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连载一个~《妲已之死》

花开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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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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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妲已
我站在窗前,看着鹿台上的熊熊大火。

这火已经烧了快三天了,还不肯息灭,是他――还不死心吗?

我似乎还能听到他在鹿台上疯狂地叫着我的名字,真可怕!

我打了个寒噤,忙把视线收回来。

现在站在院外的,是西岐兵。

被我的侍女们称之为象魔鬼一样可怕的西岐兵,一个个黝黑强壮,满脸杀气,身上的血迹未干。

可是我看着他们,心中却油然生起亲切的感觉,那一个个膘悍的兵士,与平日那些站岗的那些肠满脑肥的贵族子弟真是有天壤之别。

尽管,我现在是他们的囚犯。

“皇后娘娘――”侍女们的声音使我回过神来。我连忙整了整衣冠,回头一看,并没有人来。

“怎么,武王还没有来吗?你们这些奴才,有没有把本后的话传到?”

侍女忙跪了下来:“娘娘明鉴,奴婢的确已经让门外的兵士把话传出去了,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我看得出她们的神情,笑话,她们以为我一厢情愿吗?“大胆的奴才,若让我知道你们没有办好差,我就把你们扔进虺盆。”

恐惧的神情刻在她们的脸上,她们完全没听出我是在说笑,我现在的心情这么好,怎么会把他们扔进虺盆去呢!

可是我真的不耐烦再等下去了,三天了,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好吧!姬发,你不来看我,那就让我去看你好了。

我微微一笑,看着镜中的自己,我苏妲已依然是妩媚多姿,倾国倾城呀!我回过头去,吩咐道:“去拿一套侍女的衣服来。”

我捧着金盒走出宫门,立刻两名西岐兵如临大敌地拦住了我,大声喝着:“干什么的,去哪儿?”

我嫣然一笑:“两位大哥,我是苏皇后的侍女,奉苏皇后之命,把传国玉玺送给武王陛下,哪位大哥帮忙带个路呀!”

我这一笑,立刻笑傻了一个,另一个留着最后半丝的理智,可是声音已经明显轻了下来:“姜元帅有令,不可以……”

我的眼波一转:“不可以什么?”

“不可以?不可以……”他傻傻地站在那儿,只会说这三个字了。听说后来这个人这辈子只会说这三个字了。

可怜的孩子,我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在西岐那地方当兵,这辈子连个平头整脸的女人少见吧!

反正宫中的路我是极熟的,捧着金盒,我的微笑与秋波,是无与伦比的通行证。

姬发住进了受辛原来的住处,门外的两名卫兵争着要为我去通报,其实何必通报吧,我就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大殿。

一群乱嘈嘈的人围住了正中,好象在争论什么事情,我隐约听到“妲已”二字,两名小兵浑忘了规矩撞了进去:“武王,有位宫女送来了传国玉玺――”

众人散开,姬发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他皱眉道:“宫女,什么宫女?”

那小兵道:“就在宫外――”

他一回头,发现我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不由地瞪目结舌:“你、你进来了?”

姬发自竹简中抬起头来,他忽然怔住了,他不置信地跳了起来,撞翻了玉案:“妲已,是你――”

立刻――

人仰马翻,西岐的文臣武将都跳了起来,脸上的恐惧比见到了猛虎还要厉害,有人声嘶力竭地叫着:“快――保护武王――

我不禁笑了:“你们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们?”

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出现对于西岐文武意味着什么。

西岐兵身经百战,他们是将纣王四十万大军一击而溃的铁军。可是这铁军对我苏妲已竟然毫无作用,我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地来到了姬发面前,正当他们以为已经胜利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败了,而且败得这么毫无还手之力。

苏妲已这个名字,本来就已经是一种可怕的梦魇,而现在,我却站在了他们面前。

姬发缓缓举手,立刻压下了这一片混乱:“好了,你们出去吧!”

立刻有人惊叫起来:“武王,这怎么可以,这苏妲已――”

姬发的眼神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矮了半截:“是,臣遵旨。”

一个一个的文武大臣,看着我的眼神,就象看着恶魔一样,离着我远远地,倚着墙壁走了出去。

只有一个白胡子老头,是那种老得一脚已经踏进棺材的那种老头,固执着不肯走,好象姬发的眼神也对他无用了:“王上不能单独见苏妲已,臣必须在这儿看着。”

看着就看着,哼,都这么老了,也不怕看得你太刺激了血管暴裂呀!

我看着姬发,千言万语,竟不知从哪一句话说起:“姬发,十二年了,你、好吗?”

姬发大步上前,我身子一软,已经靠在了他的怀中,听得他的声音低沉而痛楚:“妲已,十二年了,妲已。”

我抬头看着他,他更高大了,胸怀也更宽广了,让我在他的怀中,更切实地感到了安全感,我抚弄着他的胡髭,扑嗤一笑:“姬发哥哥,你都有胡子了!”

姬发低头凝视着我:“妲已,我老了。”

我吓了一跳:“你、你都老了,那、那我是不是也老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镜子。

姬发拉住了我,低低地叹道:“妲已,你是永远不会老的,你永远这么美呵!”


二、姬发

妲已来了,她终于来了。

十二年了,我又见到了她。

当她倚在我的怀中,我犹在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听着她轻声问我:“姬发,你还爱我吗?”

妲已,你还不明白吗,就连岐山上鸟儿的叫声,都是“姬发爱妲已”呀!

第一次叫出这句宣言时,我们正年少。

你是冀州候的女儿,我是西伯候的儿子,两家父亲的莫逆,使我们从小青梅竹马。

妲已,你是苏伯父最珍爱的女儿,我却是我父亲最平庸的儿子。

我的大哥伯邑考不论容貌或是才学武功,都近乎完美。而小弟旦则从小到大,都是人见人爱,我则不上不下,尴尬地成为你戏谑的“呆二哥”。

或许我此生唯一的成就,是娶你为妻。

“姬发,你都不来看我,我只好自己来了。”妲已嗔道。

我还记得上一次你说这句话的神情,也是这样娇嗔着。

自从你们短暂地作客西岐离开后,我天天寻着事找机会让父亲派我去冀州。或是带一句问候信,或是打到岐山的猎物要送一份给冀州。总是无事也能找出理由来。父亲知道我的心意,也很高兴地成全。

那一次父亲去朝歌晋见纣王,已经两个月了,我忙着庶务,寻不着理由开溜。

妲已,我每天都会来到岐山上,我们以前常玩的小溪边,吹着你爱听的竹哨。比起大哥可绕梁三日的琴声,这竹哨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可是,就为你爱听,我一遍遍地吹。

一双温柔的小手,轻轻地捂住了我的眼睛,我惊喜,以为是在做梦。

我回头,你瘦了也黑了,衣服也划破了,鞋子也脏了。你轻咬着下唇,齿如玉,唇如樱,声音美的象天籁:“你不来看了,我只好自己来看你了。看看你在做什么,忙到不能来看我吗?”

我禁不住拥你入怀,妲已,你一个小女孩,要用大多的勇气,经历多少艰难才能来到这儿,只是因为我竟然混账到让你思念让你牵挂,而未能及时来看你呀!

她转过身去生我的气,连背影也是如此的楚楚动人。我低声下气地百般劝慰,不由自主地千般许诺,待得她回嗔转喜,我才发现我已经欠下无数的债来。翻跟头学猴子当马骑买礼物都可以立刻兑现,可是那梳头千次,描眉千次等等,看来是要用一生的长侍妆台才能够还得清了!

