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

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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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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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英长大了


阳光映照,江水像是染了金。
  浪花拍在船舷上,水声被岸边的嘈杂湮没了,渡船仿佛全然无声地淌向江心。

  老板娘站在舱门口,小心翼翼地朝里望了几眼。

  舱里侍立着七八个随从,中间一张黑漆雕花木桌旁,坐着两个人。

  年轻的一个锦衣华服,静静地望着江面,若有所思。

  旁边的中年人,也是一身锦衣,却将两只袖子捋得老高,劈着两条腿跨坐在椅子上,自己呼啦呼啦地打着扇子。

  老板娘吸了口气,朗声笑道:“几位客官--”

  舱里诸人都回头来看。

  “我是船上的老板娘,来瞧瞧,几位客官有没有什么不满意?”老板娘说着,付以百媚俱生的一笑,露出一口白而齐整的牙齿,衬着抹得殷红的双唇,格外惹眼。

  然而几个人俱如茫然未见,瞥了一眼便各自转回脸去。只有那中年人似乎很有兴致,依旧笑嘻嘻地看着她。

  老板娘心里发慌,勉强笑着,又问:“茶点可还合意?”

  “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华服少年看也未看她一眼,便把话打断了,“你可以下去了。”

  老板娘一张抹了几层白粉的脸,直红到了耳根,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便在这时,忽听“琮”的一声,竟有琴音响起。

  起初极低,渐渐扬起,显见得弹琴之人就在左近。

  老板娘脸上最后一抹笑容也不见了,使劲咬了几咬嘴唇,依然止不住哆嗦起来。

  屋里一个侍从首领样的人,皱起了眉,看了看老板娘,似乎想要说什么。

  “孙五,”少年冲他摆了摆手,“且听听。”

  琴音又由高而低,越舒越远,到得极远处,忽然有女子开腔唱道:

  “--夜来雨过,桃李将开遍”

  是个泉水激石般的声音,清且润的感觉,仿佛直透肺腑。 “红围绿绕庭院,可惜无人见

  晓拥镜台懒相看

  奴家心中怨,向谁言!”

  少年眼波一闪,恰好那中年人也正回过头来,两人对视一眼,脸上似乎都掠过一丝惊讶。老板娘见他们随即端正了神情,做出静心倾听的模样,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再按一按鬓角,只觉得摸了一手的汗。

  女子又唱:

  “苔软花残,望池塘碧草

  暗淡绿窗晨朝,坐到参星高

  人情薄似轻云飘

  奴家心中恨,向谁道!”

  便如同扯出一串珠子,叮叮咚咚地落下,轻快无伦,但字字清晰,再加上那春莺柳下啼的声音,让人不由得要屏息静听,生怕漏去了一点半点。

  然而调子陡然一转,变得低缓幽怨起来。

  “小窗惊梦,帘外虫声懒

  弹指风光流转,芳华为谁残

  天道无常人道难

  奴家心中苦,向谁叹!” 唱到这里,声音又拔高,字字激越,那股恨意像是要冲破一道隔墙而出似的:

  “雪添蕊佩,霜护盈盈泪

  一枕寒愁难销,犹闻风刀摧

  休问人间理何处

  奴家心中冤,向谁诉!”

  到了末一句,愈行愈低,最后一个“诉”字只在若隐若现之间,然而曲曲折折,久久不绝,让人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随着起起伏伏,待到终于落定,竟不知那一点余韵是何时飘散的。

  屋里的人皆不作声。

  良久,少年静静道一个字:“好。”

  却不往下说,伸手往桌上端茶,孙五抢上一步,将半杯残茶泼了,重新倒出一盏来,递到他的手上。少年仿佛有心事,对着氤氲水气出了一会神,才呷了一口。

  中年人却“呀哈”一声怪笑,对少年说:“我还以为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落在你老子手里了,没想到,还是有漏了的!”

  少年笑了笑,不肯接他的话。默然片刻,他望定老板娘,说:“琴好,曲子也好,里头的意思,就更好。你们费了这么大的事,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是要诉什么冤?”

  “那是--”

  老板娘才说了两个字,便被隔墙女子的一声轻叹打断了:“请容民女面禀。”

  少年看看那中年人,似笑非笑地问:“小叔公的意思呢?”

  中年人一哂,“戏都唱到这一出了,想不见你熬得住么?”

  少年一笑,冲着墙那面高声说:“好,你说吧。”

  墙后先无声息,然后琅环响动,是女子走动的声音。又过片刻,老板娘身子一让,屋里人人都觉得眼前一亮。仿佛极年轻的一个女子,也没有人仔细去看,只觉得来了一阵和风似的,吹得人人从眼里到心里都熨贴。 女子走到近前,从从容容地跪下,口称:“民女给兰王爷、大公子磕头。”磕完了头,向正中跪好。

  被道破身份的两人,谁也没有出言否认。

  邯翊试探地问一声:“小叔公?”

  兰王靠着椅背,阖起双目,摆一摆手。

  邯翊转向面前微微垂首的女子。一坐一跪,呈俯视之态,视线所及,看不清面容,只见鬓边牙雕般的一段颈。不知怎么,无端地一阵慌乱,自己也想不到的话,脱口而出:“起来回话吧。”

  兰王忽然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邯翊连忙低头喝茶。

  兰王一笑,又阖起眼睛。

  女子站起来,依旧垂着头,款款地道一声:“多谢大公子!”

  邯翊的目光在空中转了一圈,还是落在她脸上,此时却镇定自若了。由俯而仰,倒是可以把她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乍见以为是个年轻女子,此时细看才知道不是。面貌虽然年轻,然而眉宇间的一股风韵,却非三十年华不可得。若单论长相,也说不上是绝色,但妩媚之中,别有几分亢爽英气,看起来格外动人。

  便问她:“你叫什么?”

  女子回答:“民女姓颜,花名一个珠字。”

  “原来你是青楼女子。”

  “是。”颜珠说:“民女以前在青楼为生。”“那颜珠不是你本来的名字吧?原本姓什么?”

  本是随口一问,然而等了许久,不见回答,不免觉得奇怪。仔细看去,才发觉颜珠脸色苍白,眼中含泪,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邯翊心中一动,便岔开了:“你到底是含了什么冤呢?”

  颜珠感激地看他一眼,正容说道:“民女确实有冤要诉,却不是为民女自己。”

  “为谁都不要紧,你直说好了。”

  “是!”

  颜珠随手抽出拢在袖中的一方手绢,在鼻尖上按一按,然后轻巧地一挥,顺势又收在袖中。这一个青楼女子惯有的动作,在邯翊看来,却是十分新奇,双眼一直跟着转了过去,等再回过神来,已经漏过了她前面的一句话。

  “……她是民女在楼里时候的姐妹,后来她嫁了齐大老爷,来往也就不多了。”

  邯翊拦着她的话,问:“你是为了齐家那个命案?”

  “大公子明鉴。”

  邯翊淡淡一笑,说:“这不该我管。你要是真有冤,就该到仓平府大堂上去说。”

  原以为她会大失所望,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答声:“是。”顿了顿,又说:“民女有样东西,想要呈给王爷、大公子。”

  “是什么?”

  “是几本帐簿,王爷、大公子一看便知端底。”

  邯翊沉吟片刻,点头说:“拿来看看吧。”

  颜珠走到门口,叫一声:“红袖!”门外候立的丫鬟红袖进来,手上捧着一只小箱子,颜珠打开拿出两本双手递了上去:“这都是从齐家得来的,请王爷、大公子过目。”

  邯翊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陡然间吸了一口气,来回仔细看了好几遍,坐着思忖了半天。猛抬头见兰王正望着自己,便将帐薄递了过去。

  兰王粗粗地扫了一眼,便丢到一旁,口中说:“你看着办。”

邯翊又随手翻看了几本,将帐薄都收到箱子里,交给孙五,吩咐他:“好好收着。”

  “这我就不明白了,”邯翊看着颜珠问,“这些帐薄怎么会在你手里的?”

  “不敢瞒大公子,这是徐淳徐大老爷交给我的。”

  “哦?”邯翊更觉诧异,“徐淳为什么不等我们去了,自己交给我们?”

  颜珠垂了头,低声说:“徐大老爷没法子自己交给王爷和大公子--他已然下狱了。”

  邯翊脸色一变,良久,缓缓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五天之前。”

  “什么罪名?”

  “说是户籍上出了些什么岔子,督抚嵇大老爷命人来拿的,民女也不十分清楚。”

  邯翊想了想,又问:“那又是谁给你们出的这主意?”

  “是徐大老爷身边的幕客,萧先生。徐大老爷下狱的时候,他把这箱子偷了出来,要我在这船上等,说王爷和大公子必定要从此地过,只有交给了王爷、大公子,徐大老爷就必定有昭雪的一天。”

  “你说的这个萧先生--”邯翊顿了一会,“莫不是萧仲宣?”

  颜珠很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头答:“是。”

  “他人呢?在不在船上?”

  颜珠说:“萧先生说有些不便,所以不在船上。”

  邯翊轻轻笑了几声,“他--”

  才说了一个字,船身微微一震。孙五快步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了一下,回身来禀告:“到岸了,请王爷、大公子示下。” 兰王手按在桌上,看着邯翊笑说:“你已经得了宝贝,回去尽可以交差,还要不要去仓平?”

  邯翊一时没有说话。

  颜珠在一旁等着,从容自若的神态中,终于显出了一丝焦虑。她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大公子……”

  邯翊冲她摆了摆手,回身对兰王说:“还是去吧?”

  兰王打个哈欠:“随便你。”

  邯翊吩咐:“下船吧。”一面又对颜珠说:“有什么事,不妨到了仓平府再说。”

  “是。”颜珠含笑恭送。

  方走到门口,邯翊忽然折回身,望着颜珠问:“你唱的曲子,是你自己编的?”

  “是。”颜珠回答:“叫大公子见笑了。”

  “不,挺好的。”说完这一句仍不走,眼睛看着她,仿佛在想说句什么话才好,然而想了半天,只说了句:“琴也挺好。”意思实在未尽,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挺好。”

  听得这话,颜珠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飞快地在邯翊脸上一绕,然后她深深一福,嫣然而笑:“多谢大公子。”

上了车,兰王嘱咐一句:“猴儿,不到地方别吵我。”便阖眼往倚垫上一靠。

  被叫做“猴儿”的,是兰王很宠爱的一个小厮,姓侯,才十五岁,生得一脸机灵相。听到吩咐,取过一柄羽扇,给兰王打着扇子。

  六福也拿着扇子站在一旁,邯翊冲他摇摇头,吩咐他问孙五要那只小箱子来。

  箱子取来,邯翊放在膝头,沉吟着,却没有立刻打开。

  帐簿里所记的,都是地租。

  “一亩地收租一石二……”

  他在心中计算着,不由泛起一丝冷笑。仓平虽富,但一亩地所出也只在两、三石之间,百亩地租不过五、六石。一亩一石二的地租,若真是佃户,又怎么肯?

  凡奴。

  那些必定就是,未按白帝谕令放归下界的凡奴。

  “要依我的意思,此刻你就应该把这箱子送回帝都,交给你老子。”仿佛睡着的兰王,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邯翊怔了怔,默然不语。

  兰王睁开眼,瞥了他一下,又接着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才又说:“到了仓平,凭着这几个帐簿,就能办掉几个人。你打的,是不是这个主意?”

  邯翊挑起车窗帘幕,眼睛望着路旁连绵不绝的良田,答非所问地说:“‘仓淮熟,天下足’,鹿州富庶,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鹿州之地,在天下只是百里占一,岁赋却是十占其一,其中九成出于仓平、淮丰二郡。仓平、淮丰的田地,十之六七,又在几个大世家的手里。

  “所以,难怪他们横,难怪他们不把帝都放在眼里。”那是临行的前一天,在乾安殿的东安堂,议政之后的白帝,特意留下他,交待一些话。记得那时养父的神情,一如往常地带着一丝倦色,声音却异常平静。

  “你从小就性情急躁,这些年似乎好些了。不过下去之后,切不可莽撞行事,遇到拿不定的,宁可放一放,也不要妄下定论。知道么?”

  邯翊起初不响,然后答一声:“是。”

  白帝深深地看他一眼,“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

  邯翊便说:“儿臣是不太明白,父王何必如此顾忌他们?”

  “不能不顾忌。”白帝语气很淡地,“你听政这么多年了,为政不得罪巨室,这点道理,难道你都不明白?”

  邯翊默然片刻,改口说:“依儿臣看,狠下手拿掉几家,别的人也自会收敛。”

  “办了一家,其它几家也给掀出来,办是不办?倘若办的话,且不提还会牵连到别的州府,单是伤了鹿州的元气,那就是不得了的事情。”

  “就算元气大伤,过得三年五载,也就恢复过来了。倘若讳疾忌医,那才……”

  “说得轻巧。”白帝哂笑,“你不是不知道户部的出入帐目,就算如你所说,三年五载能恢复元气,那这三年五载的洞,又拿什么来填?”

  邯翊无言以对。 然而,也说不上是不甘心,还是别的甚么,陡然的一阵冲动,脱口说道:“秋陵里省一点,那就什么都有了。”

  话一出口,自己也愕然。

  余音好像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听起来却像是遥远的另一个人在说话。眼看着白帝的神情大变,狠狠地抄起桌上的茶盏,那瞬间,邯翊几乎确信它会直冲着自己砸过来。

  然而,白帝的手势在半空僵凝了片刻,却只是慢慢地端到唇边呷了一口,又放下了。

  “你大了,会说话了。”

  白帝声音空洞,不辨端倪。

  邯翊低声说:“儿子惹父王生气了。”

  “也没有甚么。”白帝的语气依旧平板得一丝波纹也没有,“至少,你是说了一句真心话。”

  邯翊垂首不语。

  “我累了。”白帝又说,“该交待你的话也都说了,记着遇事多想想,多跟你小叔公商量,别看他平日三五不着的样子,大事上他行得很稳。还有--”

  白帝停顿了一会,“到了下面,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该你过问的事情,不要过问。”

  邯翊微微一震,抬起头时,见白帝已经阖起了眼睛。夕阳正移过窗畔,明暗之间,白帝眼角的皱纹有如刀刻。

  此际回想起来,白帝的模样很憔悴。

  邯翊的心里,梗塞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记得自己年幼时,见得的白帝总是那样神采奕奕,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什么事他办不到似的。那时他仰望父王,就如同仰望天上的星星。

  如今,是父王变了,还是他变了呢?

  兰王的声音,将他从愈飘愈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劝你还是别打那个主意了,你老子不让你办成,你是准定办不成。要依我说,方才就直接打道回帝都是最省事。”

  邯翊木然半晌,说:“小叔公的意思,我不明白。”兰王倏地转过脸,盯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你还真是跟你老子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连装傻都一个做派。这两年你老子手把手地教你,你会连这点事情都不明白?”

  兰王向来是想训什么人就训什么人,且训起人来,话既难听,理上却占得极稳,叫人无话可说,连白帝都轻易不敢招惹他。邯翊一听他的话风不对,顿时头皮发麻,连声告饶:“是是,是我说错了。我是说,事在人为--”

  “你要跟你老子抬杠我管不着,”兰王打断他的话,“可是你别把我夹在中间。你老子叫我跟着你出来,是为甚么,我不说你自己也清楚。你要惹事,你自管去惹,别让我担上个不知道轻重。”

  邯翊微微别开了脸,依旧是不情愿的模样。

  兰王不耐烦了,“干脆说一句吧,你倒是听不听我的?”

  他比邯翊长两辈,真的抬出身份来,不听也不行。邯翊无可奈何,“我听,我听还不成?一到仓平城,我就让孙五送回去。”

  “不行,”兰王说得斩钉截铁,“要送现在就送。”

  听得这话,邯翊先想笑,然而仔细想一想,心中不由一凛。 “方才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兰王的声音里透着难得一闻的阴沉,“等到了仓平城中,再想要作甚么,只怕都未必能平安办到。”

  邯翊思忖良久,将信将疑,“他们真敢?”

  兰王笑笑,“邯翊,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别说现在你比不上你老子,就是当初他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还是比你高出一截。”

  邯翊脸色变了变,隐忍着没有说话。

  “不过这也难怪你。你现在是万事都有你老子在背后撑腰,要让你尝尝自己一个人在刀刃上走,走错一步就不能翻身的滋味,你大概就不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邯翊勉强笑说:“小叔公尝过这滋味?”

  兰王看他一眼,神情淡淡地反问:“你以为我没尝过?”

  邯翊一怔,细细品味这句话,似乎明白,似乎不明白。

  末了,惟有苦笑。

  “六福。”他吩咐:“叫他们停车,给我预备文房。还有,叫孙五进来,我有事情交待。”

   黄昏时分,到了仓平城。

  督抚嵇远清以降,鹿州大小官员在城门外迎候。

  兰王依然捋着袖子,光着两条臂膀,晃晃悠悠地下了车。多数官员都没见过他,先是吃惊,跟着就忍不住想笑。兰王见了,也不以为意。

  嵇远清和他相熟,便不动声色。略略客套几句,引他们去行馆安置。

  行馆借用当地富户的一处豪宅,院落重重,老树参天,十分幽静。正堂是一座五楹精舍,兰王住东厢,邯翊在西厢。

  已到晚膳时候,嵇远清知道兰王率性惯了,不喜欢与官员应酬,所以洗尘宴外,单设了一桌精致酒菜,让兰王自在行馆中享用。

  邯翊听得这番安排,暗自苦笑。心知兰王肯定称心,自己却必得赴宴,只是这种筵席吃起来最无趣。

  果然,官面套话听了大半个时辰,才得脱身。回到行馆,兰王舒舒服服地坐在院子里,喝着香茶乘凉,看得邯翊羡慕不已。

  进到屋里略为擦洗,换了身家常纱衣,来在院子里。

  兰王自己穿件葛布短褂,直如车夫走卒一般,看见邯翊就笑他:“又不出门,穿那么严实作甚么?”

  邯翊一笑,“我不怕热。”

  兰王哼了一声,说:“跟你老子一样,穷讲究!”

  自从八年前白帝逼宫,自封摄政,将天帝明养实囚在寿康宫,兰王在言语间就总是不肯放过他。无论当面背后,时不时刺他一下。奇怪的是,白帝对这位只大他两岁的小叔叔,格外优容,往往只是无可奈何地一笑作罢。

  邯翊自然更不便说什么。兰王却又笑道:“这‘香雾’可真不赖。”说着,抬一抬手里的茶盏,“喝了这个,才知道每年进贡的那些,都是蒙混差使。六福,给你家公子沏一杯来。”

  结果,茶端到手上,一口未喝,门上侍从来报:“嵇远清嵇大人来了。”

  “他?”邯翊诧异,“刚见过,怎么又来了?”

  兰王问:“就他一个人?”

  “不是,还有嵇大人的公子。”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可是没有不见的道理。

  于是延入正堂,邯翊重新更衣来见。兰王是惫赖名声在外的,仍是原来的穿戴,大模大样在堂上坐,也无人在意。

  嵇远清进来,果然身后跟一个青衫少年。

  见面先与兰王寒暄:“刚好前几天捉到了一对碧睛云鸦,听说王爷也来,就一块带来了,方才人多不方便,待会差人送来。”

  “嗬?不容易!这鸟儿不好逮,你怎么弄来的?”

  “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 兰王来了兴致,细细追问,嵇远清一一解说。一说大半天,邯翊听得好不耐烦,留意起嵇远清带来的那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副世家子弟相,苍白瘦弱,神态倒还从容。

  见邯翊凝神看他,便一揖到地,口称:“臣嵇俊明见过大公子。”

  嵇远清被提醒了,招手叫过儿子,一面说:“这是小犬俊明。”一面要他给王爷、大公子叩头。

  兰王最不爱见礼一套,有他在,自然拦住了。

  问起:“多大年纪?”

  嵇远清答:“比大公子小三岁,今年十七。”说着,转过身来,微微含笑地看着邯翊:“臣前年进京,曾见过大公子。如今比起两年前,更见丰神,王爷想必欣慰得很。”

  嵇远清的母亲,是天帝的六公主,所以论起亲戚辈份,他是白帝的表兄。然而君臣分际,当真以这样的长辈语气说话,颇似卖老。

  邯翊淡淡地说声:“承念。”

  嵇远清立刻转了话题,说起鹿州风情,尤其投兰王所好,尽谈些何处有奇禽异草的事。

  邯翊听着,含笑不语。

  过一会,忽然插问一句:“听说你拿了徐淳?”

  “是。”嵇远清态度很从容,“是臣接人举报,徐淳私改户籍。”

  “谁举证?”

  “是仓平属理户籍的长吏,上两月徐淳曾命他悄悄抽出户籍册,估计总有数千人之多。长吏偷偷藏下两本,可以为证据。”

  邯翊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又见嵇远清以征询的眼色看着自己,便笑说:“路上听说了,问一声而已。这是你份内的事情,我不管。”

  嵇远清却好像有些不安似的,欠了欠身子。却也没有说什么,又略坐一阵,便辞出了。

  “这算怎么回事?”邯翊不解,“倒像是特意带他儿子来见我们。”

  兰王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定就是。”

  “那为什么?要谋差使,找我们也没用。”兰王诡异地笑了笑,说:“要是我没算错,他想替他儿子谋的差使,有点特别,还真得找咱们。”

  “哦?”邯翊骇异地笑着,想了好一会,还是不明白。

  “瑶英那小丫头,明年该及笄了吧?”兰王闲闲地问。

  “是啊,那又怎样呢?”

  兰王哈哈大笑,“这还要怎样?姑娘大了,自然要嫁人喽!你老子恨不得把天下都给她,那么个宝贝,谁家不想要?”

  “瑶英?”

  邯翊愕然地,像听见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蓦然想起临行前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时她的模样,就像黑暗中乍现的亮光,刺得他不由自主地阖起眼睛。乌黑的头发,丰润的脸颊,凝脂般的肤色,榴花般的双唇,那都是属于女子的妩媚。是从何时开始,她已褪去了小女孩儿的瘦弱黄瘠呢?

  邯翊有些茫然。

  瑶英长大了。

  这念头不是第一次冒出来,却是第一次变得这样清晰。就像陡然间在胸口堵上了一块大石头,竟已无法掩饰。

  慌乱间抬头,见兰王正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望着自己,不由更加张皇。

  他匆匆端起茶碗,手一抖,几滴茶水溅了出来。

  “猴儿!”兰王高声叫:“我困了,回房去。”

  待兰王离开视线,邯翊几乎是将茶碗甩到了桌上,手扶着桌沿,好半晌,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风从花间穿过,枝桠摇曳,牵动了阳光。斑驳的光影掠过大公主瑶英的眼睛,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额际。那当儿,正有一片白云从碧蓝如洗的天空中飘过,从指缝中望见,就像是缠绕在手指间。
  这景象让瑶英的心头泛起淡淡的喜悦,她伸直了双臂。流云从指间淌过,她无声地笑了。

  走过御花园小径的宫女们,都看见了花树后面,探出牙雕般的一段胳膊,腕上一只翡翠的玉镯,绿如春水,仿佛将满园苍碧的枝叶都给压了下去。

  宫女们自然认得那是谁,却全都恍若未见。

  瑶英心知,就算自己此时走出去,站到她们眼前,她们也会呆着目光,一脸若无其事地,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大公主想要藏起自己,那便万万不能被扫了兴。

  想是小时候的发作哭闹吓怕了她们?瑶英想着,不由得又笑了。

  也罢,这样倒清静。

  只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情,仿佛一夜醒来,瑶英便突然厌倦了幼年时的一切游戏。拔鸟儿尾巴上的羽毛,折断花枝、翻起石块找虫子,放出猫儿、狗儿去吓唬宫女,这些事情,都变得索然无味。

  如今她喜欢独处。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也有意想不到的乐趣,花香、鸟鸣、流云,都能让她感到欣喜莫名。她有点儿明白她的母亲虞妃在世的时候,为何总喜欢独自一人静静地坐着了。

  想起母亲,心境陡然黯淡了些。

  此刻回想起来,娘亲的模样,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她有一头极黑极浓的头发,披下来,直垂过腰际,每天早上,要三四个宫女伺弄梳理。虞妃生性宽厚,一时弄不好,也从不怪嫌,只是一手支着下巴,似看非看地瞧着铜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瑶英在旁边看着,便觉得很静。所以在母亲身边,她便不大闹。 可是在她八岁那年,母亲过世了。宫里忌讳提“死”字,乳娘只告诉她“王妃去了”。她再追问“娘去了哪里?”,乳娘不肯说,只是给她换了素白的衣裳。

  她没见到母亲,父亲在房门口便一把搂住了她。搂得那样紧,几乎叫她透不过气来。后来宫人们好不容易把她从她父亲怀里拉出来。父亲已经晕过去了。她那时似懂非懂,只觉得心里害怕,却不十分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头七那天,她终于知道,她是再也见不到她娘了。

  直到那时,她才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谁也劝不住。

  又一阵风,瑶英敛起思绪,捋开额前的发丝,欠一欠身子,倚向廊柱。脑后像有什么硌了下,一摸,原来是压发的金钗松了。

  她索性扯下了钗子。 她索性扯下了钗子。

  几绺头发跟着散落下来。瑶英无所谓地看了看,“叮”地一声,随手将金钗抛在一边。

  她想起前几天,也曾这样抛下钗子。

  那时,有人叹息着替她拣起了发钗。

  她下意识地回身望了望,仿佛期待着能再看见那双玄色缎面的鞋子。然而身后空空地,只有脸色木然的宫女玉儿。

  她无声地叹口气,斜首靠着廊柱。

  她那时从眼角里瞥见了邯翊的身影,便没有回头。

  邯翊隔着廊柱,与她并肩坐了。

  他问:“作甚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她不响,过一会,转过身来。

  廊柱遮住了邯翊的半张脸,另半张脸则被淡金色的阳光勾勒得格外清晰。他微微眯着眼睛,依旧是一副仿佛漫不经心的神情。

  这样的神情总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他在睥睨一切。

  有的时候,听见朝臣恭维:“大公子气度非凡”,也有的时候,嫔妃们暗地里议论,会说:“那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只有在白帝面前,他才显得恭谨些。

  然而有几次,她还是从他眼底看出了难以掩饰的傲意。她想连她都看出来了,阅人无数的父亲,一定也看出来了。但他视若无睹,眼神平静如无澜之水,未知臧否。

  邯翊又问:“凤秀宫等着你开筵,为什么不去?”

  她皱皱眉,“哼”了一声,说:“我不想去。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一句话,就像是将时光扯回了好几年,又成了那个任性的小女孩儿。

  邯翊笑了,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她的头发,就像她小时那样。然而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桓了片刻,将悬在半空的手又缩了回来。 “其实……”

  他这么说了两个字,却又停下不说了。

  她问:“其实什么?”

  “没有什么。”他摇一摇头,转开脸,望着眼前那一丛石榴,说:“过几天,我要到鹿州去一趟。”

  她身子一僵,怔怔地看着他。

  邯翊旋即笑了,“只去一两个月而已,你就不必再哭我回来。”

  她耳根发烫,飞快地低下头,偷偷地笑了。

  还是虞妃过世的那次,八岁的孩子终于明白,无论什么许诺和安慰,都不能换回自己的娘亲了。她不停地哭,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似的,到底哭病了。

  那时白帝也正病着,所以她就连父亲也见不到。

  可是,也不怎么寂寞,因为每天醒来,都看见哥哥邯翊守着她。那一回,病了好几个月,邯翊天天陪着她,不论她要什么,他都悄悄地给她弄来,也不欺负她、跟她吵嘴了。所以想想那段日子,似乎比平常还开心些。直到见不到邯翊了。

  头几天还没什么,后来天天都问:“哥哥呢?哥哥哪里去了?”

  乳娘锦娥给宫女们打眼色,只告诉她说:“大公子出宫办事去啦,过两天就回来。”

  她不信,拉着最亲近的小宫女玉儿追问。玉儿终于说了实话:“王爷让大公子到东府去了。”

  “东府?那是什么地方?”

  玉儿咬了半天手指头,末了摇摇头:“听说是个很远的地方……”

  她立刻傻了。她娘过世的时候,乳娘也是这么跟她说的:“王妃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是现在她知道,娘死了,再也回不来了。那么邯翊呢?

  锦娘闻讯赶来的时候,她只会说一句话了:“我要哥哥回来。”

  锦娘问明缘由,狠狠扇了玉儿一耳光,骂:“作死的小丫头,你看看你惹的祸!把你的舌头割了也不够赔的!你自己说吧,怎么办?”

  玉儿不知道怎么办,只会哭。锦娘也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只得告诉给白帝知道。

  权倾天下的摄政帝,望着自己的小女儿,也只能露出一丝苦笑。

  瑶英想着从前的事,笑了一会,问他:“你去作甚么?”

  “办个案子。”

  “什么案子那么要紧?”

  邯翊想想,说:“一个人命官司,牵扯了好些人,说了你也不明白。”

  “噢。”瑶英应了一声,其实她也不是多想知道,便不问了。停停,又说:“你一个人去?”

  “不是,跟小叔公一起去。”

  “小叔公?”她掀起眉,想起兰王禺强惫赖的模样,有点儿想笑。“怎么父王让你跟他一块去?”“谁知道呢?”邯翊淡然地,“父王的心思我可猜不明白。”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意味。她迅速地转回脸盯了他一眼,在他的眼底,她看到一种熟悉、却又不甚明白的神情。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这种神情,正是邯翊从东府归来的那天。

  其实他都没能够到达东府,刚过鹿州便被匆匆召回,原因只是他的小妹妹因为思念他,再度病倒了。那也是朝野中人,头一次真切地掂量出,公主瑶英在白帝心中的份量。

  不过对她来说,哥哥回来了,就是事情的全部。

  他出现在宫门口的刹那,她挣脱了锦娥的手,径直扑进了他怀里。

  邯翊有些惊骇,然后微笑地搂着她,摸着她的头发:“好啦好啦,我回来啦。”

  那时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吃过、睡过。她捉着他的衣襟,真像是捉着一根救命稻草。她听见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然后她的心也渐渐安定,好啦好啦,哥哥回来了,一切都好啦。

  她抬起头,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想要对他说几句悄悄话。然而,她却注意到,邯翊的眼睛并未看着她,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向前方。

  她诧异地回过头,看见前方的石阶上,父亲静静伫立,也正注视着他们。

  在那一瞬间,她从两人的眼中,同时感觉到了一种她所完全不明白的东西,仿佛她最亲近的那两人,突然远去到了一个她无法捉摸的地方。这感觉让她不由得生出些许恐惧。

  如今,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初夏的阳光下,瑶英想起他清隽淡漠的容颜,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心底掠过一阵寒意。

才几天的时间,廊下的石榴便开败了。

  远远地望去,荷塘已经绿起来,风拂来,带着些许夏天特有的郁热。

  瑶英站起身,懒洋洋地挪动脚步,玉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忽然,玉儿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瑶英有些奇怪,回头看看她,又顺着她的目光暗示,朝前方望去。

  这时才看到,从回廊那一端,一群宫女簇拥,走过来的女子。

  瑶英站住脚,思忖着要不要走另一条道,然而女子头上硕大的金凤,晃到了她的眼睛,她便改了主意。

  她迎着那女子走过去。

  “姜姨娘,要去侍宴?”

  瑶英福了福,漫不经心地问。

  姜妃说:“是我娘来看我,王爷特地赐宴。” 瑶英看着她眼底若隐若现的一丝得意,淡淡地说:“一年半载就这么三五回,挺难得的,是该好好聚聚。”

  姜妃脸色微微变了变。

  宫中人人都知道,即使在虞妃过世之后,她的义母虞夫人还是时常能进宫来看望外孙。

  站在姜妃身旁,瑶英故意装作没看见的中年妇人,走上前施了一礼:“大公主。”

  妇人仿佛很亲热地笑着,瑶英想,她女儿还真像她,连笑也笑得这么像。

  瑶英还了一礼:“姜夫人,太客气了。你是长辈,我当不起。”

  “大公主,可真是知书达理。”姜夫人似乎想要拉起她的手。

  瑶英将手向身后一藏,眼睛望着远处,说:“哦?我知礼么?只怕明日,父王又该叫了我去,说我不知道礼数了吧?”

  说着,也不看她们,便径直去了。

  低声的议论从身后传来:“第一次看见,还真是……”

  后面的话模糊了,然而瑶英知道说的是什么。

  她扬起脸,面无表情地走过回廊。直到绕过尽头的假山,脚步才慢了下来。

  母亲过世之后,她的父亲好像突然想起了宫中那些因为虞妃的专宠,而长年受着冷落的女人们。几年中,他好像补偿般,册封了十多个嫔妃。

  然而,他眼里依然没有她们。所以她们除了名位,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是有一个人不同。

  她不知道父亲到底为了什么要娶她,但她听说他要从宫外娶一个女子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她知道那女子肯定与以往那些不同。

  那时她不管不顾地往乾安殿跑。

  知道她心思的乳娘,拉住了她。乳娘说:“公主该懂事了。做女儿的,怎么可以过问这些事情?”

  她愣了。 后来她乖乖地跟着乳娘回去了。姜妃入宫那天,她躲在玄?的宫里,不肯去看。那时候玄?还不大懂事,拉着她的衣角问:“姐,怎么了?”

  要是以前,她会赌气地说:“父王不要我们啦。”

  其实她心里,也正这么想着。

  可是看见玄?紧张的模样,她却很轻松地笑了,说:“没有什么,姐躲着他们玩呢。”

  第二天,她见到那个女人,便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娶她。

  她靠在白帝身边,羞涩地微笑着,美得像一朵乍放的芙蓉花。

  她去给那女子见礼,但她的脸一直拧着,不肯看她的庶母。

  起身的时候,她看见父亲略带烦恼地看着她,便觉得一阵委屈。白帝没有说什么,后来他一直很小心地尽量避免让她们见面。可是终究免不了要见到,瑶英便总感到姜妃故作亲热的笑颜下,那种冷冰冰的眼神。

  “姐。”

  玄?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瑶英吓了一跳,抬起头才看见假山顶上,沐光亭里,她双目失明的弟弟,正冲她微微俯下身子。

  有的时候,瑶英觉得玄?好像能“看到”似的,只是他看到的,跟寻常人不大一样。

  “你在这里做什么?”

  玄?没答。

  他不爱说话,有时候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所以瑶英也就不再追问,顾自又往前走。

  玄?叫住她:“姐,等等。我还有话说。”

  瑶英回身看着他。

  玄?迟疑了一会,说:“你上来吧。”

  瑶英走到他身边,他才说:“你宫里,有个叫春蓉的吧?”

  瑶英想了一会,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玄?小声说:“那,你小心她一点吧。”

  瑶英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

  玄?说:“宫里统共那些人,真想知道,还有什么知道不了的?”

  瑶英哼了一声,说:“小?,你还要跟我藏心眼?”

  玄?不说话。过一会,他说:“我要真的这样,就不跟你说了。”

  瑶英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说:“晚上到我宫里来用晚膳吧,做了好些点心。”

  玄?笑了。他很少笑,所以笑起来显得有些生涩,然而他的笑容,就像拨云见日一样,一下子能将周遭都照亮似的。

  “那,你晚上过来。我先走了。”“等等。”玄?又叫住她。迟疑了好一会,他说:“还有大哥身边……”

  瑶英吃了一惊:“哥哥那里也有?”

  “是有,可我不知道是谁。”

  瑶英嘴角一勾,冷冷地笑了,“我明白了。”

邯翊整夜不曾好睡。

  瞪大了两只眼睛,望着透出莹莹月华的窗纸出神。

  第二天起身,便昏沉沉地觉得有些头痛。强撑着起来,等用完早膳,兰王过来问他:“这几日,你怎么打算?”

  侍从沏了一杯酽茶来,他一面啜饮着,一面说:“有一个人,我想见见。”

  “是不是那个萧什么?”

  “萧仲宣。”邯翊放下茶盏,“两年前我请他入幕,他说他疏散惯了,不愿就馆,一口回绝了。我当时也没勉强他--”

  “如今他就了别人的馆,你不舒坦了?”

  见兰王神情讥诮,邯翊脸上微微发热,掩饰地说:“那也不是。他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如今徐淳下狱,我不便插手,只有找他了。”

  “反正没我的事。”兰王站起来说:“听说此间有座揽苍崖,景致很不错,你要不要……”

  邯翊一听就笑:“小叔公,你老饶了我吧!”

  兰王的喜好特别,游山往往不走正道,尽走无人去的地方,对跟去的人来说,实在是件苦差事。兰王也知道他的心思,便挥挥手,一笑作罢。

  午后兰王自去游山,邯翊歇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

  便叫过六福来,吩咐:“去打听打听,此地有哪里热闹?咱们去逛逛。”

  “是!”六福跟他同年,也正在爱玩的年纪,答应得格外响亮。不多时,就满脸笑容地回来,说是东市有庙会。

  “那好,”邯翊兴致勃勃地嘱咐:“别告诉别人,咱们悄悄地溜出去。”说到这里,很舒坦地伸了个懒腰,笑道:“幸好把孙五打发回去了。”

  孙五原是白帝身边的人,邯翊成婚分府,白帝让他跟了去。他为人十分稳重,但凡邯翊做一点有失皇子身份的事情,都会劝阻。邯翊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加上白帝教子极严,所以他住在宫外,受的约束也不少。

  此刻鸟儿出笼。

  换了一身簇新的便服,六福已经叫好了车在后门等着。两人悄悄出门上了车,往东市来。

  一路人声喧哗。六福按捺不住,扒着车窗伸长脖子看。邯翊却矜持,只挑起半扇车窗帘。仓平极富,热闹也与帝都不同,尽是窄路,两边摆的满满的摊子,大人领着孩子来逛,手里举的玩意儿、吃食,倒有一多半不认得。

  邯翊看了一阵,正欲放下帘子,由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蓦地住手。凝神望去,如弱柳扶风一般,袅袅娜娜,可不正是颜珠?

  见她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里,邯翊忙喊停车。

  车未停稳,人就跳了下去。

  六福不知出了什么事,紧跟着直问:“怎么啦?怎么啦?”

  邯翊朝她去的方向张望着,口中说:“快帮我找人。”

  “公子,你到底要找谁?”“颜……”

  话未说完,就见颜珠折了回来。邯翊张口想要喊她,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却又咽了回去。六福会意,嘻嘻笑着说:“公子,就我一个在,王爷不会知道的。”

  说罢,未等邯翊回答,便扯开喉咙喊了声:“颜姑娘!”

  颜珠仿佛怔了怔,脸上带着一点疑惑地,款款望了一圈,终于,看见了邯翊。

  “大公子!”

  颜珠走到他面前,轻轻一提裙角,便要下跪行礼。邯翊赶紧把她拽住了:“别别,你这一跪,我还逛不逛了?”

  颜珠抿嘴一笑:“大公子也来逛庙会?”

  “是啊。”

  “都是民间的土玩意儿,怕入不了大公子的眼吧?”

  “我倒觉得,民间的才有意思。”

  六福插嘴:“颜姑娘,我们不认路,不如你领公子逛一逛吧!”

  邯翊微微一笑,看着颜珠。

  颜珠恭顺地一福,“民女从命。”

  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玲珑剔透的颜珠,连最家常的筐箩簸箕、笼屉搓板之类,也能说出好些道道来。加上那珠落玉盘般的声音,叫邯翊直是乐不思归。

  走到一摊卖影戏人的跟前,邯翊拿了两个起来看。摊主认得颜珠,笑着招呼:“颜大娘,有日子没看见啦!”转脸上下打量邯翊几眼,又问:“这位少爷眼生,哪家的呀?”说着冲颜珠挤眉弄眼地怪笑。邯翊将手里的影戏人往摊板上一抛,转身就走。

  急得六福直扯颜珠的袖子。

  颜珠笑笑,冲他摆了摆手,提起裙角,快步追了上去。

  邯翊已经在一个泥人摊前站住了。摊板上摆的各种各样的泥娃娃,最绝的是一个三寸来高的泥人儿,捏得惟妙惟肖,一望可知便是摊主本人。

  颜珠站在他身后,轻声说:“泥人汤师傅,十几代的家传手艺,不但在仓平,在鹿州都是顶有名的。要不--”

  眼波一转,笑吟吟地走上前,“汤师傅,你给这位少爷捏个像吧。”

  “哦?”邯翊脸上已不见愠色,只神色淡淡地问:“当场就能捏出来?”

  “当然能!”泥人汤有种被人小瞧了的气恼,当即自摊板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装了各色的彩泥,底下根本看不清楚他怎么动作,只见指间夹了大小不一的几根竹签,或揉或捏或掐,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做得了。

  接过来一看,邯翊也忍不住笑了,“像!”说着又看颜珠:“你给她也捏一个!”

  六福涎着脸笑:“公子,也赏的小的一个吧!”

  “行,一人一个。”

  想了想,又问:“人不在跟前的,能捏出来吗?”

  “这……”泥人汤迟疑了一下,“总得大致有个样子。”

  “这么高的一个小姑娘,”邯翊用手比划着,“鹅蛋脸,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

  泥人汤笑了:“这位少爷,这么说我明白不了啊。”

  六福出了个主意:“公子,你画出来吧。”于是找一个字画摊借了副文房,就在摊板上铺开纸。邯翊想也不想,拿过笔来就画。勾了几笔,忽然停了下来,神色间似乎有些茫然,呆呆地,好像想着别的心事。颜珠正奇怪,他却又不停笔地画了下去。皴点之间,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华服少女渐渐成形,正是将要长成,又未脱尽稚气的年纪。算不上很美,但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天真之态,尤其脸上浅浅的笑容,很矜持,然而怎么也掩饰不住烂漫之气,令人一望就为之心喜。

  颜珠望一眼六福。六福用极低的声音回答:“大公主。”

  邯翊画完,轻轻吹干墨迹,拿给泥人汤看:“这样行不行?”

  “行!客人稍候,一会就得。”

  泥人汤自去忙,六福轻轻一扯邯翊的袖子,指给他一个僻静角落,免得人来人往撞着。左近无人,颜珠闲闲地问:“大公主,十四了吧?”

  邯翊没说话,出了会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忽然莞尔一笑。

  颜珠怔了怔。自从见到邯翊,一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脸上总是不甚有表情。然而只这么一笑的瞬间,就像换过了一个人似的。

  “大公主真好福气。”颜珠轻叹。

  邯翊不解,“怎么?”

  颜珠嫣然一笑:“有大公子这样的兄长,可不是好福气么?”

  邯翊定睛看着她,仿佛在探究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良久,他轻喟着说:“父兄再疼她,终归没了亲娘,也算不上什么福气了。”

  这样的回答,叫伶俐的颜珠,失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正思忖着该说句什么来挽回,听泥人汤叫道:“得了!”

  取过来一看,栩栩如生的几个小泥人儿,尤其是瑶英的那一个,形神俱似,邯翊很满意。六福趁势恭维:“这也是公子画得好!”

  邯翊问:“画要回来了没有?”

  六福扬起手里一卷纸:“在这里呢。”于是接着往前走,又买了好些玩意儿,麦秸杆编的蝴蝶蝈蝈、竹篾镂的花鸟之类,都是“瑶英喜欢这些”,只有一个装了机括的打更娃娃,能“切儿呛啷”地敲一套鼓点,邯翊吩咐:“记着,这个给玄?。”

  一条街走到头,也到了残阳斜照时分。

  邯翊停下脚步,迟疑片刻,看了看六福。

  六福便装得若无其事地问:“颜姑娘,你住哪里啊?”

  小丫鬟插嘴:“我们大娘如今不……”

  “在那里--”颜珠很平静地打断,用手遥遥一指,“隔了两条街。”

  “不远嘛。”六福显得很高兴似的,“公子,要不到颜姑娘那里去坐坐吧?”

  颜珠看着邯翊,福了福,问:“民女可有这个福分?”

  邯翊含笑点头:“好,就到你那里坐一会吧。”

  颜珠住一所里外两进的宅子。外边是一座小小门楼,门内一个院子,院中枝繁叶茂的一棵樟树,过一道垂花门,进里另是一个院子,迎面是座小楼。

  一进正堂,邯翊站住脚。“好香!”他吸了口气,笑着问:“你这是什么花?”

  颜珠说:“这不是花,是花瓣撵成的粉,叫做‘百花香’。”

  听名字也知道路数,邯翊不再问了。又看墙上一幅山水,画上远山淡淡,两行归雁,几点横写天边,一半散落在山际,底下澄江如练,一副清秋景象。

  “这是你画的?”

  “我哪有这个才气?”颜珠娇笑着,“这是萧先生的手笔。”

  邯翊心中一动,“你和萧仲宣,是旧识吧?”

  “认得两年了。”顿一顿,她问:“大公子和萧先生,也相识?”“久闻大名,无缘得见。不过……”他沉吟着没有说下去。

  颜珠也不问,亲手捧过一盏用清火的中药,兑上蜂蜜的冰茶,递到邯翊手上。邯翊接过来喝一口就放到桌上,又踱到南窗边,看案头设的一张琴。

  以指节轻扣琴身,邯翊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鸢尾木!鸢尾木所制之琴,天下只得三张:惊涛、玉韵、云泉。惊涛在宫中,玉韵收于南府,这一张想必是云泉了?原来是在你手里!”

  颜珠忽然神情黯淡,低下头轻声说:“是,这云泉是我自幼随身之物。”

  “是了,上回你说你本不姓颜,那你到底姓什么?”

  颜珠半晌不语。

  “或许我不该问?“

  颜珠浅浅一笑,“不要紧,上一回大公子没要我当着众人说出辱没祖宗的事情来,已经感恩不尽了。不敢相瞒,我原本姓及。”

  这不是寻常的姓。

  “你跟及文钧如何称呼?”

  “是我的祖父。”

  邯翊吃了一惊。及家也是世家,祖上凭战功而立,但是后代渐渐不问俗事。不过,二十多年前又出过一位名臣,是曾官至辅相的及文钧。

  原来及文钧的后人竟然已沦落至此。邯翊心里这样想,但他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帝懋四十一年的风波里,及文钧站到了金王建嬴一边。等到白帝掌朝,及文钧便告病退出枢机。但白帝仍不肯放过他。终究捉到短处,下诏严查。及文钧上了年纪,忧急交加,就此一病不起。结果人死,家也还是抄了。“抄家那年我十三岁,我娘领着我,到鹿州来投靠娘家的亲戚。”

  “投亲没有投着?”

  颜珠默然一会,叹了口气:“倒不是人不在了,是情不在了。家败了,亲戚也就不是亲戚了。我娘想不开,一气病倒了,我们身上原本没多少钱,几帖药就花完了,到了这个地步,真正是山穷水尽。”

  下面的话就不必说了。

  “颜姑娘……”邯翊也觉恻然,想寻一句安慰的话,无奈怎么也想不起来。

  反倒是颜珠自己,转回了笑脸,“大公子,怎么你总叫我‘颜姑娘’?人家可都叫我‘颜大娘’呐。”

  “颜大娘?”邯翊跟着笑了,“这是怎么说?你年纪可一点不大。”

  颜珠嘴角含笑,斜斜地扫了邯翊一眼:“我这把年纪,在我们这些人里头,可不就跟老太太一样了么?哪还能跟那些十几岁的一样叫‘姑娘’!”

  “可我倒是觉得,你看着还是个‘姑娘’。”一句话,把颜珠逗得、用方丝帕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半天:“大公子可真会说话!”

  邯翊笑道:“我是见了你,才会说这些话的。”

  颜珠一怔,心里顿时泛起了一股无可言喻的异样感觉。她在风尘中滚打了十几年,然则邯翊这样的人,却也是第一次遇到。他仿佛傲然得有些不通人情,然而他的高高在上,是因为他一出世便是如此,至于她是一个卖笑女子,他却像是根本没有想到的。只这一点,便令颜珠风霜磨砺的心中,感动莫明。

  邯翊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一瞬间,颜珠恢复了常态,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外间的红袖叫了一声:“呀!下雨了!”

  回头望向窗边,果然。先还是一点一点的细雨,转眼,水声涟涟,已经下大了,而且绵绵密密,看来一时之间不会停。

  颜珠怔了一会,缓缓地转回身来。

  邯翊静静地看着她,他是已经有所决定的,也是不容反驳的,但他不肯说。这句话,必得她来说。

  半晌,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大公子若不嫌弃,今晚就请住在这里吧。”
白帝将信将疑


天刚一点蒙蒙亮,颜珠起身了。
  微薄的晨曦中,熟睡的少年,脸庞透出一种近乎婴儿的憨态,叫人一时忘却了他高贵的身份。

  然而,她不能真的忘记。

  用清水洗去昨夜残留的脂粉,颜珠坐到妆台前。

  一日之中,这是唯一的一刻,她暂时回复本来的面貌。铜镜中的那张脸,看起来憔悴不堪,苍白的肤色,几乎与她身上素白的纱衣同色。

  这种白色,让她想起那年冬天的大雪。

  她娘病在小客店的床上,整日整夜地咳。她给她娘煎一帖药,饿了两天。她想出去找活干,她跟人说她什么都能干,可人家看看她,没有一个信的。连她自己也不信,她都会什么?琴棋书画,都是花钱的事。

  她在家布庄,缠着掌柜的帮人抄帐本,说她字写得好,而且要的钱少。掌柜的看她半天,说:“哪有姑娘家干这个的?”

  她只好走了。

  那时有个锦衣妇人,从布庄就一直盯着她看,在后面一路跟着她。她忍不住,回头问她:“你要干什么?”

  妇人妩媚地笑笑,说:“你不是要替你娘看病么?你不是要钱么?你这样的姑娘,去干那些活多可惜,来跟着我,我给你钱。五十两银子,尽够了吧?”

  她立刻就明白了,使劲摇头:“我不去。”

  妇人说:“那就六十两。”

  “不去。”

  “八十两。”

  她逃了,转身就跑。妇人也不着急,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说:“我等你。记着,凝香楼。”

  她跑回客店,发现她娘不在了。她到处找,她娘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能到哪里去?后来她想起一个地方。

  她到她舅舅家府门口的时候,正看见她娘让人家给搡出来。她舅舅在门里面喊:“你也替我们想想!你一家人现在是什么身份?别给我们惹祸!”

  她娘跪在地上,手死命扒着门,哭着说:“我死不要紧,你可怜可怜你外甥女,她还小……”

  她实在撑不住,扑上去拽开了她娘。她娘一直拉着她的手说:“是我没用,是我没用。”睡着了梦里都还在说。

  第二天,她穿上她最好的衣裳,去了凝香楼。见了鸨儿,她说:“我要二百两。”

  鸨儿想也没想,“成!”

  她弹得一手好琴,鸨儿又教她唱曲跳舞。那时候,她心里面还存着一个念头,卖艺不卖身,熬上几年,自赎自身,还能跟她娘过几天好日子。

  鸨儿待她真是不坏,她这么想,也不勉强她。有时候叹着气劝:“你妈妈我当年也这么死心眼过来的,结果怎么样呢?”看她不听,也就算了。

  鸨儿也没亏,她十五六岁就红透了,陪一回酒席,比别的姑娘接客身价还高。她在达贵中周旋,人家可怜一个才女沦落风尘,一直也没有人为难她。

  可是到底遇上个对头。 带兵的粗人,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一个婊子你装什么正经?老子要睡你,你就得心甘情愿地跟我睡!”

  她自然不肯。

  结果,胡乱给安了个罪名,就下了狱。关了半个月,挨了一顿毒打,才给放出来。出来之后,鸨儿一面给她上药,一面苦劝:“你这是何苦?你这么僵着对谁有好处?入了这一行,你就是这一行的人。你当你自己是清白的,可人家谁这么想?阿珠,妈妈是过来人,掏心窝给你这句话,你呀,这辈子是洗不干净了!”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不吭声。

  鸨儿也不说话了,过一会,试探着问:“这回,是张大老爷的公子,帮忙说通了。人家帮忙自然不是白帮的,你看……”

  “好。”她闷着声音,打断鸨儿的话。

  答应得太快,鸨儿倒愣了,“你是说真的吧?”

  她支起身子,很平静地说:“是真的。我想通了,等我身子好了,我就接客。”

  那是十六岁的事情,如今,又是一个十六年。

  颜珠用丝帕拭了拭眼角,然后用粉黛将泪痕和细细的皱纹,小心地遮掩起来。

  妆成回头,却见邯翊坐在床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颜珠先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走到他身旁,“几时醒的?我竟不知道。”

  邯翊说:“好一会了,你太出神,所以没听见。”

  她来不及挽起发髻,乌云似的青丝从邯翊眼前扫过,他顺手捞了一束把玩着,问她:“你方才,在想些什么?”“想从前的事情。”

  邯翊似乎也不是真想问,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不作声了。好半晌,才又说:“昨天我听你说,你和你娘住一处,她还在么?”

  颜珠沉默了一会。

  她到底也没让她娘过上好日子。吃穿是不愁了,可她娘脸上,再也没有笑容。有时候她娘看她的神情,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却始终沉默着。

  直到临死的时候,她才说出心里的那句话:“女儿,娘对不起你。”

  “不在了。”颜珠木然地摇摇头,“两年前过世的。”

  邯翊若有所思地,默然不语。颜珠趁势站起来,想要去端水来伺候他梳洗。邯翊伸手一拦:“等等--”

  就这么一错顿的当儿,不知原本掖在何处的一方丝帕飘落下来。邯翊看见,便顺手拣了起来。颜珠陡然想起那是什么,不由心里一慌,情急之下想要夺过来,却又讪讪地住手。

  邯翊看她一眼,摊开那帕子。

  原来是一幅绣像。

  一个约摸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锦衣华服,丰神俊朗。

  “徐淳?”邯翊起先愕然,随即恍悟,“原来如此!

  他讥诮地笑着,将绣像抛还给她。

  “你想救他?”

  她咬咬牙,“是。”说着跪下来,“他是冤枉的。”

  “你说他冤枉没用。”邯翊语气很淡,“这案子要提京会审。”

  颜珠一惊,张皇地看他。

  邯翊嗤笑几声,说:“提京有什么不好?帝都有他叔叔在,谁会亏待他?”

  她舒口气,低头不说话。

  邯翊忽然将她拉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跟着我去,我替你救他出来。你答应不答应?”

  “我答应!” 颜珠脱口而出,立刻就知道失言。

  果然,邯翊手一松,哈哈大笑:“你答应,我还不答应呐!”

  颜珠死死咬着嘴唇,脸红得像新嫁娘头上的喜帕。

  尴尬许久,听见邯翊悠然的声音:“你还是不会想事情。其实眼前就有人,真能帮你,你有这样的手段,为何不去笼络他?”

  颜珠不明白,可是也不敢问。

  邯翊扳过她的肩来,很平静地说:“我也不难为你了,我想要一个人,只要你帮我说服他,我就帮你,如何?”

  颜珠迟疑一下,问:“谁啊?”

