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落地 (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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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了,苏南还不想立刻回去。她走进楼下的咖啡店,拿月票去柜台上要了一杯卡布其诺。咖啡店的生意是做给上班族的,这个时间顾客很少。她坐在一个角落,慢慢啜着香浓的咖啡。店里新插的迎春花黄灿灿的,与窗外泛青的枝条一起营造出初春的和煦。春天是一个蠢动的季节,记忆也如过冬的蛇苏醒过来。她习惯性的转转杯子,仿佛曹嘉文就坐在对面,穿一件土黄色的衬衣,打一条同底斜格的领带,胸卡上的名字清晰可见……
  沐浴在将落未落的阳光里,她可怜自己,也可怜曹嘉文。他的生活,是一个孤立的城堡。她的爱情,只是城堡可有可无的访客。也许,他选择的就是这样一种感情平淡的生活。他因此而免受伤害,但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乐趣?
  隔三岔五,苏南总能接到曹嘉文的电话,她总是静静地听,间或也像局外人一样插几句话。她发现曹嘉文打电话的语速逐渐加快,想必是现在工作忙,赶进度赶出来的毛病。于是她有一次说,你整个人变得比网上还浮躁。他不同意,说生活节奏快可不是浮躁。苏南倒也同意,说她那里的节奏也快了,保罗被换掉了,又来了一位中国同事。她再也不象以前那样清闲,现在每天回到家里倒头就想睡觉。曹嘉文恍然大悟:“我说呢,最近你打电话声音放得那么低,原来隔墙有耳啊。”苏南笑一笑:“所谓‘三米之内,必有知音’嘛!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中国人到处都是。”
  路易再一次对阿米莉尔爽约,说好去农庄吃枫糖又临时变卦不去了。阿米莉尔脾气再好也免不了抱怨几句。自从她知道苏南不再跟曹嘉文来往,就有了同病相怜的闺中知己,她们的关系不知不觉又近了一层。两人一合计,乾脆她们自己去玩儿好了。
  早春季节,草木渐有绿意,冬雪未消,春雪又至,正是制做枫糖的好时机。一路上,阿米莉尔情绪高涨,指指点点,给苏南讲枫糖的故事。她说你别以为枫树红了一秋就没事儿了,许多枫树都可以用来采集树汁,熬制枫糖浆呢。苏南说公园里枫树多了,难道割开就能采集吗?阿米莉尔笑呵呵地说,你什么事情都喜欢抬杠,从来不肯输嘴,曹嘉文吃过你不少苦头吧?苏南苦笑着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今天不提他们,接着说枫糖!阿米莉尔自知犯规,吐吐舌头,一本正经地说,枫糖是北美印地安人的传统食品,他们的祖先把枫汁叫做“甜水”,“甜水”和鹿肉一起煮来吃,据说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先吃还是先玩儿?”到了农场停稳车,苏南转脸问阿米莉尔。
  “当然先玩儿!玩不动了才去吃。”阿米莉尔扮个鬼脸。
  她们先去看了牲口棚,在兔舍前面停留的时间最长,然后跑到堆满高高草垛的大仓房荡了一阵秋千。荡累了,她们就坐上马拉雪橇在枫林里穿行。望着林间茫茫的雪道,苏南不由想起曹嘉文几次来电话约她去滑雪,她都硬着心肠没有答应。报复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享受快意的时刻,自己的心也遭割锯,正如眼前被切开的树干和一只只挂在树干上承接枫糖浆的桶,枫糖是甜的,代价是树干上不可复原的刀口。
  雪橇停下来,赶马老人声音洪亮地说,大家可以随意在林中走走,请务必在十分钟之内回来。苏南和阿米莉尔嘻嘻哈哈,跟别的游客一起在雪地里乱走,阿米莉尔一会儿跑到挂着桶的枫树前看看,一会儿大声叫着苏南,开心得要死,苏南也感染着她的欢快……
  她们一回到农庄,就去吃现场熬出来的枫糖。苏南特别喜欢的一款,是用枫糖做成的棒棒糖。一个戴眼镜的老妈妈灵巧地把糖浆沾在棒头,手一转一转的,便转出糖球,然后在洁白的雪堆里打几个滚儿,冷却压扁。这棒棒糖非但制造时赏心悦目,还有个雅致的名字叫作“白雪太妃”。苏南自然而然联想到《红楼梦》里妙玉煮茶用的梅尖白雪。
  两人兴致勃勃,也不节食了,面对丰盛的农家午餐,毫无顾忌,直吃得红光满面,满嘴流油,语速都有些减慢。这是圣诞节以后苏南难得高兴的一天,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恐怕这是真的。
  圣诞节过去很久了,新年也过去很久了,又是人间四月天。苏南和曹嘉文的关系仍很微妙,曹嘉文不打来电话,她绝不主动打过去。曹嘉文打过来,她就心平气和接起来。虽然有悖于礼尚往来,却已经是一种生活的习惯,他们疏远了亲近,冷淡了热情,却又丝丝缕缕,若断若续,正如这暮春的雨,淅淅沥沥,叫人捉摸不定,预测不了,揪着人的心。
 
