十月，转自狗熊大院
我的名字叫阿金,我的职业是妓女,也就是人们俗称的鸡.
别对我说这世界上还有很多的职业去做.为什么你会去做鸡.因为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二十岁之前我是个鱼蛋妹,在旺角的一个街头的金店下卖鱼蛋.没有了父母,在街头看人来人往,无数名车从我面前看过时,我总是从车窗上看到我的困惑.人们忙忙碌碌,可我除了卖鱼蛋我还能做什么?
二十岁的那年夏天,我常常在生意不好的时候,走上金店那黑漆漆的阁楼.那儿住着一个叫柏娘的女人,她四十多岁了依旧很漂亮.我听说她以前是做鸡的,直到现在偶尔也还会有些男人来找她.但更多的时候她坐在阴暗的阁楼里无聊.在我和她都无聊的时候,我们在闷热的屋子里看黑白电视,那天正看到英俊潇洒的周润发在上海摊里吻赵雅芝.我说起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柏娘笑着说,那你就去做鸡吧,不用想太多的事情,还会赚钱,住大屋.
从阁楼上下来,我想了一会,我想也许柏娘说的对,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去试试呢,又能赚到钱,又不用想太多事,还能有大屋住.于是我决定了去做鸡,现在想来,可能当时我太年轻,我怎么没有想,柏娘为什么到现在仍住在这黑漆漆的小阁楼上呢?
后来我就去了一间酒店准备做鸡了,刚去的那一天,我排在一群打扮的挺漂亮的女孩的最后.现在想起那天我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我带着一幅大眼镜,呆头呆脑.我听见排我前面的女孩在做自我介绍,我叫阿芝,今年二十岁,和我上过床的男人们都说我功夫了得.轮到我了,我想我说些什么呢,于是我学着阿芝的话说了一遍,我说男人们都说我功夫了得.可是我说的结结巴巴的,我听见大家都在笑.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抬头看见酒店的电视里正在放成龙的醉拳,他的功夫真了得.于是我就想学学他打的功夫,我也学起了醉拳,然后我听见满面屋的人在说,你的功夫的确了得.
就这样我的鸡生涯如愿开始了,可是最初的日子里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接不到客人.我惟一能做的是在那些客人坐在酒店的舞厅里喝酒的时候,为他们打上几式醉拳.然后他们会大笑着给我小费.这样过去了很久后,我觉得这样不好,我是做鸡的,如果我总接不到客,那我不是太失败吗?
终于在我做鸡一周年的日子里,我接了我的第一个客人.那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中年职员吧.看得出来他很失意的样子,因为在那晚他说了不少的话,关于他的家庭他的工作他的梦想.可是我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因为我沉浸在第一次接客的喜悦之中了.第二天早上,他结完账后走时还留给我一大笔小费.
毛主席说,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接下来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柏娘说的真对,只要你愿意做,就会又赚钱又能住大屋.很快我就积蓄了一大笔钱,我可以穿很好的衣服,买很好的化妆品,我买了一间属于我的大屋,在陪完客人后,我有一个家可以回了,虽然家里只我一个人,和一台永远开着的电视机.
每个妓女的故事中,应该总会有几个忘不掉的客人吧.到现在我有记得住那一个和我最开始做鸡时一样呆头呆脑带幅大眼镜的男孩.他那天畏畏缩缩的走进我的房间,问我,等会做的时候能不能叫我的名字.我说只要你愿意加钱当然可以叫.他后来抱着我对我说,他刚和女朋友分手了,他问我你能不能象我女朋友那样和我做?我说只要你愿意加钱当然可以.他接着说他女朋友和他做的时候常常深情的呼喊他为小钢炮.于是在那晚,我努力想要扮演好他女朋友的角色,我不停的叫着小钢炮小钢炮,可是我想我一定不会这么深情.他把我抱的好紧,他深情的呼喊着小白猪小白猪.我想这应该是他女朋友的名字吧,到最后他泣不成声,他不停的问,小白猪,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想他可能是太投入了吧,我实在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只有含糊的嗯着.我感觉胸部尽是他的泪水,湿湿的太难受.
第二天早上,他离开时,我只收了他的原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收他应该加的那些钱.日子就这样淡然无味的过去,直到有一天,我竟不小心的怀上了谁的孩子.这对于我来说真算是一件麻烦的事情,阿芝现在是我的好朋友,我问她该怎么办呢?她淡淡的说生下来谁养育呢,还是打掉吧.我想也是呀,还是打掉吧.
