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 《LA流浪记》--蔡康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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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流浪进裙去。(上)


每天穿裤子时,
都没有流浪的感觉呀?
为什么一穿上裙子,
忽然就好像到了异国?
有很强烈的陌生感啊……

本班三巨人当中,最魁梧、最雄壮的一位,并不是课余时间去跳钢管猛男秀的公牛同学。而是比公牛更“大只”的乔・狄明哥。
我在开学第一天,就对狄明哥同学很惊叹,他的肌肉戏剧化的起伏,五官全部巨大到具有警告意味,毛脚毛发浓密到足以另织一层薄内衣,唯独头顶光秃敞亮。
幸好狄明哥甚雄伟,这些配备一一加上去也都各得其所,并不突兀。他整个人一眼看去,就是个被人从神灯里搓唤出来的巨灵,然后那人恶作剧的把神灯丢掉,他就留在UCLA了。
第一堂课,我被他骨碌碌的巨眼扫到,顿时觉得喉咙一紧,吞咽困难,我认定他隶属于某个恐怖组织,学拍电影是为了宣扬他们组织的理念,或者下次发布攻击原因的录影带时,把他们的首领拍得更有型点。
UCLA本来就标榜吸收各种异类文化,以扩充电影创作的视野,如果真的收进来一名潜伏的恐怖分子,也不是什么太意外的事。
可是,渐渐的,我发现狄明哥同学,是一个不粗野、不暴烈、不豪迈的人。狄明哥如果遇到他认为可笑的事,他会把头往后一仰,轻蔑一笑,用手轻拂过额前头顶,其姿态完全符合日本漫画里常出现的势力贵妇的表情,只是贵妇浅笑之余,带着钻戒的纤纤玉指拂过翻飞秀发,闪耀动人,自有风韵。
而我们的狄明哥,巨掌拂过巨型光头,咧开巨嘴嗤笑,声势虽然惊人,但实在谈不上风韵。
另外,狄明哥也常显示兰花指,端杯子、捏底片、出指骂人,必有小指翘起,做兰花状,只是手指粗大,呈现的是热带雨林的异种巨兰。
狄明哥同学身体锻炼得壮硕,天生身材又巨大,只是气质阴柔,眼角眉梢,风情无限。他当然也不隶属于任何恐怖组织,他是意大利血统,生长于纽约,毕业自设计界有名的帕森思学院,进UCLA之前,向来在纽约做设计。
*
有一天,狄明哥同学,对我出示请帖一份,说是设计界的派对,为了欢迎几个欧洲来的年轻设计师,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参加。我当然说好。我们拍电影的学生,为了挤出每一分钱来拍自己的学期制作,生活上拮据得要命,既不能吃美食,也不能饮好酒,这种学生,就该参加排队。派对不同于宴会,不必跟众宾客对坐,面面相觑、没话找话、彼此检查身份、验明正身。派对形式松散,大家晃来晃去,交谈不必超过三分钟,找个借口就能轻易闪人。这样的派对,最适合饥饿的人快速补充营养,桌上点心虽然一份一份小小的,但多吃几十份也就很饱。尤其是设计界这种大家装模作样的派对,食物旁边一定人烟稀少,像时尚模特儿们,个个仙风道骨,自动免疫于所有食物的引诱。于是我们这种掠食者型的客人,也才得以一展抱负、安身立命。
狄明哥当然不知道我点头的原因是饥饿,反正有人陪他去派对就好了。我们两个约好在派对中碰面。
*
派对那日,我穿上香港产的硬绸唐衫,对付欧美设计界人士,唐衫或旗袍这些东方衣饰,比较能够超然物外,不必陷入满场普拉达门亚曼尼、香奈尔拼圣罗兰的混战当中。西方人既看不出质料,又判断不出价钱,出于对古老东方文明的敬重,多半也就莫测高深、相安无事。要不然设计界的派对,大家都目光如电、血淋淋的交锋,谁要是穿了件过季的名牌,如果没个好的说法,当晚不免被当“贱民”对待。
我到了派对现场,一眼望去,找不到狄明哥,我想他迟到了,就胡乱先跟大伙儿应酬两句,然后按照计划,逐步往食物桌方向移动。
*
“康永!”忽然有人叫我,我抬头张望一下,没看到认识的人。我想我一时听错,又继续在人群中匍匐前进。
“康永!”又听一声叫唤,我再抬头,循声望去,“康永,在这里!”我看见了,一个“女巨人”在跟我挥手。
我本能的微笑挥手回报,以免失礼,然而好景不长,我的手挥动三下后冻结在空中,微笑冻结在脸上。
那个女巨人,是狄明哥同学。
狄明哥,他穿着女装、戴着俏丽的假发,出现了。
*
穿女装的巨人,狄明哥同学,以迅猛龙般的优雅小碎步,快速奔向我。
我叫自己冷静,深呼吸,比较镇定了。我再睁大眼对目标扫描一遍,这逼近中的不明物体――有可能是狄明哥的妈妈?还是狄明哥的姐姐?阿姨?外星人般的狄明哥?
都不是。是狄明哥同学本人。
我忧喜参半的迎上前,跟狄明哥相认,本来就要脱口而出,问他:“你怎么了?”可是看到狄明哥明艳又欣喜的表情,立刻警觉这样问会太失礼,危机间硬生生改口说:“狄明哥,你……今晚真漂亮……”
狄明哥抓住我的手,欢喜得像小女孩般雀跃了两下,我担心的瞄瞄他的高跟鞋,发现他穿了古典的“毕业生”中罗宾森太太网状黑丝袜,黑丝袜的准线准准的对齐在后小腿肌肉隆起的弧线上。
“狄明哥,你……把腿毛都刮光了!”我立刻警觉的往他手臂看去,他穿的女装是长袖,从袖口露出的手腕、手掌,也都“去毛”处理了。
“这有什么?康永,两个钟头就弄好了。”狄明哥用兰花指,从桌上拿起酒杯递给我。
*
开始有人跟狄明哥打招呼了,大部分是礼貌性的招呼,一两位比较热络,但没有任何人露出古怪的神色。
“康永,你喜欢我这件衣服吗?”狄明哥快乐得原地转个小圈,我点点头,我听见自己咕噜一声咽下一口口水,我说:“很漂亮……很……别致……”
“是当季的亚曼尼,我只修改了肩膀这边,就穿得上了!”
狄明哥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连身窄裙女装,领子很高,包住颈子,挡住了狄明哥的喉结。衣服的线条很流利,确实是明了低调的亚曼尼,只是遇上了狄明哥的身材,再怎么低调,也低不下去了。
我看看狄明哥宽阔的肩膀,把洋装撑得如同一面幽灵船的黑色巨帆。有些女性游泳好手也有这个身材,所以也不能说狄明哥有多“超出规格”。况且,他作为设计师的品味确实出色,选用的黑色齐耳假发俏丽有型,眼影也刷得很节制。可是――不管品位再怎么好,他整个人就是太“大只”了,我穿着唐衫,站在他旁边,人家可能会以为是神秘的东方术士,把他从哪里给“召唤”出来的。
*
我开始感觉到一些陌生来宾投来的眼光,可是狄明哥似乎没感觉,我把他拉到一旁。“狄明哥,越来越多人在看你了。”
“我知道。没关系的。”他说。
我忽然灵光一闪。“你是在拍作业片吗?你在拍作业片,对吧!”我一下觉醒了:“是‘性别研究’作业,对吧?摄影机呢?藏在这里吗?”我指指他的普拉达小黑皮包。
“康永,别紧张,没事,我没有在拍作业,我是来参加派对的。”他安抚我。
“可……可是,这又,不是个化妆舞会,你怎么穿这样?”我再也忍不住了。
“穿‘这样’?你是说,我穿女装吗?”
“废话,不然你以为我在讲什么?你以为我要问你头发去哪里剪的吗?”我有点生气了。
“我周末通常都穿女装的。”狄明哥说。他说得轻松,好像在说他周末都去钓鱼一样。
“你周末为什么要穿女装?”我问。
“女装很舒服,也很有趣,比男生的衣服有趣多了。”
“太空装也很有趣,你干嘛不穿太空装算了?”
“康永,你在生气?”狄明哥用巨掌捂住微噘的红唇:“我很惊讶你在生气,你为什么生气?”
“我……我觉得被耍了,你要穿女装,你起码应该先告诉我一声……”
“先告诉你?先告诉你干嘛?跟你约好两个人怎么搭配穿的颜色吗?穿衣服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如果我穿男装,你就绝对不会要我先告诉你一声吧。”
“这里……还是有很多人在注意你,你不会不自在吗?”
“我看是你不自在,我这么费心打扮了,本来就是要给人看的。”
我是很不自在。我实在搞不懂他怎么能戴着假发假睫毛、穿着洋装和丝袜,还这样若无其事的谈笑风生。最怪的是,出现了一些显然跟他比较熟的朋友,没有一个露出讶异的表情。我想他是真的常常在周末穿女装出来玩吧。
法律并没有规定男生不可以穿女装。法律更没有规定超过一百九十公分的男生不可以穿亚曼尼的女装,可是,我还是有点呼吸困难,我本来是想来找点吃的,现在却不怎么饿了。反正看起来狄明哥也不需要我做伴,他已经被他的熟朋友们环绕,于是,我溜出了派对。
*
我一个人走在西好莱坞的街头。我在想狄明哥穿女装的事。他说的,关于穿衣服的事,其事都没有错,那是每个人自己的事,自己高兴就好了。
那,狄明哥为什么从来不穿女装到学校来上课?
我心中浮现女装狄明哥出现在教室里的画面,我想象着教授的表情。
我不寒而栗,女装真的太有趣了。
*
在看过狄明哥同学的惊人女装打扮之后,我实在很想跟同学聊聊这件事情。
我找了莉莎:“你觉得狄明哥的品味怎么样?”
“哪方面的品味?”莉莎问。
“穿衣服的品味。”
“很不错哦。他上次帮我的演员搭配的衣服,拍出来都很好看。”莉莎说。
“我是问你觉得他自己会不会穿衣服?”
“他自己嘛……”莉莎嘟起鲜红的樱桃嘴,拿笔杆在嘴唇上敲呀敲的,边敲边想――只见笔杆渐渐沾染上她的口红,我脑中浮现“铁面无私”中黑道老大不断用球棒猛敲叛徒后脑,球棒越敲越红的画面。
“狄明哥老是穿黑色呀,黑T恤、黑牛仔裤、黑卡其裤,配上她的黑胡碴跟黑眼球,很酷啊。”丽莎说。
我想到狄明哥的黑胡碴,派对那晚被粉底遮盖得很不错,很有冬雪将融,春草待发的境界。
“莉莎,你只看过狄明哥穿黑衣黑裤?”
“嘻嘻,我也不介意有机会看看他毛茸茸的大肌肉啦。”莉莎丢下个巧笑,走了。
我接着又试探了两个同学,没有人对狄明哥的穿着有任何特殊反映――显然,我是本班唯一见到女装狄明哥,而且依然还活着的人。
既然狄明哥在这一班的新同学当中,特别选中了我“独享”他闲暇时爱穿女装的嗜好,我觉得应该尊重这份他赋予我的特权,不该把这事张扬出去。毕竟只是每个周末穿一次女装这样的小事,又不是每个周末杀一个女人。
*
轮到上“制片预算”的课,在教室遇见狄明哥,他穿着平日的黑衫黑裤,对我眨眨眼。
“狄明哥,学校只有我见过你穿女装,这对别人不太公平吧。”我说。
“不只你见过,薛佛教授也看过一次,我们在超级市场碰到的,我跟他打了招呼,他很困惑的点点头,就推着推车逃走了。”
“他可能本没认出是你。”我说。
“他知道是我啦,上次他把作业发回来,在眉批上有建议我下次可以试试红色假发呢。”
“狄明哥,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没事穿穿女装的?”
“中学,十四岁左右吧?”
“你十四岁的时候,个子已经这么大了吗?”
“没有,十四岁时很瘦小,很容易找到可以穿的衣服,我妈跟我眉的衣柜,我都常常翻,挑些衣服来试试。”
“男生穿女生的衣服,不觉得很拘束吗?像胸罩,不就很拘束吗?”我问。
“是很拘束,但拘束不是问题呀,拘束,会让你对自己的身体更有感觉,会发现自己很多动作会跑出新的样子来,跷脚的方法、走路的姿势、上床前脱掉衣服的过程,都会变得不一样。这好像是跟自己的身体玩游戏。”
“呃,其实,跟身体可以玩的游戏,还挺多的,何必一定要穿女装呢?”
“何必特别不穿女装呢?衣服本来就有各种穿法的。你们东方男生常常穿的袍子,在我看有些也就像女生的长裙洋装差不多,你应该放松一点看待这种事。”
“你以前穿你妈你妹的衣服,没被她们发现过吗?”我问。
“有啊,有一次我妈新买了件兔毛镶边的阿哥哥裙,我看了爱得要命,刚好我妹本来就有一双白漆皮长筒靴,我连做梦都梦到把这条兔毛裙配上这双白靴子,穿出门去跳舞……”
“你真的这样做了吗?”我咽了一口口水。
“我十四岁的时候,没肌肉、头发很长、没这么多毛,穿上阿哥哥裙加长靴,其实满好看的。”
“你穿这样……去了哪里?”我问。
“跟我那时候的女朋友约会,一起去跳舞呀。”
“跟女朋友!那她没昏倒?”我问。
“她呀,她是有点吃惊啦,可是她也蛮喜欢那条裙子的,我答应跟她交换穿,她就很高兴啦。”
“她……她没有拒绝跟你约会吗?”
“康永,十四岁的人,比大人自由得多了,十四岁根本很多状况还搞不清楚,穿个裙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那,你爸、你妈呢?”
“我从来就没见过我爸。我妈呢,酒鬼一个,她每次喝醉了,就会自动把衣柜里的新衣服拉出来,一件一件叫我试穿给她看,她可乐得很呢。是我后来块头越长越大,才塞不进她的衣服了。”
狄明哥回味往事,至此才略显怅然。
“狄明哥,如果你不觉得男生穿女装是错的,也不介意老师或同学看见,那你干嘛不直接就每天穿女装到学校来上课呢?”我问他。
“康永,穿女装很花时间,又不是直接绑一件欧巴桑的围裙,就可以出门了。要化妆、要除毛、要搭配皮包皮鞋,太麻烦了。”狄明哥说。
“一次嘛,穿一次,让班上同学看看就好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怂恿他。我觉得“好东西应该跟好同学”分享……还是……我不想再一个人憋着这个秘密?
“说得也是,嗯……那就下礼拜吧。”他竟然认真在想了:“下礼拜‘世界电影史’的课,人最多,研究所跟大学部的学生都有,既然要秀给人看,就秀给多一点人看见。”狄明哥很兴奋。
“对呀,对呀,人越多越好。”我也很兴奋,想象着全班目瞪口呆,又要故作没事的场面。
“康永,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也要陪我,一起穿女生衣服来上课。”
 
