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重温童年时光--<<顽童时代>>

第十六章

爸又说了一次,说得清清楚楚冰冰凉凉:“你去厨房向金伯伯说声对不起。”
我僵在那儿,使劲眨眼,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在我脑里心里自小就灌输爱
国主义的父亲居然要我向一个右派分子屈服?

那些年我与亲生父母的关系有点滑稽。我跟母亲之间比较像朋友,谈起话来也
不觉有十分的拘谨。有时逢上太作难或是太好笑的事,就会告诉她,一切战争以外
的问题,都可以跟她讨论。她总是和颜悦色。娓娓地把例子也举了,道理也说了,
总让我口也服心也服。

但跟父亲的关系就不同了。我一辈子都把他当个指挥官,觉得自己是他的兵,
从来都是奉令而行,也没得过什么申辩的机会。平均起来总不过十天一星期的,就
因这种那种错处挨顿打。平日好好地,就算还来不及惹下什么祸,却只要听他一喝,
全身肌肉也条件反射紧紧绷起,准备迎接皮带藤条。不过,虽然常常不是右边就是
左边屁股肉绽皮开而致步履蹒跚,甚至要伙伴背了去上学,我却从也不觉委屈。因
为爸说“功不赏过不罚则难以修身齐家安邦治国平天下”。我又老是没什么立功机
会,老做下些挨罚的过错。那时挨屁股对于孩子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尤其在这些红
房子,爹们全是军汉出身,总是背了“爱人”们以藤条皮带教训做错了事的自家儿
郎,却从不打头脸,说伤痕外露会损了儿郎自尊,打屁股,就过也罚了自尊也保了,
便一律关门教子。

倒是家属们,非但不打亲生骨肉,而月一听说别家小孩挨打,就当即弃了锅铲
鞋底毛钱针搓衣板……风风火火拍门解救。且不论读没读过书,家属们都会很文明
地批评道:“也――,某家伯伯,对娃娃要说服教育沙,如今新社会,不时兴抄家
伙打人了哟!”于是到实在不堪皮肉之苦时,就有孩子哭叫以招救星。

如今想起忽觉有些奇怪:凡挨打时被救出的,惩罚就算完结,当爹的不会在救
星走后重振父威。挨打者是绝不肯轻易求救的,因为获救之后,这种讨饶的懦弱行
为,必会被大院孩子们嘲笑好几天,搞得又狼狈又后悔,自己觉得很设面子。我死
要面子从不求救,谁料有一天,我却被父亲当着大院众人责打,令我羞愤交集。那
次是为了金绍先的事。

金绍先住在第三幢红房子,是大人,与父亲同辈,我以前从未注意过他,至今
也不知他是干哪一行的。忽然有一天,我吃完饭滑下楼去,一个小朋友都找不见,
正自奇怪,住2 楼的邓璧儿就飞跑过来,远远朝我吼道:“出大事了!快快快,我
到处找你不着,以为你又在家挨打哩!”我们1 幢,经常挨打的第一数我,第二数
云娃子,接下来就数邓璧儿了。

邓璧儿其实从不惹祸,只是书读得不好,虽然也跟我一样读四年级,但已经留
过两次级了。她最怕算术。有次课堂上测验,要用“―……就……”造句,老师点
到邓璧儿的名字,她站起来满怀热望地说:“一到共产主义就可以不学算术了!”
也不知是不是邓伯伯望女成龙心切,一见她拿出家庭作业薄,就抓根藤条在旁边眼
巴巴地守着。邓室儿告诉我:“一见藤条,所有的数字就变得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一
样,七上八下在我脑里全乱了套……”答案一错邓伯伯就鞭她一记,一鞭就更做不
对,我早就怀疑她是被她爸吓蠢的,但邓伯伯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一些家属救星也
只是个劝,劝下邓伯伯手中藤条,就再不去开他的心窍。邓璧壁儿手巧,常常问我
要方手巾,使竹箍里外绷紧,或绣枝腊梅花或绣棵夹竹桃,我总拿了去送给小街上
摆书摊的傻大姐,傻大姐就让我免费看10本小人书。邓室儿很愿意和我一起做家庭
作业,但她爸不许,训斥女儿道:“你目下只是成绩不及格,如果伙了那个混世魔
王,就连操行也只能评个丁了!”不过背了当爹的,邓壁儿还是老爱和我玩。她算
题不快,但跑步飞快。我无论当官兵抑或当强盗,总要和她在一伙。

那天她冲到我身边,说大事就是院里出了个右派分子,叫金绍先,住3 幢。刚
来了一堆人将大字报贴在3 幢门口,孩子们闻讯全赶去看,她就到处找我。

关于右派分子,我只听老师上政治课提及,还有就是在爸爸的《时事手册》上
见过,不过已变成了漫画。《时事手册》有张右派百丑图,有标名罗隆基有标名章
伯钧的,反正都长得很难看。但我从没机会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右派,就赶紧跟了邓
璧儿跑。