阿芝为我介绍了一个不错的医生,可是每次当我想要出门去珍所的时候,天空总会下起雨来.我又讨厌在下雨天出门,就这样反复如此这般.有一夜我站在我家的玻璃窗前,看着外面的天色,我想也许是不是上天注定要我生下这个孩子呢.在那晚我冒雨去找了仍住在阁楼上的柏娘,柏娘对我说,那是观音菩萨注定给你送子,还是生下来吧.我想柏娘说的对吧,那我还是生下这个孩子吧.
在我犹豫着的一个夜晚,那天又下起了大雨,那天客人很少.那天我准备回家时站在酒店门前看见一片让风吹起的雨雾,不知为什么,我又转了回去想再呆一会儿.这时阿芝对我说还有最后一位客人,正好要我去陪陪他吧.我看见那一个三十多岁的斯文男人,孤单的坐在舞池的正中央.我说我陪你喝酒吧,他静静的说不要.我只好静静的陪他坐着,直到这时响起了一只曲子,那是首我喜欢的英文曲子,虽然我不知道名字,但我知道歌词的意思是说,孩子是上天派来的天使,他是上天给你的礼物,让你变得更开心.我跟着曲子唱起了这首歌.
我唱完后我突然发现那男人很深情的看着我,后来他说他也挺喜欢孩子,也挺喜欢这首歌.他又用中文唱了一遍给我听,他唱的可真难听.后来他告诉我他叫理察,在美国开一间制衣厂,这次是后来和他老婆办理离婚的,他们结婚很久了一直没有孩子.在那晚我突然下了一个决定,我对他说,我为你生个孩子吧.
在那晚我下了决定后,天气竟然变得晴朗起来,在后半夜竟出了半天的星星.他开车带着我,我们在夜色里去了太平山,我们在太平山顶看星星.他又喝了一点酒,他指着天边那无数的星星告诉我,这是什么星座,那是什么星座.他含笑问我知不知道天边最远的那颗星星是什么,我笑着说那是他妈的星.我也喝了一点酒.后来在那晚就在山顶在他的车子里在满天星光下,我们做爱.因为我将要送给他上天给我的礼物.
一个月后,我对他说,我们有了孩子.他开始有些不相信, 我笑着对他说,你喜欢孩子上天就给你孩子,很简单的事,别想太多了.难后他也笑了,他开始计划起我们这个孩子的以后,他说我要带他去美国,让他受很好的教育.我却对他说,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在我生下这个孩子后,一定别让我见到他,也别让他知道我是做什么的.理察茫然的看着我,我伸出了小指头,要和他拉勾,他犹豫了一会儿后,我们拉了勾.
那段我怀孕的日子也许是我一生里最开心的时光,我不用再去工作了.理察在不忙的时候会来看我,为我带来好吃的.可是好时光转瞬即逝,理察的一个朋友张医生为我接的生.我对张医生说,孩子生下后一定一定不要让我见到他.我怕我见到后就会舍不得.后来我如愿以偿,我只知道那是个男孩.几天后理察就带着那个孩子去了美国,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多年以后我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就会后悔,我总会在一个人的夜晚,想想那个孩子是什么样子?他也会想起他的妈妈吗?
时间就就这样很快的过去,那一天晚上,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我突然感到害怕,因为我想起今天是我二十九岁的生日,我已经开始老了.我竟不控制不住自己哭了起来,阿芝走过来紧紧抱住我,她比我还要大四个月.在那晚我们都害怕自己老了,我们做鸡的日子已时日不多.在那晚阿芝突然很豪迈的对我说,我们一起去日本,去学别人的技术,回来后能更好的为大众服务,再也不要用这些破东西.然后我看着她狠狠的脱掉那些垫在胸部的厚厚的乳罩.我沉默不语.
我们在日本呆了一个月,失望而归.我们什么也没学到,我们是老了.回到香港后,我们也回不去原来的那间酒店了.然后阿芝就找到了一个一直喜欢他的男人,而我能做什么呢?于是我只好改行去做了按摩女,听说做按摩也不并做鸡少赚钱.我找到了一间按摩院,我有了一个编号,四十七.