14、流浪进裙去。(中)

*
当巨人狄明哥同学,要我陪他一起穿女装去学校上课时,我以为我会立刻脱口而出:“狄同学,你疯了。”
可是我没有。
这让我暗自惊惶的进行了三秒钟内心独白:“喂,康永,你不会真的有点想穿女装上街去吓人吧。”
见我没拒绝,狄明哥笑嘻嘻的说:“我在中国城看过有一种叫‘旗袍’的衣服,你可以穿旗袍!”
我一听到“旗袍”两个字,当下吓出一头冷汗,背脊仿佛有一条冰蛇窜出。我扳起脸来,狠狠瞪着狄明哥:“休想!除非我死,谁也休想叫我穿旗袍!”
“为什么呢?”狄明哥用他刮过毛的巨掌,托住满是胡碴的两腮:“奥斯卡颁奖典礼,有好几个大明星都穿过旗袍,都很好看啊……”
“她们都是美女!是世界上最美的几个美女,她们穿什么都很好看,她们就算戴上教宗那顶蚌蛤怪帽,还是很好看!”
“好嘛……那就不穿旗袍嘛……那你想穿什么?”狄明哥问。
“我根本不想穿女装,我跟你不一样,我一点都不觉得女装有什么舒服的,我既不喜欢轻飘飘的纱,也不喜欢小碎花或小碎钻,我觉得穿丝袜很痛苦,高跟鞋更会害我跌个半死!――”
“等一等,”狄明哥打断我的话:“你穿过丝袜和高跟鞋?”
我愣住:“有吗?什么时候?”
“你刚刚自己说的,丝袜让你痛苦,高跟鞋害你跌跤……”
“我真的这样说了……”我觉得一阵迷糊:“可是我没穿过丝袜和高跟鞋呀?”
狄明哥脸上,出现诡秘又得意的笑容:“也许你是个梦游异装癖者,专门在睡着以后,从床上爬起来打扮成可爱的小女生,去逛二十四小时全开的购物中心,结果在电动扶梯上只顾照镜子描口红,就不小心跌到了,丝袜钩破……高跟鞋折到跟……”
“狄明哥,我没有梦游的习惯!”我的脸变臭,口气也不高兴了,我把背包收一收,摔到背上:“我既没空梦游,也没兴趣扮女装,我才不要陪你穿女装来上课,我可不是为了扮女生这种低级的游戏进UCLA的,你自己慢慢研究今晚要擦那个颜色的口红吧,恕不奉陪了,拜拜――”
我起身走人,留下狄明哥呆在座位上。
当我走出教室以后,我不太觉得生气了,取而代之的,是有点害怕,我回头看看,看巨人同学有没有追上来,我想象他如果要追上来打我,我跑三步大概只抵得上他跨一步,我的鼻梁挨不挨得起他一拳头?
我的脚步加快,心中懊恼,觉得这整件事莫名其妙,本班近三十人,既有美艳无比的女同学,也有博学稳重的男同学,为何狄明哥偏偏要挑我来分享这个尴尬的秘密?
“而且,他刚刚说的是真的吗?我是因为这样才假装生气跑走吗?我真的有穿丝袜、高跟鞋出去梦游逛大街吗?”
*
等我回到家,脱了衣服,跨进澡缸,开始淋浴的时候,水龙头一开,水哗啦哗啦的从莲蓬头洒下来,我感觉水冲到脸上,听着水声,忽然我心里悚然一惊,想到“剃刀边缘”的淋浴屠宰画面,我懦弱的用眼角余光瞄瞄浴帘外,想象会有戴蓬乱假发、高举尖刀的巨人魔影出现――
忽然听见浴室门打开,我吓得大叫一声,结果浴帘外,也是一声惨叫,哐当几声,我把头探出浴帘,只见室友象牙君精神恍惚的呆站在门口,脚边掉了一地的茶叶。
“象牙,你开门干嘛?”
“我要给你看我调配的烟味茶叶啊。”象牙说。
“我不要看,我在洗澡。”我再把水龙头打开。
“那你鬼叫什么?吓我一跳。”他问。
“我…………我以为有男扮女装的杀手,要进来杀我…………”我小声地说。
“哈哈哈……哈哈哈……念电影的神经病,是所有神经病中最浅博的了,哈哈哈……”他大笑走开了,想也知道,在他特别调配的“烟味茶叶”助兴之下,他会笑得比常人更加欢畅两倍。
我对于自己竟然把狄明哥想象成“剃刀边缘”里的扮装杀手,觉得很内疚。这内疚有一部分是因为“剃刀边缘”里的杀手,扮女装的品位实在很差,假发是便宜货还打结,身上穿的是廉价的花洋装――我怎么可以把女装狄明哥跟这么低品位的杀手联想在一起呢。
当然,我更大的内疚,恐怕是我竟然对狄明哥失去耐心。他爽快地让我知道他的秘密,他以为我会开朗的看待他的嗜好,结果呢?我叫他一个人慢慢选口红,就丢下他不管了。
不行,我得跟他和解。
*
处境小有尴尬的时候,共同观赏电影常可用来打破僵局,提供一个台阶。想对伴侣忏悔自己不忠的话,不妨先租一部“麦迪逊之桥”来,共同观赏,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如何,再走下一步。不过,“麦迪逊之桥”只适合测试女生,对男生很少有用,因为此片一放,向来是女生大哭,男生大睡。男生是低等动物,对于讲外遇,却没有床戏的电影,根本无法原谅。不过,话又说回来,“麦迪逊之桥”主角,难得鸡皮鹤发,女的虎背熊腰,似乎略去床戏不拍,也是明智抉择。
我觉得我推开了巨人同学狄明哥友谊的手,对他关上了门,我不算一个够意思的同学,我辜负了新朋友对我的信赖。
我决定仰赖电影之力,敲敲和解的门,我去租了一部奇片:一九五三年的《男格兰还是女格兰》。我租这片,要跟狄明哥同学共赏。
这部电影奇在何处?首先题材就很奇:故事是讲一个男人特别爱穿他女朋友的羊毛衫,也常偷扮女装上街去。这样的题材在一九五三年,确实够前卫的了。更奇的是,在片中饰演这个爱穿女装的男人的,正是导演艾得伍德本人,而这位伍德导演在他的真实人生中,也真的就是热爱女装,常在拍片现场一旦缺乏灵感,就突然消失,十分钟后,他再出现在工作人员面前,已然穿妥一身女装、假发与口红齐备,继续导戏,据说他一换女装就创意泉涌、完全不顾全场人的目瞪口呆。
但是这些奇怪特色,都不足一彰显《男格兰还是女格兰》在电影史上的独特地位――
这部电影,经常被票选为影史上“拍得最烂的电影”之前十名。
整整八十分钟里,真正由艾得伍德自导自演的段落,不超过十分钟,剩下的七十分钟,因为艾得伍德拍到没钱了,他就拿了一堆没人要的、根剧情完全无关的新闻影片和动物影片来凑数,看得观众一头雾水。
而且所有演员的演技都糟到不行,表情生硬得仿佛是僵尸被叫醒来演的。更惨的是,每句对白都烂得要命,除了有一段对“异装癖”的医学解说,虽然语调听起来是把观众当小学生,但起码是有意义的。剩下的对白,通常不知所云到顶点,没事会冒出一个打扮像吸血男爵的老人,对着观众大叫“当心你家台阶上那只绿龙”这种没头没脑的鬼话。
妙的是,这样的大烂片,为什么没有被时间淘汰到垃圾堆里去?
因为《男格兰还是女格兰》已经烂到了一个极致、烂出了一种无法磨灭的风格。这位艾得伍德导演,早已得到一个希区考克或史匹柏都永远也得不到的头衔――
“影史上最烂最烂的导演!”
你只要去录影带店租艾得伍德的电影,包装上一定堂而皇之的表明:“影史上最烂导演的代表作”!
艾得伍德最有名的一部是“外太空九号计划”,曾经当选“有史以来最烂电影”。每到狂欢节庆,LA有的艺术电院就会早早宣布,要办“外太空九号计划”的大烂片化妆派队,到了当晚,参加派队的人就纷纷打扮成“外太空九号计划”里的人物,有的扮成复活的胖子,有的扮成外星入侵者,大伙闹哄哄带着啤酒、零食进电影院。会参加这个派队的,其实都对这部大烂片了若指掌了,等绒幕拉开,烂片堂堂开演,观众就开始跟银幕上的角色,展开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蔚为电影播映史上的奇观。片中各角色蠢话源源不绝,观众也就毫不客气加以嘲笑辱骂,骂得聪明,其他观众自然击节叫好;骂得冷场,那就难逃嘘声。
所有艾得伍德的电影,最蠢之处,或者说,最珍贵之处,在于他用的演员演技虽然烂到不行,偏偏又都敬业得要命,不管演吸血鬼的、或者演星际战士的,个个煞有介事,认真表演,“外太空九号计划”里的讨喜角色一出场,大家就口哨掌声、热烈欢迎,等那角色一做蠢事,大家又把纸屑爆米花纷纷丢向银幕。这是电影圣城才特有的派对型态,影史上能被这样玩的怪片也不多,每十年得一部而已。
艾得伍德的电影虽烂,却另有魅力,尤其我们电影系学生,看他只有钱买几个纸盘,裹上金纸,用钓鱼线钓起来,也有脸假装是飞碟,穷成这样,竟然还敢继续拍科幻片,还敢让飞碟中弹着火,结果连钓鱼线都烧起来。这种天真的勇气,实在令电影学生起敬意。
《男格兰还是女格兰》虽然不是艾得伍德最烂的作品,但毕竟符合我面对的狄明哥难题。也只有我们这种沉迷于电影的痴人,才会想用这么怪的方法来沟通吧。好像蜜蜂的古怪舞姿,自成他们心意相同的密码。
*
当我把《男格兰还是女格兰》交给狄明哥的时候,果然他就笑了出来。他说他一直想看这部传说中的片子,但老是忘了找来看。于是当天我们叫了皮萨可乐,在狄明哥家一同观赏。
然而,不该在狄明哥家看的,这是一个错误。
电影看到一半,狄明哥就起身去打开衣柜,找出一件羊毛女衫来,跟画面上比对着说:“你看,我也有一件,同样料子的。”
接下来,当然,就开始试女装了。
我对试穿女装一点也感觉不出乐趣,狄明哥一件又一件拉下衣架来,热情地要我套套看,我只有一再推辞,我的人生的确有很多绮念异想,可是当中并不包括跟一个意大利毛毛人挤在一排女装面前,一件一件试穿。
我坚决的推辞,一件都不肯试,最后狄明哥很扫兴的倒在满床的衣裙堆里,把脸深深埋进去。这景象看起来当然很古怪,像阿拉丁神灯的巨灵神遭遇飞毯故障,从高空坠机在埃及艳后的更衣室里。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租来的《男格兰还是女格兰》虽然还在放,但实在名副其实的烂到令人逐渐进入痴呆状态……
我想到我来的原因,我觉得我应该给予狄明哥支持,我是来表示善意,回报他把秘密分享给我这么一个与他不熟的外国同学。
我的教育,我的个性,都让我相信人有自由穿任何衣服、或者不穿衣服。人不该是衣服的奴隶,应该倒过来,衣服是人的奴隶。
不管是中东的女生想把脸露出来,或是“呛红辣椒”乐团全身只在那里套上一只毛袜,只要是人,想穿什么,想怎么穿,他都应该有那个自由。
不过,像所有伪善的文明人士一样,我只是说说而已。如果要我为了表演,那穿成女装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如果是为了“乐趣”,叫我穿女装,我可真做不到。
那……如果是,为了“友谊”呢?
狄明哥一直都保持把脸埋在美丽的女装堆成的小山里。
有一股被细软衣料闷住的。幽幽的声音,从女装小山的谷底,冤魂一般的渗出来――
“我以为你会不一样的……我以为你有自由的灵魂,结果你也一样,唉――”
“我是很自由的啊。”我心虚嗫嚅两句。
“不,我认为你也看不起这件事,你也觉得男生穿女装很变态,你只是很有家教、有礼貌,你在勉强你自己别露出嫌恶的样子,我不需要这种礼貌。这本来只是一件我自得其乐的小事情,结果现在被你搞得好烦人,变成好无趣了……”狄明哥继续嘀嘀咕咕。
“狄明哥,我不希望你这样感觉。那你要我怎么做呢?”我无可奈何的问。
“我说了,你真的做得到吗?”他问。
“别叫我穿女装到日落大道上去走就行。”
“真的?”狄明哥忽然翻身坐起来:“那明天我们两个都穿女装,去上‘电影发行’那堂课!”
我看着狄明哥,本能的又要说不行,可是,事已至此,我实在不能再摆狄明哥一道了……
我挣扎着,直到我觉得狄明哥下一秒就要翻脸了,一般出于承诺的压力,再一半处于会当场被狄明哥巨灵神掌捏断脖子的恐惧,我在抽搐的微笑中,点了点头。
*
还好我一灵未泯,紧急间还记得补上一句:“可是,穿哪件衣服,要由我决定!”
“喔,当然!”狄明哥看我竟然真的会答应,惊讶的拍着床哈哈大笑。床上女装堆成的小山,像大布丁般颤动着。
接下来,自然就展开了我这辈子最痛苦的挑衣服过程。简直就像要死刑犯在走上绞架前,还要自己选一条喜欢的绳子一样。
“高兴一点嘛,康永,这是一件好玩的事啊。”狄明哥对我说。
“唉――”我叹着气,希望能找到一件像《法国中尉的女人》里女主角穿的那种连帽兜的全黑斗篷。可惜没有。
“康永,你个子比较小,打扮起来一定很好看的。”狄明哥鼓励着我:“何况,你在这里无亲无故,爱怎么恶搞,都不会有人管你的,多痛快。”
我想想也是,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总比在校园裸奔好多了吧。
更何况,老天悲怜,在这时被我找到了一件很像西藏人穿的古怪翻襟长皮裙。我把这件抽出来端详。
“啊,品味真好,戈蒂耶设计的仿西藏裙!配长筒马靴最有型了。”
 