妲已脸儿微红,笑得得意,笑得温柔:“你可记住,你是欠了我一生的。”

我向着山中高呼:“姬发爱妲已――”一遍又一遍,回响在岐山中,连鸟儿都快乐地学着叫。

一生怎么够,妲已,我要二生,三生,生生世世与你相伴。

我焦急地等候父亲的到来,等候他回来向冀州候提亲,等他回来给我们完婚。

但是父亲一直没有回来,却从朝歌来了令我极度震惊的消息。

冀州候苏护造反被擒。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瞒了妲已,再去打听。

竟是因为妲已,纣王听说妲已的美色,下旨封妃,冀州候一怒之下反出朝歌,只是为着爱护妲已,哄着她先离开,教她来西岐找我。

如今冀州城破,朝歌很快就能知道妲已去了何处。

不行,我必须保护妲已,决不能让她落入纣王这暴君之手。

我匆匆回府,收拾了行装,告诉妲已,我要带着她到岐山上住几个月。原因嘛,我吱唔着说是我打伤了人闯了祸了,要躲几天。

妲已当成是一场野营,喜孜孜地准备这准备那,行李多得差点变成一次大搬家,眼见时间来不及,我不顾她抗议,只将她一人抱上马就跑。

眼见岐山一望,然而我忽然僵立。

入山口,大哥伯邑考白衣飘飘,早已经候我多时.
 
三、妲已


我已成为殷纣王的妃子。

伯邑考从岐山把我带走,从姬发的手中把我带走。

伯邑考的白衣上不沾着一点尘灰,他的声音里,没有半丝温度,他站在那儿,宣布事情的真相和他的决定,每一个字,象是从地狱里传来。

冀州城破,苏家三百口已落入纣王的手中。只为苏妲已逃往西岐,西伯候姬昌被扣在朝歌,武成王黄飞虎已经带着大军向西岐而来,索要妲已。

我求死不得,入地无门。

伯邑考整个人象是一块白玉雕成似的,完美,却没有一丝的温度。从小到大,我都一直怀疑他是不是一个活人。

伯邑考带着我离开.

姬发的血,犹留在我的衣角,他绝望的呼叫,犹留在我的耳边.

我却已被交给了殷军。

我的血液慢慢地凝结,心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在形成,我知道,那是恨。

纣王,你不是“要”我吗?我要你知道,“要”我的代价。




三月后......

姜后被挖目,割舌,炮烙双手,惨叫而死。

她的叫声凄厉,在皇宫中久久不能散去。

我至为惊悸,数日不能入寐,深夜惊醒,总见纣王一脸温柔地于枕边安慰。

我看着他的脸,我原是存了心要他痛苦的,要他也受夫妻骨肉分离之痛。

这刻骨之痛,这铭心之苦,我与姬发都曾经深受此痛!

那日我欣赏着他的进退维谷,痛苦不堪,那毕竟是他结发的妻,爱子之母,十载共枕的。

“堂堂天子,拿不了一个妇人的口供吗?莫不是对她余情未了,若以后再有他人造反,大王何以对天下。”

他骄傲,受不住激,他已经认定了她的罪,就不能再教他认自己错;她倔强,本已经有受冷落的怨,又有受屈的恨,宁死不招。两人的脾气斗上了牛,刑具一层层地加码,到最后,脱离了我的想象力之外,脱离了他的怒气之外。

姜后的最后一声惨叫使我顿时清醒自己在做什么?是什么支持着了我说出这般恶毒的话来,这么深这么重的恨呀,我原是指向纣王的呀!

可是我却是唯一为此辗转不安的人,他的痛苦只保存了一日,我的惊悸却久久难愈。

我看着眼前的人,温柔得令我刻骨生寒,十载共枕的妻,却可以眼也不眨地下这般毒手,若无其事地转身忘记,温情脉脉对着我山盟海誓,他甚至已经快忘记姜后是谁了。

我在跟着怎么样的一个魔鬼同床共枕呀!

我绝望地问自己,我报复了谁呀?

殷王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我要活下去,是否也要变成一个魔鬼?

后宫妃嫔宫娥们,在我的面前是强掩着恐惧的笑容,未等我完全转过身去,她们眼中的妒意和恨意便能把我杀死一千次一万次。

走在后宫,到处可以听到窃窃私语,到处有窥测的鼠一般的眼睛,我满心恐惧,更甚于走入虎豹成群的森林。

我强颜欢笑,然而却日渐憔悴,度日如年。



一则自西岐来的消息让我又活了过来:西伯候之子携稀世珍宝为父赎罪,已然来到朝歌。

纣王这几天格外地温柔,他答应把这些珠宝都赏给我,甚至还说要让西岐的使者进宫为我展于他们的珍宝。

今天是姬发进宫的日子,我一夜不寐,等纣王上朝去了,我在百余件衣裙中挑选,不能穿得太素淡,映得我脸色不好看;亦不敢穿得太艳丽,难道我安于在此吗。

挑花了眼,想疼了头,心跳得极快,象里面藏了一只小鹿。

终于听到长廊外一声大笑,纣王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我早已正襟危坐,然而,我看到了纣王身后的人,我忽然似万丈悬崖直摔下来。

来的是伯邑考,而非姬发。

为什么会是伯邑考,姬发呢?他出了什么事了,为什么他没有来?我明明得到消息说他也来到了朝歌呀?

表面上,我不露声色;暗中,手差点掐出血来。

老天,你为什么给了我希望,却又将它重重摔碎。
心中百千万个疑问,却强颜欢笑:“大王,他就是你说的客人?”

纣王兴致极好:“正是,伯邑考年少英俊,更难得文武双全,尤其是一手好琴,真可绕梁三日。当真想不到西岐小地方,竟也有这般人才。寡人阅人多矣,竟找不出第二个及得上伯邑考这般人品样貌的美少年。爱妃,你说是不是?”

我微笑:“大王过誉了,伯邑考纵然出色,但立于大王身边,便黯然失色了。”

他眉毛一挑:“哦?你倒说说看?”

我客观地评价他们两人:“大王之耀眼夺目,宛若皓日当空,令万物皆沐荣光;伯邑考之玉树临风,犹如明月照人。月亮太清冷了,比不得太阳光芒四射。”只因为心中无私,才会这么客观吧!不要问我姬发可比拟为什么,在我的心中,姬发是全世界。

然而纣王,你已经得尽上天的恩宠,为何还要这般不知足。

他聪明、英俊,不可一世,建立起了最大的功业,还想要最美的女人,因此我连死都不可能。只因为他的意志不容违抗。

想到这儿,我好恨。

当他要伯邑考留下来教我弹琴时,伯邑考显得惶恐而不安,连连推辞。他笑了:“你若不肯教她,我也不敢再让她虐待我的琴,好好的可人儿,不肯弹琴,却去吹什么竹哨,哪有皇妃吹竹哨的。伯邑考,你以前就没教过她吗?”

我一怔,怎么好好地扯在伯邑考的身上来,可是纣王立即又转过了话题。伯邑考眉头轻蹙,谨慎地随着纣王的话题应付。我听得不耐烦,可是心里却急着想问伯邑考有关姬发的事儿。

我轻轻击掌,侍女们摆上酒宴,伯邑考站了起来,就想告辞,我岂肯办易放他走,纣王也开口要他留下,我看着伯邑考的神情有些无奈。

我在宴前歌舞,劝着纣王饮下一杯又一杯的酒,他的酒量真大,我偷偷地倒了十几杯酒,他才颓然而倒,不一会儿,酣声如雷。

我挥退侍女们,伯邑考立刻站了起来:“娘娘,大王醉了,下臣也该告辞了。”

“慢着,”我风一样地奔下王座,拦在了他的面前:“伯邑考,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走,难道我会吃了你吗?”