至今我也记得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我进了我的房间,我看到有个客人很疲惫的趴在床上.我说我来给你按摩,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只想找个能安安静静休息的地方.我只好坐在一边,可是我觉得他的声音好熟悉,我终于弯下腰来看他的脸,我终于发现他就是我最喜欢的刘德华.那晚我真是太激动了,我说华仔,我好喜欢看你的演的戏,你前不久演的天长地久我刚看了,那里面你是长头发,怎么现在剪了.他转过身来,无奈的笑着说,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休息,好吗?我不说话了,我坐在他身边,他很安静的睡着了.真实生活里的华仔比电视上要瘦,还有他的腿毛很长呀.
做按摩的苦恼就是很累,有时候病了也不能休息.有几天我一直发烧,可是我得坚持工作.那天我为一个客人按摩时真的累极了,我双手无力的在他满是刀疤的背上按着.他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说,要不要我给你按摩呢,没等我回答,他就很温柔的在我的头上按动起来,他的手法很好.以至于我在不知不觉里竟舒服的睡着了.等我醒来时他都走了.
没过多久,那客人再一次的来了,在那晚我知道了他性叶.在那晚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感激,可能是因为我太久没做鸡了.我竟和他做了爱.他离去时,我竟怔怔的坐在床头,突然间我急急的穿好衣服追了出去.我想要找到他,我在满大街寻找他的影子,终于我在一个小巷里找到他,我问我跟着他做什么,我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终于我说,我想知道你的电话号码.他犹豫了一会儿,报出了一串数字.
然后他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我竟有些想他了,于是在那几夜我按着不同的数字排列打电话.终于有一个电话是他接的,他问我有什么事.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有好久没来啦.他也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明天来吧.第二天他来了,依旧带着一幅很酷的墨镜.他坐在床头许久不说话,好象什么心事.我问他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他摇摇头.我说,如果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也许我能帮上忙.他坐着坐着终于说,借我十五万吧.
后来,我就借了他十五万.他留给我一张卡,说是到了十五号过帐给我.然后每个月的十五号我都会去卡上看看他过账给我没有.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现在上面依然是空空如也.在他借走我钱后的一个月,那天我手抖得历害,我去张医生那儿去看我的手,张医生很郑重的对我说,你可能不能再做按摩了.而我在那时却呆呆的看着珍所里的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一条最新的新闻,今日中环连续四间金行发生抢劫案,匪徒开枪打死四名警察.然后我看见了一张通缉令,我也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叶子强.
我没听张医生的劝告,我依旧工作,在那些无聊的时候,对着空屋,我总会想起今天的客人是什么样子.可是我渐渐的忘记他们的样子,可是我会记得有一个叫姓陈客人,听说他是经济学的教授.每次来按摩时他总在我耳边大淡他的经济学原理,按他的说法是,既然他出钱到这里来让我为他打飞机,那何必不在自己家里手淫呢.我想也是呀.可是每次他感慨完这样的问题后,依旧下次会再来,渐渐的就成了我的熟客.
柏娘活了六十多岁,死掉了.在她死的那天我才知道她的全名叫邓柏薇,那天她出殡的时候,来了好多穿黑西服的老头.听说那些曾都是柏娘生前的老熟客.我看着那些老头们很严肃的站着为柏娘鞠躬,我突然很感动,我想我死的那一天,有没有这么多男人来送我呢?
那几年我送了几位姓邓的朋友,除了柏娘外,还有两位姓邓的朋友,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可是我一直都把他们当朋友,他们一位是邓丽君,我喜欢听她的甜蜜蜜,可惜她就这么死在了异乡.还有一位是邓小平,我一直都很祟拜他,他的一国两制的理论我是很同意的,这样我就不会失业了.可惜香港马上就要回归了,他却看不到了.
那天晚上,维多利亚港满天烟花,我一个人躲在家里,看电视上彭定康和查尔斯王子上了回英国的船,彭定康的两个女儿含着泪和岸上的人群挥手依依惜别.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我的儿子,香港回到了妈妈的怀抱.我记不清我的儿子有多大了,他长的有多高了呢?
第二天我去了张医生那儿,我买了一些孩子的玩具,我想问问张医生最近去过美国吗?理察怎么样,我的儿子怎么样?可是我看见他很忙的样子,我只好放下那些玩具匆匆离去了.不知道我的儿子是否喜欢这些玩具呢?
那一年却是最困难的一年,转眼就是金融风暴.我所买的股票很快就跌的一塌糊涂,我也血本无归.我只得抵掉我那间大屋和屋里的所有家具.在搬家的那天,我苦苦哀求终于带走了我舍不得的那张床.那张床对我意义非常重大,我生在那张床上,第一次在那张床上,平时吃饭睡觉都在那张床上.它已成了我生命里不能割舍的一部份.带着那张床,我租下了一间小房子.