3 幢前门已被密密匝匝高高矮矮的背影圈得牢牢。我和邓璧儿扁了身体将自己
一点一点锲人人墙,就发现前面几排后是孩子抱膝坐地,像看露天电影那样,仰脸
细细看那低着头的金绍先。

我心中暗暗称奇,因为我发现这个活生生的右派分子长得跟漫画上那l00 个真
有天渊之别:他竟十分堂正。用说书人的话讲就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虽不算
“丹凤眼,卧蚕眉”,却恰恰“国字脸,悬胆鼻”。

悬胆鼻滴着汗。几个人正指点着那鼻数落,时不时又中断数落,向那些既不识
字又好问事的家属解读大字报,说是金绍先在大鸣大放时地下了大错。

关于大鸣大放的事,我们都知道一点,因为那是1956年党的八中全会重要内容
之一,在每个学生的政治测验试卷上都有过一条长长的填充题――毛主席的双百方
针是_____ :形式是_____ ;原则是______. 应该填成:毛主席的双百方针是百花
齐放,百家争鸣;形式是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原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
尽;言者无罪、闻者足诫。

因为答案气势磅礴对仗工整,读又易读,记又好记,便是邓璧儿也不会填错的。
我们学校也大鸣大放热闹了好几个月。

有次惹了祸被弄到办公室罚站时,我还顺便浏览了几份大字报,一看就心里直
偷笑,奇怪怎么大人有时也变得跟小孩一样:那年重庆各间小学都提倡栽花养兔种
向日葵,班与班校与校开展竞赛。有张大字报向后勤主任提意见,因为他分配给这
个班的地泥少石多,别说长向日葵就连蚯蚓也长不了……;有两个老师联名轰了少
先队总辅导员一炮,说他工作太粗心,分配给这两个班的各8 只兔子都很古怪:别
的班都陆续有了免崽崽,这两个班的却丝毫未现添丁症兆,急得学生们下课就开水
烫脚般往兔房跑,还从家里弄来称杆皮尺,将兔们反反复复一只一只揪了又是称斤
两又是量肚围。末了有家长听罢女儿哭诉,跑到学校分开免腿一着,才发现她女儿
那个班的8 只兔子全是公的,另一个班那8 只全是母的……;那时我们正读三年级
下学期,我的班主任在大字报上字迹绢秀地怨我在她的班比别的班多呆了一周,说
她已被害得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强烈要求教导主任将我搞去别处……

这金绍先鸣放出来的东西可绝不似我老师那般言微事小――他是反对中国学苏
联,说苏联的一些方针政策并不适宜我们的国力民情。

一院孩子都被这种说法震撼,觉得金绍先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坏蛋,当晚就在月
光下久聚不散,密谋着如何在第二天就惩罚右派分子,以实际行动保卫社会主义。

那是后来被称为社会主义黄金之页的年代,重庆治安好极了,人与人之间关系
融洽如活在桃花源,实实在在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大人们中午都在单位饭堂
吃饭,不回家的,孩子们趁午睡时溜进金绍先的住宅捣乱正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

翌日夕阳西下,金绍先一回家便倒了霉,他推门时觉得碾着了什么,才踏步就
滑倒地上,于是裤管领口便有湿漉漉凉冰冰的东西活活往里跳。我们早有两个嘴灵
腿快的信使在他门前转悠,一个赶快跑回来复述:“……金绍先跌了两次才爬起来,
开了灯,才发现靠门口的地板被我们扶了层猪油!”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跑;被替
换下来那个又冲出来接着说:“金绍先把灯一开,吓得满屋子的草蜢、天牛、癞蛤
蟆有翅的乱飞,没翅的乱跳!这个右派分子就顺手从门背后抓了扫帚和拖把,反过
来,一手一根拄着去开窗。”他将身子晃得跟抽筋那样学着金绍先如何踩在猪油上
;又蹲下蹶起屁股,四肢着地学两只沿墙根逃循的癞蛤蟆如何鼓了眼珠子蹦去床底
的黑暗中……

那个二年级小学生陈进川急急忙忙打断别人的叙述。问着:“金伯伯……不不!
金右派吐泡泡了吗?泡大吗?”陈进川往金绍先的水壶溶了肥皂,说金绍先被搞得
头昏脑胀去喝水就一定喝得满肚子肥皂泡,然后会一叹气一个泡从嘴里冒出来。叙
事的就说他离开时“金绍先正往窗户走,还没去喝水。”说完转身又跑。那两扇窗
早被我们用泥浆把玻璃糊得厚厚,让房间透不进彩霞。因为明知昆虫喜亮,就料定
金绍光会开窗使他房间里的草蜢天牛们飞回天光中去。