伯邑考无奈地站住了:“娘娘……”

我顿足,我毒恨这称呼,他居然还叫:“不许叫我娘娘,伯邑考,难道我没名字吗?”

伯邑考还在装傻:“娘娘请自重,大王还在这儿。”

我白了一眼上面酩酊大醉的家伙:“放心,他醉成这样,就算在他耳朵边打雷都听不到。我已经遣走侍女,没人敢偷听的。你再不放心,我们到隔壁偏殿上,那儿没人。”

不容伯邑考分说,我硬是拉了他到偏殿:“姬发呢,他好吗?他没事吧?为什么今天来的不是他,我明明听说他到了朝歌了?”

伯邑考依然是那么不动声色:“他很好,我怕他鲁莽,所以没让他来。甚至――”他停了一下:“我也不该进宫来见你呵!”

“是啊――”我怨气顿生:“伯邑考,你根本就是个冷血的人。”

伯邑考轻叹一声:“我该走了,妲已,你自己保重。”

我一腔热望,被他三言两语,化作一团冰块:“我自己保重,回不了西岐,我、我还有什么值得保重的……”我哽咽住了,眼泪一滴滴地垂落。

伯邑考看着我,眼中露出无限地悲哀,他终于走近了我,抚住我的肩头:“妲已,妲已――”

我不能自抑,哭倒在他的怀中。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冷笑:“好一对痴男怨女啊!”

我打了个寒噤,猛然间如堕冰窖,惊惶地回过头去。

纣王面无表情,站在我的身后。

阴谋。

整件事一开始就是阴谋。

我浑身冰冷。

伯邑考的脸上却是更深的悲哀。

他已经有所预感了,自入殷宫之始,他的一言一行,无不证明他已经是步步为营了。

可叹坏事的是我,蠢的是我,竟然真的以为纣王对我千依百顺,毫不疑心。

入宫前的夜奔西岐,本已经令他生疑,西岐使者来朝歌的消息竟可以使我病体奇迹般地痊愈,又令得他旧事重疑。

而我,竟然一步步地向着他设下的陷阱快乐地走下去,还拉上了伯邑考。

只是为什么不是姬发,而是伯邑考?

我已经无暇去想了,然而心中唯一感谢的是老天爷垂怜,进宫的是伯邑考,而不是姬发,纣王没有听到我所说的第一句话,这就足够了。

只要姬发平安,我纵死黄泉,亦是快乐的啊!

伯邑考被拖下去了,我闭目等死。

然而,一片寂静,死一样地寂静。

我睁开眼睛,宫中竟空落落地只剩下我一个人。

纣王走了,他真的饶过了我吗?

我太天真了。

半夜,侍女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大王要娘娘侍宴。”

现在?立刻?

我艳施脂粉,强作欢笑,为他起舞。

他若无其事地喝着酒,吃着肉,叫好鼓掌。

歌舞停下,我被他拥入怀中,他将一碗肉糜置我前面,示意我吃下。

“好吃吗?”他问。

我食不知味,却只得含笑点头

他微笑:“自然好吃,这肉特别,只赏与你和姬昌吃。”

我脸色惨白,强笑:“妾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他残忍地微笑:“玉树临风,明月照人,天下第一美男子已在爱妃的腹中了!”

天哪――伯邑考的肉!

我推开他,奔至窗前狂呕。




他先是笑,见我吐得厉害,才过来:“妲已,跟你开玩笑的,不过是鹿肉罢了!我怎么可能教别的男人与你血肉相和……”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已经吐得失去判断能力,本能地一挥手。他手中端着一杯茶,“啪――”地一声全打在他的头脸上。

这辈子从来没人敢这么待他,他骤然大怒,将我一把扼住,我听得我全身的骨节在他的巨掌之下咯咯作响。

我闭上眼睛,死了罢,一了百了!

我曾亲眼见着一个妃子无意中冒犯了他,就是这样被他一把扼住,掷下高台,摔作一团肉酱。

然而我耳边却是低低地地一声叹息:“为什么我竟会对你下不了手。”

我睁开眼睛,看到纣王的眼中间有着与伯邑考一模一样的悲哀神情。

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放过这个机会。

我伸出手臂,绕住他的脖子,轻轻地轻轻地唤着:“大王,大王――”

他浑身一震,我滑入他的怀中:“大王,你若是真爱妲已,就不要再折磨妲已了。”我仰起脸,一滴泪珠欲坠未坠,柔声道:“放了姬昌,放了西岐所有的人,我再也不想在朝歌看到西岐人。我想一心一意地待你,让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他抱住我,软弱地说:“我不能放了姬昌,他是个危险的人。”

我在他的肩膀上轻咬了一下,立刻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在妾眼中,大王才是世上最危险的人呀!你如此待我,我还是爱上了你。我总觉得我欠伯邑考一条命,我怕他的鬼魂会入梦!放了姬昌吧,这样我就不欠他了,切断我的过去,好教我一心一意地爱你呀!”

他答应了。

忽然间心里一个念头闪过,伯邑考的眼中,会何会有与纣王一样的悲哀神情.

我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抱紧了纣王.

我赢了第一步。

来日方长啊,大王!
 
四、姬发


我与父亲飞驰在通向西岐的小道上。

自父亲被囚之后,西岐上下日夜苦思营救之计。

重金贿赂纣王身边的佞幸之后,终于传来消息,纣王答应我们用重金赎回父亲。

可是,纣王指定要我与大哥同去。

为什么?对外的事务一向都是大哥在做的,他是长子,朝歌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站在纣王的面前。

奇怪的是,他好象对我们两人的兴趣大过珠宝。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纣王,很奇怪他并不是我想象中暴虐的昏君,除了大哥伯邑考之外,他是另一个教人一见之下就会被他征服的人。

他相貌堂堂,才思敏捷,三言两语便可说得人心悦臣服。然而,言语之中可见他的极端自负和深沉无情。

他看着我们两人,像是有些犹豫。

我二人站于一处,极不相称。

大哥如一尊玉像,一袭白衣更显得他卓然不群,他为纣王演示古琴,神态雍容。

而我,自妲已走后,本已日渐消沉,是大哥把我拉了回来,嘱我:“只要活着,便能再见着妲已!”于是,南山打虎、北河抗洪、东城抵寇、西坡种粮、安置流民、收伏夷人……我都先身士卒,只有用一刻不停的苦役,方可令自己不至于在相思中没顶吧!

相思已经刻骨。然而,每完成一件工作,不期然地有种满足感,每安置一名百姓,便于他的笑容抵消些痛楚。

此刻我站在纣王面前,黑、瘦、粗手大脚、带着伤痕、还有些土气。我虽素不拘衣着,也知今日大哥为我挑的衣服极没有品味,然而我一向敬重他惯了,并不在意。

纣王的眼光只在我身上扫了一下,便移到大哥身上了,脸色越发凝重。

我心中有一丝不好的预感,那是进宫之前,大哥絮絮地交待我许多事,郑重地像是要离开许久。

纣王赐酒,大哥乘我不备,推了我一下,酒洒在我衣上,大哥诚惶诚恐,言我粗鄙,纣王一笑遣之。

我出宫后,心中不安更加强烈,然而,我无法推测这不安来自何处。

大哥一人随纣王进宫,晚上的时候,传来他因调戏妲已而被纣王处死的消息。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怎么可能?大哥与妲已?

大哥死得极惨,被剁成肉酱,赐食父亲。

纣王,你这毫无人性的暴君。

我一口鲜血吐出,恨不得冲出去与这暴君拼了这条性命,被左右随扈紧紧拉住,天大的仇天大的恨,不能于此刻发作。

父亲,尚在他的手中。

我忧心如焚,妲已、妲已,你可安好?你在这暴君手中,受了多少折磨呀!