61

  曹嘉文忙碌一天,下班回到家里,发现老万在电话留言机上留言要他回电话。他马上给老万打回去电话,抱歉地说:“最近忙得一塌糊涂,都没跟你联系。”老万笑呵呵地说:“知道你忙,我这边事情也很多,春节我们都没功夫庆祝一下。这个周末有空吗?过来聚一聚?”曹嘉文一想,果然很长时间没有聚会了,看来有闲也是一种财富,朋友也是一种奢侈,一个人真正做到随遇而安,享受生活也真不容易。他最近象绷紧的弦,经老万这一个电话,一声“聚会”,忽然被放松了。他感到极其疲倦,也感到极其亲切,打起精神问:“又是什么借口?”老万抑制不住兴奋:“双喜临门!老婆生儿子,新房子交工。”曹嘉文听了大为振奋:“恭喜恭喜!弄璋乔迁,都是大喜事儿。怎么不早说?我也帮帮忙。”春风得意的老万说:“谢谢!你自己那么忙还帮什么忙?这里生个孩子简单得很,我都帮不上忙。搬家嘛,怕太太累着,请了搬家公司,所以也不用帮忙。”
  想着老万给他看过的房子蓝图,曹嘉文说:“你喜欢热闹,新房子又大,准备请不少人吧?”“不会很多,主要是老朋友。”曹嘉文调侃道:“老朋友也不会少啊!你现在是大老板了,中文报上期期有你的广告。今非昔比,再不会计较客人带的菜少了吧?”老万也想起元旦聚餐的情形,自己和曹嘉文那时的情形虽算不上潦倒,却多少有些窘迫。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老万不觉呵呵笑道:“我要是计较,早不请客了。话说回来,我这生意还不多亏朋友们帮忙?”曹嘉文也不由想起老万刚从国内回来时说的“条条道路通罗马”,十分感慨:“那也难得你性情豁达,认准了一条路,一直走了下来。”在他看来,老万的成功既不容易也不偶然,多年的专业训练,使老万具有超人的敏锐和恰如其分的谈吐。浑身的书卷气,文质彬彬的形像,很容易给人信任感。这一年,磕磕绊绊走过来,老万摸索出许多成功的经验,和国内的联合也实实在在,赚了钱,出了名,在华人圈子里已经小有影响。
  老万关心地问:“上次我们通电话,你说苏南还是躲着不见你。你们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你带她来?还是我帮你请?”曹嘉文的情绪立刻低沉了下来:“圣诞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她,我几乎天天给她打电话,她不说聚也不说散。其实,不论聚散,早些说开了对她更好,我有时候真为她着急。我是已经离过婚的人,拖下去也没什么。”老万不以为然:“她怎么会不清楚这一点?别看她表面上不着急,其实她一定也在思量、权衡和裁夺你们之间的关系。你呢?是不是还对她当时的大吵大闹耿耿于怀?”曹嘉文坦率地说:“这倒用不着遮遮掩掩,我们的确都看到了对方的缺点,却又都不忍割舍以前的那一点儿动心。系铃的是我,解铃的却注定是她。我一直努力重修旧好,她却始终拒人千里之外。”老万心里直替他们惋惜,曹嘉文和苏南看上去实在是很般配的一对。他以老大哥的口吻说:“你们这么拖着真不是办法,既然你们都舍不得对方,那还闹什么?又不是小孩子。我试试客串居委会大妈,帮你们调解调解吧。必要的时候,你姿态高一点,诚恳地认个错,作个保证,也许就没事了。”
  接到老万的电话,苏南有些意外。都生活在国外这么久了,曹嘉文怎么还使用国内找领导、找妇联、找工会的方式?这本来是非常个人的私事儿,怎么可以随便跟老万说?看来曹嘉文连这点儿基本的西方文明还没有学会。她不禁有些恼怒,这恼怒促成了一个决定,而这决定她本来一直犹豫着。是不是太轻率了?她问自己。
  老万家的聚会人数不算多,不过曹嘉文到达的时候,单是客人送的吊兰老万就收了好几盆。大花瓶里插着的鲜花也越来越多,争奇斗艳,热闹非凡。聚会的主角自然是老万刚满月的小儿子,不管家里吵吵嚷嚷,小家伙睡得无忧无虑。老万太太走到哪里,就把装他的篮子就提到哪里。大家对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儿,真心真意、毫不吝惜地说着吉利和祝福的话。