世道不好,我也终于失业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有一天我碰运气去了劳务处.那儿排好长的队都在等候一份新工作.我在那儿茫然站了一会儿后,我看到了许久不见的陈教授,他的胡子很长,很落魄的样子.也许我有好久没遇见熟人了,我想找个熟人说话,我把陈教授带去了我那儿,为他冲了一杯咖啡.然后我想起来以前我只是为他打过飞机,却从来没和他上过床,于是我提议我们上一次床吧.他却很为难的看我,我笑着给他解释这是免费的.做完以后,他却坚持要付三百块钱我,我丢下那些钱说,如果是以前,三百块钱能够吗?他穿好衣服很无奈的说,什么旧事都不要提了,那些旧事都从屎坑里冲走了.
怎么样生活呢,我只有重新做起了鸡,就在我租的那间小屋里做生意,可是我的生意奇差无比.有一晚我无聊的看电视,电视里出现了已是全港十大杰出青年的刘德华.华仔看的出来已经老了,他都有皱纹了,他在电视里对我说,生意不好,你有没有检讨一下自己的工作态度,如果你全身心的投入,拿出最好的服务态度来,就一定能成为一只金鸡.我想华仔一定不会骗我的,那晚正好有一个老婆婆带着一个三十多岁弱智的男人来光顾我的生意.我试着用最好的服务来招待他,那个老婆婆在临走时激动的紧紧拉住我的手说,我下次一定还来找你.就这样我的生意就这样一下子好起来了,有时候甚至门外有人排队等着.我又不用想太多事就能赚钱了,我想着我一定还要住大屋.
就这样一个新的世纪就到了,新年的那一晚,我又看见了满天的烟花,时光总是如此相似.我又想起了我的儿子,我第二天在张医生那儿坐了一会儿.张医生很低沉的告诉我,理察几个星期前病死了.我平静的说,那他也算不错吧,死前有子送终.张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我终于问起我儿子的消息,张医生说他十八岁了,现在生活很独立.我很欣慰.我坐了一会儿后觉得无话可说了,于是起身离开.可是在我刚要走出门的时候,张医生对我说,很多年前,我就为理察做过身体检察,他没有生育能力.
从张医生珍所出来,我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慢慢的就走到了夜色一片.我想起今天好象又是十五号了,于是我拐进了路边的一间自动超市去看看卡上的那笔账转来了吗?我看到上面依旧还是只有九十八块钱,就在这时,有一个抢劫的用刀指着我要我给他五万块钱.我说我卡上还只有九十八块,都给你,不过你要想取出来必须得加两块进去凑足一百块才能取出上面的钱.我转身想要离开,可是正好这时停电了,我们被困在了那间超市里.我们坐在那黑暗中无所事事,于是我才和他讲起了上面那些我所经历过的故事.那一夜真是漫长,他也说他的故事,他说他叫张士邦,他走投无路欠别人很多钱才来抢劫.我是他下了很大的决心后抢的第一个人,可是我身上只有九十八块,然后我们相视大笑.我们坐在漫漫长夜里,我看见他后来安静的在我身边睡着了.眼角竟有一丝泪痕,我想要帮他拭去那丝泪痕时,他醒了.这时电也来了,天也快明了,我们又要各自面对自己的未来了.
他把卡还给我,我看着他疲惫的走上街头,我突然大声叫他对他说,你要努力呀,以后赚到钱一定要光顾我.他笑着拉紧大衣,慢慢的走远了.这时候我看见超市里的钟指着今天才是十五号.我又起进了超市,去看账上的数字,我竟然发现卡上有了98524117,这个数字是如此熟悉,我曾经无数次排列才终于正确的那个号码.我从银行里匆匆跑出来,我想找到张士邦,我想对他说些什么.我一路跑着,我的眼前不知为什么浮现出了如此多的画面,打醉拳的我,那个叫小钢炮的失恋的男孩,和理察在一起看星星的那个夜晚,死去的柏娘,仓皇离去的彭定康,渐渐老去的刘德华,新世纪的满天烟花,以及那个总爱讲经济原理的陈教授.
我想起了陈教授的那句话,不要提旧事了,那些旧事都从尿坑里冲走了.可是为什么这时候,那些旧事反而在我眼前愈来愈清晰呢?