  “萧仲宣。”邯翊说,“你让他来见我。”

  颜珠不解,“大公子要见他,何须我去说?”

  “他要肯见我,两年前他就见了。他不愿见我,我也不想强求。不过,他肯为这件事出谋划策,不管他是为了徐淳,还是为了--”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盘桓片刻,缓缓地接下去:“别的甚么,我想他或许肯听你的劝。”

  他弦外有音,颜珠如何听不出来?只作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好,我尽力。”

  “尽力不行,一定得办到。”邯翊轻笑着,凑在她温香软玉的颈边,吻了起来。

  正温存,有人敲门。声音很轻,怯怯地响了几声,隔了一会,又响了几声。

  本不想理会,但敲门的人甚有耐性,敲了又敲,到了第七八遍,邯翊终于叹口气,松开了手。颜珠问:“谁啊?”

  “是我。”六福隔着门答话。

  邯翊皱了皱眉,问:“什么事?”

  六福静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公子,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邯翊很不耐烦地答一句:“知道了!”

  六福不作声了。

  颜珠匆匆挽起头发,端起盆出去取水。六福在门口又叫了一声:“公子!”

  邯翊没好气地说:“进来。”

  六福磨磨蹭蹭地进来,却又不说话,愁眉苦脸地,拿个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

  “什么样子!”邯翊好气又好笑地,“到底是怎么了?”

  六福看看他,小声说:“公子快回去吧,一大早小侯就来催问过了……”

  邯翊大惊,正要细问,颜珠端着水盆进来了,只好先搁到一边。洗漱完,颜珠吩咐丫鬟给预备点心,邯翊也没了心思,匆匆吃两口,起身就走。

  上了车,一语不发,脸色阴得像大雨前的天空。

  冷不丁地,抬起脚狠狠一踹。

  车里地方实在太小,六福躲闪不开,非常实在地蹬在大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真不能怪我。”六福揉着腿,异常委屈,“听说是嵇大人派侍卫悄悄在护送公子,这一来才走漏给了兰王爷。”

  邯翊恨恨地“哼”了一声。

  “要不--”六福小声出主意,“公子就说去坐了一会,后来下雨了住了一夜,别的什么事也没有?”

  邯翊冷笑,“这话别说去蒙他,说给你听你信不信?本来还没事,这么一说倒真有事了。”

  “算了吧,什么话也不用编。”沉思良久,他说。

回到行馆,独自坐在堂上喝茶的兰王,一见他进来,就笑说:“怨不得不肯跟着我去,原来是温柔乡里好享福。”

  邯翊默认地一笑,坐下来问:“小叔公可尽兴?”

  “别提了!”兰王懊恼地挥手,“那个嵇远清,多事至极,非要差人跟着去,一路上可烦死我了!”

  邯翊一口刚含到嘴里的茶,差点喷了出来。

  转念间又有些发愁,拧眉不语。

  兰王问:“怎么啦?”

  邯翊有话,可是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含混地说:“小叔公自然不会害我,不过那嵇远清……”

  “就为了这?”兰王不以为然,“放心好了,他替你瞒还来不及。”

  “为什么?”

  “你还真是叫你老子管怕了。你想想,如果你老子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那自然是他说的,你能不恨他?嵇远清是官面上的人,没有好处的事情绝不会做。平白无故,他何苦开罪你?”

  说得是,邯翊安心了。

  兰王又说:“照我看,你老子就算知道了,也不见得有闲心管。倒是有一个人,你得好好瞒着--”

  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冲邯翊轻轻晃了几下。见他兀自一脸茫然,兰王微带责备地摇摇头:“你媳妇!”

  邯翊一怔,没有说话。

  “那孩子可怜。你老子倒真是一片好心,他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就给你挑了什么样的,可惜啊!”

  可惜邯翊不是白帝。

  他十六岁成的亲。白帝选这个儿媳,花了不少心思。将帝都内外身份相合、年纪相仿的女子兜底挑了个遍,才选中一位。

  姓杨,出身世家,貌不甚美,但气度高华。最难得的是性情,温柔婉顺,且特有一种宁和的气质,人人都说很像从前的虞妃。

  像么?

  邯翊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瘦弱的身影,总是低垂着眼皮,专心致志地望着面前的一把筮草。她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嗜好?他记不清楚了。有的时候,他好奇她到底窥见了什么天机?可是就连这样的问题,他也无从问起。

  面对她,就像面对一池水、一朵花、一座石像,唯独不像面对一个是他妻子的女人。

  “秀菱……”他默默念着她的名字,良久,叹了口气。

  他岔开了话题:“我这趟,倒是无心插柳,做成了一件事情。”

  “什么?”

  “是萧仲宣--”

  “到手了?”兰王漫不经心地接口。

  “六、七分成了。”

  “你身边,是也该有这样的人了。只不过,但愿这个姓萧的,不是那个什么胡山那种人。”

  邯翊怔了一会,缓缓地问:“胡先生?”

  兰王冷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邯翊倒不知道,兰王对胡山有这样的成见。 记得幼时,常见胡山在白帝左右,从来不带什么表情,总是那么一副对任何人都礼数周全、不卑不亢的刻板模样。印象最深的,倒是那把十分神气的山羊胡子。

  虞妃过世未足半年,胡山中风了。又不过三个月,天帝也中风了。那一年真是多事之秋。

  此刻想来,自己对白帝的这位幕僚,也不甚了解。

  但兰王的怨忿,或许事出有因。

  邯翊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在他心底埋藏极深的一个疑问。他忽然有种感觉,兰王必定是可以回答他的那一个人。

  他遣散了侍从。

  “小叔公,有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

  话到嘴边,他忽然又迟疑了。

  他曾经问过这个问题。那是在帝懋五十五年的春天,他问了虞妃。她正病着,但是她的神情依然很温柔,他以为她病得不重。如果他知道她已经活不过一个月,他就不会问她了。

  记得当时,那个恬静平和的女子,在瞬间变得脸色惨白。她张皇失措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为什么你会想到这个?是谁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是我自己想到的。”

  虞妃忽然将他拉到怀里,掩住他的嘴,说:“别想,别问,一辈子都别告诉别人。”

  虽然她的怀抱很温暖,但是像个小孩子一样被搂着,让他觉得很别扭。所以他挣脱开来,追问:“为什么不能问?”

  虞妃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叮咛:“别把这念头存在心里,也别告诉别人,尤其是,千万不能在你父王面前露出一丁点来。翊儿,你一定要记着!”他别开脸,不肯点头。

  “翊儿,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然,我怎么能放心地……”虞妃说着说着,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

  他最怕看见她哭,所以立刻就说:“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就是。”

  但,即使他曾经对亲生母亲般的女人,有过那样的承诺,他依旧是不甘心的。

  于是,借着一股冲动,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终于又问出了那个问题:“当初,四叔公他们一家,到底是怎么死的?”

  兰王流露出些许怔忡的神情。大概,连他也要算一算,才知道邯翊所说的是什么人?

  一经明白过来,从来无大事的兰王,吓了一大跳。“邯翊!”他声音大得出奇,随即又压得极低:“你问这个作甚么?”

  邯翊反问:“我不该问?”

  兰王接口说:“是,你不该问。这么多年我冷眼旁观,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是他一点也不曾亏欠过的,那就是你了。”

  “我明白。”邯翊语气平板,“没有他,就没有我。我以后不问了就是。”

  兰王眯起眼睛看他,许久,说:“你不用玩这套,你要是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你真想知道么?”

  邯翊怔了怔,半天不说话。

  然后,他慢慢地垂下头,低声说:“不,此刻我还不想知道。”

 隔日午后,萧仲宣果然来拜。

  四十上下的文士,脸色略显苍白,眼垂极深,有些酒色的痕迹,然而一双眼眸深邃如渊。

  邯翊含笑看他,说:“萧先生,我等你好久。”

  萧仲宣一揖到地:“多谢大公子。”

  “诶?”邯翊挑起眉,“这话从何说起?你有什么可谢我的?”

  萧仲宣从容应答:“大公子传召,原本就不敢不从。只是萧某生性疏散,赖得两年自在日子,全仗大公子宽容。这,自然要谢。”

  邯翊一笑,“怎么,萧先生愿意不再过疏散日子了?”

  萧仲宣瞬了瞬眼睛,笑道:“这得要看大公子喽!大公子天潢贵胄、一言九鼎,萧某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扛不起哟。”

  “我不欲强求。”邯翊很平静地说,“我不过是投对胎。先生是国士,我全凭先生自己的意思。”

  萧仲宣略觉意外,颇玩味地看看他。

  “这也不急,先生慢慢想。”这样说着,便转开话题,徐徐问起萧仲宣曾游泰器山的情景。

  此后几天,兰王日日游山玩水,将仓平四面可观之处逛了个遍。邯翊却一直在行馆,每天召萧仲宣来,却只是下棋品茗,恍若无事地闲谈。偶尔提及政事,也是点到即止。让萧仲宣也不由疑惑,以邯翊的年纪,何以能这么耐得住性子?

  转眼已过六月中,满池荷花,蝉声嘈杂,一派盛夏景象。

  两人渐渐熟络。这天提起徐淳的案子,邯翊细问缘由。

  苦主原是当地一个大世家的家主,姓齐,半年前被毒杀。疑凶是他的小妾,姓莫,原先是一个青楼女子。齐夫人是个厉害人物,齐世炯偷了腥却又怕老婆,收了莫氏,又不敢往家里带,便置了外宅。平常齐世炯不在,宅中除了莫氏,只有她的贴身丫鬟芸香,一个厨娘翠姑,还有门上一个打杂的小厮。这件事倒也瞒得严实,一两年间平安无事。齐世炯不大敢在那里过夜,经常白天去。那日又去,到了中午,便留下来吃饭。那日莫氏身边专管做菜的丫鬟告假,回家去了,莫氏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齐世炯吃得十分高兴。

  谁知吃完没有半个时辰,忽然间脸皮发紫,只叫了一声:“肚子好疼!”便一头栽倒。翻过来再看,七窍流血,已然断气。

  莫氏大惊失色,赶紧遣人报官。仵作来验了尸,验得“七窍流血、口唇破裂,皮色发黑、外肾肿大”等状,又问过死前情景,毒发甚快,腹中剧痛等,有了结论,“系中紫珠草之毒而身亡。”再验饭食,那日菜并不多,荤菜只有一条红烧鱼,验下来毒正下在这盘红烧鱼里。

  齐家不依不饶,要将莫氏打成死罪,然而徐淳却一直压着没断。

  “因为另有隐情。”

  “哦?”邯翊以目色相询。

  萧仲宣笑笑,只说四个字:“醋海生波。”

  邯翊轻轻地“啊”了一声,却也没显得意外。沉吟片刻,他问:“齐家那位夫人,姓姜吧?”

  “不错。正是当今姜妃娘娘的嫡亲堂姊。”

  邯翊不作声,过一会,说:“这层其实没什么,倒是……”

  他没说下去。萧仲宣便问:“倒是如何,大公子心里可有底?”

  邯翊说:“大致有数。”

  萧仲宣委婉提醒:“此人不简单。”

  邯翊点头,“二十多年隆宠不替,自然有他的本事。以我眼下,还动不了他。”

  “诶--”萧仲宣将袍袖一甩,“虽然小心为上,但大公子毕竟是大公子,王爷面前,终究亲疏有别。大公子又何须说这等话?”

  邯翊面无表情地,默然不语。

  再开口时,却说:“我已经命人先行在帝都置了一所宅子。” 萧仲宣微感意外,“大公子不是说过--”

  “先生不要误会。”邯翊笑着打断,“这不是为先生预备的,是为了‘别人’。前番先生肯来见,可不是看的我的面子,这点斤两,我还掂量得出来。”

  说完,哈哈大笑。

  萧仲宣起初愕然,继而望着年轻的大公子,神情复杂。
瑶英走了


又两日,孙五从帝都回来,宣示白帝手谕,命提京会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诸人都早有准备,因此只隔一日便启程。
  依旧便装轻骑,不几日,帝都便已在望。

  兰王忽然省起:“你那个萧先生,怎么没与你同行?”

  “他么,”邯翊笑答,“跟‘别人’一路走。”

  兰王不虞有他,进了城自行回府。

  邯翊往天宫来见白帝。

  一进乾安殿,阴寒之气扑面而来,仿佛陡然间由夏转秋,换过了季节,邯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内廷总管黎顺迎上来,告诉他,白帝与三位辅相在东安堂议事。

  “王爷很不痛快。”黎顺小声说。

  邯翊一怔,“为了什么?”

  黎顺低垂着头,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两个字:“秋陵。”

  那是虞妃的寝陵。白帝想必是希望,身后能与那个他深深宠爱过的女人合葬,所以将那座陵墓造得奢华无比,整整五年,还未曾完工。

  邯翊微一颔首,进了东配殿。

  白帝还是那副略带疲倦的神情,也看不出有什么怒意。他含笑望着邯翊行礼,然后指给他下首、辅相以次的座位。

  直到开口,才能听出森冷的意味。

  “这个于定省是怎么回事?又说陵工费用不足。正月里才给过一次,这才六月,七十万两银子怎么就又没有了?”白帝目视次席的匡郢,“秋陵的工程一直是你在过问,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已近花甲的匡郢,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刚出头。他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越过首辅石长德,从容地回答:“这件事不能怪于定省。送到秋陵的石料,如果用船运,要过汉沧峡。那里水势湍急,实难行舟,因此改用陆路,走朗柱山,那就必须要开凿一条山路,所费甚巨。”

  “秋陵也不是这几个月才开始修的,以前的石料是怎么运过去的?”

  匡郢说:“以前用的都是小块的石料,用船还能够运过去。如今都是整块的石料,非得用大船不可。大船却又过不去,只好走陆路。”

  邯翊注意到首座上的石长德,低垂的眼皮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

  论起天下名川时,萧仲宣说过:“汉沧峡极险。如果有船要过,往往得挽上纤绳,船工下到水里,背拉而过。经常因为水势太急,或者纤绳拉断的,船工给卷走,十之八九,保不住性命。”

  邯翊吃了一惊,“如此说来,岂非秋合山本不宜修建寝陵?”

  萧仲宣发觉失言,含糊地回答:“但那是王爷亲往勘察,选定的地方。”

  但白帝去秋合山,本就是因工部的勘合。

  工部又是谁在主持? 邯翊的目光由石长德又转回到匡郢的身上,不由暗暗冷笑了一下。

  白帝沉吟良久,语气和缓了些:“即便如此,一开口就说要一万人手,六十万两的银子,未免太多。”

  匡郢回奏:“这里面,水分是有的,但也不会太多。这几年往秋陵投的银子有多少,工部是清楚的。朝中拿不出那么多来,他们也是知道的,所以报高估计有,不过可能压不了多少下去。”

  白帝难以察觉地一笑,转过脸问石长德:“你看怎么样?”

  石长德慢吞吞地说:“这,等臣与户部、工部的司官们商议之后,看看能不能哪里先腾挪一下。”

  是“等臣”,不是“臣等”。白帝听得很清楚,顺势回答:“好,那便依你所说。”

  匡郢眼波一闪,没有作声。

  陆敏毓却说:“臣以为,或许该查一查工部那些官员。”

  白帝不置可否地沉默着。工部官员贪壑难填是明摆着的,但眼下还不是整顿的时候,因为陵工正在紧要关头,不宜换人手。

  石长德看看邯翊,站起来说:“陆大人,这件事不妨容后议。大公子刚回来,与王爷必定有话要说,臣等先告退。”

  “好。”白帝点头,“黎顺,送三位先生出去。”

  等辅相们消失在视线中,白帝长长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阖起眼来,不断地喘息。这副模样,外臣极少见到,然而邯翊和他身边的内侍却是见惯了的,都不敢贸然上前,只略带不安地注视着。

  直到他重新坐正,内侍才过来伺候。先是一块热毛巾,白帝接过来抹了一把脸,推开了随后送上来的燕窝和果盘,只端过一盏新沏的茶,揭开碗盖。

  却也不喝,望定了邯翊,微笑道:“这趟鹿州的事,办得不错。”

  邯翊迟疑了一会,说:“其实儿臣去这一趟,什么也没干。”

  白帝轻轻地吹着浮在水面的茶叶,啜了一口,把茶盏放回案头,然后说:“得来容易也好、难也好,该做的事做成了,不该做的事一件也没做,这就是办得好。”

  邯翊低声答:“是。”

  “徐淳就是不会办事。”白帝又阖起眼睛,“我叫他去,该做的事他做了,不该做的事也做了。”

  邯翊说:“照儿臣看,户籍的事,他似乎是给栽了赃?”

  “嵇远清是什么人?”白帝慢悠悠地说:“他会栽赃给徐淳,惹这个麻烦?徐淳抽户籍,大约是要留什么证据,这事其实他好脱身。嵇远清的杀手锏,是他跟那个命案的疑凶,有些不清不楚!”

  “啊?”邯翊脱口惊呼。

  见白帝睁开眼睛看自己,连忙掩饰地说:“这可真想不到。他怎么一点不知道检点,平白塞个把柄给人家?”

  “就凭这一条,嵇远清拿他也没错。”白帝在案头翻找了一会,抽出嵇远清的奏折给他。

  正在看,就听白帝又说:“这案子你去办吧。”

  邯翊微微一愣,随即轻声回答:“这案子事关重大,儿臣怕办不好。”

  白帝似乎有些意外,凝视他良久。

  邯翊觉得心底某处被窥破了似的,逃避地垂下了头。

  白帝轻轻叹了口气,说:“翊儿,有句话,我早就想告诉你。”他踌躇了一会,仿佛那句话很难出口,然而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你是我的长子。这是我,还有你娘,我们心里的话。所以,你不要自疑。” 邯翊的心里像被人猛地掏了一下。

  他跪下来,仰脸望着父王,眼角已见泪光。

  白帝轻抚他的额角,“翊儿,你娘临终之前,别的什么话都没有,惟独不放心你。她是如何真心地待你?你应该明白。”

  白帝眼中,从未曾随时间衰退过的哀伤,清晰可见。

  眼泪,终于从邯翊眼中滑落。

  父子俩默然相对,悲伤弥漫在东安堂中,仿佛陡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许久,白帝俯下身,亲手将他搀起来。

  重新平静下来,白帝说:“我想过了,让匡郢跟你一起办这个案子。”

  邯翊愣了,好一会,才慢慢地问:“为什么是他?”

  “你是不是怀疑匡郢是嵇远清背后的人?”白帝看着他,“说实话。”

  邯翊点头,“是。”

  白帝忽然一笑,说:“我也这么疑心,所以我才叫他也去。”

  邯翊将明未明,正要问,白帝抬手止住了他:“为什么,你自己去想。”

  停了一会,他又说:听说这几天,胡先生的身体又不大好,你回去的路上,替我看看他。”

  白帝对胡山感情极深,神情有些凄然。

  邯翊却没有这样的伤感,简单地回答一个字:“是。”便要告退。

  白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拦住他,“前几天姜妃养的那只鹦鹉,莫名其妙地死了。你知不知道这回事?”

  凤秀宫姜妃的白鹦鹉,是姜妃的宝贝,宫中人人都知道。

  邯翊纳闷地说:“儿臣今天才回来,怎会知道?” 白帝将信将疑,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

明秀宫的梧桐树,已多年未曾修剪,箕张的枝桠,伸过南墙,在凤秀宫的庭院中投下一片暗影。

  邯翊抬头看了几眼。

  他忽然想起,曾住在那里的女子,如今孤独地生活在帝都郊外的梅园。是什么让一个女子有这样的决绝?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嫡母,产生了些许好奇。

  但,她始终是遥远而缥缈的,就好像只是一段传闻。

  在更南面的坤秀宫,那个女子却仍是无比清晰的记忆。

  坤秀宫已经被封了六年。自从那个伤心的日子,白帝再也不肯涉足那里,但邯翊想,他大概从来也未曾忘记过。就像他,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那里的任何陈设。

  还有,在窗边绣着花的虞妃。

  很奇怪地,每次他回想起她,总是那么一副低垂着头,安安静静的模样。

  她是不大笑的。

  偶尔勾开嘴角,若有若无地,便已经消散掉了。

  不像如今凤秀宫的那一位。他想起方才请安时,她的笑容,空洞地悬在脸上,好像跟她的人是剥离的两个部分。

  邯翊心想,难怪瑶英不喜欢她。

  他转身走出凤秀宫,穿过长长的窄街,到西面的去看弟弟妹妹。

  瑶英和玄?姐弟,是在他们的母亲死后,搬到西面去的。因为容华、宇清两宫,离乾安殿最近。

  白帝没有精力亲自照料一双儿女,在姜妃入宫后,他曾想过让他们搬去与她同住,却被女儿瑶英一口挡了回来。

  “父王要娶什么人,做女儿的不能说什么,可是有两件事情,我是绝对不依的。”

  “哪两件?”

  “第一件,坤秀宫不能让她住。”

  白帝笑了,“真是!我几时说过会把坤秀宫给她?”“那可说不定。现在是这样说,谁知道过一阵,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父王便答应了呢?”

  “你这孩子!什么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还有没有一点公主的体统?”白帝很想沉下脸来训斥,无奈眼角却掩饰不住疼爱,叫他的话一点份量也没有。

  瑶英抢白:“能怪我么?娘过世的时候,父王对我说什么来得?”

  他说过绝不会再娶。

  白帝狼狈地岔开了话:“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我不跟她住,小?也不能去。”

  “可是小?才八岁,得有人照料……”

  “那还有我。”瑶英尖尖的手指一点自己的鼻尖。

  白帝愕然地看着十岁的女儿,随即哑然失笑。

  不过,姐弟俩终究没有搬。父女间的对话,也被宫人们绘声绘影地传说开。邯翊偶尔会想,也许姜妃也听到了这个说法?只是她脸上看不出甚么来。

  远远地,有琴声从宇清宫飘出来。

  是惊涛的声音。

  白帝将这张天下第一的名琴,给了他亲生的独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幼失明的缘故,玄?别无消遣,小小年纪,就弹得一手好琴。

  但他轻易不肯弹给人听。邯翊本想站在庭院里听一会,然而才进门,琴声便停了。过得片刻,宇清宫总管王进从里面迎了出来。

  邯翊问他:“小?……怎样?”

  王进小声回答:“二公子今天挺高兴的。”

  玄?性格乖僻,半年前,只因为两个宫女悄悄议论“二公子俊得像姑娘家一样”,便被他下令活活杖死。然而即使如此,白帝仍不肯责怪他,因为当初让玄?中毒失明的那杯茶,本是要谋害白帝的,这份难以言明的内疚,让白帝格外优容他。

  惊涛已经收起来,玄?坐在窗边,听见脚步声,他微微地转过身来。身上淡青的袍服,便随之抖出水样的波纹。

  他好像不喜欢自己的身体受到任何束缚,总是穿着轻软宽大的袍子,也很少梳头。散披的头发,衬得他那张原本就因为很少走出房门,而缺少血色的脸,显得苍白异常。

  收下邯翊送他的打更娃娃,玄?简简单单地道一声:“多谢大哥。”便再无二话。

  邯翊坐得实在无趣,随便寒暄几句,辞了出来。

  到了容华宫,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瑶英有午睡的习惯,此时刚起身不久,坐在妆台前,用手懒洋洋地托着下巴。宫女玉儿站在她身后,拿柄牙梳,一下一下地给她拢头。

  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意思要宫女们莫要惊动了她,自己悄悄地走到她身后。

  瑶英先没觉察,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过一会,打了个哈欠,方张开嘴,从镜中一眼瞥见使劲忍着笑的邯翊。“哥哥!”

  她霍地站起来,笑着、跳着,拽住了邯翊的衣袖。

  “你几时回来的?昨天我还在问父王,他说你总还得两三天才能回来。鹿州好玩不好玩?肯定有好些希罕东西,快说给我听!”

  她一个人说个不停,邯翊一句也插不上,惟有笑嘻嘻地看着她。直等到她说累了,停下来,邯翊才把给她买的玩意儿拿出来。

  瑶英拿着自己的小像,边看边笑:“真像!怎么能这么像呢?他又没见过我!”

  “那是我画得好。”邯翊手指着自己说。

  “嗯--”瑶英头一偏,看着他问:“你自己必定也做了一个,给我看看?”

  邯翊那个在六福手上收着,便取了出来。瑶英看一会邯翊,又看看手里的泥像,再看看邯翊,忽然手一蜷,藏到了自己身后。

  她顽皮地笑着,“这个好,我也要了。”

  邯翊故意逗她:“那你怎么谢我?”

  “我……”瑶英用手指点着下巴,眨着眼睛想了半天,忽然一掀眉说:“我给你绣个荷包吧!”

  邯翊刚从玉儿手上接过一杯茶,呷了半口的茶水,全呛在了嗓子眼。顿时涨红着脸,伏在桌上咳个不停,唬得几个宫女一拥而上,在他背上拍了好一会,才算喘过这口气来。

  “罢了罢了,我可不敢招惹你动针线--”

  帝都风俗,新嫁娘头上的喜帕必得自己绣,连天家女儿也不例外。所以两年前,白帝给瑶英找了女红教习,非要她学会针线不可。瑶英赖不过,便给白帝许诺,替他绣一条腰带做寿礼,条件是白帝得带上一回。白帝听她有此决心,满口答应。结果她倒是绣出来了,送到白帝手上,白帝皱着眉看了半天,往旁边一扔,从此再也不提要她学女红的事。

  邯翊取笑她:“你怎么上花轿呢?到时候你头上那块喜帕怎么办?”

  “我才不管呢!”瑶英扬起脸,说:“我什么也不绣,就蒙上一块红盖头,谁还能把我怎样?”

  真是匪夷所思的念头。

  邯翊看着瑶英,想像她蒙上一块素红盖头的模样,起先直想笑,然而想着想着,他笑不出来了。

  “这怎么行?”他极力掩饰着,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你夫家会笑话你的。”

  瑶英好一会不说话,像在想什么心事。

  突如其来地,她问:“要是你,会不会笑话我?”

  邯翊愣了。他像是被窥破了行径的小贼,慌乱地说:“你这是瞎说,我又不会娶你。”

  瑶英的眼皮垂了下来,半晌,她轻声地嘀咕了一句:“我打个比方么--”

  “别乱打比方。”邯翊烦躁地打断她,“不提这个了,我还有事要问你。”

  瑶英抬头看看他,忽然扮了个鬼脸,说:“不会是为了那只鹦鹉吧?”

  “还真是你?”

  瑶英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会是我呢?是虎儿将它咬死的。它一只畜生,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有什么办法?”

  虎儿是瑶英养的一只小猫,才半岁,什么都要招惹,淘气得无可理喻。可是从容华宫到凤秀宫,中间隔着整整一座乾安殿,一只小猫能那么巧地自己跑了去,咬死那只日夜有人看护的鹦鹉,任谁都不会信。 邯翊叹口气,说:“何苦?”

  瑶英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我不喜欢她。”

  邯翊很想劝她,然而想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说。

从宫中出来,邯翊径直到了胡山府上。

  白帝摄政之后,迁入天宫,胡山不便再以幕僚的身份跟在他身边。于是,白帝命他做了司谏,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直奏。

  以白帝旧邸私人的身份,夹在一群风骨棱棱、德高望重的耆宿之间,自然很不得意。

  但不久,就声动朝野。

  因为弹劾炙手可热的辅相匡郢,在精简天军的时候有徇私之举。于是直名远播,原先不假颜色的一班官员,也都笑脸相迎了。

  可惜好景不长,只过了一年多,某天在书房中端坐看书,突然一头栽倒。急忙请大夫,断下来是中风。遍延名医,总算保住了性命,然而却从此瘫痪在床。

  邯翊去的时候,胡山刚睡醒。

  一见邯翊进屋,他便说了句什么。他身子瘫痪,说话含糊不清,邯翊分辩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扶我起来。”

  对这位白帝尊为师友的幕僚,邯翊别有一番敬惮之意。连忙抢上前,一揖道:“胡先生请躺着。”

  但胡山仍目视管家,坚持要坐起来。等管家搀着他坐起来,又说:“恕我身子不便,不能给大公子行礼了。”

  邯翊从记事起,就习惯了他这副刻板模样。

  他在床边设的椅子上坐下,态度恭谨地致以问候,“先生近来身子可好?”

  胡山牵动嘴角,大约是笑了笑:“我的这个病,也说不上好不好,不过是拖日子罢了。” 他自己把话说得这样直白,邯翊反倒无言以对,只好岔开来说:“父王着实惦记先生,只是现下政事太忙。倘若过几日能腾出空来,必定亲自来看先生……”

  “王爷不该来,我受不起!”胡山拦住他的话说,“就是大公子来,也已经太过。”

  邯翊又一次觉得不知该如何作答。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勉强地找话:“胡先生,且安心养病,如果府上缺什么东西,不愿意惊动父王,告诉我也能给办到。”

  胡山微微摇头。

  过了一会,他说:“我有一些话想跟大公子说。”

  邯翊知道他的话,都很有份量,便把椅子挪得更近一些。

  胡山却半天没作声,不断地眨着眼睛,仿佛仍在思量什么。他的面容,因为久病,变得极瘦,颧骨高得有些触目,连那一把邯翊从小即已熟悉、原本十分神气的山羊胡子,也变得稀疏零落。惟有一双眼睛,在这样的脸上,更显得锐利。

  望着这样一双眼睛,邯翊忍不住想起,兰王说的话。

  他大概明白,兰王何以会对他那样反感。有的时候,连他也有种感觉,好像在这个人的眼里,整个天下也不过是一盘供他摆弄的棋局。

  然而,他却并不觉得反感,他只好奇,在这个干瘦的身体里,到底藏了多少智慧?

  胡山缓缓开口:“请大公子设法劝谏王爷,秋陵制度,不可僭越。”

  这句话,因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所以显得很清楚。

  邯翊迟疑了一会,“胡先生,这件事情,恐怕我不便开口。”

  胡山有些感慨,“是,大公子不便说。朝中诸相也不便说,王爷对虞王妃又是那样……”

  他没有说下去。

  邯翊当然清楚他想说的话。

  “所以,秋陵必定逾制。”胡山默然很久,才说。

  “但这么一来,对王爷百年清誉,必定损害甚巨。大公子,你为人子、为人臣,都应该劝。”恐怕迟了,邯翊想。秋陵工程已经过半,逾制之处,比比皆是。此刻再提,先不论白帝是不是肯纳谏,就算是肯,要把已经造好的拆掉,又谈何容易?

  “五十六年,陵工选在秋合山,我就已经劝过王爷,可惜王爷听不进去。这几年,我虽然是躺在床上的废人,秋陵的事情也听说了一些,大公子,你一定要想办法!”

  邯翊很想说“父王连你的话都不肯听,哪里会听我的?”但他不能这样说,憋了一会,勉强说了句:“这,恐怕难。”

  “当然不容易!”胡山仿佛有些激动,话音也变得更加含糊不清,邯翊要很仔细,才能听得明白:“这要是容易,随便哪一个朝臣就可以办得到,我也不用特意跟大公子说。亲莫过于父子,大公子是王爷最亲近的人,我看着大公子长大,大公子的聪明我也清楚,所以想来想去,这件事也只有大公子,才能够想办法办到!”

  胡山的激动没有传染给邯翊,很奇怪地,他反而越来越冷静。

  他在心里掂量着每一句话,最后,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回答:“我尽力就是。”

  激动的神情也从胡山的眼中消退,仿佛只是一瞬间,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他静静地凝视着邯翊,直看得他心生错觉,好像自己的一切心事都已暴露无遗。

  良久,胡山也说了一句极为客套的话:“有劳大公子费心。”

回到自己府中,邯翊只觉得很累,直想换过了衣裳,便往榻上一躺,再不想别的事。

  然而想了想,还是先去后堂,看望秀菱。

  才走到廊下,便远远地望见窗边的身影,依旧低垂着头,想也知道,在案头必有一把筮草。这景象,似乎从来也没变过。

  邯翊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几乎就想掉头。丫鬟香兰看见了他,高兴地迎向她:“大公子来了!夫人算得真准,正说大公子该回来了呢。”

  秀菱款款地起身,邯翊只好微笑着走向她。

  “我听说你的身子不好--”

  “没有什么,我不过是胃口不大好,不敢劳公子挂念。”说着,深深地一福。

  邯翊暗叹一声。

  记得当初新婚不久,见她总是如对大宾的模样,曾经取笑她:“难道你不当你是我的妻么?”没有想到,只因这一句话,她竟整夜垂泪。

  后来,她仍是如此,他也不再提起。

  他便问起,不在这一个月里,家中可有事?身子不好,是不是这阵子住得不舒服?下人听不听使唤?秀菱一概摇头,又问起他在鹿州的起居,他也一一作答。

  转眼就没有话说。

  邯翊站起来,“我手里还有点父王交代的事情--”

  秀菱微笑道:“自然正事要紧。”然而眼中,毕竟流露了一丝失望。

  就因这点失望,又拖住了邯翊的脚步。他望着她,迟疑着,希望她能说点什么。

  她果然说了:“有件事情,想问一问你的意思。”

  邯翊舒了口气,又坐下来,“什么事?”

  秀菱说:“明年瑶英妹妹及笄,该预备什么礼,想跟你先商量。”

  邯翊怔了一会,“还有大半年呢,急什么?”

  “有些东西不那么好预备,像两件绣襦,只怕得半年才能做得。又怕万一哪里不妥当,好有……”秀菱没有说下去,因为邯翊忽然站了起来。

  “公子,你怎么啦?”

  “我……我头疼,想去歇息了。”邯翊避开了她的目光,掩饰地说:“这些事情,我原本也不在行,你看着办就是。”

  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却又回头,见秀菱也正呆呆地望着他,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也像失望、也像难过,更多的却像是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邯翊无力探究,匆匆回到书房。

  他一下坐在椅子上,仿佛全身的劲都泄去了。然而,只一刻,又站起来,不断地绕室徘徊。记得那一年,成婚分府,瑶英高高兴兴地来道贺,却又偷偷地将他拽到一旁,悄悄地咬着他的耳朵说:“有了嫂子,可不许忘了我。”

  自己怎么回答的?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惴惴地,仿佛哪里不得劲。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现在知道了。

  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只是换了一番苦恼而已。

  而且这番苦恼,无论他怎么用尽心力去压制,都像是春天的野草一样,不断地疯长。近来他开始觉得,自己几乎要掩饰不住。如果真的流露出来--

  白帝冷静的眼神浮现出来,瑶英的影子如流云般退去。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邯翊的心头路过,他陡然间冷静了。

 在邯翊转念的同时,凤秀宫中,也有人正在悄悄地议论着瑶英。

  姜夫人进宫探望女儿,摒退宫人,说着一些只有母女间才会说的心里话。

  “十四了吧?”

  无需指名道姓,姜妃知道母亲说的是谁,但她很不愿提,只是懒洋洋地答了声:“是吧。”

  姜夫人仿佛未曾觉察女儿的不快,想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那也差不多是个大姑娘了。”

  姜妃悻悻然地“哼”了一声,没有搭腔。

  姜夫人自然明白女儿的心思,笑着劝她:“算了吧,为了一只扁毛畜生,跟个小孩子怄气,值不值呢。”

  “她哪里还是小孩子?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我处处陪着小心,她还是处处跟我过不去。”姜妃恨恨地,“还不是仗着王爷疼她!”

  “你也别气,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

  “你也给王爷生上一男半女,不就行了?”

  听到是这样一个主意,姜妃脸上显出了失望的神情。沉默半晌,她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可这也不是我想有,就能有的。”

  姜夫人故作神秘地笑笑:“真想有,那也有法子。就看你想不想喽?”

  姜妃不响,但一双眼睛望着母亲,已经把什么话都说了。

  “你放心,”虽没有外人在场,姜夫人依旧凑到女儿耳边,轻声地说:“听说有种药,灵得很,过几天,娘给你弄些来!”

  “娘啊--”

  两个月前刚满二十岁的姜妃,羞红了脸,一头扎在母亲怀里,撒起娇来。

  母女俩笑闹了一会,姜夫人又问:“王爷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打算给大公主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啊?”姜妃摇头:“没有。”

  “我看那孩子出落得也像个大姑娘了,十三、四岁办喜事的,也有的是。就算王爷要多留她几年,先定下亲事,那也可以。”

  姜妃却说:“我可不爱理她的事情!再说了,躲她还来不及,哪能上门去招惹她?娘你操这个心,何苦来?”

  “你傻了,她早点嫁出去于你有什么坏处?”姜夫人又压低了声音说,“再说,咱们家老五的年纪,是不是跟她刚合适?”

  “她那个性子,嫁过去还不闹得全家鸡犬不宁,整日没个安生?”

  姜夫人笑着摇头:“你怎么老往坏处想?你该想想,如果结成了这门婚事,对咱们家有多少好处!王爷疼她不假,正因为疼她,所以将来她的夫家,必得照应。”

  姜妃眼波一闪,不作声了。

  姜夫人又说:“反正她早晚也得嫁人,与其便宜了别人家,不如咱们把这好处占了。有你在王爷身边,说成这件事,我看也不算难。”

  “也不容易。”姜妃蹙着眉,接口说。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姜夫人知道女儿心高气傲,故意这样激她一下。

  果然,姜妃对着案头花瓶里插的一枝栀子花,呆了一会,点点头说:“我试试看吧。”

  隔一日,白帝到了凤秀宫。

  闲谈之际,姜妃总是笑而不答,仿佛想着别的事情。

  白帝便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姜妃像是一下子惊醒过来,先告了个罪,然后说:“想起了我五弟小时候的事情。”“什么事?说给我听听。”

  “我六弟跟五弟只差一岁,所以兄弟里面,他们两个最要好。他们五、六岁的时候,有天两个人在院子里玩,忽然听见‘碰’地一声响,就像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接着就有孩子哭,大家都怕是让什么给砸到了,唬得一起出去看。结果,看见小六呆呆地站着,小五哇哇大哭,都以为是小五出了事。一问才知道,两个人举石头玩,是小六的手让石头给砸到了。”

  姜妃回想一阵,又微微笑了。

  白帝说:“那想必是你五弟失了手,害得你六弟砸伤了手,知道闯了祸,所以吓得大哭。”

  姜妃摇了摇头:“原本我们也以为是这样,哪知不是。就是小六自己手软了一下,其实还差点害得小五也给砸到。小五就是心疼他,所以才哭。还不只那样,小六养手伤,小五整天陪着他,问长问短,把好吃的全给了他,比家里谁都上心。”

  白帝露出嘉许的神色,“这孩子倒是心地纯良。”

  “正是。”姜妃接道,“我这些兄弟里面,就数小五看着像是个有出息的。不过,真正难得的还是,这孩子心善,懂得疼人。”

  说完,便看着白帝。

  白帝宠爱女儿,为她择婿,一定会挑个好脾气的郎君,才会对她千依百顺。

  想来这番话正中下怀。

  果然,白帝沉吟了片刻,问:“你五弟多大了?”

  “比大公主大三岁,今年十七。”

  “我记得你说过,你五弟现在跟你娘来了帝都吧?”

  “是。”

  “那好。改天叫他来,我见一见。十七岁,要出来做事也是年纪了。”

  姜妃先是一喜,听到后半句,才知道白帝全然误解了她的意思,有点啼笑皆非。然而又一转念,等见过了面,再慢慢挑明,或许更有把握。

  拿定了主意,欣然而笑:“我替五弟,多谢王爷!”七月中,等到了机会。正逢满月,晚间白帝在御花园设席听曲。

  点的是一套《踏雪寻梅》的曲子,一共九折,由白帝最宠爱的歌姬魏风荷来唱。

  白帝一面听,一面轻击案几,显得很高兴。

  等一折唱完,姜妃便走过来亲手执壶,轻声说:“我五弟世丰在外面等着,王爷要不要见一见?”

  白帝欣然点头,“好,叫他进来。”

  又等过一折,姜世丰来给白帝行礼。他长得很像姜妃,秀气得宛如女子。白帝随口问了他几句,便说:“难得进来了,也一块坐着听吧。”

  姜世丰谢过。早有内侍在一旁添好了桌凳,等他坐定,重又开唱。这时唱到第七折,方听第一句:“冰雪心性--”姜世丰就皱了皱眉。

  别人都没注意,只有瑶英看在眼里。等唱完这折,瑶英便看着姜世丰问:“看你方才的神情,好像觉得哪里不对?”

  姜妃一惊,忙对他使眼色。

  白帝却鼓励他:“没有关系,说好了。”

  姜世丰迟疑了一会,恭恭敬敬地回答:“方才听头一句‘心性’二字,用的都是开口音,似乎不妥,这两个字,宜乎一用闭口一用开口,或者更顺畅一些。”

  白帝沉吟着没有作声,瑶英先笑了:“你倒听得仔细。”

  白帝微微颔首,含笑不语。

  晚间回到凤秀宫,姜妃便将心愿向白帝婉转说明。

  “亲事?”白帝显得十分意外,“瑶英才十四,太早了吧?”姜妃徐徐劝说:“定下亲事,也不是说马上就得出阁。王爷若是舍不得这么早嫁,多留她三五年又何妨。不过,姑娘家总要嫁人的,先替她打算妥当,岂不是好?”

  白帝默不作声,想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最后说:“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没有回绝就还有指望,姜妃嫣然一笑,也不再提。

  又过几日,这天白帝在凤秀宫进晚膳,正在闲谈之际,忽听宫人传报:“大公主来了!”

  不光姜妃,连白帝也愣了一愣,自从姜妃进宫,瑶英进凤秀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大概是找我……”白帝笑着说。

  话音未落,就见瑶英一步迈进屋里,脸涨得通红,也不行礼,径直冲到姜妃跟前,手指差点戳到她鼻子上:“我的事情,你少管!”

  措手不及,满屋的人全都愣住了。姜妃呆了半天,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大公主,你这是怎么啦?有话慢慢说。”

  瑶英一脸怒气,冷笑连连:“慢慢说?慢慢说完我让你给卖了,都还不知道!”

  白帝沉声喝道,“瑶英!你这是怎么在说话?”

  瑶英露出一丝怯色,但只是一瞬间,她重新又扬起脸来:“我为什么不能说?我差点就叫人推到火坑去了!”

  “谁要推你到火坑里去?谁敢?”

  “她!”瑶英手一指姜妃,“这女人把她五弟弄来,打的是什么主意,父王你不知道么?”

  白帝他倒觉得好笑了,“你这孩子!为了没影的事情,也值得这么大闹一场。”

  瑶英却不觉得好笑,冷哼一声道:“此时没影,将来可说不定。还不是因为我没了亲娘?‘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话是再也没错的!” 白帝勃然变色:“放肆!”

  瑶英不说话,脸向上一扬。

  白帝更加生气,厉声说:“你还有脸提你娘?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别说不像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就是乡间野丫头,也比你强!你娘要是还在,得有多伤心……”

  陡然间,触动真情,一阵哽咽,竟说不下去。

  瑶英眼圈也红了,但她奋力将脸扬起来,扬起来,不肯让眼泪流出来。半晌,她咬了咬嘴唇:“我娘要是还在,绝不会看我这样受人摆布。”

  就是这一句话,白帝的心软了,语气也软了:“再怎么说,你这么胡闹也是不对。去,给姜姨娘赔个不是。”

  “我不去!”

  白帝的声音又严厉了:“你到底去不去?”

  瑶英一咬牙:“不去!”

  “来人!”白帝高声下令:“带公主回宫去!没有我的话,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瑶英脸色煞白,连嘴唇也哆嗦起来。

  凤秀宫的内侍首领陪着笑过来,说:“大公主,给赔个罪吧,都是一家人,和和气气啊。”

  “谁要跟她和和气气了?”瑶英反手一掌,狠狠打在他脸上,“这里有你插嘴的分么?!”

  白帝更怒,向着左右喝道:“你们没有听见?带她回去!”

  “不必,我认得路。”

  瑶英甩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去了。
七月下,萧仲宣到了帝都。
  一路携佳人同行,且走且游,要按他自己的意思,一世都不去帝都也好。颜珠倒不说什么,然而眼中的期待,叫他只得一声长叹。

  邯翊给颜珠安排的宅子,在帝都城东,唤作愉园。

  也替萧仲宣找好了住处。“离愉园不远。”来照料安置的六福,笑嘻嘻地解说。

  何止不远。

  黄昏时分,萧仲宣在宅中后园闲逛,走到僻静处,一扇角门洞开,就见颜珠正站在门里朝这边观望。

  两人相对愕然。

  这才明白,原来是一所宅子,分了两家。

  萧仲宣苦笑,“待会,我叫吟秋把这扇门封上。”

  颜珠本来在笑,闻言愣住了,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萧仲宣的心提了一点起来。

  然而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福,便转身去了。

  萧仲宣站在原处,怔怔地望着绰约背影,半天没有挪动脚步。

  吟秋在一旁探头探脑地看着,这时忍不住说:“老爷,我跟了你快十年了,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你懂什么?”萧仲宣拂袖而去。

  远远地,听见他的声音:“快去将门钉起来。”

  然而门封了,断不了种种的绮念。辗转反侧到半夜,七分满的明月,正悬在中天。起身喝了一杯茶,披衣走到后园,但见隔墙犹有光影。

  走近那扇被木条钉死的角门,听见那面也有微微声响,似乎有人在墙边站定。

  一时几乎以为是错觉,然而终于听见那个念兹在兹的声音问:“可是萧先生?”

  萧仲宣略为迟疑,答:“是我。”

  “如此深夜,为何还不曾睡?”萧仲宣信口说:“床生,睡不着。你又为何不睡?”

  颜珠轻轻笑道:“我向来如此。”又说:“夜深露重,先生还是回去吧。”

  萧仲宣先答:“好。”却又站了许久,听得那面脚步声远去,方才折回身。

  一夜不曾好睡。

  总有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或颦或笑,惹得心头又热又痒,然而伸手抓挠,却没个去处。直到将要破晓,才昏昏睡去,也不过半个来时辰,再睁眼时,曙色透窗纱,已该起身了。

  想起昨夜种种,怅然若失,只觉如同一场梦境。

  却不知道,隔墙的那人,也是如此。

 折腾了整晚,起来时头昏昏沉沉,颜珠便懒怠梳洗。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纱衣,头发散披在脑后,叫丫鬟红袖端张竹榻,在檐下半躺着。

  初晨的空气还凉,颜珠半仰着脸,映着朝阳,微微眯起眼睛。

  她记得,也是这样的一个安闲的早晨,她也像这样坐在庭院中,忽然便有个男子的身影,挡住了光线。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她看不清他的脸。

  清晨不是寻欢的时候,这男子出现得很奇怪。然而,她却没动,只说:“这位公子,你挡着我了。”

  他便笑了,说:“你怎不问问我是谁?”她也笑了,说:“公子愿意告诉我呢,我自然会知道,公子不愿意告诉我呢,我又何必问?”

  他大笑,“颜珠、颜珠,你果然不曾让我失望。”

  这样说的时候,他朝旁边让开了一点,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貌。

  那瞬间,她居然有点脸热,禁不住想,难怪红袖肯给他开门。

  后来她曾问过他:“为何你要在那时候来找我?”

  他说:“因为我见的,就是那时的你。”

  颜珠想着,微微地笑了。

  红袖张皇失措地跑过来,“大公子来了!”

  颜珠一惊,霍地坐起身来。来不及梳洗穿戴,只得奔回房中,匆忙取一身衣裙披起,又抓过一支玉簪,草草地挽起头发。

  这时候,邯翊已经踏进了房门。

  “大公子怎地这时候过来?”忙乱中,惟独颜珠的笑,还是很从容。

  邯翊不答,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房子,然后问:“还住不住得惯?要是哪里不舒服,就告诉给六福,叫他们改,或是另找别处,都是可以的。”

  颜珠感动地沉默了一会,然后深深一福。

  邯翊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凝神细看,才发觉她模样有些特别。她头上围了一个状似暖兜的绸带,红底绣了一枝白梅,看起来格外俏丽。

  “这是什么?”

  “治头疼的,里面有药,是萧先生给开的方子。”

  邯翊眼睛一亮,“灵不灵?”

  “挺灵的,戴个半天就好。”

  “你拿下来我看看。”接到手里,邯翊一面翻来覆去地看,一面很高兴地说:“正要找这么个东西,你替我做一个。用浅青的底子,绣红花好了。还有,那方子也给我。”

  “给谁用啊?”

  “给瑶英,她老嚷头疼。”

  颜珠用手拢起散落下来的头发,重新插起簪子,一面问:“大公主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也有头疼的毛病?”

  邯翊依旧看那药兜,“哭出来的。她娘过世的时候,哭得病了。病好之后,就总说头疼,尤其不能吹风。可是她淘气,玩的时候全忘了,玩完才想起头疼,还不肯好好吃药。这法子省事,模样也好……”

  他抬起头,顿住了。

  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一扯。那支还未曾插稳的玉簪重又带落,一头青丝,顿时乌云似的飘散下来。

  邯翊轻笑着挨了过去,“这个模样更好……”

  温存一阵,两人都渐渐情热,手忙脚乱地扯掉了衣裳,正要欢爱的当儿,邯翊突然停了下来。

  怔怔地看了一会颜珠,放开了手。

  “怎么啦?”颜珠惶恐地问。

  邯翊不作声,自己从地上捡起袍服。

  颜珠忙过来替他穿戴,这时候才说:“萧先生喜欢你,知道么?”

  颜珠不言语,好半天勉强笑着回答:“大公子真会说笑。”

  “你要装傻,那也随你。”邯翊淡淡地说。 颜珠心中一惊,停下手,怔怔地看着他。邯翊知道她想岔了,便说:“你不用担心,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也不会强人所难,更何况是你们的事。你们俩都跟泥菩萨似的,我……”

  本想说“我充什么做媒的婆子?”,话未出口,自己先笑了,“算了,不提这个了。今天没有早朝,好容易得点空,我去看看萧先生。”

  见颜珠也穿戴整齐了,便开门去了。

  送他们出了门,回到屋里,红袖按着胸口喘气:“哎哟,真是吓着了我。”说着又笑:“真正想不到,跟徐大老爷一样……”

  “不一样。”颜珠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徐老爷是有意,大公子是无心。”

  停了一会,不知想到什么事,嘴角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大公子呀……”她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只怕心里是满满地都叫人占着,再装不下别人了。”

兜了半圈,到了萧仲宣的住处。抬头看门匾,题的是“静园”,庭园中花木繁茂,中间是一极精致的小池,幽雅异常。

  “萧先生,对此地可还满意?”

  萧仲宣一揖到地:“好得很,有劳大公子费心。”

  邯翊一笑,“也就是多交待几句,我费得了什么心?”又说:“先生不要拘束,自管当作家里,想住多久住多久。”

  “哦?”萧仲宣皮里阳秋地笑了笑,“住到几时,可还能由萧某自己说了算?”

  “萧先生,这是说得哪里话来?”邯翊有些不悦,“我与先生说过了,我绝无勉强之意,先生就是此刻要走,那也全凭先生自己!”

  “好!”萧仲宣舒眉展颜,“公子既然有此雅量,萧某也不能太不识抬举。”

  邯翊大喜,“莫非先生是答应了?”

  萧仲宣微微颔首,“不过,公子也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先生放心。”邯翊想也不想地接口,“改日先生要走,我必定摆酒相送。”

  “如此,萧某恭敬不如从命。”

  有此承诺,邯翊不再避讳,将接手的鹿州一案,直言征询。

  萧仲宣无甚表情地听着,只在听说匡郢也在主理此案之列,方才微微动容。

  “大公子,照你看,王爷对匡郢,可有疑心?”

  邯翊略为犹豫,然后说:“想来也有。”

  “那就对了。”萧仲宣安闲地说:“譬如公子身边有个伺候多年的老家人,最近突然变得有点手脚不干净,常从库房里偷东西出去,公子该如何处置?”

  邯翊笑笑,“调他去做库房总?这我也想到了,不过--”

  他迟疑着,许久,才慢慢地说:“萧先生恐怕还不十分清楚父王的处事,倘使只为他对匡郢有些疑心,只怕他并不会……”“我明白了,大公子是觉得王爷此举,另有用意。其实要我说,那另一层用意,只怕还更清楚些,只是大公子当局者迷,所以看不出来罢了。”

  “哎?”

  萧仲宣有些诡秘地笑了笑,“大公子当真看不出来?当真看不出来,可也太辜负王爷的一片苦心。”

  邯翊看着他,眼神中先是迷惑,然后渐渐清明。

  但,转瞬间,却又变得有些复杂。

  萧仲宣说:“王爷既然要看看,大公子有没有用人容人的气度,大公子就该拿出用人容人的气度来。”

  邯翊却恍若未闻,久久都不说话。

  虞妃为白帝生下了他唯一亲生的儿子,几乎人人都相信,那孩子将会成为储君。

  然而,他瞎了。

  跟着,虞妃过世了。 之后的几年间,白帝纳了十数位嫔妃,然而他好像对她们其实都没有兴趣。他的身体也日渐虚弱,按照太医的嘱咐,大多的日子里,他独居在乾安殿。他的后宫便一直让天下人失望地安静着。

  三年前,白帝命十七岁的养子邯翊,入朝听政。很多人都还记得,这也正是白帝自己入朝的年纪。

  于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猜想,悄悄地蔓延开来。

  但,当有朝臣上书建言,请求他尽早册立储君,那些奏折却被悉数留中。

  白帝每天都在认真教导邯翊如何处理朝政,却始终没有只字提及立储之事。

  邯翊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白帝还没有这么高深莫测,他经常看着他宠溺地微笑。但现在,白帝的目光越来越疏远和冷静,他时常能感觉到,那其中审视和戒备的意味。

  “我明白。”他终于开口,“我知道其中的分寸。”

  “那就好。至于匡郢么,”萧仲宣仿佛很随意地说:“要是他看不出王爷的用意,与大公子为难的话,离倒霉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屋里谈得兴浓,六福在门外团团乱转。

  好容易房门开启,听得邯翊的声音说:“改日再来请教先生。”六福赶紧过去,小声说:“出来得可有时候了,快回去吧!”

  邯翊不理,又跟萧仲宣寒暄了几句,这才离开静园。

  车上才问:“有事?”

  六福说:“孙五方才叫双贵来找公子--”

  话没有说完,邯翊神情已经变了。

  六福连忙解释:“孙五不知道公子来了这里,双贵只说公子去了朱王爷府上。”

  邯翊脸色稍和,又问:“他有什么事?”

  六福低声说:“黎顺在府里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邯翊吃了一惊,黎顺跟随白帝三十年了,如今是内廷总管,轻易根本不会离开白帝身边。他脱口轻呼:“莫非宫中出了事?”

  六福挤着眼睛笑,“看双贵的神色,不见得是有什么大事。我猜,说不定是要大公子劝架--”

  “这是从何说起?”

  六福挨近了他,几乎是附在他耳边,将瑶英跟姜妃大闹,又被白帝罚了禁足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真是多事!”邯翊咕哝了一句。

  又问:“早怎么没告诉我?”