  门铃响起,又有客到。老万去开了门,门口赫然站着微笑的苏南。曹嘉文的心象断了线的气球,倏地升上高空。他目不转睛盯着苏南,只见她身穿一套烟紫色薄绒两件套,进门先把外面的一件无领长袖开襟挂起来,只穿里面一件高领无袖,配一条前面开叉的灰色长裙,腿上穿灰色透明丝袜,背着一只鹅黄色的小皮包。曹嘉文没见她穿过这套衣服,却又偏偏眼熟,猛然想起还是在圣诞节前大减价时候,他和苏南一起去丽都中心买的。苏南略瘦了一点儿,却愈见清秀,眼睛显得更大,肤色显得更白。不过淡淡的晚妆下,一丝倦容却逃不过曹嘉文的眼睛。苏南大方地与曹嘉文握手打过招呼,就一头扎进太太们堆里,不再理会他了。曹嘉文无可奈何,走过一边喝闷酒。别人跟他说话,说不了三五句他就没话了。他恍若无人,象一只被遥控的电兔子,苏南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他,以致于好几次差点儿撞到别人举着的酒杯上。
  苏南却看也不看曹嘉文,只顾和身边的女士们说话,大有要走出某种阴影的味道。这阴影与其说是曹嘉文布下的,还不如说是她自己投放的。开始的时候,拒绝出于愤怒,到现在,愤怒产生于拒绝之后,这愤怒和原来的愤怒不同,这愤怒是针对自己的,责备自己的容忍,也责备自己的软弱,还责备自己的优柔寡断,更责备自己心中生生不息的眷恋。她全然不顾曹嘉文双眼高频率的跟踪扫描,听几个母亲大谈怎么教孩子学中文。老万太太深有体会地说:“教也白教。孩子没地方用中文,只靠每周一次去中文学校,学的倒不如忘的多。”
  养小白鼠的医生一家,这一次只来了白鼠太太。她完全赞同老万太太的话:“对呀!中国小孩儿和中国小孩儿在一起,也讲英语。这样下去,别说要他们写中文,就连说中文都成问题。可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中文和英文都好?”
  苏南忽然插嘴说:“你们到底准备让孩子以后在哪里生活呢?”
  “当然在加拿大啊!要么美国。”老万太太脱口而出。
  然后大家才有些回味过来苏南的问题。出国的人,很少不打孩子的旗号。都说自己出不出国无所谓,千方百计出来是为了孩子的前途。孩子生活在这里,遂了大人的心愿。可孩子们多半再也不会回到中国去生活了,他们何必要费那么大劲儿学中文?有意义吗?英语和法语已经够他们应付的了。上学是外语、电视节目是外语、小孩子之间的玩耍还是外语。跟同学相处的时间比跟父母亲近的时间多得多,中文对于他们,正像他们对于父母,越来越遥远。养小白鼠太太叹息说:“孩子大了不好管。这不,上星期自个儿把头发染黄了。他爸心情不好,话说的也难听。他说你不在乎那颜色,你妈还要面子,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混血儿?儿子也不干哪,他说照你这么说,现在国内遍地都是混血儿了。你落伍没什么,别侮辱我妈!要不是我拉着,父子俩还不得打起来!”
  大人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同时拥有两种文化。这种企图自己都实现不了,孩子又怎堪重任?大人的职责是落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是子孙后代的义务。然而,他们忘记了,文化是根植于传统的,传统离不开孕育它的土地。坚持与生俱来的传统,又走在别人的土地上,结果只能是孤独。这孤独可能很凄美,但注定不会有结果,两种传统相互抛弃相互扼杀远比相互接纳相互扶植来得容易。
  苏南问起养小白鼠太太家里的近况。她说医生还在养小白鼠,她自己已经从计算机培训学校毕业,找到了一份ORACLE程序员的工作。现在虽说年薪还不算太高,但毕竟步入白领阶层,反倒是医生心情很糟,没事儿就喝闷酒,也不愿出来与别人交往,觉得抬不起头。他们的儿子已经上了高中,英语说得比医生好,医生不高兴的时候就坚持要儿子说汉语。结果有一次儿子顶撞了他:“别老说你们出来是为了我,我压根儿就没有选择过。你们自己放弃了中国,现在凭什么要我说中文?如果说爱国,你们干吗熬着盼着要入加拿大国籍?”