所有的随扈去打探消息,毫无所获。

然而三天之后,事情忽然急转直下,王宫来人,通知我们到里城接父亲出狱。

我立刻前去里城,父亲已被折磨得病骨支离,两鬓俱衰,大哥的不幸,更令他雪上加霜。

心中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妲已,然而我别无选择,立刻带了父亲上路。

纣王生性多疑且狠毒,我不敢相信他真的放过了我们,选了两名忠心的臣子扮作我父子二人上路,我与父亲乔装混在流民中逃走。

果然不出所料,未过渑池,纣王立刻反悔,那两名忠心的臣子,代我父子死在追兵的手中。

经历千辛万苦,终得回归西岐。

西岐百废待兴,父亲虽抱病体,犹汲汲营役,渭水边访得当世奇才姜子牙为相,又修书与各路诸候,共讨纣王之恶。

正当西岐大业,略有起色,父亲的身体却再也无法支撑了。

跪于父亲的面前,我坚拒承接大位。

我自知才能智慧远不及大哥伯邑考,虽然大哥已经不在,然而诸兄弟之中亦有聪明才干之人,我自忖心属妲已,惟恐因私情而累了国事。

父亲闭目,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你大哥因何而死?”

我摇头,大哥的死,始终是我们心头的极痛处,平时虽也不敢提及。

父亲缓缓道出真相,真相竟是如此惨烈,大哥竟是代我而死。

妲已入宫,虽强颜欢笑,毕竟天真单纯遮不住心事,纣王生疑,竟得知她曾逃至西岐,便动了杀机。借释放父亲为名,引我们兄弟入朝歌。

大哥聪明,不下于纣王,立刻察觉危机。若教一个公平的机会,大哥与纣王不论武功才智,战场上决高下,均可堪作唯一的对手。然则时也、势也、运也!他为刀俎,我们为鱼肉,他既动杀心,我兄弟二人,必死一个。

我、妲已、纣王,三人性情,大哥了若指掌。我若死,妲已必不肯再活,则纣王迁怒,只怕要血流成河,父亲更是在劫难逃。

因此上大哥精心安排,从容赴死。

他之死,消纣王之疑,妲已才可用心设法营救父亲,我若知此事,必不肯依,因此他连我也瞒住。纣王以貌取人,大哥虽死,然而这一场与纣王的暗斗,却是他赢了。

然而赢得是如此惨烈呀,大哥,你怎能如此冷静,如此不动身色地安排了自己的惨死呢!

我如霹雳当头,如梦初醒,欲哭无泪。



父亲言到此处,张口已是一口鲜血喷出:“我曾将全部的希望寄于伯邑考一身,伯邑考之死,令我的心死了一半,可是为什么我回来之后,却还在四处求贤访能、操练兵马、招蓦流民、联络诸候……为什么?难道是为自己吗?我已经如风中之烛,活不了多久了;我本是朝歌的臣子,我在生一日,便不想以臣子之身取而代之。我为什么要不顾性命地这么做?”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明白。

父亲看着我,微笑道:“只因为我进城的第一天,我遇着的头三个人,我问他们为什么来到西岐,为什么留在西岐。那三个人,第一个是流民,第二个是士兵,第三个是农夫,可是他们的答案却都一样,你猜他们说什么?”

我向来不擅长猜谜,我再次摇头。

父亲的脸上显露出自豪的笑容:“他们说,他们是为了二公子姬发。他们为姬发而投奔西岐,他们为姬发而守城,他们将收获的粮食奉献给姬发……因为姬发爱百姓,爱兵士,爱天下人呀!姬发,我儿,得民心者得天下呀!殷商气数已尽了……”

我被震憾了,忽然间热泪盈眶,我凭本心而付出点滴,但百姓却以涌泉相报呀!我以什么相报你们的赤诚呀!

父亲的声音已经变得断断续续:“从那天开始我才明白,原来为王者最重要的,并不是聪明才智,而是看他是否心怀百姓。纣王无道,天下百姓如在水火之中,西岐只是小小一域呀,你纵然可安置了西岐的百姓,难道就不顾天下百姓了吗?姬发,我要你不仅继承西岐,更要你为王天下。姬发,你、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父亲,我答应你。”

父亲微微一笑,这笑容就此定格。

我惊呼:“父亲――”

然而父亲却再也没有回应,他走了,却将天下的重任交给了我。
 
五、妲已


我站在鹿台高处,向着远方眺望,远处旌旗招展,是纣王行猎回来了。

我笑盈盈地走下高台去迎接他。

伯邑考的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刺激,这样下去,我怎么可能活着再见姬发。

一夜之间,我象是脱胎换骨。

我把我的爱,我的恨,全部深深地隐藏在心里的最深处,用我全部的身心,全部的天赋和心计来迎战纣王,这个最自负,最残忍的――男人!

最初他最爱拉了我去看那些血肉横飞的角斗,看他想出的种种极残忍刑具,什么炮烙、虿盆、挖心、剖腹等等……,但他最大的乐趣,却不是看着那些人的痛苦呻吟,却是观察着我的神色。他舍不得杀我,又不肯轻易饶我。他要看着我害怕、痛苦、求饶,可是我再不是初入宫的那个见着血腥就永困恶梦的小妲已了。

他要我看,我便看。我若无其事地看、吃喝、说笑,要想不被他击垮,我便得比他的心肠更硬,更无情。

可怜那些受刑的人,只不过是为着纣王与我的这场游戏,要多受生不如死的折磨。

为着我的不动容,纣王不断地想着更精巧,叫人死得更难受的刑具,他真想看到我崩溃的那一刻吗?

我依然不动容。

他的眼神,渐渐从居高临下的得意,到无从发作的恼怒,到对我镇静自若的欣赏。慢慢地,他软化在我的笑语盈盈中,明媚秋波中。

我在镜中练习着最妩媚的笑,计算着每一滴眼泪垂落的最佳时机,揣摸着他喜怒无常的性情,迎合着他那些残忍暴虐的爱好,说着他最爱听的话语,精心地服侍着他的衣食住行,候着他出宫,等待着他回来……

他渐渐地离不开我了。

夜夜,必至我宫中;每餐,必召我同食;衣服,必要我经手;出宫,必等我相送;回宫,眼光第一个就搜索我的身影……

他的眼光停留在某个宫女身上三次,我便微笑着走开,安排这宫女去服待他。第二日清晨他便跑回我的身边,带着丝懊恼:“那个女人简直是块只会发抖的木头,妲已,她连你的一根脚指头也及不上。”我笑了,笑着将他搂入怀中。

他酒后偶然说起当年行军水粮皆断时,曾梦想眼前会出现一座长满了肉的林子,盛满着酒的池塘。我连夜不寐,召人淘空御花园的池子,搜遍全城的酒与肉。第二日醒来,他便见着了酒池肉林,我看到他眼中不能自抑的激动,猛然将我紧紧抱住了。

他忽然说要封我做王后,我反而怔住了,我根本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看见了我的神情,拥我入怀,一遍又一遍地亲着我,喃喃地道:“妲已,妲已,我现在才知道,你爱我之深,竟是全然地付出,而没想过回报。”

他象是要变本加厉地待我好,他为我起鹿台,置放天下的奇珍异宝;为着我一句要摘天上星星的玩笑话,造起高耸入云的摘星楼;不惜快马为我送来家乡冀州的土产;我偶有不适,他便急吼吼地要杀多少御医;我试探着发作点小脾气,他低声下气地哄着我,最多不过是将在我这儿受的气,加倍转嫁到文武百官的身上……