14、流浪进裙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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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明哥同学,以他多毛却灵巧的手指,为我搭配了一身边疆风格的女装,黑白鳞假蛇皮长筒靴,帕须米那围巾,西藏式皮袍裙,还有,最要命的,一顶白金色,到耳根的短假发。
“呃……可不可以,戴黑的假发就好?……可能跟我的黑眼珠也比较配?”我说。
“不行,你一身都黑乎乎,太暗淡了,又不是真的从西藏出来的人,搞成那样干什么。”狄明哥用巨掌捏住我的两颊:“我真羡慕你的脸生得这么细皮白肉的,你还不好好打扮一下,怎么对得起老天?”
这大概是我从十岁以后,第一次有机会被“大人”捏脸颊。
我实在很难想象狄明哥的历任女友,都是怎么面对他爱穿女装这件事的。
“唔,大部分都反映不佳啦……”狄明哥耸耸肩,把白金色假发套到我头上,整理发脚:“不过说不定我本来就是很烂的情人,爱不爱穿女装也许根本没影响。唉,在纽约谈恋爱很累的,纽约人很多都很不耐烦,你要掏心挖肺,他们不一定有那个心情听呢。”
他帮我整理好假发,把我转个身,对着镜子。
“但也不是每个女朋友都不欢而散啦,像你现在戴的这顶假发,就是一个叫费雍娜的女模特儿特地送给我当纪念的哦。她说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她交过像我这样一个男朋友。你租给我看的那部可怕的《男格兰还是女格兰》,那个女朋友不也接受了她男友爱穿她衣服的嗜好吗?”
我站在镜子前面,看着镜中的自己,我不得不承认狄明哥真的很会配衣服,我陌生的摸摸白金色的头发,摸摸皮袍裙翻出来的长毛衬里,我边摸索,边惊叹着,原来那些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打扮美好的漂亮女生,都常常站在镜子前面,享受着这样的乐趣啊。
“唉――”我叹了口气。
“怎么了?”狄明哥问。
“原来女生背着我们男生,享受这种乐子啊。”我说。
“你现在不是也享受到了吗?”狄明哥说。
“唉,可是我一想到明天要穿成这样去学校,我压力好大喔。”我光用想的,就开始流汗了,汗珠在假发里面像野菇一样,一粒一粒爆开来。
“狄明哥,明天那堂‘电影发行’课的杭特教授很歧视东方人呀,我不应该在他的课堂作怪,他一定会气得把我当掉的。”我说。
“别担心啦,杭特那个死白人猪跟我在纽约就认得,我们好得要命,我会罩你,他绝对不会找你麻烦的。”狄明哥说。
我抱着衣服、假发、还有狄明哥额外提供的女用内衣等等,回到我自己的住处。
本来狄明哥还坚持第二天上课前,他要来帮我化妆,一切打点好,再押着我一起到学校去。
我一听又吓出一头大汗,如果是我独自行动,反正我个子小,又是个外国人,要在各色人种杂处的校园里走个十几二十分钟,想来也不至太引人注意,充其量被消遣两句,不会有什么大状况。可是,要是跟女装巨人狄明哥同行,那就顿时成为校园奇观,远远望去,肯定就像一个可疑的西藏女人,牵上一个可疑的青海大脚女雪人,别人一定以为是从少数民族马戏团逃出来的,势必闹上校报头条,要是再被系上的好事之徒,当场掏出摄影机来拍上一段,接下来在UCLA的几年恐怕后患无穷。
我再三坚持狄明哥第二天切勿来替我化妆,切勿来接我去学校,我一切会自己打点。
“你这么怕我去接你?……康永,你一定还是想落跑,对不对?”狄明哥脸色又渐渐变灰……
“没有,我以你们意大利祖先最信的圣母玛丽娅的脚指骨发誓,我明天一定会穿上这套衣服,戴上这顶假发,塞进这双长靴,准时走进杭特教授的教室。狄明哥,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千万不用来接我,我们就直接在教室见。拜拜。”我说完就溜,可是狄明哥一脸不信。
我看他不信,又转身,郑重的加了一句,“狄明哥,在我所来自的国家,这叫做‘义气’,对朋友承诺事情,我们一定做到。”
狄明哥这才脸色转晴,放我走了。
*
回到住处,我免不了在厕所演习一下,室友象牙君与女友卡拉,正在享用他们最爱的那种烟叶,两人笑嘻嘻的,发现了我的行头之后,更加乐不可支,在厕所门口笑倒地上,抱成一团。我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象牙首先就笑嘻嘻的拍着我的肩膀说:“好样的!别人把你当朋友,你当然应该把他当朋友,给朋友支持,这是最对的事了,康永,我觉得你做的是对的!哈哈哈哈……”他这一串狂笑,听起来可不像什么赞许,反倒比较像不祥的乌鸦。
倒是卡拉很真心的抱住我肩膀,跟我说:“明天我会帮你化个很含蓄的妆,让你又出色,又不会太夸张,你不要担心。”
卡拉自己的妆一向画得很好,我也就放心又感激地点了点头。
“哇,哈哈哈哈……”象牙从我包包里拉出了胸罩,立刻又爆出一串狂笑。这下连卡拉也再无法把持,跟着狂笑拍地板。
*
UCLA校园里,大大小小的停车场,超过一百个。这在不开车就寸步难行的洛杉矶,是很普通的事。可是,你被分配到的停车位,离你上课的地方有多远,可以决定你这一学期狼狈到什么地步。据说理工学院和医学院的教授们,拼命的想得到诺贝尔奖,主要是因为只有诺贝尔奖得主,可以任意选择停车位,把车直接停在系馆前面。要不然,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自己的腿打断,取得“行动不便者专用车位”,LA很重视行动不便人士的权益,相对来说,我们这些能走路的,没事多走几步也是应该的。
我开学时所抽中的停车位,位于校园某个神秘角落,从这个停车场走到电影系馆,大概要花费五到三十分钟,决定于你是像被狗追那样狂奔,还是像个文明社会的人类那样有尊严的举步前行。
当然,从各停车场到各系馆之间,也备有免费的校园内巡回小巴士,不过要等到这些小巴士适时出现,机率跟等到流星出现差不多。
这是我车停好,躲在车里,觉得自己像那种专选停车场杀人的变装杀手,我心跳得有点快,我凑向照后镜,看看卡拉帮我上的妆,其实还好,只有眼影我很受不了,我用力抹抹眼皮,情况反而变糟,眼影晕得更开,不过,假睫毛倒挺有趣的,最吓人的还是白金发亮的假发,让我的头看起来像已经退流行的那种闪光华丽保龄球。
我本来准备了一个挖好洞的牛皮纸袋,套在头上,就会跟“象人”那部电影的男主角差不多,可是我想象人出场恐怕会引起更大恐慌,就算被效警当作恐怖分子,当场被射毙在半路,血溅校园,恐怕也没有人会觉得我无辜。
我丢开纸袋,决定给自己来点心理建设。我闭上眼,给自己三句口号:
“一、早死早超生,越拖越难熬。
“二、这是为狄明哥做的。人以朋友待我,我以朋友报之,血债血还,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一笔讨回来。
“三、我的脸并不古怪,起码绝对不会比麦可・杰克森的古怪。他的脸,会令北京狗有似曾相识的疑惑,我的脸不会。”
默想完毕,我深呼吸,开车门,跨出去。