  听了她这番讲述,大家一时竟讲不出话来,似乎也回不过神来。觉得难受、难堪、难以应对,一时都没了说话的兴致,各自走开去找吃的喝的。
  曹嘉文总算找到机会走近苏南:“你最近好吗?好像瘦了一点儿。”苏南笑一笑:“还好,瘦一点儿是女人的福气。最近我工作很忙,你呢?”曹嘉文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他看看宾主几乎都集中在家庭活动室和厨房,起居室的沙发空着,就用眼神示意。苏南也不拒绝,跟他走到那个角落坐下。
  苏南不再躲着他,曹嘉文感到十分高兴,说话也变得轻松:“你忙得厉害,这我知道。你看我们见这一面多不容易?”苏南知道他说什么,避重就轻地说:“我从来就不喜欢热闹,乱哄哄的。”曹嘉文紧追不舍:“和一两个朋友在一起,不能算乱。”苏南理理头发,按捺住略为慌乱的心情,镇定地迎着他的目光说:“我在加拿大呆很多年了,并没结交什么朋友,我是个单调乏味的人。”她的目光里,看不出怨恨也看不出欢迎。
  苏南此言一出,正值曹嘉文最敏感的时刻,他的第一反应是苏南甚至不把他当朋友,挫败感倏地蹿上心头。他皱皱眉说:“那件事情过去很久了,而且事情的真相也许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苏南知道迟早回避不了这个问题,这也是她为什么最终接受老万邀请的原因。也许,她和曹嘉文之间是该有个说法了。说也奇怪,面对面的时候,她的词锋总是出奇地犀利,跟电话上的淑女形像截然不同。她不再躲闪,笑笑说:“难道我的眼睛欺骗了我?”曹嘉文自知理亏,抢着说:“我不是向你道过好多次歉了?再说,我以前也结过婚,你并没有在乎我有过其他女人啊。”苏南神情严肃起来:“有些事情道歉是无法挽回的。你别偷换概念,我不在乎你离过婚,但你选择了我,就不该也不能再去招惹其他女人。”曹嘉文恨不得指天划地发个誓,但想想却没有什么誓言好发,只好软弱地说:“可是,我认识何芳在认识你之前啊。”苏南的火腾地一下冒起来,话冲口而出:“上床也是她在前吗?我想是,所以我退出。”曹嘉文叹口气说:“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南冷笑道:“天底下的男人都会选择放纵,然后逃避责任。我现在总算明白了,难怪你口口声声不要结婚,原来你要的是这种自由!你要自己来去自由,却要爱你的人象小鸟一样守候在笼子里,随时恭候你随机的恩宠,还不能过问你外面乌七八糟的事情。曹嘉文,你多潇洒啊!嘿嘿,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这就是爱的魔力?还是你以为你具备这样的魔力?”曹嘉文急道:“你不能这样冤枉我!我根本没有那样想。我现在愿意和你结婚!”
  苏南怔了一下:“这是你说的?你这么固执的人居然肯改变主意?算了吧,开什么玩笑!跟你在一起,我没有安全感。”曹嘉文面孔涨得通红,把身体倾过去说:“苏南,我是认真的。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忽喜忽悲,难舍难离。我想明白了,我们是相爱的!都是我说不愿结婚的那些混帐话把我们害成现在这样。假如没有这些念头从中作梗,我们不会彼此猜疑的!你对我非常重要,嫁给我吧!”苏南抬起清秀的面庞,凝视着他,颤声问道:“这是你的求婚吗?”曹嘉文肯定地点点头。苏南的眼睛亮晶晶的,眼泪打着转,终于没有落下来。她轻轻说:“谢谢你,我总算等到这句话了!可惜你说晚了,我不愿意了。”说着疾步走出去,进了卫生间。曹嘉文忽地站起身来,立在当地,大脑失去了思考,一片空白,眼前一遍一遍全是苏南噙着泪水一闪而过的那个瞬间。晚风撩起窗纱,吹动茶几上浮在水中的蜡烛,人声笑声从厨房那边传来,还有婴儿咿哑的啼哭。
  很奇怪,每次聚会都被人无端品头论足的方海伦,这次居然没人提起。
 