果然第一个信使又带来“金绍先开窗时,双手被我们涂在上面的柏油粘住。现
在正呆在厨房,用柴棍刮手……‘的消息。于是陈进川就苦了脸,埋怨那右派分子
怎么还不去喝壶里的肥皂水,大家就安慰他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说”胜败乃
兵家常事“;于是又有人着急金绍先什么时候升火煮饭,因为他的灶肚里被放进一
大迭火炮纸,以薄薄一层炉灰掩者,只等火星掉上去。

火炮纸是我们人人省下早餐钱凑钱买的。那是种两张对粘的草纸,夹层分着圆
点包着黑色火药。平日玩时,一颗颗连纸摘下,贴在木头手枪枪身的一片小铁皮上,
枪栓也钉一片铁皮,枪栓被皮筋扯得紧紧半扣于枪身尽头,拇指一顶,枪栓脱扣前
冲,铁皮相击,那颗小炸药就砰然作响如真枪。待金绍先煮饭,只要从炉桥空格洞
下火去,必然引爆那大连藏在灶肚之中的火炮纸如乱枪急发,我们在大院会听得清
清楚楚……

就这样,两个信使来回奔忙报告事态发展,另外几十个孩子全背着书包停足大
院,葵花朝阳般遥遥注目3 幢那扇金绍先的厨房窗户,又紧张,又兴奋……

忽然郭军生将双手反剪背后来回走,还对我们说;“我爸爸在朝鲜战场上向美
军发起总攻之前,一定也是这样边踱边想的,只是”他叹了口气,又说;“如果我
现在手上戴块表,就更像指挥官了!”

大家一被提醒,就灵感纷纷,各人想象父辈在军旅之中的英雄形象。模仿着,
受用着那种肩上千斤重担胸中雄兵百万的豪情……

殊不料,这阵脚,这意境,很快就叫1 幢那帮刀枪早已入库的老军人冲乱。他
们快到3 幢,我们才发现,掉头看时,有人就趁自家爹爹未曾赶到拔腿就逃。我爸
像只老虎,在最前边,身后大步流星跟随着一张一张怒目圆睁的脸。

完了完了!我一口气不及叹完,爸爸已一手提住我的耳朵,微跛了脚,如战舰
破浪乘风,向金绍先的住所前进。我仅仅来得及瞥见邓璧儿与云娃子闪身躲入一叶
夹竹桃,还看到在我后面有几个小孩也变了俘虏,被各自父亲扯了耳朵纵队而行。
这时,火炮纸炸了,乒乒乓乓如枪战正激……

金绍先呆呆看着在浓浓硝烟里冒出来的这串真假父子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被押进金绍先的房间,或从书包掏出小刀,或扒下自己一件衣服,去刮窗,去
抹地,去钻桌底钻床底一只一只抓回那些饱受惊吓的癞蛤蟆。

花了近两个小时才把右派分子的房间清理完毕,我们又累又饿又气愤难平,每
人用衣服包了一堆死垃圾活垃圾出门,就发现其他老军官已入影不见,只我爸沉着
睑站在楼梯口,冷冷对我说:“你去厨房向金伯伯说声对不起。”

我差一点就惊叫起来,以为耳朵被他揪出了毛病;正在下楼的孩子们听了,赶
紧驻脚,大眼小眼全瞪直了看我爸。

爸又说了一次,说得清清楚楚冰冰凉凉:“你去厨房间金伯伯说声对不起。”
我僵在那儿,使劲眨眼,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往我脑里心里自小就灌输爱
国主义的父亲,居然要我向一个右派分子屈服?《时事手册》讲得明明白白,说
“右派分子与国际上的反动势力遥相呼应,企图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我们惩诫的
是一个国家敌人,理应得到褒奖才对哩。

正自发愣,父亲已经一巴掌扇过来,我被扇得脑袋嗡嗡响,就听得孩子们朝我
爸乱嚷:“钟伯伯赏罚不公!”“右派分子就是该整!”我父亲一声怒吼:“都给
我滚回各人家挨屁股去!”

金绍先就从厨房出来,苦笑着对我爸双手直摇。爸说:“老金,是我有失家教
了。”就看着我说:“你再不道歉,看我今天不宰了你。”我看看狼狈不堪的右派,
看看义愤填膺的伙伴,再看看煞神一样的我爸爸,感到让悲怆与羞辱压得几乎喘不
过气来,就把心一横,将手中垃圾往金绍光脚下一掷,声泪俱下朝天喊道:“土可
杀不可辱,我今天就是死在3 幢也绝不向一个右派分子道歉!”