百官渐有不满之音,他为此不悦。

我象看着神祗一样的崇敬眼神看着他:“那人何德何能,敢来对大王指手划脚。”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气,从此这类问题,再没烦过他了。

人们看着我的神情便不同了,此时流言渐渐传开,渐渐不堪,我在刑台上的强颜欢笑,便成我天生残忍,见着了血腥方肯一笑,纣王为着取悦我,才教这么多人受苦;或说,炮烙虿盆等物,本是我设计出来害人的;每一个人的死,好象都与我有关……

我不在乎,只因我已经麻木。在不断地取悦他和摆布他的心情中,渐渐如一具行尸走肉,以为便这样了此一生了。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西岐的消息,姬昌死,姬发继位,拜姜子牙为相,自称武王,列纣王十大恶状,讨伐朝歌。

如一个人,在我睡梦中忽然拿了一只铜锣,重重地在我耳边敲响。

我骤然跳了起来,才发现以为早已经死去的心田中,又萌生出了生的希望。
 
六、姬发


面对朝歌的攻势就要展开,我与姜子牙日夜研究着战略。来投奔西岐的人越来越多,纣王之不得人心,已经日益加剧了。

可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最大的难题,是西岐太少军事人才了。西岐毕竟原来是个小域,从来没有过大的征战,因此我们缺少能征贯战的宿将和训练士兵的人才。而朝歌却一直不停地在征战,他们拥有训练有素的兵源,猛将如云,谋臣如雨。

这一日我正在校场阅兵,忽然卫兵来报:武成王黄飞虎投奔西岐来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殷商王朝有两大擎天之柱:太师闻仲一生都在南征北战,开疆拓土,从未有过败绩;武成王黄飞虎坐镇朝歌,四方不敢妄动。单是黄氏家族的将领,就胜过整个西岐了。

黄家七代为商王朝的大将,黄飞虎积功而封为武成王,妹妹入宫为贵妃,黄家三子俱为殷商大将,黄家在朝歌,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黄飞虎武艺超群,胆识过人,对纣王更是忠心耿耿。这样的人,怎么会来投我这小小西岐?

我不及思索,问道:“来了多少人?”

卫兵报告:“黄家三百余口,老弱妇孺都有。”

我下令道:“立刻大开城门,恭迎武成王。”

西岐文武大臣随我一起出城。

夕阳西照,黄飞虎矗立在夕阳里,风吹着他的衣襟,显得很萧瑟。他的身后,是黄家三百余口家眷,一个个风尘仆仆,脸色憔悴,每个人的右臂上都扎着一块白麻布。他们在为谁服丧?

我急忙上前:“武成王来到西岐,姬发不胜荣幸,西岐不胜荣幸。”

对于西岐的倾城相迎,黄飞虎有些诧异,但神情依然矜持冷淡:“西伯候客气,黄飞虎落难之人,但求借西岐暂避,不敢当贤候大礼。”

大夫南宫怒道:“武成王,请注意你的礼节,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西伯候,而是大周武王陛下。”

黄飞虎的嘴角,却有淡淡的一丝不屑之色。他百战封王,我的父亲文王,昔年的西伯候亦是他的下属,更何况在他的眼中,我不过是借父荫而立的一个后辈小子,焉在他的眼中。

我止住了臣子们的不平,不在意地笑了:“武成王,路过也好,暂避也好,长住也好,既来到西岐,就是西岐的贵客。各位一路辛苦了,请尽快入城吧!”

大夫散宜生低声问姜子牙,要将黄家安置在何处,只因为随着投奔西岐的人越来越多,一时很难找出个可以同时容纳黄家三百余口的地方了。

我道:“就将我原来的住处给他们住下吧!”

散宜生吃惊而犹豫:“可是,那是潜邸,又与王宫连通……”

君王即位前的住处叫潜邸,自从我称王之后,大臣们好象多了许多装模作样的规矩。

然而在我的心中,我自知称王,只不过是为了打破纣王在人们心目中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天要我取代殷商而为王,不是看我的排场规矩够不够得上君王的规格。我时常脱离于这些规矩之外,为着他们硬要把我从前的居住供奉起来,实在是觉得不以为然。

我看了他们一眼:“不必犹豫,就这么办。你们只管招待武成王一家住下,不必干涉他们的行动。”

三天后,两名大夫来报,黄家人走遍了西岐城中每一处地方,打听,询问,甚至黄家的女眷还去拜访了我的母后。

左大夫猜测:“大王,我们是否要阻止黄家人的行动,他们四处打听,会不会是朝歌的奸细,故意装作来投靠我们,其实是来打探我军虚实,为殷军作内应的?”

我微微一笑:“朝歌若要派奸细,以武成王的地位,还请不动他。要作奸细,也该是独来独往,怎么可能携带三百余口家眷。你们听着,武成王可以在任何时候来见我,他们可以去西岐任何一处参观,也可以选择任何一种方式住下。若是他们要离开,我们会派兵保护他们去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

姜子牙露出了微笑:“武王的意思是……”

我一字字道:“西岐尽可放开怀报,让每一个来这儿的人都看清楚,想明白,最终自己决定是不是留下来,与我们共建西岐,开创天下。”

我的耳边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声音:“武王仁德,天下归心――”

十天后,黄飞虎求见。

我并未在大殿见他,而是在偏殿,我不喜欢大殿中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除非是重大事宜,我基本上都在偏殿与臣子们促膝而谈。

黄飞虎走了进来,忽然跪下:“黄飞虎无礼,请武王恕罪。”

我忙上前扶住了他:“武成王不必如此,有话请起来再说。”

黄飞虎坐在我的右侧,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递给我道:“这是有人托我带给武王的东西,武王可认得此物?”

这个时代,锦是一种非常贵重而罕有的织物,普通人家是绝对用不起的。我接过锦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扁圆形的石头,这种石头别处没有,但是在岐山上却是很常见的。

从旁边侍从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此刻我的脸色一定变得很奇怪:“武成王,这东西你是怎么得来的?”

黄飞虎的神情变得凝重而悲怆:“一言难尽……”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就在一个月多之前,我还绝未想到,我黄飞虎――殷商的武成王,会投向西岐……黄家七代朝歌为臣,子封王,女为妃。我就是作梦,也未曾梦到一个‘反’字啊!”说到这里,他禁不住重重地将旁边的木几一拍,木几竟断为两截。

侍卫吓了一跳,忙冲上前来,我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黄飞虎也为自己的失态吃了一惊,见我神态不变,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神情平静了些。

他眼望远方,长叹一声:“事情――要从一个多月前说起。那一日元旦,我妻贾氏入宫朝贺,谁料奸妃设计,昏君无礼,致使妻妹皆惨死在摘星楼。我领了家将,欲进宫与纣王理论,谁知到宫中四门紧闭,我人马未至,宫墙上却不由分说,乱箭射下,这个时候竟会满城皆叫‘黄飞虎反了――’。我纵不反,亦是百口莫辨了,而朝歌,已经无我容身之处了。我只得领了三百家眷,五千家将,逃出朝歌。追兵于身后紧紧追赶,我们逃至黄河,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想不到我黄飞虎一世英雄,竟落得有家难回,有国难投,有冤难诉……我们背对着黄河,眼看追兵越来越近,决定拼死一战。”

我听得紧张,不由地问:“结果如何,你们打赢了吗?”

黄飞虎苦笑一声:“一队老弱残兵,怎么打得过上万追兵。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忽然追兵停住了,然后渐渐退后。过了一会儿,追兵竟忽然转身退走。他们退走之后,原地只余一人。”

我心头狂跳:“是什么人,是男是女?”

