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流星
・杜 若・
（一）
吃完晚饭，秦岚先是懒懒地躺在床上想心思，很有些百无聊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背起书包出了门。
北京的冬夜，天气很冷，但秦岚一直不喜欢大衣、头巾、手套地裹著，所以大冷的天，还是那一件碎花的小棉袄。一头长发，夏天披散著，冬天就编成一根大辫子。冷风一吹，她先是一个激灵，心情倒觉得畅快起来。
一个月前，秦岚刚满了十八岁。同宿舍的朋友们给她过了生日，北京的同学从家里带来了通红通红的美国蛇果，又从食堂买来双份的菜和熟肉，大家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聚餐时，秦岚疯起来是一只快乐的小鸟，然而，那天晚上，她却躲在被窝里哭得昏天黑地。
我已经十八岁了。可是他说：你太小，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懂，我们是患难之交，我不能背弃她，我不能作这个千古罪人；你会长大，然后你会碰上你的心上人，你会忘了我。十八岁女孩子的初恋，就让他这样轻描淡写地拂去了。秦岚觉得，从此以后，她是一个失恋的小女人，从此以后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在这个冬天的夜晚，冷风好像马上就要穿透她的薄棉袄，秦岚的心里，忽然觉得，失恋也是一种很有诗意的甜蜜。
“同学，请问大饭厅怎么走？”秦岚正高兴图书馆快到了，忽然，一辆自行车从她身边滑过，在她面前停住，骑车的男生回过头来，向她问路。
啊，好帅的大男生。借著柔和的路灯，秦岚看著那男生，忍不住惊叹。他黑黑的头发，亮亮的眼睛，长腿支著自行车，随意，潇洒。
“大饭厅？ 噢，往右拐过去就是了。”回过神来，她说。
（二）
问路的男生，叫齐峰。他不跟秦岚一个学校。他的学校，在秦岚学校的隔邻，是所理工科大学。
齐峰这几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心里兴奋得老是想跳。就在几天前，他的一个一起弹琴唱歌的哥们，带回来一个小道消息，说是崔健要到相邻的大学开个演唱会。
齐峰的几个哥儿们，平时晚上吃了晚饭，总是聚在一起，弹著吉它，伸直了脖子唱保罗。赛门的歌。其它英文或港台的歌，也爱唱。就是不能唱大陆的歌曲，太土，跌份。后来听说出了个崔健，摇滚的风格，跟当初的披头士差不多，乐队里还有几个黑人吉它手，特牛。所以齐峰和哥儿们，因为有了国产的摇滚，觉着特自豪，就到处打听崔健的行踪。
听说崔健要来，大家赶紧托关系找熟人，好不容易弄到几张票，不够大家分的。齐峰就找了他建筑系的哥儿们老冯，照著票的样子用彩色笔画了几张。打眼猛一瞧，还挺像，反正是晚上用，料那收票的也没工夫细瞅。齐峰多拿了一张，总觉著这票得有用。
齐峰的几个哥儿们里，好几个都有了女朋友。那年夏天，胡子追他女朋友的时候，还拉著齐峰在男生宿舍楼天台上，半夜三更，冲著女生宿舍大唱“随风飘荡”，结果吵醒了一帮男生，被他们拿著臭鞋追著满楼跑。
而齐峰的桃花运，就是没戏。这所学校里，男生居多，就算有几个女生，除了个子矮点，头发长点，长得跟男生也差不了多少。夏天的傍晚，齐峰与哥儿们在大操场的看台上故作深沉地弹著吉它，总有那几个低班的女生，喜欢坐在旁边听，但总没有让齐峰感觉到回眸一笑时的那种砰然心动。
这天吃完晚饭，齐峰没等几个哥儿们，说好了在大饭厅见面，自己骑车先去了邻校。他从东门进去后，三转两转，没找著大饭厅，倒走到图书馆附近了。