就在此刻,不知从何处钻出了云娃子,疯牛般冲向我爸爸,双手扯紧他裤筒尖
叫道:“大家快想法拦住钟伯伯呀!”孩子们就纷纷将死的活的癞蛤蟆从各人衣包
抖落梯级,邓璧儿一把扯我骑上扶手,水般泻下楼去。
 
顽童时代---续4

第十七章

我苦苦想着我的政治老师,想着他怎样地雄心勃勃,想着他怎样赞赏苏联怎样
颂扬社会主义,最后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无论如何也请不出为什么这样一个人都变
得成右派分子我一直跑进重庆市体育场,才停下来找架浪桥坐了,让自己拼命流汗,
拼命流泪拼命想却越想越稀里糊涂,越想越羞愤难平。邓壁儿一直跟在我身边,这
时急得直跺脚,直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爸早就警告过我:”若是
因为挨打而逃走,那你事先可要想清楚,爸爸是绝对不去找你回家的。“我知道如
果自己回去,会加倍受罚。我觉得我没错,不肯回去。我的衣服已和癫蛤模一起掷
在金绍先脚下,这时光身子让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寒颤。

邓壁儿就脱她的给我。我说:“算了,你光身子回去更挨邓伯伯打的。我知道
邓壁儿远不似我皮肉结实,她每次挨打都忍不住哭。邓壁儿就硬把衣服往我身上盖,
还是说”怎么办怎么办,竟急得哭了出未。是啊,怎么办?那天是星期一,妈妈要
周末才出现。我从未去过她教书的学校,只知道那学校离家很远。每个周末,爸爸
亲自去接她回家,我们就在家等。我深知父亲,除了听妈妈的,他还听老师的,就
一拖邓壁儿说:' 走!我去找个人跟爸论理。“

我俩又跑,跑去找那个曾说要将我培养成新中国政治家的老师。自从转到依仁
小学念书,我还从未见过他哩。不过我知道他是单身汉,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我们
翻墙进去,直奔政治老师那个灯光橘黄的小窗。谁料那7 米见方的屋里不但坐着个
陌生人,连书架花瓶等等摆设都变了样。我就去问敲钟看门的张爷爷。张爷爷说:
'唉唉,小伙子成了右派,发配农村劳动教养了!我如五雷轰顶,哭都哭不出来。张
爷爷把他一件对襟白布褂给我穿了,帮我扣好,然后掏钥匙开校门放我俩出去。白
褂子又宽又长,我失魂落魄像朵幽灵,任凭邓壁儿牵了衣袖,在夜色中游走。

邓壁儿将我牵回大院,牵上1 憧背后的山坡,再三交代我静静呆着,她就溜下
山去了。我被她藏在几块岩石的夹缝中,神智慢慢清醒过来。满天星光凉如水,被
父亲扇了一巴掌的那边脸火辣辣作痛,但更痛的是心。我苦苦想着我的政治老师,
想着他怎样地雄心勃勃,想着他怎样赞赏苏联,怎样颂扬社会主义,最后想得脑仁
都疼了,还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为什么这样一个人都变得成右派分子一

云娃子悄没声息从岩石后出现,一年抓着几块泡萝卜,他又从衣袋里掏出3 个
馒头塞给我说:“人是铁,饭是钢。就算天要塌下来,也先填饱肚子再说。”他蹲
下来,龇牙咧嘴告诉我:“两边屁股都开花了,没法坐。”然后说,邓壁儿正在她
爸的鸡毛帚前做功课;说凡是在3 幢附近被各自爹抓住的都挨了屁股。说凡是挨打
的都大呼小叫喊冤枉。这真是史无前例的事。但因为这次同时挨打的人大多,家属
们东奔西跑救都救不过来。

夜深人静时,云娃子和我蹑手蹑脚上了天台。天台不住人。除了水泥地可供乘
凉,面积如厅大,也是八角形外,其他地方高出地面如金字形密封了像互相通连的
一个大房,置有避雷针和电线,是给4 楼住户作隔热层用的,孩子们常在那里捉迷
藏。也有人在天台中央的大圆空顶上临时搭根长竹杆晾床单被套。

我们从小窗跳进隔热层,云娃子顺手摸出早备好的一根蜡烛点亮,再将几张报
纸铺在木条地板上,又跳出去从竹杆上扯了两张床单给我,说:“床单是我们家的。
你明天一早趁人未醒扔到4 楼厅子里,我去爬起来收,告诉我妈被风吹掉了。快睡
吧。”又说,“我已经告诉你妹妹,她明天一早会把衣服偷出来给你换了上学。'
果然第二天东方刚现出鱼肚白,就听到有个压低了的嗓门柔柔细细地拖长了声音喊”
姐--姐呀--“我赶紧抓了床单从小窗跳出,就看见妹妹那白白嫩嫩慌慌张张的脸。