黄飞虎摇头道:“那人着了一身黑色盔甲,连脸都用铁甲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含糊,也听不清是男是女。我正奇怪他有何能力,竟能指挥追兵退去。那人走近我,问我们意欲何往?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处又是我们的容身之所。那人道:‘纣王失德,殷商大势已去。西岐武王仁德布于天下,将来必会取代殷商而为天子。只有投奔西岐,黄家才能重见光明。’说完,他交给我这个锦囊,让我转交给武王,说是您一看就会明白的。”

我心潮澎湃,久久不能言语,仅有力气点了点头。

黄飞虎忽然向着我深施一礼,道:“黄飞虎无知,虽然得那高人指点,却依然自负,在城门竟对武王无礼。然而武王却不与我一般见识,我入住三天之后,才知道我们所居之所,竟是武王的潜邸。这十几日,我们走访了西岐内外各处,所到的每一处地方,每个人都很忙碌,修城墙、练兵、备粮草、造工具,然而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笑容和自信。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是我在朝歌从未见到过的情景。在朝歌,每个人的脸上,只有恐惧和不安,街上大白天都很少人走动。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天下人会说,纣王无道,为什么会说武王仁德,天下归心。我黄飞虎服了,若武王不弃,黄家上下,愿投身于武王麾下,共打天下。”说罢,他站了起来,恭敬跪下。

我肃然而坐,受他大礼参拜。等他平身之后,我微笑:“我早就说过,武成王弃暗投明,是西岐之幸,也是天下之幸!你在朝歌是镇国武成王,来到我大周,便是开国武成王!”

黄飞虎出去后,我退下侍卫,独坐于偏殿之上,看着手中的石头,自从看到它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克制。

这是一块普通的石头,然而它又决不是普通的石头,我闭着眼睛,都可以想象出这上面的纹路来。

这块石头上,有天然生成的纹路,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来看,很像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手拉着手。这块石头,是我十三岁那年,从岐山上的小溪边找到的。那时候,我也正拉着一个女孩的手:“男孩是我,女孩是你,我们一辈子都这样手拉着手。妲已,你说是不是?”

妲已回冀州时,她带走了这块石头:“姬发哥哥,我每天看到这块石头,就象看到我们手拉手在一起的时候一样高兴。”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想到,妲已依然珍藏着这块石头。

而今天,她让武成王给我带来了这块石头,我明白了她的心意,明白了武成王为什么会来投西岐。

妲已给我送来了武成王!

妲已竟然给我送来了武成王?
 
七、妲已


我站在摘星楼上,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烽火,周兵――越来越近了。

一件披风轻轻地披在我的身上,我回头微微一笑:“受辛――”

这两三年来,在只有我们单独两人的时候,他不再让我称他为大王,而是称他的名字“受辛”。“这样听起来,更象夫妻。”他这样说。

我偎在他的怀中,久久不说话。

“你在想什么,妲已?”他问。

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我听你的心在跳,扑通扑通的。”

他笑了,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这颗心,在十年前就已经交给你了呀!”

我的手贴着他的心口,感觉着他的心象是在我的手中一样。

这颗心如今在我的手中呵,我该怎么对它?

他低下头,在我的耳边低低地说:“不必担心,我让祭司卜过卦,问过神明。我是一国之君,天命在我,”他仰天大笑:“我还有十七万的军队呢。明天我会在牧野与姬发决战,我们的军队是他们的三倍呢,我们一定会赢的。”

是吗,一定会赢,天命在你?既然这样,你何必笑得这么用力,这么大声?

受辛,你不知道吗,你已经没有天命了。在你夺人所爱、在你滥杀无辜、在你逼父食子、在你骄奢淫逸、在你看着北里之舞、听着靡靡之音、在你以血腥为乐、以人命为草芥,在你逼着恨你的人强颜欢笑的时候,你的天命已经一点点消失了。

你的十七万军队呵,东南的俘虏、牢中的囚犯、黄发的童子,白头的老翁,朝歌城中还有一口气在的男人,都成了你新征的兵,你就带着这样的兵上战场吗?

大厦将倾,奈何奈何?

城外的战声正酣,我倚在黄金榻上,看着我养的白猫,在逗弄着一只老鼠。

猫这种动物,软软的,很娇媚,它的爪子藏在厚厚的脚掌里,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亮出来。它轻抚着老鼠,看上去象是很怜爱对方,可是当老鼠要逃走时,它就用无情的爪子把它逼回来。然后,再爱抚它,逗弄它。如此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一刻,它才肯用它最后的慈悲,结束对方的生命。

小白猫口沾着血腥,心满意足地跳到我的身边向我献媚。我抱着它心里想,在纣王与我的这场战争中,谁是猫,谁是老鼠?又该由谁来结束谁呢?

他回来了,带着一身的血污,带着一身的疲惫,带着一身的无可奈何。这一场战事结束得很快,结束得象一个笑话:十七万人的殷军,面对着六万人的周兵,忽然象排练好的戏剧一样,一齐转身,倒戈相向。

他的武功、他的力量、他的勇猛、他的天命,淹没于潮水似地倒戈声中。

他逃回,但周兵已经把朝歌城团团围住,殷商三百年的厚重城门在攻击声中变得脆弱。

鹿台上,堆放着搜自天下各处的奇珍异宝;鹿台下,高高的柴堆堆起,卫兵们把一桶桶的桐油浇上去。

纣王身着玉衣,戴着金冠,捧着玉玺,携着我走上鹿台,坐上王座。卫兵们已经把王座也搬来了,一声声惨叫传入我的耳中,那是他们在杀殉葬的宫妃、侍女和仆从们。

王座是他的、鹿台是他的、后妃是他的、奴隶是他的、珍宝是他的、臣子是他的,他要死的时候了,他都要带走。

然而,我也是他的吗?我也要为他陪葬吗?是的,他要我穿上后服,与他一起坐在王座上升天,而不是让卫兵们砍掉我的头,象那些妃子一样。这,就是他给我的特殊荣宠。

我也是他的,不论生与死,他都不会放掉我,就象猫不会放掉他手中的老鼠一样。这,就是他爱我的方式!


我偎倚在他的身边,听着杀声越来越近。忽然,远方一面旌旗闯入我的视线,那上面是一个“姬”字。

我骤然坐直了身子。我不能死,我不能死,纵然要死,我也要在死之前见姬发一面呵!

我轻抚了腰边的锦囊一下,毅然站起。

“宝石呢?宝石呢?”我忽然指着壁顶大叫。

他顺着我的手向上看去,脸色也变了。

鹿台的中央是摘星楼,这原是他要为我摘下天上的星星而建的,高耸入云。他摘下王冠上最大的一颗宝石,安放在壁顶,表示他为我摘下的星星。那颗宝石璀灿生辉,不亚于天上的星星。然而此时,壁顶上的宝石不见了,只留下一个黄金的底座,空洞地对着下方。

他站起来,震怒地大喊,可是此时鹿台上的活人,只剩下我和他了。

我坐在那儿,看着他从震怒到失落到醒悟自己目前的状况而无力坐下,才闲闲地道:“我想起来了,昨晚我让侍女把它摘下来,放在寿仙宫我的枕头底下。”我走上前去,抱住了他:“受辛,这么多年你第一次不在我的身边,我无法入睡呵!我只有把它放在我的枕下,我才安心。因为这颗宝石,是你为我从天上摘下的星,是你我的定情信物啊!”

他的脸色顿时柔和了,轻抚着我的头发,叹道:“妲已,妲已,你这个傻丫头。”

我柔声道:“我现在就去把它拿过来,你等着我呵!”