  六福说:“这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大公子这两日太忙,没得空给大公子说。”

  邯翊点点头,不说话了。

  等见到黎顺,问明缘由,果然跟六福猜的一样。 “大公主从前天晚上回到自己房里,就再也没吃过一口东西,这么熬下去身子肯定要坏。大公主从小就最肯听大公子的话,所以王爷的意思,让大公子去劝劝她。”

  邯翊狐疑地问:“瑶英,真的昨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黎顺呆着脸回答:“反正,容华宫的宫女,是这么回禀的。”

  邯翊看了黎顺一会,实在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黎顺脸上还是毫无表情,然而眼中却也流露出一丝笑意。停了会,他委婉地说:“王爷嘴里不说什么,心里着急。这样闹下去,王爷的身子……”

  “是。”邯翊打断他,“赶紧走吧。”

  不过隔了一日,白帝又显得憔悴了许多。看见邯翊,未曾开口,先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黯然。

  “瑶英这孩子,真是不肯给我省心。”

  邯翊说:“瑶英也不是不懂事,就是一时脾气上来,拗住了。儿臣去劝劝她。”白帝恨恨地说:“告诉她,这回非得给姜妃赔罪,不然她还是别想出屋子。要是她一直不肯吃东西,那也由她,饿死了,我……我就当没生这个女儿!”

  邯翊心想,她就是“饿”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少一两肉,倒是白帝,只怕再过一日,便心疼、心软了。

  “父王,”邯翊轻声说:“劝得瑶英回心转意不难,但是姜姨娘那里的事……”

  白帝苦笑,“那原本就是没影的事情。”

  邯翊无话,便躬身告退。

  从殿台下来,殿前是一片空地,平时觐见官员便在此地等候。邯翊想起瑶英九岁那年,养过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猴子,在这里大闹,摘了他们的帽子,抓破了他们的袍服,弄得朝臣们人人自危。

  大怒的白帝,要将那只猴子“正法”。

  瑶英不依不饶,“绝食”了三天,小猴子便逃出了性命,放到御苑自在逍遥去了。

  除了白帝,宫中人人都知道,大公主其实一顿也没少吃。

  邯翊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进了容华宫,在门边迎候的玉儿,向里指了指。

  邯翊会意,推开房门,冲着半躺在窗边竹榻上的瑶英,笑道:“嗬!好悠闲--”

  瑶英霍地坐起身子,一叠声地道:“我不去!你不用跟我说什么,谁来说也没用!顶多……顶多我去陪娘!”

  邯翊笑意更浓,“不错,饿了一整天,还这么精神!”

  瑶英嘴扁了扁,像是想笑,又忍住了,忽地躺倒,闭上眼不肯理他。

  邯翊自己端一个锦墩坐了,沉吟着,久久没有说话。

  瑶英等得诧异,忍不住转回身来看。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那样深的眼神,仿佛一瞬间就能将她整个人都融化在里面。 她窘了,用手摸摸脸,问:“这样看我作甚么?”

  他不答,只将目光移开了,转向窗外。

  极静。窗畔几竿竹子,被风吹得沙沙轻响。

  瑶英听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响,渐次地,连心跳也越来越响,“扑通、扑通”,像个小鼓在捶。

  她忽然懊恼,“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诶?”他如梦方醒地回过头,愣愣地看她,“是啊,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瑶英“噗哧”一声笑了。

  然后明白是叫他绕住了,不过迟了,脸再也绷不住。她坐起来,双手抱着膝,坦然地看着他笑:“想说什么?说吧。”

  “我不想说了。”“说吧。”瑶英笑嘻嘻地缠他,“说吧、说吧。”

  邯翊叹口气,“我想说什么,你比我还清楚,我懒得说了。”

  瑶英又不笑了,拧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问:“你觉得是我错了么?”

  邯翊默不作声。

  “是吧?”瑶英的声音陡然高了,“连你也向着那个女人去了!父王也是,早把娘忘记了,我,我就知道,你们全都不疼我了……”

  “你胡说什么!”

  声音大得瑶英也噤住了,嘴唇微微哆嗦一下,随即紧紧咬住了。

  邯翊的语气软了些,“你知道我疼你,父王也疼你,我们都疼你。”

  两颗泪珠,慢慢地从瑶英眼角沁出来。但,她忽然将脸使劲地一扬,到底,也没让泪水流出来。

  邯翊到妆台前取了块帕子,递给她,语气更软:“瑶英,你这是何苦?”

  她不理,“啪”地拍开他的手,脸扭向另一面。

  “我刚去见了父王,”邯翊慢慢地说,“你知道的,他身子不好。这两天他都愁成什么样了,你想得到么?也就是为了你。”

  瑶英依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算了吧,别闹了--”邯翊伸手去扳她的肩。

  瑶英用力一挣,没挣开,便忽地回过身,说:“谁叫他要向着那个女人?”说着又委屈:“还不是因为我没了娘。”

  邯翊呆了一会,松开了手。

  “你该满足。”他轻声说,“你总见过亲娘,她抱过你、疼过你,这些你都记得。小时候我有多羡慕你,我常想,我要是她亲生的儿子有多好。”只有瑶英知道,这样的话,他绝不会向第二个人说。

  此时他低垂着头,默默无语。他的锐利,退隐在一股莫明的柔软后面。连同他的面容,似乎都变得柔和起来。

  不知怎地,她脱口说道:“幸好不是。”

  一时间,她也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直到他惊讶地抬起头,她才省悟过来。恨不得找条地缝来钻,她将头垂得几乎埋在了胸口。

  但,只是片刻,她又抬起头,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他迅速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说:“我倒宁愿我是。”

  瑶英便看看他,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邯翊说:“去给姜妃赔个不是吧。”

  瑶英说:“我不去。”

  邯翊又说:“看在娘的份上。”

  瑶英眼波一闪,“为什么?”

  邯翊眼看着窗外,缓缓地说:“娘要是还在,肯定不愿意看你这样伤父王的心。”

  瑶英不作声,好半天,终于说:“好吧。”

  结果这个不是,陪得好不别扭。瑶英到了凤秀宫,往宫女摆好的毡条上一跪,说了声:“姨娘,是我错了。”不等姜妃答话,自己就站了起来。

  而且,从进来,一直到离开,视线始终都是偏的,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姜妃一眼。把本来还想使出手段来,笼络一下大公主的姜妃,堵得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瑶英离开凤秀宫的时候,听见姜妃似乎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白帝却说:“算了吧,别再多事了。“

  她忍不住回头,正见姜妃扭开了脸。那瞬间,瑶英分明看见晶亮的泪花在她眼中一闪,但她飞快地拭去了。回过身时,又是明艳的笑靥,精心装扮过的面庞,透着玉色的温润。

  瑶英忍不住想,她实在是个很美的女子,其实也有些可怜。

  但,她依旧讨厌这个女人。

自从帝懋五十三年,白帝将原来的理法司正卿陆敏毓,点为辅相之后,短短五年间,理法司走马灯似的换了四位堂官。

  前两位都因操行有亏被贬,只有前任做满了三年,算是最久的一个。

  然而此人刚愎自用,不肯听人劝,做下属的时候还显不出来,做了上宪则人人侧目。把里里外外得罪了个遍,连为人宽厚的首揆石长德,都不肯替他说话。最后自己识趣,递了辞呈回家养老。

  为了安抚被弄得惶惶不安的司官们,白帝选中了蒋成南。

  他那时是并州抚丞,半大不小的官,离理法司正卿还差着三级。一朝连升,只因他有一个“滑不留手”的绰号。

  果然,到任之后,凡事不驳人,结果又多一个绰号:“蒋点头”。

  都猜测白帝钦点蒋点头,大约是权宜之计,正等着看下一任是谁,朝中出了件事。

  有个司谏,为秋陵耗费太巨,向白帝上疏力争。一连两道奏折,都被白帝留中。此人很有戆劲,再上一道,索性指白帝为“民蠹”,白帝终于大怒,拍案痛斥,将他发下治罪。

  到了理法司,照例由勾检官先拟,体承上意,给定了“逆言”,是死罪。然后到蒋成南手上,以往不过是走走样子,所以司官连底下转刑部的文书都准备好了。谁想这次蒋点头又不点头了,一句打回重拟,勾检官只得照办。重拟的结果,改为充军。

  谁知蒋点头依然摇头。

  勾检官不明所以,只好问:“大人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蒋成南不紧不慢地回答:“本朝可有言官以建言获罪的条文?”勾检官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有心要劝,然而蒋成南又微微带笑地添了句:“该怎么拟,就怎么拟,有我。”他都这么说了,勾检官还能说什么?后面的刑部看着转过来判无罪的条文,也大出意料,等知道是蒋成南授意,更是惊讶莫名,但都不驳,就看这一道奏折上去,蒋点头如何应对?

  结果又一次出乎意料,白帝看后,一笑照准。

  朝野的议论,或认为蒋成南的运气不差,或认为他的眼光厉害,早已看出白帝有反悔之意。话传到蒋成南耳朵里,恍若未闻,接着还做他的点头大老爷。然而经过此事,蒋点头的正印堂官,就一路做到了眼下。

  此刻,整五十岁的蒋成南,正神态悠然地望着堂上端坐的两人。

  邯翊和匡郢,各自端着一盏茶,已经好半天一语不发。

  是邯翊请过匡郢来,商议要过堂问案,匡郢并无异议。但说到该审哪一案,却是各执一词。邯翊要先问齐家私蓄凡奴的事,匡郢却以“正朝纲”为由,要先审徐淳的假公济私。

  “大公子,”匡郢欠了欠身,“臣以为,事情总有轻重。”

  邯翊放下茶盏,轻描淡写地接口说:“不错。齐家违抗王爷的谕令,欺君妄上,自然要重些。”

  匡郢一笑,“臣倒觉得,官员不遵法纪,节操有亏,足令百姓寒心,不可等闲视之。不知大公子以为如何?”

  邯翊不答,目光徐徐地转了一圈,落在蒋成南的脸上。“蒋卿,”他问:“你以为呢?”

  “既然王爷钦点了大公子和匡相,自然唯大公子和匡相马首是瞻。”

  答了等于白答。邯翊正皱眉,蒋成南话风一转:“不过--”

  邯翊忙道:“直说无妨。”

  蒋成南慢吞吞地说:“臣以为,人命关天。”

  邯翊眼睛一亮,笑道:“果然还是蒋卿,政律娴熟。”专脸又看匡郢:“你说呢?”

  匡郢迟疑片刻,微微颔首:“既然大公子说好,那便如此吧。”说完,却看蒋成南。

  两人视线相交,蒋成南若无其事,匡郢凝视片刻,自己挪开了目光。

   回到府中,才换过衣裳,宫中来人传了白帝的话,要他进宫去用晚膳。

  是顿寻常家宴。席间一位嫔妃也没有,只有白帝和几个儿女。

  天边一弯下弦月,提醒了白帝:“快到中秋了。”

  瑶英却说:“中秋最没意思了。”

  “怎么呢?”

  “没什么好玩的,年年就是赏月听曲,哪来的有意思?”

  “那你倒说说,什么是有意思的?”

  “嗯……”瑶英微微咬着手指,想了好一会,忽然眼睛一亮,凑到白帝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的话。

  白帝的神色由惊异到失笑,最后说:“你可真会想!”

  瑶英捉着白帝的衣袖摇晃:“行不行呢?”

  白帝盘算一会,点了头:“大概还来得及。”

  “那就这么说定了!”

  邯翊终于忍不住,笑着问:“说定什么啦?”

  “这事你去办吧。”白帝看着邯翊说,“瑶英的主意,召附近几个州的杂耍班子来,就在端文街东门那一片空地,摆个百戏场。嗯,到时候必定有许多百姓要来,一两天不够看的,索性,痛痛快快玩十天。”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要筹人手,要到各地去寻募杂耍班,要安排关防,邯翊略略一想,就觉得头都大了。

  “从各部抽调人手给你,花费多少,我会跟户部招呼,你先办起来就是。这么大的事情,安全是最要紧的,别在这上面省。别的,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白帝的语气,没有什么寰转余地,只得一一答应。转过脸时,不由得狠狠瞪了瑶英一眼。

  瑶英回视他,忽然神秘莫测地笑笑,倒弄得他有些不明所以。
暗夜中,远近次第的宫宇,乌沉沉地像是一大片污浊的墨迹。
  屋里透出的灯光,将父子俩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正在廊下来回踱步的瑶英,忽然发觉那两人的轮廓,竟是如此相似。

  那种莫明的惶恐,又袭上了心头。

  她有种错觉,不知在何时、不知从哪个角落,会伸出一只手,将他们中的一个,拽入黑暗当中。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像是要摆脱这思绪,她慌乱地快走了几步。

  玉儿迎着她过来。

  瑶英问:“打听到了?”

  玉儿迟疑了一下,朝身后指了指。

  瑶英默不作声地从她身边绕过,向前走去。

  玉儿追着她,小声问:“那是下人的地方,公主真的要去啊?”

  瑶英不答,径直往前。

  穿过回廊,拐进一条小街,尽头是个院子,里面一片矮房。院子里支着架子,横七竖八晾了好些衣裳。瑶英站着看了看,皱起了眉。“去叫他出来。”

  玉儿也不愿意进去,就站在门口喊:“六福,你出来!”

  六福正在屋里享乐。他是大公子身边的红人,自有拍马屁的人,端茶送水,殷勤无比。六福一面吃着茶果,一面闲聊。说到兴头听见叫,便涎着脸笑了:“玉儿姐……”

  第二个“姐”字没出口,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他看见了淡淡月色下,站在庭院中的大公主瑶英。

  “大公主怎会到这里来?”六福狐疑地,行过了礼。

  玉儿说:“公主有话问你,老老实实说了,有你的好处!”

  “那是、那是。”六福哈着腰,连声地说,“小的怎敢跟大公主不老实?”

  玉儿一笑:“好,我来问你,大公子是不是从鹿州带回来一个人?”

  六福只觉头“嗡”地一声,刹那间有点不辨东西南北。“是……是啊。”他说:“那是萧先生,有名的大才子。”

  瑶英“哼”地冷笑了一声。

  玉儿便说:“你还真敢装糊涂!”

  六福眨眨眼睛,“公主问的是别人?那小的也不知道,要不小的去打听来,再告诉大公主?”

  “玉儿,我们走!”瑶英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脆,“他不说,我自己去问哥哥。就说是他漏给我的,倒看看他还能不能这么嘴硬。”

  六福吓坏了,跟在后面直叫:“公主、公主留步。”

  等他说到第三遍,瑶英才停下脚步,仿佛不情不愿地回过身来。

  六福结结巴巴地说:“公主问话,小小的不敢不说。可、可是小的说了,大公主千万不能告诉给、告诉给……”

  “不能告诉给父王是不是?”瑶英替他说了。 “是、是。”六福出了一头的汗,在薄薄的月色底下亮晶晶的一层。

  瑶英便放缓了声音说:“好端端地,我害哥哥做什么?你放心,谁我也不告诉。”

  六福终于说了实话:“是。大公子是带了个女的回来。”

  “是个青楼女子,姓颜,叫颜珠,对不对?”

  六福张口结舌:“大公主,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玉儿在旁边笑了几声:“早跟你说了,让你老老实实回话,偏要耍花枪,也不想想,你耍得过去么?”

  瑶英却不理会,半侧着身子,望着屋里影影绰绰的灯火,出了好一会神。然后,她回过头来问:“那个颜珠,现在住哪里?”

  “这……”

  “嗯?”

  瑶英冷冷的眼风一扫,六福立刻软了。“大公主,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六福垂着头,很吃力地说:“颜大娘住在端文街的山字弄,愉园。”

  瑶英便看看玉儿,要她把地址记住。然后冲六福点点头:“行了,要问的都问了,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会知道的。”

  六福赶紧说:“都是实话、都是实话。”

  瑶英待答不理地“嗯”了声,转身去了。

  等主仆俩消失在暗影里,六福猛然透过一口气,方觉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几乎支持不住。好容易挨回屋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了半天呆,这才抹一抹汗,叹了口气:“哎哟我的妈,我算服了。”

一连几天,六福都在想,要不要告诉大公子?

  邯翊的脾气他是太清楚了,告诉他必定发作,不告诉他让他知道了,更要发作。然而几次想要开口,一看见邯翊的人,顿时又缩了回去。

  好在,邯翊没留意他心怀鬼胎的模样。

  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陈百戏的事情上。

  真到着手,才知道千头万绪,比原先想的,还要繁剧百倍。

  “先差人到临近各州,招募江湖艺人、杂耍班子。来回都要好几天,晚了肯定来不及,这得先办。”

  “是。”专管折差的官员先回答一声,然后问:“公子是否已经拟好手谕?”

  拟文书归直庐的书办,都有下笔千言,一挥而就的本事,但此刻却无法动笔。“杂耍班子甚多,譬如猴戏、马戏、俳优、侏儒、鱼龙、山车之类,哪些该来,哪些不必,该来的须得多少人,是否已有定规?还请大公子示下。”

  一番话问得邯翊发楞,那些名目,有些甚至闻所未闻。

  “其实这件事情不必急。”插话的是冯景修。“今天是廿日,离中秋不到一个月,路远的几个州怎么都来不及了。近的几个,申州、并州、湘州,十天之内都能打来回。算上寻访的时间,凑得紧一点,十五天应该不会太为难。如此,还有几天的富裕,可以花两天工夫好好筹划一下,‘磨刀不误砍柴功’,反倒能省不少力气。”

  邯翊向各部要人手,开了名单交给白帝过目。白帝从工部勾掉两个人,添上了冯景修。

  他是工部辅卿,可是很不得意。

  邯翊听说他脾气很坏,不大肯听调遣。

  白帝却说:“你且用着,用得不好,再开掉他也不迟。”便调了来。

  邯翊眼睛一亮,专注地看着他。 冯景修又说:“百戏在太常均入了册,大公子不妨取来,对照着挑选,那就既心中有数,又不会有所遗漏。”

  邯翊当即命人去取。这边冯景修接着提议:“该选哪些,一是这班子在哪里,赶不赶得及;二是选精不选多,譬如猴戏班子肯定各地都有几十上百,那就不必都来,定下数目,自有各州去选好的;至于第三,是场地有多大?”

  白帝划给的,是端文街建隆门内的一块空地,邯翊到过,却说不出来到底有多大。

  于是吩咐:“取帝都舆图来。”

  不多时取到,冯景修手指着图解释:“这块地方,方圆不过两百余丈,不足三百丈,其实能容下的人不是太多,公子是否心中有数?”

  邯翊略算了算:“除掉百戏班子还得占一大块地方,有万余人在那里看还算宽裕,倘若过了三万,就会嫌挤了。”

  “那是搭圆场,不搭圆场,人又可多些。”

  “直台能容下的戏台怕是太少?”

  “那就沿着斜角,搭两个半圆。然后在台子外面,都包上两层栅栏,以为围护,费不了多少人工,又可万无一失。”

  “好!”邯翊轻击案几,“就这么办。”

  等太常司官带着百戏册来到,选好班子,自有书办,按照拟出的单子,给各州督抚下诏。布防事宜,有廷尉司会同帝都府尹去办,都是驾轻就熟的事情。其余的勘察地形、搭建戏台,全归工部。

  事情一一分派出去,邯翊稍稍松了口气。

  晚间请过萧仲宣来闲谈,不由感叹:“想不到里面这么多事,竟比看一个月折子还累。”

  萧仲宣一笑:“王爷大约也是这么想。”

  邯翊心中微微一动,却没言语。

  场子划定,何处该搭多大的台子都商议妥,一入八月,木料麻绳全都运到了工地上。

  “还有半月,来得及么?”邯翊问。

  冯景修答:“来得及。”一顿,又添了一句:“只要别下雨。”

  然而,说这话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雨,而且极大,根本没办法赶工。下到初五,邯翊坐不住了,绕室徘徊,时不时凑到窗口抬头去望天。其实根本不用看,水声潺潺,就像在心上抓一样。

  想一想已经花费了偌大气力,最后却被一场雨毁了,何能甘心?坐立不安,直等到暮霭沉沉,六福领着下人端上饭菜,邯翊拿起筷子,目光逡巡一圈,全然没有胃口,又重重地放下了。也就在这里,偶然的注意中,有了惊奇的发现。

  “雨小了?”

  果然,推窗望去,已只是丝丝细雨,伸出手几乎感觉不到。

  邯翊很兴奋:“快找冯景修来。”

  人一到,邯翊辟头就问:“还赶不赶得及?”

  冯景修很从容地说:“多添人手日夜赶工,来得及。不过工程很紧,又在节下,工匠那里需得安抚一下。”

  “这好办,每人五两,明天我就支给你。” 然而支钱的条子,到了户部却不能报销。“怪了,”邯翊纳闷,“这是工钱,为什么不能报?”

  “户部说了,工钱该支多少都有定规,这是额外的,不该由他们出。”

  邯翊想了想,说:“那就从我帐房上出吧。”

  说过就抛开了。第二天进宫,白帝仿佛是随口说了一句:“以后犒赏的钱,可以从内帑出。”

  邯翊不由一怔,随即明白,果然自己一举一动,白帝都留意着。

  到了十四那天,万事具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下雨,下雨可就太扫兴了。

  就这样忐忐忑忑,一夜惊醒了好几次,侧耳去听窗外可有雨声?直到第二天早起,仰首东方,曙光在望,方才松了口气。

  早两天已经颁出皇榜,告诉百姓有这一场热闹好看。因此午时不到,已经人山人海。

  邯翊另有要务。晚间白帝将携宫眷微服出宫观赏,廷尉司特为选出百名精壮侍卫,到时寸步不离地守在四周。如有万一,怎样联络、怎样尽快从场中撤出,全都一一商议定。

  布置妥当,胡乱吃了几口,匆匆进宫。

  才到乾安殿,迎面遇上了瑶英,穿一身玫瑰紫缎面的袍子,打扮得像个富商公子,冲着他笑。

  邯翊却恨恨地说:“都为你多那一句话,什么正经事也顾不上,直忙到今日!”

  瑶英扮了个鬼脸,“这怎么不算正经事?”她忽然凑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可是为了你,才出这主意的。”邯翊愣了愣,正要追问,微服的白帝,领了换过装的嫔妃们出来了。

  一行人分了十辆车,到端文街,离戏场还有数百丈,就过不去了,只好下车。廷尉司挑选出的侍卫早等候着,敏捷有序地往上一围,很快就开出道来。

  进得场中,一时目迷神驰。

  迎面台上两名壮汉,肩上各支一根长木,顶上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单足而立,舞动身姿。忽见那两名壮汉相对站定,陡然间齐齐一声大喝,双肩耸动,连木柱带顶端的小姑娘,一起换了个个!于是,彩声爆起,人群涌动,朝台上压,外围的差役,都使足吃奶的劲,总算还能借那一圈栅栏的力,硬是挡了回去。

  这边才息,一旁又是炸雷似的喝采,掉头去看,原来是俳优戏,相去十丈的两根柱子,中间拴一条二指多粗的麻绳,两名女子对舞绳上,穿着太常特制的绣锦衣裳,灯火底下流光闪闪,耀眼异常。舞了一阵,由分而合,双双走到中间,看的人不由提起一口气,要看她们怎么走得过去?只见两人各出一足,半空中划个半圆,跟着身子向外一拧,竟是切肩而过,严丝合缝,连歌舞也没有半点停顿。台下轰然叫好,赞声不绝。

  再往前,又是“神龟负山”、又是“幻龙吐火”,满场采声不断,直如闹翻了天一般。

  白帝以嘉许的眼色看着邯翊,“二十天里能办到这一步,不容易。”

  而邯翊,眼望着万民如醉的场面,也觉得这大半个月的辛劳,没有白费!

如此盛事,颜珠自然不肯错过。

  只是裙钗出门,多有不便,男装又未曾预备,思量一阵,只好问萧仲宣借。

  吟秋抱着衣裳包袱出来,灵机一动,说:“老爷,反正晚上我们也去看,要不跟颜大娘她们搭个伴,人多热闹。”

  颜珠闻言,微微迟疑。

  萧仲宣便说:“算了吧,今天晚上的热闹还不够你看的?”

  等颜珠走后,吟秋埋怨,“老爷,人家颜大娘都还没说不肯呢。”

  萧仲宣笑笑,“既然是流水无意,何苦强求?”

  到了晚间,打发了吟秋一个人去玩,自己却在院中,对着天边一轮圆满的明月,悒悒独斟。不觉酒意渐浓,身子一歪睡去了,连吟秋几时回来的也不知道。

  颜珠主仆,痛痛快快地直玩到亥?过半,才往回走。

  到了家门口,红袖一面开门,一面笑说:“今天可玩得累了……”

  话音未落,冷不丁旁边有人插嘴:“两位……两位公子!”

  两人都吓了一跳,一起转过脸去,见暗处影影绰绰的两个人,看不清面目。

  红袖就问:“谁呀?”

  “我们……我们是过路的。”说话的高个,哑着嗓子,说不出的怪异,“我们走累了,想讨口水喝。”

  愉园在巷尾,哪有这么晚了,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讨水喝的?

  红袖顿起警觉,冷冷地说:“对不住,家里都是女眷,不大方便。”

  矮个的笑了:“两位不是男的?”

  红袖懒得再理会,推开门,回身一拉颜珠,便想进去。

  “别走。”高个的抢上两步,一面举手将门抵住,一只脚已踏了进去。

  红袖恼了,眉毛一耸:“你们要做什么?再这么着,我可要喊人了!” “别、别。”颜珠拦住了她,转身冲着那两人一笑:“两位妹子,要喝水是不是?进来好了。”

  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矮个的“嘻嘻”笑了几声:“大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还以为我装得挺像的。”

  颜珠也笑了,“妹子,你两个的声音,再怎么憋,也是脆生生的,哪像男的?”

  说着话,冲红袖使了个眼色。

  进屋点起灯来,仔细打量那两人。

  高个的穿青布衫,侍从打扮,矮个的穿玫瑰紫缎的袍子,一双灵动的眼睛,不住地四下里看着,忽然又倏地朝她瞟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颜珠笑了:“来,妹子,坐着说话。红袖,看茶!”一面拉起她的手,亲热地问:“妹子,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姑娘?”“嗯……”那女孩儿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圈,笑嘻嘻地说:“我姓虞。大娘你呢?”

  掌心间,一双手柔若无骨。颜珠心想,果然是个出身富贵人家的姑娘。奇怪的是,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觉,就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一面回想,一面回答:“我姓颜。”

  “颜大娘。”女孩儿笑着,露出左边脸上一个浅浅的酒窝。

  熟悉的感觉更甚了。颜珠觉得,连这酒窝,也是曾经见过的,但,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妹子,”颜珠指着茶杯提醒她,“你不是渴了么?”

  “噢对。”女孩儿端起茶来胡乱啜了两口,忽然说:“颜大娘,我今天住你这里吧。”

  哪有刚见面就提这种要求的?连颜珠这样玲珑的人,也怔住了。

  女孩儿忽闪着眼睛,左右张望了一阵,挺奇怪地问:“不行么?”

  陡然之间,颜珠的心里生出一种像对自己亲妹妹般的怜爱,仿佛她无论说出多么不通世事人情的话来,都是再自然不过的。

  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说:“行啊,当然行。”

  “不过……”她又说:“我这里是没有什么,可你家里的人,知道你跑出来了么?”

  女孩儿“哼”了一声,“不用理会,他们想不起我来。”见颜珠似乎不以为然,眼珠一转,又笑着说:“这么迟了,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反正明天早上就回去啦。是吧,玉儿?”

  叫玉儿的侍女迟疑一下,勉强附和了一句:“是啊。”

  明知道她是当面扯谎,颜珠也不去戳穿她,只说:“也好。时候不早,红袖,你给客人预备水。妹子,你们俩就睡我房里好了。”

  红袖已经忍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小姐!”

  颜珠不动声色:“红袖,你跟我睡西厢。”

  红袖嘟起了嘴。女孩儿却说:“那不好。颜大娘,我跟你睡一屋,咱们好说话。”

  几个人都愣住了。玉儿迟迟疑疑地叫了一声:“公……小姐啊……”女孩儿扫了她一眼,玉儿胆怯地一缩,噤住了。

  默然片刻,颜珠爽快地回答:“也行,你就跟我睡一屋吧。”

  进了里屋,看一看那张床,女孩儿又微微地蹙起眉头。颜珠心领神会,便指一指旁边的竹榻:“叫红袖铺起来,我睡那里好了。对了,你认床不?”

  “认床?”女孩儿困惑地眨着眼睛。颜珠失笑了,看她的模样,只怕打从生下来,就没在别处过夜过,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认床这回事。

  等解释清楚,女孩儿也笑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认床,睡了才知道。再说,来也来了,认床可不也得这么睡?”

  也是,颜珠想,这女孩儿虽说任性,脾气倒不刁。

  女孩儿坐在妆台前,手拿着木梳,犹豫了一会,说:“颜大娘,你替我梳头吧。”

  连梳头也不会?颜珠怔了怔,“好,我来。”

  头发放下来,乌黑的几欲委地,颜珠忍不住赞了句:“妹子,你这头发可真好,跟缎子一样。”

  “都这么说。”女孩儿随口回答,“像我娘的。”

  “妹子,别怪我多嘴。”颜珠一面替她梳头,一面慢慢地说:“你跑出来,别人不急,你娘难道也不会急?”

  女孩儿神情一黯:“我娘不在了。”一顿,又说:“我娘要在,也不至于让我成天受人欺负。”

  “噢?有人欺负你?”

  “后娘们喽。”女孩儿淡淡地说,“尤其是有一个,仗着自己管事,总想算计我,给我点气受。连我的用度,她也敢克扣,把好的换成次的,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那你爹呢?这些事情他都不管?”

  “我爹他……事情太多,身子又不大好,这些小事,何苦来去烦他?再说了,我要什么东西,就问库房要,他们也不敢不给我。还样样都比她用的好,她不是想气我么?哼,我就照样气她!”

  颜珠不置可否地笑笑。

  女孩儿在铜镜中望见了她的神态,一掀眉毛问道:“怎么?你觉得我的话不对?”

  “不是。”颜珠泰然自若地说,“我是想起了从前家里好的时候,也是这样,跟姨娘、跟丫鬟婆子都有许多闲气好生,等后来家败了,什么事都得靠自己,才晓得那些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嗯?”

  女孩儿倏地转过身来,定睛看了她一下,又转回去,从镜中看着她问:“颜大娘,你从前吃过不少苦头,是不是?”

  颜珠沉默了一会,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有些黯然。

  家败了,父亲想不开,上了吊。她娘领着她到鹿州投亲,亲舅舅不认。大雪天,母女俩住一间小客栈,窗外寒风呜咽,心里凄凉万状,那时节才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

  那些事情,从前也没跟人提起过,不知怎么,此刻却说了出来。

  女孩儿一语不发地听着。

  忽然,转过身拉住她的手说:“你那舅舅叫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出这口气。”

  是这样笃定的语气,颜珠倒愣了。好半晌,才摇摇头,说:“这么多年,有点怨也过去了,不想再提了。不过,妹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没什么。”女孩儿无所谓地说:“我就是这样,你对了我的胃口,那就怎么都可以。”

  颜珠笑了,由衷地叹了句:“妹子,你真好福气。”

  女孩儿又问起许多事情,絮絮不断,兴致始终不息,直谈到子夜将临,方才倒头睡去。

  颜珠向来迟睡,又走了困,躺在榻上辗转良久,无法入睡。

  月华宁谧,透过窗栅,碎落在床前。

  女孩儿不知梦见了什么?低低地呢喃了一声,侧过了身子。盖的被子滑落了半截,露出玉藕似的一段臂膀。

  颜珠微微苦笑,起身替她盖好被子。

  那当儿,一缕蟾光正洒在她脸上,映着嘴角的一丝甜美的微笑。

  颜珠伸手,拨开她腮畔的一绺头发。 忽然,女孩儿眼皮跳了几下,轻呼:“父王,别让哥哥走……”

  颜珠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记忆,陡然间清晰。那天,邯翊为妹妹瑶英画像,眼前的女孩儿,可不正是那时画中的大公主?

  她为何要来这里?

  颜珠疑惑着,几乎整夜没有合眼。

  瑶英有早起的习惯,天未亮透就起身。她起来了,颜珠也只得起来,服侍她洗漱。瑶英也想不到让主人家这样在跟前伺候,有什么不对?倒是玉儿赶着过来,接过活去。

  “到底什么来路?好大的架子!”红袖在背后低声抱怨。

  颜珠说:“是大公主。”

  “啊?”

  颜珠慌忙捂住她的嘴:“小点声,心里有数就行了。”

  红袖定定神,又问:“那现在怎么办?”

 颜珠想想,说:“我想,吃过早点,她也就该回去了。小心一点就是了。”

  结果,没等用完早点,愉园的门就被人砸得震天响。红袖赶过去看,就听她在前院里叫了声:“大公子!”

  话音未落,房门被人一下撞开。

  “瑶英!你还真在这里!”

  “呀,哥哥!”瑶英带着些恶作剧被人识穿的不好意思,轻轻地笑了,“是六福那个胆小的告诉了你,对不对?”

  “你还好意思笑!”

  邯翊几步冲到她面前,“你知道不知道,父王昨晚一夜都没睡?帝都到现在还是九门紧闭,要是过了辰时还找不到你,就得全城戒严。闹到那一步,我看你怎么收场!”

  说话间,他微微喘息,眼睛熬得通红,一脸的憔悴。

  瑶英低下头,轻声说:“你别生气,我原也打算用过早点,就立刻回去的。”

  邯翊恨恨地盯了她半天,叹口气说:“先别说这些了,父王还等着。孙五,你先骑马回去,报个信说大公主平安。”

  孙五应声去了。瑶英站起来,直到此时颜珠才得空隙,上来行礼:“大公子、大公主!”

  邯翊冲她摆了摆手,转身便走。

  瑶英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一笑:“其实你早猜到了,对不对?”

  上了车,瑶英问:“父王是不是气坏了?”

  邯翊反问:“你说呢?”

  瑶英好半天不说话,然后轻轻扯一扯他的袖子:“那,一会到了父王跟前,你可得帮我说情。”

  邯翊瞪她一眼:“我不管!就该让父王给你顿板子,好叫你学得老实一点。”

  瑶英不言语。忽然,凑过身子,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邯翊呆了。 瑶英扭开了脸,眼望着窗外。

  邯翊只见她的肩,似乎微微发颤,也不知是她的人在抖,还是他的人在抖?

  良久,邯翊透过气来,含混地说:“没用,反正我不帮你。”

  瑶英不回头,轻轻地说:“不是为了这个。”

  邯翊也不说话了。

  耳畔只听得车轴碌碌,还有两人略显凌乱的呼吸,在车厢里回荡。

  在东?门下了车,早有软轿等着,接了两人,几乎脚不沾地,直奔乾安殿。在殿门守候的黎顺迎上前:“回来就好,快进去吧。”

  瑶英还想问问白帝到底怎样?一看黎顺的神色,什么也没说,就往里去。

  进了殿,瑶英在阶前跪下,怯生生地叫了声:“父王。”

  却半天不闻动静,诧异地抬头,不由大吃一惊。不过一夜之间,白帝鬓边的头发便白了一大片,两眼失神,不是不说话,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父王!”

  瑶英慌了,什么也顾不上,几步跑上台阶,顺着御座跪下,抱着父亲的腿喊:“父王,你是怎么啦?说说话,别吓女儿。女儿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啊?”

  终于,白帝仿佛缓过气来,伸手想要拉她起来,却又使不出力气,只是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生怕闭一下眼睛,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宝贝,就会从眼前消失。

  “回来就好。”

  开出口来,声音哑得吓人,然后嘴角一扯,似乎是想笑一笑:“回来就……”

  话没有说完,身子一歪,软软地倒了下去。
寝殿的门终于开了。
  黎顺从里面出来,在门口顿了顿,然后径直走向首辅石长德。

  “石大人,王爷请你进去。”

  匡郢和陆敏毓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

  石长德有点吃力地撑起身子,踯躅着进了屋。房门随即在他身后合拢了。

  寝殿的窗紧闭着,药香弥散,略显闷热和阴暗。

  石长德站了一会,才看清靠坐在床头的白帝。

  “石先生过来坐,我们好说话。”

  白帝的声音十分低弱,然而清晰如常。石长德松过一口气来,竟有些无法支撑的感觉。勉强行过礼,坐在床边设的座上,微微喘息。

  白帝感动地看看他,“叫你受惊了。”

  石长德透了口气,说:“王爷春秋鼎盛,眼下托王爷的鸿福,四海无事,正宜静养。只要能加意调摄,自然勿药有喜,不必过虑。”

  白帝不答,若有所思地望着石长德。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太医的意思,要我静养半年。我看,也只能如此了。”

  白帝身体一直不很好,然而掌朝的十几年间,只在虞妃过世之后,因病休养,那也不过两月而已。

  石长德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之间,忧烦剧扰,竟忘了该说几句慰籍的话。

  白帝忽然长叹:“我实有负天家!”

  听来有些莫名其妙,但,石长德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白帝休养,本该由储君监朝。

  然而,如今储位空悬,又该由谁来主理朝局?石长德思忖良久,终于缓缓开口,这一句话,字字都有千钧的份量:“王爷眼前就有璞玉,又何必烦忧?”

  白帝深深看他一眼,露出欣然的微笑:“你也这么想,那就太好了。”

  石长德却又说:“此事非同小可,敢问王爷是否决心已定?”

  白帝默然不语,慢慢地阖起眼睛。良久,仿佛答非所问地说:“方才太医在这里,我问过他,我到底还有几时好活?”

  石长德一惊,“王爷……”

  白帝自嘲地笑了笑,轻声说:“有什么呢?总要死的。”停了一会,又说:“太医告诉我,还有十年好活,不过,我想他只会说多,不会说少。所以--”

  他又一次停下来,踌躇着,神情黯然。

  但只是片刻,又回复了平静。“好在这两年我一直在教他,他也聪明。”白帝徐徐地说道:“只是历练得少了些,那就请先生好好辅佐。”

  是郑重其事地托付,石长德不再迟疑,就在床前伏地叩首,郑重其事地回答:“臣必当竭尽全力。”白帝虚抬了下手,思忖一阵,交待:“叫他们都进来吧。”

  等辅相一同进来,白帝将需要静养,其间命大公子邯翊监朝的事情,告诉给他们。

  旁人无话,只有陆敏毓忽然问:“大公子既然监朝,礼制用度是否该与从前,有所不同?”

  白帝怔了怔,一时沉吟不语。

  石长德和匡郢都回头看,陆敏毓却是面无表情,只作没有看见。

  殿中的空气显得异样,紧张的沉默中,只有白帝粗重而略显凌乱的呼吸,清晰可闻。

  “你说得也是。”白帝终于开口,“去查查昔年先储在世,用的礼仪。邯翊监朝期间,照此制度。”

  此言一出,殿中更加寂静。

  好半天,微闻袍服牵动的声响,石长德率先叩首:“臣遵旨。”

  略为迟疑,余人也便跟着俯身在地。

穿过窄街的风中,带着一点淡淡的菊花香气。

  瑶英站住脚,深深地吸了两口气,仿佛要借此将方才吸入的那股怪异味道,从胸中驱逐出去。

  总觉得那味道,带着一点垂死的气息。让她想起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

  只有当她离去的时候,那双眼睛才会流露出一丝表情,让她相信,还有些许清明,残留在那具枯槁不堪的身体里。

  他毕竟还活着。

  跟他一样垂老的宫人,将药汁喂进他嘴里,大半溢了出来,褐色的液体顺着他下劾的皱纹淌下来。少许喂了进去,他的喉间咯咯作响,然后,她便觉得那种气息从他体内涌了出来。

  她很想转身就跑,可是她没有。

  她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他,只觉得难以想象,她身体之中,有这老人的血脉。

  记忆飘得更远,她想起九岁那年的寒冬。

  年关来临前,大雪一如往年地包裹了帝都。

  宫人们早早地清扫了长街和庭院中的积雪,然而康寿宫那带,却无人理会。因为很少有人走,所以几天过去,那里依然是一片整洁的雪地。

  她在偶然间发现了那个地方,之后她就常常去。

  开始她在宫外的窄街上玩,后来她溜进院子里。

  她从侍卫眼皮底下跑过去,也或许,他们是故意装作没看见。

  她在院子里到处走,然后她看见坐在廊下的老人。

  老人看着微笑。她就走过去,像从前那样跪下来磕头,说:“太皇好。”

  老人拉她在身边,叫人拿点心给她吃。

  她说:“在院子里堆个雪人,好不好?”

  老人想了一会,说:“我老了,堆不动啦。要不我给你讲故事吧。”

  他讲的故事实在很好听,所以第二天她又去缠着他再讲,于是他便每天给她讲。

  有回她带了些吃食给他,都是她自己喜欢吃的。老人好像很吃惊,过了好久,他拍拍她的头说:“我牙都没了,吃不动这些东西了。”

  她就问:“那,太皇想要什么?”

  老人笑了,说:“乖孩子,我什么也不要。”

  但是过了一会,他又说:“下次你来的时候,问库房替我要些东西来,好不好?”

  她答应了。老人开了个单子给她,嘱咐她:“别告诉别人,特别不能告诉你父王。”

  她那时也已经很懂事,也知道老人的事情,不能告诉父亲。她接过单子来看了看,发现上面全是药名,她刚刚生过大病,有些药她认识,也有好些她不认识。

  她问:“太皇生病了?”

  老人怔了怔,过了会,摇摇头:“没有。”然后,他又将那单子要了回来,说:“算了吧,别去要了。”

  她不明白,但是也没有问。因为她在心里,已经决定要做一件让老人吃惊的事情。

  过了几天,她将一包药带给了他。

  老人看看她,再看看药,又看看她,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她得意极了,“一样也不少吧?我全记住啦。太皇放心,我分了好几天要的,父王一点也不知道。”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很久,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天意……”

  第二天,她又去。老人告诉她:“今天不能给你讲故事了。我让人叫了你父王来,他就快到了。”

  她吓了一大跳。

  老人指指门边的一个大柜子,说:“你先躲起来,等他走了再出来。记住,可别出声啊。”

  她藏起来没多久,就听见很多人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来。

  然后,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说:“你们都留在外面,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进来。”

  她从柜门的缝隙里,看见父亲进屋来。 他问:“祖皇叫孙儿来,有事情么?”

  老人说:“没什么事,只是我想见见我的好孙儿了。”

  白帝似乎轻轻笑了几声。

  老人又说:“我能给你的,全都已经给了你。我现在还有的这一丁点,想来你也忍不了多久,就要全拿去了。”

  白帝默然片刻,然后说:“祖皇何必多心?”

  老人笑了起来,那声音有些特别,听起来很森冷。他说:“你我之间,还用得着兜什么圈子?”顿了顿,他忽然问:“我听说虞妃死了,是么?”

  白帝轻轻地说:“是。”

  老人叹了口气,很大声地说:“她是个好女子。”

  白帝按捺不住,“祖皇……”

  “别急。”老人打断他,“我是还有话要问你。再不问,我只怕也没机会问了。”老人好像在犹豫,停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当初成启他们一家,到底是不是你……”

  白帝没有听完,就很快地说:“是。”

  “为什么?”老人与其说是疑惑,更像是在叹息,“他们不比建嬴,他们只是言语之间得罪了你。”

  白帝沉默了一会,说:“事到如今,问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老人便笑了,“是啊,确实也没什么用了。”

  白帝又说:“我也有件事,一直想问祖皇。当日若没有东乱,祖皇会如何处置我呢?”

  老人似乎愣了,随即放声大笑,“子晟,枉你如此聪明,原来到现在你还是不明白!”他忽然又不笑了,声音变得若有所思,“或许,再过十年,你就会明白。”  白帝不作声。

  老人说:“你去吧。”

  “哎?”

  老人又说了一遍:“你去吧。”

  从缝隙间,她看见父亲的袍服下摆从眼前经过,他的脚步显得很迟疑。

  “子晟。”老人叫他。

  白帝回过身。

  老人说:“落子无悔。”

  白帝没有说话。过了会,脚步轻响,他去了。

  她从柜子里出来,看见老人眼望着某处,呆呆地出神。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是空荡荡的一面墙。

  那天老人给她讲一个叫月娥的美丽女子的故事。他总有些心不在焉,她便也听得不大专心。后来那个故事没讲完,她就走了。

  第二天,她听说老人中风了。

  从此他一直瘫在床上,手不能抬,口不能言。

  她很难过,以后没人给她讲故事了,何况还有一个没讲完的故事。

  有天她终于忍不住,问白帝:“父王知不知道,月娥和她的情郎,后来到底怎样了呢?她有没有回去天帝的身边?”

  白帝的脸色大变,“谁告诉你的?”

  她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严厉,吓得泪珠在眼里滚来滚去。

  白帝放缓了口气,“乖,告诉父王,是你的乳娘,还是哪个宫女内侍说的?”

  也许真是吓坏了,她脱口说出:“是太皇说给我听的。”

  白帝吃惊地看着她,然后,他摒退了宫人,细细地追问原由。

  她全说了,只除了那天躲在柜子里的事情。 听到她说曾经递了一包药,白帝问:“是些什么药,你还记得么?”

  她记得很清楚。便一一告诉给父亲。

  白帝听完,许久都不说话。然后,他用极低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天意……”

  “别告诉别人这件事。”他轻轻地拍拍她的头,说:“也别再提那个故事,要是你真想知道,等你长大了父王自然会告诉你。那是你祖母的事,记着,你不能直呼她的名讳。”

  过了几天,她听说寿康宫的侍卫们,都被杖责,赶出宫去了。

  她有点内疚,知道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一直遵父亲的话,没有跟任何人提过那件事,可是有个疑团始终在她心里。直到有天她看了一本医术。那时她才知道那包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但,她更加疑惑。

  老人为什么要那么做?这几乎自裁的举动,难道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如今他的境遇,与失去了性命又有多少差别?

  瑶英想起那个几乎已无人形的垂老躯体,不由思量,自己到底做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窄街将到尽头,瑶英止住了脚步。

  玄?站在不远处。他倚着宫墙,脸朝着阳光微微仰起。他的脸颊因此染上了些许红润,令他的面容看起来更加摄人心魄。

  瑶英走过去,“小?,为什么在这里?”

  玄?低垂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瑶英常觉得,他这样子就好像随时都会睁开眼睛似的,可其实他弄明白自己再也看不见了之后,就再也没把眼睛睁开过。

  他反问:“姐,你又去看太皇了?”

  “是啊。”瑶英无所谓地回答,顿了顿,又说:“别告诉别人。”

  玄?说:“没关系的,反正父王已经知道了。”

  瑶英吃了一惊,狐疑地看看他,问:“你怎么知道?”

  “父王刚从寿康宫出来,我想他肯定看见你了。”

  “噢。”瑶英应了一声,心里还是有些发慌。 玄?又说:“姐,你担心什么?连我都知道你常来这里,这宫里知道的人肯定很多,说不定父王早就知道了。再说,就算他刚知道,他也不会说你的。”

  瑶英笑了,伸手轻轻拍拍他的脸。他小时候她常这样,可是此时她却发现,她得抬高了胳膊才行。十二岁的玄?,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了。

  “姐,你听说了吧?”玄?忽然说,“昨天父王下诏,让大哥监朝了。”

  瑶英怔了一会,“我听说了。那又怎样呢?”

  玄?不响,过了会,他低声说:“我也不知道那会怎样。可是,我想起去年那两个宫女的事情了……”

  年前,曾有两个宫女,因为议论二公子的容貌,而被他活活杖死。

  从此宫中,人人视他为怪人。瑶英数落过他,他从来也没说什么。直到有一次,宫人们都不在跟前的时候,玄?忽然说了句:“姐,你又不知道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瑶英就问:“好,那你告诉我,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玄?一直不说话,瑶英以为他托词,刚想再说他几句,玄?开口了:“她们在说,当初大哥的全家都是父王派人毒死的。”

  他的声音很低,可是一字一字都很清楚。

  “姐,你说,要是你听见了,你怎么办呢?”

  瑶英望着他,忽然很想哭。

  他不知道,她早已听说过这个说法,而且那一次,是她的父亲亲口承认。

  可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咛了一句:“可别告诉别人。”

  现在玄?重提旧事,她从他的声音听出了一种特别的意味。

  那是莫名的恐惧,甚至难以辨明因何而生,然而它在心中,日渐清晰。

  “不要紧的,别多想了。”瑶英这样说着,与其说是在安慰玄?,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回廊下,白帝半躺在榻上,含笑看着身边的女儿。

  微风拂过,吹落了枝头的桂花,有几点挂在她的发稍。白帝伸手替她摘去,她便抬头嫣然一笑。又低下头,专心削手里的梨。

  笑容渐渐地从白帝脸上隐去。

  瑶英不知道,此刻她的模样,有多么像她的生母虞妃。

  那样恬淡安静的笑容,仿佛立时就可以把他从满是心机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青梅。

  他在心里叫她的名字,毕竟过去了六年,当初心痛如绞,几乎撑不下去的感受也渐渐淡了。然而无可替代的东西,终究还是无可替代。

  那就像是身体里,空虚了一大块。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感觉,回想往事,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不断地被挖空、填补、然后又被挖空。现在他已经不想再找别的去填补。或许是因为他老了,会被再次挖空的感觉,竟让他有些恐惧。 瑶英将削好的梨,放在果盘里。

  白帝笑了,“这梨让你一削,就小了一半。”

  瑶英嘟起嘴,娇嗔地说:“我好容易才削得一个,父王你不夸我两句,还要笑我!”

  “好好,瑶英的手最巧,生的梨也能削得熟了。”

  “哎?”瑶英闪着眼睛,“这是怎么说?”

  白帝强忍着笑,“你一个梨削了小半个时辰,可不生梨也熟了?”

  “父王!”瑶英叫着,笑笑闹闹。

  白帝安心了,瑶英只是长相像她的母亲。

  “这几日,你太皇的身子怎样?”

  “老样子。”瑶英正用小刀将梨打成薄片,有点紧张地抬头看看他。

  “不要紧。”白帝说,“你去看他也是应该的。”

  瑶英将果盘推到他面前,迟疑着,问:“父王为什么不去看他?”

  白帝捻了一片梨,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过了会,笑笑说:“我去看过他几次,只是都没进去而已。反正……”

  他没说下去。转眼见瑶英又拿过一个梨来,低了头在削,不由纳闷,“你削那么多作甚么?这一个还吃不了。”

  “噫!”瑶英笑着,“父王说得好奇怪,难道我不要吃的么?”

  “这一个不够你吃?我又吃不了多少。”

  “那不成。”瑶英随口回答,“娘说过的,‘二人不分梨’。”

  话出口,忽然顿住了,抬起头看看父亲。

  白帝看出她眼底的些许忧虑,便掩饰着心头的黯然,不露声色地笑说:“那是你娘跟我说!” 瑶英跟着笑,“我娘不可以分,我做女儿的,父王就恨不得分了?”

  “明年就是你的及笄之年了,我当爹的想留也留不住几年喽!”

  瑶英红透了脸,双手掩着耳朵,使劲摇着头嚷:“父王,我不要听,不要听!”

  “这有什么?女儿大了总要嫁人。此刻也没外人,你倒跟我说说中意什么样的?我好替你挑……”

  “父王!你再说,我不要理你了。”

  白帝不说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沉静,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怎么啦?”

  白帝拉过女儿的手,紧紧握了一下,“放心,我答应过你娘,让你一辈子喜乐安康,就必定要替你办到。”

  瑶英被郑重其事的语气吓了一跳,继而恍然,脸又红了。

  “我不嫁人!”她赌气地说,“我一辈子不嫁人!”

  白帝笑着,是一副看着她耍小孩子脾气的宠溺神情。

  瑶英越发窘迫,恨恨地咬着嘴唇,说:“真的,我侍奉父王一辈子。”

  “那可不成。”白帝半是欣慰半是叹息地说,“别人不说你,可要说我。”

  “叫他们说去!谁会像父王一样疼我?除了……”她忽然停下来,怔了片刻,飞快地低下了头。

  白帝深深地看着她,“除了谁?”

  “除了父王喽!还会有谁?”瑶英撒娇地,抬头一笑。

  白帝便也笑笑,不说什么了,然而神情若有所思。不知思绪转到何处,他忽然问:“前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里?还没有仔细地告诉过我。”

  “有个叫颜珠的女子,父王知道么?”这套说辞,瑶英早就已经编好了。絮絮地,将颜珠的样貌才艺,夸了一遍,尤其不忘提一句:“就不说别的,只她那条嗓子,就把魏风荷比下去了。”

  魏风荷是白帝最宠爱的歌姬。

  果然,白帝动心了。但他不动声色,只问:“原来,你是在她那里宿了一夜?”

  “是啊。颜珠她……”

  白帝打断她:“她是什么来路?”

  瑶英噤住了,低垂着头,从眼角怯怯地瞟着白帝。白帝却忍得住,静静等着,直到瑶英知道混不过去,自己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她是……是……坊间女子。”

  白帝把脸色沉了下来:“越闹越不象话。跑去结交这种女子,传出去很好听么?”

  瑶英噘起嘴,显得很委屈:“就知道父王你会这么说,要不我也不用偷偷地跑去,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

  白帝闷哼了一声:“所以你跟邯翊串通好了?”

  “哥哥?他不知道。”瑶英轻描淡写地说,“那地方是我叫六福打听来的,大概六福告诉他的吧。”

  白帝将信将疑地瞟她一眼,毕竟没说什么。

  瑶英松口气,又出了个主意:“父王,要不要召那个颜珠进来见见?”

  这是行不通的,宫中自有制度,像颜珠这样的身份何能随意进宫?

  可是白帝却微微一笑,说:“好啊,你既然说她比魏风荷强,我自然要见见。”

  弄巧成拙,瑶英暗暗叫苦。

  无法可想,只好找邯翊来,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邯翊恨道:“你就尽给我惹事!”

  瑶英强词夺理地抬杠:“归根结蒂,到底是你惹的事,还是我惹的事?”

  邯翊无言以对地苦笑,好像到了瑶英面前,自己就成了一个搓圆捏长,可以任意为之的面团。“好吧、好吧。”他无奈地说:“我替你收拾这烂摊子。”

  “你怎么弄?” “这又不是多难的事,改天我请父王到我府中玩一天就是。”

  瑶英笑了,“真是,这么容易的法子,我怎么没想到?”

  邯翊瞪了她一眼,“先别高兴,我还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告诉我,到底是从哪里得知颜珠的事情?”