62

  曹嘉文很快租到一套两卧室的公寓。他的东西不多,租了一辆卡车,叫组里的同事中国人小张帮着抬了家具,很快就安顿好了。搬进去之后,他打电话给苏南,把自己的新地址和新电话号码告诉她。苏南显然准备不足,一张口,就问他怎么越搬越搬远了?曹嘉文拿不准她的意思,只好含糊地说:“远近没关系,有事儿要帮忙,你随时来电话!”听了他相当得体的回答,苏南在电话那一端闭上双眼,缓缓地说:“就是说,我好像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还会来电话吗?”曹嘉文听这话说得比他还含糊,仿佛蕴藏着什么暗示,又仿佛表明她是被动的一方。他心中老大的不以为然,就有些负气地说:“我这搬家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两次了,最初还是你先提出来的。你一直不肯原谅我,我们大概永远无法搬到一起了,我只好自己搬了。”说罢又恨自己,到了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疯话,不是找苏南的骂吗?苏南要是好脾气,他也未必舍得就这么结束。苏南半天没说话,到底也没有骂过来,末了只说一句:“知道了。”就轻轻挂上了话筒。曹嘉文抹去悄悄流下来的眼泪,直骂自己不争气。
电话那一端,苏南在默颂《圣经》上的句子:“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曹嘉文看看墙边立着的简陋家具,房间显得愈发宽敞空旷。天上下着不大不小的雨,两只鸽子在阳台上躲雨,“孤独孤独”地叫。曹嘉文反被逗乐了:“你们跟着起什么哄?”
  曹嘉文随后给老万打电话报告搬家的消息。老万一听是曹嘉文的电话,立刻兴师问罪:“怎么聚会过了就再没消息?是不是跟苏南和好如初,乐不思蜀,过河拆桥啊?”老万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串儿话,根本不给曹嘉文插嘴的机会,最后他笑呵呵地说:“曹老弟,你那苏南好难请啊!你可欠我人情。”曹嘉文这时才来得及说:“多谢了!桥很好,但还是过不了河,因为没有彼岸了──我是说我和苏南彻底没戏了。不管怎么说,我很感激你一直以来的关心和帮助。”老万叹口气:“你们不是挺好的吗,怎么这一点小意外都承受不起?”
  曹嘉文想过了,结婚除了众所周知的原因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比一个人单独生活更容易,抵抗外界灾难和打击的能力更强。在这个社会,人最原始的那点儿本能变得不重要,变得可有可无,变得可以买一个塑料人替代,或者用五花八门的娱乐挤跑。他和苏南,也许是因为各自太独立了,人格独立经济也独立,一方不依赖另一方完全可以很好地生活。他们不象贫贱夫妻那样休戚与共,也不象同桌读书的小夫妻那样共同拥有简单而纯真的往事。
  老万听他情绪低迷,不想再刺激他,急忙转移话题,问他搬了家请不请客。曹嘉文说他又不是买房子,再说也没几个朋友好请。老万问他房子的情况,他说租的是一套双卧室公寓,准备尽快把儿子接出来。老万说他要是闷得慌,就常到家里来坐坐。曹嘉文说他已经打搅太多了,不如哪天请老万过来,到公寓楼下的饭馆吃个晚饭,喝喝酒,聊聊天。老万当下表示没问题,定好了时间,两人挂上了电话。
 