我的名字叫阿金,我的职业是妓女,也就是人们俗称的鸡.
别对我说这世界上还有很多的职业去做.为什么你会去做鸡.因为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二十岁之前我是个鱼蛋妹,在旺角的一个街头的金店下卖鱼蛋.没有了父母,在街头看人来人往,无数名车从我面前看过时,我总是从车窗上看到我的困惑.人们忙忙碌碌,可我除了卖鱼蛋我还能做什么?
二十岁的那年夏天,我常常在生意不好的时候,走上金店那黑漆漆的阁楼.那儿住着一个叫柏娘的女人,她四十多岁了依旧很漂亮.我听说她以前是做鸡的,直到现在偶尔也还会有些男人来找她.但更多的时候她坐在阴暗的阁楼里无聊.在我和她都无聊的时候,我们在闷热的屋子里看黑白电视,那天正看到英俊潇洒的周润发在上海摊里吻赵雅芝.我说起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柏娘笑着说,那你就去做鸡吧,不用想太多的事情,还会赚钱,住大屋.
从阁楼上下来,我想了一会,我想也许柏娘说的对,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去试试呢,又能赚到钱,又不用想太多事,还能有大屋住.于是我决定了去做鸡,现在想来,可能当时我太年轻,我怎么没有想,柏娘为什么到现在仍住在这黑漆漆的小阁楼上呢?
后来我就去了一间酒店准备做鸡了,刚去的那一天,我排在一群打扮的挺漂亮的女孩的最后.现在想起那天我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我带着一幅大眼镜,呆头呆脑.我听见排我前面的女孩在做自我介绍,我叫阿芝,今年二十岁,和我上过床的男人们都说我功夫了得.轮到我了,我想我说些什么呢,于是我学着阿芝的话说了一遍,我说男人们都说我功夫了得.可是我说的结结巴巴的,我听见大家都在笑.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抬头看见酒店的电视里正在放成龙的醉拳,他的功夫真了得.于是我就想学学他打的功夫,我也学起了醉拳,然后我听见满面屋的人在说,你的功夫的确了得.
就这样我的鸡生涯如愿开始了,可是最初的日子里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接不到客人.我惟一能做的是在那些客人坐在酒店的舞厅里喝酒的时候,为他们打上几式醉拳.然后他们会大笑着给我小费.这样过去了很久后,我觉得这样不好,我是做鸡的,如果我总接不到客,那我不是太失败吗?
终于在我做鸡一周年的日子里,我接了我的第一个客人.那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中年职员吧.看得出来他很失意的样子,因为在那晚他说了不少的话,关于他的家庭他的工作他的梦想.可是我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因为我沉浸在第一次接客的喜悦之中了.第二天早上,他结完账后走时还留给我一大笔小费.
毛主席说,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接下来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柏娘说的真对,只要你愿意做,就会又赚钱又能住大屋.很快我就积蓄了一大笔钱,我可以穿很好的衣服,买很好的化妆品,我买了一间属于我的大屋,在陪完客人后,我有一个家可以回了,虽然家里只我一个人,和一台永远开着的电视机.
每个妓女的故事中,应该总会有几个忘不掉的客人吧.到现在我有记得住那一个和我最开始做鸡时一样呆头呆脑带幅大眼镜的男孩.他那天畏畏缩缩的走进我的房间,问我,等会做的时候能不能叫我的名字.我说只要你愿意加钱当然可以叫.他后来抱着我对我说,他刚和女朋友分手了,他问我你能不能象我女朋友那样和我做?我说只要你愿意加钱当然可以.他接着说他女朋友和他做的时候常常深情的呼喊他为小钢炮.于是在那晚,我努力想要扮演好他女朋友的角色,我不停的叫着小钢炮小钢炮,可是我想我一定不会这么深情.他把我抱的好紧,他深情的呼喊着小白猪小白猪.我想这应该是他女朋友的名字吧,到最后他泣不成声,他不停的问,小白猪,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想他可能是太投入了吧,我实在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只有含糊的嗯着.我感觉胸部尽是他的泪水,湿湿的太难受.
第二天早上,他离开时,我只收了他的原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收他应该加的那些钱.日子就这样淡然无味的过去,直到有一天,我竟不小心的怀上了谁的孩子.这对于我来说真算是一件麻烦的事情,阿芝现在是我的好朋友,我问她该怎么办呢?她淡淡的说生下来谁养育呢,还是打掉吧.我想也是呀,还是打掉吧.