走向系馆的一路上,其实没什么状况,UCLA校园虽然颇多尤物,但长得远比我更像男人的女生也多得是。我低头快步疾行,除了被高跟的马靴连拐到两次脚,痛得半死之外,平静无事,抵达系馆。
*
进了系馆大门,我松了一口气,推着垃圾桶经过的系上工友老黑认出我来,捧场的吹了一声口哨,哈哈大笑而去。老黑当工友十年了,什么没见过,我想我就算用手拎着自己的头走过去,他也只会赞一声:“特效做得不错。”
接下来在走廊撞上系主任薛佛教授,他根本没认出我来,搔着白发走过,还向我问了声好:“你好,小女士。”
我赶快闪入上课的教室,今天这堂是开给研究生的课,全都到齐也不过二十人,我丢脸范围有限。教室里已经到了近十个人,都在聊天,我闪进去之后坐定,大家安静了一下。
热心的非洲女生赞那布,先开口了:“呃,你可能走错教室了,这堂课是杭特教授的小班哦。”
我没答话,只是望着赞那布。
“哎呀……是康永啦!”莉莎猛地一声尖叫,扑上来抱住我:“哇,你在搞什么?”
大家先是一惊,在定神一看,真的是我,立刻哄堂大笑,铁钉皮夹克锐斯笑着连骂好几句脏话,葛洛丽亚已经开始研究我的长靴蛇皮是真是假,一贯忧愁的贾维苛坐到我旁边来,喃喃自语着:“你真勇敢,我好羡慕你……真勇敢……真勇敢……”他的语气听起来,比较像是把我错认成等一下要被绑在柱子上烧死的圣女贞德。
只有虔诚的基督教徒贝尔同学,很烦恼的向我走来,他大概只差没有边走边做出驱魔的手势,拿圣水洒我。
“你还好吗?你没怎么样吧?”贝尔把大手按在我的肩上:“康永,你到底怎么了?”贝尔显然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他该吃药了啦!”锐斯尖声笑骂:“他终于痒得憋不住啦,看他骚的!”
女权斗士赞那布可听不下去了,跟锐斯顶嘴:“你小心你的用字,你最好多学学女性在场时该用的适当字眼!”
“他又不是女性,他现在是人妖!”锐斯叫着。
“我觉得康永这样打扮很好看!”葛洛丽亚声援我,虽然不是很政治正确的声援角度,好像如果我“扮相”不佳,就活该挨骂了。
“哈,葛洛丽亚,原来这种男生也能让你兴奋呀!”锐斯恶毒的回答。
公牛君开口了:“隔壁艺术系没事就光屁股玩屎玩尿的,乱搞也能当学期作业,康永只不过穿女装来上课,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A片助理多猫同学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康永,杭特教授喜欢欺负东方学生的,你干嘛在他的课堂上作怪?你不怕惹火他吗?”
“狄明哥说他会罩我。”
“这关狄明哥什么事?”
“是为了狄明哥,我才穿女装来上课。”我说。
“狄明哥叫你穿这样,怎么可能?”公牛和贝尔一起叫出来。他们两个,是全班跟狄明哥最熟的。
“因为狄明哥自己也要穿女装来。”我说。
*
一听我说狄明哥也要以女装出现在教室,全班都哄堂大笑。“狗屁啦!”“又不是万圣节”“要重拍‘五十尺高女巨人复仇记’吗?”纷纷笑骂过来。最后一句,最引起共鸣,“五十尺高女巨人复仇记”是半个世纪前拍的科幻片,一再被丈夫欺负的主妇,意外被不明射线辐射到,暴涨成五十尺高女巨人,两脚叉开把高速公路轻蔑的夹在两膝之间,女巨人伸手指,把负心的男人一个一个从车里拎出来乱甩一通。特效烂得要命,可是女性意识鲜明,博得半世纪前女性主义人士一片欢呼。
最热爱比划低级动作的麦锁门同学,早已学电影里的女巨人,跨到椅子扶手上,发出古怪叫声,大家笑得更厉害,却听见一个人开口说话的声音。
“康永没有乱说,我看过狄明哥穿女装……”大家忽然安静下来,望向说话的人。说话的,是忧愁的贾维苛。贾维苛平常在班上太像空气,这时被大家一看,忽然有点结巴了。
“上、上个月……有一天半,半夜三、三、三、三点,在我家那边的超级市场,我,我有看见狄明哥,穿……穿皮短裙,在挑、挑、挑、挑水果……”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正要开始议论,上课铃已然响起,狄明哥竟然还不见人影,毫无消息。我觉得被设计了,怒从心头起,起身就要闪人,好死不死,撞上推门而入的杭特教授。
杭特教授个子细细长长,比我高一大截,我的鼻梁撞上他的肩头,痛得我捂着脸弯下腰来,等我痛完了,直起身子,只见杭特教授正眯眼睛打量着我,仿佛发现了地面新冒出来的鲜艳蘑菇一样。
他伸出手,把我的白金色假发扶正,我紧张得用手顺了顺鬓发,把发脚顺到耳后去,做完这个动作,我才察觉这很女性化,一下子手都不知要往哪里摆。
杭特教授拍拍我肩膀,示意我去坐好,他看着我坐下,他说:“听说你们日本流行乐界,现在很流行像你这样男生化妆、戴假发、穿女人衣服,还有个特别字眼来称呼,是叫做……叫做‘死绝系’,是吧?”
他的发音不准,我只好纠正他:“是‘视觉系’,教授。”
他耸耸肩:“随便啦。这在好几年前,滚石乐团的米克杰格、英国的大卫鲍伊都玩过了,你们过了这么久,才忽然醒过来要抄袭吗?会不会太迟钝了一点?”
“报告教授,日本的视觉系乐团,有日本自己的华丽风传统,不太算抄袭,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提出来供您参考。至于我,也并不是日本人。”我说。
“啊,这样嘛……随便吧,反正东方人看起来都差不多的……至于抄不抄袭的事,呃,阁下你还不是也千里迢迢来坐在美国的大学里,学这个西方人已经发明了一百年的电影呢……”
接下来整堂课,杭特教授都动不动就冷嘲热讽一下,我自知理亏,如坐针毡,下课前杭特教授还对着我来了一句:“也许下次你会打扮成熊猫来上我的课?”
我气冲冲的先进厕所,手忙脚乱地把妆洗掉,摘下假发,总算看起来好一点了,我急着要找狄明哥算账,打算拿洗不掉签字笔在他脸上画两个黑圈,让他扮熊猫。
这时贝尔却进来找到了我,告诉我:“狄明哥在警察局。”
*
我跟贝尔一起赶到警局,发现狄明哥脸带残妆,露出光头,古奇牌洋装的肩带扯落一边,乔治扬森牌银耳环也只剩一只,高跟鞋早已除下,挺着一双大脚丫。
跟这时的狄明哥比起来,我简直可说是“仪容端庄”了,我们两人互看到对方,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洛城警员在一旁不屑的摇摇头,在办手续的虔诚贝尔同学则持续有斗大汗珠滴落,仿佛正被地狱火舌舔到耳朵。
*
原来狄明哥开车来校的路上,与别人的车擦撞,双方下车互索证件与电话号码之时,对方一伙十七、八岁墨西哥小鬼,当然忍不住对狄明哥百般恶毒嘲笑,惹翻了狄明哥,摘了高跟鞋就双拳齐出,变成下山的母大虫。对方虽有四人,都只是少年小鬼,虽有球棒在手,还是抵挡不住巨人狄明哥如狂风骤雨般的拳势,双方厮杀得惊人,早惊动了洛城警网前来处理,带回警局,以免阻碍交通。
我听狄明哥说到这里,脑中不禁浮现《水浒传》里疯魔大和尚鲁智深扮新娘子痛打恶霸的章节。我拍拍狄明哥的肩,问他:“大哥,光天化日,公然以女装出现,大闹街头,可痛快乎?”
狄明哥笑答:“当然痛快!只可惜了这件古奇洋装!”
*
后来班上同学周末聚会时,狄明哥就常常穿女装出现了,这对他来说,似乎有一种被亲密拥抱的愉快感受。
至于我,则开始慎重构思一部所有帅哥都穿旗袍的文艺爱情片……
 