这时前面路上走著一些去晚自习的男女学生。忽然，齐峰眼睛一亮，眼前飘然走过一个纤细的女生。她穿著合身的花棉袄，脑后一条粗粗的鞭子，书包斜跨在肩上，轻快地走著。在那些衣著臃肿、脚步拖拉的学生中，那个女生，显得像个清纯的小中学生。说不清为什么，齐峰觉著那个姑娘的身形，似乎在哪里见过。
齐峰骑到她面前，握著车把，张口问路。姑娘抬起头，用略带惊愕的神情看著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得齐峰突然心跳发慌。问完路后，齐峰灵机一动，突然向她发出邀请，说出来以后连自己都觉得吃惊：
“今天大饭厅里有崔健的音乐会，你想去吗？一起去好不好？”
（三）
平时，秦岚最不愿意和陌生的男孩子们说话。她觉得他们都是毛孩子，根本就不成熟，和中学同学一样没劲。今天却有些怪怪的，她总觉得他有点似曾相识，而且是崔健的音乐会，据说很前卫，她想，去看看也好。
这么一想，秦岚又不自觉地打量著那个男生来。她忽然觉得他真的很潇洒，很帅气。啊，让他推著自行车，自己伴在他身边悠悠走过暮色中的校园，那感觉，一定会很温馨，很美好。
“可是，可是我不认识你啊。嗯，再说，我也没票啊。”秦岚没把握地说，却开始有点动心。
“不认识我没关系，可你总认得崔健吧。”齐峰全身一阵乱摸，最后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两张票。“瞧，我这儿正好有一张富余票，你要不去我可给别人了。”齐峰盯著秦岚，心里恨不得她赶紧说好，可是脸上还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秦岚垂下了眼，没出声。时间大概过了一秒钟，可那一秒钟对齐峰来说，却像一整天。
“行啊，去就去。”。秦岚一摔长辫子，头一歪，满痛快地说：“我正不想念书呢。”
齐峰没想到那女孩果然答应了，差一点振臂高呼一声“好球！”。“我叫齐峰，是你们邻校的。你呢？”
“我叫秦岚。”秦岚回答得倒也痛快。
“你是哪系的？”齐峰赶紧追问。
“不告诉你。”秦岚抿嘴一笑，声音中带著女孩子特有的那种顽皮。
齐峰推车转身往前走，扭过头等著秦岚跟上，秦岚就并排著跟他走，但却离开他有一点距离。他们就这样慢慢地走著，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著，他们的影子，在灰黄的路灯下，忽长，忽短。有一刻，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四周一片安静，只有自行车的轮子发出轻轻的声音。齐峰抬头看看天，募然发现，今晚的夜空特别的清澈静寂。忽然，他看到天际有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他兴奋地叫道：“看，流星！”
秦岚顺著齐峰的胳膊，也看到了那飞驰而过的流星。那短暂的辉煌，在清冷的夜里，显得格外的亮丽久长。
（四）
等齐峰与秦岚来到大饭厅的门口时，门外已经挤了不少的学生，排著队要进去。门口那两个把门的，都是秦岚学校的学生，人高马大的，收票时看得很仔细。就在齐峰他们前面不远，有几个小子，就被他俩推到了一旁，好像是说他们的票是假的。那几个人骂骂咧咧的，引起了一阵骚动。
等排队的人又开始往前移动时，齐峰的心开始一个劲儿地往嗓子眼跳。他把真票给了秦岚，他自己的那张票是假的。他担心的，倒不是自己能不能入场，关键是如果当著眼前这位女生的面给查出来，自己可就太跌份儿了。
轮到秦岚时，那俩家伙根本就没看她的票，就点点头放她进去了。可是，轮到齐峰时，其中一个家伙，借著门灯仔细打量了一下齐峰的票，虎著脸问：“这票哪来的？不是真的！”
齐峰涨红了脸，但没示弱：“你丫凭什么说这票不是真的！”