阿芝为我介绍了一个不错的医生,可是每次当我想要出门去珍所的时候,天空总会下起雨来.我又讨厌在下雨天出门,就这样反复如此这般.有一夜我站在我家的玻璃窗前,看着外面的天色,我想也许是不是上天注定要我生下这个孩子呢.在那晚我冒雨去找了仍住在阁楼上的柏娘,柏娘对我说,那是观音菩萨注定给你送子,还是生下来吧.我想柏娘说的对吧,那我还是生下这个孩子吧.
在我犹豫着的一个夜晚,那天又下起了大雨,那天客人很少.那天我准备回家时站在酒店门前看见一片让风吹起的雨雾,不知为什么,我又转了回去想再呆一会儿.这时阿芝对我说还有最后一位客人,正好要我去陪陪他吧.我看见那一个三十多岁的斯文男人,孤单的坐在舞池的正中央.我说我陪你喝酒吧,他静静的说不要.我只好静静的陪他坐着,直到这时响起了一只曲子,那是首我喜欢的英文曲子,虽然我不知道名字,但我知道歌词的意思是说,孩子是上天派来的天使,他是上天给你的礼物,让你变得更开心.我跟着曲子唱起了这首歌.
我唱完后我突然发现那男人很深情的看着我,后来他说他也挺喜欢孩子,也挺喜欢这首歌.他又用中文唱了一遍给我听,他唱的可真难听.后来他告诉我他叫理察,在美国开一间制衣厂,这次是后来和他老婆办理离婚的,他们结婚很久了一直没有孩子.在那晚我突然下了一个决定,我对他说,我为你生个孩子吧.
在那晚我下了决定后,天气竟然变得晴朗起来,在后半夜竟出了半天的星星.他开车带着我,我们在夜色里去了太平山,我们在太平山顶看星星.他又喝了一点酒,他指着天边那无数的星星告诉我,这是什么星座,那是什么星座.他含笑问我知不知道天边最远的那颗星星是什么,我笑着说那是他妈的星.我也喝了一点酒.后来在那晚就在山顶在他的车子里在满天星光下,我们做爱.因为我将要送给他上天给我的礼物.
一个月后,我对他说,我们有了孩子.他开始有些不相信, 我笑着对他说,你喜欢孩子上天就给你孩子,很简单的事,别想太多了.难后他也笑了,他开始计划起我们这个孩子的以后,他说我要带他去美国,让他受很好的教育.我却对他说,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在我生下这个孩子后,一定别让我见到他,也别让他知道我是做什么的.理察茫然的看着我,我伸出了小指头,要和他拉勾,他犹豫了一会儿后,我们拉了勾.
那段我怀孕的日子也许是我一生里最开心的时光,我不用再去工作了.理察在不忙的时候会来看我,为我带来好吃的.可是好时光转瞬即逝,理察的一个朋友张医生为我接的生.我对张医生说,孩子生下后一定一定不要让我见到他.我怕我见到后就会舍不得.后来我如愿以偿,我只知道那是个男孩.几天后理察就带着那个孩子去了美国,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多年以后我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就会后悔,我总会在一个人的夜晚,想想那个孩子是什么样子?他也会想起他的妈妈吗?
时间就就这样很快的过去,那一天晚上,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我突然感到害怕,因为我想起今天是我二十九岁的生日,我已经开始老了.我竟不控制不住自己哭了起来,阿芝走过来紧紧抱住我,她比我还要大四个月.在那晚我们都害怕自己老了,我们做鸡的日子已时日不多.在那晚阿芝突然很豪迈的对我说,我们一起去日本,去学别人的技术,回来后能更好的为大众服务,再也不要用这些破东西.然后我看着她狠狠的脱掉那些垫在胸部的厚厚的乳罩.我沉默不语.
我们在日本呆了一个月,失望而归.我们什么也没学到,我们是老了.回到香港后,我们也回不去原来的那间酒店了.然后阿芝就找到了一个一直喜欢他的男人,而我能做什么呢?于是我只好改行去做了按摩女,听说做按摩也不并做鸡少赚钱.我找到了一间按摩院,我有了一个编号,四十七.