15、死蛇浪中活。


在上次流浪途中遇到的人,
如果在这一次流浪时又遇到了,
彼此会认得吗?
就算认得了,会愿意相认吗?
会愿意以上次流浪时,
那种相遇的方法,再相遇一次吗?

拍电影,很多部分是劳力,不是脑力。
德国大导演荷索,曾经用力把一艘油轮拉到一座山的山顶上,拍成了“费兹卡拉多”。日本大导演黑泽明拍“乱”的时候,戏里所有古代大将军的内衣裤,都要比照博物馆里真的古物,一件一件手工缝好,给演员穿。电影界的神经病绝对很多,不过反正大家都很神经,不必互相拆穿。
*
我进UCLA电影所以后,才算开始了我的劳力生活。灯光课的第一天,老师叫大家把自己准备的工作手套拿出来,当我把我那双棉织手套拿出来的时候,灯光老师叹了口气:“这双手套很不错,如果戴这双手套来搬大灯,你只会被烫伤个十几次而已。”
“那……十几次以后呢?”
“十几次以后,你的手应该已烫成死皮,会自动隔热了。”
灯光老师说完,从腰后扯出一双翻牛皮手套,建议我们采用,他顺便提醒我们调整灯光角度的时候,千万小心别把脸贴到灯上去,除非我们想直接变成“歌剧院里的那个魅影”。
搬大灯确实很吃力,调整大灯方向也很惊险,像快被烙铁逼供那样,热气逼人。好莱坞当然早已发展出不烫的冷光灯、轻盈的灯,只是这些先进的设备,当然不会出现在我们这种穷教学单位。UCLA虽然有点经费,但还是买不起新的器材,我们常常很感激的收下好莱坞淘汰不用的各型原始巨大怪物设备,有的升降型摄影座古老得像中世纪攻打城堡用的云梯车一样,拍完那个镜头,摄影师如果能安全降落地面,已算一桩成就。
除了搬运、做道具、做服装,算劳力的事情外,剪接其实也是很费力的手工活。
剪接的第一步骤,是选片段,选片段有多累,要看你拍的时候有多疯狂。拍“发条橘子”的美国大导演库柏立克,据说同一个表情,可以叫演员演五、六十次,演到演员脸部肌肉抽筋为止。
要从“五十次哭”当中,选一个“最适合的哭”出来,这是剪接的第一步。
*
“侏罗纪公园”的原著作者克莱顿,自己也导电影,他说他有次在伦敦,逛进一栋“灵媒之家”,就在里面随便找了个从未见过的灵媒试着看看好玩。结果灵媒欧巴桑闭上眼睛看了半天,说话了――
“你的职业好奇怪,哇……我从没看过有人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养蛇的吗?”欧巴桑闭着眼、皱着眉问。
“我养蛇?你看到了什么景象?”克莱顿问。
“我看到你坐在一个大房间,房里放满了大篓子,每个篓子上都吊挂着一条一条黑蛇,挂得到处都是…………”欧巴桑灵媒描述着:“真怪,这些黑蛇的蛇皮亮晶晶的,好像会反光,可是每条蛇都动也不动一下…………是都死掉了吗?………怪呀,这是做蛇药的地方吗?”
克莱顿听到这里,悚然听懂了灵媒在讲什么,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灵媒闭眼后看见的“死蛇房”,正是展开剪接前剪片室里的景象。一部电影有多少场戏,就有多少个篓子,每个篓子上有一排钩,按着镜头的顺序,每个钩子就挂着那个镜头拍好的影片。
影片一段一段,远远看去,就像发亮反光的黑蛇。
欧巴桑灵媒就算用猜的,也绝对诌不出剪片房这个诡异的“死蛇地狱”景象,除非她不但认得出克莱顿是个电影导演,而且她也是电影系毕业的。怪不得克莱顿要吓出一身冷汗。
*
本班的暴力派导演锐斯同学,只要拍到暴力画面,总是情不自禁,叫演员一演再演,要不是财力有限,底片不够,我看他是很乐意每个杀人镜头都拍他个三百遍的。无非是举起牛排刀再戳下去嘛,我们旁边看着,都觉得差不多了,知道杀了人就可以了,他在拍片现场,却红着眼大喘气的叫着:“很好,可是,让我们再拍一次,这次,我们把刀偏向左边十五度左右,让刀的边缘闪出一道光……”
锐斯这样歇斯底里的拍,进了剪片房以后,当然挑片段就会挑得很累。有一次我陪他挑一个女主角被刺杀时,脸部痛苦表情的特写,这个镜头,锐斯叫可怜的女主角演了三十次,拍到后来,女主角根本不必演,看起来就已经是一脸要死的表情。锐斯进了剪片房,却看得津津有味,“咦,这一次两排牙齿间的口水没有牵丝……”“咦,怎么这一次口红被口水洗掉一小块?……”
可是,即使热爱暴力如锐斯,翻来覆去的挑到后来,也濒临精神错乱,喃喃自语,两眼发红。
好不容易,他总算把三十段影片来来回回算看够了,小心翼翼的挑了他自认为最最最满意的一次出来。他很珍贵的把这段影片,挂在他专属影片大篓的钩子上,另外淘汰的二十九次呢,就垂挂在篓子边缘上,如一条一条蛇尸。
*
接下来,锐斯跟我出去吃饭了。等我们吃完饭再回到剪片房,发现房间竟然被锁住了,我们敲敲门,过了半分钟,门才打开,只见公牛同学神色有点不自然的跟我们点个头,走了出来。锐斯往剪片房里走,,却又撞上另一个人,是长发散乱的葛洛丽亚。葛洛丽亚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对我眨眨眼,露出顽皮的笑容,也跑出去了。接下来,只听见锐斯一连串脏话爆炸开来,我跟进去一看,只见锐斯的大篓子被撞翻倒地,片子一段一段的,散落一地都是,锐斯千辛万苦才挑出来的那一段,当然也混在里面,如同一滴水回到大海之中,看来锐斯不免又必须重新欣赏他那位可怜的女主角惨死三十次的表情了,而我绝对不相信,他会挑到原来他挑中的那一次。
*
至于,公牛君和葛洛丽亚,在剪片房里做了什么,会把这么大个影片大篓子给撞了个碗底朝天呢?我回想起开学时,葛洛丽亚跟我说过她以前跟公牛君“认得”,这学期他会找机会跟他“相认”,让他想起她是谁来……照情况看起来,公牛君应该是恢复记忆了吧。
 