妹妹念一年级,7 岁了,手背上的酒涡涡依然不散。她的眼睛像妈妈又黑又亮,
嘴巴则像爸爸,宽宽大大,面相很周正。虽然我已经升到四年级,却五官照旧挤着
长,怎么也舒展不开。我们一点儿也不像。非但相貌相去甚远,就是名声也背道而
驰。大院的家长们觉得这对亲姐妹是一个魔鬼一个天使。鼓励自己的孩子时,他们
总是爱说“乖孩子,你再继续努力,就像钟丽珠那样了。责打自己的孩子时他们必
定要说”混小子,你再继续捣蛋,就像钟丽丝那样了!“记得那时的大院,家长们
尚未时兴”株连“一法,既不因我妹妹的优良表现而原谅我的过失,也不为我的恶
劣行动而迁怒于我的妹妹。总之在大人们的心中都认为自己对这两姐妹的评价是注
渭分明不失公正,用当时很摩登的一句话说就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那些
雪亮的眼睛经常见到妹妹管我。

妹妹爱管我,也许跟她幼儿园起就当班长的习惯有关。那时我喜欢蹲在地卜赌
洋画。洋画就是些像火柴盒面积大小的硬纸片,印着些连环画上的人物,从哪吒到
张飞应有尽有。玩法相多。比如将几张垒成一叠,弯成弓形反扣地面,手掌也弯成
弓形在地面拍,将洋画以掌风一张一张掀翻,翻一张赢一张,翻两张赔两张。或是
赌香烟盒。不管哪种玩法,总要使巴掌击地。凡在这种场合,妹妹就在旁边给我讲
道理,从“赌博是一种旧社会才有的不良行为说到”在地上摸来摸去是不讲卫生的
表现。“我很早就吃惊于妹妹对说理的热衷与坚韧--她次次以苦口婆心开头常常以
痛哭流涕告终,非将一圈人的赌兴败尽不可。大院的孩子为此对我十分有意见。

几次三番之后,我再不准她靠近赌圈,叫她远远站着:“你望风,发现爸爸就
来报讯。' 每回她都说;' 姐你再赌我就告诉爸爸。”我就每回都说“你告去。爸
打死我,你就没有姐姐了,去,去告!”她就不去告,去站个拐角的地方,去恨我
恨自己,她自己把自己恨得手脚发抖。有时她会从拐角处慌慌张张跑来警告道:
“姐,姐呀,快快快,爸来了!”我就站起,连洋画带脏手一并揣进衣袋扬长而去,
我知道妹妹绝对不会出卖我。她会又跑回拐角站。爸见了问她“为什么刚才慌慌张
张?' 她就很痛苦,什么也不说。也不知是我爸不忍心看到小女儿的难受样子抑或
总料定是大女儿已经捣过了什么鬼,一次问不出,就不会追究妹妹了。但她仍然痛
苦。长大后,她告诉我,她痛苦是因为恨死我赌博又不得不放哨,既不愿意我挨打
又不愿意自己撒谎,并且问我从前为何那般赌痛深重。我说,其实输赢我都无所谓,
不过我很喜欢体味输赢之前那一霎间的心情。她大不以为然。去年我在摩纳哥打电
话给她,她立即慌慌张张审问道:”姐,姐呀,你是不是跑去蒙地卡罗赔钱?“不
等我回答她又忿忿添了句”我记得你在红房子的时候就很爱赌洋画赌烟盒!“我乐
得哈哈大笑,然后就很奇怪我妹妹怎么一辈子都在担心我惹祸。

这些年我满世界乱跑,常常没想到地区时差但无论到哪里,都会往美国给妹妹
挂个电话,第一句话总是问“你那儿几点钟?' 无论什么钟点,只要她在家,只要
听到我的声音,她马上就问:”姐,姐呀你现在在哪里?你没出什么事吧?“语调
依旧慌慌张张。有时忙,久久不给她打电话,我的录音机里就会有她接二连三的口
信,说是”姐,姐呀,你现在在哪里?你没出什么事吧?“一口四川话,慌慌张张
的。

我见过妹妹在大学授课的气度:她纵横捭阖,谈笑风生。可惜一心一意要他小
女儿从事文学的父亲见不到了。我从小就被硬造成彻底的无神论者,不然,我会祈
祷父亲的灵魂如陨石般从天降落为妹妹骄傲一番。不过没有游魂也好,否则他要又
一次被我惹得怒发冲冠:他一定不赞成我选择巴黎侨居,他怎么可能听任我生活在
这个世界上最少约束的大城市呢?我爸爸的灵魂肯定要捉我的耳朵!