就在那俩把门的要动手推搡齐峰时，秦岚突然从门里出来，一把抓住了齐峰的手，仰起头对那两人说：“你们快别闹了。他是我朋友。票是赵威给的。”秦岚知道这两人是学校田径队的，而他们当中跑短跑的赵威在学校特牛。秦岚认得赵威，因为赵威是她同乡。
没等他们再说什么，秦岚拉著齐峰就进了大门。一进去，秦岚就赶紧撒了手，转身看著齐峰，眼睛闪过一丝顽皮的笑容：“我以为你真的是好心拿票送人，原来你是拿假票蒙人。”
齐峰这时心里，也说不清是惭愧，兴奋，还是感激，但他看著眼前这个姑娘，真后悔刚才为什么就那么容易地让她松开了手。听见姑娘的话，他赶紧表白：“唉，你那票可是真的！两块五买的。你们学校不多卖，没办法。哎，你笑什么？”
齐峰与秦岚，经历了刚才那点麻烦，这会儿倒好像真的成了彼此熟悉的朋友。齐峰就带著秦岚，来到大饭厅当中那个临时舞台那儿，指著上面摆著的各样乐器，开始兴奋地炫耀自己那点有关乐器和摇滚乐的知识。秦岚只是静静地听，偶尔抬眼看一下齐峰，眼睛中流露出惊奇和崇拜。
大饭厅里人越来越多了。进来的人，大多站成一堆一堆的，扯著嗓门聊著天。在拥挤的人群里，齐峰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几个哥儿们正在东张西望。齐峰赶紧拉拉秦岚的衣袖，带著她往饭厅的后面挤去。不知为什么，他不愿被他们看见。他要与眼前的这位姑娘，单独享受今晚的每一刻钟。
音乐会突然开始了。随著开场的那一阵震耳欲聋的架子鼓声，所有的灯忽然都灭了，只剩下舞台上方的那个闪著五颜六色的激光灯。崔健与他的乐队站在台上，在闪烁的灯光下，显得影影绰绰，光怪陆离。而他们的歌声乐器声，在黑暗中，越发显得激越跌宕。齐峰的心一下子就变得极其亢奋。在黑暗里，他兴奋得想要唱。他幻想著乐队的每一首歌，都是自己唱给身旁这位美丽姑娘的情歌。
听著崔健的歌，齐峰越来越兴奋。不知不觉间，他开始随著歌声忘情地起舞。有几次，他想试著与身旁的秦岚讲话，但他的声音根本无法穿越如雷的歌声。但是每次他转头去看秦岚，秦岚都会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她的眼睛反射著舞台上的灯光，然后她就给他那么一个会心的甜甜的笑。
影影绰绰的灯光中，齐峰盯著她的侧影看得发呆。有好几次，齐峰都下定了决心，要在他俩对视的那一刹那，抓住她的手，与她一起跳跃起舞。可是每次一看见她纯真无邪的笑容，他就忽然变得手足无措，没有了勇气。
终于，崔健唱起了那首熟悉的《一无所有》。齐峰的心沸腾了。世界在他面前，除了身旁那个梳著长辫的姑娘，果真已经变得一无所有。他再次转过头去，大胆地寻找秦岚的视线，秦岚也募然回首，眼中闪烁著无尽的温柔。这一次，她没有将视线移开，齐峰看著她的眼，抓住了她的双手。那一双手，握在手里，小小的，软软的，成了他那一刻所有的所有。他开始拉著秦岚随著音乐起舞，欢跳。那激越的锁呐声，把他们的青春，带进了一个飘渺神奇的梦。
（五）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我一无所有
脚下的地在走
身边的水在流
可你总是告诉我
你爱我一无所有”
齐峰拉著秦岚的手，俯视著她的眼睛，希望她会伴著他，走向海角天涯，地老天荒。秦岚也沉醉在那激越的音乐中，恍然觉得她是和他行走在一望无际的原野，风尘仆仆，相知相随。
秦岚眯缝著双眼，细细品味著那一份心灵的漂浮。拉手的滋味真好。她就那么自然地拉著这个从天而降、自行车一拐就停在她面前的男孩的手，仿佛他是她小时候形影不离的那个邻家大男孩。那一份又熟悉又陌生的心跳，真好。他们的灵魂，也随著那摇滚的节奏，汇合到了一起。