  瑶英狡黠地一笑,“你那么聪明,你猜啊。”

  邯翊神色有些阴沉,“那么多人,我怎么猜?告诉我名字。”

  “陈水倌。”

  不起眼的一个下人,邯翊回忆了好一会,才把这名字跟个三十来岁,不太爱说话、总悄悄站在一边的人对应起来。

  “枉我疼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瑶英笑说:“一来呢,也就是这两月的事情,二来呢,你有了提防,只怕就不像了。”

  邯翊不说话,拧眉思量良久,才说:“你倒本事,什么人都能叫你拉过来。”一顿,又问:“还有别人呢?别藏着了,都告诉我吧。”

  “没了。”瑶英很认真地摇摇头,“真的没了,我只知道这一个。”

  当然不止这一个,邯翊想。只是别的人全都引而不发,是想作甚么?

  他不由微微冷笑,走着瞧吧!

掌朝月余,渐渐得心应手。

  到了十月中,端州来报,由鹿州运秋粮的一条船,过碧落峡时,沉了。

  这年各地丰收,一船粮的损失不算大。但邯翊很留心这件事,特意找了石长德来问。

  “潞水碧落峡这一段,原是太险。可据我所知,前些年那里开过一条渠道,专为绕过这段。为何如今还是走这条道?”

  石长德说:“那是广顺渠。但其实,那条渠尚未挖通。”

  “为什么?”

  “那还是王爷刚刚掌朝的时候,主持的工程--”

  帝懋五十年开始,开广安、广平、广顺三渠,连通渭水、汾水、潞水。广安渠于次年完工,广平、广顺渠进行了一半,为东乱打断。及至东乱平定,又花三年,通了广平渠。但广顺渠,却一时无力继续了。

  “这里面的缘故……”石长德踌躇着,没有说下去。

  “我明白。”邯翊接口,顿了顿,轻喟着又说了一遍:“我明白。”

  心照不宣,便无需多言。

  邯翊思量片刻,又问:“秋陵那边,总还得要两三年吧?”

  “至少两年。”

  邯翊低头不语。半晌,端过桌上的茶来,递到唇边,却又放下了,恨恨地说道:“陵工上那些蠹虫!”

  石长德却说:“只怕也不全是他们的事。”

  “嗯?”邯翊的眼风倏地扫了过去,“怎么说?”

  石长德不动声色地笑笑,说:“臣也耳闻,不曾勘实过。大公子何不派人去秋陵看一看?”

  这是要紧话。

  “也是个办法。”邯翊想了想,说:“叫冯景修去吧。”

  话出口,看看石长德的眼色,就知道指对了人。 “容臣明日,先跟他谈一谈。”石长德欣然回答。

  隔两日,邯翊请过萧仲宣来,说起此事,萧仲宣脱口赞道:“石相果然老成谋国。”

  邯翊笑叹:“老成是老成,累也是真累。他倒不怕我听不懂!”

  “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石相自然不能跟我萧某一样。再者--”萧仲宣狡黠地瞬了瞬眼睛,“大公子不是听懂了么?”

  邯翊便一笑,不提。

  他找萧仲宣,要商议另外一件事。

  仓平齐世炯被毒杀一案,已经开审。

  原本是件寻常的人命官司,却因三司会审,大公子和辅相坐镇,陡然变成天界第一大案。眼下已经过了几堂,都是蒋成南主持。

  他是地方官出身,问案很有一套。几堂下来,凶手不出莫氏和丫鬟芸香二人,已无疑义。

  “两人之中,自然是芸香的嫌疑大。”

  萧仲宣问:“这话是蒋成南说的?”

  邯翊一哂,“那个‘滑不留手’,怎肯说这样的话?”

  萧仲宣却说:“蒋大人也是老谋深算之人。他要先审这桩人命案,实在是釜底抽薪之计。”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

  另两案都可大可小,只有这桩能办到实处。

  更何况,有齐家姜氏夫人在,要办齐家私蓄凡奴的案子,得多费不少手脚。倘若拿掉了姜氏夫人,则可一办到底,胜负之算,都在其中了。

  “所以,莫氏一案,非办不可。”转念却又笑:“这蒋成南说起话来,拐的弯更大。今日特为请了我去,只问我在鹿州时,可见到了芸香的爹娘?我哪会知道这事情!”

  萧仲宣一笑,“大公子听明白他的意思了没?”

  邯翊坦然说:“所以我请先生过来了,就想解这个哑谜。”

  萧仲宣说:“其实这谜一点不难解,大公子是没办过底下的案子,所以一时想不到。芸香与齐世炯无怨无仇,所以我们都道,她是受人指使。然则她为何肯这样听话?无非两样:或受人贿赂,或受人胁迫。”

  “我明白了!”邯翊霍地站起身,“我立刻叫人再去仓平查,我想,不是在齐家,就是姜家,一定有结果!”

  “让谁去,大公子可有人选?”

  “萧先生可愿意走这一趟?”

  “那是自然。”萧仲宣欣然道,“不过,我一个人只怕做不了这件事。”

  这是肯定的,因为他的身份不便。邯翊拧眉想了半天,陡然想到一个人。

  “我让文乌跟你去!”
端州侯文乌,是天帝五公主最疼爱的孙儿,一直跟着祖母住在帝都。幼时父母双亡,曾在白帝府中住过一阵,跟邯翊是亲如手足的玩伴。
  年纪渐长,成了有名的纨绔,镇日走狗斗鸡,游手好闲。白帝便不大喜欢他。但他人聪明,脾气也极随和,帝都权贵公子,倒有多半,与他交好。

  邯翊觉得,鹿州的事,他去最合适不过,便找了他来,说明原委。

  文乌连连摇晃圆圆的脑袋,“我不去。”

  “为什么?”

  回答只两个字:“麻烦。”

  “你闲着也是闲着,鹿州山明水秀的,跑一趟能费得了多少力气?”

  “你少唬我了,这些个是非,搅进去就像是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套--”文乌手在脖子周围画了个圈,佻挞地笑着,“你呀,还是另请高明吧。”

  邯翊失笑,“你如今说话怎么那么像兰王?”

  “都这么说。”文乌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苹果,连皮带肉咬了一口,很随便地说:“兰王么,早几年是真惬意,我比不上他,这几年我看他也惬意得累,那又不如我了。”

  邯翊觉得这说法很新鲜,“怎么讲?”

  文乌却又不肯说了,眨眨眼睛,“听不懂啊?那最好,当我没有说。”

  邯翊便也一笑,不提了。

  仍接着原来的话,问:“真不肯替我跑这一趟?”

  文乌沉吟片刻,也不说肯,也不说不肯,忽然冒出一句:“早说两个月多好!”

  邯翊不明白:“怎么呢?” 文乌学着巷间俚俗小戏做派,双手划个弧,一甩头念道:“两个月前,那色艺双全的颜珠颜大娘,她、她、她,还在鹿州!”说完,咬了口苹果,含糊地又跟了一句:“此刻听说是到了帝都。”

  邯翊不动声色,“你知道她此刻在哪里?”

  文乌摇头,“不知道。听说她琴、歌、舞俱绝,天下无双,当年在楼中是红透了的人物。原本隐居了几年,已经不大肯见客了,不知为什么到了帝都。我若知道她在何处,说什么也要会一会她。”

  邯翊悠然说道:“舞不清楚,琴虽好,未必天下无双,只有那条嗓子,怕是真的找不出第二份来。”

  文乌眼睛倏地一亮,脸上似笑非笑,“看来,我非得替你跑鹿州了!”

  邯翊微微一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次日文乌带了他的手函,与萧仲宣一同去了仓平。

  这时是十月初,邯翊算算日子,早则月末,迟则腊月才会有消息来,便暂时搁开了这件事。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到了十一月中,邯翊早起,见窗纸亮得刺眼,推门看去,天地一片白,下了好大的雪。

  庭院中,两个下人缩手缩脚地扫雪。邯翊一时童心大起,悄悄地从阑干上搂了一把雪,捏成雪球,朝那两个人丢了过去。

  只听“哎哟、哎哟”两声,一个给砸了正着,身子一歪,倒在另一个身上,结果两人全摔倒了。

  邯翊哈哈大笑,不提防廊下一枝树桠,被风一吹,积雪纷纷扬扬地掉下来,掉了他一头一脸。

  唬得六福赶过来,用貂皮披风,将他裹了,拥进屋里去。

  邯翊依旧笑着,“没事、没事。”

  六福可不敢大意,正手忙脚乱地伺候他换衣裳,忽然宫中来人传报:“王爷请大公子即刻进宫。”

  邯翊匆匆赶到天宫。

  东?门外,停着一乘轺车,乌漆轮毂,在雪地上分外显眼。

  是首辅石长德的车驾。

  邯翊心微微一凛,朝中出了事。 东安堂四角,生着大火盆,然而依然挡不住一股阴冷的气息。端坐下首的三辅相,神情肃然,连侍立的宫人,也都个个面无表情。

  唯独已三个月不理朝政的白帝,看起来异常平静,手里拿着一份折子,只见目光慢慢移动。

  “萧仲宣是什么人?”

  邯翊一惊。随即明白,是鹿州那边出了事。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是儿臣新近延请的幕僚。”

  白帝便又不语,依旧看着手上的奏折。翻了一阵,将折子合上,然后,出乎意料地,眼望着邯翊笑了笑,说:“文乌的胆子可真不小。”

  邯翊更吃惊。

  “我朝八百年未出过这等事。”白帝将手中的折子往案头一推,便有内侍取过来,递到邯翊手里,“文乌带人,抄了嵇远清的家。”

  就像头顶陡然炸响惊雷,邯翊几乎要呼出声,在喉间转了一圈,勉强咽下了。

  展开奏折细看,是申州督抚衔名。其实语焉不详,大致看下来,似乎是说嵇远清不知为了什么事情,要害文乌他们,却反被早有防备的文乌所制。文乌便又带人,抄了嵇远清的家。

  疑窦重重,邯翊迟疑着,没有说话。

  “看起来,不是没有情有可原之处。”匡郢婉转陈述,“当时的情势迫人,一触即发,似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出此下策,也在情理之中。” 邯翊应声接道:“父王,到底情形如何,还不清楚,似乎不宜下结论。”

  白帝不置可否,眼光慢慢地转了一圈,看着石长德问:“你的意思呢?”

  石长德沉声说:“臣以为,无论情形如何,此例不可开。”

  邯翊心中一沉。首揆位尊,说话极有份量,将来文乌恐怕难逃严谴了。

  他迟疑了一下,“父王……”

  “等等吧。”白帝打断他,“等过两日,该有别的折子来,看看情形到底是怎样再说。”

  辅相告退,白帝留下了邯翊。

  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细细地追问了一遍,他让文乌去鹿州做什么?

  邯翊实说是为了查明齐家的命案。

  白帝的眼神却有些飘忽,若有所思地望着邯翊,忽然问了句:“只是如此?”

  邯翊怔了怔,“父王的意思……”

  白帝不置可否地笑笑,“为什么也好,事情已经闹得这样大了,总要有个收场。怎么做,你心里可有底?”

  邯翊没有时间细想,仓促之间,只得说:“儿臣想,派钦差驰驿查审,恐怕是少不了的。”

  白帝点点头,又问:“打算叫谁去?”

  邯翊思量了好一会,说:“刑律上,是陆敏毓最熟……”

  白帝的目光倏地盯了过来,叫邯翊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父王的意思,他不合适么?”他小心地问。

  白帝收敛了目光,缓缓摇头,“他很合适,就是他好了。”

  又两日,现任仓平郡守的奏折递到,说得详细了些。原来萧仲宣在仓平,也认得些人,找了他们帮忙,明查暗访,终于得知芸香的爹娘,在姜家宅中。又趁姜家家主过寿,将两人偷了出来。本打算立刻带人回帝都,哪知未出仓平,便遭伏击。幸好早有防备,一场争斗,占了上风,只是萧仲宣受了重伤。因对方口称是鹿州督抚所遣,文乌一不做二不休,星夜赶往汾阳郡,抄了嵇远清的家。 文乌拿着大公子的手函,上面是监朝用玺,等同钦差行事,不明所以的地方官员,不敢拦他,只得连夜上奏。

  “可是他哪里来的人?”陆敏毓指着奏折问:“这上面说他带了五百余众,哪里来的?”

  邯翊也不明白。

  匡郢神色淡然,只是不开口,也看不出他想什么。

  片刻沉默之后,石长德说:“‘鹿州数门楣,嵇齐杨柳姜’,哪家都拿得出这些人来。嵇杨两家在汾阳,想来文乌是找了仓平柳家。”

  果然,次日鹿州抚丞的奏报递到,与石长德所说的分毫不差。

  事已至此,邯翊便照前议,让陆敏毓去鹿州,查审料理。

  白帝又找邯翊去,问了几句,忽然说:“看来你那个‘萧先生’,颇有胆色。”

  邯翊摸不透他的意思,迟疑着没有说话。

  白帝又说:“文乌我知道,小聪明他是绰绰有余,这么大的事情,他没有这个决断。倘使我料得不错,这大约是那个姓萧的主意。”

  邯翊依旧摸不透这话是褒是贬,犹豫片刻,答了声:“是。”

  白帝抬眼看看他,温和地笑了笑,说:“这事体虽然出人意表,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该怎么办怎么办,自管安心去做。”

  邯翊有些惴惴,迟疑片刻,伏地叩首说:“兹事体大,儿臣怕自己担不起来,想请父王归政。”

  白帝不言语,定定看着他。

  邯翊被看得惶惑起来,不由得低垂下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白帝慢慢地说,“难道你弄乱了这一摊子,就打算甩手不管了?”

  邯翊一颤,忙说:“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白帝神情有些复杂,“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可是看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这个担子,你得自己挑下去。”

  顿了顿,他放缓了语气:“翊儿,你不必过虑。其实……”

  他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会,他又说:“反正,只要懂得识大体,就绝不会出大的错。你明白么?”

  邯翊说:“儿臣明白。”

  天已放晴,走出乾安殿,雪光微微刺痛了眼睛。

  邯翊在殿台的石阶上,站了一会。

  六福见他仰着脸,呆呆望着天边,便试探地叫了声:“公子?”

  邯翊恍若未闻,良久,仿佛喃喃自语地说:“今天还是这样的好天气,可说不定明天又是一场风雪,谁知道呢?”

  “公子高明!”六福高声回答。

  “嗯?”邯翊瞟他一眼,“你听懂我的意思了?”

  “不懂。”六福笑嘻嘻地说:“公子的话我每个字都明白,可是我知道,公子这么说,就必定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的意思,那我就一点儿也不明白了,所以我只好说,公子高明!”

  邯翊哈哈大笑,“贫!”

  转瞬,却又成了苦笑。

  回想方才的情形,白帝的话分明弦外有音,可自己不也是“不是这个意思的意思,那就一点儿也不明白”?

 萧仲宣不在眼前,旁的人不便与闻,邯翊独自思量,毫无头绪。

  正在书房闷坐,门上来报:“兰王来了。”

  迎到庭中,就见兰王摇摇摆摆地进来,手里提了只精致鸟笼,里面的小鸟儿,毛色金黄,颈上一圈翠绿。

  邯翊笑问:“天寒地冻,小叔公怎舍得带宝贝出来?”

  兰王一哂,说:“你还不如瑶英那个小丫头。玉环莺生在雪山上,知道不?”

  说着,走到堂上坐了,娓娓不断地讲起莺儿的来龙去脉。

  邯翊却有些神思不属,兰王说些什么,渐渐充耳不闻。

  忽听他提高了声音叫:“邯翊!”

  方才惊醒过来,报歉地笑笑:“小叔公,说了什么?”

  兰王瞟了他一眼,“你有心事?”

  他本想否认,然而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是,朝中出了桩大事,小叔公只怕还不知道。”

  兰王淡淡地说:“文乌的事情,对吧?”

  “正是!小叔公你……”

  兰王摆手,“别提这档事,我不爱理。听说你府里腊梅不错?带我瞧瞧去。”

  邯翊眼波一闪,微笑说:“好。”

  便引兰王进了花园。

  站在一大株淡香漂浮的腊梅树下,兰王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他仰着脸,望着枝头娇黄的花朵,眼神飘忽不定,仿佛想着心事。 邯翊便也不说话。

  好半天,听见兰王问:“在想什么?”

  邯翊说:“我在想,小叔公今天来,是要跟我说什么话?”

  兰王忍不住笑了,“答得好!”

  他转过脸来看着邯翊,好像心中有无限感慨似的,良久,忽然重重地吁了口气,“你的聪明,可真是像你老子。有时候,我觉得说你们两个不是亲父子,都不信。”

  邯翊心中一动,低头不语。

  “我是有话要跟你说。这些年我在你老子眼皮底下,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何况是在你府中,掉根针你老子都会知道的地方。可是这话,我还是得来跟你说。”

  兰王的语气异常阴沉,“从子晟踏进帝都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看着他。他的为人,我就算不是知道十分,也有八分。这些年他待你,确实如待亲生,可是邯翊,你要记着,他待你再好,有些事你还是碰不得。”

  邯翊惶惑地问:“我做了什么?”

  兰王看看他,似乎是想笑,然而笑声虎头蛇尾地消散在一声叹息当中。“所以我非得来跟你说这话。”他说,“我不说,只怕没有别人能说。文乌那小子,不知到底是存心,还是误打误撞。他把你逼到了刀刃上,你知道么?”

  邯翊一惊,“我不明白。”

   “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不能动嵇远清,谁都能动他,唯独你,绝对不能动他。”

  “为什么?”

  “你真不知道嵇远清的来历?”

  邯翊想了想,说:“他不是鹿州嵇家的么?”

  兰王说:“错也不能算错,他跟鹿州嵇家,是亲戚。只是他家原在东府,还是先储在的那次东乱,他家就倒了。可是没过多少年,他又发迹,你知道是为什么?”

  邯翊摇了摇头。 兰王却又不说话了。过了会,他伸手按了按邯翊的肩,“你去看看他的履历,就明白了。”

  官员的履历,吏部都有存档。送走兰王,邯翊便命人取了来。

  从后往前,一页一页翻看,直看到最先的一页,写着:“四十二年,任江州鲁安郡守。”

  仿佛屋里的火盆同时熄灭了,寒意袭来,身子一点一点地冻住。连思绪也像是同时僵了,只是呆呆地站着。

  手慢慢地垂下,指尖的那页履历,悄无声息地飘落。

那年大概是七岁,和栗王家的孙子吵嘴。

  堂兄说:“你神气什么?你又不是你爹的亲儿子!”

  邯翊瞪着他的堂兄,一瞬时栗王的孙子或许以为他是惊住了,然而不过是下一瞬间,邯翊便扑到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堂兄身上,不顾一切地拳打脚踢。

  大约是事起仓猝,栗王的孙子给吓呆了,周围的侍从们也吓呆了,毫无反应地看着他被痛殴。直到邯翊抓着他的头发往地上撞,他惊惶失措地哭喊起来,宫人们才一拥而上,分开了两个孩子。

  事后白帝追问缘由,没有人敢说出实话。

  那件事,就当成两个孩子的胡闹,不了了之。

  可是七岁的孩子,已经懂很多事。那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他偷偷地问过乳娘,乳娘当然不敢说。可是她越是闪烁其辞,他越明白,那句话是真的。

  那时起,他觉得好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虞妃进府的时候,带来一个孩子,叫小对,听说是拣来的,跟他差不多大。白帝要他跟小对一块玩,他总不大乐意,觉得他是个野孩子。这时他却觉得,自己也一样。

  他很留意周围人的只言片语。虽然都瞒着他,但是只要有心,没出几年,他也就明白了多半。

  他的生母,原是青王府的丫鬟。青王被贬到江州鲁安,他娘一直跟着。患难之情,也就顾不上什么身份悬殊,他的生父世子阖垣,便娶了她。那是四十二年初的事情。

  不到半年,他祖父和他生父,就双双暴亡了。

  据说,是食了坏掉的鱼。

  算起来,那时他娘怀他,不过五个月。料理丧事的时候,他娘不见了。都道她是卷财跑了,哪知过了一年多,她到了帝都。

  天晓得她这一路如何行来,到帝都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只是憋着一口气,要说最后几句话。

  “圣上,幼儿无罪。他爷爷和他父亲,有再大的过错,毕竟与他无关。求圣上看在他过世的曾祖母分上,看在他也是天家一脉骨血的分上,保他一条生路。”

  他的曾祖母,是天帝元后。青王父子一死,天后只剩下这一脉骨血。

  天帝动容,当即应允:“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绝无人敢亏待他!”

  他娘强撑到此刻,就为了这一句承诺,因此话一入耳,身子摇晃两下,倒在了地上。天帝命人医治,但是太迟了,勉强拖延数日,就咽了气。

  事关天家血统,便借助神器,滴血认亲。确认下来,果然是皇族之子。

  然而天帝年迈,这个小小孤儿,该交给谁抚养?

  结果,一年多以前遇刺,刚刚伤愈回到帝都的白帝,以自己新丧一子为由,奏请收养这个孩子。天帝准奏。

  白帝待他,有如亲生,那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

  所以他将信将疑。

  直到有回,他偷偷去查了内廷司的存档,才知道传闻果然是真的。也就是那年,白帝命他离开帝都,去了东府。

  现在想来,若不是虞妃的临终遗言,和瑶英一病,他也许一世不会再回帝都。

  偶尔,他会想,为何他娘颠沛流离几千里,非要将他交给天帝才放心?他娘怕的是谁?他的祖父和生父,又如何在一日之内,双双暴死?

  这些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给压了下去。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可是不敢也好,不愿也好,该来的还是会来。

  帝懋四十二年,江州鲁安郡守是嵇远清。这句话如影随形地在他耳边,不断轰响,挥也挥不去。

  他喝酒了。

  他知道不该喝,他怕喝醉了,会憋不住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可是他心里像窝着一把火,滚烫滚烫地,煎熬着他,好像整个人都疼得要缩成一团。

  他用酒浇那把火,可是火越烧越旺。

  他想哭、想喊,只是最后的一丝理智克制着他。

  渐渐模糊的意识中,有一只手伸过来,夺走了他手里的酒壶。他抬起头,看见妻子秀菱,略带忧虑的眼睛。

  他想夺回酒壶,可是他的手也不大听使唤了。

  他恼起来,索性一把抱住了秀菱的人。秀菱挣扎着,似乎想要推他。

  他一边撕扯她的衣服,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你去告诉他好了,你告诉我这些年如何亏待了你。他挑了你不就是因为你听他话?你听话所以你帮着他来盯着我的,对不对?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秀菱好像说了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听清。他顾自不停地说着,似乎要把心里那团火,全都发泄出去……

  醒来是夜半。

  月光映着雪光,他看见床角,缩成一团的秀菱。

  她满脸的泪痕,可是她已经不在哭了,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她眼里的悲伤,让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然后,他想起之前的一切,脸色变得像月色一样苍白。

  “秀菱,我……”

  他想说点什么,被秀菱轻声打断了。

  “方才的事,我绝不会告诉王爷的,公子的话,也没有第三个人听到,公子可以放心。”

  他看见她眼里泪光一闪,然后又干涸了,便不由叹了口气。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好久,邯翊只觉得心里空荡荡地,末了,他只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次日上朝的邯翊,平静如常。

  散朝之后,容华宫的一个内侍,跑来叫住了他,说大公主有事找他商量。

  瑶英不知昨日种种,见了他,依然有说有笑,讲了好些琐事。

  邯翊打断她:“到底有什么事啊?”

  瑶英这才说明原委。还是颜珠的那件事,前日白帝又提起,这回避不过去了,瑶英只得找他。

  “你答应过我的。这回你替我办了,改天我好好谢你!”

  邯翊无奈地苦笑,“我也不用你谢,只要你往后别再替我惹这些事来。”

  “咦?这是什么话?”瑶英强词夺理,“你做儿子的,请父王过府玩一天,怎么能叫惹事呢?”

  邯翊瞪她一眼,不理她了。

  回到府中,同秀菱商量。不过隔夜,见面不免尴尬。

  秀菱低了头说:“只要有半个月筹措,总能办得下来。”

  邯翊也觉得窘迫,匆匆忙忙地说声:“那你先预备起来。”便找个托词去了。

  过两日进宫奏请,白帝一听就笑了:“瑶英到底是把你扰出来了。”沉吟片刻,又问:“你现在不比从前了,为这点小事,忙得过来么?”

  那样慈爱温和的语气,是装也装不来的。

  猝不及防地,邯翊心头一热,百感交集,几乎失去从容。定了定神,才说:“父王放心,儿臣还不至于忙得连尽一天孝心的时间都没有。”

  “那好吧。”

  日子定在了腊月中,赶着年前,正好与节下的事情一起操办。

  秀菱领着阖府上下,大忙起来。好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当初邯翊分府三月,就曾接驾,算是轻车熟路。

  即便如此,隔几日再见,邯翊便吃了一惊,“你怎么瘦得这样厉害?”

  秀菱温婉地一笑,“没有什么,只是这几天累了些。等忙过这一段,自然就好了。” 邯翊便叮咛几句“累了就多歇息”之类的话,去了。

  秀菱呆呆地坐了一会,刚要起身,便觉头晕目眩,一下跌坐回去。唬得几个丫鬟一拥而上,端水的端水,取药的取药,就在这一阵忙乱当中,她恢复了常态。

  “把前一阵托潘太医开的安神丸拿一封来我吃。”一面警告地看着几个侍女:“别告诉大公子!”

  陪嫁丫鬟如意,相当不甘心地问:“为什么?”

  秀菱不答,良久,平静地笑一笑,从丫鬟手里接过药服了,然后依旧起身,去安排事宜。

  等到了日子,白帝车驾从天宫,迤逦而出。特意从简的仪仗,仍是不见首尾,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大公子府。

  接驾完,略叙一叙家常,传过午膳,白帝向邯翊笑说:“开演吧。”

  邯翊退到后堂,见颜珠正望着台前出神,便说:“不要紧的,拿出你平常的本事就行。”

  颜珠恍若未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堂上。

  她站在侧门,看不见白帝,但她知道他在那里。十多年前,就是这个人一纸诏书,自己一个千金小姐就沦入了青楼。本以为早就忘怀的往事陡然清晰,耳边尽是裂弦瓷碎、吆喝喧哗、叫喊哭嚎的回响,几乎就想扔出一句“我不伺候他”!

  然而瞬时,她又清醒了。

  勉力定下心神,她说:“公子放心,我明白。”

  孙五捧着曲册匆匆进来,劈头就道:“点下来了,是‘扫花’、‘春晓’两支,颜大娘,你快预备。”

  平日极熟的曲子,其实不用准备。等到得堂上,抚琴引吭,唱得珠圆玉润,果然是四座皆惊。邯翊站着听了一会,正打算回堂上去,不经意间有个小丫鬟的身影,晃过眼前。

  “你等等。”他叫住她。

  小丫鬟似乎吃了一惊,身子颤了颤,低头站住了。

  邯翊走过去,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凝神看着。良久,问:“你是我府里的丫鬟?”

  小丫鬟摇摇头。

  “那你是哪府的?”

  小丫鬟脸色发白,像是紧张得话也不会说了。

  “她跟我来的。”冷不丁地,身后有人插话。回头一看,是领了赏下来的颜珠。

  邯翊问:“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么个丫鬟?”

  颜珠说:“是前几天才买的。她家里出了事,急等着钱用,我看她可怜,所以……”想想又说:“她还不十分懂规矩,公子多包涵。”

  邯翊不言语,一直盯着那小丫鬟看。忽然一笑,说:“原来,你还藏着这样的宝贝。”

  颜珠愣了愣,正想说什么,孙五又赶着过来说:“大公主加了一支‘踏雪’,颜大娘快上去吧。”

  邯翊微微颔首,“你先去吧,有话日后再说。”

  直唱到天色将晚,白帝启驾回宫。

  瑶英拖在后面,跟邯翊说悄悄话:“你赶紧让颜大娘搬家吧。”

  “为什么?”

  “你没看见景暄他们几个,方才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么?”

  景暄是朱王的孙子。

  邯翊笑了笑,“我倒没留心。”

  瑶英好像有心事,没有接口。走了一段,眼看快到府门,邯翊得赶上前了,却又说:“等等,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邯翊转回身来,看着她。

  “这话……”瑶英很犹豫,“本不该我说。”

  如此吞吞吐吐,邯翊留心了。

  他凝神看她,“瑶英,你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不、不是,不是我的事。”

  邯翊苦笑,“那,不是要紧话等我过两天进宫听你说?”

  瑶英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邯翊焦急地望一望前面已在跪送的官员,几乎就想甩手而去的当儿,瑶英终于低声地、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

  “凤秀宫的那位,有孕了。”
萧仲宣推开窗子,风卷着零星的雪霰扑了进来。
  他伸出仅有的一只手,雪片落在手心里,有种冰凉的真实感觉。

  “哈啾!”

  文乌在他背后,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萧仲宣微微一笑,带上窗子。

  从最后的缝隙,他瞥见院中大公子邯翊的身影,深青的袍服如天色般阴沉。

  他们回到帝都十天了。去时默默无闻,归来时朝野瞩目。重案在身,由理法司收押。与寻常囚犯不同,跟文乌两人合住一个小院子,一切都打理得舒舒服服。

  他当然知道是谁安排了这一切,可是那个人却一直没有露面。

  回想起大公子以往略为浮躁的行事,萧仲宣不由讶异,是什么让他变得沉得住气?

  邯翊走进屋,雪片挂在他的眉头发稍,瞬间便化成了细小晶莹的水珠。他的目光在萧仲宣脸上盘桓片刻,又慢慢地移到他空荡荡的右边衣袖上。

  他慢慢地吸了口气,“先生受苦了。”

  萧仲宣笑答:“本来该丢一颗头,如今只少半条胳膊,算起来只赚不赔。”

  邯翊默然片刻,“先生放心,这条胳膊不会白丢。”

  “既然已经丢了,”萧仲宣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奇异的豁达,仿佛超然物外,“白丢还是不白丢,对萧某来说,都是一回事。倒是--”

  他看看文乌。

  文乌起身,到里屋取了一只匣子出来,默不作声地往邯翊面前一推,转身往外走。

  邯翊不解,“你到那里去?” 文乌说:“你跟老萧谈,我不听,你就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个东西。”说完,真的开门出去了。

  萧仲宣望着文乌离去的身影,半晌,若有所思。

  邯翊问:“先生在想什么?”

  “在想鹿州的事情。”

  邯翊眼波一闪,低声问:“萧先生,为何出此惊人之举,去抄嵇远清的家?”

  萧仲宣反问:“公子以为,是我的主意?”

  一丝愕然从邯翊掠过,随即隐没。

  当初是白帝这么推断,他便也这么以为了。此刻细想,当时萧仲宣已然身受重伤,怎可能再替人出谋划策?

  他不语。隔着炭火,他的面容显得飘忽不定。 萧仲宣看见他眼底深藏的复杂神情,仿佛掩藏着极深的心事。他想起不久之前,在他未离开帝都的时候,也曾在大公子眼里看到过同样的神情,但那时,这种神情还像雪花一般飘摇,此刻却像是生了根。他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但邯翊不说,他便也不问。

  良久,邯翊收回心神,看着匣子,“这是什么?”

  “是信,公子要不要看看?”

  邯翊打开匣子,随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封。信笺很旧,看起来像是十年之前的。信没有署名,但字迹很熟悉,那是匡郢的手书。

  “……若所谋事果,帝自可为摄政。如其不谐,亦须据鹿、端及东土半壁,复东府之旧,则其如我何?”

  他的眉角不易觉察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将信放回去,淡淡地问:“为何给我看这个?”

  “这里面还有些别的事,如果拿出几封,估计就可以端掉几个人。”

  邯翊无声地透出一口气,说:“听先生的语气,似乎不大赞成这么做?”

  “就事论事,单说鹿州一案,大公子动得了嵇远清、动得了齐姜氏,只怕却不足以动他。”

  邯翊笑笑,“我原本也没打算动他,连嵇远清我也不会去碰。”

  萧仲宣怔了怔,那种神情又在邯翊眼底闪现,却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邯翊又说:“倒是如今,连齐姜氏都不一定动得了--”

  “这是从何说起?”萧仲宣瞬了瞬眼睛,“小公子又不在齐姜氏的肚子里!”

  邯翊蹙眉不语。

  忽然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仿佛有什么事迟疑不决。

  萧仲宣静静地望着,另一个身影从记忆中浮现,和他徘徊的脚步叠合在一起。萧仲宣忽然说:“等把这件事情了结,我也该走了。”

  邯翊倏地停下脚步,“哎?”

  “大公子当初说,去留由我,如今不会不算数吧?”邯翊怔了很久,勉强笑道:“那自然算数。不过我不明白……”

  萧仲宣有点疲倦,闭起眼睛歇了会,然后说:“一来,还是那句话,萧某闲散惯了。二来我刚刚想明白,大公子身边其实不需要我这么个人。”

  邯翊微微不悦,“我自然是需要的。先生何出此言?”

  萧仲宣缓缓摇头:“我看大公子要我留下,只因为王爷身边也有过这么一个人!”

  邯翊神情微变,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萧仲宣又说:“我这趟回鹿州,一路跟文公子闲谈,才知道王爷身边有位胡先生。不光如此,路上我还留意到一件事情,文公子想事情的时候,喜欢绕室徘徊,我想了一想,似乎大公子也有这个习惯,既然大公子和文公子是总角之交,是不是都学王爷?”

  邯翊低头回想了一会,笑说:“我自己都不曾留意,不过父王倒真有这样的习惯。”

  “大公子,为何你事事都要学王爷?”

  萧仲宣正色,一字一顿:“你何能如此?又何须如此?大公子你……毕竟不是王爷!”

  邯翊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萧仲宣。渐渐地,仿佛有一丝光亮,从他的眼底,由暗而明,映着他年轻的脸庞,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是啊!”他轻松而快意地笑着,仿佛陡然间甩脱了什么束缚,“先生说的不错!我毕竟不是父王。”

  萧仲宣微笑,“如此,萧某是可以安心地走了?”

  “先生放心,几时先生要走,我必把盏相送!”

当日,邯翊便将那匣信笺呈给了白帝。

  他知道那些信是什么,帝懋五十三年白帝夺宫的时候,他已经十一岁了。

  他还记得消息传来的时候,虞妃恐惧的模样,她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那时他很奇怪,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后来他明白了,因为她本来是个民间女子。他就不一样了,从小就是皇子,他觉得那些事,再自然也没有。

  直到有一次,瑶英拉着他,去看寿康宫的那个老人,他才微微感到一点不寒而栗。

  老人瘫在床上,看见他的时候,眼中突然闪出锐利的光芒,那比他枯槁的容颜,更令人害怕。一瞬时,他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他看透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心里却忍不住想,有这样目光的老人,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白帝看了那些信,默然良久,却只问:“看样子,嵇远清这事情一两天完不了。鹿州是个要紧的地方,督抚这位子空着不行,你心里有没有人选?”

  人选自然有。可是话到嘴边的瞬间,他看见白帝眼中略显复杂的神情。心念电转,他改了口:“总得要一个威望才德具胜的人,容儿臣跟辅相他们商量一下。”

  白帝先不作声,然后缓缓地吐出两个字:“也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淡定。而邯翊,反倒有了几分慌张。

  从宫中出来,见到石长德,提起鹿州督抚的人选。

  首辅思虑良久,直言道:“让蒋成南去,大公子以为如何?”

  邯翊不响。过了会,他慢慢地吁了口气,“倘使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石长德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不甘心,便说:“只好他去。”

  邯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我想也是如此。”顿了顿,他又说:“蒋成南去了鹿州,理法司由谁来接?”

  最顺理成章的人选,自然是现任刑部正卿鲁峥。

  他与匡郢过从甚密,必定能为白帝办到他想办的事,只是这么一来,花费在鹿州案上的一番心血,只怕要付诸东流。 石长德却仿佛闲谈般,问起:“大公子去理法司半年多了,对刑律条文也该稔熟了吧?”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

  “不行,”他急急地摇头,“我不行。”

  石长德也不问缘由,只说:“那么,亦只有鲁峥最合适。”

  “朝中无人了么?怎会只有他?”邯翊站起来,烦躁地来回踱步,“端州督抚魏长荣行不行?或者孙直廉?董硕呢?”

  “大公子!”石长德打断他,沉稳地说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是啊。”怔了好一会,邯翊终于轻叹了一声,“你说的是。”

  两天后明发钧令,蒋成南以从二品衔转任鹿州督抚,鲁峥迁理法司正卿。

  同日白帝降下谕旨,将自己原先住过的西天帝府赐给了大公子。

  这所府邸在天宫之西,修得奢华无比。自从白帝摄政,没有身份相合的人能住,便一直空着。

  邯翊明白,这是对他“识得大体”的嘉许,看来荣宠无限,却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本该意兴阑珊的蒋成南,看来却惬意得很。他以从二品转任鹿州督抚,虽是平调,算起来还屈了,然而面上从容自若,一点看不出心里怎样想?

  他在朝中几无交好,人缘却也不差,一连几日饯行的不断,终于偷得一日清闲。其实也有缘故,兰王府中有喜事--世子弄璋,这是兰王长孙,诸人自然要去道贺,蒋成南跟兰王来往甚少,略为应酬便抽身回来。独在书房整理卷册,忽听脚步微响,抬眼看时,小厮在门口传报:“石老爷。”

  是好友石?,内眷亦无需回避的至交。踏着安闲的步子,由门外进来,施施然浅笑道:“好会享清福!”

  石?本是个不理世务的浊世佳公子,家中极富,一门心思想让他做官,替他谋了个太常寺录事的差使,倒也投他的口味,便一做好几年。官不曾升一级,朋友倒交了不少。蒋成南为人疏淡,惟独与他交好。

  蒋成南见是他,快意地笑了:“可不是?‘独享三分闲’,难得得很。”

  然而石?想起的是前头一句:“钟鼎若浮云”,便觉得他的话大可玩味。

  “这就要想‘归去青山里’?早得很!”

  “何必青山里?”蒋成南悠然笑道,“我此刻已然觉着‘轻’了许多。”

  “我看也就是眼前,说不定只有一年半载好享。”

  蒋成南很留意他的话:“怎见得呢?”

  “我刚从兰王府里来,听见个传闻。”他压低了声音,“说是嵇远清身上有些什么‘花样’,上头非得要绕过你去,所以才调你出去。”

  蒋成南沉默了片刻,反问:“那又如何呢?”

  “绕过去了么--”石?在案头画了个圈儿,“自然还要绕回来!”

  蒋成南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觉得这话有些道理。”至交清谈,毫无顾忌,“那边这回又拿下了理法司,长此以往,只怕石相都压不住,上头能无动于衷?”

  “未必。”蒋成南终于开口说了句心里话:“嵇远清不过是秋后之虫,无足轻重,石相如果压不住,王爷绝不会这么做。再者,不单石相在,还有--”

  话到这里,不肯说下去。

  石?眨着眼睛,“你是说--”“看明年秋后吧。”蒋成南仿佛很随便地说。

  石?终于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慢慢地吸了口气,半自语似的喃喃说道:“倘或到时是一位小公子,那……”

  “所以说喽!”蒋成南悠然道,“此时调我出帝都,求之不得!”

  便在年关,一辆青布棉笼的骡车载着蒋成南出了帝都,这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人事变更也就尘埃落定。

  朝中多数人,顾虑不到这些事。姜妃有孕的消息,早已悄悄传开,因此诸多的眼光,都在这一位侧妃的肚子上。姜妃外家,陡然比平常热闹许多,有人赶着去巴结,只怕等孩子落地再来,那可就迟了。但大多还在观望,单等看足月临盆,到底弄璋弄瓦?

   尽管各怀心事,帝懋六十二年还是在一片祥和中到来。

  白帝仍无归政之意,春天里要操办的一件事,便着落在邯翊身上。

  大公主瑶英五月里将行及笄之礼。

  公主及笄,虽然隆重,但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人人都知道,凡事沾着了大公主,那就成了大事,谁也不敢大意。

  礼部和内廷司,自半年前已经开始筹办,过了年,更变得大张旗鼓。

  有天邯翊经过礼部,正看见堂官在验看绣房送来的翟衣。

  他们将那件华美的衣裳,展开在阳光底下。

  金线绣的凤鸟,仿佛将要振翅飞去,那姿态便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走过去,以挑剔的目光看着那件衣裳,说:“为何这花样如此不庄重?叫绣房重新做。”礼部官员吓了一跳,他们再三解释花纹是按古籍记载,还说如果此时重做,恐怕已经赶不上四月里的典礼。

  邯翊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容分辩地说:“重做。”

  然后便甩下手足无措的朝臣,转身走了。

  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举动荒唐,然而他确实在隐隐期待着,这么做真的能拖延及笄礼,仿佛这样能挽留住时光。

  次日石长德亲自来见他,婉转说明难处,请他收回成命。

  他无声地叹口气,答应了。他知道他什么也改变不了,无论是那件衣裳、那个典礼、还是时光。

  三月阳春,御花园团花锦簇。

  偶尔侍宴,便看见姜妃的腹部开始明显隆起。将为人母的喜悦,让那个女子变得容光焕发,她的笑真心诚意,不再是漂浮脸上的面具。

  奇怪的是,她和瑶英的关系也像是好一点了。

  偶尔,瑶英在邯翊面前,也会兴致勃勃地说起不知她会生男生女?他知道,其实她也期待着那孩子的降生。

  可是他却是一片漠然。既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也没什么不高兴。他想起那个孩子,就像想起街头巷尾的任何人,跟他没有多大的关系。

  瑶英留意到他的冷淡,便会住口不提。

  他看见她略带忧虑地看看他,欲言又止,便想她大概是误会了。也许,如今人人都这样误会着,以为那孩子可能会夺走他的一切。

  然而他却知道,夺走一切的不会是那孩子。

  因为他失去的,在他尚未出世时,就已经失去了。

天热得早,四月中已经是初夏风景。

  自从鲁峥到任,便开始着手料理嵇远清的事,果然如邯翊所料,鹿州案被搁置下来。

  他也不过问,偶尔去一趟理法司,却只是探望萧仲宣和文乌。

  萧仲宣见他似乎不大有精神,便劝解说:“王爷未必不想再办鹿州案,大公子还是不要放手为好。”

  邯翊淡淡一笑,“父王就算要办,也未必要我插手了。”

  萧仲宣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是又不愿明说的样子,也就不再提。

  这天午后,邯翊又去探望。走进院子,见文乌一身绛色纱袍,坐在滴水檐下磕瓜子。有个十七八岁的俏丫鬟站在旁边,端着茶盘伺候。

  邯翊看得微微发怔。

  文乌看见他,随手向东屋指了指,笑着说:“老萧睡呢。”

  邯翊不由莞尔。

  丫鬟端了座来,又去给他倒水。邯翊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几眼,“这是?”

  文乌说:“姓鲁的会来事。那天差人来问缺什么没有?我说小子没有丫鬟伺候得好,他就送了这个来。”

  “他倒不怕那帮言官说话。”

  “他怕什么?”文乌“啵”地吐出两片瓜子皮,冲他瞬了瞬眼睛,说:“这事情既然是把我牵在里面,那言官要是说话,自有人替他挡着呐!”

  邯翊哭笑不得,忍不住说:“那你还要她?”跟着压低了声音:“再说,有她在,你和萧先生两个多不方便?”文乌眯得两只眼睛都找不着,“有什么不方便?我和老萧俩人,还能有什么私情话,怕人听窗根不成?”

  邯翊大笑。

  文乌忽然将手里的瓜子扔开,“你今天来得正好,我倒有私情话跟你说。”说着,站起来朝西面耳房走。

  两个人进了屋,文乌回头吩咐:“六福,外面看着,别让人听了我跟你家公子的窗根!”

  邯翊不禁又笑:“你倒是要演哪出啊?”

  文乌关了门窗,转回身,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拿在手里沉吟了一会儿,“这件事,放在我这里也有日子了,连老萧都不知道。原想等离开了这里再跟你说,可是看来还得再住一阵子,再者,不必瞒你,这东西放在我这里,还真悬心!”

  他将荷包一递:“这也是从嵇远清那里得来的。”

  邯翊迟迟不接,一直盯着那荷包看,脸上神情似乎有些茫然。

  文乌却也不觉得意外似的,只将荷包推到他面前,静静地等着。

  良久,邯翊轻轻吁了口气,拿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纸卷,上面既无抬头,也无落款,只写了两行小字:“青王后事办得甚好。杨晋不可留。”

  字迹陌生得很,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话里的意思,却能猜到几分。

  邯翊低垂着头,仿佛在想什么。文乌一直看着他,见他脸上神情先有些悲喜莫辨,继而也就平静下来。

  他抬起头,看看文乌:“我一直没机会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要去抄嵇远清的家?”

  “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平常是最好说话的,可以谁要惹急了我,也不是好相与的。他嵇远清敢来要我的命,我自然敢去要他的命!”

  语出坦直,邯翊便不再问。又低头看那字条。其实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字,然而他盯着看了许久,就好像真能看出什么玄机似的。

  “杨晋是什么人啊?”

  文乌一哂,“我哪里知道?”

  邯翊淡然笑着,说:“事到如今,你也别跟我拐弯抹角了。这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了?”

  “你知道了多少,我就知道了多少。”

  “这话怎么说?”

  文乌笑笑,“除了数得过来的那几个,别的人大约都是道听途说,知道的差不多。比方这个杨晋,我也是看了这字条,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

  “那,”邯翊仿佛很随意地说:“过阵子,等这里的事了结,你替我查查。”

  文乌看看他,别有所指地问:“你真的要查啊?”

  邯翊不答,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

  文乌轻轻一击桌案,“好!”

  起身开了门,大声吩咐:“六福,点盏灯来!”

  邯翊先是一怔,随即微微苦笑。

  就着六福端来的烛台,手里的纸卷顷刻间化为灰烬。

一整天都悒悒难安。

  进宫料理朝务,看不了几行便走神,直到天色将晚,才好歹算是将辅相呈上的谕旨草拟过目一遍,盖印下发。

  出了殿,但见残阳斜照,宫宇肃穆,三两昏鸦,盘旋于半空,不觉微微有些恍惚。

  六福站在一旁,时不时抬眼看看他,欲语不语地。如此三四回,邯翊终于觉察到了。

  “你有事?”

  “是。”六福把腰弯一弯,眼风朝四下里扫了一遍,然后轻轻扯动他的衣袖。邯翊会意,随着他到旁边僻静的地方。

  “姜妃娘娘出事了!”

  邯翊眼波倏地一闪,沉声问:“怎么回事?”“里头传出来的消息,就是方才的事情。王爷在流云阁听曲,大公主、二公子都在,唱到一半,端上来一盘新贡的青果。姜妃娘娘有身子,吃酸,自己伸手去拿,结果那果子里,竟然藏着一条小青蛇!姜妃娘娘冷不丁一吓,人往后仰,结果连人带椅子载倒在地上。”

  “那她现在呢?”

  “不知道,听说太医还在里面。”

  邯翊一语不发,霍地起身就走。

  六福追着问:“公子是要去见王爷还是看姜妃娘娘?”

  邯翊说:“去容华宫。”

  到了容华宫,知道果然没有来错。

  宫中一片寂静,宫人们尽是大气也不敢出的神情。玉儿在瑶英的房门口乱转,手里绞着一块手绢,嘴唇已经咬出了血丝。抬眼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

  “大公子--”她满眼惊惶,手指着屋里。

  邯翊心一沉,来不及细问,一把推开了房门。

  瑶英凭窗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窗畔一枝丁香。

  “瑶英!”

  叫了两三声,她才回过身来,茫然地盯着邯翊看了好一会,眼神空空洞洞,像是不认得他了。

  “瑶英,”邯翊踏前几步,轻声说:“是我啊。”

  她像陡然间惊醒过来似的,站起身,迎上几步,却又忽然站住了。

  “不是我。”她小声地说。

  “我知道。”邯翊说,“我知道。”

  她的眼睛渐渐亮了:“你真的相信不是我?”

  “是啊。”邯翊又说了一遍,“我知道不是你,所以我才来了。”

  瑶英笑了,然而嘴角方挑起,便忽地转过身,过一会,轻轻地吸起鼻子。

邯翊走到她身后,伸手想要扶着她的肩,迟疑了一下,又缩回手。他叹口气,“你……”

  话没有说完,瑶英蓦地转回身,手捉着他的领口,脸埋在他项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起先,邯翊手足无措地站着。颈间,泪水不断地滑落。渐渐地,他觉得那些水珠仿佛渗过了他的肌肤,一直渗进了血脉、骨肉。冰凉,刺痛。

  他抬起手,想要搂住她,轻抚她的头发,安慰她。

  就像多年前那样。

  他想起他最后一次抱着瑶英,那是他从去东府的路上匆匆赶回。他想不到瑶英会在宫门等着他,她的病还没有痊愈,瘦弱的身子埋在他怀里,像只伶仃的小猫儿。瞬间他全然忘记了她是权倾天下的白帝最疼爱的女儿,忘记了她是他的妹妹,他抱着她,心无杂念,就如同抱着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抬起头时,他看见不远处的石阶上,白帝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的手在距离她一分的地方僵凝,为记忆中的那道目光所阻隔,始终也没有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瑶英终于止住哭泣。她从他怀里离开,依旧低垂着眼睛,用块手绢捂着脸。

  邯翊问:“为什么这么伤心?难道父王说是你做的?”

  瑶英正在擦拭的手势顿了顿,她赌气地说:“他虽没那么说,可就是那个意思。”

  “既然是没说,你怎么就知道?”

  “父王那眼色,我还会看不出来?”

  他嘻笑,“算了吧,你就是把乾安殿拆了,父王也不会说你半句。下回再为没影的事这样,小心我刮你鼻子。”

  他故意这样东拉西扯,她也明白他的用心,便不作声了。

  过了会,她赧然地笑笑,低声说:“多谢你。”

  话音里有种陌生而令他心惊的意味,他愣了会,才说:“作甚么这样客气起来?我是你哥哥啊。”

  瑶英抬眼看看他,讥诮地微微笑笑,“这么说,你来看我,只因为你是我哥哥?”

  邯翊默然片刻,说:“是。”

  “你骗人,”瑶英任性地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骗人,邯翊!”

  “别这么叫。”他镇定地打断她,“让人听见了,会说你不懂规矩。”

  她执拗地拧开脸,“你又不是我亲哥哥。”

  仿佛是冲口而出的话,然而说出来才知道不是。那是心底里说了多少遍的话,一直想说,一直不敢说。

  到底说破了。

  实在多少年都是这样想着的,可是说破了,感觉还是不一样,好像多少年的时间,其实都只是为了说这句话。心定了,便转回脸来,看着他。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不消说什么,彼此离得那样近,能听见对方的呼吸,能看见对方瞳孔中的自己。

  良久,邯翊抬起手,这次他终于越过了那道看不见的阻碍,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脸。

  “瑶英!”他看着她的眼睛,动作,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从未有过的冷静:“我是你哥哥,今生今世,我只能是你哥哥。”

  瑶英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她冷静地回视他,宛然而笑,“邯翊,你不是我哥哥,今生今世,你都不会是我哥哥。”

  邯翊看着她,想要说什么,然而她眼里的固执打消了他的念头。他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在他的身后,夕阳静悄悄地透过纱窗,映着瑶英宛如雕像般的身影。
萧仲宣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
  他于鹿州案的干系不算大,因此月末具结,回到了静园。却发现,隔壁的颜珠已经搬走了。

  萧仲宣心里便空荡荡地,作甚么都有点不大得劲。吟秋知道他的心思,四下里打听颜珠的去处,又无人知道,却也无法可想。

  忽一日,在巷口遇上了红袖。仔细问起来,才知道是那次去大公子府上之后,邯翊在城西吉祥街另给安排了住处。

  颜珠起先并不想搬,一则不想多费事,二则也是因为萧仲宣在鹿州未归。然而未出两日,就有几拨人上门。都是帝都权贵,却不过麻烦,便搬了。

  红袖也问了萧仲宣的情形,回去告诉给颜珠,又说:“萧老爷那里,连个得用的人也没有。”这是吟秋存心说给她听得,也是实情,萧仲宣身边没有丫鬟,只有一个书童和两个打杂的小厮。 颜珠算算搬走已好几个月,想来那些人早该碰壁死心,就搬了回来,好有个照料。

  萧仲宣心里高兴,脸上不肯显。吟秋却是喜笑颜开,当天便没事找事,拿了两件挂破的衣裳,过来“请颜大娘和红袖姑娘帮忙缝缝”。

  颜珠让红袖取来彩线,一根一根比对着颜色。红袖在边上看了一会,取笑着说:“有年头没动过这个了,行不行啊?”

  颜珠不理她,又比了一阵,终于挑出一根来,这才说:“有什么行不行的?这些事但凡会了,就没有能再忘了的。”一面说,一面用针轻轻拨破了的边,等纹理松了,便一针一针补了起来。

  缝了十几针,忽然又停下手,呆呆地望着手里的衣服。

  “怎么啦?”

  颜珠不答,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苦笑了一下,又低头缝补起来。

  这心事连自己也不甚明白。她多少年风尘卖笑,过的是花红酒绿的日子,学过一手好针线,可是除了偶尔替自己做两件衣裳,也不大用。她总想自己命贱,但性情极傲,街头巷尾人家那些寻常妇人的日子,她还不太瞧得上。所以,虽也不是没想过姻缘的事,但想起来,倒是花前月下,饮酒弹琴的情形多,从来也没想过,给谁做顿饭、缝件衣裳是什么滋味?

  那瞬间的感觉却很奇怪。

  也说不上是别的,只觉得那样惬意、安宁、踏实。

  两件衣裳补得格外精心,对着光相了半天,看着毫无痕迹,自己也觉得得意。

  红袖问:“你自己送去,还是我送去?”

  颜珠给问得一怔,留意看红袖的神情,陡然明白她的意思。

  “你送去吧。”说完,便顾自回房去了。

  回到愉园才第三日,又有人来。

  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侍从打扮,言语间倒还客气。带着大大小小七八个礼盒,言明是替朱王长孙景暄送礼。礼盒里不外是锦缎首饰,富贵人家讨妾的定礼,颜珠对此人的来意,已心下了然。这种情形她也应付得多了,不动声色地将礼盒往外推了一推,嫣然笑道:“民女可不敢受公子这么重的礼。”

  来人索性挑明:“我家公子,想纳颜姑娘,特命我来提亲。”

  颜珠笑得前仰后合,“什么颜姑娘?公子可真会说笑。颜珠残花败柳之身,年岁也不小了,怎敢高攀?还请公子另择贤淑为好。”

  那人神情不变,“也罢,我把你的话转告我家公子就是。”

  说完便告辞了。

  颜珠还在心中庆幸,觉得王府仆从,果然风范不同,没有无赖纠缠,倒也省了许多麻烦。过了几天,却又来了人,这次是个婆子,口齿伶俐,坐着劝说了半天,被颜珠挡得滴水不漏。

  婆子却没有上次那人客气,说到最后,脸色沉了下来:“颜姑娘,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是好言好语,可我家公子未必有多少耐性!”