  63

  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了。这天下班早了一点儿,曹嘉文不想直接回公寓,停好车,独自走到河边散步。草木的芬芳荡漾在空气中,微风吹皱水面,打碎桥的倒影,垂柳依依,一群鸭子拖起长长的涟漪,在水面游过,一直游进他的记忆。苏南蹲在岸边喂鸭子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嘻笑声也在耳边,他无心再走下去,返身回了公寓。
  从一叠广告、账单和来信中,他意外地捡出一封何芳的来信,从邮票上看,是从美国寄来的。他急忙打开,信头有几行后加上去的小字:“这封信几个月前就写好了,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耽搁了没有发出。今天整理文件,又翻了出来。该是你的还是你的吧,我这就给你寄去。我现在的情况很好,我的新公司已经走上正轨,还是生产光纤通讯产品,另外,我已经开始投资房地产。”
  信的正文却是元旦过后不久写的。信中说:“我终于决定了,我的公司已经彻底卖给了FSC 。我忽然很有钱,也很有闲。我已经在朋友和客户的帮助下,在美国注册了一个新公司。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我和汤姆正式分居了,孩子他带,我付一半抚养费。根据安省的法律,申请离婚可以有三种理由,第一种就是夫妻分居一年以上。我到美国以后,我和他应该更有时间考虑我们之间的问题。假如最终还是要离,那谁也没有办法。关于孩子的抚养权、探视权和赡养费我不会和他争。”
  “这一切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反倒是我觉得愧对你和苏南。我们都是过来人,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总算知道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合适不合适比相爱不相爱更重要。你和苏南都是脚踏实地的人,你们会幸福,我祝福你们。”
  阴差阳错,事过境迁。曹嘉文拿着这信,站在窗前,面对西下的夕阳,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这信也象夕阳,早先是温暖的,现在却连一点儿余温也难以挽留。这信来早一点儿,也许几个人的关系会更加复杂,纷争也会更多。但也许恰恰相反,他们的关系反而变得简洁也未可知。真不知是不是应该感谢何芳当时的迟疑。其实,这些细小的外因无非是一洒味精,生活的汤并不会因此而变浓。何芳的事业至上,苏南的不肯原谅,大约都不能与自己的生活相容。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找到真正的相容?
 