16、流浪遇老毒。


毒,是相对的。
你不需要最毒,
你只需要比你在流浪时意外遭逢的毒物,
再毒一点点就可以了。

决定选修“恐怖电影分析”课时,事先并不知道同学也会挺恐怖的。
我们这组人主要是学拍片,算是所里的“武班”,跟专门念电影理论的“文班”井水不犯河水,可是所里还是规定我们要点缀式的选几门分析研究的课,我心中有黑暗小世界,常常闹鬼,理所当然选了“恐怖电影分析”。
教课的爱纹教授非常白,白到呈半透明状,讲话轻声细语,像怕吵醒鬼。爱纹教授把这学期要看的片单发下来了,从德国的黑白默片“吸血鬼”开始,到丹麦默片的“吸血鬼”,到好莱坞最早的“吸血鬼”,到好莱坞最早的“木乃伊”、“狼人”、“金刚”、“科学怪人”,再到“豹人”、“活死人之夜”、“德州电锯大血案”、“突变第三型”、“大法师”、“异形”,一大串片单拿在手上,好像会滴血、流粘液、外带冒青烟。
*
上课时,一条长桌子,教授端坐上首,学生分为文武阵营,左侧,坐的都是像我这种学电影制作的学生,右侧,坐的都是修电影理论与电影史的,博士班的学生。
我们这些学实际拍片的,是没有博士学位可念的,美国的研究所大多为“劳动型”或“实做型”比较强的学门,设一种叫“专业硕士”的学位,比方说学舞蹈的、建筑的、雕刻的、摄影的,都是拿这种“专业硕士”的学位,就算你想念博士,研究所也不提供博士学位给你念。博士学位,是给那些修建筑理论的、艺术理论的人念的。建筑学博士多半一辈子也不盖房子,艺术史博士多半不雕刻不画画。
我们这些拍电影的学生,大概都不很喜欢跟这些修电影理论的博士生聊天,尤其不喜欢跟他们聊电影,原因很简单,我们流血流汗拍的一场追车,在他们眼中只是无意义的垃圾,而他们赞赏得要死的某些“风格”,常常根本是我们光圈调错或者底片漏光才出现的“错误”。所以,我们常常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相对的,他们一定也很容易就觉得我们智障。
*
博士班有时会出现白发苍苍的学生,这很自然,人年纪大了,想在知识上更近一层,就钻回学校来修博士,也是很惬意的过日子的方法。可是我们“恐怖电影”课上,出现的这对老夫妇博士生,是在老到超过大家预期的程度。他们二位老到几乎已经没有办法坐直身子,直视老师。老夫妻中的妻子叫香坦,她的头部始终都轻微颤抖,配上一头戟张的白发,看着很像随时会随风而逝的蒲公英。老夫妻中的丈夫叫道格,戴一付会把眼球极度放大的厚片深度近视眼镜,像一尾深海怪鱼。
这两位老到这样了,竟然还来修“恐怖电影”,堪称是壮举。很多人误以为老人家活久了,一步一步逼近生命尽头,一定比年轻人从容,累积了足够智慧,能直视死亡。据我观察,真相并非如此,像我已升天的伯父,九十岁开始,不愿一人待在屋中,只要他发现落单了,即使佣人只是出去十分钟买个东西,伯父也必然立刻夺门而出,宁愿呆立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也不愿一个人待在屋里。我猜他是怕没人在场,他会悄无声息被“带走”吧。
*
我第一次在长桌的对岸看见这对老博士生时,还挺佩服的,觉得要是自己到这么老,大概没法这么好学了。可是,在课堂上几度交手下来,我们“武班”发现“文班”这二老满腔怨毒,很像武侠小说里隐居老怪、天残地缺之流的人物,不可理喻,出口就要伤人。
*
“恐怖电影”课,要讨论“金刚”。老香坦发出嘶哑的声音,开口了:“金刚,这只大猩猩,就是纽约的黑人。”
“何以见得?”两、三位黑人同学反问。
“用看的,小鬼们,用看的!”老香坦很不耐烦:“你光看金刚那张猩猩脸,不活脱就是照黑人的五官做的?”
香坦的话也许有她的道理,也符合电影分析课探讨精神,但她的措辞实在应该小心一点。
“你是说黑人长得像猩猩吗?你这个老泼妇!”非洲来的赞那布同学立刻发飙。
“你看看电影最后,金刚这只大猩猩,绑架一个白种人美女,爬到象征文明社会的纽约帝国大厦上去,跟美国空军作对,这就是白种人对入侵纽约的黑人的恐惧啊!”道格老虽老,喊叫起来还挺有劲的。
老道格说的,其实很能反映在种族歧视依然严重的三十年代,主流白种人的心态,可是天地二老的态度,却比较像是借着恐怖片里的黑暗元素,来铸造自己的毒飞镖,在课堂上对年轻同学随手发射。恐怖片,本来就是被全社会的怨念激发出来的产物,当然可以提供二老源源不绝的黑色能源。
*
老香坦和老道格这对夫妇,也就开矿般的不断从恐怖片中挖掘出毒液,在课堂上四处泼洒――
“单亲妈妈根本没资格照顾小孩!‘鬼娃恰奇’就是在讲这个道理,嗤,没时间陪小孩,就把小孩丢给洋娃娃做伴,小孩怎么可能不出问题?”
二老招惹完黑人同学,又招惹了班上几位单亲妈妈,接下来呢?
“男人逃避婚姻,就会制造问题,像‘科学怪人’那样,好好的婚不结,两个男人躲在古堡里‘制造生命’,不就造出了一只谁都对付不了的大怪物出来,闹得鸡犬不宁,男人搞同性恋,就是制造麻烦!当然会被全村的人拿着火把追杀!”二老说。
这又炮打同志了,不要说是班上几位向来公开自己是同性恋的同学,连其他异性恋同学都听不下去,跟二老争辩起来。搞到爱纹教授只好常常要出面劝架,并且训诫二老:“电影研究的目标,并不是要研究谁对谁错,如果一心只想责备和自己不同的人,那直接去教堂就够了,不必硬要在研究所里找知音,研究所不是干涉别人生活方式的地方。”
不过二老显然也不很在意爱纹教授的话,二老加起来活了近两个世纪,不甩一个四十岁的教授,天经地义。我们听说这两位已经在研究所晃荡八年了,看来他们根本不在意何时拿到博士学位。况且,据说他们交的报告水准很高,旁征博引,压倒不少年轻教授,所以教授们也拿不出什么手段来对付。学校呢,乐得年复一年的收他们学费,反正电影理论博士班的名额也不是多抢手。
*
有一次,教授放完经典恐怖片“异形”以后,要全班同学在纸上画出异形这只外太空怪物的“头形”,大家正在画时,老香坦就已嘟着嘴抛下画笔。
“太低极了,我不画。”她说。香坦把笔一丢,顺手也把老道格的笔抽掉,不让他画。
爱纹教授笑咪咪的要大家把画好的“异形头像”一起张贴到教室墙上,贴好后放眼一看,全班“哗”的起哄。
怪物异形的头部,根本就是依照男人的器官在某个状态下的样子设计的,非常明显,只是电影拍得够紧张、观众被吓都来不及,谁有空去注意异形的头长什么样子。直到这时教授要我们画出来,大家才赫然发现这只怪物浑身都是“性”味,尤其头部真是勇猛到不行。
无怪乎老香坦一下就识破机关,不肯画完,香坦和道格抗议了――
“这是很没品位的东西,不值得讨论,太粗鲁了。”他两人拒看一墙壁大大小小的器官,转脸瞪着我们。
“放松点嘛,性,本来就是很多人怕的怪物呀,异形最后是被女英雄打败的,表示女生终于不再被性这件事迫害了,我们女生该赞赏这部电影呀。”葛洛丽亚同学鼓励香坦。
“连恐怖片也堕落了!”香坦抱怨:“以前恐怖片的性,最多就是吸血鬼优雅的吻住女人的颈子,哪里会这么低级,把男人的器官设计成一只怪物。”
我看着这两位博士班的老学生,觉得他们似乎是在跟什么东西闹别扭、搞对抗,即使明知自己讨人厌也无所谓。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经历,造成了这二老的古怪脾气?
*
某天“恐怖片分析”下课以后,本班最忧郁的提姆・贾维苛同学,飘到我旁边来。
贾维苛非常聪明,大学时念的是哈佛的经济学系。可是他不快乐,超级不快乐。班上的人都不太理他,好像怕被他的沮丧感染到的样子。
贾维苛告诉我他的爸妈都是有名的心理医师――
“你能够想象这种同年有多么痛苦吗?”贾维苛惨淡的回忆着:“在一对心理学权威的专业辅导下长大,爸爸像探照灯、妈妈像显微镜――”
我噗嗤笑出来。贾维苛无奈的扯起嘴角,陪我苦笑一下,说:“这实在不是件好笑的事。我从小就被他们看透透,我根本没机会探索我心里藏了什么,他们全迫不及待的替我挖出来了……”
贾维苛讲到这里,忽然转脸看我,眼睛发亮的说:“我讨厌香坦和道格,我讨厌这一对尖酸刻薄的老家伙!他们以为他们是谁呀!”
我吓一跳,不知贾维苛是怎么从他爸妈身上,忽然跳接到天残地缺身上的?贾维苛抓住我手臂――
“大家都以为这对老家伙刀枪不入,我才不信。他们两个脾气这么怪,一定是受过什么打击,只要找出他们的罩门,两个老家伙一斗就垮!”
我想到贾维苛同学家学渊源,要洞悉人性的弱点,肯定有独到的家传功夫,所以连连点头。
“康永,你看着好了,下礼拜轮我上台报告,我一定有办法刺到他们的痛处,让他们这对膨胀到不行的老气球被我一刺就‘砰’的破掉、瘪掉,哈!看他们还能不能继续嚣张下去!”
我还是连连点头,目送贾维苛抖擞精神而去。这实在是开学以来未有的异象,老是垂头丧气的贾维苛变得这么有活力,连说话都不结巴了。
*
这一个礼拜,轮到贾维苛报告了,他的题目是:“恐怖片中厌憎父母的怪物”。
他报告中,引用了好几部以“恐怖儿童”为主角的经典,像“受诅咒的村子”、讲核变怪婴的“他是活的”、用飞行餐刀一把一把活生生把老妈钉死的“魔女嘉莉”,还有没事乱喷绿大便、还把老妈头不堪的按向自己下身的“大法师”。
当贾维苛开始播放“天魔”的片段时,我就察觉老香坦与老道格有点坐立不安了。
“天魔”里面,葛雷哥莱毕克演的堂堂美国大使,竟然死命抓住自己的稚儿,要把儿子杀了,为被儿子害死的太太报仇。这情节当然很骇人,但同学都看得眉飞色舞,会来修这门课的人,想也知道都不会太正常。但怪的是平常张牙舞爪惯了的二老,却渐渐垂下眼睛,不看这些画面了。
我有点困惑的看看台上的贾维苛同学,他对我眨眨眼,然后摆出悲惨的脸色,继续报告:
“父母跟小孩的关系,不一定爱恨交织,有时候甚至只是纯粹的仇恨而已!”他意味深长的看了香坦和道格一眼,接着说:“父母因为一时的欢娱,或者更糟一点,因为一时的疏忽,就制造出一个生命,这个生命如果心怀怨怼、拼命报复,也是可以理解的。”
说到这里,我都觉得老香坦的呼吸声变粗重了,我转眼稍瞄一下,发现她正恶狠狠的瞪着老道格,而老道格赌气似的低着头,撕扯着自己手指头上脱落的坏皮。
“接下来,屠杀亲生父母的经典,史蒂芬・金小说改编的能使死去宠物都复活的‘宠物坟场’!”
贾维苛选播的片段,正是“宠物坟场”中,被车撞死的可爱男童,硬是被双亲从死亡世界逼回到阳世,却变成了不死不活的邪恶存在,五岁小孩血淋淋的把自己老妈扯得血肉模糊、挂在半空。
*
片子播到这里,全班正恶成一团,老道格忽然推椅而起,粗鲁的把书本笔记乱收一气,头也不回的走出教室。
只是他年纪大了,动作很不利落,颤巍巍刚走两步,就被老香坦气呼呼的拉住――
“你又想逃走了,对不对!”香坦大声骂:“你把我们的儿子逼疯了,让我一个人对付他!你知不知道,你把我们推到地狱里,地狱里!你知不知道!”
“是你要那个儿子!我早就不要了!”道格拼命要甩脱香坦的手,力气又不够,两个老人拉拉扯扯,大家都错愕的看着。
而贾维苛却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把播放影片的音量又调大声一点,大家免不了又转头去看画面――
画面上已经演到“宠物坟场”的结尾,可爱但僵硬的金发小男童,拿着锋利的刀子,跟自己的爸爸搏斗着,把爸爸拼命要把手上的针头插进自己爱子的脖子,稚儿则拼命要用刀去割爸爸的脖子!
老香坦看着这个画面,呆住一秒,然后就掩面大哭,再也不管道格,自己跌跌撞撞跑出教室。
老道格也追出去,桌椅撞得乒乓乱响。
全班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这时只听贾维苛同学清一清喉咙――
“呃,我的报告,就结束在这位可爱的小僵尸,被亲生爸爸再杀死一次的画面吧……”
只见画面上,幼小男童终于挣扎不过成年大人的爸爸,被爸爸插了针管、注射了针剂,小男孩没有立刻倒下,他像个坏掉的洋娃娃一样,歪歪斜斜的在家里又走了几步,嘴里嘟嚷着童语:“好不公平喔……不公平……不公平……”然后才终于倒在地上。
贾维苛同学扬一扬眉毛,做了结论:“这个父亲给了儿子第二次生命,也第二次夺走了儿子的生命,我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自己的。死,不恐怖……活着,活在地狱里,才恐怖。”
贾维苛说完,走下台,全班沉默,看着老香坦和老道格留下的两个空位。
*
他们两个后来没有再出现在我们班了。
而贾维苛同学跟我说,他会把他这篇报告列印好、装订好,寄给他的父母,请他们指正。
 