  “婆婆说哪里话?”颜珠依旧笑吟吟,“我颜珠是什么身份,敢违逆公子的意思?只是这事情,实实在在是民女为了公子着想,公子金尊玉贵,弄民女这么个人回去,不伤体面么?” 婆子无言以对,阴着脸憋了半天,冷冷地扔下一句:“你可别后悔!”

  等她走了,颜珠脸上的笑也没了,一个人呆呆地坐着。红袖出主意,让她告诉给六福,跟他讨个主意,她也不置可否,弄得红袖跟着愁眉苦脸。

  刚巧吟秋来借针线,便跟他说了。

  吟秋回去一说,萧仲宣很果断地说:“搬家!”

  商议之下,也不必另找宅子,就住邯翊给安排的那处。

  东西不多,齐心合力收拾一天,第二天便搬到了吉祥街。

  总算又清静。晚间颜珠跟红袖在灯下闲聊,红袖便说:“还是萧老爷有担当。”

  颜珠便不做声。

  红袖像自言自语似的,说:“萧老爷就是岁大了点,如今又没了一条胳膊,可是看着倒比那些公子们踏实。”

  颜珠叹口气,抬头看看她,无可奈何地笑说:“行了行了,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知道你还想着徐大老爷。”红袖白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死心眼!”

  “我没想他。”颜珠语气极淡,“我只想先救他出来,别的我什么也没想。真的!”

五月初,白帝归政。

  嵇远清被赐死,他原本也不清白,罗织了很多罪名,听起来死有余辜。

  鹿州案仍是一日一日地拖着,白帝不问,邯翊便也不问。

  鲁峥到底沉不住气了,自己请见,商议这件事情。

  “这案子审了快一年了,似乎不宜再拖?”

  案子在蒋成南手里,已经审到了七八成。莫氏的丫鬟芸香认了罪,招出了指使她的人,是齐夫人姜氏身边的一个婆子。

  那婆子起先还想嘴硬,拧了两堂,刑具往面前一丢,顿时变了脸色。

  这一回终于把齐夫人供了出来。

  齐夫人态度倒很从容,说:“罪我是不认的。不过大人们要是动刑,民妇自承吃不了那个苦头,画押就是。但画押归画押,民妇还是那句话,罪我是不认的。”

  诸人都很清楚她话里的意思,也知道她有那个本事,或者不如说,她有那个靠山。

  靠山是身怀六甲的姜妃,眼下案子上奏,怎么也不能对姜氏有严厉的处置。所以,鲁峥急着结案。

  他急,邯翊却不急。把玩着手里的折扇,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起:“我记得还有证人没到案?”

  “是。”旁边的司官立刻接口,“卖药给那婆子的贩子,是个要紧的证人,还须一段时日才能到案。”

  “他现在哪里?”

  “听说是去了并州一带。”

  “那为何还不去找?”“已经去了,不过并州路远,一个江湖小贩,居无定所,找起来着实不易,请大公子明察。”

  “嗯、嗯。”邯翊点点头,又看鲁峥,“再等等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鲁峥听着他们俩一搭一档地说话,心里大不是滋味。蒋成南在理法司多年,属官多敬重他的为人,鲁峥虽弄到了这个位置,底下人不买帐,旁人看着也不像回事,风光还不如辅卿董硕。

  不过他也是城府很深的了,面上不显什么,只说:“那也好。”跟着话风一转,“徐淳的案子,臣想,是不是也该办一办了?”

  这是要作甚么?邯翊不由一愣。 当面含混几句敷衍过去,转回府找萧仲宣来商量,很迷惑地说:“匡郢和徐继洙二十几年的交情,鲁峥抓着徐淳不放,是为了什么?”

  萧仲宣拧眉想了半天,问:“徐大人当初是经谁保荐啊?”

  “喔!”邯翊以手拊额,笑道:“我竟没有绕过这个弯来!当初保荐他的是孙直廉。”

  孙直廉是现任的吏部正卿。匡郢本是吏部出身,本拿那里当“本家”,不料孙直廉上台,却不怎么肯买帐,弄得匡郢很不痛快,一直想排挤他。无奈他的手段虽好,孙直廉却服官清慎,一直捉不着他的短处。

  “手好长啊。”邯翊笑着,向上指了指,“顶头还有人呢,他这如意算盘怕不好打。”

  说的是石长德。

  萧仲宣微微摇头,“这件事说不上什么如意算盘,只怕是有人心太热了,自作主张。”

  邯翊不言语,扬眉思忖着,神情似笑非笑。

  末了,他悠然说道:“等等看吧,要不了几天就能看出来。”

  但,事情却急转直下。

  本来此事,蒋成南也曾审过,只传了旁证,并没有让当事的徐淳和莫氏过堂。这是蒋成南的谨慎,因为其中诸多尴尬,没有把握不便直问。

  鲁峥心热,隔日便传了莫氏来,详问缘由。

  莫氏自然不肯直承,然而含糊其词,显见得心虚。鲁峥是问案老手,又有旁证在侧,再三逼问之下,莫氏到底招认了。

  画供之后,鲁峥上呈给邯翊和匡郢。

  邯翊看过便放到一边,不说什么。

  匡郢语气淡淡地指示:“只有莫氏的口供不行,还需得徐淳亲供,否则不能议罪。”鲁峥唯唯称是。 邯翊暗笑,心想萧仲宣所料果然不差。

  鲁峥接着便传徐淳。

  然而,从徐淳那里,听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话。他将所有的事,都推到嵇远清身上,说这一切,都是嵇远清的栽赃,连同旁证,都是嵇远清的安排。

  又传旁证,话也变了,直承受嵇远清指使,说的与徐淳的话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鲁峥心知不妙,再传莫氏,果然翻供,也是那样一番话。

  两日之内,何以有这样的变故?鲁峥大吃一惊。

  惊疑莫定,问:“那当日你为何要画供?”

  莫氏眨眨眼睛,答说:“当日不是大老爷说,若我不招,便要动刑?民妇晓得刑具厉害,怎敢不认?”

  “那你今日为何又敢翻供?”

  “徐大老爷是好人,民妇回去想了又想,不该害他,所以今日翻供。”

  鲁峥脸色由红泛青,忍了又忍,还是按捺不住,“好你个刁妇!出尔反尔,将这理法司大堂当成了什么?”急怒之下,不假思索地下令:“来人,拉下去打!”

  也不说打多少,差役不能不应,只好拉她下去用刑,打得却极慢,好让堂上喊停。

  打到十几下,鲁峥怒气稍平。司官见机,凑上去低声说:“大人,差不多了吧?”

  鲁峥也省悟过来,当堂用刑不妥,便顺势叫停。

  可是莫氏挨这顿打,回到牢中却一病不起。

  到第三日上,狱卒见她仿佛熬不过去,忙来报。鲁峥也慌了手脚,延请名医,却已来不及,莫氏死在了狱中。这一来,朝中哗然。

  白帝震怒,命辅相会议查办。因为事情出在鹿州案上,邯翊也与闻此事。

  辅相持重,都思虑不语。一时的沉默中,邯翊先开了口:“怎么蒋成南才走,理法司就像是乱了套?”

  听来少不更事,话里的意思极刁。匡郢微微皱眉,却不言语。

  陆敏毓向来率直,看看他说:“大公子,一事论一事,据臣看,此事跟蒋成南走,谈不上有甚么关碍。”

  邯翊不以为怃地一笑,“陆相说的是。我不过是想起来,感慨一句罢了。蒋成南在,不曾有过这样的事,陆相你在的时候,也不曾有嘛!”

  依然带着几分年少轻佻,陆敏毓拙于词令,叫他这样一堵,也就不便说下去了。

  然而他话里的意思,却是谁都听得明白的。

  匡郢缓缓开口:“臣以为,理法司不妨先由辅卿董硕署理。”

  邯翊眼波一闪,很快地接口:“不是长久之计吧?”

  “的确不是长久之计,但眼下还是该以鲁峥的事为先。”

  邯翊还要再说,石长德在他之前说话了:“臣也以为,理法司不妨先由董硕担起来。”

  听来像是附和匡郢,其实大有分别。

  “董硕……”匡郢沉吟片刻,说:“资历怕是差了一点?”

  “比当初之蒋成南如何?”

  这就无话可说了。

  石长德又说:“大公子说的也不错,理法司似乎是有点‘乱了套’,正好借这个机会整一整!”又是出人意料的一句话,诸人不由都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谁也没有说话。

  回到府中,邯翊想着方才会议的情形,沉思不已。

  恰好萧仲宣来,议论起来,邯翊说:“有件事我不明白,短短两日之内,莫氏、徐淳、还有那几个旁证,如何能够一起翻供?”

  萧仲宣一哂,“这没什么难想的--‘兔子急了也咬人’。”

  邯翊低头不语,思虑良久,微微摇了摇头,“徐继洙为人一向安分。”

  “再怎么老实,亲侄子的事情,也不能不急。”

  “不是说他不想,是说他没有那个能耐!”

  “哦?”萧仲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么,大公子觉得谁有这个能耐,而且会这么做呢?”

  “这个么--”邯翊掰着手指数:“匡郢最有这个能耐,可是他大约不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陆敏毓在理法司多年,也有这个能耐,可是他不是这路人。石长德……”

  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萧仲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还有呢?”

  邯翊手指轻扣太阳穴,迟疑片刻,说:“一时想不起来了。”

  萧仲宣“哧”地笑了,“难怪大公子想不起来,大公子想来想去,都是面上的那几个人。底下的人呢?”

  “底下的人?你是说……”

  “譬方说那些司官、或者书办、甚至是一个牢头?”

  “他们?”

  “不错,这些人要办这些事情,比面上那些人更容易。‘县官不如现管’,这话大公子没听说过么?”

  邯翊还真没听说过,将信将疑地眨着眼睛。 “就算如此,他们怎么敢?不怕王法了么?”

  萧仲宣不语,忽而淡淡一笑,说了四个字:“上行下效。”

  邯翊怔怔地看着他,默然不语。

萧仲宣和颜珠各住一个院子,中间隔一道月门。

  这天走过园子,见假山石旁,青烟袅袅,颜珠正对天祝祷,红袖在边上烧些纸钱,一脸凄然。萧仲宣掐指算了算,才记起是莫氏头七。

  那女子的死对他,本无所谓,可是这时候看看颜珠的神情,他却也忍不住有些难过。

  他便走过去,想要安慰她几句。

  然而,她身形凝然,好像全无觉察,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就呆呆地站在她身后。

  直到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眼光中也看不出多少悲伤,却像两道冰冷的清泉。

  他脱口而出:“你放心。”

  她抬起头,天上片片白云,悠闲自在地飘着,金色的阳光从云层后面洒下来,这是很平静的一个夏日。她轻轻地问:“放心什么?”

  “她不会白死的。”

  颜珠不响,过了会,忽然笑了笑,说:“不管是因为什么死的,反正死也死了,白死也好、不白死也好,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声音空洞得出奇,仿佛她也已经不是一个活物。

  萧仲宣吓了一跳,顾不上回答,仔细地审视着她。

  颜珠觉察到了,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又抬起头,她说:“我们这些人,本来就像草籽一样,风吹到哪里就是哪里,落在地上,任人踩、任人踏。大老爷们都是做大事的人,眼里怎么会有我们呢?”

  “颜大娘……”萧仲宣想劝解,却记起自己也不曾念起那女子的生死,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其实这些道理,我早就明白了,也早就死心了。”颜珠的声音越来越平静,“只是莫家妹子这一死,心里有点难过,就把什么话都想起来了。说过也就说过了,萧老爷你放心好了。”

  她妩媚地一笑,仿佛在陡然间恢复了常态。

  萧仲宣却怔住了,只觉得那个笑容,像针一样刺进眼睛里。他想起一年来发生的种种,忍不住自问,到底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石长德的态度很快就传了开去,又见匡郢也没有有力的回护,便都有了共识--鲁峥完了。

  朝中的事,向来是墙倒众人推。

  鲁峥以往太热中,人缘便一般,此时借机参他的人多,替他说话的寥寥。议罪的结果,是革职候用,一下成了散秩大臣。

  私议也有同情的声音,认为处分过重,然而迅即消寂。

  并不是因为这话题已没有什么可谈,而是因为又传出一个听来可信的传言,说石长德表示,此事还要深查。这既要牵连到鲁峥之外的人,便不由人不瞩目。

  尤其那些平时跟鲁峥走得近的,更忙着打听,到底石相话里所指是哪些人?

  打听的结果,除却董硕在追查莫氏翻供一事有无幕后之外,别无动静。

  这一来,反倒疑惑起来。略带诡异的沉默中,终于有个叫李路的正言,上奏弹劾辅相匡郢。所指的事,是帝懋五十七年、帝懋五十八年,鲁峥两次以重资行贿匡郢,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实据的样子。

  白帝看后,下发交刑部审。

  此举颇不寻常。言官参匡郢不是一次两次,无奈一无实据,加以白帝的有心回护,留中的次数多,交议的次数少。联系前面的种种传闻,便有人窥出几分苗头,特别是那班与匡郢不对的言官,都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种种情形,匡郢自然都心中有数。然而他十分沉得住气,只问:“我是不是应该规避?”

  事情没有查实,自然不必,何况他的位子,仓促之间也找不出合适的人来替。

  于是他便依旧每天入直庐,该做什么做什么,从容自若。

  白帝并未叫邯翊过问这件事,但他自然很留意。冷眼旁观,倒有些佩服匡郢,心想他多少年不倒,毕竟也有他的长处。

  刑部正卿钱德康,是补了鲁峥的位上来的,不过他倒不是鲁峥一路,自觉可以不偏不倚。然而接了案子才知道棘手。

  受贿一事,匡郢自然不承认,这是可想而知的,麻烦的是,李路提出的几个证人,也都一概不认。而李路又一口咬定,是在何时何地听闻,且提出了一样证据,说是鲁峥送了一对玉狮子,狮子颌下的红缨纯出天然,十分罕见。

  “这对玉狮子必还在匡郢府中,找到了就是证据。”

  找到了自然是证据,问题是如何找到?除非抄家。想要抄家,必得白帝首肯,这就是一道难题,何况难保不走漏消息,一旦转移或者销毁,还是一样。

  白帝催问甚紧,钱德康考虑再三,决定如实上奏。

  白帝听后,不置可否,钱德康便知道他仍有回护之意。回来劝解李路:“没有实据,只能算是风闻。该怎么办,老兄可要想好。”

  李路知道他这是好意,再坚持下去,反被坐成诬告也说不定。考虑再三,便承认了没有实据,只是风闻。 刑部将案情上奏,自然有人觉得不满,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面见白帝时,匡郢显得很欣慰,说:“臣渥匀锨灏祝?匆材逊佬∪耍?迷谧杂泄?馈!?

  邯翊听他话里有话,顿生反感,忍不住插了句:“公道不公道,自然还得看匡相的意思。”

  “大公子,此话怎讲?”

  邯翊向上看看父王,“哼”了声不响。

  匡郢向来懂得见机,然而此时却逼问了一句:“大公子有什么话,何妨明说?”

  邯翊忽地抬头:“明说就明说--”

  “翊儿!”

  白帝终于开口,语气和缓,然而不容置疑:“不准对匡卿无礼!”

  邯翊的脸一下涨得通红,然后一点一点地褪尽血色。

  殿里鸦雀无声,人人面无表情,仿佛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静默中,邯翊慢慢地垂下头,低声答:“是。”

萧仲宣听说经过,只说了句:“大公子何必心急?”

  邯翊苦笑。

  回想当时情形,似乎是自己太过莽撞,然而心里终究像是堵了块石头,不上不下地闷着。

  理法司的风波已经渐渐平息,董硕有些什么举动,也懒得再问。

  郁郁中,府里也出了事。

  秀菱病了。 然而,却连她是何时病的,也不知道。

  有阵子她胃口不好,人越发瘦,也越发安静,常常一个人呆坐一下午。问她,她只说:“不要紧。”

  她原本性子就是这样,所以也没人在意。

  不想有天她忽然便起不来床,然后就一直没有起来过。

  太医全都束手无措,连病因也说不上来。问起:“到底还有没有办法?”都答些“夫人洪福”之类的话,脸上的神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六福跟萧仲宣说:“夫人就是不吃东西,吃什么吐什么,如今连水也喝不下去了。萧老爷你想,人不吃不喝,那还能好么?”

  萧仲宣沉吟着,“我也略通医术,要不……”

  六福一听就跳了起来,“萧老爷,还等什么?赶紧去吧。”

  到府中的时候,邯翊正独自在秀菱床前发呆。

  横陈床上的躯体,几乎已看不出人形,干瘦得如同一具枯骨,令人触目惊心。

  其实从她病倒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有了预感。

  他从来没有觉得她像虞妃过,可是她的病,却让他想起了虞妃。想起那个凄凉的春天,他不由黯然,那个女子便是莫名其妙地病了,又莫名其妙地死去。

  萧仲宣过来说:“容我给夫人把把脉。”

  便伸出三指,搭在秀菱如枯柴搬的手腕上。

  静默的片刻,漫长得像是不会过去。邯翊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他始终没有真正在意过这个女子,在他的眼里,她从来就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此刻,他却发觉,如果她真的死去,他还是会难过。 萧仲宣缓缓地放下手,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外间,细问几句病情,萧仲宣说:“我听老师秦先生说过有这么一种病症,只是这还是第一次遇见。据秦先生说,这其实是种心病,起先或是遇上什么心烦、不顺心的事情,不想吃饭,只当胃口不开。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就真的什么也吃不下了,再往后,是想吃也吃不了,因为肠胃都已经坏死。我看夫人的病症,大约正像是如此。”

  萧仲宣越说,邯翊的脸色越苍白。

  “萧先生!”他捉住萧仲宣的手,像暗夜里的人捉住最后一丝光亮,“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法子没有?不管是什么,我都一定做到!”

  萧仲宣叹口气,“太迟了!”

  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伸手扶住旁边的廊柱,才勉强站稳。良久,听见萧仲宣轻声说:“生死有命,大公子请多保重。”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一语不发地回到屋里。

  其实即便守在她床前,也是一样什么都不能做,但仿佛非得如此,才能略为减轻一点愧疚。

  床头的瓷瓶中,插着一把筮草,已经蒙上了灰。他想起,久已不见她摆弄它们。

  记忆一点一点地前移,他记起那个醉酒的夜晚。好像从那天起,她就没有再动这些筮草?

  就像被针刺了一下,他浑身一颤。

  秀菱似乎动了一动,然后,像奇迹般,她竟然慢慢地睁开眼睛。两道迟钝的眼光,左右逡巡着,终于,投到了邯翊的脸上。

  “大公子……”

  他尽力地俯下身子,好不容易才从她唇边辨认出这三个字。

  她喘息着说:“我……我舍不得你……”

  他怔了怔,他曾以为这样的话永远也不会他的妻子口中说出来。然而她望着他,眼里有清晰的不舍。他极力用平静的声音安慰她:“你别说话,好好养病,没事的。”

  她恍若未闻,“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吧,不管是什么,我都答应你。”

  秀菱久久不语,她的双颊竟飞起两朵异样的绯红,在已削如枯骨的脸上,显得格外触目。

  邯翊小心翼翼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说吧。”

  她似乎在鼓足自己的力气,“大公子,你……你……抱一抱我吧……”

  邯翊没有说话,他坐进床里,将那个已经感觉不到多少份量的身子搂进了怀中。

  秀菱像是满足地舒了口气,再也不说什么。

  他感觉到生命正从怀里的躯壳中流逝,然而他还是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这样徒劳的举动,就能够将她再多挽留片刻。

  丫鬟侍从们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邯翊这样紧紧地抱着一动不动的秀菱。

  如意大着胆子上前探了探,才发觉秀菱的身子已经僵硬了。

  她放声大哭,别人也都跟着放声大哭,阖府上下便哭成了一片。

  震天的哭声中,唯独邯翊始终安静,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仿佛一座石像。

  六福哭着上前,“公子,夫人已经去了。”

  邯翊毫无反应。

  六福想掰开他的手,却掰不动,只好又说:“公子,你心里难过,就哭吧,不要这样憋着,会伤身子的。”

  邯翊依旧呆呆的。

  如意走过来说:“公子,你就让夫人安心去吧。” 邯翊这才像是突然惊醒过来似的,抬头看了看他们。

  六福透了口气,因为他的眼光不再那样的空洞。

  “公子,夫人该换衣裳了。”

  邯翊木然地放开了秀菱,然后,他面无表情地从一屋子哭天抢地的仆从间走过。

  六福追着问:“公子,你要去哪里?”

  他一语不发地向前走,他的袍袖带倒了案头的花瓶,“碰”地一声脆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然而他依然毫不理会。

  六福紧张地跟着他,看他走进了后园,坐在了荷花池畔。

  一连两个时辰,他不曾动过。

  阳光慢慢地从他的侧面移到了正前方,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抽空了的躯壳。只有偶尔一抹微风,撩动他鬓边的发丝,才让人觉得那还是一个活物。

  六福很急,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他只怕不会听任何人的劝。

  不,六福忽然想,也许还有一个人。

  他骑着马冲出府门,刚到路口,就迎面遇上了他想见的人。

  “大公主!”

  素车停了下来,车帘后传出瑶英的声音:“哥哥怎样了?”

  六福语无伦次地说着邯翊的情形,瑶英听了几句,便打断他:“行了,我知道了。”

  瑶英走进后园的时候,邯翊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瑶英走到他身边,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直到她挨着他坐下,他才叹口气说:“你让我清静一会行不行?”

  “好奇怪的话,我安安静静地,哪里吵着你了?”

  邯翊不理她了。瑶英没话找话:“你猜我此刻心里面在想什么?”邯翊不作声,她便自问自答:“我在想,你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邯翊仍不说话,她自己接着说:“我猜,你想的是小对哥哥!”

  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还记得他?”

  “娘过世那年,他不是回来过?我自然记得。”

  “我是说再早,他还在我们府里的时候。”

  “那可不记得了。”

  “那时候你还太小。”邯翊眼望着荷塘,隐约几朵粉红的荷花,点缀在荷叶中间,“我跟小对,常在这里弹琴吹箫……”

  瑶英忽然站起来。

  邯翊问:“你要作甚么?” 她已经往六福那边走过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副琴箫。

  邯翊淡淡地扫了一眼,说:“别胡闹了,你怎么还能有心思弹琴?”

  “就一个曲子,弹完我就走,还不成?”瑶英硬把箫塞进他手里。

  邯翊看看她,叹口气,“哪一支?”

  瑶英说:“‘秋江月’。”

  说着,不等他回答,手一抚,琴声便“?”然扬起。邯翊怔了一会,犹犹豫豫地将箫举到唇边,才吹几声,便又放下,停一会,再拿起来吹几声。

  终于,断断续续的箫声,变成了轻轻的啜泣声。

  而琴音,则始终未停地响过了整个下午。
这一夜邯翊辗转反侧,怎样也无法入睡。
  窗外虫鸣声声,仿佛在心头搅动,乱得难以言喻。眼看着蟾光透纱笼,一点一点移向中天,终于再也躺不住。蹑手蹑脚地起身,坐在窗畔,对着月色发呆。

  怎会如此?他反反复复地自问。

  心中浮起白天的情景,顿时像烧起一把火。倘若此刻临镜自顾,必会看见脸上鲜艳的绯色,就像瑶英指尖的那一颗血珠。

  她浅笑着,将手藏到背后,可是他已经看见,她破碎的指甲。

  “何苦……”

  那时他只说这两个字就止口不言,沾了血痕的断弦,就像是勒上心尖。

  她从小怕疼,碰到哪里一下,也要乳娘揉啊哄啊半天。

  他硬拉出她的手,右手的一根指头上,半片指甲难看地歪着,血色从指甲缝里渗出来。情急之下,他学着小时候乳娘们那样,将那根手指含到嘴里。

  血腥气在喉间蔓开,他才陡然省悟自己在作甚么。

  他想放开她的手,却再也放不开了。

  那瞬间,一切都变了味道。

  所有的顾忌都像流云般散去,整个天地间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他无声地长叹,心底的内疚,此刻是双倍了,更添无穷尽的悔恨恐惧。

  “怎会做这样的糊涂事?”他轻轻地自语,然而,心底却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声音,说着全然相反的话:“做也做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反正那是久已想要的。”

  久已想要的。

  其实那时候默然相视,心里真的是从来未有过的安宁。只要真正相互拥有了,纲常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也不是亲兄妹。

  他苦笑,如今他只好承认了,“我不是你的哥哥,我从来也不想做你的哥哥。”

  她微笑,就好像一朵从心头开出来的花,慢慢地绽放在脸上。她本不是很美,可是那一瞬间,她看起来是那样美丽。

  然而只是一瞬间。

  就像乌云遮住了太阳,她的笑湮没在悒悒的神情中。“你非得是我的哥哥。”她轻轻地说,“反正有过这么一次,我也满足了。”

  他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可是他还是问:“为什么?”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把她眼中的悲伤展示给他看。

  这样的悲伤,他一直以为会出现在天下任何一个女子的眼里,也不会出现在瑶英的眼中。除了无伤大雅的一丁点多愁善感,她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的。

  可是现在他却知道,原来她心里还藏着这样深切的悲伤。

  他搂住她,这样他就可以不再看见她的眼睛。他说:“别怕,我来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不不……”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颤抖,“别想什么办法,现在这样就很好。”

  “真的。”她抬起头,居然还微笑了一下,“真的很好。”

  他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很想说:“相信我,我有办法。”可是他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办法。

  那瞬间,他竟莫名地有些恨自己。

  他叹了口气,然后他想起另一件事情,连忙走到桌边,往昨晚脱下的衣裳里摸了一摸,顿时脸色大变。

  哪里去了? 他不相信似的,将几件衣裳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抖了又抖,连自己身上都摸了好几遍,仍旧找不见那样要紧东西。慌乱中碰倒一张凳子,终于惊醒了外屋的六福。

  “公子,你在做甚么?”。

  “快过来,拿那盏灯替我照亮!”

  六福举着灯过来,“公子,你到底在找什么?”

  “我找……”话到嘴边,陡然咽住了。他烦躁地摇摇头,说:“没有你的事!把灯放下,你去吧。”

  六福放下灯,踌躇着走到门口,却又站住,身往外望了望,然后将门合拢。回转身走近几步,低声问:“公子是不是在找那个锦囊?”

  邯翊倏地抬头,眼睛亮得骇人,“你拿了?”

  是在瑶英走后,他在那张琴旁,看见了锦囊。打开来,里面是他在鹿州买的一对泥人儿。

  他忽然明白,她并不是来奔秀菱的丧事,她来,就是为了安慰他的。也许,她早已想到,只有她能开解他,甚至,她也已经打算好了,要用什么样的方法。

  她是了解他的,就像他也了解她一样,这种感觉,很踏实。

  他将锦囊收在怀里,觉得很安心。

  “六福,你好大胆!”邯翊低声怒喝,“快拿出来!”

  六福胆怯地后退了两步,却仍然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邯翊伸手,“拿来!”

  六福抬起头,极快地瞟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他摇了摇头,说:“小的不能拿出来。”

  “叫你拿出来你就拿出来,我的话你也敢不听?”

  “不是小的不听,实在是……是……”六福跪下了,他的话音中带着哭腔,“公子啊,就算小的胆大包天一回,这东西就是要了小的命,也不敢给公子。小的不是为自己,是为公子啊。公子你不是不知道,王爷那里别的事都好包容,可大公主的事不一样。要是这件事情让王爷知道了,公子你……你……小的都不敢想!”

  “你把那锦囊拿出来,我收起来,不让人看见还不行?”

  “不!”

  邯翊脸色一变,几乎就要发作,然而他看见六福脸上亮晶晶的,两行眼泪垂下来,便怔了怔。

  六福狠狠地用手抹一把眼睛,膝行几步抱住他的腿,“公子得绝了那念头才行!所以这东西不该在公子手里,公子一眼也不该再看见。小的从小跟着公子,真心实意地为公子想,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公子看,公子拿小的怎么样都可以,可是不能拿自己……拿自己……”

  他全身发抖,哽咽得仿佛连气也透不过来,用手死命捂着嘴,瞪着两只噙满泪水的眼睛,哀告地看着邯翊。

  邯翊不作声了。良久,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也好,你就收着吧。不过千万仔细,要是碰坏了哪里,瑶英可真要伤心死了。”

   邯翊重又开始过问鹿州案。每天在理法司忙着看卷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给自己留下任何空隙,去想起那些不该想起的事。

  虽然嵇远清已死、鲁峥也被罢免,鹿州案却仍不顺利。

  总觉得案子背后藏着一股暗流,不动声色地操纵着一切。

  那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做到的,那是很多人汇集而成的力量。邯翊心知,只要心甘情愿地随波逐流,便会平安无事,如果试图对抗,会被卷向何处?就难以预料了。

  感觉到这样的力量,邯翊便明白,白帝脸上何以总有那么深的疲倦了。

  白帝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不少雷厉风行的举措,然而如今,他却像是换了个人,圆滑得不露棱角。

  他总说:“要识得大体。”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他该放过嵇家、姜家,还有齐姜氏,作为交换,他可以处置齐家。然而,人人都知道,只要嵇家和姜家还在,齐家早晚还能恢复元气。那样做,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或许,这就是那些人想要达到的目的。

  想到这里,便总有种无从施展的悒悒,忍不住重重地吐出一口郁气。

  文乌倒是很轻易地脱身了,无关痛痒地被降了爵位,他原本是闲散世家子弟,如今仍是闲散世家子弟,根本未放在心上。何况日后随便找个缘由,便可以恢复。这也算是交换的一项吧。

  文乌在理法司待了半年,出来时红光满面,只嚷闷。

  邯翊知他弦外之意,就带他去找颜珠。

  到了吉祥街,叫了半天门,才见红袖磨磨蹭蹭地出来,看她的神情,也知道有事了。

  颜珠眉宇间也有几分憔悴,然而追问起来,又不肯说什么。 还是红袖透了底,原来自从换了住处,一直很清净。前几日萧仲宣去了山中游玩,景暄忽然又来,且这回逼得很紧。

  “白天黑夜来闹--”

  正说着,前门一阵喧哗,有人“砰砰”地大声敲门。

  文乌看看邯翊,邯翊无甚表情,手指慢慢地捻动茶碗的盖子。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有人用脚在踹,隐隐地还有喊叫,仿佛是说再不开门就要砸开了。

  邯翊将碗盖一放,“六福,去开门!”  颜珠蓦地抬头,动了动嘴唇,却欲言又止。

  不多时景暄进来,皇孙中他最年长,互相见了礼,便老实不客气地坐了起来。

  邯翊笑问:“大哥今日怎有兴致?”

  景暄眼睛瞟着颜珠,“可不是为了颜大娘?我特为来请她过府唱曲。”

  “巧了!”邯翊依旧不动声色地笑着,“秋天父王过寿,我新觅了一班歌姬,已经请了颜大娘做教习,只怕不能应大哥的差了。”

  景暄神情有点僵,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转向颜珠:“也罢。颜大娘,你可想明白了?”

  颜珠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冲他深深一福,也不肯说什么。

  景暄原本轻浮,神色变了又变,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冷笑了几声,“插了葱管的猪,还真把自己当象。”

  “大哥说的什么?我竟听不明白。”邯翊慢悠悠地接口,“再说一遍?”

  景暄霍然起身:“我说你是--”

  话没有说完,邯翊倏地抬起眼来,寒潭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景暄不由自主地噤住了。

  文乌给六福使了个眼色,六福便走过来说:“时候不早,午后王爷还有召见,大公子该回府了。”又对颜珠说:“颜大娘,请随我们回去,还有些事情,到了府上自会与你交代。”

  邯翊不答,似笑非笑地看景暄,“大哥呢?”

  景暄哼了一声,起身便走。

  看他出了门,邯翊问颜珠:“叫六福再给你换个住处吧。”

  颜珠迟疑片刻,低声说:“多谢大公子。”

  邯翊一笑,“文乌要听你弹琴,这总可以吧?”

  颜珠笑了,“那是自然,文公子尽管吩咐。” 文乌却好像心不在焉,点了两支曲子,也没认真听,看看颜珠,又看看邯翊,若有所思。

  出了门,他问:“颜大娘那张琴,是‘云泉’吧?”

  邯翊说:“是啊。”

  文乌的神情便有点奇怪,“那她是及文钧的后人?”

  邯翊想到些什么,怔着没说话。

  文乌低声说:“你跟她搅在一起,还是小心些好。”

  颜珠的来历他一直很清楚,可是他从来也没那上面想过,因为及文钧毕竟已经死了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恩怨还有什么重要的?如今一经提醒,他的心却陡然一沉。

  文乌又说:“景暄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要想护她周全,早些打算为好。”

  邯翊便若有所思地看看他。

  文乌拦在他前面,哂笑道:“别打我的主意。我不想揽这个麻烦,说实在的,我只怕也不够份量。你真要找人帮忙,我看还就是兰王能帮得上。”

  邯翊苦笑,兰王倒是必定帮忙,可是也必定没好话听,“让我再想想吧。”

  “也好。”文乌提醒他:“这事情只怕瞒不住表叔,你这几天小心点为妙。”

  邯翊怔了会,点点头说:“我有数。”

  果然,隔日午后,宫中来人传召。

  一进乾安殿,黎顺迎上来,告诉他:“大公子小心,王爷大发脾气,把茶杯都摔了。”

  邯翊硬着头皮进了东安堂,果然满地狼藉还未收拾。白帝脸色铁青,一见他进来,顿时眼风像钉子似的戳了过来。

  “挺好,懂得置外宅了!”

  辩也无用,邯翊就势跪倒。腿刚挨着地,便觉得左膝锥心地疼,知道是被碎瓷刺到了。然而他不敢动,也不能动,动了更疼,只能咬牙硬挺。这副神情看在白帝眼里,倒像是倔强不服气的模样,顿时火气更盛。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两位王子,为了一个卖笑女人争风吃醋--”

  白帝痛痛快快地教训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邯翊膝上像着了火似的,烧得整条腿都疼,冷汗顺着额角一串一串地淌下来,白帝说的什么全都没听清,只觉得语气似乎是渐渐和缓起来。然而他也再支持不住,身子晃了晃,忙用手撑地。

  白帝忽然止住,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他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了。来人,扶大公子起来。六福呢?”

  六福匆匆地进来,瞥见邯翊由两个内侍掺着,膝上殷红的一大片血渍,吓得身子抖了抖。

  白帝吩咐他:“你跟黎顺去取药,那个药用起来麻烦,你可记清楚了。”想想又说:“在这里敷完了药再回去。” 用了药,痛楚立减。

  回到府中,邯翊将受伤的腿架在凳子上,沉吟不语。

  六福凑到他跟前,小声说:“公子,小的都打听清楚了。”

  邯翊看看他,问:“贾四顺,还是王祥?”

  六福咬着牙道:“贾四顺,听说他中午跟景和宫的小李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话。”

  邯翊平静地点了点头,微微仰着脸想了一会,低头慢慢地喝茶。忽然,嘴角勾开了一丝怪异的微笑。倒叫六福惶惑不已。

萧仲宣游玩归来,吉祥街人去楼空,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又换了住处。

  到了新宅,细问别来情形。

  颜珠像是有很重的心事,景暄的事,也不肯多谈,只说换了新宅便不曾再来过。

  言语之间,总是抬眼看一看他,仿佛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却又总是不说。又见一旁的红袖对她使眼色,她也装作没看见。

  便找了个机会,将红袖叫到僻静处,追问缘由。

  红袖说:“萧老爷,你不知道,徐大老爷案子没事了,昨天刚来找过大娘。”

  萧仲宣呆了呆,随即故作欢愉地笑了,“这不是好事?”

  “好什么?昨天他来了,我问他打算何时娶我们大娘?”红袖哼了声,不往下说。

  看神情也知道怎么回事。萧仲宣脱口问:“为什么?”

  红袖气鼓鼓地说:“这还有为什么?人家徐大老爷是世家大公子,我们大娘自然是配不上他的。这也就罢了,听了景暄公子的事情,居然还说,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萧仲宣转身便走。

  红袖忙问:“萧老爷去哪里?”

  “我去问他。”

  去了不太久便回来,脸色比去时还要难看。

  见了红袖,叹口气问:“大娘呢?”

  红袖向屋里指指,轻声说:“生闷气呢。”又说:“要是我,也气死了。”

  萧仲宣不语,走到门边望去。

  颜珠独自坐在桌旁,呆呆地望着手里一把剪刀。

  萧仲宣一凛,快步往里走,一面喊:“颜大娘,莫要……”

  惊动了颜大娘,侧过身来看,露出了桌上一堆零散绸片。

  萧仲宣顿住脚步,不由哑然失笑。仔细留意,绸片上针脚细密,依稀是幅绣像。他知道那是什么,不由有些感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颜珠自己却异常平静,随手扯过一方帕子,将碎绸片包起来,淡淡地说:“有劳萧老爷挂心,其实我颜珠这些年,什么没有经过?这点事么……”

  她笑笑,有点自嘲、也有点无奈。

  萧仲宣怔怔地看她,忽然说:“你同我一起走吧。”

  话出口,自己也愣了。

  颜珠倒不意外似的,静静地抬头看着他。

  窗纸既然已经破了,萧仲宣也平静了,“案子既然已了,我想离开这里。这些年天界我游历得不少了,凡界却还没有去过,你可愿与我同去一游?”

  颜珠没有说话,门边的红袖惊呼:“哎呀,听说那些凡人又脏又穷又蛮,浑身都是虫子,还有病。染上了就无药可医,死的时候一身恶臭……”

  “我知道的,可不是这样。”颜珠微笑打断,“听说凡界也有好景致--”萧仲宣眼睛一亮,“你答应了?”

  颜珠淡然一笑,“反正我也无处可去。”

邯翊伤得不重,将养几日,便行走自如。

  这天进宫,在乾安殿外,遇见景暄,正与匡郢说话。远远地瞥见邯翊,“哼”了一声,别着脸走了开去,只作没有看见。

  匡郢却笑吟吟地上前寒暄。

  他向来笑脸迎人,只是生得一副鹰鸷之相,总让人觉得几分阴沉。

  邯翊淡淡地敷衍了几句。

  “王爷还等着,臣不耽误了,大公子快进去吧。”匡郢身子一让,含笑说道。

  邯翊不由狐疑,然而也无暇细想。

  进殿面见白帝,说了几件政事,白帝似听非听地,也不说什么。冷不丁,插问一句:“堇王妃的五妹,你还记得吗?”

  问得邯翊愣了半晌,才讷讷地问:“石五小姐怎么了?”堇王妃是石长德的大女儿。

  “前几天游御苑,她也在,你该见过她的。”

  邯翊微微摇头,“儿臣没怎么留意……”

  白帝似乎有点惊异,又提醒他说:“就坐在瑶英身边,穿红的那个。”

  邯翊回想了一阵。

  他记得那天,瑶英穿了件湖水绿的衫子,裙裾绣了几片透碧的荷叶,慢慢地攀上来,在腰间绽开粉色的荷花。她头上簪着金步摇,长长的珠络从她颌畔垂过,笑的时候,便在火光中如水波般闪动。她的身边,总是围了许多女子,她笑的时候,她们便也跟着笑,莺莺燕燕,会引得满园的人都跟着微笑。

  他看着她,总觉得有些异样。

  她笑着,可是眼神却显得心不在焉。她的目光茫然地逡巡,仿佛想要在人群里找什么,却又迟疑。偶尔他看见她朝自己望过来,然而目光很快地扫过去,没有片刻的滞留。

  他心里便忽悠一空。“儿臣想不起来了。”邯翊轻声说。

  白帝微觉失望似的蹙起眉,随即又笑,“那天我看那姑娘的模样实在不坏,她的家教又是可以放心的。方才同匡郢说起,他愿意替你做这个媒。想问问你自己的意思如何?”

  邯翊呆了呆,说:“请父王作主就是。只是秀菱才故去,儿臣想等一阵再……”

  “那是当然的。”白帝很快地打断他,“秀菱……”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才又说:“你的婚事我自然为你作主,可那毕竟是你一辈子的事,也得你自己喜欢才行。所以,你要是看中什么人,自管告诉我,就算身份上差一点,那也没什么。”

  邯翊暗暗苦笑了一下,低声答:“是,儿臣明白。”

过两天到容华宫,瑶英一见他就说:“恭喜啊。”

  邯翊瞥她一眼,也懒得问她怎么知道得那么快,只淡淡地说句:“别乱讲。”

  瑶英手支着下巴,定定地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地说:“我乱讲,父王可不会乱讲。再说了,石家小姐可真是不错--”

  “瑶英!”

  “我说真的呀。听说她人品好、性子好、才学也好,模样就更不用说了,那日除了你,别的人谁不在偷偷地看她?”

  他不耐烦,“瑶英--”然而话突然顿住。

  这么说,那日果然她也时刻在留意他。

  他抬头凝视她,看见她眼里掩饰的笑意,也看见笑意中针尖般的一点忧愁。

  “你到底要我怎样呢?”他叹息着,“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我是知道呀。”瑶英笑嘻嘻地说,“所以我说石家小姐不错--”

  “求你了!莫要再提这个,好不好?”

  瑶英慢慢地眨着眼睛,笑容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良久,她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可是,你总要再娶的。”

  邯翊很想说:“我不会娶别人”,然而这话,他说不出口。

  他叹口气,隔着桌子伸过手去,想要握一握瑶英的手。

  然而瑶英忽地缩回手去,倒像跟谁生气似的,紧绷着脸。

  “怎么了?”

  瑶英不答,站起来说:“我找小?说话去。”说完便径自走了,将邯翊抛在容华宫里,独自一人发楞。从小到大,这样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也不是一次两次,实在这次他多少还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但,惟因明白,才更加地无奈。

  一瞬时,心里无端地生出恼怒,也不知是气瑶英的不体谅,还是气自己不能堂堂正正地说明白这件事情?邯翊赌气地起身出了容华宫。

  时近七月末,风里已经带上些许凉意,偶尔有一两片黄叶慢慢地飘落。宫宇间的长街一片静谧,只有阳光穿过树影,洒下满地斑驳。

  邯翊信步走着,起伏的心情一点一点地平息下来。

  “公子,前面是凤秀宫了。”六福在他身后小声提醒。

  邯翊停下脚步,四下一顾,正在坤秀宫墙外。记不得多久没来过这里,只觉得伸出墙头的樟树桠,又更枝繁叶茂。

  蓦地,儿时情景奔赴心头。他想起瑶英六七岁时很是黏人,他给黏得烦了,便爬到树上说:“你上来,我就跟你玩!”

  想不到她真的上来。

  然而毕竟还小,爬了一半便没有力气,挂在半空,扁起嘴仿佛要哭。

  他也慌了手脚,一面往下一面说:“别怕,哥哥来了。”

  后来他们到底如何落地,他又挨了什么罚,已经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她那时全心信赖的眼神:“哥哥说不怕,我就不怕!” “唉!”邯翊轻叹了一声,而今她看他时,眼中却带着一种忧虑。

  内廷副总管王祥走到他身边,六福会意地退开几步。

  邯翊恍若未觉似的,依旧抬头望着。王祥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会,有些不明所以。

  却听他问:“安排好了?”

  “是。”王祥低声回答:“按大公子的吩咐,将那位青衣姑娘,安置在坤秀宫了。”

  “好。”邯翊点点头,转身要走。

  王祥忙说:“那位青衣姑娘的名字,只怕……”

  “噢。”他随口说:“改一个好了。”

  “请大公子示下。”

  邯翊回头看看他,“你随便给取一个吧。”

  王祥想了想,说:“那,叫红桃?”

  邯翊“噗哧”一声笑了。

  王祥说:“小的没念过书,只会取这些名字。”

  “不,挺好。”邯翊淡淡地说,“反正,早晚会改回来。”

  王祥狐疑地看看他,没敢搭腔。

  不远处的凤秀宫,传出一阵乐声,隐隐还有人说笑,那份愉悦,似乎透染了整个天宫。

  邯翊冷淡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萧仲宣定下行期,便向邯翊道别,邯翊早知他有去意,倒也不觉讶异。

  “凡界么?也好。”邯翊像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情,脸上有种怡然的微笑,“我有个总角好友,就住在下界纪州。几年前他曾返天界,与我说起许多事情,很有意思。先生此去,可否为我带封信给他?”

  大公子的幼年好友,为何会在凡界?萧仲宣不便问,只说:“自然可以。”

  他们启程前日,邯翊叫六福送了信去。

  才走到巷口,就见景暄正领人走进巷中。六福心中一凛,思忖片刻,转身回了府。

  邯翊却不在,原来是白帝召他入宫,帮着看奏折去了。六福又匆匆进宫,把事情告诉给他。

  邯翊听完,一语不发地扔下手里奏折,起身便走。

  才下石阶,远远地有人沉声喝道:“站住!”

  声音再熟悉也没有,邯翊一颗心猛往下沉,无奈地转身叫了声:“父王。”

  白帝像是在散步,一大群内侍宫女跟着,从侧殿绕过来,走到近前看着他问:“折子都看完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走?”

  “萧先生今日要走,儿臣想去送送他。”

  白帝不置可否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说:“六福!你过来。”

  六福急趋数步,跪在他面前。

  “你家公子要去做什么?”

  六福硬着头皮回答:“公子要去送萧老爷。”

  白帝盯着他看了移时,语气淡淡地说:“六福,看来你跟大公子在外头历练这些年,别的没甚长进,胆子可是大了不少。”“小的不敢。”六福连连碰头,“小的可不敢欺瞒王爷,大公子是去送萧老爷。”

  白帝冷笑:“我说你胆子大了,说了你骗我没有?”

  六福干咽几口唾沫,不敢吱声了。

  “这样好了,你只要有胆子再说一遍,我就放你们去。不过日后要是让我查出来你说的不实--”利刃般的眼神扫过来,六福吓得一哆嗦。

  “父王!”邯翊就地跪倒,抢过话来:“儿臣是要与萧先生叙别。他和颜大娘两个要去凡界,毕竟和儿臣相处过一段,儿臣想去送一送,望父王恩准。”

  白帝微微点头:“好,也算你说了实话,我就不来追究。但,我明白告诉你,不许去!”

  “萧仲宣也就罢了,颜珠算是个什么东西?”白帝冷笑,“前番受的教训,才半个月就忘记光了?”邯翊膝行两步,“父王,是儿臣错了。可是儿臣有下情……”

  他被白帝的眼神噤住了。

  “你何时闲到去管这等事了?秀菱尸骨未寒,你就弄出这些闲话来,很好听么?何况,那女子的身份--”白帝顿了顿,“本不该你去结交!”

  总觉得他原本想说的,不是这句话。便有股寒意从心底冒出来,一时手脚都有些发硬。

  “你要是不乐意去批奏折,那就在这里跪着。”白帝冷冷的话音一字一字地砸下来,“总之申时之前,不许离开乾安殿。”

  邯翊还想再说,白帝却不加理会地转身去了。

  黎顺过来,“大公子,别跟王爷硬顶啦,进去吧。”

  邯翊身子僵凝着,一动不动。

  黎顺暗暗叹口气,伸手想扶,他蓦地抬头,惨白的脸色几乎把黎顺吓了一跳。

  “王爷也是为了大公子好。”他轻声劝说。

  邯翊不作声,忽然回头,冲六福使了个眼色,又朝西面的容华宫瞬了瞬眼睛。六福会意,转身就走。

  但愿来得及,邯翊心里想。

  六福到容华宫把事情说了。瑶英点点头,叫玉儿进来替自己梳头。

  “别梳这个那个的了,扎一把就行。”

  玉儿拢了两下,忽然停住手,迟疑地问:“公主,你真的要去啊?”

  瑶英看着镜中的自己,很平静地说:“你知道的,我一定会去。”

  赶到时,宅门洞开。

  走进去里面安静得可怕,院子里满地狼藉,到处是破碎的花盆、栽倒的花枝,一大片蔷薇被踩在地上,花瓣烂在泥里,颜色像血一样。玉儿很害怕,扯着瑶英的衣袖说:“公主,别进去了吧?”

  瑶英也很害怕,但是她强撑着,还是往里面走,一路都看见地上有红色的印记,她陡然间明白,那不光是花瓣的颜色,她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感觉全身的血液在这个盛夏的午后一下子变得冰凉。

  她机械地挪动脚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持着自己。

  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个屋子,才看见一个独臂的中年男人,他的发髻散乱着,脸上挂开了几道血痕,看起来很狼狈。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看着他的眼神,便会觉得世间最可怕的,也就莫过于此。

  那样深的绝望,就好像他是一个会呼吸的死人。

  在他身边的床上,颜珠静静地躺着,她的颈项间,有一道可怖的伤痕,血已经凝固成深褐色,被青白的肌肤衬着,看起来格外触目。

  她的眼睛已经黯然无光,可是依然固执地睁大着,不知看着哪里。

  “她死不瞑目。”中年人的声音异常冷漠。

  他没有回头看她,可是她却感到了从他眼底透出的寒意。

  “有劳你回去告诉大公子,”他又说,“只怕我还要在此地耽搁几天了。”

  他说着很寻常的话,然而却全然不像一个活人在说,他说的每个字钻入耳朵,都像是一柄冰刀割过。瑶英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冲了出去。
那人的声音和颜珠的眼睛,仿佛一直纠缠不休,直到回到宫中,瑶英还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在阳光下站了好久,灼热的感觉,终于渐渐驱散了心头的阴寒。然后她去乾安殿找邯翊,他却不在,白帝也不在。原来都出宫去了。

  胡山病危。

  来在他床前的白帝,黯然神伤。

  “王爷……”胡山低弱的声音几不可闻。

  白帝忙靠近他。

  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几下,像是在积蓄力量,“我有话说。”

  白帝命屋里的人都退出去,房门也合上了。

  四目相对,已经须发稀疏,瘦得不成人形的胡山,惟有那双眼睛依旧睿智不减,定定地望着白帝,像有许多感慨。

  “快三十年了吧?”

  胡山口齿不清,白帝分辨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一面回忆着,一面微微笑了:“是啊,整整二十八年了。”

  十五岁那年,他在街市上初见胡山,那时他正被差役带走。

  铁索加在他颈项间,可是他却像毫无察觉,只是盯着袖口一块锈迹,仿佛那小小的污渍,比一场冤狱还要严重。

  惊鸿一瞥,他便决定救他。

  然后,是二十多年半师半友。“先生!”往事掠过心头,白帝说出一句心底里的话:“这么多年能得先生襄助,我何其有幸!”

  “到头了。”白帝激灵一下,“不、不,先生何苦说这样的话?”他低头盱着胡山的脸色,强笑道:“先生就是人清瘦些,怕是天太热,胃口不开的缘故?过几日就好了!”

  “王爷何须讳言?其实这也没有什么。”胡山喟叹地说着,“我胡山这一世也算风云际会。若说憾事,惟有一件--”

  白帝轻轻地打断:“全仗先生,天下已在我手中。只差最后一步,不过迟早之间,先生何须挂怀?”

  “不是说这个。”

  “那么,先生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是有一件事。”胡山停下来喘息着,半天续不下去。

  白帝不忍心,但心知再不让他说,只怕再无机会。于是起身开了门,要了一碗参汤,亲自端到胡山床边,喂他喝了两口。

  胡山闭着眼歇了片刻,重又睁开眼来,“王爷,有件事,我要问一问王爷的打算。”

  “先生尽管说。”

  “王爷是否已经决意立大公子邯翊为储?”

  白帝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

  “眼下姜妃有孕,王爷又有些犹豫了,是不是?”

 白帝默然半晌,点头说:“以叔传侄,我怕有后患。”

  “公子的品性,王爷再清楚也没有。立谁为储,请王爷自专。但,”胡山吃力地说:“倘若王爷不打算立大公子为储,我劝王爷,早下决断。”

  白帝浑身一震,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胡山,好一会,方问:“先生说的决断,莫不是要我……”

  胡山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杀了大公子。”

  “不行!”白帝脱口而出。

  胡山眼里有一种了然的微笑。“果然如此……”他叹息着,合上眼睛。

  白帝沉默了很久,忽然站起身,在屋里走动了几圈。然后重又回到他窗前,轻声地问:“先生,你……你……早就知道了么?”

  胡山脸颊动了动,似乎是苦笑了一下:“王爷带那孩子进府的时候,我就有几分疑心。再看看王爷这些年如何待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白帝低声说:“胡先生,这么多年,我只瞒过你这一件事,实在是对不住。”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胡山半世辅佐王爷,自问只有两件事,实在是做错了。一件是不该让虞妃进府,另一件就是当日在羽山,无论如何,我也该劝王爷留下先储帝……”

  白帝苦笑,“胡先生,就算是错了,也是我的错,与先生何干呢?”

  胡山微微摇头,“我想不到这竟成了王爷的心病,二十年来王爷始终解不开这个心结!唉……王爷终究还是心软,哪怕负了自己,也不会忍心动大公子。”

  白帝怔了怔,似乎想要争辩,但胡山没容他说话。

  “所以,我要劝王爷一句话,无论姜妃生子与否,王爷都要立大公子为储。”

  白帝依旧不言语。

  胡山有点急,喘息着又说:“王爷!大公子的人品才具,像王爷的地方,还要多过像他生父。王爷只要想一想当初王爷跟天帝的情形,你就该明白,要保大公子一世平安,只有立他为储……大公子他……他……” “先生,你不要急。”白帝缓缓道,“我也不是没这样打算过。只是近来我觉得那孩子,似乎有些念头存在心里,我只怕他--”

  “王爷为何不说明他的身世?”

  白帝轻叹:“说明了又如何?他父亲终究是死在了我的手上。”

  “所以我说,这才是王爷的心病。可是,王爷……王爷……我只怕不能跟你细说了,我胡山一辈子没有欺过你。你,你就听我的吧。”说到最末,气喘吁吁,几乎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白帝一时之间实在应承不下来。

  “王爷,你不答应,我死不瞑目!”

  白帝微微一震。

  胡山眼中,满是哀恳。白帝想起这二十八年来,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求过一件事,直至临死也是如此,便不由自主地点头:“好,我答应。”

  随着话音,胡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无限疲倦,却也是了无牵挂地,合上了眼睛。

   萧仲宣背负遗体出城,至一处不知名的小山丘,在正对一汪泉水的林间,安葬颜珠。

  他先用锹,使不上劲便用手,他只得一只左手,却不肯叫人帮忙。

  掘成一深穴,他放入颜珠,并以云泉陪葬。坟前不立墓碑,只种槐树一棵,松柏数株。春来槐花飘香,松柏四季成荫。 然后他跪坐墓前,失声痛哭。

  邯翊站在他身后,看他做这一切,黯然无语。

  天色将晚,萧仲宣命吟秋提起行囊,准备上路。

  邯翊还想挽留,萧仲宣婉言谢绝,他说:“我今生不想再入帝都。”

  回头遥望,帝都深灰的城墙,在夕阳中岿然不动。阴沉沉的一片,仿佛堵在邯翊心口,叫他呼吸不畅。事后他也曾反复思量,总觉得当日情形太过巧合,仿佛有人故意安排。

  “这件事终不能这样算完,待我查出……”

  “我不想管了。”萧仲宣摇头,“还是她说得对,人既然已经死了,因为什么死的,还有什么关系?只愿她来世做人,能好过今世!”