他拉住了我,摇头,一点也没有疑心:“妲已,不要去,周兵就要来了。”

我的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我看到他眼中的我,楚楚可怜,深情无限,眼角的一滴泪水欲落未落:“可是,受辛,那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呀,我不能不去拿,我不能让它落入那些周兵的手中。”

他不说话,只是沉重地叹了一声。

我的眼泪适时落下:“更重要的是,它是从你的王冠上摘下来的呀!难道你能容忍你王冠上的宝石,再被姬发镶到他的王冠上吗?”

他的眼神变得狂怒,的确,他不能容忍。

我摘下头上的后冠,轻盈地转身:“周兵没这么快打进来的,我会很快回来的,等着我。”

我在他开口之前,扑到他的怀中,给他一个深情的长吻,堵住了他后面所有的话。在他尚未回过神来时,我转身就要向下走去。

“慢着――”他忽然拉住了我,我的心狂跳,我失败了吗?

他将一把黄金匕首递给了我:“遇到周兵时,你就――”

我娇媚地笑着,接过匕首:“妲已明白。”

我一步步地向下去走,一层层地走下来,走过无数殉葬的尸体,走过无穷的血腥。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我感觉到死亡就在我的身后,我不能回头!

走到最后一层,我拿起了油灯,点着。

走出鹿台,杀声四起,周兵已经攻破城门了。台下无人,只有柴堆高高地围着鹿台堆成一大圈。我独自走出柴堆,回望鹿台――好华美的建筑呀,金碧辉煌,高耸入云。以前从来没有过,以后――恐怕很多年之内,不会再有人造这样美的高台了。

我微微一笑,从腰边的锦囊中取出一颗璀灿生辉的宝石,这颗宝石啊,比天上星星更加晶莹夺目。它不在鹿台,也不在寿仙宫,而是一直都带在我的身上。

我微笑着把宝石向着鹿台方向扔回去,象扔回一块普通的石头:“大王,我答应你,我绝不会让这颗宝石再镶回姬发的王冠了。妲已答应你的,一定做到。”

油灯的火光,在空中划过一条灿烂的弧线,自我的手中落向浇着桐油的柴堆,烈焰骤然腾空而起,一股热浪差点熏上了我的脸。

我掩面逃开,回首望去,鹿台刹时被熊熊大火所包围。

火中远远地传来纣王一声大吼:“妲已――”声音中充满了震惊、愤怒、伤痛和绝望,这声音象是穿透了空间,直击我的心口。

我的心在急速地跳动,越跳越快,险些要自胸口跃出,然而却有一种极大的喜悦冲了上来,我逃出来了!我逃出来了!!我逃出来了!!!

我纵声大笑!

然而纣王在火中,疯狂地大叫我的名字,一声又一声。高高的鹿台,熊熊的大火,都阻止不了他的声音,这样清晰,这样可怕。声音从火光从穿越,象是从炼狱中发出来一样,向是要把我也抓回这个炼狱中。

我掩耳狂奔,然而声音还是极度清晰,极度凌厉地追赶着我。

我不停地狂奔,躲避着这可怕的声音。

忽然我撞上了一个人,那人用力地抓住了我:“你是谁?不许跑!”

我抬起头来,我的面前站着一队士兵,他们的服饰,是我陌生的,他们的脸色,是严肃的。

我站直了身子:“你们又是谁?”

为首的士兵响亮地回答:“我们是大周兵。”

忽然间,纣王的声音奇迹般地消失了。

我的心顿时定了下来。

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轻轻地拢了拢纷乱的头发,微笑道:“我是苏妲已。”
 
八、姬发


大军进入朝歌,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从黄河的百舟迎渡,到牧野的前徒倒戈,再到朝歌的合城相迎,一路行来,感受到百姓如此的盼望结束暴政,迎接太平之世。

十余年间,多少往事如梦。

曾经多少次梦想着打到朝去见妲已,但我入朝歌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却是:诛妲已!

东伯候姜恒楚要杀她,武成王黄飞虎要杀她,还有许多被纣王杀死的臣子们的亲友后代要杀她。纣王已死,所以满腔怨恨就理所当然地发泄在了妲已的身上。

进宫已经整整三天了,我日夜思念着妲已,近在咫尺而不能相见,比远隔重山更加难以忍受。

可是我不能见她,我若与她相见,我便不能再站在为王者公正的立场去裁决她的是与非。

当年起兵,是谁提出的伐暴君诛妲已的口号?也许当时我就不该让这句话出了我的营帐的,可是,当时妲已还在纣王的身边,我能为她辩护吗?话一出口,就是妲已的死路呵!

我想尽了方法拖延,妲已被安置在偏远的宫殿中,我这里所有的纷扰,到不了她那儿。

可是我阻得住别人去找妲已,却阻不住妲已来找我。

妲已站在宫殿的中心,就这样微笑看着我:“姬发,十二年了,你、好吗?”

我所能做的,只是用力将她抱入我的怀中。

八百诸候在宫外,等着杀她。

她在我的耳边轻声问:“姬发,你不来找我,是因为无法启齿吗?因为你不能兑现我们在岐山时的诺言,娶我作你的妻子、你的王后,因为我曾是殷商的王后,纣王的王后,是吗?”

“王后?”我苦涩地笑。妲已,我现在唯一所思所想,就是如何能让你活下去。我抱紧了她:“妲已,我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你的,绝不会。”

她笑了,柔媚地用她的双臂搂住了我:“怎么会有人来伤害我呢!你会保护我的呀,姬发。现在你是武王,谁也不能再伤害我了,是不是?”

我紧紧地将她抱住:“是的,妲已。”

她柔柔地道:“你打败了纣王,按照传统,失败者和他所有的一切,都要成为战胜者的战利品。所以,我也成为了你的战利品,不是吗?只要能够跟你在一起,姬发,我宁愿不做王后,而作你的女奴。”

她顽皮地从我的怀中溜出,做一个女奴的姿态,伏在我的脚边。

我大笑着去拉她,所有的忧虑竟在她顽皮的笑容中忽然消失。

她从地上缓缓站起,看着我的眼神竟是如此执着:“姬发,我当真愿意的。能够做你的女奴,也胜过做殷商的王后。”

妲已,妲已,何必你来做我的俘虏,我早已经成为你深情的俘虏了。我不敢去见你,是因我明知,见了你之后,再也无法放开你呀!

夜深了,妲已躺在我的身边,睡得象个孩子,她说:“好多年没有这样安心地睡觉了。”

我望着月光如水,无法安眠,多希望这一刻能够永驻,直到地老,直到天荒。

纳了妲已的武王,在八百诸候,天下百姓的眼中,是不是变成了另一个纣王。诸候不服,百姓有怨,这十年征战到了最后,竟不是天下人所期盼的太平,而是另一场分裂之战?

但是,难道我竟可以无视妲已这十二年的深情,十二年的苦苦挣扎,十二年的期盼,十二年的用心良苦。父王的归国,武成王的投奔,鹿台的火焚纣王……这桩桩件件中,她的心血她冒的生命之险。若是辜负这样一个痴情女子,这样的姬发,连我自己都要鄙视和痛恨的呀!

不负天下,便负红颜?不负红颜,便负天下?

第二日,相父姜子牙早在外殿等候着我。

我劈头只有一句话:“相父,我要留下妲已。”

姜子牙镇定地道:“可以。老臣倒想了一个办法,只须将一名女囚,蒙面斩首,告诉天下武王已诛妲已。这样武王的两难之境都可以解决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这么好讲话。十年相处,我明白他的忠心,更知道他老成精的诡计多端,更清楚他为达目地的强悍与坚韧:“你要寡人欺骗诸候,欺骗天下?纵然骗得过一时,又如何骗得过一世。”

姜子牙长揖于地:“大王英明,天下之幸。大王既然明白这一点,又怎么能再留下苏妲已呢?”