不过我那天从右派分子金绍先家跑掉之后,爸爸并没有预料到我的将来,我自
己更没有料到。我连那次逃家事件到底会如何收场都没法猜想,只是从妹妹手中接
过湿毛巾将自己擦了几把,抓过衣服换了,又急急忙忙拿出作业本来,叫妹妹转身,
让我将本子摊在她背上做好头天的功课。趁爸爸去游泳没回来我赶紧从扶手滑下楼,
一直跑到学校去了。

上午有节体育课,是400 米接力跑。我没有早餐吃,也没有午餐吃。中午同学
们回家,我留在教室饿得发慌。我没有钱买吃的。

红房子的家长,除了过年过节掏些小钱给孩子,平日多不兴给零花钱的,说是
怕孩子们自小养成“拥有私产”的观念。若有需要,说清用途,家长若认为用途正
当,是会给的。但绝对没人敢事先向别人借钱,父母都说过那是一种很丢人现眼的
行为。我的钱只要一到手,不是冲去书摊看一分钱一本的连环画就是买了火炮玩,
哪至会有积蓄?这时,就只好跑去喝了很多凉水,谁知上几趟厕所之后,肚子更觉
空空如也。

下午放学后,腿都软了,但还不敢回家,就在教室里坐着盼天黑,边盼,边听
着肚子咕咕叫,面对满窗彩霞,心中一团乱麻。一会儿可怜自己,觉得太过冤枉;
一会儿气恨爸爸,不明白他为何敌我不分;最令我困惑与痛苦的,是我那么敬爱的
政治老师居然变得成右派分子!想想政治老师爱国爱得那么狂热的表现,我突然开
始怀疑他是遭奸人陷害,就想起从茶馆听来的一些故事,想到岳飞如何被秦桧诬告、
林冲怎么被高俅栽赃……就越觉得我的老师被人设计害苦,应该找个像包公那样的
清官来给他伸冤。我在傻大姐摆的书摊上看过许多关于包公断案的连环画,对包公
佩服得根。每次有人被害,他必要查究被害者与什么利益有关,然后从有可能获得
这份利益的人们之中找罪犯……

再往下一想,又觉不对:秦桧害岳飞是为了替金邦窃取大宋江山,高俅害林冲
是为了助孩儿霸占林冲娘子;而我那老师,既无土地又没妻房,害他能图得个啥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怎么样,老师现在去劳动教养了。也不知道那些被监督劳动
教养的人吃不吃得饱?不知他每天吃些什么呢?我越想越觉得脑子一片混饨。再后
来,混馄饨饨的脑子里就尽浮现一些我从前吃过的精美菜肴。

红房子里好吃的东西多得很。每到星期天,家家都要做好菜,重庆人说是“打
牙祭”。家属们早早就从市场采购回来钻进厨房,将砧板儿剁得咯咯响,然后,所
有的厨房就从门里窗里飘出热腾腾的香气来。许是在军队多年一向吃大锅饭的缘故,
人们转业了,依然保持着有福同享的习性。菜做好了,总会盛满一个大大的海碗,
派个孩子逐家送。一层8 家人,一户夹一筷子尝。于是就有二三十个小家伙捧着碗
上窜下跳热情洋溢地炫耀着缤纷的烹调艺术。

人们来自五湖四海吃法也就各不相同。传来的菜中,从湖北珍珠九子到云南过
桥米线,从山西刀削面到福建鱼皮饺,从四川豆瓣鱼到广东白切鸡……应有尽有,
且百吃不厌。虽说中国菜基本上算得南甜北成东辣西酸,但从各家主妇手中做出,
又自然有着各家的特殊风味,绝非在饭店酒楼可以尝得到的。比如那碗朝鲜族的咸
菜,据说用了18种料汁脑制而成,每次吃到,我都找不出话来赞赏只是美得深深叹
息……

那个黄昏我呆在教室,饥肠辘辘- 一细想着红房子的菜式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趴
在桌L 睡了过去。被人轻轻拍醒时,已是半夜1 点。

有孩子打招呼的方式都一样:就是拍一下他们的小脑瓜,对男孩赞一声“嘿!
小子越长越结实了!”对女孩赞一声“嘿!丫头越长越漂亮了!” 但是因为我长
来长去都很难看,已传到外面的又尽是调皮捣蛋的名声,于是客人每次对我拍过头
说过' 嘿' 之后,就想不出什么溢美之词,只好再拍再“嘿”,却依然找不出客套
话。最后,多数客人就只好说:“嘿,你这……嘿嘿,真是!”完了还要对我苦笑。
我本来就很不喜欢别人拍我的头,所以见大人尴尬,总是很高兴,往往瞅准父母不
留神,我赶紧朝客人做个鬼脸就兴灾乐祸地跑去玩了。我一点也不在乎那些大人如
何想我,我只在乎陈书剑,因为他不仅是父亲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他自己说的。

那次我坐在1 幢山边欢洞萧,越吹越窝火,越火越不成调。忽然来了个长眉长
须的老头子,问道:“是哪家小孩在折磨一管上好的紫竹?”我正一肚子不高兴,
就答道:“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在受管紫竹折磨哩!”老头就笑,说:“好巧的
嘴皮儿。”就侧了头看我,看我的萧。我再不理他,自顾鼓了腮帮子吹,却总是不
成宫商,把个邓壁儿急得围着我团团转。

老头就去跟邓壁儿搭话。邓壁儿就告诉他,我爸为了尽量限制我出去玩耍惹祸,
有时会想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比如两天前,就往我手中塞支洞萧,要我放了学就吹,
什么时候吹出支完整的曲子,什么时候才可以玩。
 
第十八章

忽然来了个长眉长领的老头子,问道:“是哪家小孩在折磨一管上好的紫竹?”