忽然之间，秦岚睁开了眼睛。崔健的歌声停止了，吉它声停止了，鼓声停止了，连歌迷们的喝彩也停止了。大饭厅的大灯也全部打亮，亮得如同白昼。她不知不觉地把手松开，于是，那个齐峰，不再是与自己青梅竹马的邻家大男孩，而是变回了自己在校园的路上邂逅的大男生。陌生的大男生。
秦岚随著拥挤的人群往外走。齐峰紧跟在她后面，想抓住她的手，又怕自己过于唐突。有一刻，她忽然消失在人流里。齐峰心中忽然一阵失落，难道就这样再见了啊。忽然，她一回头，红扑扑的脸上是一双问讯的眼睛，看见他，也是一抹惊喜。齐峰侧身一使劲，挤到了她身边，终于，出得大门之后，他又和她在一起了。
“真谢谢你，齐峰，今天晚上的音乐会太开心了！”秦岚说。
“是啊，崔健唱得真不错。可惜老崔没多唱上几首。”齐峰兴奋地说，还觉得意犹未尽。
“我送你回宿舍吧。”停了停，齐峰热情地说，他已经把眼前的这位姑娘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秦岚怔了一下，她很想说好，可是突然旁边吵吵闹闹地走过去几个男生，其中一个好像是赵威。他走过去后，还回过头来看了他们几眼。秦岚心里一慌，不敢再正视齐峰的眼，把目光转向一边，话一说出口，自己就觉著有点后悔：“嗯，算了吧。”
看著秦岚转过去的脸，齐峰的心一沉。他仿佛再次感觉到了秦岚将手松开时，那一瞬间的失望，无奈，和隐隐的伤害。他真想再问她一次，因为他真地很在乎她，这个梦一般清纯的女孩，他很想能再次拉著她的手，去跑，去跳。可是这时，他心中那份带著受伤隐痛的自尊，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高昂的头。
突然，齐峰的肩膀，被人狠狠地从后面拍了一掌。
“齐峰，嗨，哥们儿，你去哪儿啦？别发愣了，走人吧。”是同学胡子。
我不想走。我一定要送她回宿舍，我要记下她的宿舍号码，我要记下她的通讯地址。我要去拉住她的手……
“嗨，你小子怎么这么不识相，没看人家齐峰正忙乎著呢吗，咱别搅和了人家的美事儿。”尖酸刻薄的老二酸溜溜地说。
“没事儿，等会儿我，咱们一起走。”齐峰突然说。他转身离开时，看见了秦岚眼睛里闪过的那一丝失望。奇怪的是，他竟然感觉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感。
后来的许多年，齐峰都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就那么轻易地离开了那个女孩。那双清纯的眼睛，那双纤弱的小手，好像在他幼时就已经熟悉，又好像自幼时他就开始寻觅。后来的几年里，齐峰不知多少次来到那所大学，渴望能再次看到那双眼睛。有几次，他欣喜地以为找到了那双眼睛，最后得到的却只是失望和沮丧。
多年以后，他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地回忆那个瞬间。他知道，那瞬间的犹豫之后，他们就仿佛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从此，他在人生路上，和那个女孩竟是无缘。
人群慢慢散去，那个大男孩片著长腿上了车，就那样走了。秦岚想说，等一等，我还有那么多话想跟你说。嘴唇动了动，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默默默默地往宿舍方向走，心中是一丝淡淡的遗憾和惆怅。以后的日子里，孤独的时候，幸福的时候，直至后来她爱上另一个人、决定要嫁给他的那一天，她都会想起那个如流星般在她面前降落、又如流星般从她眼前消失的大男孩。她这时总是会问自己，如果那一天她有足够的勇气挽留他，如果他们手拉手、肩并肩地在湖边走过一圈，他们的人生，是否也会象那颗划过天际的流星，绚丽夺目，快乐地奔向那神秘未知的尽头。