17、浪人之心愿。


流浪者各有终点,
抵达终点前,各有心愿,
流浪者不能认同其他流浪者的终点,
觉得是不值得去的地方,
流浪者也不能理解其他流浪者的心愿,
觉得是没意思的心愿,
这恐怕就是流浪者,
会喜欢各自流浪的原因吧。

放四天假的长周末,有钱的莉莎邀几个同学去华盛顿住她家的豪宅,被邀请的人里面,有一位娜塔夏,来自俄罗斯,到UCLA念国际法。娜塔夏很壮硕,常把莉莎衬得很娇小,莉莎跟她很不错。
我们飞到华盛顿以后,几个人各自计划要去不同的博物馆,麦锁门要去航太博物馆看登月小艇,狄明哥要去历史博物馆看爱斯基摩人的海豹骨独木舟,我要去国家画廊看波提且利和范艾克的画。娜塔夏说话了――
“我不要去看博物馆,我也不要看画。”她说。
“那你要看什么?”
“我要去看超级市场。”她说。
我们都放下手边资料,看着娜塔夏。
“看超级市场?超级市场有什么好看的?”我们问。
“博物馆有什么好看的?画有什么好看的?”娜塔夏反问我们:“圣彼得堡有凯萨琳女王的冬宫博物馆,东西多到就算每样只看一分钟,你也要花五年才看得完,东宫收的都是全世界最好的宝贝,我们俄罗斯有谁要看?”
“你们俄国人为什么不看?”
“又不能买,有什么好看?”娜塔夏问。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娜塔夏说得对,博物馆里的东西都不能买,登月小艇、波提且利的画,都不能买,想买也买不到。不能买的东西,说真的,有什么好看的呢?
麦锁门、狄明哥、莉莎,还有我,忽然都不想去看博物馆了。
“好啊,娜塔夏,我带你去看华盛顿最大的超级市场。”莉莎一马当先,开出一辆停在她家豪宅院子里的豪华面包车,载大家前往超级市场。
*
我们三个男生也都乖乖上了车,虽然很难相信我们抢时间一样从洛杉矶飞到华盛顿,结果第一站竟然是去超级市场。
娜塔夏一进了超级市场,眼睛放出强烈的光芒,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壮硕的身体变得轻盈,迅速在一排一排货架间移动着。只要被她发现了什么她钟意的商品,她就会低声惊呼,把商品拿起来捧在手心,如获至宝,有时还在脸颊胸口摩挲一番,才依依不舍的放回架上去。
我们几个本来对超级市场并没有太强烈的憧憬,可是亲眼看到娜塔夏的投入,被她的热情感染,也就各自搜寻起货架间的宝藏。麦锁门在男生内裤的架上,找到一款裤裆缝了塑料香蕉壳的内裤,狄明哥在化妆品货架上找到眨动时可以制造出五彩肥皂泡泡的假睫毛,在超级市场能找到这么戏剧化的东西,堪称不易。
至于娜塔夏觉得了不起的东西,反而都很一般,她对墨鱼汁制成的黑意大利面条很赞赏,一直说黑得很漂亮。又对一种两个壶嘴的洗涤剂爱不释手,另外,她对一种能把荷包蛋框成心形的铁框子也很有好感。
*
逛超级市场逛了一个多钟头,我们都累得打算投降了,娜塔夏却在这时,悄悄欺近我的身后――
“康永,帮我偷点东西。”她小声说。
“什么?偷东西?我才不要偷东西,为什么要用偷的?”我说。
“这是华盛顿呀,美国的首府,我们必须对美国做一点报复!”她说。
“什么‘我们’?谁是‘我们’?”我说。
“康永,就是你跟我呀,‘我们’呀,都来自被美国欺压的国家呀。”她说。
“娜塔夏,你在开玩笑吧,我不想坐牢。”
“不会坐牢的,相信我,我在美国已经偷过二十几家超级市场了,他们都跟白痴一样,没有人会逮到你的,你看――”娜塔夏快速掀一掀外套,露了露“战果”,我瞄到有鱼子酱罐头,一小罐要好几十块美金那种。
“要偷你偷,我不干。”我转身,往结账柜台走。
娜塔夏一把拉住我:“喂,那好歹你掩护我一下,陪我一起结账。”
娜塔夏很果断,不等我有反应,就插在我前面,开始结帐。我呆呆跟在她后面,看她镇定的为她的黑意大利面、洗涤剂和荷包蛋铁框付钱。没有人知道她外套里藏了好几罐昂贵的鱼子酱。
*
眼看她就要成功了,帐已经结完,她可以走了。忽然她脸色微微一变,我也同时忽然觉得有东西掉在我脚边,我垂下眼睛一瞄,发现竟是一只烤鸡掉在地上,我猜应该是从娜塔夏裙子里面掉出来的,可是她如何能夹住这只烤鸡走了这么一大段路?实在不可思议,但我这时哪有心思研究,只顾着强作镇定,不动声色的结账,脚上则偷偷用劲一踢,把烤鸡踢回到娜塔夏的脚下。娜塔夏不愧经验丰富,弯身放下纸袋,假装系了系鞋带,等她站直身子,烤鸡已经从地面消失不见。
三位美国同学一点都不知道,我背着美国,偷帮俄罗斯“运了一次球”。
 