  邯翊怔怔地发了会呆,没有说话。

  萧仲宣又说:“王爷性情阴骘,大公子自己小心。”

  他从未将话说得这样直白过,邯翊不由凛然。

  萧仲宣淡然一笑,“萧某这一阵多仗大公子诚心相待,只怕日后相见不易,也只有这两句话相赠而已。王爷也有不得人心之事,大公子何妨为自己打算、打算?”

  邯翊目光闪动,不语。

  萧仲宣深深一躬,说声:“公子保重,我去了。”便领着吟秋,头也不回地飘然下山。

  远远地,歌声随风飘来,细细分辨,才听明白他唱的是:“弹指风光流转,芳华为谁残。天道无常人道难……”正是邯翊初见颜珠,听她唱过的那一支。只是萧仲宣此时唱来,一股萧瑟之情。

  邯翊在山坡上站了许久,终于无声地透出口气,“走吧。”

  六福跟在他的身后,淡金色的夕阳照在他素白的袍服上,宽大的袍袖如蝶翼般飘动。他的身上似乎散发出一股庄严而森冷的气息,六福忽然觉得这样的气息,似曾相识。

  六福想起白帝,他身上也有同样的气息,因为他每次见到白帝的时候,都禁不住要打冷战。

  他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六福想。从前他是傲然的,就像天上的白云,虽然高高在上,却不会叫人害怕,可是现在似乎不同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主人,好像越去越远,独自走向一个他无法追随的地方。这感觉让六福不寒而栗,他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转眼荷花开残,秋风乍起。

  算来再过月余,就是姜妃临盆之期,牵动朝野内外不知多少人目光的婴儿,将呱呱落地。都在想,倘若是个男婴,那就是世子了吧?所以这孩子成了全天下人的共同期待。

  除了很少几个人,漠不关心。

  大公子邯翊每天在朝中往来,神情冷淡,朝臣们看在眼里,却都不奇怪,他如果看起来很高兴,反倒是件奇怪的事。

  然而,白帝看起来,也不怎么高兴。

  每次有人提起如何为小公子诞生庆祝的时候,他总是不置可否。久而久之,人们对他的态度,便很狐疑,难道他不希望有个子嗣吗?

  这时,鹿州案已经快要被遗忘了。

  从一开始的震动朝野,到后来的渐渐湮没,似乎是要不了了之。其实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从前也有很多人想动世家,可是从来也没人成功过。

  齐家被族没,已算是相当严厉的处置,各让一步,别的几家便都无大碍,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至于那位毒杀了丈夫的齐夫人姜氏,都认为眼下时机最好,由姜妃在白帝面前说几句话,想必很快就有恩旨了。自然也有人不甘心,理法司正卿董硕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性情,与前任蒋成南大不相同,是个颇有棱角的人。传言他在私下里放出话来,姜氏的事情,证据确凿,便是有白帝的恩旨,也要顶一顶!

  听到这话的人,倒是不信的居多,但也有放在心上的。理法司有个叫庐敬的司官,便在左右无人的时候,悄悄地劝说:“大人,这又何必?要依庐某之见,不如趁恩旨未下,了结此案,也好显得大人体仰圣心。”

  话音一落,董硕霍然起身,“嗯,你倒提醒我了!”

  未出几日,便传出姜氏被处决的消息。

  判书是理法司下的,董硕亲自坐镇,就在狱中,绞杀了姜氏。

  这下,举朝震惊。清流快意,认为董硕持正不阿,也有人替他捏一把汗,觉得这举动虽然得民心,只怕得罪的人却也厉害。

  白帝倒没有说什么,或许是来不及说什么,因为消息很快走漏,几天之后姜妃就得知了。

  姜妃惊骇之下,动了胎气而难产。

  邯翊得知,连忙进宫请安。白帝似乎心事重重,默视他良久,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并无大碍,你也不必忧心,回府去等消息好了。”

  邯翊只得告退。

  虽已入秋,未曾散尽的暑气扑面而来,几乎叫人无法喘息。记起方才,白帝淡漠的眼神,分明是洞悉一切的模样,不觉又有一股彻骨的寒意蹿过脊背。

  内侍拾阶而上,打断他凌乱的思绪,“大公主有请。”

  一进容华宫,就觉得气氛不寻常,宫女内侍全都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垂首侍立,仿佛风雨欲来。

  瑶英独自坐在屋里,听见脚步声,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又扭开脸去。

  邯翊问:“谁又惹着你了?” “是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她没有回头,声音像三九的天气一般,“是不是你指使人杀她?你故意选在了这个时候,只为了你想除掉那个孩子,是不是?”

  邯翊不说话,屋里安静得异样。

  瑶英盯着他看,心里忍不住希望他会否认。

  可是窒息的沉默中,他静静地说:“是啊。”

  好像血色随着最后的一丝希望被夺去,她的脸庞,在瞬间变得惨白。她望着他,那种近乎绝望的眼神,仿佛望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陡然,她抄起桌上的一只茶盏,冲着他狠狠地丢了过去。

  邯翊一直望着她,身子一动不动。茶盏便正正地砸在他的额头。殷红的血,顺着他的脸淌下来。

  瑶英愕然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

  然后眼泪从她眼里涌出来,好像比他头上的血涌出来得还要快。她抓起一块帕子,扑到他面前,手忙脚乱地捂着他的伤口,想把血堵住。

  “别怕、别怕。”他轻声安慰她,“这么小的伤口,不会有事的。叫人来替我包一下就好了。”

  瑶英这才想起该传太医。

  好一阵忙乱过后,又剩下两人独处。

  瑶英喃喃地问:“你为什么不躲?”

  他沉默着,不肯回答。

  “为什么呢?”瑶英伤心地问:“他养你二十年,难道你心里一点情意也没有?”

  他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没躲,因为我后悔了。我不该做那种事,那么做,我不就成了跟他……跟他……”他迟疑没有说完。

  跟他一样的人。瑶英替他续完了。

  “你为什么这样恨他?”瑶英的声音空洞而缥缈,“父王他是我父王,可他也是你父王,他真的把你当儿子,你难道不知道么?”

  “我也不想恨他。”邯翊静静地说,“可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瑶英急急地说着,“该给你的他也都给你了,你也没少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这么恨他?”

  邯翊露出一丝意外,“原来你真的知道?”

  瑶英没有办法答这句话,她没有办法对他提起那年她在柜子里听到的话。她喃喃地说:“你别恨他了、别恨他了。我……我求你!哥哥!”

  他知道,瑶英从来没有这样哀求过任何人,可是这句话,他却答应不下来。

  他故意轻笑,“你自己说的,我不是你亲哥哥。”

  她别开脸,“现在我宁愿是了。”

  邯翊叹了口气,“瑶英,我……”

  瑶英打断他,“你不是对手。”

  话出口,自己也怔了。她看见邯翊脸上泛起的血色,不免有些后悔失言。然而,她知道,那正是她一直深藏心底的恐惧。

  邯翊勉强笑了笑,“那你帮我啊。”

  “我不。”她轻轻地说,“我谁也不帮。”

  她低着头,鬓角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的手放在膝上,手指间拧着一块手帕,绞得指节都发白了。

  蓦地,他看见一颗水珠掉下来,落在她手背上。

  然后又是一颗,一颗接着一颗。

  可是她却一动不动,宛如雕像般。静默中,他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踌躇良久,他终于说:“我不会要你帮我的,我也不想让你为难,至于你说的……我尽力做到吧。”

姜妃折腾了一夜,她的惨叫,在静夜里像是传遍了天宫的每个角落。

  玉儿在半夜里惊醒,发觉瑶英不在床上。玉儿吓了一跳,开门去找,才看见她站在庭院当中,对着天空默默祝祷。

  那时候她神态虔诚,宁谧的月色映着她的脸,焕发出一种分外柔和的光彩。

  瞬间,玉儿想起了虞妃。她是个特别的女子,她活着的时候,只觉得她很寻常,然而她死了,大家却一直记得她,而且不会随着时间淡忘。虞妃在世的时候,玉儿年纪还小,只记得她有一种无比安详的神态,就如同此刻的瑶英。

  清晨早起,听说姜妃诞下了一名男婴。

  小公子取名申?。满月时,白帝特命大赦天下,看来果然身份非同寻常。

  于是都松了口气,尘埃落定,就不必再三心二意了。

  然而白帝身边的人,却留意到他其实并没有特别高兴。朝臣上书请立世子,他也没有理会。倒是常常召见首揆石长德,两人经常关起门来说很久的话。

  很快就有传言,说白帝虽然有了亲生的儿子,可是想立的,还是养子邯翊。

  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都将信将疑,可是入九月,颁下一道诏令,三年一度的皇陵祭祖,命大公子邯翊代天帝行职,前往东豫。 这诏书一下,大家都知道传闻不假。也有朝臣上书,白帝避而不谈。

  这话无人敢告诉姜妃,因为她产后,身子一直不好。直到大公子领受仪节,前殿钟鼓煊赫,才终于瞒不住。

  得知真相的姜妃,一颗心被抛到了无底深渊,眼前漆黑一团,看不出半点光亮。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问,可是无人能回答她。

  大半年的欢喜与等待,原以为孩儿出世,就是出头之日,没想到一番心血还是虚掷在无用之地!无端的恨意涌起,随手抄起桌上一只青花瓷瓶,“?”地一声,摔个粉碎。

  仿佛浑身的劲力都在这么一下里就耗尽了,姜妃身子一阵无力,软软地倒在床边。

  “王妃!”

  在外面窥伺的宫女们,一拥而入。

  “出去!都出去!”姜妃喊着,将随手抄起的枕头靠垫,朝她们扔去。

  宫女们无奈地退出。姜妃却又喊:“申?呢?把申?抱来!”

  宫女劝说:“王妃身子不好,别劳累了,还是改天再……”

  “不--”姜妃尖声叫着,眼中有种叫人害怕的凌乱光芒,“去找他来!我要看见他!你们为什么不把他给我?是不是你们已经把他弄走了?”

  她的手在空中抓舞,仿佛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急于要找回来。

  乳娘终于把申?抱来了。

  姜妃一把抢到手里,紧紧地搂在胸前。孩子本来在熟睡,忽然受了惊吓,放声大哭起来。

  宫女们想把小公子抱回来,可是她死死地抓着不肯放手,直到她终于支撑不住地晕了过去。

  原本生产时伤了身子,还未曾调养好,这一来雪上加霜,病又重了。

  白帝负疚,劝慰她说:“你也别多心,自己的身子要紧。”

  多心?姜妃在心里凉凉一笑。

  隔日,白帝特准姜夫人来探望女儿。见到母亲的姜妃,再也耐不住心中的委屈,伏在母亲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

  “不要哭!”姜夫人的语气异常阴冷,“哭有什么用?既然王爷心里没有你,咱们也不用坐等人家来收拾。”

  姜妃止住哭泣,“娘,我不明白。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

  “当然有,没有也要让它有,何况眼下还没有明诏?只告诉你一句话,不愿意那位登位的,不止咱们!”

  重燃希望的姜妃,连声音也变得颤抖了,“那、那……”

  “娘透一点底给你也行。那位不是要去东陵么?”姜夫人凑近女儿,耳语了几句。

  姜妃惊异,“他会上这个当?”

  “娇生惯养的公子,谁给过他气受?再说,他上当最好,不上当于我们也没有坏处。”

  姜妃想了想,又问:“那,我该做什么呢?”

  “什么都不要做。尤其不能闹,一闹就什么都完了。你要跟从前一样,好好地奉承王爷。外面的事情,自有你爹和你哥哥们周旋。”

  姜妃低头不语,良久,咬咬牙说:“好,我不闹,我高高兴兴地待他。”

   刚入十一月,帝都便下了一场小雪。

  虽然只积了薄薄的一层,宫宇之间却已经一片银装素裹。庭院中的梧桐,未曾落尽的树叶上,覆了晶莹的雪花。偶尔有几只小鸟儿停在枝头,跳动几下,雪便纷纷落下来,露出叶子半黄半绿的颜色。 瑶英用手支着下巴,隔窗望着。她不喜欢把窗封严,宁可让冷风吹进来,冰凉的,别有一番滋味。

  邯翊已走了月余,从东豫又去燕秋山,查看秋陵的工程,算来总要到月末才能回来。

  现在他不在,她心里也不那么空落落的了。她知道他心里有她,就好像一只风筝,飞走了,线还在手里,心里就是安定的。

  她也听说了白帝立储的打算,心里就隐隐起了一点念头,如果邯翊真的登位了,那也许他们还是有希望的吧。她拐弯抹角地去问过白帝,白帝什么都肯告诉她,唯独这件事,她一提起来,他就避开了。以前什么念头也没有的时候,心里很平静,如今有了,反而变得难熬了。

  想到这里,瑶英忍不住叹口气,其实那点希望,也是虚无飘渺的。

  这阵子,宫里宫外都很宁静,宁静得让人有不祥的感觉,总觉得像要出什么事。

  可是,连姜妃这些日子都安稳得出奇,还会出什么事呢?

  大概是因为立储的事,那个女人如今总是低眉顺目的,人也瘦了许多,看起来真有些可怜。然而,不知为何,一想起她,那种莫名的不安感觉,又冒出来了。

  玉儿进来,手里捧着几样小婴儿的衣裳,说:“这是给小公子百日预备的礼,请公主过目。”

  瑶英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展开其中的几件,脸上不由露出微笑。

  玉儿在一旁说:“小公子真是喜人呐。”

  瑶英应道:“是啊。”她只比玄?大两岁,玄?小时候什么样,她全不记得了。申?生下来,她去看他,就见一个红红、皱皱、软软的小东西,哭得像只小猫。但是她一看见他,就喜欢他。为了这,连凤秀宫,她都肯去了。

  申?也特别喜欢她,跟他娘反倒一般,有几次在姜妃怀里哭闹,瑶英接过去,他就转泣为笑。姜妃看着,脸上神情很古怪,也说不上是气恼还是尴尬。

  要是以前,她也许会刺那女人几句,可是如今,她抱着幼弟,就只笑笑,什么也不想说。

  申?也跟她笑。起先只是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看她,然而她看得出来,他是在笑。前几天,他忽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她吃了一惊。

  申?的乳娘惊喜地叫起来:“小公子会笑了!小公子会笑了!”

  她也忍不住得意,他第一个笑,是给她的呢。她偷偷地亲他一下,又想,其实他早就笑给她看过了,那就只有她知道啦。

  “这件不好。”她拣出一件来,“这布料太硬了,照原样换软一点的再做件来。”

  玉儿应了,出去吩咐绣房,回来时却有些异样,神情间躲躲藏藏地,好像瞒着什么事情。

  瑶英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玉儿迟疑了一下,朝左右看看,然后低声回答:“听说,大公子把秋陵给拆了。”

  瑶英瞪大了眼睛看她,手里的衣裳落在地上,她也没有觉察。过了会,她轻轻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她一边笑一边说,“他怎么拆的?他为什么要拆?”

  她不停地笑着,仿佛这真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但其实她只不过要掩饰心里的慌乱。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做的、为什么这样做,可是她却有种清晰的感觉,他真的这样做了。

  果然,黄昏时分,钦使入宫证实了消息。

  瑶英一听说,就匆匆赶去了乾安殿。她以为会见到震怒的白帝,然而她却只是看到黯淡的夕阳下,一个静静散着步的身影。

  天很冷,冻住的积雪在他脚下沙沙作响。光影交替,他的面容便时隐时现,他仿佛在凝神沉思,也仿佛什么都不在想,只是机械地来回踱步。 黎顺说:“王爷这样,已经好半天了。”

  忠诚的黎顺,声音里透着一丝担忧。

  瑶英走过去,用和往常一样的平静语调,叫了声:“父王。”

  白帝停下脚步,回身看看她,宽慰地笑了笑。

  她忽然心里发酸,好像她才是那个最需要安慰的人。她低下头,白帝便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陪父王坐会吧。”

  两人在廊下坐了,她紧挨在父亲的身边。

  像小时候那样,她捉起父亲的手,却发觉他手底的温度,低得惊人。“父王,你冷么?”她将父亲的手握在掌心里,呵着、搓着。

  白帝望着女儿,温存地笑了,“幸亏我还有个好女儿。”

  瑶英低声说:“父王,你也有好儿子的。”

  白帝淡淡地说:“是么?”

  “是的。”瑶英急切地看着他,“哥哥一定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笑容从白帝脸上渐渐隐去,他凝神注视着她,问:“谁跟你说的?”

  “是我自己想的。父王你知道的,哥哥他不是这么不懂事的人。”

  “是啊。”白帝浅浅一笑,“我自然知道他是懂事的。”

  “父王……”

  “你别管,这种事你不该管。管了一次,就有下一次,以后你就陷在里面,永远不得脱身了。”白帝疼爱地抚着她的头发,“父王不希望你过那种日子。”

  瑶英不说话了,她静静地靠在父亲身边。 夕阳在乾安殿的屋脊上留下最后一抹霞色,天地间便仿佛只剩下这点光亮。

  她有种预感,自己一直以来恐惧的事情,也许就将要发生。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父亲的手,像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最后的一丝宁静。
奉大公子命勘察秋陵的冯景修,参劾主理陵工的于定省,虚报公款,为工部正卿曹成典所驳,两人口舌官司打得火热,直闹到御前。拖了数月,正好借邯翊东陵祭祖,命他顺道往秋陵查看。
  临行之前,白帝特意把邯翊找了去,告诉他说,陵工贪壑难填是实情,但积重难返,因为这样的情形即便更换了主事,也无济于事,彻底整顿此刻还不是时机。这一趟名为查看,其实是警告,工程上的那些人不是全然不识好歹,要他们收敛也就是了。

  邯翊与石长德谈过好几次,深知陵工的情形,在他看来非严谴不足以儆戒,朝廷一味退忍,那些小人不但不会收敛,反而越发肆无忌惮。但白帝求稳的态度很明白,因此心里虽不以为然,口中却唯唯地答应。

  退出来找石长德商议,言语中仍希望此行能够有严厉的措施。石长德为人审慎,不肯轻易置可否,只是这样说:“不可操之过急,大公子见机行事就是。”

  在邯翊,却已经领会到了首辅的支持。“我有数了。”他又问:“石相还有没有别的交代?”

  有的。石长德忧虑的是于定省这个人。他虽不过是御工司六司官之一,但在朝中的根基,却超乎想像。但如果直言相告,要心高气傲的大公子,提防小小一个工部司官,效果恐怕适得其反。所以思量一阵,这样提醒:“于定省有他的长处,如今陵工正在用人,遇事宜宽。”

  “好。”邯翊应得很痛快,“我也知道他合用,只要他懂得收敛,自然不会严究。” 石长德觉得这回答仍有隐忧,但仔细想一想,于定省为人很圆滑,很知道进退,应当不至于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其实无可虑,因此也就不再多说。

  哪知事情出乎意料,于定省在大公子面前,态度虽然谦和,言语之间,却没有半点让步的打算,只说陵工这里那里如何费钱,说到后来,单是朗柱山新开的一条栈道,尚欠银六十万两。

  “怎么呢?这是去年夏天开始议的事情,去年九月户部拨了四十万两银子,后来说不够,今年正月、五月里,又各追补了十五万两。怎么半年过去,又凭空添出六十万两来?”邯翊对这些已经十分稔熟,一口气说下来,利落得很。

  于定省答得更利落:“大公子明鉴,这三笔款子,只有去年九月里那一项是实到了,正月的十五万只到了五万,五月的一项则连影子都还没见到。”

  邯翊眉角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回头望一望随行的户部司官,见他微微点头,便说:“即便如此,户部也只欠了二十五万,那三十五万从何而来?”

  这一问等于承认的确欠了二十五万工款,其实已经中了圈套。历来户部往下拨款,从没有要多少给多少的,中间总有个折扣,七十万两到四十五万,原本可以算是到齐了。所以在场户部官员无不暗暗叫苦,但莫可奈何,只能暗恨于定省狡诈。

  于定省这边还没完:“朗柱山工程,后来改过道,比原先预计,多出四十七万两工费来,臣知道库中维持得不容易,因此设法挪动了一下,但三十五万两,是怎么也少不下来了。”

  言下之意,他还省了钱。邯翊知道其中水分极大,但苦于没有证据,一时也无从反驳。气往上撞,一句:“你捞得还不够?”几乎要脱口而出。忍了又忍,看着于定省冷笑连连。

  便有官员出来圆场:“大公子今日才到,车马劳顿,不如先歇息,这些事情明天再议不迟。”邯翊盯了于定省一眼,面挂寒霜地站起来。在一片“恭送大公子”的呼声中,于定省亦随众人跪送,然而有意无意地将脸略为一扬,显出一副藐蔑的神情。

  晚间邯翊找来一直留在秋陵的冯景修,他如今的日子自然不大好过,见了邯翊大倒苦水。邯翊却只是微微含笑地听着,全无日间的怒意。

  忽然插问一句:“你觉得于定省这人,怎样?”

  冯景修说:“他平常是个笑面虎,居然会这样硬顶,倒是想不到。”

  邯翊意态悠然,答得漫不经心:“看出来了,戏演得过头了一点,到底不是上得了台面的人物。”

  冯景修听出他话中有话,便即问道:“大公子的意思是?”

  邯翊仿佛有别的心事,眼睛望着窗外苍茫的天色,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景修见他不说话,只道他倦了,便要告辞。

  邯翊说:“也好,你晚间再来,我们详谈。”迟疑了一下,又问:“你知道这陵工上,有没有一个叫杨诚的人?”

  冯景修回想了一会,才迟疑地说:“臣得去查一查。不知他是作甚么的?”

  邯翊又不说话了,端起茶来慢慢呷着,好一会才回答:“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事。”

  冯景修却不敢怠慢,出来找了手下问,果然有这么个人,却是再不起眼也没有的一个小工头。冯景修满腹狐疑,只怕他有什么来历,又去行馆,告诉大公子。

  “是文乌托我的一点事。”邯翊笑着,“有劳你费心。”

  “那,要叫他来么?”

  邯翊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六福,你跟着冯卿去,带他来。”杨诚还在工地上,遣人去叫了来。见面一看,虽是寻常工匠模样,倒很稳重的一个人。冯景修有心要问问他跟大公子的渊源,可是六福在旁不便,就吩咐他:“去洗个脸、换身干净衣裳,大公子要见你。”

  杨诚一听说是大公子传见,顿时有点着慌,结结巴巴地问:“真、真是大、大公子要见我?”

  六福催道:“那还能有假?赶紧吧。”

  杨诚一路磨磨蹭蹭,三步一顿、五步一停,弄得六福好不耐烦。到了行馆门口,杨诚忽然站住,拉一拉六福的衣袖,小声问:“大老爷,你老能不能告诉我,大公子到底为了什么找我?”

  “这我可不知道。别问东问西啦,快进去吧。”

  杨诚长叹了一声,满脸颓然,连人也仿佛缩了半圈。

  六福心中一动,冷不丁说了句:“反正,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清楚。”

  杨诚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惨白,身子晃了好几晃,然而瞬间又站稳,且挺直了腰板,仿佛很理直气壮地说:“大老爷说笑么?小人是个老实工匠。”六福暗地里冷笑,也不去说破他。领他进去时,便先将他留在廊下,自己进屋跟邯翊将路上情形说了。

  邯翊慢慢吸了一口气。

  临行之前,文乌悄悄地告诉他:“杨晋原是金王府的一个侍卫,当初很得信任。这么多年了,是人是鬼也不知道。不过他有个堂兄叫杨诚,听说在秋陵做工,找来问问就是。”

  “难道会有那么巧的事?”他低声自语。

  “什么巧事啊?”

  邯翊笑容一敛,“不该你管的事,少问!”

  又吩咐:“叫人都出去。”

  六福噤住了,一声不吭地出去查看、赶人,最后将窗子都关上了,才传杨诚进来,自己躬着身出去,将房门带好。

  杨诚此时显得很镇定,规规矩矩地报名叩头,然后跪好,等着问话。

  看他这套一丝不差的礼数,邯翊最后的疑虑也一扫而空。

  刹那,心中竟变得慌乱无比,好像一个谜团到了揭开的瞬间,反而害怕起来,生怕底下是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

  他无声地透了口气,“杨晋!”

  杨诚身子一颤,随即伏地道:“回大公子的话,小人名叫杨诚,杨晋是小人的堂弟,死了十几年了。”

  “死了?”邯翊狞笑,“借尸还魂了吧?”

  “大公子说笑,世上哪里会真有借尸还魂的事情?”

  邯翊良久不语。

  杨诚忍不住,偷偷地抬眼看了看,正迎上一道如利刃般的目光。他吓得一哆嗦,忙又低下头。“说不说实话,随你。”邯翊冷冷地说,“不过别以为你不说,就能活命。”

  杨诚依旧不说话。

  “我既然找到了你,你就躲不过去。如果你实话实说,那还有个商量,如果你不说--”邯翊冷笑,“你不怕死,你家里人难道也不怕死么?”

  “不不!”杨诚猛地抬起头,“别伤我家里人。我老婆什么也不知道,她……她是个老实人……大公子,我求求你,别伤他们……”

  “那就要看你了。”

  “我……我……”杨诚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已经全然忘记了礼数,直着眼睛,绝望地看着邯翊。突然,叫人粹不及防地,放声痛哭!

  “为什么呀?我东躲西藏这么多年,什么苦头都吃过了,为什么老天还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啊?嗬嗬嗬嗬……”

  邯翊看着他的手抠着砖缝,指甲里嵌瞒了泥,他的头发已经花白,面容憔悴而衰老。邯翊想起自己府中那些衣冠煊赫的侍卫,不由暗叹了一声。

  “这么说,你果然就是杨晋。” 杨晋收住哭声,啜泣地说:“大公子明鉴,小人真的没做过什么啊!”

  “没做过什么,你为何要东躲西藏?”

  “那是因为……”杨晋咽了口唾沫,嗫嚅地说:“因为二十年前,小人弄丢了我家王……金王爷的一封信。”

  “是封什么信?”

  “写了什么,小人不知道,只知道是写给青王爷的。”

  邯翊身子一探,却像噤住似的,半天没有出声。

  良久,他缓缓地吁了口气,仿佛不胜疲倦地阖起眼睛,然后问:“怎么会丢的?”

  “小人混啊!”杨诚的手在地上狠狠地捶了一下,“只怪小人那时年轻气盛,不该跟那两个鲁安郡府的衙役吵那几句嘴……”

  他没有说下去。

  然而彼时的情形,已经可以想得出来。那正是白帝遇刺之后,金王把持朝政,王府侍卫自然横行无忌。到了地方上,不肯容让,所以惹出事来。

  信落到了郡守嵇远清的手上,后面的事也就都不必问了。

  “小人没有了信,不敢回去,就在鲁安东游西逛了一阵。后来听说青王爷和世子都死了,小人才知道大事不妙,想走却已经走不了。”

  “还好--”杨诚苦笑了一下,“小人那时,颇有些好东西带在身上,算是买回了一条命。

  “后来小人便去投了亲,在堂兄家里躲了几年,又听说金王爷也没了,小人自然更不敢出头。又过几年,风平浪静,小人才出来做点零工过活,好的时候,也置了点地,讨了老婆。这几年又不行了,孩子生了两场病,地也卖了。小人听说陵工上挣得多,便冒了死了的堂兄名,过来了。”

  他这样叙说的时候,邯翊始终阖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的僵凝身形,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似的。杨晋有点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静默中,邯翊的呼吸声低微,而略显凌乱,仿佛平静下压抑着汹涌的暗潮,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杨晋慌乱不已,嘴唇翕动着,却又说不出囫囵话来,忽然便伏地“嘣嘣”叩头。

  声响终于惊动了邯翊,睁开眼睛看看他,又颓然地靠了回去。

  “你走吧。”

  “嗳?”

  “你长脚了吧?会不会走路?会走就走吧。”

  杨晋愣愣地看着他,仿佛难以置信。

  邯翊懒得再说,只挥了挥手。

  杨晋忽然清醒过来,胡乱磕两个头,便一跃而起,小跑着奔向门口。

  “等等。”

  杨晋猛一哆嗦,回过身,带着哭腔哀告:“大公子,小人什么也不会说的,小人知道自己几个脑袋。大公子,你老放小人走吧,小人只想安生再活几年……”

  邯翊仿佛充耳不闻,寒冰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

  良久,他忽然一笑,“也是。”杨晋陡然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

  站在廊下的六福,狐疑地看看他,进屋来问:“大公子,那杨诚……”

  “算了。”邯翊淡淡地说,“由他去吧。”

晚间冯景修依约前来,细谈陵工的事情。

  冯景修打叠了满腹的话,说来滔滔不绝。邯翊却始终不置可否,仔细看去,眉宇间锁着几分异样的倦色,冯景修不由一怔,便停了下来。

  “怎么不说了?”邯翊掩饰地笑笑,“你在秋陵大半年了,到底怎么个情形呢?奏折上说的那些有多少实据?倘若真的办起来你觉得有几分把握?”

  一连串的话问过,冯景修默然片刻,然后提一口气道:“大公子,我给你交一个实底,秋陵的工程要查办是可以的,我奏折上说的也都是实情。不过,我只怕这事情多半是不了了之的。”

  “哦?”邯翊淡淡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从古至今哪项这样的工程,都免不了这点水分。所谓‘清水池塘养不了鱼’,上上下下都清楚,这种事一向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为的是起个儆示,从来没有认真办的。”

  邯翊眉毛一掀,显得有些意外:“照你这么说,秋陵的水分还不算过分?”

  “我原也以为过分。”冯景修坦然答道:“可是实地一看才晓得,于定省真算是能干的,捞的估计也不少,但说句实话,陵工真得要这么多花费。”

  这是句要紧的话,邯翊在心里掂量了一会,追问道:“那么,都花到了哪里?”

  “这……”冯景修踌躇着,没有说话。

  “不好说?”

  “恕臣不便直言。反正礼臣都在,大公子明日一看就清楚了。”

  邯翊眼波一闪,“噢,有逾制之处?”

  冯景修想不到他给挑明了,怔了一会,忿忿地接口:“是。再这样下去,都掏空了也未必够秋陵的工费。就这样,于定省还想要扩大规制。”于定省胆子再大也不敢擅自改动陵工制度,然而他只能这样说。

  “嗯、嗯。”邯翊依旧很随意地,“那么就拆掉。”

  冯景修的脸色陡然变了,半张着嘴,好像听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邯翊笑了笑,“逾制的事情,父王也听说了。临行之前,特为嘱咐我,凡逾制的地方,都拆掉。”

  冯景修愕然,“王爷真的这样说?”

  邯翊看看他,不语。

  冯景修虽然楞,此时也转过弯来了,不由懊悔自己如何能问出这样蠢的话?只好讪笑地说:“王爷此举,真是社稷之福。”

  邯翊微微一笑,又将陵上情形细细问了一遍,等冯景修告退,独自静静地思量半宿,拿定了主意。

  次日午后,一进到已经修成大半的陵寝,方才还面含微笑,与诸臣边走边谈得正兴起的大公子,陡然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邯翊的声音如同寒冬提前降临,冷得彻骨:“这是照的什么规制?是谁的主意?于定省呢?叫他来!”

  于定省就随伺在后,听得传召,快步趋前。

  “这些条石--”邯翊跺了跺脚,“是什么尺寸?”

  这话不好答,但不得不答。从昨天一直显得很跋扈的于定省,似乎软了一下,慢吞吞地回答:“丈二。”

  有熟知礼制的朝臣,早就看出不妥,但这话极有关碍,要说出来先得想一想后果,这一想就没人肯吱声了。此刻由于定省的口中说出来,仍如投石入井,溅起小小的一阵波澜。

  “丈二?哼!”邯翊冷笑一下,“你不知道摄政帝王妃陵寝的规制么?”

  知道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不能答。于定省梗了梗脖子,没有说话。

  “你来告诉他。”邯翊看着礼臣说。

  礼臣不能蒙混说不知道,只好实话实说:“摄政帝王妃陵寝为天后减等,用丈一条石。”

  “听清楚了没有?”邯翊阴恻恻地瞟着于定省,“擅逾规制若此,你作何解释?”

  于定省无所谓地回答:“这里面实有下情,请大公子问问王爷,就明白了。”

  “胡说!你打量将我支回帝都,好在此继续为所欲为,败坏父王的名声么?”

  于定省从眼角瞟着邯翊,垂首道:“臣不敢。”

  “那好。”邯翊的眼光冷冷地扫视一圈,一字一字地说道:“将这些逾制的东西,全部拆掉!”

  “这……这……臣……”实在太过惊人,于定省吭哧了好一会,才陡然惊醒过来,他挺直了身子,抗声道:“这是乱命,臣不敢尊奉!”

  “乱命?”邯翊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嘴角往上一勾,眼光却依然阴森森地,“行啊,那你就说说看,这怎么是乱命了?”

  于定省此时镇定了一点,扬声答道:“陵工是何等大事?岂能说拆就拆?这中间方方面面的许多关碍,大公子若是不嫌琐碎,容臣慢慢回禀。这道谕命一下,必定朝野震骇,还请大公子三思。”

  “你的意思我明白。”邯翊慢条斯理地说,“陵工这一返工,非同小可,这我也清楚。不过是此刻多费些手脚要紧呢?还是坏了王爷的百年清誉要紧?”

  这顶帽子太大,于定省也不敢硬顶,望着这位公子,真想踹他几脚也解气。“王爷的清誉自然要紧,”他忍气吞声地说:“但现在陵工已过大半,要改起来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如果大公子真有此决心,也不妨等臣与属下好好规划,再做打算。”邯翊冷笑,“你的意思,这事情一时半会也没法办,是吧?”

  于定省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不得不答一声:“是。”

  “嗯。”邯翊点点头,陡然提高声音,叫出一个名字:“董宝经!”

  一个三十来岁的官员,疾步趋前,随声应道:“臣在。”

  “主管陵工的司官,你也有一份,你倒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邯翊一叫出这个人来,于定省的心就猛往下沉。竟将这个人忘记了!董宝经跟于定省一样是御工司正,原本两人关系极好。于定省走了曹成典的路子,要来秋陵这个肥差,便邀了董宝经来做副手。哪知为了一些琐碎小事,渐渐生怨,日积月累,竟闹到形同陌路的地步。于定省原想把他打发回帝都,一直没腾出手来料理,只是架空了他。这个人平时不哼不哈,但他知道,董宝经是有心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董宝经回答:“启奏大公子,如今秋陵的工程,主要在地下,那里逾制的地方不多,也容易改。朗柱山的工程已完,不妨匀一批人手,下面建,上面拆了改,应该不费太多的工时。”他是内行人,将应当从哪里拆起,拆下的石料如何处置,如何再改建一一说了个大概,显见得是有备而来。

  邯翊大为赞赏:“好!”

  于定省到底沉不住气了:“大公子,莫要听董宝经这卑鄙小人胡说--”

  “他胡说?”邯翊冷笑,“他是卑鄙小人?我看你才是!别的也不用说了,从此刻起,这里的事情你不用再管。董宝经,这差使归你,给我好好地挑起来!”

  “是!”董宝经响亮地回答。“至于你--”邯翊转向目瞪口呆的于定省,“你主管陵工,却在此地为所欲为,断难饶你!”

  “来人!”邯翊下令:“请王剑,诛了这个逆臣!”

  瞬时,寝陵里的人都僵凝住了,周遭变得鸦雀无声。

  “大、大公子……”冯景修也吓了一跳,“这件事还是……”

  “不必说了。”邯翊拦住他的话,“单是擅改陵寝制度一项,便是死有余辜!”

  侍卫们过来,从地上拖起像稀泥一样的于定省。

  走了好几步,他像忽然惊醒过来似的,挣扎着尖声大叫:“你不能杀我,这是王爷的谕令!我是奉王爷的谕令,你不能杀我!”

  人人的心都一沉。于定省这样说,等于彻底送了自己的命。

  邯翊一脸漠然,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片刻,重新静了下来。

  寝陵中一片死寂。陡然,“咕咚”一声,有人撑不住,栽倒在地上。在小小的一阵骚动中,邯翊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众人一遍,然后带着侍卫们扬长而去。

 邯翊回到帝都,径直入宫缴回仪节。

  在乾安殿外,遇见首辅石长德,正由内侍搀扶,一步一停地走下石阶,身影佝偻而苍老。

  邯翊很小的时候,他已经是辅相,常常到白帝府中来。那时他还是一个沉稳的中年人,有一双光华内蕴的眼睛,如今已经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

  看见邯翊,他停下脚步,微微躬身说:“大公子辛苦了。”

  邯翊便与他寒暄几句,却总有点心不在焉,目光时常越过他,望向殿堂深处。

  石长德笑了笑,说:“大公子请先进去吧。”

  听着他的语气,邯翊不由松了口气,他知道在这件事上,首辅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白帝独坐在东安堂的书案后。烧得极旺的炭火,微微模糊了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邯翊一路都在想,见了他该说些什么?可是见了面才发觉,那些话都不合适。

  于是,他沉默地跪在白帝面前。

  白帝没有看他,仿佛无视他的存在。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到底让你找到了这个机会。”

  邯翊想,果然他什么都明白。

  他叩首,说:“儿臣不敢惹父王动气,但儿臣以为父王白天清名要紧,所以……”

  “清名?”白帝冷笑,“你说你为了我的清名,你这样大闹一场就算成全我的清名?你是踩着我,成全你自己的清名!你为人臣、为人子,你就能问心无愧?”

  愤怒的白帝,每句话都像利刃一样。

  邯翊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他忽然明白,自己其实到现在也未曾见识过白帝真正的怒气。

  然而,很奇怪地,他的心反而安定了。

  “父王,”他再次叩首,“秋陵逾制,众目昭彰。就是此刻不拆掉,将来难免有那么一天。与其到百年后再惊动父王娘亲泉下之灵,儿臣宁可现在就做这不孝之子。”

  “哈!”白帝不怒反笑,“你冲着我也就算了,何苦还要提你娘?”“儿臣这样做,娘在九泉之下,才会心安。”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邯翊默然片刻。他也不知为何自己非要这么说,然而这么说了,仿佛有一种特别的快意。

  “娘的人品,父王最清楚。秋陵逾制,父王说是为了告慰娘,其实照儿臣看来,这么做,娘在九泉之下,反倒不会安心!”

  “哗啦啦”一声响,书案上的奏折落了一地。几乎是瞬间,白帝到了他面前。他从眼角看见白帝那只高高扬起的右手,他知道那只手马上就会狠狠地扇到他脸上。

  他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只手没有落下来。

  他等了很久,静默中他听见白帝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息。

  他抬起头,白帝依然举着一只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神情似乎悲多过于怒。

  “你长大了……”白帝的声音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邯翊的心里,忽然一阵说不出的难过。他以为自己做这件事,一点犹豫都没有,可是此刻他不但迟疑,而且后悔,就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一样。他哽咽地说:“父王你别生气,是儿臣错了。”

  白帝疲倦地笑了笑,“你有什么错?”

  邯翊低声说:“总是儿臣惹父王生气了。”

  白帝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变得越来越柔和。良久,他轻声地说:“你这种性子啊!还真是像……”

  他忽然顿住了。

  然后掩饰地转过身去。

  邯翊意识到他没有说出来的那个字眼是什么,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喉头怦怦乱跳。

  “父王!”

  他忽然有种冲动,想将一切的事情都问个明白,然而一时之间,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正在犹豫的时候,白帝轻轻挥了挥手。“算了。”他的声音有点疲倦,“你去吧。”

  “父王,儿臣想知道……”

  “此刻我不想说。”白帝打断他,“你的心事,我多少猜得出来,这也难怪你。你大了,有些事,我也不想瞒你一辈子,可是我还要好好想一想。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告诉你。去吧。”

  邯翊怔了好久,只得告退了。

  走到门口,他又忍不住回头,坐在书案后的白帝,静如石像,叫他有种一时的错觉,好像从他进来起,白帝就从来没有动过。

从乾安殿出来,踩着一地的冰雪,下意识地向前走着。

  满腹的心事堵在胸口,理也理不清头绪,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将一切都抛开、忘掉。

  醒悟过来时,眼前已是容华宫。

  他站着迟疑了一下,喝道的内侍却已经传报:“大公子来了。”他只好进去,远远地望见窗畔那个熟悉的身影,便回避地低下了头。

  他做的事,瑶英肯定都知道了。

  记起临行之前,她狠狠地掐他的手,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手背,他吃痛地几乎叫出来。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她附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说。

  那时她浅笑着,然而眼里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忧虑。他想,是不是她已然预料到了什么?

  从低垂的眼皮底下,他瞥见她回转身,可是她却不说话。他想她一定是在看着他,因为他能感觉到盘桓在脸上的目光。

  过了会,她站起身吩咐宫女:“去看看鱼翅好了没有?”

  她走过来,隔着圆桌,坐在他的对面。她说:“在我这里用膳吧。”她的声音很平静,然而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却在瑟瑟发抖。

  他痴痴地看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问:“你去看过申?了没有?”

  “还没。”

  “他长这么大了。”她用手比划着,“白白胖胖,可惜成天睡觉,怪没意思的。”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也是吃了睡,睡了吃?”

  “可不是。而且胆子还小,特别爱哭,有一点动静你就闹上了,烦人极了。连父王有时候都嫌你吵,也就娘有那个耐性,成天哄着你……”

  就这样絮絮不断,因为不敢停下来。都知道说的其实不是想说的,可想说的谁也不敢提。就好像站在陡坡上,只有拽紧手里一根纤细的树枝,生怕一松手,就滑入万丈深渊。

  然而终于倦了,从心底往外的倦意,袭遍了全身,陡然间,连一句话也懒得再说。

  他终于抬头看她,连掩饰的力气也没有,他便看清她眼中的感情。

  “我担心死了。”她讷讷地说,忽然捏紧了拳,狠狠地捶着桌子,“我担心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我担心死了……”

  眼泪流下来,她的身子也软下来,就在倒下的刹那,被他一把捞住。

  他低声说:“我知道。”暖暖的气流,连同情欲,一起渗入她的体内。

  最后的理智在她的眼中挣扎,她喃喃地说:“不行……”然而她的手却捉紧了他的衣襟。

  他附在她耳边,如同咒语地轻轻说:“管它的。”

  管它的。 理智,在霎那间消散,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件事--她想要牢牢地捉住眼前的人。她甚至不知道他如何把她轻轻托起放倒在床上,她的衣裳何时像折翼的蝴蝶般飘散满地,她只是紧紧地捉着他。

  她感觉到他的吻,细密连绵地布满她每寸肌肤,他吻她的身体、她的颈项、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那样深而热烈,甚至凶狠,仿佛要冲破一切的阻碍。

  她的身子渐渐发烫,她觉得有把火在体内燃烧,她觉得自己像一块火炭,融化了他,也融化了自己,然后让两个躯体合在一起--

  他滚落下来,疲倦得连眼睛也不想睁开。

  她静静地依偎在他胸前。

  陡然,他感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胸口滑过。

  “你怎么了?”他有些骇异地看着她,“我弄疼你了?”

  “不是。”她透过眼底的雾气看着他,“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就是想哭。”

  他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将她的泪水拭去。他的神情渐渐清晰,她看见他的眼里有种奇怪的光芒。她忽然说:“我们走吧。”

  她将脸贴紧他的胸口,呢喃地说着:“我们去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快快活活地过下半辈子。”

  他不回答,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

  “我们可以自己种地,小时候娘常跟我说,秋天的麦子熟了,风吹过,金黄金黄的像浪一样。”

  邯翊笑了,“傻孩子,你哪里会种地啊?”

  “我会,到那时候,我肯定就会了。”瑶英闭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就像做了好梦似的。

  这样的话,也真的像梦话。

  邯翊不忍心唤醒她,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些。“不可能的……”瑶英自己醒了过来,怅然地叹口气,“说说罢了,我们生在这里,这辈子就不可能了。”

  邯翊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那也未必。”

  瑶英睁开眼睛,看着他。

  “如果……”

  才说了两个字,外屋陡然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玉儿惊惶失措的声音,如惊雷般震响--

  “王爷!”
一霎那,邯翊和瑶英同时沦落到了地狱。
  “别怕、别怕。”

  脸色惨白的邯翊,安慰着一样没有半分血色的瑶英,也希望能给自己一星半点的勇气。然而不过是徒劳。耳听得屋外一片死寂,只觉头晕目眩,一双手抖得连衣服也拿不稳。

  “邯翊,你出来。”鸦雀无声中,白帝冷如寒冰的一句,震得邯翊浑身一抖,掉落了手里的袍服。

  瑶英也哆嗦了一下,不自觉地伸过手扶在邯翊的臂膀上,冰凉的,手底一把冷汗。这是无助的表示,在邯翊,却也是一种鼓励。他得要保护瑶英,虽然眼下他自身难保,但在这一瞬间,他有了决定,必须自己来担这个责任,所以不能做得怯懦逃避的样子。于是定一定神,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心里多么慌乱,表面上毕竟从容起来了。

  这样的神态,也给了瑶英勇气。

  “最多一起死好了。”她使劲咬了咬嘴唇,这样说。

  竟如此决绝!邯翊吓了一跳,心里感动,也有些微好笑。“你放心,到不了这个地步。”他很镇定地说,一面伸出手去想要握一握她的手,但放弃了,因为自己的手心里也全是汗。

  待穿好了衣裳。邯翊看一看她,问:“出去吧?”

  瑶英是真的胆怯,这一开门出去,将是怎样的情形?想起来就打个寒战,真想拉着邯翊,在屋里赖一辈子。但也正像邯翊所说的,还到不了这个地步。尤其想起父亲对自己一向的宠溺--其实这是虚幻的,正因为有平时的宠爱,才更不能忍此难忍的事情,但总是一点希望。所以板直身子,点了点头。

  门开了。外屋静得叫人毛骨悚然,白帝独自坐在中间的圆桌旁,黎顺站在一边,时不时地抬眼看看他的神态。内侍宫女一个个面无表情,眼中却流露出极深的恐惧,分明是风雨欲来。再细看一眼,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眼前全都是乾安殿的宫人,容华宫的却是一个都不在。没有工夫再想,邯翊疾趋数步,跪倒在白帝的面前。瑶英也磨磨蹭蹭地过来,跪在另一侧。

  白帝一副恍若未见的模样,整个人如同冰封,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沉默得越久,压力越大,方才好不容易积蓄的勇气和镇定,一点一点地消耗干净。邯翊决定自己伏地请罪:“父王,是儿臣该死。”

  白帝终于开口:“你在跟谁说话?”

  邯翊浑身发抖,抬脸极快地看一眼白帝,又伏下身去:“儿臣自知不可恕,请父王重责,只求父王不要动气,保重身子要紧……”

  “哼!”白帝手掌重重地击在桌案上,激得桌上的茶杯“哗啦”一声,跳了一跳。

  “你--”只说了一个字,又停下来,焦躁地吩咐黎顺:“把人都带出去,门窗关好,不许偷听!”这一声对宫人们倒是大赦,谁也不想听见那些话,于是极短的时间里,就走得干干净净。然后听见黎顺一处一处关窗关门的声音,最后终于静了下来。

  “第几次?”

  话是冲着邯翊问的,却说得瑶英红透了脸,羞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去钻。但白帝不曾理会,提高了声音逼问:“几次?”

  邯翊未及回答,瑶英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地一声哭了出来,但她不敢放声,立刻拿手死死地捂住嘴,指甲嵌进脸颊,掐得指节发白。两只眼睛,满噙泪水,欲落未落地注视着父亲,一副惊恐万状的神气。

  倘若是在平时,白帝早已拉了女儿的手,哄了千遍万遍,但此刻,他连看也不看她地,盯着邯翊又问了一遍:“到底几次?”

  邯翊不能不答:“回父王的话……两次。”

  “不要叫我父王!”白帝怒极,“你何曾想做我的儿子?我也担不起你这一声!”

  邯翊不敢辩,只是伏地“咚咚”地磕头。

  磕得额头见血,白帝的脸色总算缓过来一点。“你不用演戏给我看。”声音依然冷得像数九寒天,一丝暖意也没有,“我问你,瑶英是你什么人?

  “是……是妹妹。”

  “妹妹?你是把她当作妹妹了么?”

  邯翊不敢作声。

  “你既然没有把她当妹妹,自然也不打算当我是你父王!”说到这里,突然无限倦意上心头,他无力地摆了摆手,向门外喊:“黎顺!”

  喊到第三声,黎顺才匆匆地进来。

  “此刻我没有力气,等过几天再料理他。将这畜生--”白帝指定邯翊,“给我关到北苑去!” “是。”

  黎顺应声来搀,但邯翊有句重要的话,不说出来无法安心:“父王,请再容儿臣……”

  “大公子!”黎顺打断他,同时使了个眼色,“别再惹王爷生气了,走吧。”

  邯翊心中一动,知道他另有用意,便顺从地叩了个头,站起来跟他出去。走到门口,听白帝又喊:“慢!”两人一起回身,见白帝的神情有些复杂,迟疑了片刻,方用从齿缝中憋出的声音道:“好好看紧他!”

  黎顺躬身答应,领着邯翊出了屋,这才看见,容华宫的宫人们都站在院中。玉儿靠在一棵树上,面如死灰,瑟瑟发抖。见邯翊经过,顿时眼睛一亮,投来哀恳的目光,但随即又黯淡了。邯翊看在眼里,心里不忍,但只能避开目光,装作没有看见。

  北苑在东六宫之北,原本是关犯事宫女的地方,自然不会把邯翊同她们关在一起,另找了比较宽敞干净的屋子,黎顺又吩咐人取新被褥来。

  邯翊连忙拦着。“不必这么讲究了。”他苦笑着,“我现在是阶下囚。”

  “没有什么,”黎顺很平静地说,“王爷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等大小事情都布置妥帖,方始离去。告退的那刻,看一看四下无人,黎顺突然轻声地告诉他:“下午大公子走后,是贾四顺鼓动王爷去了容华宫。”

  邯翊一愣,以黎顺的谨慎,说这样的话,十分难能。感动之余,他也升腾起一股希望。“黎顺,你帮一帮大公主!”他的语音里充满了求援的意味,因为知道有时黎顺在白帝面前的一句话,能起极大的作用。 “大公子这话,小人万不敢当。”黎顺心平气和地回答,“大公主是何等身份?用不着小人多这个事。大公子尽管放心就是。”

  邯翊果然吁了口气,却是无能为力、不得不如此的叹息。

  黎顺又说:“反正,王爷那么疼大公主,就算要出气,也出不到大公主的头上。”

  邯翊眼皮一跳:“你是说……”

  黎顺眼中有一股兔死狐悲的哀愁,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那--”邯翊急急地要说什么,却被黎顺打断了:“大公子且安心在这里住几天,王爷总会气消,父子之间没有揭不过去的事情。说句卖老的话,小人看着大公子长大的,心里有数,王爷疼大公子,一点不比对大公主差,不会怎么样的。”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此刻只有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策。但这么一来,只怕容华宫的宫人都要受到牵累,别的也就罢了,玉儿她们几个宫女,是瑶英自小视同姐妹的玩伴,真有什么严厉的处置,岂非太伤她的心?然而眼下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那,小人该回去了。”

  黎顺算算出来时候不少,匆匆而去。方回到容华宫,就见个小侍从没头苍蝇似的在门口转,一见他来,便大松口气,迎上前去:“可回来了,王爷叫。”

  顾不上细问,径直去到屋里,就见白帝依旧当中坐着,神态倒还和缓,瑶英红着眼圈、垂首站在一边。黎顺不知他们父女方才说些什么?亦不敢问,站定等候吩咐。

  “待会你熬药来给她喝。”白帝这样吩咐。

  瑶英头垂得更低,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太过窘迫的话题。黎顺明白他的意思,面无表情地答:“是。”

  白帝又说:“从别的宫里均二十名宫女出来,容华宫这一批,不能留了。”早在意料之中,但黎顺仍觉得彻骨寒意。又见瑶英蓦地抬起头,惊恐地望着白帝:“父王,你要把她们,都……都赶走?”

  白帝用阴沉得像能把人冻住似的声音,从牙缝中崩出三个字:“全杖死!”

  话音刚落,瑶英一声惊呼,整个人瘫倒在地。

  眼前没有宫女在,黎顺只得过去搀扶她,却听白帝又吩咐:“让今天跟来的乾安殿宫人去观刑,告诉他们,想要一样的下场,就尽管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父王!”瑶英绝望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凄厉得连黎顺都觉得心悸。

  “父王,我求求你--”瑶英爬过来,抱住白帝的腿,不住地哀告:“求求你,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你放过她们,放过玉儿,好不好?都是我的错,错不在她们……”

  “她们整天跟在你身边,能由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就死有余辜!”

  “不--”瑶英哭着、叫着,“父王我求求你!你打我好了,不要杀她们,留她们一条命吧。父王,你不疼女儿了吗?你真的不疼女儿了吗?我求求你,我以后乖乖的,你不要杀她们,看在、看在娘的分上!”

  听到最后一句,白帝终于动容了!但那份温情一闪而逝,他重又变得阴沉。“瑶英,你要明白,”他一字一字地说道:“你既然敢做这样的事情,就要敢承担这个后果!”

  说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在女儿面前是这样一种态度,等出了容华宫,却像是浑身的力气都散尽了,脚下一踉跄,手撑在墙上,不住得喘气。

  一群宫人在后面,紧张地注视着,最后还是黎顺上前,搀住他:“王爷,回宫歇息吧。”

  白帝扫了他一眼:“我吩咐你办的事情呢?”

  “这也不急在一时,等送了王爷回宫,小人再来料理就是。”

  说完顿一顿,见白帝不说话了,便向后招招手,传来一顶软轿。白帝摇头:“罢了,我想走走。”便推开黎顺的手,往东而去。宫人不敢跟得太紧,蜿蜒的一串远远地随在后面。 容华宫向东是一条长街,眼看走到头,乾安殿在望,白帝却毫无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往南一拐,又向东折,走上另一条长街。

  这一条通的是东六宫。黎顺心中一动,快步追上。“王爷,”他小声说,“还是回乾安殿歇息吧。”

  白帝不答,依旧往前走。

  “那,”黎顺又问:“王爷是要去看小公子么?”