我揉揉眼睛,见到的是班主任那张清瘦而睿智的脸就觉得有些狼狈,不知讲什
么。

她牵起我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说:“你身体真好,我要是这样睡着,一定
会感冒的。”我就嘟嚷了一句“爸说耗子能活我能活。”就没有那么狼狈了,就说:
“老师,我很想告诉您一些事,但一时又说不清。”老师柔声说:“那就以后再讲。
校门口还有人等你哩!”我立即绷紧全身肌肉,十足一副舍身取义的姿态去校门口
准备见我的爸爸。

岂料来人并非父亲而是父亲的挚友陈书剑。见他远远就朝我伸长双臂嘿嘿笑,
我那一身蛮劲即如冰消雪化,扑了在他怀里,只喊出一声“陈世伯!”就委屈得心
都酸了起来。

将李老师送到她的住宅门口,陈书剑就带着我,转身踏入浓浓的夜光。他从衣
袋摸出两个熟鸡蛋,将它们互帽碰碰,剥了壳,递给我,说:“你爸爸告诉我,你
昨天喊出了' 士可杀不可辱' 时,显得刚烈耿介,确有将门之风。”

我猛一吃惊竟把半个鸡蛋一日咽下,哽得气都喘不过来。陈书剑急忙伸手一拿
一掌拍我的背。气拍顺了,思路却仍未理得清:我万料不到父亲竟是这样看我的!
陈书剑就吁出一口长气,说:“娃娃啊,己所不欲,勿施予人;既然你小小孩儿已
不堪受侮,却又为何去折损人家六尺男子?!”我更说不出话。他又道:“就算做
下大大罪过该杀该剐自有政府裁决;何况,他只不过把些右派言论未说说而已;不
赞成他的,加倍说些左派的话也就是了。总不成说错些话儿,就活该让一院孩童随
意作践,作践过了,还不肯道歉!”

我就确实知道自己错了,且马上联想到我的政治老师也是右派分子,不由大大
恐慌,怕他万一也若金绍先般遭人羞辱,以他恃才傲物的性子,真不知会不会寻个
短见……我就对自己的作为又痛又悔,对政治老师的生死又惊又怕,就把他的事情
原原本本告诉陈书剑。陈书剑就半晌不语。

父母皆好客。每逢客至,我便端凳斟茶,然后走开。我家规矩是绝不让孩子参
与大人谈话的。客人对所我爸不教我吹,也不许我求教于人。我现在正拼命想吹出
《苏武牧羊》,老头就再看看我,就问邓壁儿:“你娃娃要学萧么?”不等邓壁儿
答话,他又大声说:“可别学这上好的钟家小孩,瞧她吹得驴吼狼嚎,哪是什么苏
武放羊,顶多算是王婆赶鸡。瞧老汉教你如何吹。”我见他的比喻倒也贴切,不由
得又好气又好笑,就横了箫送到他手上。

老头子接了萧对邓壁儿说:“小娃娃看好,老汉教人,不重复第二次。他说,
竹乃草木君子,格调清高。截竹为萧,是借竹音而表心声,首先应当口心如一,岂
可吹的是汉使高风,想的是顽皮胡闹!”话说得语重心长,分明是在指责我,我觉
得很有道理,不由得站起身来。他就开始讲如何运气,如何换指,讲几句就吹一声,
吹一声就问一句邓壁几“懂了么娃娃!”邓壁儿就一面点头一面使劲扯我的衣角。

后来,老头子就捡块山石,正襟危坐,说:“坐姿不正。清气不顺;清气不顺,
箫品不正;箫品不正,又如何吹得出苏武的气节来?”就略一闭目凝神,开始吹那
《苏武牧羊》。萧声清越磊落,令人荡气回肠。一年级暑假期间,父亲曾携我赴新
疆见过天山风物;此时此刻,我从箫声中就领会到那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
低见牛羊”的意境。

一曲方罢,我恭恭敬敬对他说:“多谢老爷爷指点。小孩子不懂事,还未及请
教老爷爷高姓。”他长身而起,乐呵呵看了我,说:' 陈,陈书剑.就还了萧,说
“你来。”

我细细想想,也吹了一曲《苏武牧羊》,他就背了手。说“孺子可教,孺子可
教。确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就又拿了萧去《小白菜》,吹得哀悯凄清,如诉
如泣。听得在1 幢门日闲坐的刘婆婆抹泪说:“是哪家伯伯?莫吹了莫吹了,我想
起当童养媳的日子来,苦得很哩!' 老爷爷就将洞箫还我,说:”我明天这种时分
再来。“