我纵声大笑:“寡人不负天下,便要负一个女子不成?当日是西岐将她献给纣王,今日西岐却又为她曾是纣王之后而杀她?用这样一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辜负一个对我付出一切的女子?一个人连自己的真情也会背叛,又有什么不能背叛的。相父,你真要寡人成为这样的一个冷血之人吗?”

姜子牙淡淡地道:“老臣明白大王的情义。但是今日的苏妲已,已经不是过去的苏妲已。十二年殷宫的王后生涯,足以让一个曾经天真的少女,变成一个邪恶成性的妖姬。这样的人,老臣怎么敢让她再留在武王的身边。”

我心头一凉,忽然想到昨夜与妲已言及群臣反对之事,记得妲已曾笑道:“你是大王,难道还不好处理吗?”说着,她的纤手优雅地自颈边划过,作一个杀头的手势。我惊呆了,人命在她的眼中,竟是如此的轻描淡写吗?曾经如此单纯的妲已,何以会变得如此?

细想来,她若不变,能活至今日吗?

我淡淡地笑道:“这点相父尽可放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今日的妲已,亦再不是过去的妲已了。”

姜子牙的眼神利得象剑:“武王是太相信妲已的情义了吧,当年的纣王,何曾不是以为妲已一心一意地爱着他。前车之鉴,武王怎么能让天下人放心呢?”

我看着姜子牙,忽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妲已必须死,不仅仅是因为她曾是纣王的王后,更因为我是武王,我要留下她。

金戈铁马十一年,支持我自寒天雪地、烈日酷暑、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一场场战争走下来的,不仅是父王和天下的重托,更有着强烈的要重见妲已的心愿。

如果一早知道打进朝歌竟是从生离变成死别,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支撑到现在。

忽然间万念俱灰,我淡淡地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我变成第二个纣王。好,我不做这个大王,我把王位让给旦,你们就不必担心妲已再有祸乱天下的机会了。”

姜子牙忽然怔住了,象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武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微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并非冲动,自进城的那一天起,我就在想这件事了。我不能负天下,亦不能负自己的心,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看得出姜子牙在强行抑止着自己的激动,真怕他这么大的年纪,会被我气得血管暴裂。好一会儿,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道:“不行,武王,公子旦尚年轻,难以服众。这十一年来,是您领着我们打下的天下,诸候也只服您一人。难道您就为了妲已这一个女人,忘记了文王的嘱托,天下的期盼,百姓的寄托?天下未定,百废待兴,您有您的责任未了呀!”

我淡淡一笑:“你们要我承担起天下的大任,却要我先负自己的心,我做不到。相父,旦已经成人,只要有相父,有众臣齐心协力,我相信天下一定会太平的。”

姜子牙沉默片刻,忽然冷笑:“武王要牺牲王位,只所未必就能如您所愿,能留得下苏妲已。”

我看着他:“对于妲已,姬发对她的了解,要比相父多得多。”

姜子牙仍在努力要改变我的心意:“就算大王让出王位,只怕天下人未必就此放过苏妲已,没有王权的保护,大王还是保不住苏妲已的性命。”

我微笑,忽然间不再有负担了,我温和地道:“若当真如此,我与妲已求爱得爱,求仁得仁。”

姜子牙怔住了,他长叹一声,道:“大王心意已决,臣当真无话可说了。”他忽然向着我的身后道:“苏姑娘,你都听见了吗?”

现在怔住了的是我,我回过头来,看见妲已从珠帘后走了出来。她含笑,但是已经泪流满面。

妲已飞扑到我的怀中,哽咽着道:“姬发,你好傻,你真的好傻,我不配你为我放弃王位,更不配你放弃性命来保护我。”

我抱着她:“妲已,在岐山上,我发过誓,我要保护你一生一世,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姬发永远只爱你一人,你忘记了吗?当年让你走,我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来后悔,难道你要我再用一生的时间来后悔吗?”

妲已抬头看着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一遍遍地叫着我的名字:“姬发,姬发――”

这个时候,姜子牙一躬身:“两位,姜子牙告辞了。”

这老狐狸,这事没这么简单,决没有这么简单。

我刚想叫住他,他已经用极快的速度溜走了。

妲已捧着我的脸,一遍遍地叫着我的名字:“姬发,你答应我,你不要放弃王位,你要做一个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君,你答应我。”

我轻抚着她的头发:“那么,你怎么办?”

妲已微微一笑,晨风中她的笑容如盛开的百合花:“姬发,你不必再担心我了。”

她忽然倒下,象是狂风忽然吹折了百合花。我急忙扶住了她,她的嘴角,渗出一丝黑血。

我惊恐,一件我最惧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妲已,你怎么了?”

妲已温柔地一笑:“姬发,你不肯负我,我好高兴。我这十二年的等待,我一生的爱,没有爱错。我从珠帘后走出之前,刚刚饮下鸠酒,那是我好多年前准备的。不要怪相父,他没有逼我,他只是让我在珠帘后面听,让我自己选择。”

我的泪水流下,我有多久没有流过泪了?自从大哥死后,我只流血,不再流泪。可是现在我再也无法控制:“妲已,你好傻!”

妲已深情地凝视着我:“不是我傻,是你傻呀,姬发!你知道吗,若你真负了我,我决不会甘心就死,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地挣扎和报复。可是你却用这样的深情待我,叫我怎能承载。姬发,是我太天真,十二年来夜夜梦回岐山,却不知道,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去我们曾经无邪的日子。既然命运要让我非死不可,那我最大的期望,就是看到你――姬发,我最爱的人,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为你的父王,为着爱你的天下人,也为着我,成为最伟大的君王,成为流芳千古的君王。”她神情急切地看着我,盼着我的回答。

我含泪回答:“好,我答应你。”

她微微一笑,把右手举到我的面前:“昨晚我在你身上找到这块石头了。女孩是我,男孩是你,我们手拉着手回到岐山,一辈子就这样手拉着手,再也不分离,对吗?”

我握住她的掌心,也握住她手中那块来自岐山的石头,微笑道:“对,我们手拉着手,再也不分离。”

妲已微笑着侧一侧头,神情妩媚,象是想到了以前的欢乐时光。

我心头忽然一阵剧痛,我大叫着妲已的名字,可是她不再有回应。

我们的爱情,峰回路转,终于要走到这样一个悲剧性结果吗?

我的心中一片冰冷,生命对我已经不再有意义。从今后活着,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责任,一个承诺而已。

我低下头,对着她的耳边轻轻地道:“妲已,你等着我,等我完了我的责任,我就来找你。我们一起回岐山去,我们一起手拉着手,再也不分开了。”


(终)
 
资料1:

周武王十一年,牧野之战,武王克商。纣王战败,在鹿台自焚。武王诛妖姬苏妲已。

周朝建立,武王即分封列国,在短短两年内,建立了完整的官吏制度三司六部制、宗法制度、分封制度、爵秩制度、礼乐制度、井田制度等各种规章制度,这些制度不但奠定了周王朝八百年的天下,更有许多传至千秋后世。

然而周朝制度初定之后,周武王姬发便于武王十三年去世,距妲已之死仅二年。

武王父、兄弟、子,均享长寿,武王姬发为何英年早亡,是史学上的一个谜。


资料2:

数千年后,周武王墓被后人发现,墓在岐山原坂之上。发现墓中除武王外,另有一名身着王后服饰的女子同葬。考古学家根据其服饰,认定其身份为武王王后。因而证实,西周已经存在着夫妻合葬之礼。

奇怪的是,她的手中握着的一块随葬物品,根据射线分析,只是一块普通石头,这是否是西周的一种墓葬礼俗,有待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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