  白帝站住脚,语气很不耐烦地说:“我只是想要走一走。”

  黎顺不敢再说了。但他预感到白帝将要去哪里--坤秀宫。白帝已经七年没有踏入坤秀宫了,本是十二宫中最考究奢华的一处,却变得冷冷清清。因仍留了几个打扫的宫人,倒还干净,但杳无人声,显得异常凄凉。

  白帝站在坤秀宫门口,往里张望了一会,似乎仍在犹豫。忽然有个青衫小宫女,从前院走过,猛抬头看见白帝,瞪大了眼睛,然而竟然捂着嘴,一溜烟地跑开了。

  “这是谁啊?”白帝问。

  黎顺心知这是新近的宫女,大约不太来事,所以给打发到这里做个打扫下人。因此说:“等小人去查了处置就是,王爷不必跟她计较。”

  白帝看他一眼:“我又没说要处置她。叫她来见我。”说罢径直往里走。

  七年不至,景物还是那些景物,却觉得异样陌生。穿过前院,是一条回廊,不过数十步长,尽头又是一处小小的院子,院中有桂子几株,那是虞妃的心爱,进宫的时候特地叫人从白帝府樨香园移来的。此时秋尽,桂花早已落尽,树叶倒还碧绿,在初冬衰败的花圃中,显出几分生机。 推门进屋,脚步登时迟钝了。当窗支着一架绣绷,绷着泛黄的缎子。白帝记得,原本那是米色,虞妃说过,要绣一幅花开富贵,当时自己也不大在意,因为嫌这花样俗套,但虞妃执意要绣,爱它的吉利。此刻来看,缎上只有三两花瓣,再也想不出,绣成了会是怎样?

  手指从缎子上缓缓抚过,一霎时的错觉,好像身边还坐着那个敦厚恬静的女子,忽而抬起头来,温婉一笑……

  “罢了!”

  白帝霍得转身,回到外间来坐。不多时,黎顺指挥着宫人端了果盘上来,最后是个宫女,端着托盘,放了盏茶。

  “去吧,”黎顺叮咛,“不用怕。”

  宫女低垂着头,磨磨蹭蹭地走上前,一路发抖,只听茶盏震得“格格”直响,到了跟前,吭哧好半天,总算憋出那句:“王爷请用茶。”

  “放着吧。”

  宫女似乎松了口气,手往下一落,动作太快,在桌上颠了一下,饶是盖着碗盖,依旧溅了小半碗出来。黎顺在旁边看着,急得闭眼。

  白帝很不痛快。刚要呵斥,见那宫女哆哆嗦嗦,紧咬嘴唇,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忽然心中一软。再想一想,这么笨手笨脚的宫女不会安排到御前,黎顺何以特意要她送茶?仔细看一眼,才省起原来她就是方才见了他就跑的那个。

  “刚才你跑什么?”白帝问。

  “我也不知道……不是,奴婢也不知道。这里挺少有人来的,所以奴婢心里一慌,就跑了。”

  “你多大年纪?”

  “十六。”

  “十六……”白帝沉吟着,“那还小得很。这里算不上好差使,都是些老宫人,你怎么会给安排到这里来了?”“奴婢嘴也笨,手脚也笨,就是有些力气。别的宫中也不要奴婢,只有这里的活还做得来。”

  白帝大笑:“是不聪明。”

  宫女不明白他到底是褒是损,从眼底极快地瞟了一眼。就这一眼,白帝陡地心里一揪:“你抬起头来!”

  在白帝面前抬头是失仪,便是白帝这么说了,也该先逊谢,但小宫女不懂,叫抬头就抬头,而且正正地迎上了白帝的目光。

  等看清楚那张脸,白帝才算明白为什么叫她端茶来。

  “黎顺。”白帝吩咐:“你办你的事去吧。”

  “是。”

  “等等!”

  黎顺停下来等了一会,白帝却又不说了:“算了,你去吧。”

  等他走了,白帝接着问那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红桃。”

  “红桃?”白帝皱眉,“原本就叫这个名字,还是进宫来改的?”

  “进宫改的。宫中管事的说,奴婢原来的名字犯了先头虞妃娘娘的忌。”

  “噢!”白帝又问:“那原来在家叫什么?”

  “奴婢姓顾,小名叫青衣。”

  “顾青衣。”白帝轻轻念了一遍,颔首道:“还是这个名字好听些,你就还叫青衣吧。”

  青衣眨眨眼睛:“可是,宫中管事的说……”

  “?!”白帝笑着呵斥:“难怪人家都不要你,连个高下都不会分。我问你,是宫中管事的大,还是我大?”

  青衣挺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有点饿了。”白帝吩咐她:“你去传膳吧。”

  “是……”青衣答应了一声,却迟疑着没有动。

  白帝想想,笑了:“你到门外看看,跟我来的人随便哪一个,吩咐给他就是了。”

  “是。”青衣去了。不多时晚膳传到,黎顺也回来了,却不说话,悄悄地在一旁伺候。白帝看他一眼,也不说话。用过晚膳,白帝吩咐:“都下去吧。待会送一壶酒来。”

  青衣懵懵懂懂地也随众人出去了。黎顺回头看一看白帝,见他微微点头,便赶上几步,拦住青衣,将她拉到一边,细细交代了一番。

  叮嘱完,青衣红着脸又进来了,这回手上端的是酒。放下满满斟了一杯,自己退到一边,神情窘迫,浑身都不太得劲似的。

  白帝见得多了,也不理会,把盏自饮。一杯下肚,伸手去拿酒壶,青衣连忙抢上前,同时端那酒壶。两人手一碰,被白帝顺手握住。

  “黎顺跟你说过了吧?”

  “是。”青衣头垂得快要碰到胸口,声音几不可闻。

  “嗯。”白帝点点头,把话转开了:“会喝酒不会?”

  “不会。”

  “那就坐着陪我说话吧。”

  “是。”青衣顺从地坐下了。然而才挨到凳子,又像被烫着似的蹦了起来。“不不,”她摇着双手,“奴婢不敢。”

  知道她是坐下了才想起宫中的规矩,那副憨窘的模样,逗得白帝哈哈大笑。

  青衣本来就红的脸更红了,为了掩饰窘态,她讪讪地说:“王爷今天不高兴,能逗王爷笑一笑,奴婢心里也就高兴了。”

这话却又说得聪明。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你能看出我今天不高兴?”

  看见白帝笑容渐敛,青衣又慌了,支吾了一会,怯怯地说:“奴婢看王爷酒喝得很快,奴婢在家看人喝闷酒都是这样的。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白帝叹了一声,摇摇头:“你没说错。我这辈子,最伤心的时候,今天能算是一回了。”

  “为什么呢?谁还能让王爷伤心?”

  白帝苦笑了一下,指指身边的座位:“来,你坐这里。坐好了,不会有人怪罪你。”

  青衣方扭扭捏捏地坐下,便有人敲门,青衣趁势起身去开门。

  传报的内侍站在门口说:“大公主在外面跪候,请王爷示下。”

  白帝硬起心肠,冷冷地说:“不见。”

  “是。”内侍答应一声走了。青衣关了门回过身,就见白帝自斟自饮,转瞬间已经喝了三四杯。

  “王爷!”青衣惊吓间把顾忌全忘了,过来夺酒壶:“喝这么快伤身的!”

  白帝已经有酒意了,把着酒壶不肯放,索性对着嘴往下灌,青衣原本就不机灵,这时更是手足无措。好在猛喝了几口,白帝自己把酒壶丢开了,却又伸手来拉青衣,口中含混地说着:“别怕,别怕……”

  怎会不怕?好容易把这回事应付过去,青衣倒还记着黎顺教给的伺候起居的事情,拖着又酸又疼的身子,想要下地,却被白帝拉住了。

  “算了吧。”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显得很虚,似乎透着些许茫然。

  “可是黎总管交代过……”

  “你又来了。该听我的,还是该听黎顺的,你不知道么?”

  这回青衣倒很明白:“明天王爷就走了……”

  白帝嗤地一笑:“你要是担心这个,明天我就封你做娘娘。”

  “奴婢不想。”“为什么?”白帝也不吃惊,只是淡淡地问:“做了娘娘你就不用在这里做打扫,有人伺候你,不好么?”

  青衣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奴婢笨,学不会做娘娘的。”

  白帝笑了几声,忽然又没声音了。青衣有点担心:“王爷生我的气了?”

  “却又来!好端端地,我生你气作甚么?”

  青衣不作声了,过一会,轻轻地问:“那,王爷在想什么?”

  “我在想--”白帝突然顿住,拍拍她的手说:“你别问。我告诉了你,你也不懂,而且也没好处。明天我会交代黎顺给你个好安置,不让你没下场就是。”

  青衣满腹的心事,却又不知从何提起?想了好半天,又叫一声:“王爷……”

  白帝疲倦地答道:“有事明天再说,睡吧,青梅。”

  便再无声息了。青衣在心里细辩那最后一个名字。青梅,不错,他叫的是青梅,是叫错了,还是另一个女子?

  悬着一颗没着落的心,凌凌乱乱地想着心事,一夜未眠。天将放亮的时候,听见极轻的敲门声,青衣披衣下床,蹑足来到门边,将门推开一条缝。

  是个内侍,见青衣露出半张脸来,便小声说:“王爷醒了么?”

  青衣回头看了看,摇头说:“还没。”

  刚说完这句,就听见白帝沉声问道:“什么事?”

  内侍大声回答:“大公主跪候了一夜。”

  里面沉默片刻,然后喊一声:“来人。”

  于是宫人们鱼贯而入,伺候盥洗。白帝伸开手,让内侍替他穿上袍服,眼睛却望定了黎顺:“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我交代你的事情也敢顶着不办!” 黎顺连连磕头:“王爷明鉴,是大公主她说……”

  “算了!”白帝打断他,“叫瑶英进来吧,我看看她能说什么?”

  瑶英是被两个宫女搀进来的,自己几乎挪不动步子。白帝一见她那副形容憔悴的模样,先就心软了,想想女儿金尊玉贵,打从生下来就没有这样委屈过,难为她顶了过来。此刻再想起昨天让他那样愤怒、伤心的举动,似乎也稍稍让位于怜惜了。

  “父王……”瑶英声气极弱,“你饶了……饶了……”

  然而终究没有说完,突然天旋地转,一跤跌倒在地,动也不动了。

 因为有黎顺的关照,邯翊虽在囚禁中,倒是什么委屈也没有受。更加上的看守的一班内侍,由黎顺的态度中得到提示,知道平时巴结不过是锦上添花,此刻才叫雪中送炭,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此赶前赶后伺候得异常殷勤。

  吃穿用度,邯翊不在意,心里惦记的是容华宫的消息。看守的内侍,倒乐意替他打听,可惜几个人在宫中地位都甚低,探不出多少有用的话来,只好捏造搪塞。所以前言不搭后语,破绽百出。不过几天下来,邯翊也看清了两件事,第一是容华宫的宫人大多换过了,第二是如今容华宫的宫人们口风极紧。

  看来黎顺所说不差,白帝对瑶英身边的人有了极严厉的处置。但是否他的另一句话也应验了,白帝的一腔雷霆之怒,在侍儿们身上得到了发泄,便不会再责罚瑶英?邯翊无法安心,但这话又无从细问,思前想后,只问了一件事:“大公主身边有个叫玉儿的宫女,你们听说过没有?”

  玉儿是容华宫里外一把抓的人物,几个内侍自然都听说过。

  再问:“她如今怎样了?”

  因为大公主的地位,玉儿在宫中比等闲嫔妃还要有体面,她会怎样呢?内侍不明白这话。但他们也不笨,由大公子的被囚,加上这几日的言谈,明白容华宫中必定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这变故不知道也罢,内侍心里有数,叫打听什么就去打听什么,旁的无需多管。这回倒问得很清楚:“玉儿还在容华宫伺候。”

  说到这里,将声音压得极低,并不是怕人听见,而是一种很稀罕地语气:“不过听说被杖责了。”

  “噢!”邯翊漫声应道,脸上是松了口气的神情。玉儿是如此,瑶英便更不至于怎样了吧?

  内侍却困惑不已,心想莫非玉儿得罪了大公子,才有这一脸欣然? 再凝神看时,邯翊的脸色却又变过了,依旧忧心忡忡。“黎顺呢?”他问道,“为什么这几天都看不见他的影子?”

  这几个内侍,离着内廷总管都差了好几等,平常想见黎顺都摸不着门,生怕他说出一句:“去叫他来”,因此拦着话说:“黎总管这几天忙得很,小公子快满月啦。”

  是了,邯翊算了算,只差三天,那个尚未谋面的幼弟便要满月。这是个了不得的孩子,天下瞩目,想必此刻宫中已然是处处扎彩换新。不过两个月前,父王语重心长的期许还在耳边,但现在,大概已经荡然无存了吧?

  邯翊心里倒也没有多少懊悔,因为知道,即便没有瑶英的事情,在申?出世的那刻,只怕自己已经不得不让位。虽然是一样的身份,其实天差地远!从窗口望着北苑破败的殿角,邯翊心中无端地生出几分怅然。

  就这样又熬过一天,算算已经是第六日,黎顺终于来了。

  “王爷传召。”

  极简单的一句话,便不肯多说。邯翊也不便多问,直到一路往西,容华宫在望,方才忍不住:“不是父王传召么?”

  黎顺回答:“王爷在容华宫。”

  顿了顿,又说:“大公主病了。”

  邯翊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提高了声音:“何时的事?厉害么?”

  “五、六天了,大公子去看看就知道了。”黎顺含混地说。

  邯翊半晌不得作声,跺一跺脚,陡地加快了脚步。

  “王爷有吩咐,叫大公子先去看大公主。”黎顺紧追着他,轻声说。

  容华宫还是那个容华宫,然而殿堂陈设虽不变,却有一种异样的陌生。廊下垂首侍立的宫女,都是从各宫新拨过来的,有些也还面熟,然而那种眼观鼻、鼻观心的肃然神态,无端地叫人心寒。

  瑶英的房间里飘着一股药香,床前端汤的宫女不是玉儿,模样却十分眼熟,邯翊一怔之际,无暇多想。撩起纱帐,不消俯身细看,便已心惊。但见瑶英沉沉地睡着,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露在厚厚的被子外,肤色苍白得透明,才几天不见,人已经瘦了一大圈,显得那张脸格外娇小。

  “瑶英……”邯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却在半空中便顿住,然后很快地收了回来。

  “青衣姑娘,”黎顺站在门边,冲那宫女招招手,“你请过来。”

  宫女踌躇地看一看瑶英,顺从地随黎顺退了出去。

  瑶英睡得很熟,此时的她显得格外乖巧和惹人怜爱。邯翊忍不住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抚着她的脸,他不想惊醒她,然而在心里又忍不住期待她能睁开眼来,否则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被准许再见? 那样的思念其实曾经有过一次。七年前,受封坐镇东府,一去千里才知道,自己是那样挖心挖肺地想念瑶英,只是那时,想念的还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

  还记得一别三年回到帝都,十一岁的瑶英在众目睽睽之下,扑进了自己的怀里。后来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磨得白帝答应,将成婚的自己留在了帝都。兄妹情重,遂一时被传为佳话。

  兄妹?邯翊自嘲地笑,那时的瑶英是怎样他不知道,但他自己,却早已什么都懂了……

  “是你?”

  不提防地,瑶英动了动,然后很快地睁开眼:“真的是你?”

  “是。”邯翊柔声道:“是我。”

  “唉……”瑶英定睛看了好一会,才满足地叹了口气:“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胡说!”邯翊轻声呵斥,“就这么点小病,至于说这话么?过几天等你大好了,看我臊你!”

  “我又不是说这个……”瑶英神情黯淡下来,“你知道么?父王不叫我见你了。”

  白帝究竟说了些什么?瑶英何至于一场大病?邯翊很想问,但也知道此刻不宜问。于是强笑着说:“父王不是叫我来了么?你到底觉着怎样?要不要吃什么?”

  瑶英不响。过一会,她将两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

  “你要什么?”邯翊问。

  瑶英捉住他的胳膊,然后握紧了他的手。

  “别问那些没要紧的话了。”她不耐烦地说,“我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你就陪我坐一会吧。”

  邯翊便挨着床头坐下了。瑶英把他的手枕在自己的脸下,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种好像生怕眨一下眼睛,他就会从眼前消失的神情,让邯翊有些揪心。

  “你身子不好,睡吧。”邯翊哄她,“我陪着你,啊?” 瑶英摇摇头:“让我多看看你吧,往后好久都见不到你了。”

  “怎么你老说这样的话?”

  “我不是说了么?父王不准我见你了。”瑶英的眼睛一瞬也不曾离开他,“你说,要是过上五年十年,你娶了别人,我也嫁了别人,我还能现在这样,一闭上眼睛就记起你的模样来么?”刚说到最后一句话,她随又咬了咬嘴唇,坚决地说:“我记得,我要记得一辈子!父王能主我的人,主不了我的心!”

  “到底是怎么了?”邯翊终于觉得不对劲,“父王都跟你说什么了?”

  “父王只说我往后不能再见你了。”顿了顿,瑶英又说:“我想,他很快会让我嫁给别人。”

  一句话,想把邯翊的心抛进了油锅,一痛一缩,几起几落。瑶英要嫁给别人?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从来不肯想下去,直到此刻,硬生生地摆到了面前。

  “不!”邯翊心乱如麻,“不、不……”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要是你不愿意看我嫁给别人,那也有办法。”瑶英若有所思地说。

  什么办法?看着她决绝的神情,邯翊猛然明白了。“不行!”他激灵了一下:“这更不行了。你别想这些傻事。我来想办法--”

  正在这时,门被人敲响了。“大公子!”黎顺隔着门说:“王爷传召。”

  邯翊不得不站起来。“你好好养病,”他急促地说,“别想那么多,知道么?”

  病中的瑶英,格外柔顺,宛然一笑,以作回答。

  白帝在西厢独坐,见邯翊进来,便向黎顺点点头,示意他可以退出。等房门合起,父子相对,白帝望着跪在下首的邯翊,神情异常复杂。

  好半天,只问得一声:“见过瑶英了?”

  “是。”

  “那么,”白帝又问,“往后你是怎么个打算?”邯翊的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瑶英的话。她要嫁给别人?这话一想起来,心头就像被火烫了一下。可是瑶英总要嫁人的,如果不嫁给别人,那就嫁给自己!可是,能么?能么?

  “父王,”邯翊伏地叩首,一字一句:“儿臣斗胆,求父王成全!”

  “你说什么!”

  白帝霍然起身,脸色又青又白,比听说邯翊拆了逾制的秋陵,甚至比在瑶英屋外明白里面在做什么的时候,还要伤心、还要失望、还要愤怒。

  “你竟说出这样的话!”他逼近了邯翊,“难道我这些年在你身上花的心血,都是白费?难道我对你抱着什么样的期许,你一点都不明白?你做事急躁,多少回闯了祸,为了保住你的体面,我费了多少手脚?就连这一回,为了保全你,我也宁可伤瑶英的心。你就这样报答我?你就这样--”

  他突然顿住,然后,面色突然又慢慢地平静下来。

  “邯翊,”他缓缓地坐回去,“是不是申?出世,你以为我会改变心意?那么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是我的长子!”

  邯翊浑身一震,抬起头正见白帝坚定而包容的目光。

  “你若还想做我的儿子,就不能再存那样的念头,这道理不用我来教给你。该说的话,我全说了,到底怎么打算,你自己说吧!”

  这番话,对于邯翊,是一件原以为绝不可能的事情,突然变成了真的。莫可名状的兴奋到了极点,几乎变成了茫然。

  那么瑶英呢?想起瑶英嘻笑嗔怒的种种神情,他的心又缩紧了。瑶英是不是个好女子?他说不上来。甚至他也没有认真想过,娶了瑶英会是怎样一种情形?然而到了此刻该下决断的时候,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割舍了她,便像是要将自己的血肉割舍出去一般。

  不!他又很冷静地想到,任什么样的女子也无法与帝位相提并论,在帝都没有权势,什么都不用提。只要自己坐上天帝之位,即便瑶英嫁给了别人,那也不成为什么难事!

  只是那样,瑶英还是瑶英么?不消等到那一天,此刻的眼前,就仿佛能看见那鄙夷的目光。其实那也是他自己的目光。用瑶英去换帝位,难道就是理所当然的么?一股厌倦从心底喷薄而出,同时也有一股傲气油然而生,在帝都跌爬滚打,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样昂然的少年心性。

  “父王!”邯翊脱口而出:“儿臣求父王成全!”

  白帝久久不语。

  然后,以绝望到什么都不想再说的声音抛下一句:“随便你!”便再也不看他一眼。

 就像九月中的那道诏书,此刻的又一道上谕,再次掀起朝野的纷纷议论。就在小公子申?满月的次日,白帝命大公子邯翊认回本宗,承袭青王的爵位。

  这结果在不少人,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也有人觉得困惑,这是何等大事,白帝如果早有此打算,何必有九月里的多此一举?若说是秋陵之事失却圣眷,却也不像,因为毕竟白帝也未再追究。因此多方打听,是否有非常之变故?

  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宫中受了告诫的宫人们守口如瓶,消息还是走漏出来。但,传到了外界,反倒有许多人不信,觉得帝位在前,反倒做下这等蠢事,岂有此理?

  当然,也有极少数人相信,文乌就是其中之一。

  “倒是看不出来,”他取笑邯翊,“要佳人不要江山,真有你的!”

  邯翊如今身份换过了,奏请搬出原先大公子的府邸,却没有获准。白帝的说辞也特别得很:“反正你住的那块地方,原来就是青王府,就别费二回事了。”因此,此刻两人,依旧在修禊阁中,临水对饮。听他这一句话,邯翊对着窗外的冬日萧瑟景象,苦笑着没有作声。

  “你不后悔?”虽没有外人在场,文乌还是压低了声音,而紧盯着邯翊的眼中,隐隐闪着特别的光芒,显得他的话里别有深意。

  邯翊不答,反问:“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打得一个江山、佳人都要的主意?”文乌说着,手往空中一握,做了个“一把抓”的手势。

  邯翊眼露困惑,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

  文乌身子向后一仰,脸上嘻嘻带笑,一副“你别跟我装”的模样,话也说得毫无顾忌:“要了江山,也能要佳人,不过这个佳人非比寻常,未必肯等你吃回头草……”

  才听到这里,邯翊已经大皱其眉。然而他没有打断,因为心中正有一腔苦闷,需要找人谈。而这样的事,能够推心置腹的,也就只有眼前的文乌而已。

  “何况这个江山么,照我看也不牢靠得很。”文乌漫不经心地说道,“顶多算是到手了一半,还随时会飞,倒还是借此赢定佳人的心,上算些。” 邯翊扪心自问,也不是全然没有这样的意思,但文乌这番话太直白,倒好像自己全是为此,便不悦地反驳:“是有几分为了瑶英,至于别的,我那时没想这么多。”

  “那时没想,此刻想了。还是那句话,后悔了没有?”

  “后悔?”邯翊仰着脸想了好半天:“还真是说不上。”

  “着啊!”文乌抚掌笑道,“你要是真把到了手的江山宝座,拱手让人,你能不后悔?说来说去,还是我说的不错,你心里根本就没觉得那是你的。”

  一句话,把邯翊说得发楞,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不由重重地叹口气:“话是没错,本来也是--我生差了人家么!”

  “差了么?”文乌一双细眼眯得只剩一条缝:“现今的皇子、皇孙、曾皇孙全算上,你的身份最贵重,不是么?”

  邯翊一怔,随即省悟,这是从天后算起,确实只有自己一脉嫡传。然而,如今天下是白帝的天下,倘若不是有过一段父子渊源,青王这一个嫡曾皇孙的身份非但无用,而且抵不过父祖辈的恩怨,只怕已经给打发到边荒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早就换过了时局,还有什么可提的?”邯翊轻喟着。

  文乌冷冷地顶上:“天子何时换过?我怎地不知道!”“文乌!”邯翊苦恼地叫着,“你就别再提这些没影的事情了,我已经够烦的了。”

  “你烦什么?你要不是也在惦念那些‘没影’的事情,你又哪里来的烦恼?”

  邯翊被堵得一怔,几乎要变色的当儿,文乌抢先换过神情。他又嘻嘻地笑上了:“罢罢,且先不提了。你要是把话漏给表叔一星半点,明天我这里就空空也了。”说着,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脑袋,做了个怪相。

  “别以为我就一定不会!”

  邯翊一笑揭过。看看已到午间,便向岸上的六福示意传膳。依旧是两人对坐,由六福殷勤照料,说的都是奇闻趣事,嘻笑谐谑,十分快意。也免不了议论朝政。

  “你这一退,匡郢又看上理法司了。”

  邯翊大为诧异:“你从哪里知道的?”

  “是听说--”

  文乌报出两个人名,都是权臣公子,可见不是空穴来风。邯翊拧眉想了一想,道:“蒋文韶有错处落在他手里?不大可能。”

  “用不着抓他的错处。不降,可以调,现成有缺。”

  “鹿州?”邯翊掀眉嗤笑,“他舍不得!”

  文乌不以为然:“鹿州现在成个烂摊子,他作甚么舍不得?再说了,他救不了齐家、连姜家也要受挂累,本来就交待不了,正好要人去顶。”

  “那他打算安排谁去理法司?鲁树安?”

  “想来总不外如是。”

  邯翊掂量片刻,淡淡一笑:“看着吧,他这个如意算盘打不成。”

  “怎么?”

  邯翊竖起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上头还有人呢,轮不到他说什么是什么。”

  这个人说的不是白帝,而是首辅石长德。“亏得还有石相在。”邯翊轻叹道,“这几年父王……叔叔的精力不济,没有他维持,早不知道成什么局面了。”文乌不答,只以怪异的眼色看着他。好半天,趁着六福下楼添酒的空隙,说了句:“以闲散宗室终老,你能熬得住?”

  那语气活似看着一个年轻守寡的小媳妇问:“你守得住?”自然惹得邯翊不痛快,然而未及说什么,文乌紧跟着又说:“我就不明白你,说老实话,我不怕告诉,外面有的是人早在等你落到这一步。”

  邯翊眼光倏地一闪,待要开口,六福端着酒过来了,便随口诌件小事,打发他去了岸上。这才问:“你是什么意思?”

  “这可是你要我说的?”文乌惫赖而狡猾地笑着。

  邯翊哭笑不得,但他确实很想知道,于是故意装作没好气地说:“嘴长在你身上,我又不能割了你的舌头!”

  “那好,我跟你说。这话外面不是传了一天两天,不过你听不到,表叔也听不到,你别看我,有的事我比你清楚。别的不提,宗室里面从朱王开始,只怕一多半人都有这样的想法,你早晚落到这一步。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表叔的为人、你的为人,大家都清楚!此刻你是不会动心,不过我把话放在这里,早晚有你动心的那一天。”

  “你错了。”邯翊很平静,“不管谁来劝,我都不会动心。” 文乌眯起眼睛:“比方说--兰王?”

  “小叔公?”邯翊哑然失笑,“他怎会?”

  文乌不作正面回答,只说:“走着瞧!”

兰王府中正有一桩喜事。世子宝?,新近弄璋,这是兰王长孙,自然贺客盈门。兰王为人率性,三教九流认识的人极多,且他还特别吩咐门上,一概不许拦,更弄得一个兰王府,热闹得快赶上了菜市场。

  但他本人却不肯应酬,躲在后院独享清闲。他生性如此,辈份又高,旁人自然无可奈何。只有两个人他挡不住--朱王和栗王。

  兰王是天帝奔半百时才得的老儿子,朱王行三,栗王行八,都大他十几岁,再加以兰王特立独行的性子,所以兄弟间平时互相走动不多。

  朱王与栗王却关系甚密,尤其白帝夺宫之后,虽然表面上对叔辈执礼甚恭,其实戒心甚重。这也是人之常情,但身为近支亲贵,那日子就不大好过了。自然而然,要凑到一处,常有些抱怨的话。白帝有所闻,然而不甚在意,因为朱王是个老实头,栗王志大才疏,都不足为虑。

  他所虑的,只有兰王一个人。兰王也深知这一点,所以镇日伺花弄鸟,走马斗鸡,重重荒疏之处较从前,变本加厉。这情形连忠厚的朱王都有所觉察,更鲜少登门,怕无端地给他惹来麻烦。

  此时是个难得的机会,朱王便叫上栗王,一路闯进后园。正是大冬天,兰王窝在暖笼隔扇的屋里,一手一把酒壶,一手一握鸟食,也不用酒盏,直接对着嘴就“唏哩呼噜”地灌,喝两口酒,逗一会鸟,自得其乐,十分惬意。

  朱王一看就笑:“你倒真会享福!”

  兰王的疏率,在兄长面前也毫不收敛,呵呵笑道:“三哥、八哥,是不是前头流水席没吃好,到我这里来了?猴儿,把醉香楼的腊肉和酱鸭切来,再开一坛南府的那个什么‘玉露春’!” 朱王和栗王相视一笑,老实不客气,就在他对面坐了起来。

  “这酱鸭,”兰王用筷子点着说,“是我叫醉香楼特意做的,借他们那里的老汤,又加我几味料,两位哥哥,来,尝尝,看能不能吃出来?”

  两人心中都有事,应付着尝了尝,食不甘味。栗王沉不住气,匆匆咽下嘴里的一块肉,便说:“禺强,我们找你有事商量!”

  兰王摇了摇筷子,“什么事都好商量,朝中大事咱们不提,好不?来,喝酒!”

  要说的正是朝中大事。栗王很无奈地,以眼色向朱王求援。于是朱王问道:“你知道我们要说什么?”

  “猜着一点。”兰王丢块腊肉在自己嘴里大嚼,一面含混地说道:“哥哥们是心思又活动了,我知道。实说了吧,这档事我不管。我没有那个能耐,也没有那个心。”

  “算了吧!”栗王冷笑,“你不用在我们面前装腔,父皇当年就想扶你,你图安生。如今都这种局面了,你还要图安生?”

  兰王一哂:“图安生怎么了?我看子晟当朝,也挺好啊。”

  “挺好?叫我看是禽兽不如!你看看父皇,挺好么?他老人家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为人子的一点想法都没有?还有二哥、四哥,现在轮到邯翊了--”

  “诶、诶!有一件事说一件事,邯翊的事是那孩子自己的事,顶多算给子晟三成。”

  “是一件事!”很久不说话的朱王沉声道,“子晟的为人你我不清楚么?他顾过什么骨肉叔侄?邯翊是孤儿,是四弟唯一的血脉,自然咱们应该照应。更何况,照我看,连我们都算上,底下这些人里面,他最是块材料!”

  “好好好,”兰王无奈地,“就算他是块材料吧,与我何干?”

  栗王怫然不悦,端起脸色,还要再辩,见朱王抛过一个眼色来,便忍住了。

  朱王举杯相邀:“咱们兄弟难得聚--聚一回少一回喽!来来,喝酒、喝酒!”

  栗王、兰王相随举杯。毕竟是手足兄弟,虽然各怀心事,然而杯酒言欢,几句话便说到了一处。

  直谈到了天色透黑,两人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朱王忽然回身,正色道:“禺强,你不要忘记,你也姓姬,你也是我天家之子!”

  兰王神色一变,却终于没有说什么。

  等送走两人,兰王退入内室,摒绝侍从,将门仔细地拴好,然后从床底的暗格中,取出了一只极其精致的小木箱。兰王由贴身处,摸出一把小钥匙,将木箱打开。

  里面是一道诏书。兰王无需拿出来细看,虽然只看过一遍,里面的内容他一字一字都记得很清楚,就如同十年之前--帝懋五十二年的初春,天帝将诏书交给他时的神情。

  “如今东乱又起,我老了,精力不济,不得不将事情都交给子晟。”

  天帝的声音很低沉,然而在兰王听来,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像是带着几分凄凉。

  于是,兰王安慰道:“东乱不足为大虑,父皇放心交给子晟就是。”

  “东乱是不足为虑……”天帝踌躇着没有说下去,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

  兰王心底一凉,迟疑道:“不至于吧?我看子晟虽然有时候手段太狠,可是这样的事情,他未必敢做。”

  天帝已干瘪的嘴角微微一咧,露出令人心悸的苦笑:“我看过多少人了,不会看错的。”

  兰王犹不肯信:“天下早晚是他的,他急什么呢?”

  “可他不这么想。一天不真正拿到手,他就一天不能安心,那孩子就是这样的人。”

  “那么,”兰王脱口而出:“父皇索性给了他,让他安心就是?”

  “禺强!”天帝的脸色变得严厉了,“他如果是这样的人,我又怎能把姬家江山交给他!”

  兰王怔了怔,垂首不语。 “禺强,这里有一份诏书,你拿去看。”

  兰王接过来,展开只看一眼,便脸色大变。

  “如果东乱平定之后,他肯安分守己,拣一个适当的时机,我便传位于他。但如果他不肯,禺强!”天帝加重了语气:“你一定要有所决断!”

  “儿臣……”兰王觉得接过的是一个承担不起的责任,于是双手捧起诏书,做了个奉还的姿态:“儿臣的性情,父皇最清楚,儿臣怕是做不来!”

  天帝急促地说:“做不来你也只好做!”

  然后,他又长叹了一声:“如果可能,我也宁愿自己做,而不是硬推给你。只是,只是有过承桓一个,就够了,我老了……”

  天帝双眉一垂,那副黯然神伤的耄耋之态,凄恻万状。

  良久,他轻轻地说:“禺强,接旨吧。”

  “是。”

  兰王终于跪下来叩首。

  “唉……”天帝望着他,感慨不已,“禺强,实在难为你!但,你不得不如此,谁叫你也姓姬?谁叫你也是天家之子!”

  天家之子。

  这四个字的滋味,真是只有身在局中的人,才能品得出来。

  睹物思怀的兰王慢慢又合上了箱盖。天意,他将手按在箱子上,本想自欺欺人地忘掉这回事情,谁知道情势仍旧会走到这一步,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收好了东西,兰王将房门打开,稳稳地吩咐:“猴儿,明日文乌来贺,悄悄地引他来见我!”

春天好像来得特别早,刚过正月十五,便已风和日暖,冰雪消融,宫中的女子纷纷换上了飘逸婀娜的春衫。
  青衣想起在自己的家乡,这时节上山拾柴,会拣到鲜嫩的蘑菇,偶尔还能挖到一两根嫩笋。

  然而,在这宫中走来走去,到处只见深灰的宫墙,只有偶然探出墙头的树枝,冒出的几点新绿,才让人感到一线生机。

  在宫里住得久了,有时会看到些老宫人,连头发都白了,不免心惊。他们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住这么久呢?难道自己以后也会和他们一样,瞪着一双死鱼般麻木的眼睛,坐在屋檐下晒太阳?

  青衣知道自己是幸运的,虽然她还是一个宫女,宫中的人却都知道她是白帝最宠爱的女人。

  可是帝王的宠爱就像风一样变幻莫测,此刻还环绕着自己,也许下一刻就头也不回地转向了。何况现在她已经知道那个叫青梅的女子是谁,心里便不免悒悒,白帝宠爱的,是那女子的影子吧?

  也许她不该像送她进宫的那个人教的那样,拒绝白帝的册封。虽然那些空有名分,却得不到宠幸的女子,也一样可怜,但是她们至少能保住一点富贵。

  拐过一条街,远远地望见青王瘦削而挺拔的身影。

  青衣停下来,悄悄地看了一会。他可真是个英俊的男人,她想着,不觉有点脸红。

  她走过去,深深一福:“青王。”

  邯翊微微侧开了身子,“青衣姑娘,何必多礼?”

  内侍们都不在跟前,邯翊用极轻的、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如今是王爷的人,不比从前在颜大娘那里的时候。以后见了我,不要这样子了。”

  青衣便不言语。 默然片刻,邯翊又低声问:“王爷这几日说过什么要紧的话没有?”

  青衣说:“王爷心里,还是想着青王。”

  邯翊目光闪动,“你怎么知道的?”

  青衣将那天在殿台上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邯翊听完,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青衣有点失望,她问:“你不高兴么?”

  邯翊默然不语。过了会,他说:“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有些事情别插手得太深。王爷现在是不提防你,不然的话,他不是你能动上心眼的人。”

  青衣觉得这话刺耳,便负气地说:“好,以后我什么都不管了。”

  他笑笑,“何必如此?我也是为了你好。”

  青衣便又高兴了,抬头看看他,他却看着远处,脸上神情有些奇怪。

  她回头望去,正见大公主瑶英的身影,消失在宫墙的一角。

  “那,你还要我做什么事?”她有点幽怨,可是他那时只是跟她说,要她帮他,她便答应了,他却是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的,所以这也怪不到他。邯翊想了想,问:“你知道匡郢么?”

  青衣点点头,说:“知道。”

  “你替我留意一点,他跟王爷都说些什么。”

  青衣点头,“我明白了。”

  “还有--”邯翊迟疑了一下,又说:“我们这样也不方便,以后你有什么话,告诉六福好了。”

  他们这样交谈的时候,六福一动不动地远远站着,像个木头人。

  青衣看看他,又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也没别的了。好好跟着他吧,他待你,一定会很好。”

  邯翊说完,转身走了。

  青衣僵立了很久,呆呆地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良久,一阵风吹到脸上,感觉微微的凉意,她才惊醒过来。掏出手绢拭去脸上的泪痕,然而换上平静的神情,从容地回身向乾安殿走去。

二月,白帝终于颁诏,命青王邯翊入值辅相。

  已经拖了月余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朝臣们也未有多少意外,只有匡郢那一方的人,微感失意。

  可是入中枢的青王,却仿佛突然转了性,全不像以前做大公子时凡事出头,有主张的时候少、随声附和的时候多。陆敏毓虽然有心一争长短,然而手段上毕竟逊了一筹,常常落在下风。因此朝中又是匡郢一系比较得意了。

  春天里,白帝不知怎么起意,想起了先储帝承桓。当初先储下葬凡界羽山,并不曾树碑,二十多年过去,自然已经找不到。白帝便在东豫为先储修一座衣冠冢,算是让他重新葬入皇陵。这件事着落在邯翊身上,专心于此,更少理会朝务。

  于是,朝中便显得异常平静。

  日子一平静,时间就变得像流水一样,悄无声息地逝去。回想起来,就好像陡然出现了一段空白,记得的,还全是去年的那些事情。

  瑶英变得越来越安静,弹弹琴、作作画、陪白帝说会话,就把一天打发过去了。在宫人们看来,她是越来越像她的母亲虞妃了。

  只有玉儿知道,她经常在夜半起来,独自坐在窗边发呆。 这年里,她很少见到邯翊。没有了兄妹的名分,他们要见面,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当然,如果她想要见他的话,还是能见到,可是见了说什么呢?这么一想,便犹豫了。

  和白帝在一起的时候,父女俩也很默契地,从来不提起他。这样刻意地回避,其实反而很着痕迹,所以有时候她想,索性说破了吧!可是看看白帝的神情,她总也没能开口。

  这些年他老得很快,瑶英记得她小时候,白帝已经三十多岁了,可是看起来还像二十多岁的人。然而如今他其实刚过四十岁,却是鬓角全白,像是已过半百的人。

  他近来格外眷恋天伦之乐,仿佛因为失去了一个儿子,便对其余的愈加看重起来。襁褓中的申?,还不到能够承欢膝下的时候,瑶英、玄?一双儿女,则时不时被叫到乾安殿来盘桓说笑。闲谈是照例只有瑶英一个人应答的,玄?往往一个下午都不说话--照宇清宫内侍们的说法,他一连两三天不说话也不算稀奇。即使如此,白帝也愿意他在跟前,甚至常常到以前极少去的宇清宫中,坐上一阵。

  邯翊认回本宗,玄?的称谓自然往上挪动了一位,由“二公子”成了“大公子”。然而玄?自己不肯,理由是听惯了。非但如此,提及邯翊时,也依旧称“大哥”,始终不曾改口。邯翊已经是青王,这样子实在不伦不类。但玄?的话,向来说一不二,也鲜少有人去驳他,因为人人都有这样一种念头:何必跟个瞎眼的少年计较?因此宫人们形成了一种默契,到了玄?面前,便叫“二公子”,出了宇清宫,则玄?又变成了“大公子。”

  白帝听闻,亦无可奈何,一笑了之。

  但,无论怎样受到优容,玄?是继位无望的,因此姜妃所出的小公子,就成了当然的世子。这是再没脑子的人,也能看得明白的事情。申?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已成瞩目的中心,但他的生母姜妃,得意是写在脸上的。

  申?一天一天地长大了,会坐了、会爬了、会摇摇晃晃地站了、会含含糊糊地叫“姐姐”了。

  那孩子真是惹人喜欢,这阵子正在学走路,可是一看见瑶英去了,就什么也顾不得,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往她怀里扑。

  这个时候,姜妃就在旁边看着,若无其事地微笑。

  八月,申?满周岁。

  白帝在乾安殿,设下了一个很盛大的抓周礼。

  结果,申?抓起了一把木头小刀。

  听说白帝很是高兴,说了些“吾儿将来必有武勋”之类的话,朝臣们自然凑趣。

  后来瑶英又听说,其实当日白帝还摆了一枚玉玺。宫人们都说可惜申?没有拿那个玉玺,否则,也许白帝当场就册立他为世子了吧。

  瑶英却想,那玉玺颜色黯淡,一点都不起眼,小孩子当然不会去拿。可是既然如此,白帝为什么要摆上这么特别的一样东西呢?

  这个时候,又有朝臣上书,请求册立申?为世子,可是白帝没有答应。

  他说:“世子的事情,我还要考虑,请诸卿先不要论及了。”

  于是传言又渐渐地蔓延开来,说白帝其实还是想立青王。

  这些事情,瑶英本来都不关心,可是近来听得多了,也渐渐明白起来。白帝不会跟她提起这些事,不过有的时候,她陪他说着话,他也会走神,仿佛考虑着什么很难决断的事情,她就想,其实他还在犹豫吧。

  年关将近的时候,南府突然派了使臣来,替南帝世子向白帝提亲,求娶公主。

  一开始白帝没有告诉瑶英,可是宫人们都在悄悄地议论着,瑶英便也听说了。

  她惊异地发觉,自己听着这件事,心里一片漠然,就好像这根本不是她自己的事情一样。

  不久听说,白帝认了朱王的孙女作女儿,许嫁给南府。这也是大家意料中的事情,白帝怎么舍得将大公主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直到这时,白帝才告诉瑶英这件事。

  瑶英想起两年前见过一面的南帝世子,那时他随父亲到帝都来朝拜,那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她就说:“其实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

  白帝非常吃惊,然后仔细地审视着她。

  瑶英扭开脸,说:“反正不能嫁给邯翊的话,嫁给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说完,她的脸就红了,可是心里却轻松了,总算把这话说出来了。

  白帝轻声笑了起来,他说:“女儿可真是留不住啊。”

  瑶英的脸更红了。

  白帝却又叹了口气,“要是我狠得下心,一定不让你嫁给他。”

  瑶英抬起头,看见白帝一脸的忧虑,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她将脸靠在父亲的肩头,白帝便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听见穿过宫宇间的风声,那种声音总像是带着什么人的哀泣。

  “我曾经想,就算你恨我一辈子,我也要让你离开这里。可是你的性子我也知道,我要是真的那么做了,那……”白帝苦笑了一下。

  瑶英淘气地笑笑,“父王你放心好了,谁敢欺负我呀?”白帝说:“就是这话才让我不放心。”说完他又笑了,捏了一下她的脸,“不过也是,谁敢欺负你啊?”

  瑶英羞赧地笑了笑。

  白帝又说:“这件事总要等我好好筹划一下,你也不用那么急。”

  瑶英又脸红了,嘟起嘴说:“谁急了?”

  “不急啊?不急那就再等三年五载,父王有空了再说吧。”

  “父王!”

  父女俩笑闹着。可是这样高兴的时候,却总有一点莫名的心慌,觉得事情好像不应该如此顺利。

 刚转过来年,原任大司谏过世了。

  言官之首,自然需要一个风骨棱棱、才德俱尊的人物来担当。陆敏毓的意思,吏部正卿孙直廉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匡郢与他不和,由来已久,可想而知,如果提出来肯定会为首辅所驳。所以,必得争取到青王的支持。

  于是,这天一到直庐,趁着匡郢还没有来的当儿,陆敏毓凑到邯翊身边,低声问:“大司谏的人选,匡相似乎有意让魏柏来干。”

  “噢!”邯翊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陆敏毓看着他,盯问了句:“青王听说过这回事了?”

  “没有。”邯翊摇摇头,“不过匡相跟我提过,说王爷的意思,得要一个说话能到点子上的人。”

  陆敏毓想,言官自需如此,又何用王爷来说?

  邯翊笑了笑,说:“王爷如今身子不大好,精神也不如以前,有的没有的事都去扰他,也确是不胜烦剧。”

  话说到这个地步,陆敏毓自然明白了,忍不住“哼”了声:“这叫什么话?怕是有人只想言官都不说话,那才称心!”

  邯翊淡淡地接口:“话不能这么说。”却又不往下说了。

  陆敏毓也不言语,逡巡思量,如何将话扯到正题?

  邯翊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提起:“说到这个魏柏,前些时候我倒听到些传闻。”

  “什么?”

  “他有个侄子,不知为了什么事,打死个人。” 陆敏毓倏地站住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过半月前吧。”邯翊若无其事地笑着,“你不觉得魏柏这阵子有些精神不济?怕就是为了这事情。”

  陆敏毓沉吟着,自语:“我怎地一点没有听说?”

  “他侄子是寻常布衣,自然当寻常人命官司办,这会怕是还没有上报呢。”

  陆敏毓目光游动,良久,微微冷笑了一下,“那样最好。”

  “陆相,不会是打算管这档闲事吧?”邯翊一面端起茶喝,一面小声劝说:“叫我说,听过算完吧。这种事,下有都府、上有刑部、理法司,陆相何必去管?”

  陆敏毓微微一怔,随即展颜笑道:“这话说得是。我要管了这档事,倒让人说我的手长!”

  正说到这里,隔窗望见匡郢进了院子,两人便丢开这事,不再提起。

  过几日商议大司谏的人选,果然匡郢提出了魏柏。

  问到陆敏毓,回答说:“魏柏才具、资历是不差,旁的么……”他沉吟片刻,说:“我也不甚熟。青王的意思呢?” 邯翊淡淡一笑,说:“我也不熟。两位既然都说不差,那就是这样吧。”

  说着,便看陆敏毓,两人的目光微微一碰,旋即装作若无其事地,各自分开了。

  匡郢不虞有他,照此上奏。

  退朝回来,和文乌闲谈起来,邯翊不由摇头叹息:“陆敏毓这一手,比我想的还要绝。”

  “冰冻三尺,陆敏毓早恨透他。这是天上的肥肉往嘴里掉,怎可能不一口咬死?”

  文乌说话向来谐谑不庄,邯翊也不去理会。思忖良久,只说:“我就怕,这位拿捏差了时机。”

  “怕什么?”文乌满不在乎地笑着,“倘使发了明诏,再捅出这事来,就闹得更大!”

  邯翊不作声。文乌看看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说:“你还是怕扫了‘那位’的面子吧?”

  邯翊怔了怔,随即掩饰地说:“那倒不是。你不知道他的脾气--”

  “我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可我知道你的脾气。”文乌打断他,“他若无事,你记得他是你杀父的仇人,他若有事,你又想起他从前待你的好处。”

  邯翊苦笑一下,辩无可辩,索性不辩了。

  文乌一哂,“我劝你省省,这样左右拿不定主意,当心鸡飞蛋打!”

  邯翊的神情忽而阴沉下来,用极低沉的声音说:“我已然拿定主意,并没有变。”

  “那就好!”文乌拍着膝盖说:“匡郢这一下跟头必定不轻,跟着你想怎样?”

  “先看看他这跤,究竟跌到什么地步?”邯翊悠然地说,“要是一口吞不下大鱼,吃几只虾米也没意思。何况,咱们要的‘鱼’还在后头。”

  “说起‘鱼’来,我倒从潘世增那里,得到一个说法。”

  潘世增是太医院正,跟文乌极熟。他说的是什么?邯翊不由眼皮一跳,神情专注起来。

  “那位的寿数,至多不过这个--”文乌张开五指轻轻晃了一下,“最有可能,已在这两三年间。”

  邯翊舌尖顶在齿间,“兹”地吸了一口凉气,好久不得作声。

  文乌见他脸色渐渐苍白,不由推他一把,似笑非笑地提醒:“刚还说过不曾改主意,不会又来了吧?”邯翊久久地沉默着,神色阴晴不定。

  终于,他咬了咬牙,低声说:“如此,咱们得抓紧一点了。”说完,饮干了一杯,将空酒杯拿在手里把玩着,沉吟不已。

  “不巧的是,八月我得离开一阵--”

  这是年中的一件大事,先储陵修成,事隔二十多年,先储承桓终于重归皇陵,白帝命青王送葬。典礼定在八月,算来总要离开一个多月。

  “怎么忽然想起修先储陵,到底是动了哪门心思?”

  “谁知道!”邯翊很随意地说着,“还有四个月,最好能让事情有些眉目,否则我这一去,足够那边翻云覆雨。”

  顿了顿,问起:“你跟曹桢熟吧?”

  “熟得很。怎么?”

  “这几日多走动走动。”

  “喔!”文乌大致有数,“要用他老子递话?”

  曹桢是工部正卿曹成典的儿子,曹成典由匡郢一手提拔,鞍前马后效劳得极为勤力。

  “不错。”邯翊在文乌耳边低语了几句。

  “啊?”文乌大为惊异,“这……”

  “他栽这一下,必定急于挽回眷宠,所以这事情有七八成的把握。”

  “我不是说这个。”文乌迟疑着,“你不怕弄巧成拙?”

  “我有七成的把握。”邯翊泰然自若地说,“还有三成,那也只好赌一赌看了。好在这件事,就算真的弄巧成拙,也不见得比现在坏到哪里去。”

  “唔……”文乌有点心不在焉,圆豆转了好几转,霍地一亮。

  “难怪!”他怪异地笑笑,“你有那样好的一个内应,是可以十拿九稳的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邯翊很快地说,“这件事,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文乌扫了他两眼,仿佛将信将疑,然而也不再提起。

邯翊料得不错,魏柏的任命已下,刑部才接到帝都府的上报。

  前任刑部正卿钱德康,不肯看匡郢的脸色,叫他捉到错处排挤出帝都,索性辞官回乡去了。现任正卿刘兆怡,惟匡郢马首是瞻,案子落到他手里,自然要压下。

  陆敏毓早有准备,安排得十分缜密,根本没有经他的手,便由底下的书办悄悄抽出案宗,转到了理法司。

  董硕的直名,在处决齐姜氏一事上,已经声震天下。当然毫无迟疑,就在朝堂上揭开了此事。

  白帝的脸色,果然异常难看。

  匡郢更不好过,魏柏是他极力举荐,前后还没有一个月。这下措手不及,懊恼之外,也暗恨魏柏,治家不谨,行事太不检点。

  这一案牵连甚广。魏柏自然是头一个被严究的,大司谏的位子还没有坐热,就被革职查问。

  表面上这件事还牵连不到匡郢,然而朝中人都看得出来,首辅在白帝面前,说话没有以前的份量了。

  这当儿,宫中传言,白帝曾召匡郢密谈。君臣摒人独处,足有小半个时辰,说些什么,外人一概不得而知。直到房门一开,匡郢从寝殿中出来,在外侍立的宫人,才听见白帝最后一句:“不该管的事,就不要管了!”

  乾安殿侍奉多年的宫人,从未听见过白帝对石长德说类似的话,自也不免诧异,都当作了一件新鲜事。于是这情形悄无声息、却是飞快地传了开去。

  传到宫外,却又勾起了一干敏感的朝臣,新的猜疑。

  匡郢的宠信大不如从前,已是彰明较著,更耐人寻味的是白帝的话。

  什么是首辅不该管的事? “说是匡郢劝王爷立申?为世子,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景和宫中,姜夫人追问女儿。

  “这我可不知道了。倒是叫贾四顺留意了,不过只怕他也探听不出什么来。”

  姜夫人默然片刻,冷不丁问了句:“王爷多久没上你这里来了?”

  一句话,将懒洋洋倚在床头的姜妃,问得红了眼圈。然而迅即咬了咬嘴唇,故作洒脱地笑着:“大概半个多月吧,懒得去记了。”

  懒得去记,可见是实情,而且是常有的事。

  “难怪,看来我听说的不假。”

  姜妃不明所指:“听说了什么?”

  “王爷最近宠上了一个宫女,听说跟前头虞王妃长得很像。”

  原来是这事。姜妃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可不是最近的事了,总有一年了吧?就在那丫头宫里伺候,长得不怎样,人也不机灵,真不知道……哎,我如今也不计较这些了。”

  “一年了?怎么你从来也没提过?”

  “我提这个作甚么!”

  “那,”姜夫人又问:“都一年了,王爷怎么还没册封她?”

  “谁知道。”

“唉,看来王爷的心是全不在你这里了。好在你已经有了?儿,我看那孩子一脸的聪明相,将来准是个有大福气的人!”

  提起申?,姜妃终于露出欣慰的神情,整张脸都放出光彩来,“亏得有这个孩子!不然,我真不知道在这里的日子得要怎样熬下去。”

  “所以,你更得好好筹算、筹算。”姜夫人顺势接口。

  “娘!”姜妃关切地问:“你有话要说?”

  “是。”姜夫人特意走到门边窗边又看了一圈,这才走回到榻前坐下,小声地说:“原本你有了儿子,你爹和我都觉得可以放心了,现在看来不见得!所以,再等等看,倘若真是咱们不想看到的那种局面,万不得已,也只好用万不得已的法子了。”

  低而阴沉的语调,激得姜妃浑身一战,惊恐地望着母亲,半天说不出话来。

  姜夫人安慰她:“我说了,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你爹说有备无患,叫我说,王爷未必会那样糊涂,舍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去立个不相干的人?何况,人人都知道,老青王是怎么死的!”

  “可是……”姜妃恨声道:“容华宫那丫头可向着他!丑事都做出来了,王爷还能把她嫁给别人?又是女婿、又是养子,多好?”

  “所以,你更得狠下心来。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你的儿子打算打算,如果真的立了那位,你想想你以后的日子?就算你舍不得那点情分,叫我说也没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咬咬牙忍过这一阵,往后还有几十年的舒心日子。”

  “这……”姜妃迟迟疑疑地,“娘,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也好。”姜夫人不忘叮咛一句:“可别说出去,跟谁也不能说,放在心里就是。”

  “我明白。”这样回答的姜妃,脸上带着些许茫然。等送走母亲,她独自回到房中,亲手从箱底取出一块大红喜帕,展开在案头。

  五色丝线绣的鸳鸯戏水,依然鲜艳如新。她还记得移开喜帕的那瞬间,眼前的男人沉静的微笑。她从未见过如此广博宽厚的人,仿佛他可以包容一切,仿佛他可以承担一切,仿佛他可以遮挡一切。她凝视他,忘情而专注,甚至顾不上新娘的羞怯。然而逐渐逐渐地,她发觉那神情、那微笑,只不过是他脸上亘年不变的面具。假的、假的,全都是敷衍!