・杜 若・
（一）
吃完晚饭，秦岚先是懒懒地躺在床上想心思，很有些百无聊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背起书包出了门。
北京的冬夜，天气很冷，但秦岚一直不喜欢大衣、头巾、手套地裹著，所以大冷的天，还是那一件碎花的小棉袄。一头长发，夏天披散著，冬天就编成一根大辫子。冷风一吹，她先是一个激灵，心情倒觉得畅快起来。
一个月前，秦岚刚满了十八岁。同宿舍的朋友们给她过了生日，北京的同学从家里带来了通红通红的美国蛇果，又从食堂买来双份的菜和熟肉，大家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聚餐时，秦岚疯起来是一只快乐的小鸟，然而，那天晚上，她却躲在被窝里哭得昏天黑地。
我已经十八岁了。可是他说：你太小，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懂，我们是患难之交，我不能背弃她，我不能作这个千古罪人；你会长大，然后你会碰上你的心上人，你会忘了我。十八岁女孩子的初恋，就让他这样轻描淡写地拂去了。秦岚觉得，从此以后，她是一个失恋的小女人，从此以后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在这个冬天的夜晚，冷风好像马上就要穿透她的薄棉袄，秦岚的心里，忽然觉得，失恋也是一种很有诗意的甜蜜。
“同学，请问大饭厅怎么走？”秦岚正高兴图书馆快到了，忽然，一辆自行车从她身边滑过，在她面前停住，骑车的男生回过头来，向她问路。
啊，好帅的大男生。借著柔和的路灯，秦岚看著那男生，忍不住惊叹。他黑黑的头发，亮亮的眼睛，长腿支著自行车，随意，潇洒。
“大饭厅？ 噢，往右拐过去就是了。”回过神来，她说。
（二）
问路的男生，叫齐峰。他不跟秦岚一个学校。他的学校，在秦岚学校的隔邻，是所理工科大学。
齐峰这几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心里兴奋得老是想跳。就在几天前，他的一个一起弹琴唱歌的哥们，带回来一个小道消息，说是崔健要到相邻的大学开个演唱会。
齐峰的几个哥儿们，平时晚上吃了晚饭，总是聚在一起，弹著吉它，伸直了脖子唱保罗。赛门的歌。其它英文或港台的歌，也爱唱。就是不能唱大陆的歌曲，太土，跌份。后来听说出了个崔健，摇滚的风格，跟当初的披头士差不多，乐队里还有几个黑人吉它手，特牛。所以齐峰和哥儿们，因为有了国产的摇滚，觉着特自豪，就到处打听崔健的行踪。
听说崔健要来，大家赶紧托关系找熟人，好不容易弄到几张票，不够大家分的。齐峰就找了他建筑系的哥儿们老冯，照著票的样子用彩色笔画了几张。打眼猛一瞧，还挺像，反正是晚上用，料那收票的也没工夫细瞅。齐峰多拿了一张，总觉著这票得有用。
齐峰的几个哥儿们里，好几个都有了女朋友。那年夏天，胡子追他女朋友的时候，还拉著齐峰在男生宿舍楼天台上，半夜三更，冲著女生宿舍大唱“随风飘荡”，结果吵醒了一帮男生，被他们拿著臭鞋追著满楼跑。
而齐峰的桃花运，就是没戏。这所学校里，男生居多，就算有几个女生，除了个子矮点，头发长点，长得跟男生也差不了多少。夏天的傍晚，齐峰与哥儿们在大操场的看台上故作深沉地弹著吉它，总有那几个低班的女生，喜欢坐在旁边听，但总没有让齐峰感觉到回眸一笑时的那种砰然心动。
这天吃完晚饭，齐峰没等几个哥儿们，说好了在大饭厅见面，自己骑车先去了邻校。他从东门进去后，三转两转，没找著大饭厅，倒走到图书馆附近了。
这时前面路上走著一些去晚自习的男女学生。忽然，齐峰眼睛一亮，眼前飘然走过一个纤细的女生。她穿著合身的花棉袄，脑后一条粗粗的鞭子，书包斜跨在肩上，轻快地走著。在那些衣著臃肿、脚步拖拉的学生中，那个女生，显得像个清纯的小中学生。说不清为什么，齐峰觉著那个姑娘的身形，似乎在哪里见过。