18、流向青春海。


会在乎青春的人,
就势必已经不在青春里面了。
会查觉自己在流浪的人,
就势必将要结束流浪了。

学年快结束前一个月,班上每个人都收到了一封信,一律都是手写信纸装在信封邮寄到系上,是一位老太太寄来的。
老太太信上说她的上一代从中国的山东来到洛杉矶,老太太是中国血统的美国公民,本姓刘。老太太自称她心中充满演戏的狂热,可是矛盾的是她又说,她一部戏也没有演过。
这种自说自话二百五的信,我们可收得多了,大部分同学都当是无聊的信,立刻扔了。我本来也想把信扔掉,可是看到信里附的老太太的照片,我忍不住多看两眼。
照片里就是位中国人脸孔的老太太,穿着平常的衣服,坐在日常的背景里,完全不像是演员应征用的照片,太家居了,一点戏剧感也没有。
这张照片倒让我觉得有点亲切。我把信看到完。老太太的信上说,她想演戏,想了一辈子,可是从来没有机会。
*
她嫁给一个大男人作风的中国人,生了五个孩子,她把孩子们养大以后,丈夫又中风了,她就继续用她的人生照顾丈夫,直到丈夫死,她终于喘了一口气,却同时发现自己的生命也快到尽头,她被医生告知得了癌症。她的五个小孩当中,有两个愿意照顾她。但她的小孩都不能理解妈妈的最后愿望――老太太想自己出钱,拍一部她一个人主演的电影。
孩子们显然都没有把老太太的愿望当真,这一听就是个荒唐的愿望,不实际,没意义,不知所谓,白浪费钱。
可是老太太不放弃,她大概是在免费的LA周报上,看到了我们电影系所集体刊登的征求演员广告,就给我们全班一人来一封信。
我们班其实颇有几位同学为了拍片的经费发愁。老太太既然说了要自己出钱拍电影,为什么还是没能吸引这几个人的注意?
我再往下看信,马上明白原因,老太太所谓的要自己出钱拍片,拿得出的钱实在不多,信上提了个数字,不到四千美金。这在电影系学生来说,不是什么有吸引力的交易。
我本来觉得既是这么一位老太太的人生最后愿望,完全弃之不顾,未免太残忍。可是学年将尽,功课忙得焦头烂额,搁着一下也就忘了。
*
直到有一天,我们班有一组戏在UCLA的医院里拍,我当麦克风操作员。我们正在走廊上打灯,谁也没注意现场出现了一位坐轮椅的病人老太太,她躲在一大堆灯柱后面,看我们一遍又一遍的排练镜头位置。灯光师一直吹毛求疵的修灯光,搞得我们自己都有点失去耐心了,这个老太太却还是看得很入神。
我渐渐注意到这位老太太,觉得有点面熟,想了半天,想起来正是寄信给我们全班的那位华裔老太太。
我放下麦克风,上前跟老太太自我介绍,想不到她虽在美国生长,倒说一口很清楚的中国话。
“哎,我也知道寄信给你们,大概也不可能有回音的。”她说:“你们拍片都是认真拍的,哪里有可能用我这样一个从没演过戏的老太太当主角。”
我听了也不知怎么回答,只好问候她身体状况。
“唉……”她又叹了口气:“医生说我下个月可能喉咙就出不了声音,我这一生说的话,就算说完啦。”
我本想安慰她两句,打灯的同学却打好了,导演下令开始拍,全场忙起来,我也赶快过去操作麦克风,等我再想到刘老太,她连轮椅带人已经不知被谁推走了。
我想到她说,她大概只剩一个月还能说得出话。我盘算了一下,她就住在南校园的医院,我们进在北校园,所谓让她主演一部短片,无非就是我们这些学生出动摄影班,去拍一拍、录录音、剪一剪,工作大家分摊一下,又不用我们出钱,也并没有要求拍多像样的东西,更不必给教授批分数,不过就是帮这个老太太了一个她抱了一辈子的心愿,这么方便的事,也不出手,说不过去吧?
*
我拉了莉莎跟麦锁门,一起去UCLA医院找这位刘老太,聊聊天。莉莎心比较软,也许会被老太太打动。至于麦锁门则坚持刘老太一定家财万贯,绝对有可能掏出更多钱来,让大家多少赚一点。
我们找到刘老太的病房,她正望着一些发黄的旧照片出神,看见我们,她很兴奋,拉我们坐在病床边聊天,我们问刘老太最喜欢哪些女明星,她讲了几个名字,全是古老的史迹级人物了。我们虽是电影所的学生,看尽天下怪片,可是对这些老掉牙的浪漫爱情片实在不熟,只有莉莎在失恋时,会在深夜重播老片的时段,对着电视上这些天长地久的生离死别尽情掉泪。
莉莎跟刘老太聊开了,两个人兴高采烈的讲古,又是苦后透纳的哪一场接吻最叫人心碎,又是冰后嘉宝在哪部片里第一次笑了,我跟麦锁门晾在一旁,插不上话。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空档,我问刘老太:“我们如果真的拍一部你主演的片子,可是拍好以后,可能没有机会放给很多人看,这样也可以吗?”
刘老太怔了一下,才说:“我完全没想过要放给别人看……”
“那你干嘛拍?用想象的就好啦。”麦锁门说。
刘老太又怔住,这回怔得更久。莉莎狠狠瞪了麦锁门一眼。
“对呀,何必花这个冤枉钱呢,好傻啊。”刘老太的女儿,一位画了大眼影的欧巴桑,这时候进了病房,听见了,赶快附和一句。
这回,换我瞪欧巴桑一眼。不,说“瞪”太严重了,我是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长时间在病床边服侍的家人,当然很辛苦,但有时也很霸道、很粗鲁。
我在等着听刘老太真正的心意。说实话,拍了片子,却没打算放,那真的不如别拍算了,大家省事。
“我少女的时候,看到电影里谈恋爱的女主角,就好希望走进电影去,也谈一场那样的恋爱,结果,人生……跟电影真不一样,大概人生太长了,要顾的东西太多了,不像电影那么短,什么都可以不顾…”刘老太喘一口气,继续说:“现在,我……我快死了,我从来就没当过主角,我一辈子都这么……不重要。我想要试试看,当主角的滋味……”
“哎呀!傻了,傻了,说什么傻话。”刘老太的女儿跺跺脚,走开了。
“你想要演你自己的故事吗?”我问。
“不,不要。我的人生,根本不是我的故事,我一点也不喜欢,我才不要再演一次我的人生。”刘老太说。
“那么,要拍什么好呢?”我们三个人互看一眼,一起望向病床上的刘老太,刘老太都奇异的微笑着,仿佛已经开始感受做主角那种被注视的快乐。
*
莉莎果然被刘老太的心情打动了,又去拜访刘老太几次,聊出了刘老太最喜欢、最向往、最爱回味的几场戏,反正无非就是“魂断蓝桥”、“金玉盟”、“秋霜花落泪”这些喷泪老片子。
我拉了葛洛丽亚、贝尔、赞那布、贾维苛几个同学,分头从这些老电影当中,选出五场比较容易复制的爱情戏,我们一人负责拍一场,每场戏都有女主角的特写,确保刘老太会有当主角的感觉,而刘老太的演技,就由莉莎指导,她对滥情戏最热中,反正这每场都大概只有五分钟长度,我们决定分工凑起来拍个集锦片,让刘老太一次演个过瘾。
我们定下系上的摄影棚,找了狄明哥指导美术系的学生大略重现了这五场戏的布景,狄明哥又找他的造型师朋友们张罗衣服假发,帮刘老太弄了五个造型,一切采取“局部神似”原则,按五大美国女明星的特色,或者点颗痣,或者吹个刘海。只是刘老太实在长得平凡,也实在太老了,造型怎么弄,都像开玩笑。还好是刘老太出钱,大家领了酬劳,就当是工作赚打工的钱,也多点经验。
*
找搭配的男演员,倒遇到点困难。莉莎认为既然是华裔刘老太的幻想大集锦,就该找位东方老先生来搭配,但刘老太大大反对――
“当然要找西洋帅哥。当然要找像克拉克盖博、加利古柏这样的帅哥来一起演!”她到目前为止,显然对这个环节最坚持。
我面谈了十几位中年帅哥,把他们的照片给刘老太挑选,刘老太选中一位长得很像老去的蒙哥马利克利夫的,这位演员虽然觉得整个拍摄似乎挺古怪的,但既有酬劳,又是一群UCLA的学生在做,也就全力配合。他把头发梳得油亮,依照刘老太喜欢的那几位古董男明星的调调,有时贴上小胡子,有时斜斜叼根烟,刘老太看在眼里,欢喜得好象年轻了四、五十岁。
多猫同学,看我们在忙这个奇特的拍片计划,有一天忽然把他们拍A片时,侧拍现场状况的轻便电子摄影设备,带到了拍片现场来,开始全程做场边侧面纪录。
“这架摄影机可从来没拍过三十五岁以上而且穿着衣服的女士哦。”他对我挤挤眼。
*
每场“复制戏”都很短,真的开动起来,一下就拍好了,刘老太既不上镜头、也实在没有演技可言,跟帅哥男演员演这些荡气回肠的爱情场面,拍起来当然很突兀。可是整件事自有一股认真的气氛弥漫,而且,刘老太衰败的病容,透过摄影机,竟散发一股慑人的力量。那些深情款款的对白,有时被刘老太气若游丝地说出来,真把春蚕到死丝方尽,抵死缠绵的“死”味带出来了。
如我当初所盘算,其实只花一个工作天就拍完了这五个场面,可是刘老太已经累的倒回病床上就再爬不起来了。刘老太的女儿一直埋怨我们是在恶整,还好刘老太早签好了书面声明,不然我们恐怕要挨她女儿告。
以刘老太为主角的集锦片,说真的,实在有点四不像,可是,当多猫君把他从头到尾,从病房跟到片场,从一脸病容跟到浓妆艳抹的跟拍侧录画面播给我们看时,我们都呆住了,死亡的阴影,似乎是最有味道的调味料,把整件事衬上了沉重又有景深的黑天鹅绒幕。一切的怪诞,似乎都理直气壮了。又病又累的刘老太,在现场上妆、吃药、瞌睡,可是又忍不住拼命要醒来大谈她对这几部老电影的喜爱。我们决定把所有这些真实片段,跟棚内拍的五场刘老太主演的爱情戏,交错剪接在一起,剪成了一部三十分钟的影片。
*
等我们剪接完,刘老太不但已经不能出声说话,连人也已经下不了病床了,我们扛了小放映机,到病房把粗剪的版本,投映在病房的白墙壁上。
老旧的放映机“哒哒哒哒哒”大声转动着,刘老太的特写绽放在整面白墙上。躺在枕头上的刘老太笑了,然后落下泪来。
这次放映后,过了一个多礼拜,刘老太就死了。
我们没有再帮这部片子做细剪,也没再配乐、配片头。对我们来说,这部片子已经完成了。在放映给刘老太一个人看后,就完成了。
*
电影,好像是青春的海洋。
有我们这些疯狂的学生,把青春奢侈的全部泼进这海洋去。也有刘老太这样的人,要在最后向这海洋索回一杓青春来解渴,可惜海水是不能饮的。
这海洋,千变万化,令人迷醉,但不能饮,解不了人生的渴。
*
但暂时没人继续想刘老太的事了,兵荒马乱之中,我们盼望已久的长假,终于到来。我就这样,度过了我在UCLA的第一年。
 
康永后记


念完UCLA的研究所以后,我回到我出生的城市。我做了些电影的事,做了些电视的事,到了后来,我在电视上主持节目,竟成了我最被知道的一件事。
最被知道,不表示是最有意义、或者对我最重要的一件事。但起码这使我还留在电视这一个工作上,让我时时想起我在UCLA学这些电影电视之事的情景。
UCLA是我的魔法学校。我在UCLA不只学习专业的事,也学着更认识世界、更认识自己。
这世界有很多不值得念的学校,也有很多不值得认识的人,我的运气好,UCLA很值得我念,LA也有很多值得认识的人。

兔子打鼓,人生耗电。
回忆才是人生的电池。
 
明天要考半期,可是还是把你的连载看完

他的平和睿智让我so impressived

不过还是好奇,很多中国文化的理念他是如何用英文表达的
 
真高兴有人喜欢,他的新书《那些男孩教我的事》也很不错
更细腻更温柔
不过太长了,有时间再慢慢登上来
 
好噢!

期待中

最初由 卷.卷 发布
真高兴有人喜欢,他的新书《那些男孩教我的事》也很不错
更细腻更温柔
不过太长了,有时间再慢慢登上来
 
终于看完了,感觉他好象不是主持节目的那个人似的,以后要对他重新认识了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是不是蔡康永的朋友还是什么比较近的朋友啊, 你就这样写出来, 不怕他告你侵权阿!!!
 
著著?上的晷心。我想他太忙了,不?有?殓告我拉:D
呃些都是咀上流?的,我弈傥而已,?什麽吧:b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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