  姜妃歇斯底里地抓起喜帕,使劲撕扯着。然而勒红了指节,也未能扯开半分,她恼怒地捞起一把剪刀--

  就在触到喜帕的刹那,她停顿了。望着剪刀阴冷的利刃,她的神情也越来越冷静。

  莫非这就是她的命?然而这为什么就该是她的命?

  “为了儿子……”

  她喃喃地念着。终于,她放下了剪刀,将喜帕收好,挺直了身子,自己开门出去,问:“申?在哪里?”

  年幼的申?,被奶娘领了来。他平日在生母身边的时候,远没有在奶娘身边的时候多,但母子天性,一看见姜妃,便张开小手一摇三晃地扑了过去。

  姜妃下意识地搂紧了那幼小柔软的身子,幼儿特有的乳香萦绕在鼻端,撩得她心头酸热涌动,一阵一阵地想哭。

  “为了儿子。”

  姜妃的心,清明了,也安定了。
八月初,邯翊护送先储灵柩,启程前往高豫皇陵。
  这月里,小公子申?也满两周岁了。

  宫中很是喜庆了一番,申?活泼可爱,姜妃婉转逢迎,白帝过得十分畅怀。

  次日回到乾安殿,眉角依然挂着一丝欣悦。侍侯盥洗的青衣,凑趣地笑着,说起:“小公子可是越来越聪明了,说出的话,都似大人样了。”

  白帝笑了,“才两岁的孩子,懂什么?大人教了说什么,就说什么,自然像大人的话。”

  “反正奴婢说不来。”青衣将一条丝绦小心地系在他腰间,一面随口问道:“都说王爷快要立小公子做世子了,到底什么时候啊?想是有场热闹好看,奴婢都等不及了。”

  白帝却是好半天不作声。

  青衣觉得奇怪,抬头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白帝脸上一丝笑容也无,眼神阴沉地吓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青衣失声,“王爷,你怎么啦?”

  白帝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字一字地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惊骇间,青衣想不起来方才的话,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

  白帝放缓了语气,“就是你刚才说的,我要立申?的事,你听谁说的?”

  “都这么说的。”青衣在白帝的注视下,张皇失措,“还说是匡大人跟王爷议定的,错不了。莫非、莫非奴婢说错了么?”

  “匡郢么?”白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慢慢地转过身去,再也不发一语。

  过几天辅相议政的时候,白帝忽然说:“你两个事情都多,青王年轻,本该多担一点,匀匀吧。”便让匡郢将兵部、陆敏毓将刑部的事,交给邯翊去管。

  看来两人各开去了一部,然而匡郢心里清楚,刑部虽然是陆敏毓分掌,却早已被自己抓来,白帝这一句话,于陆敏毓其实没多少分别,跟自己却大有干系。

  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放了暗箭,他这样想。否则,为何青王还远在东陵,就急急地做出这样的处置?然而苦的是,暗查许久,还是不知道,到底是谁摆布了是非?

  就这样疑虑重重,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

  等到邯翊从东陵回来,文乌带给他一件有些骇人的秘闻:“听说姓匡的近来似乎不大安分,跟傅世充有来往。”

  傅世充是东大将军,节制着二十万人马。

  邯翊冷笑了一下,“看来他真是想走绝路了?”

  “那你想走哪条路啊?”

  邯翊看看他,“你有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文乌徐徐地说:“我看时机也差不多了。要不要现在推它一把?”

  他似乎不经意地看看窗外,“秋高气爽,这一阵王爷的身子看来不错。过几天就是东郊狩猎,想必是会去的吧?”

  邯翊凝神看着他,不语。

 白帝年轻时很喜欢狩猎,只是最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已经连着三年不曾去了。今年自觉精神健旺,便早早命人准备。

  到了日子,大驾前往。

  方圆百里的猎场,青赤白玄四色荡幡招展,一色乌丝连玄犀甲的数万禁军分列四方,刀枪剑戟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辉。数百骠悍的骑兵在围场中不断地来回跑动,各色旌旗扛在他们的肩头,随风“咧咧”作响。

  等白帝所乘猎车入场,陈于行猎台两侧的大小鼓、鼙、歌箫、笳、大角诸般礼乐大振,奏武德之音,禁军呼喝相应。

  白帝登行猎台,数十惊惶失措的麋鹿在驱赶之下,从台前奔过,禁军大噪,再驱过,又噪,三驱过,白帝方引弓,箭如流星,一头鹿应声而到,此时从驾之鼓及诸军鼓俱振,宣告狩猎开始。这日白帝收获甚丰,邯翊却几乎没有出手,他一直随侍在旁,照料一切。

  “翊儿--”

  兴致高昂的白帝,从马上回转身,脱口叫了一声。

  两人都微微地怔了一下。

  自从认回本宗,白帝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叫他,此时听来竟有些异样的陌生。

  “翊儿,”白帝依旧微笑着,这样叫他,“你自管去,我这里有的是别人。”

  邯翊似乎仍然愣着,好一会,才答:“是。”却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白帝说到第三遍,他才离开了一会,胡乱射了几箭,便回来了。

  白帝的精力是大不如以前了,不过半个多时辰,脸上开始浮现倦色。

  邯翊一直在旁边留神着,便想劝他歇歇。转念间,差点脱口喊出“父王”来,连忙忍了忍,才说:“王爷,歇息一会吧?”

  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看他,点了点头,拨转马离开围场。

  邯翊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甲士们依然在场中狩猎,然而马蹄声和呼喝声都渐渐地远了。

  一切都像是变得越来越宁静。

  午后的阳光从云端照下来,晃进眼睛里,微微有些恍惚。

  邯翊觉得心里像是忽然堵上了什么,他呆呆地看着白帝,想起自己八岁那年,第一次到猎场,白帝亲手抱他上马,拥他在身前。

  “翊儿,看!”

  冷不丁地,白帝喊了一声,手指向场中。但见四面箭矢如流星,射向一只斑斓的猛虎。

  “好些年没有射到这么大的虎了!”白帝兴致勃勃地笑着,“你还记不记得那年--”

  “臣记得。”

  邯翊的唇角也勾开一丝笑意,那年也射到这样一头猛虎,白帝还特意叫人拿来小弓小箭,教他在奄奄一息的虎身上补射了一箭。

  难道竟是万事轮回的预兆?他望着曾经叫过二十年父王的身影,蓦然发觉,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沉下去。

  就在那个时候,箭矢破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邯翊看见很多人的脸色都变了。然而惊骇之间,他们都来不及作任何反应。

  邯翊的人,先于他的声音,扑到了白帝身上。

  两个人同时滚落到草地上。

  在失去知觉前的一刹那,邯翊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喊:“父王小心--”

 太医院正潘世增,这天适逢家中有事,并未当值。传召的侍卫,赶了两个地方,才将他找出来。

  见了面,二话不说,拉上他就走,在路上才将事情说明白了。

  宫门外,内侍守候着,看见他就说:“潘大人,请跟我来!”

  潘世增认得他,是邯翊贴身的内侍六福。便不虞有他,急急忙忙地跟着他走。

  然而,六福却不领他去乾安殿,向东一拐,进了一条窄街。潘世增知道尽头的院子,是内侍的住处,不由狐疑地停下脚步,“你要带我去哪里?”

  “潘大人。”六福十分恭敬,“你老再走几步,就知道了。”

  潘世增将信将疑,走到院子门口,却见有人从屋里迎了出来,“老潘!我等你好久。”

  “文公子!”

  潘世增愕然,“你怎么在这里?”“自然是有事喽!”文乌过来,大咧咧地挎上他的胳膊,“走,里面说。”

  内侍的住处十分简陋,不过有人特意收拾过,很干净,桌上沏好了茶。

  潘世增推让了一下,“文公子,你知道的,我现在可没有工夫吃茶!”

  “我知道、我知道。”文乌嘻笑着,顺手将房门关上,“我知道你老潘要赶着进去救命,实话说,我也是为了这事。我不跟你拐弯抹角,几句话就完了。”

  等他将要求的事情说出来,潘世增脸色剧变。

  “这、这、这……”他仿佛舌头突然打了结,连说了七八个“这”字,就是说不下去。

  “这也没什么难的。”文乌替他接口,“你老潘的手段我清楚,这点事,对你来说,是小事一桩!”

  “这万万不能!”潘世增脸涨得通红,“文公子,你这是要我的命!”

  文乌“哧”地笑了,“我怎会要你的命?我是给你大好的机会,你想想事成之后吧!”

  潘世增正色道:“不成。文公子,当年我在师尊面前立下重誓,为医者、父母心,怎能做这种事?”

  “少来!”文乌打断他,忽然又狡黠地笑着,瞬了瞬眼睛,“我叫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青王的伤,最后不还是得要着落在你手里?”

  “不行、不行……”

  无论文乌如何劝说,潘世增只是反复不断地这样回答。说到后来,索性转身要走。

  文乌踏前一步,伸手拦住他。

  “老潘,我不想害你,可是你也别害我!”

  “这、这怎么说?”

  文乌绷起脸来,“我把这话告诉给你,是因为信得过你,我也就等于把一条命交到了你手里。你就这么走了,算是怎么回事?”

  “我不告诉给别人就是!”说着要起毒誓。

  文乌冷笑,“这套你信,我不信!”“那、那……”

  这当儿,六福隔着门催道:“潘大人,时候不早,该进去了!”

  潘世增急得打转,一双眼睛盯着文乌,仿佛直要号啕大哭。

  文乌却又笑了,“老潘,你真想不开,这事你办了,对你能有什么坏处?”

  “话不是这么说。万一要是让人看出来,我一家老小的命全得搭进去!”

  “那,”文乌笃定地笑着,“就要看老潘你的手段了!”

  潘世增两眼直勾勾地,愣了半晌,情知不答应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终于,他狠狠地跺了跺脚:“唉!只有这样了!”

  “这就对了!”文乌眉开眼笑地,用手搭着他的肩,低声说:“小心一点。需要什么,告诉给六福就是。”

  潘世增点了点头,略为整了整衣冠,伸手开门,这才发觉,手心里握着一把冷汗。

箭正中邯翊的背心,所幸射到的时候,力量已弱,没有伤到要害。

  御医诊治的结果,伤势虽凶不险,应当不久便醒过来。

  然而两个时辰过去,邯翊却依然昏睡着,没有醒来的意思。

  又召御医来,这回看了好半天,脸上都有些迟疑的神色。终于,还是潘世增开口说:“应无大碍,只是青王体虚,大约过了今夜,就能醒了。”

  白帝颔首,“好,那么且等到明日天亮。”

  很寻常的一句话,潘世增却不由哆嗦了一下,头上已见冷汗。

  随后伤口擦洗上药,都由他亲自照料,白帝一直在旁边看着,不肯离去。直过了戌时,依然目不交睫地守在床边。

  从御医到贴身内侍,无不来劝,怎奈连青衣的话,他也听不进去。

  黎顺看看不是办法,将手边的事交待几句,自己去请大公主。

  遥遥地,只见容华宫中灯火依然,窗纸上,映着瑶英徘徊的身影。

  黎顺不由暗叹了一口气。瑶英到乾安殿的时候,只见白帝坐在外屋,正望着手里的一块玉佩发呆。

  瑶英行过礼,宫女端了锦墩过来,她便挨着父亲坐下了。

  “父王,在看什么?”

  白帝将玉佩递给她。对着灯火,玉佩透着晶莹的碧色,奇的是,里面天然的两股流液,仿佛两条游龙,隐隐泛出盈润的光泽。

  “好稀罕,谁献的?”

  “是先……是邯翊的亲娘,留给他的东西。”白帝拿回玉佩,在指尖把握着,玉石温润而细腻的感觉,便像有生命似的。

  “那时翊儿才那么一丁点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真快,都二十多年了。”

  瑶英神情黯淡了一下,默然不语。

  白帝轻喟着:“你们都长大了,我也老了。”

  “父王哪里老了?”瑶英挑起嘴角,装出嘻笑的模样。

  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看她,将玉佩收起来,又说:“我总想找个好时机,将这东西交给他,可是……”

  他微微摇了摇头,其实有过很多次机会,可是每次话到嘴边,总是又咽回去。总是想等他再大一点,再懂事些,可其实他早已长大成人、早已很懂事。

  他想,也许是自己其实并不想告诉他。

  他苦笑着,不无怅然地发觉,这世上没有人能与他分担那些久远的秘密。

  瑶英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神情,忽然说:“父王,要不,我陪你下棋?”

  白帝明白她的担忧,温存地笑了笑,说:“也好,反正我想你也是睡不着的。”

  内侍摆上棋盘。

  瑶英说:“父王,你要让我。”便不由分说地放上三颗子。

  白帝苦笑:“这我还怎么下?顶多让你一子。” “不成不成,让一子我肯定输,那还有什么意思?”瑶英耍赖地笑着,“青王每回让我……”

  她忽然顿住。

  好像话说来说去,总会绕到这里。

  两人相对沉默着,彼此都在掩饰,眼底的忧虑。

  良久,白帝轻轻地说:“下棋吧。”

  瑶英便落了一子,白帝随手回了一子。谁也没有仔细去看棋,甚至不知道自己落子在哪里,就这样来来往往,仿佛只是将棋子一颗一颗放到棋盘上。

  忽然,白帝的手势凝住了,他端详了一阵棋局,问:“你方才走了哪里?”

  瑶英仔细地看了看,忍不住笑了,原来她将自己的眼给堵上了。

  “这定是父王你赖我的!”她抹乱了棋子,“这盘不算,重来!” 便笑着,将棋子分拣起来。

  拣着拣着,双肩忽然一阵抽搐,连忙咬住嘴唇,将头低垂下。然而,还是有一滴水珠落了下来,溅在棋子间。

  白帝看着她飞快地将那一把棋子抓在手里,无声地叹了口气,“瑶英,你心里在怨父王吧?”

  “不不!”她惊跳了一下,“怎么会呢?”

  她扯动嘴角,想要笑一笑,却扯下一串的眼泪来。

  “你怨我,那也没什么奇怪的……”白帝的声音越来越低,末了化成了一声叹息。

  “父王,咱们不说这个了,说高兴的事。”瑶英急急忙忙地擦了眼泪,强笑着说:“御医不是说了?天亮他就会醒的!”

  “好、好,说高兴的事。”白帝附和地微笑着,抚慰爱女的心。

  然而,直等到窗纸透白,邯翊也未曾醒来。

  他发起了高烧,脸色微微发青,只有两颊泛出触目惊心的玫瑰色,背上的伤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不必传御医也看得出来,他的伤势恶化了。

潘世增当然早已料到这样的变故。

  这一夜中,他也未曾合眼,有如在油锅里煎熬般,在乾安殿专给他腾出的房间,来回踱步了一整夜。快到天亮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找到了六福。

  “让我见文公子。”

  六福见他面如死灰,眼窝深陷,一夜之间鬓角竟熬出了几根白丝,不由害怕,便答应下来。

  可是文乌要悄悄地进宫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六福跑了一趟,只带回一句话:“潘大人,文公子说了,请你老无论如何坚持两三天。”

  “可、可是,我、我……”

  六福压低了声音劝他:“一天也是这样,多几天也是这样,你老还想什么呢?”

  潘世增以手拊额,痛心疾首地顿足:“唉,我这是……好悔!”

  这时白帝遣人来传,六福推一推他:“潘大人,王爷还等着呢。”

  只这么轻轻一下,差点将潘世增推了个跟头。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也只得硬着头皮,到了寝殿。

  一进屋,就觉得静得异样,每一个人皆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

  行过礼,听见负手站在屋子当中的白帝,冷冷地开口:“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青王今天一早会醒的么?怎会这样?”

  潘世增伏地叩首,结结巴巴地说:“容、容臣再、再给青王诊一回脉。”

  “你去。”

  潘世增起身到了里屋,总算白帝不曾跟进来,叫他略略透过一口气。青王的伤是怎么回事,他心知肚明,装模作样地诊脉,不过再出来时,毕竟平静了不少。

  其实早已想好了一番说辞,不外虚火过旺之类,要紧的只有一句话:“好在守住了,容臣慢慢调治再看”。 白帝听得多了,知道这话并不妙,脸色变了变,终于还是忍住,和颜悦色地说:“你安心去治就是。”

  潘世增叩首告退,到外间去开方。正在擦满头的冷汗,黎顺从屋里追了出来,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道:“青王的伤势,到底要紧不要紧?”

  潘世增心虚已极,几乎要将实话说出来,然而终于忍住了,只含糊地说:“等用了药,再看。”

  “潘大人,你给句实话,你有几分把握?”

  潘世增记着文乌的嘱咐,此刻还不是时候,便回答:“不敢说十分,总有八分把握。”

  黎顺微微松了口气。然而第二天,青王尤未醒来,再问潘世增,就不肯说这样的话了。

  到了第三天,白帝的语气没有那么和缓了,“日日都说调治,到底要调治到几时,青王才能醒得过来?你说实话!”

  潘世增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青王福泽深厚,有上苍的护佑、王爷的荫庇,必能转危为安。”

  瞬时,屋里一片死寂。

  白帝脸色惨白,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潘世增,额角青筋隐隐地跳动着,看来很是可怖。

  潘世增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只听见自己胸口一颗心“砰砰”乱跳。

  良久,白帝用嘶哑得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喃喃地自语:“上苍的护佑?”说着,摇晃了一下,手支住桌案,才稳住身子。

  “黎顺,”他吩咐,“去传辅相。”

  两位辅相都在直庐,已经知道始末。

  匡郢低声说:“青王洪福,不会有事的。王爷也不要太过忧怀了。”

  “不,这是我的错。”白帝抬起头来,眼中却是一片清明,“是我的错。他本是储君,这天下本是他的,是我一直占着没有还给他,这是上苍的示警。”

  两人沉默着,不知是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还是不想说话。

  寂静中,白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和沉稳,他说:“邯翊是天后嫡脉,当日祖皇命我抚养他,便是为了日后承继帝位。可是我始终没有将这件事诏告天下。玄?眼盲,就是上苍对我的惩戒,但我尤未悔悟,所以才酿成今日之祸。诸卿可以为我作证,只要上苍护佑,让邯翊度过眼下的难关,我必将立他为储,绝不反悔!”

  “王爷……”匡郢终于开口,“王爷爱护青王之心,苍天可证。但,储位不是儿戏,请王爷三思。”

  白帝冷笑,“你觉得我在儿戏么?”匡郢默然片刻,“此事并不急在眼下,王爷何妨先等青王康复,再作打算?”

  “你不必说了。”白帝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阴恻恻地盯着他,“此事我不会再拖延,也不会再给任何人动什么手脚的机会!”

  “王爷!”

  白帝紧跟着又说:“从今日起,你不必入宫。回府听旨!”

  匡郢浑身一震,抬起头时,却只看见白帝转身离去的背影。

数日之间,辅相一伤一黜。

  枢廷变更,引起诸多的议论。不过上谕中,只数匡郢的罪状,丝毫不提他人。因此,对匡郢不满的,自然拊额相庆,和他一路的人,也松了口气。

  潘世增悉心调治,青王伤势大有起色。但毕竟伤了元气,调养了数月,方才康复。

  此时已是来年初春。

  陆敏毓出任首辅,这是从资历上论的。不过他自己也清楚,待青王回朝,政务必由青王总领。

  礼部开始筹措八月册立北天帝的大典。这是早已商议过的,以天帝的名义建储,按理应该册立储帝,但立了成年的储帝,摄政帝就难免尴尬,何况自从当年先储承桓未废而自刎羽山,这名号总让人觉得不祥,所以按照天帝当初册封西天帝的先例,立邯翊为北天帝。

  三月,匡郢以谋逆、欺君、贪赃等十七款大罪,被赐死狱中。 匡郢素来与青王不睦,朝中便有议论,觉得他的倒台,并非真的开罪了白帝,而是不能见容于未来的北帝。

  消息和闲言络绎不绝地,传到了景和宫。

  起初,姜妃还有失去最后一线希望的失落,到后来则波澜不惊,听来无动于衷。

  “该下决心了吧?”姜夫人问她。

  姜妃故作轻松地笑答:“有什么下不了决心的?”

  “那好,”姜夫人凑到她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就在今晚。”

  “啊?”姜妃失声惊呼,随即掩住了嘴,只余吃惊万分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母亲。

  姜夫人露出些许得意:“就怕你知道沉不住气,这个主娘替你做了!”

  “那、那,我……”姜妃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姜夫人知道她要说什么。“什么也别做。”姜夫人稳稳地将手按在她的膝上,“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其实也不要紧,此刻他就算知道了,也迟了。

  “可是,娘,我……”

  “害怕?”姜夫人扬眉而笑:“也难怪,这么大的事情!不过你只要想想,过了今夜,明日你就算熬出头,心里便会好过得多了。”

  “明天就熬出头了!”

  送走母亲,姜妃逗弄着儿子,满心的紧张全化作了莫可名状的亢奋。

  出头了!姜妃狰狞地笑着。这副神情,吓坏了小申?,裂一裂嘴,放声大哭。

  正拍着哄着,门外宫女传报:“王爷来了!”

  姜妃猛一激灵,就见白帝脚步安适地走了进来。申?立时破涕为笑,蹒跚地走了过去,一把搂住父亲的腿,白帝抱他起来,顺势放在自己的腿上。

  逗弄一会孩子,白帝望一望脸上绯红的姜妃,闲闲地问道:“你好像有什么快心的事情?说来听听。”

  姜妃没作声。她未曾想到已经月余不入景和宫的白帝,会恰在今夜到来。一瞬时,她有些心慌,但随即扬起头,眼中闪现着异样的光芒。 白帝若有所思地凝视她片刻,慢吞吞地说道:“看来,是真的有喜事。”他将申?交给奶娘,吩咐:“你们都出去吧。”

  摒绝宫女,白帝眼望着无法压制兴奋的姜妃,笑了笑说:“真的能成喜事么?”

  “为什么不能?”姜妃脱口而出,这样大胆的回答,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白帝望着她,神情渐渐复杂起来。良久,他轻叹了一声:“这些年,实在委屈你。”

  姜妃怔住了,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然后,眼中慢慢地渗出了泪光。

  白帝的语气极轻、极软:“你入宫这些年,里外操持,辛劳我都看在眼里。你本是个千金小姐,在宫里受了好些气,也难为你,一桩一件都忍了下来。我此刻设身处地替你想想,也真算是不易。”

  姜妃忽地转开脸,肩膀却在微微地颤动着。

  “从前的事咱们谁也不再提起,从今后做一对好夫妻,如何?”

  眼泪滑过姜妃泛红的脸颊,迅即干涸了。

  她冷漠地回过身,“王爷,这些话从前你为什么不说?”

  “现在说迟了么?”

  姜妃淡然地笑了笑,“迟了。”

  白帝也笑了笑,“既然如此,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站起来,似乎是想走了。然而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她,轻叹了一声,说:“你知道么?来这里之前,我本来还存着一线希望,你是不知情的。”

  姜妃听出他话里可怕的意味,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我给了你机会--”白帝语气一顿,又软了下来,“此刻你也还有机会,只要你肯回心转意。”

  “回心转意?”姜妃凄然一笑,“王爷为何不在我心意未转的时候说这些话?”她忍不住又有些激动,“当初我把一颗心全给了王爷!”

  白帝嗤笑:“你还真说得虔诚忠爱!”

  “我说的都是实话!”

  “别的不提,单是你为了能怀上孩子,给我吃过些什么药?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么!”

  姜妃的脸色顿时苍白。

  “我不曾追究。”白帝很平静地说,“无非对你还心存怜惜。此刻也是如此,但你一误再误,便不能怪我无情。”

  姜妃身子一软,随即又挺直了:“到了现在,说这些还有用?”

  “你还真以为凭你们那几个人就能成事?”

  姜妃浑身一震,骇然地看着他。

  “邯翊就要到这里来了。”

  “邯翊?”

  姜妃瞠视白帝,蓦地大笑起来:“邯翊?王爷你这是引狼入室!”

  白帝淡淡地反问:“你说谁是狼?”

  姜妃说:“自然是邯翊,他早已心存不轨,王爷难道看不出来?”

  白帝笑了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姜妃舒怀地展颜一笑,就好像在最后关头终于发觉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似的。

  她悠闲地用手梳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说:“那么王爷就尽管去信任他好了。”

  白帝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然而他只是看看她,却没有说什么。

  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姜妃忽然又说:“那支箭既然是要谋害王爷的,为什么在射到之前就失了力道,王爷难道从来没有疑心过?”

  白帝的身影微微停顿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回头。

 一弯新月高悬中天,将夜空映得格外凄清。

  白帝在庭院中来回踱着步。申?早由奶娘哄着在屋里睡熟,景和宫的哭声也远了,但白帝心里,还是晃着姜妃那张决绝的脸。

  他的一生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揪心揪肺的愧疚一次比一次更淡,疲倦却一次比一次更深。

  姜妃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惊讶,也许他早已想到了,只是不肯承认。

  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他又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小婴儿。

  那时他刚刚百日,躺在他怀里,像只粉红的小猫。他从来没有机会告诉那孩子,其实在那个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将他带到帝都之前,他就已经抱过他了。

  他记得那是一个月圆的晚上,周遭危机四伏,然而他心里却一片宁静。

  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静默中隐隐有刀刃砍在血肉上的声音,还有尸体倒地时沉闷的声响。很多人在那个晚上死去。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其实他那时已经预感到这孩子长大以后也许会恨他,但是他还是毫不迟疑地想要抚养他长大。

  他一直以为是为了报答孩子的父亲,可是此刻想来,也不全是。当那孩子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会觉得心里的空落少了些。

  现在他是这世上唯一知道那晚秘密的人了,也许不久之后这秘密就将永久埋葬。

  偶尔他会想,寿康宫中那位苟延残喘的老人,到底知道了多少?他总记得老人睿智无匹的目光,仿佛世间没有秘密瞒得过他的眼睛。

  他对自己居然能战胜这样一个人,总感到有点难以置信,可是现在他却明白了。

  与才能或是运气无关,他只是拥有一些他所没有的东西,比如时间、比如某种感情。

  而现在,拥有这些东西的人,已经不再是他。

  纷杂的脚步声在暗夜里响起,他侧耳听了一下,知道那是从西?门传来的声音,便又接着踱步。

  像这样纷乱的夜晚,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所以没有什么能惊扰他。

  他想起十七岁那年,他来到帝都,那时的人生就像一场赌局的开始,如今他等待着结局。他忍不住想,自己到底算是赢了,还是输了呢?

  脚步声更近了些,已经有人跑进了殿外的长街,片刻之后,他们就会进到这里。

  他叹了口气,慢慢地转回身。

  回廊的另一端,已经亮起了火光。

  他看见迎面走来的人,是原本此刻绝不该出现的,兰王禺强。

  “你?”惊讶在白帝脸上一闪而逝,他随即冷笑了:“原来这么多年,你到底也忍不住了?”

  兰王回避了他的问题,展开手中的绫卷,说:“子晟,接旨。”

  “谁的旨?”

  “自然是--当今圣上的旨意!”

  白帝笑了笑,“原来如此。”兰王朗声念道:“西天帝子晟,自册立以来,妄自尊大,殊无人臣之礼,娇纵、揽权、逾制,种种情形,吾忍之久矣。惟因其议政有功,故宽以待之。然其不思悔改,更意谋不轨,叛君之心昭然,着废其西天帝封号,贬为庶民,永行禁锢。出示此诏,唯恐已在异日。凡吾臣子,奉此诏如奉吾面谕,凛遵无违!”

  白帝平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走吧。”兰王说。

  白帝倒又笑了,仿佛是很意外地问:“你此刻不打算杀我?”

  兰王面无表情地,默然半晌,摇了摇头。

  “最好现在趁乱杀了我,此刻不杀我,以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了。”白帝平静地异乎寻常,仿佛不是在说他自己。

  兰王又半天不语,然后简单地答了句:“毕竟你也未动父皇。”

  白帝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是。”

  “走吧。”兰王又说。

  步下石阶的时候,白帝顿住了脚步。灯火掩映之下,他看见一个模糊的、年轻的、挺拔的身影。无需看清面貌,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便如那人也在同时认出了他,将视线投转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阴沉沉的空中,急促地一碰。

  那人回避地闪开了,等再回头,白帝已然转过拐角,只余一个含混不清的背影。
清晨,风凉如水。
  一群大鸦在乾安殿前空旷的平地上漫步,它们的周围,禁军面无表情,有如雕像般伫立,他们腰间的佩刀在最后的暮色中,发出阴冷的光芒。

  蓦地,群鸦仿佛受到了初晨第一缕阳光的惊吓,刮刮怪叫着飞起,空中飘落下几根深灰的羽毛。

  邯翊站在殿角,望着东方金色的天空,太阳还躲在云层后,若隐若现。

  恍如幻梦般的一个夜晚,已经过去了。

  他发现有许多细节,此刻竟已无法回想起来,以至于他时常无法确定,有些事是不是真的发生了?

  有个人走过来,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旁。

  他从眼角的余光里,瞥见兰王若有所思的面容,便也没有作声。

  过了很久,兰王说:“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邯翊不说话,良久,他微微摇了摇头。

  兰王又说:“你好像并不高兴?”

  邯翊又默然良久,然后点点头说:“是啊。”他本来以为自己只是来不及开始高兴,此刻却觉得并不是这样。

  兰王说:“我也是。我总觉得这一切,顺利得有点邪。”

  邯翊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不安,他发觉自己的心里也弥漫着同样的情绪。

  他想起大半个月前,白帝将节制禁军和东、西军兵马的诏书交给他,告诉他姜家那边有了异动。

  “你去管这件事吧,我看得太多,不想再看了。”

  此刻回想起来,白帝的语气似乎的确有些异样。然而他那时未曾留意,他眼中只有那份诏书。他想不到想要的东西这么容易会得到。所以他迟疑着,没有立刻接过来。

  白帝拉过他的手,将诏书轻轻地按进他的手里,非常温和地说:“拿去吧。早晚你也要挑这个担子。”

  和他的声音相反,白帝的手却是冰凉的。

  相触的瞬间,邯翊微微哆嗦了一下,然而他想,这本来就是他的,于是他便握紧了那份诏书。他知道,不会再有那么好的机会了。

  现在,一切似乎都如意了,可是心里却莫名地沉闷,总好像有什么堵在胸口。

  兰王说:“恐怕要等到东、西军的军报都到了,才能放心。”

  东军的主帅赵延熙,从少年时代就跟随着白帝,他一定不肯背叛。

  西军的主帅傅世充却不同。

  东、西军一直明争暗斗,傅世充资历比赵延熙老得多,他总以为那个年轻人没有资格与自己平起平坐。也许是因为有些不忿,他与朝中一些人有了形迹暧昧的往来。

  匡郢被彻查的时候,从他府中找出了一些信件,这些信被悄悄地压了下来。

  邯翊派人将这些信还给了傅世充,却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他一定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本他应该更好地策划一下,但是机会来得太快、也太好。他知道这样做很冒险,但是他要做的事情,本来就是一场赌博。

  在东军,此刻应当正在进行一场兵变,是否能够成功,就决定了天下未来的命运。

  邯翊说:“五天前我已经通知傅世充启程,即使东面不能成功,禁军也能守上一阵。只要……”

  他迟疑了一会,“只要禁军真的能听我们的。” 兰王不做声,忽然,他奇怪地笑了笑,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没有等邯翊说话,就自己回答了:“我在想,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子晟他一辈子想要,始终没有得到的一样东西,如今却在你的手里。”

  邯翊问:“是什么?”

  兰王微微一笑,“名分。名正言顺的名分。”

  邯翊默然不语。

  兰王又说:“这东西有时候一钱不值,可是有的时候却又抵得过千军万马。”他拍了拍邯翊的肩,然后仿佛很轻松地笑笑,转身走了。

  然而,他的脚步却并不轻松。

  次日传来的军报,东军的先锋,已经到达了鹿州的边界,算来只要几天的时间,就能兵临城下。

  虽然事态超乎想像,但是帝都的气氛却很平静。都知道北帝的手中,握有最后的王牌,只是需要一个人来点破。

  这个人是文乌。“该下决心了吧?”他用一贯的语气说:“不会事到如今,你又改主意,要替他养老?”

  邯翊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只是神色阴沉地看看他,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狠不下心来,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是你下不了手,那我去!”

  “不!”邯翊摇头,“不行。”

  文乌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忽然闹别扭的小孩子,讥诮地笑笑说:“如果事到如今,还要心慈手软,又何必有此一举?”

  邯翊怔了一会,叹口气,说:“也许有别的办法。” 文乌眼中掠过了一丝阴骘之色,“这个紧要关头,优柔寡断不得!你当初的决心呢?想想他当初杀你全家的时候,可有犹豫过?你知不知道每拖一刻,咱们的把握便少一分?如此下去,说不定功亏一篑!”

  他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兰王一直在旁边听着,却始终一言不发。

  文乌又说:“等到兵临城下,我们就全成了瓮中之鳖。你愿意等死,我却不愿意!所以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我都要去办这件事!”

  说完,便拂袖而去。

  “等等!”

  邯翊拦在他身前,眼中闪动一种奇异的光芒,亮得骇人:“我不准你去!”

  一瞬间,文乌像是被震住了。

  “你说的道理我全都明白,但--”他的声音变得极低,“没有他,便没有我。所以,有我在,非但我不会动他,任何人也别想动他。文乌,你记着我的话!”

  文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忽然站起身,狠狠地一顿足,拂袖而去。

  邯翊愕然,“你去那里?”

  文乌远远地回答:“反正也快要死了,我找地方好好地喝几坛酒,快活快活!”

  邯翊苦笑了一下。

  兰王看看他,“要是你真的不想让他死,就多派些人手保护他。”

  邯翊说:“我知道,我早已经加派了人。”

  兰王点点头。沉默了一会,他忽然问:“邯翊,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还是你另有原因?”

  邯翊怔了一下,“我不明白小叔公的意思。”

  “你是不是为了瑶英?”

  邯翊的神情有些呆滞,良久,他低下头,轻声说:“不,这件事跟她没有关系。”

   宫变之后,瑶英是容华宫中最镇定的人。

  她如常地坐在窗前,让宫女们替她梳洗妆扮,脸上的神情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宫人们那天都很慌张,虽然这种事跟他们没有太多关系,可是总觉得大祸临头,很多人偷偷地躲在角落里哭泣。

  这个时候,他们看见大公主水红的裙摆,如和风般拂过回廊,她的步态,依然平稳而从容,便不由地安心起来。

  瑶英径直走向宫门,告诉禁军的首领,她要见她的父亲。

  首领被她的威仪镇住,什么也没说,便去传达她的话。

  不多时回来告诉她,眼下任何人都不能见到白帝。他这样说的时候,一直低垂着头,好像这是他的过错一样。

  瑶英没有坚持,只说:“那么,我要见玄?和申?。”

  顿了片刻,她又说:“去告诉邯翊,让我的弟弟们到这里来。”

  半个时辰之后,乳娘抱来了申?。

  那孩子依然不知道世事凶险,见了姐姐,就往她怀里扑,嘀嘀咕咕地说些听不太清楚的话。

  瑶英便不由得心酸,接他过来又怎么样呢,真的能保住他么?

  过后玄?也来了,好像知道要在容华宫住一阵,携着惊涛。

  瑶英装得若无其事,“要喝什么茶?我这里前天进了好些香草,要不要煮来喝?”

  “好。”瑶英就在房里点起小火炉,煮一罐水,等滚了,将香草一样一样地点进。她神情异常专注,仿佛这就是世间唯一的事情。

  然而,还是有一点水珠落在水罐上,“嗤”地一声轻响。

  瑶英轻轻吸了吸鼻子。

  玄?忽然说:“姐,我新制了一支曲子,你要不要听?”

  又说:“也只有此刻了,以后还未必有机会了呢。”

  瑶英低声说:“别说这种话!”

  玄?笑了笑,“他要是杀了父王,肯定也就不会留下我和申?。不过,他肯定不会碰你的。”

  瑶英咬咬牙,“我不会让任何人碰你们,谁想要动你们,就得杀了我。”

  这样说着,心里却也明白,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其实也阻止不了。这样一想,顿时心痛如割,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样?

  玄?不再说什么,手指轻轻一抹,惊涛“?”地响起。

  起初调子还有几分凌乱,渐渐平静下来。

  天地间,便仿佛只剩下这冲和的琴音,还有回廊上,申?快乐的笑声。

黄昏时分,邯翊走出乾安殿,这才想起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

  奇怪的是,一点倦意也没有。

  西面的天空,一片血红,大鸦怪叫着飞过残阳,投下黑色的影子,总觉得一切都好像带着点不吉利。

  内侍迎上来,“宫外有个女子求见,已经等了好一会,说是从梅园来。”

  梅园。

  真像是一处久远的传说,忽然从记忆深处浮现。

  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个隐居在帝都郊外的女子,其实是白帝的正妃。无论她在断发的一刻有多么惨烈决绝,时光都将她淡化成了一个遥远的影子。

  或许,那正是她想要的。

  邯翊命人传召。

  进来的是个仆妇,从容行礼:“珠儿见过王爷。”她已经四十多岁,却依然是待嫁女子的打扮。邯翊问:“姑姑有事么?”

  仆妇说:“公主想见王爷,命我来请。”

  邯翊踌躇了一会,问:“为了什么事?”

  仆妇却不答,只说:“明日一早,西城门外文素亭,公主在那里相候。”神情很是淡定,好像知道他一定会去。

  邯翊思量一阵,果然答应了。

  总觉得,她忽然露面,跟帝都的事情,一定有些关联。

  也可能,他只是想见见那个女子。

晨曦初现时分,邯翊的车驾出了帝都城。

  回首望去,朝霞中的帝都城染上了一层金色,看起来有些陌生。

  邯翊便一直回头望着那陌生而熟悉的城池,直到马车陡然停下。

  他回身,见眼前几株白梅掩映一座小小的石亭,亭中三五仆妇环侍,正中端坐一名青衣素妆的女子。

  人淡如菊。

  她款款起身,有如微风拂过,“是北帝么?”声音就像盛夏里树梢的叶子,平稳得连一丝晃动也没有,显得淡漠而遥远。

  邯翊有些迟疑,“不知道姑姑找我来,有何吩咐?”

  她却不回答,静静地微笑了一下,盘桓在他脸上的目光,看得极深极深,好像那里有什么她久已想知道的秘密似的。

  然后她说:“你陪我下盘棋,好不好?”

  邯翊看看石桌上放的棋盘,想她总不会是特意约他来下棋的吧?然而这样美丽而清淡的女子,说出的话却有一种不容分辩的意味。

  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好。”

  “我知道你朝务甚多,不如我们只下半局棋。”甄妃说着,在棋盘上摆下一个局。

  黑白二子交缠纠错,势均力敌。

  邯翊沉吟了一会,落子东南。

  甄妃不假思索,在西北放上一子。

  邯翊怔了怔,这一子走得看来全无道理,然而仔细想了想,却又觉得深意无限,不禁暗暗吃惊。连忙在东北应了一子。

  甄妃接着定西北,邯翊苦思一阵,却又落回东南。十七八手后,方才那一子大显威力,西北、西南尽是黑子天下。邯翊全力应付,总算保住了东面半壁江山。

  甄妃看看大局已定,便说:“就是如此了吧?”

  邯翊叹了一声,“姑姑真是高明!”

  甄妃笑了笑,“高明的不是我,这是我看别人下过的棋。”

  回想往事,她的神情有些许茫然,“虽然很多年了,可是我一直记得这局棋。”

  她含笑望着他,“如果此刻和你对弈的是那人,或许你连和局也得不到。”

  邯翊从她的眼中,看出一丝特别的意味,忽然明白她话中所指,心头有隐隐的寒意浮动。

  她突然问:“你会杀了他么?”

  邯翊默然片刻,“不。”

  她静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呢?”可是语气里似乎并不感到奇怪。 邯翊苦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想这么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第一次见面的姑姑说这样的话,可是他觉得,她好像本来就什么都明白,所以也就没必要对她隐瞒。

  甄妃注视着他,眼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情,“你很像一个人,你连下棋的方法都有些像他,只是他从来就不想赢,而你却不是,所以你至少还能保住和局。”

  邯翊有些奇怪,她说的是谁?

  她又说,“和局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如果非要拼斗下去,也许两败俱伤。”

  邯翊沉默了一会,说:“然而和局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只要你愿意,我倒有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

  “姑姑请说。”

  “放他去东府如何?”

  邯翊愕然,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主意,然而思量良久,却又觉得,这实在也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他坦然地回答:“这不是我答应就可以的。”

  甄妃想了一会,说:“我已经二十年未曾见过他了,但我可以试一试。”

  “这也许很难。”

  她注视着他的双眸,然后微笑,“你手里有一颗至关重要的子,只是你自己却不知道。”

天宫西北角,一处小小的院落里,白帝独自坐在屋檐下。院子里种了一棵瘦瘠的梨树,枝头却也开了几朵花。微风过处,便有一两片雪白的花瓣飘落下来。

  他想这可真是奇怪,落到这样的地步,他反而能拥有这样的宁静了。

  事情到底会怎样结局?他玩味地想着,仿佛事不关己。

  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一种特别的目光。直觉先于记忆,让他想起那是谁。

  他微微抬起头,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素衣的女子。

  她是如此美丽而宁静,宛如秋日的湖水。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朝她走去,一如二十多年前的少年。

  “真想不到。”

  她微笑,“我也想不到。”

  她笑的时候,眼角露出细细的皱纹,他的鬓角也已经全白,多年时光的阻隔又回到了他们之间。

  两人在梨树下默然相对。

  他们都想起了往事,然而这么多年过去,那些记忆也都或多或少地褪色了。

  他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她笑了笑,“还好吧,这还要多谢你。”然后她问:“那么你呢?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他想了好久,才说:“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其实现在想起来,好多事也就不过如此。”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真的这么想?”

  他却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他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见过邯翊了。”她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他很像你。”

  白帝没有做声,过了会,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 她又说:“世上就有那么多让人想不到的事情--你知道么?当初我在宫里的时候,曾经听人说过,外祖那么多孙儿,你是最像他的。”

  白帝默然片刻,笑笑说:“是啊,我也听说过,可是那又怎样呢?”

  “那也不怎样。只是你不觉得,当初的你和外祖,就像是今日的邯翊和你么?世事就是这么奇怪,这么多年,绕了一圈,好像一切只是重复了一遍。”

  白帝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便问:“那么,你来劝我放手?”

  她不响,眼神渐渐变得有些飘忽,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甄妃微微摇头:“我见邯翊,想劝他留你性命。”

  白帝冷冷一笑:“他要是真想杀我,你也劝不动他。他不杀我,是因为他不敢!我自己这条命,还是只有我自己才能保全。他也一样!”

  “既是如此,”甄妃淡淡地问:“你为何到现在还不肯动手?”

  白帝呆了半晌,颓然长叹一声,“唉!我真是不明白,天下早晚都是他的……”

  “外祖当年,必定也是这么想。”

  “所以说,”白帝叹息着,“天家无父子。”

  “你总是这样……”甄妃轻声地、呢喃地说道。

  这样的声音唤起了许多回忆,他不由黯然神伤,“可是,你要我怎么办呢?难道我就应该束手待毙?”

  “他说他不想杀你。”她忽然说,“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他还是不想杀你。”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又说:“这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所以我今天来,其实最重要的就是要问你这件事,他是不是……” “他是。”白帝陡然打断她的话。

  然后他笑了一下,“到底是你,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甄妃的神情变得悲喜莫辨,沉默了很久,她轻轻叹息:“其实我原本,也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

  白帝仿佛有些茫然,过一会才说:“我想过,可一直找不到好时机。再说,告诉了他,又会有什么不同?人人都以为是我害死了他的父亲,就连你不是也一样么?”

  她意外地看着他,“原来你是这样以为的,原来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明白……”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她涩然地笑笑,又问:“可是我曾经听说,那个孩子在凡界?”

  “凡界那个是他的弟弟,那孩子太像他父亲了,当时我不敢留他。几年前他回来过一次,我想留下他,可是他却不愿意,也只好由他去了。”

  她默然了许久,然后站了起来。

  他有些意外,“你终于不再劝我了?”

  “我用不着劝你。”她微笑地说,“我刚刚明白过来,如果你真的想赢,此刻你就不会坐在这个小院子里了。”

  白帝的眼角,露出一丝说不清是自嘲还是怅然的笑,“可是,真正的缘故你却不知道……我没有两三年好活了。”

  甄妃倏地抬眼,死死盯在他脸上,仿佛要看清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良久,慢慢地垂下眼皮。脸上依然静如止水,惟有长长的睫毛,不住地索索颤动。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她的心里也不是真的那样平静的。

  “到了这种地步,看待好多事情,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觉得至关紧要的,现在无足轻重,从前拼命去争的,现在也不想再争。所以--”

  他抬起头,看看天上悠然飘过的白云,静静地说:“既然这天下本来就是他的,那就物归原主吧。”

暮春,白帝在重兵护卫之下离开了帝都。

  五月他渡过汾水,到达了赵延熙的大军中,然后一路向东,直到东海边的云州。

  公子玄?和申?,与他同行,然而队伍中,却不见大公主瑶英的身影。

  在临行的前一天,瑶英终于告诉父亲,她将留在帝都。

  她没有说是为了什么,白帝也就没有问。

  他依然像以前那样,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只要你真的是为了你自己才这么做,那你就这么去做吧。”

  泪光在瑶英的眼里闪动了一下,却终于没有流落下来。

  然而,听到这件事的玄?,却异常愤怒,他大声责问:“姐,你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离开我们,离开父王?”

  瑶英不说话。

  “我知道你留下来,是为了要嫁给他!他这样对待我们,为什么你还想嫁给他?他逼迫父王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你。”

  瑶英淡淡地说:“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怎么能这么狠?”静默了一会,玄?轻轻地说:“姐,我求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瑶英一动不动地坐着,良久,终于吐出一个字:“不。”

  “好!”玄?大声说:“如果你一定要留下,那就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拂袖而去,披散的头发,像大鸦的翅膀般,瞬间遮蔽了瑶英眼前的阳光。

  在离开帝都的时候,白帝掀起车帘,向后望去。在积雪的城头,他看见熟悉的身影,那瞬间父女俩的视线在空中相接,彼此都清晰对方的想法。

  同坐一车的玄?问:“父王,为什么你不让姐姐和我们一起走?如果你说句话,也许她会肯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什么也没说。”

  “可是我真的不懂,姐姐她为什么一定要留下?”

  白帝默然了很久,“不懂最好,父王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懂。”

  白帝的声音,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伴随着车轴隆隆的声响,一起行向远方。

凌乱的朝局,也终于渐渐稳住了。

  新辅相的人选,傅世充是早已定下的,第三个,顺理成章地给了蒋成南。

  于是踏着柳荫蝉声,蒋成南又回到了帝都。一晃的工夫,已是两年多。想起去时光景,蒋成南很有些感慨。

  石?出城相迎,便在城东桐山脚一片梅林中,为他接风。

  “回来得正好,”石?笑说:“刚赶上后日一场盛事。”

  “哦?”蒋文韶扬着脸想了想:“册北帝的大典,不是上月的事了?”

  这回轮到石?诧异:“原来你还未曾听说?”

  “我一路赶来,闭塞得很。”

  “说来也不能全怪你,这事情也仓促得很,是玄帝--”

  仿佛就是白帝离去帝都的时候,一个别号不胫而走。

  玄帝。蒋成南在心里复诵好几遍,不由笑了:“玄帝,这真妙得很!”玄帝,自然是白帝对应而来。可见民心当中,提到玄帝,必会自然而然地想到白帝。远去东府的白帝,并未就此消失了他的影响,而年轻的玄帝要在何时才能摆脱这样的印象?可想而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石?续完他的话:“是玄帝和大公主的婚事,四月定下的婚事,方两月就办了。”

  “这也难怪。大公主这一嫁,这局在白帝手里大约是不会再翻盘了。”

  “真是想不到……”石?低叹道。犹豫了一会,他终究将一个传言,也是深藏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听说那一位,竟是故意退让--”

  他的手向东指。

  蒋成南端坐不动,沉吟着、思量着,良久他抬起头:“那已经莫可究诘的过去了,你我只能看着前面的路!”

  这样说着,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西方。在那里,一轮彤红的残阳半悬,余辉金黄,静静笼罩着几百年来岿然不动的帝都。
“王爷在做什么?”
  青衣走进房中,将一碗参汤置于白帝的案头,一面悄声地问。

  正在奋笔疾书的白帝,停下手,轻轻揉了揉手腕,端起参汤来喝了两口,这才回答:“我在安排几件大事。”

  “王爷想的自然都是大事。”青衣驯服地笑着,“只是该注意身子,别太劳累了。”

  “嗯、嗯。”白帝随口应着,两眼静静地望着前方。青衣一见就知道,他的思虑又飘了开去,便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青衣,你先等等!”白帝喊住她,“里面也有一件,是替你安排的。”

  “我?王爷何苦为我操心?”

  “你先坐着,听我慢慢给你说。”

  白帝从桌上取过一只锦囊来递给她:“你先看看这个。”

  青衣从里面掏出一沓纸片,她跟了白帝快三年,也识得好些字,粗粗一翻,发觉全是房地契。

  白帝说:“是给你的,可也不全是。这里有七八处的房产田地,尽够你过下半辈子,还有--我想将申?托付给你。当然,那是在我死之后。”

  青衣吃了一惊,“王爷为何要说、要说……”

  “人总要死的,何用忌讳?我也巴不得多活几年,不过生死有命,也没有法子。何况,到最后,还能过得两年风平浪静、消遥自在的日子,我倒也知足了。”

  青衣却在想,那么她的这些年呢?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不由茫然。

  白帝像是误解了她的沉默,他说:“青衣,我不是同你说笑,我是真真正正地托孤。你得要告诉我,你是不是不肯答应我求你的事情?”

  青衣惊醒过来,“王爷!怎么这样说呢?”

  “那么,你肯不肯答应呢?”

  青衣点了点头,低声说:“当然答应,王爷说的事,青衣几时不曾答应过?”

  “那就好,东府不是久留之地,眼下的太平局面也没有几年好维持。我活着,或许还不会动,可是,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谁都想相安无事,无奈这办不到。这些年我看你,为人很本分,所以这个浑水你千万别淌,我也不想叫申?再淌进去。我自己淌了一辈子的浑水,这里面的事情,我太清楚了。”

  青衣说:“王爷,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倘若真有那一天,青衣或随王爷去,或找庵堂出家,再不问别的事就是!”这样说的时候,她是真的这样想。死了也就死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人生,过下去又有多少意思?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叫你带走申?--等我死之后。从此隐姓埋名,最好,一辈子做个百姓,平平安安地过一世就是他最大的福气了。”

  白帝闭着眼睛歇了会,又说:“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给你准备了一封信,是写给瑶英的。可你要记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投这封信!”

  “我记住了。”

  白帝将那封写好的信拿在手里又看了一遍,提笔在最末写上日期:“帝懋六十七年七月初六”,然后封好,一起放进锦囊,郑重递到了青衣手里。

  “多谢你了!”

  青衣懵懵懂懂地接过了锦囊。眼睛却一直望着白帝,忽然,她哭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眼泪就滑落下来。

  “别哭了。”白帝轻声安慰她,“我们去山上走走吧。”

  她擦干了眼泪,木然地跟着他出门。她想自己的人生真是不如意,虽然有这样的温柔,却只是对一个影子的。

  东府消夏的行宫,傍临东海。出宫是一条山路,远远地就听见浪击岩岸的隆隆涛声。山顶路尽,一座八角的观澜亭,建在崖边,底下是陡直的峭壁,一波一波潮水喧腾而来,拍在山石上,溅开雪似的浪花,又喧腾而去。

  四岁的小申?,早已坐不住,一下车就叫着,跳着跑了开去。

  青衣说:“申?这两天迷上新鲜玩意了。”

  白帝问:“是什么?”

  “他带了来的,忍不到半个时辰,等着看就知道了。”

  果然,不多时,申?跑了回来,很神气地吩咐乳娘:“拿我的琴来!”

  白帝大笑,“你会弹琴了?”

  “嗯!”申?得意地挺起胸。

  乳娘从车上取了琴来,却是不到二尺长,一张小孩子玩的琴。申?兴高采烈地玩起来,却又哪里是弹?不过叮叮咚咚地一通乱拨弄。

  “吵死了。”白帝笑着皱眉,“你要是真想弹琴,父王过两日给你请师傅来。”

  “好!”

  青衣却说:“太小了吧……”

  话没有说完,只听涛声之中,有种异样的急促声响,仔细辩来,是一阵马蹄声。白帝略感惊讶地望向来路,却见观澜亭外,一骑快马,未曾收住脚,来人已经滚鞍下马。

  是黎顺。一脸的凝重,拜倒在阶下:“王爷,帝都有消息,天帝驾崩!”

  白帝愕然地站起来,僵立片刻,却又缓缓地坐下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上月十七。”

  “去得还安静么?”

  “听说安静极了。只去前曾清醒过一阵,叫过先储的名字。后来……”

  “嗯?”

  “最后,是叫的王爷。”黎顺轻声地说。

  白帝不作声,半晌,长叹一声:“唉……”两行清泪,滚下脸颊。

  周遭一片默然。就连申?也被吓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敢笑闹,然而看着眼前的琴,终究忍不住,伸出小手指,划了一下。

  “呛”地一声,在低哑的抽泣声中,实在是太刺耳了。

  乳娘吓得脸色都发白了。但白帝没有发怒,只是吩咐:“把琴收好吧。”

  申?不情愿地“嗯呐--”一声。

  “听话。”白帝说,“你的曾祖过世,你该为他守孝。”

  乳娘忙把琴端了起来。

  “等等!”白帝忽然又止住她,“这琴哪里来的?”

  乳娘支吾不语,青衣闷声解释说:“不知哪个箱子里的,叫他看见,拿去玩了。”

  白帝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拿过琴来,手指在琴底某处下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脸上是种说不清悲哀、感慨,还是茫然的神情。

  青衣不知琴的来历,只隐约地看见那处似乎刻着一个什么字。黎顺却知道,那是个“翊”字。

  “王爷,”他低声说,“大公主,现是天后了。”

  白帝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手指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

  “王爷……”沉默的压抑中,青衣轻轻地唤了一声。

  然而白帝的思绪已不知飘到了何处?天边渐沉渐暗的夕阳,将最后的余辉映在他的脸上。石像般沉静的面容中,一双望向极远方的眼睛,显得格外冷峻、格外深邃。

  忽然,他站起身,径直走向亭栏边,双手向外一送,将琴抛了出去。

  青衣失声惊呼,申?则将小嘴一瘪,放声大哭。

  而白帝恍若未闻,只是默默地向下注视着。如秋日枯叶般坠落的那张琴,在浪尖闪现了一下,迅即没入被残阳映得殷红的潮水中。
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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