至今我也记得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我进了我的房间,我看到有个客人很疲惫的趴在床上.我说我来给你按摩,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只想找个能安安静静休息的地方.我只好坐在一边,可是我觉得他的声音好熟悉,我终于弯下腰来看他的脸,我终于发现他就是我最喜欢的刘德华.那晚我真是太激动了,我说华仔,我好喜欢看你的演的戏,你前不久演的天长地久我刚看了,那里面你是长头发,怎么现在剪了.他转过身来,无奈的笑着说,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休息,好吗?我不说话了,我坐在他身边,他很安静的睡着了.真实生活里的华仔比电视上要瘦,还有他的腿毛很长呀.
做按摩的苦恼就是很累,有时候病了也不能休息.有几天我一直发烧,可是我得坚持工作.那天我为一个客人按摩时真的累极了,我双手无力的在他满是刀疤的背上按着.他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说,要不要我给你按摩呢,没等我回答,他就很温柔的在我的头上按动起来,他的手法很好.以至于我在不知不觉里竟舒服的睡着了.等我醒来时他都走了.
没过多久,那客人再一次的来了,在那晚我知道了他性叶.在那晚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感激,可能是因为我太久没做鸡了.我竟和他做了爱.他离去时,我竟怔怔的坐在床头,突然间我急急的穿好衣服追了出去.我想要找到他,我在满大街寻找他的影子,终于我在一个小巷里找到他,我问我跟着他做什么,我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终于我说,我想知道你的电话号码.他犹豫了一会儿,报出了一串数字.
然后他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我竟有些想他了,于是在那几夜我按着不同的数字排列打电话.终于有一个电话是他接的,他问我有什么事.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有好久没来啦.他也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明天来吧.第二天他来了,依旧带着一幅很酷的墨镜.他坐在床头许久不说话,好象什么心事.我问他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他摇摇头.我说,如果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也许我能帮上忙.他坐着坐着终于说,借我十五万吧.
后来,我就借了他十五万.他留给我一张卡,说是到了十五号过帐给我.然后每个月的十五号我都会去卡上看看他过账给我没有.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现在上面依然是空空如也.在他借走我钱后的一个月,那天我手抖得历害,我去张医生那儿去看我的手,张医生很郑重的对我说,你可能不能再做按摩了.而我在那时却呆呆的看着珍所里的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一条最新的新闻,今日中环连续四间金行发生抢劫案,匪徒开枪打死四名警察.然后我看见了一张通缉令,我也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叶子强.
我没听张医生的劝告,我依旧工作,在那些无聊的时候,对着空屋,我总会想起今天的客人是什么样子.可是我渐渐的忘记他们的样子,可是我会记得有一个叫姓陈客人,听说他是经济学的教授.每次来按摩时他总在我耳边大淡他的经济学原理,按他的说法是,既然他出钱到这里来让我为他打飞机,那何必不在自己家里手淫呢.我想也是呀.可是每次他感慨完这样的问题后,依旧下次会再来,渐渐的就成了我的熟客.
柏娘活了六十多岁,死掉了.在她死的那天我才知道她的全名叫邓柏薇,那天她出殡的时候,来了好多穿黑西服的老头.听说那些曾都是柏娘生前的老熟客.我看着那些老头们很严肃的站着为柏娘鞠躬,我突然很感动,我想我死的那一天,有没有这么多男人来送我呢?
那几年我送了几位姓邓的朋友,除了柏娘外,还有两位姓邓的朋友,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可是我一直都把他们当朋友,他们一位是邓丽君,我喜欢听她的甜蜜蜜,可惜她就这么死在了异乡.还有一位是邓小平,我一直都很祟拜他,他的一国两制的理论我是很同意的,这样我就不会失业了.可惜香港马上就要回归了,他却看不到了.
那天晚上,维多利亚港满天烟花,我一个人躲在家里,看电视上彭定康和查尔斯王子上了回英国的船,彭定康的两个女儿含着泪和岸上的人群挥手依依惜别.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我的儿子,香港回到了妈妈的怀抱.我记不清我的儿子有多大了,他长的有多高了呢?
第二天我去了张医生那儿,我买了一些孩子的玩具,我想问问张医生最近去过美国吗?理察怎么样,我的儿子怎么样?可是我看见他很忙的样子,我只好放下那些玩具匆匆离去了.不知道我的儿子是否喜欢这些玩具呢?
那一年却是最困难的一年,转眼就是金融风暴.我所买的股票很快就跌的一塌糊涂,我也血本无归.我只得抵掉我那间大屋和屋里的所有家具.在搬家的那天,我苦苦哀求终于带走了我舍不得的那张床.那张床对我意义非常重大,我生在那张床上,第一次在那张床上,平时吃饭睡觉都在那张床上.它已成了我生命里不能割舍的一部份.带着那张床,我租下了一间小房子.