齐峰骑到她面前，握著车把，张口问路。姑娘抬起头，用略带惊愕的神情看著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得齐峰突然心跳发慌。问完路后，齐峰灵机一动，突然向她发出邀请，说出来以后连自己都觉得吃惊：
“今天大饭厅里有崔健的音乐会，你想去吗？一起去好不好？”
（三）
平时，秦岚最不愿意和陌生的男孩子们说话。她觉得他们都是毛孩子，根本就不成熟，和中学同学一样没劲。今天却有些怪怪的，她总觉得他有点似曾相识，而且是崔健的音乐会，据说很前卫，她想，去看看也好。
这么一想，秦岚又不自觉地打量著那个男生来。她忽然觉得他真的很潇洒，很帅气。啊，让他推著自行车，自己伴在他身边悠悠走过暮色中的校园，那感觉，一定会很温馨，很美好。
“可是，可是我不认识你啊。嗯，再说，我也没票啊。”秦岚没把握地说，却开始有点动心。
“不认识我没关系，可你总认得崔健吧。”齐峰全身一阵乱摸，最后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两张票。“瞧，我这儿正好有一张富余票，你要不去我可给别人了。”齐峰盯著秦岚，心里恨不得她赶紧说好，可是脸上还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秦岚垂下了眼，没出声。时间大概过了一秒钟，可那一秒钟对齐峰来说，却像一整天。
“行啊，去就去。”。秦岚一摔长辫子，头一歪，满痛快地说：“我正不想念书呢。”
齐峰没想到那女孩果然答应了，差一点振臂高呼一声“好球！”。“我叫齐峰，是你们邻校的。你呢？”
“我叫秦岚。”秦岚回答得倒也痛快。
“你是哪系的？”齐峰赶紧追问。
“不告诉你。”秦岚抿嘴一笑，声音中带著女孩子特有的那种顽皮。
齐峰推车转身往前走，扭过头等著秦岚跟上，秦岚就并排著跟他走，但却离开他有一点距离。他们就这样慢慢地走著，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著，他们的影子，在灰黄的路灯下，忽长，忽短。有一刻，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四周一片安静，只有自行车的轮子发出轻轻的声音。齐峰抬头看看天，募然发现，今晚的夜空特别的清澈静寂。忽然，他看到天际有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他兴奋地叫道：“看，流星！”
秦岚顺著齐峰的胳膊，也看到了那飞驰而过的流星。那短暂的辉煌，在清冷的夜里，显得格外的亮丽久长。
（四）
等齐峰与秦岚来到大饭厅的门口时，门外已经挤了不少的学生，排著队要进去。门口那两个把门的，都是秦岚学校的学生，人高马大的，收票时看得很仔细。就在齐峰他们前面不远，有几个小子，就被他俩推到了一旁，好像是说他们的票是假的。那几个人骂骂咧咧的，引起了一阵骚动。
等排队的人又开始往前移动时，齐峰的心开始一个劲儿地往嗓子眼跳。他把真票给了秦岚，他自己的那张票是假的。他担心的，倒不是自己能不能入场，关键是如果当著眼前这位女生的面给查出来，自己可就太跌份儿了。
轮到秦岚时，那俩家伙根本就没看她的票，就点点头放她进去了。可是，轮到齐峰时，其中一个家伙，借著门灯仔细打量了一下齐峰的票，虎著脸问：“这票哪来的？不是真的！”
齐峰涨红了脸，但没示弱：“你丫凭什么说这票不是真的！”