尾声

  周末,曹嘉文去中国城买菜。免费发行的几家中文报纸,都在头版头条转载了英文《渥太华日报》的一条消息:著名糖业大王阿库德先生年轻美貌的妻子昨日因精神失常裸奔街头,被强制送往精神病院。阿库德太太本名方海伦,三年前在中国与阿库德先生结婚。目前,阿库德太太的情绪仍然很不稳定……
  生活的好坏有时是可以选择的,生命中的偶然却不能。过度的繁忙,过度的舒适,繁忙中的无助,舒适中的孤独,渐渐湮没了生活,生活不再真实,真实失去了感觉和判断。
  曹嘉文驾车开过街心花园,草坪上,鸽子不时从空中落下,挤挤挨挨,在温暖的阳光下觅食。

                (全文完)
 
原来这篇是笑老大的大作,下回再写的话也把俺写进去行不?俺也要与笑老大的作品一起名垂千古!
 
早已久仰笑老大之名,有机会还要找笑老大请教则个。
 
多谢!

多谢RIVEN费心一篇一篇贴了这么多!:D
感谢wuwei、viverra和所有花时间读《落地》的朋友! :)

摘一段旧话,表个态:;)

‘小说发表以后,就不再仅仅属于作者自己。我个人觉得作者也最好不要试图
“导读”小说,每位读者自有他/她自己的感受、判断和取舍。当然,我宁可冒“不
懂礼貌”的误解而一直不回复大家的帖子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让人觉得这是
一种炒作。其实作者说几句话也没什么了不起,鸡蛋生出来了,母鸡还要咯咯叫几
声表示骄傲呢。想做钱家沉默的母鸡并不容易。

笔调轻松的文章,作者的心情未必轻松。许久说过:“网名故虚、文名故虚,一篇小说虚里说虚,但总有心血诚挚不虚。”’

目前的加拿大早已不是曹嘉文们意气风发的状况,再读小说,未免感慨世事沧桑。

大家对《落地》褒贬不一,在这个论坛,即使是批评也都非常善意,我很开心,也很受益。

再次谢谢大家!
 
Re: 多谢!

最初由 笑言 发布


目前的加拿大早已不是曹嘉文们意气风发的状况,再读小说,未免感慨世事沧桑。

所以我没看,怕触及本已脆弱的神经,等我有工作了,一定会来看。
 
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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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统文化是游子永远的影子,试图摆脱影子行走,何其艰难而怪异。
  坚硬的灵魂下面,移民们的“洋派”终究不能彻底,而对于故乡,他们已成异类。
 
Re: 封面

居渥京时间较短,体会自然不深,但在这篇文章里也可找到自己经历过的一些事情及所触及到的感受,很喜欢。:cool: :cool: 多谢。
 
Re: 多谢!

最初由 笑言 发布


摘一段旧话,表个态:;)

‘小说发表以后,就不再仅仅属于作者自己。我个人觉得作者也最好不要试图
“导读”小说,每位读者自有他/她自己的感受、判断和取舍。当然,我宁可冒“不
懂礼貌”的误解而一直不回复大家的帖子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让人觉得这是
一种炒作。其实作者说几句话也没什么了不起,鸡蛋生出来了,母鸡还要咯咯叫几
声表示骄傲呢。想做钱家沉默的母鸡并不容易。

笔调轻松的文章,作者的心情未必轻松。许久说过:“网名故虚、文名故虚,一篇小说虚里说虚,但总有心血诚挚不虚。”’

目前的加拿大早已不是曹嘉文们意气风发的状况,再读小说,未免感慨世事沧桑。

大家对《落地》褒贬不一,在这个论坛,即使是批评也都非常善意,我很开心,也很受益。

再次谢谢大家!

终於看完了.其实以前就可以看完的,不过在你的网站上就有3页,以后的就没有了,所以搁置了很长时间才看完。
结局原来是这样的,没有想到......
 
挺同情汤姆的。。。
他又有什么错?

人生在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需求。

曾经的感情是真的,可是现在的又有了新的欲望追求也是真的。只好。。。

只是责任感越来越少了。。。

这都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blowzy: :blowzy: :blowzy:
 
非常喜欢这部作品,好像就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描写感情细腻真实,语言平实流畅,为这部作品叫好!
 
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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