世道不好,我也终于失业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有一天我碰运气去了劳务处.那儿排好长的队都在等候一份新工作.我在那儿茫然站了一会儿后,我看到了许久不见的陈教授,他的胡子很长,很落魄的样子.也许我有好久没遇见熟人了,我想找个熟人说话,我把陈教授带去了我那儿,为他冲了一杯咖啡.然后我想起来以前我只是为他打过飞机,却从来没和他上过床,于是我提议我们上一次床吧.他却很为难的看我,我笑着给他解释这是免费的.做完以后,他却坚持要付三百块钱我,我丢下那些钱说,如果是以前,三百块钱能够吗?他穿好衣服很无奈的说,什么旧事都不要提了,那些旧事都从屎坑里冲走了.
怎么样生活呢,我只有重新做起了鸡,就在我租的那间小屋里做生意,可是我的生意奇差无比.有一晚我无聊的看电视,电视里出现了已是全港十大杰出青年的刘德华.华仔看的出来已经老了,他都有皱纹了,他在电视里对我说,生意不好,你有没有检讨一下自己的工作态度,如果你全身心的投入,拿出最好的服务态度来,就一定能成为一只金鸡.我想华仔一定不会骗我的,那晚正好有一个老婆婆带着一个三十多岁弱智的男人来光顾我的生意.我试着用最好的服务来招待他,那个老婆婆在临走时激动的紧紧拉住我的手说,我下次一定还来找你.就这样我的生意就这样一下子好起来了,有时候甚至门外有人排队等着.我又不用想太多事就能赚钱了,我想着我一定还要住大屋.
就这样一个新的世纪就到了,新年的那一晚,我又看见了满天的烟花,时光总是如此相似.我又想起了我的儿子,我第二天在张医生那儿坐了一会儿.张医生很低沉的告诉我,理察几个星期前病死了.我平静的说,那他也算不错吧,死前有子送终.张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我终于问起我儿子的消息,张医生说他十八岁了,现在生活很独立.我很欣慰.我坐了一会儿后觉得无话可说了,于是起身离开.可是在我刚要走出门的时候,张医生对我说,很多年前,我就为理察做过身体检察,他没有生育能力.
从张医生珍所出来,我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慢慢的就走到了夜色一片.我想起今天好象又是十五号了,于是我拐进了路边的一间自动超市去看看卡上的那笔账转来了吗?我看到上面依旧还是只有九十八块钱,就在这时,有一个抢劫的用刀指着我要我给他五万块钱.我说我卡上还只有九十八块,都给你,不过你要想取出来必须得加两块进去凑足一百块才能取出上面的钱.我转身想要离开,可是正好这时停电了,我们被困在了那间超市里.我们坐在那黑暗中无所事事,于是我才和他讲起了上面那些我所经历过的故事.那一夜真是漫长,他也说他的故事,他说他叫张士邦,他走投无路欠别人很多钱才来抢劫.我是他下了很大的决心后抢的第一个人,可是我身上只有九十八块,然后我们相视大笑.我们坐在漫漫长夜里,我看见他后来安静的在我身边睡着了.眼角竟有一丝泪痕,我想要帮他拭去那丝泪痕时,他醒了.这时电也来了,天也快明了,我们又要各自面对自己的未来了.
他把卡还给我,我看着他疲惫的走上街头,我突然大声叫他对他说,你要努力呀,以后赚到钱一定要光顾我.他笑着拉紧大衣,慢慢的走远了.这时候我看见超市里的钟指着今天才是十五号.我又起进了超市,去看账上的数字,我竟然发现卡上有了98524117,这个数字是如此熟悉,我曾经无数次排列才终于正确的那个号码.我从银行里匆匆跑出来,我想找到张士邦,我想对他说些什么.我一路跑着,我的眼前不知为什么浮现出了如此多的画面,打醉拳的我,那个叫小钢炮的失恋的男孩,和理察在一起看星星的那个夜晚,死去的柏娘,仓皇离去的彭定康,渐渐老去的刘德华,新世纪的满天烟花,以及那个总爱讲经济原理的陈教授.
我想起了陈教授的那句话,不要提旧事了,那些旧事都从尿坑里冲走了.可是为什么这时候,那些旧事反而在我眼前愈来愈清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