就在那俩把门的要动手推搡齐峰时，秦岚突然从门里出来，一把抓住了齐峰的手，仰起头对那两人说：“你们快别闹了。他是我朋友。票是赵威给的。”秦岚知道这两人是学校田径队的，而他们当中跑短跑的赵威在学校特牛。秦岚认得赵威，因为赵威是她同乡。
没等他们再说什么，秦岚拉著齐峰就进了大门。一进去，秦岚就赶紧撒了手，转身看著齐峰，眼睛闪过一丝顽皮的笑容：“我以为你真的是好心拿票送人，原来你是拿假票蒙人。”
齐峰这时心里，也说不清是惭愧，兴奋，还是感激，但他看著眼前这个姑娘，真后悔刚才为什么就那么容易地让她松开了手。听见姑娘的话，他赶紧表白：“唉，你那票可是真的！两块五买的。你们学校不多卖，没办法。哎，你笑什么？”
齐峰与秦岚，经历了刚才那点麻烦，这会儿倒好像真的成了彼此熟悉的朋友。齐峰就带著秦岚，来到大饭厅当中那个临时舞台那儿，指著上面摆著的各样乐器，开始兴奋地炫耀自己那点有关乐器和摇滚乐的知识。秦岚只是静静地听，偶尔抬眼看一下齐峰，眼睛中流露出惊奇和崇拜。
大饭厅里人越来越多了。进来的人，大多站成一堆一堆的，扯著嗓门聊著天。在拥挤的人群里，齐峰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几个哥儿们正在东张西望。齐峰赶紧拉拉秦岚的衣袖，带著她往饭厅的后面挤去。不知为什么，他不愿被他们看见。他要与眼前的这位姑娘，单独享受今晚的每一刻钟。
音乐会突然开始了。随著开场的那一阵震耳欲聋的架子鼓声，所有的灯忽然都灭了，只剩下舞台上方的那个闪著五颜六色的激光灯。崔健与他的乐队站在台上，在闪烁的灯光下，显得影影绰绰，光怪陆离。而他们的歌声乐器声，在黑暗中，越发显得激越跌宕。齐峰的心一下子就变得极其亢奋。在黑暗里，他兴奋得想要唱。他幻想著乐队的每一首歌，都是自己唱给身旁这位美丽姑娘的情歌。
听著崔健的歌，齐峰越来越兴奋。不知不觉间，他开始随著歌声忘情地起舞。有几次，他想试著与身旁的秦岚讲话，但他的声音根本无法穿越如雷的歌声。但是每次他转头去看秦岚，秦岚都会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她的眼睛反射著舞台上的灯光，然后她就给他那么一个会心的甜甜的笑。
影影绰绰的灯光中，齐峰盯著她的侧影看得发呆。有好几次，齐峰都下定了决心，要在他俩对视的那一刹那，抓住她的手，与她一起跳跃起舞。可是每次一看见她纯真无邪的笑容，他就忽然变得手足无措，没有了勇气。
终于，崔健唱起了那首熟悉的《一无所有》。齐峰的心沸腾了。世界在他面前，除了身旁那个梳著长辫的姑娘，果真已经变得一无所有。他再次转过头去，大胆地寻找秦岚的视线，秦岚也募然回首，眼中闪烁著无尽的温柔。这一次，她没有将视线移开，齐峰看著她的眼，抓住了她的双手。那一双手，握在手里，小小的，软软的，成了他那一刻所有的所有。他开始拉著秦岚随著音乐起舞，欢跳。那激越的锁呐声，把他们的青春，带进了一个飘渺神奇的梦。
（五）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我一无所有
脚下的地在走
身边的水在流
可你总是告诉我
你爱我一无所有”
齐峰拉著秦岚的手，俯视著她的眼睛，希望她会伴著他，走向海角天涯，地老天荒。秦岚也沉醉在那激越的音乐中，恍然觉得她是和他行走在一望无际的原野，风尘仆仆，相知相随。
秦岚眯缝著双眼，细细品味著那一份心灵的漂浮。拉手的滋味真好。她就那么自然地拉著这个从天而降、自行车一拐就停在她面前的男孩的手，仿佛他是她小时候形影不离的那个邻家大男孩。那一份又熟悉又陌生的心跳，真好。他们的灵魂，也随著那摇滚的节奏，汇合到了一起。
忽然之间，秦岚睁开了眼睛。崔健的歌声停止了，吉它声停止了，鼓声停止了，连歌迷们的喝彩也停止了。大饭厅的大灯也全部打亮，亮得如同白昼。她不知不觉地把手松开，于是，那个齐峰，不再是与自己青梅竹马的邻家大男孩，而是变回了自己在校园的路上邂逅的大男生。陌生的大男生。
秦岚随著拥挤的人群往外走。齐峰紧跟在她后面，想抓住她的手，又怕自己过于唐突。有一刻，她忽然消失在人流里。齐峰心中忽然一阵失落，难道就这样再见了啊。忽然，她一回头，红扑扑的脸上是一双问讯的眼睛，看见他，也是一抹惊喜。齐峰侧身一使劲，挤到了她身边，终于，出得大门之后，他又和她在一起了。
“真谢谢你，齐峰，今天晚上的音乐会太开心了！”秦岚说。
“是啊，崔健唱得真不错。可惜老崔没多唱上几首。”齐峰兴奋地说，还觉得意犹未尽。
“我送你回宿舍吧。”停了停，齐峰热情地说，他已经把眼前的这位姑娘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秦岚怔了一下，她很想说好，可是突然旁边吵吵闹闹地走过去几个男生，其中一个好像是赵威。他走过去后，还回过头来看了他们几眼。秦岚心里一慌，不敢再正视齐峰的眼，把目光转向一边，话一说出口，自己就觉著有点后悔：“嗯，算了吧。”
看著秦岚转过去的脸，齐峰的心一沉。他仿佛再次感觉到了秦岚将手松开时，那一瞬间的失望，无奈，和隐隐的伤害。他真想再问她一次，因为他真地很在乎她，这个梦一般清纯的女孩，他很想能再次拉著她的手，去跑，去跳。可是这时，他心中那份带著受伤隐痛的自尊，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高昂的头。
突然，齐峰的肩膀，被人狠狠地从后面拍了一掌。
“齐峰，嗨，哥们儿，你去哪儿啦？别发愣了，走人吧。”是同学胡子。
我不想走。我一定要送她回宿舍，我要记下她的宿舍号码，我要记下她的通讯地址。我要去拉住她的手……
“嗨，你小子怎么这么不识相，没看人家齐峰正忙乎著呢吗，咱别搅和了人家的美事儿。”尖酸刻薄的老二酸溜溜地说。
“没事儿，等会儿我，咱们一起走。”齐峰突然说。他转身离开时，看见了秦岚眼睛里闪过的那一丝失望。奇怪的是，他竟然感觉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感。
后来的许多年，齐峰都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就那么轻易地离开了那个女孩。那双清纯的眼睛，那双纤弱的小手，好像在他幼时就已经熟悉，又好像自幼时他就开始寻觅。后来的几年里，齐峰不知多少次来到那所大学，渴望能再次看到那双眼睛。有几次，他欣喜地以为找到了那双眼睛，最后得到的却只是失望和沮丧。
多年以后，他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地回忆那个瞬间。他知道，那瞬间的犹豫之后，他们就仿佛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从此，他在人生路上，和那个女孩竟是无缘。
人群慢慢散去，那个大男孩片著长腿上了车，就那样走了。秦岚想说，等一等，我还有那么多话想跟你说。嘴唇动了动，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默默默默地往宿舍方向走，心中是一丝淡淡的遗憾和惆怅。以后的日子里，孤独的时候，幸福的时候，直至后来她爱上另一个人、决定要嫁给他的那一天，她都会想起那个如流星般在她面前降落、又如流星般从她眼前消失的大男孩。她这时总是会问自己，如果那一天她有足够的勇气挽留他，如果他们手拉手、肩并肩地在湖边走过一圈，他们的人生，是否也会象那颗划过天际的流星，绚丽夺目，快乐地奔向那神秘未知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