看他飘然而去,邓壁儿就拍起手来说:“这下好了!你可以和大家一起玩了,
你爸爸回来也不会打你了!”我爸到成都开会,还要两天才能回重庆。但我已不想
玩“官兵捉强盗”,我迷上了这管上好的紫竹,就挺了腰,仍坐在山边陶陶然呜呜
地吹。邓壁儿也不去玩,她两手抱了膝,坐在我身边,奶声奶气地跟了萧声唱“小
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死了娘呀……”刘婆婆扯衣袖抹抹眼,就回屋去冲碗
醪糟蛋,颠着双小脚端给我们………

第二日黄昏,老爷爷果然又来吹萧。他说我大有长进,并且说我人品端正。我
告诉他我的操行评定只有一次甲等,其他每次都或丙或丁,还被记了许多大过小过。
他问我为什么,我就告诉他我惹的那些大祸小祸。他一面听,一面捋了长须微微笑,
末了,还是一口咬定我人品端正。我叹口气,说:“老爷爷啊,如果家父能听见您
这番话就好了!”他就哈哈大笑说:“我自然是要将这番话告诉你父亲的。”想想,
他又说:“咦!你怎么一口一个老爷爷地叫?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呀!”我就有
点发愁,说一个那么老一个那么小,怎么可以朋友相称呢?他就笑我迂腐,说“只
要意气相投,自然成得朋友,又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点点头。他就说:“既是
朋友,你就可以对我直呼其名,叫陈书剑便是。”于是我就叫他陈书剑。他依然叫
我“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那么长的称呼他叫起来也不嫌麻烦。我就请他上我家
小憩欷,一路上遇见了入,我都介绍说是我的朋友陈书剑,却见人人眼神狐狐疑疑,
似乎觉得我马上又要揭些什么鬼出来……

爸爸从成都回来时,我正由邓壁儿陪了坐在1 幢山边,一面想着岳飞“壮志饥
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意境,一面将洞萧吹出《满江红》的曲牌。爸爸眉
开眼笑大步赶到我跟前,说:“好孩儿,好孩儿!毕竟是我钟家子孙!”

我将洞箫双手奉还父亲,坦白说我原是得了别人指点的,那人是我新交的朋友
陈书剑。

父亲大吃一惊,急急问道:“什么什么?你说哪个陈书剑?!”我就说了我那
个朋友陈书剑的样子。父亲先喜后怒,接着沉了脸呵斥道:“放肆!还不改口称陈
世伯?陈世伯是你爸爸至交好友,那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

我傻了眼。一边的刘婆婆就插嘴说:“钟家伯伯,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婆子
亲耳听得那位吹萧的老哥哥说他是你女儿的朋友,硬让娃娃叫他陈书剑,怎么好端
端又变了你的呢?”我爸爸显得啼笑皆非,不过终于还是笑出声,他向刘婆婆道了
谢,就叫我跟他回家。

不一会儿,陈书剑也到了。原来他真的是我爸爸的老朋友。不过从前,总是父
亲去看他,所以我从未在红房子见过这位老先生。于是改口称他陈世伯。我这位陈
世伯果然对父亲说我品格端正,还说我父母有女若此当终生无憾。我听了就忍得肚
子疼才没笑出声来,心中不由替父亲难堪。可是,我飞快地瞟一眼父亲的脸时,却
惊奇地发现他一丝儿惊奇的表情也没有。

陈世怕说他刚一见我就知道我是钟家的小孩,因为我的轮廓像爸爸,而且我手
中的那管洞箫,正是他亲手做成送给我爸爸的。

这以后,陈世伯来我家,不见爸爸时,就坐了跟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谈话,直
如平辈论交,一点大人的架子也不摆。我家好像他的一片天,一棵树,他来如闲云
去如仙鹤,自在得很。不过我没想到那么巧,半夜三更到学校找我的却是这位陈世
伯。见他一路沉思,我就更为政治老师的死活心焦。

快到大院,陈世伯忽然说:“好孩儿,你也无须过虑,我想那个书上是不会去
寻短见的。他既然早已瞩意政坛,必于国计民生抱有已见,值谏党风起,焉有不一
吐为快之理?自有史以来,武以兵谏文以死谏久成定律,言未倾尽而祸起萧墙者,
古往今未比比旨是,却也顺理成章。他不会不知,更不可不知。若他决心舍命谏党,
被发配乡村已属万幸,正好劳其筋骨苦其心智,他岂会自己去死?若他不曾准备谏
党舍命,如今更会爱惜性命也不会寻了短见。

却原来是这样!不管你谏的是什么,进谏之前反正应该备好棺木,如此一来,
仅仅因为这些右派分子敢于死谏,的确已不失人格,我们如此作践金绍先,倒是显
得行为下流了。

进了家,我从墙上取下鸡毛帚,说:“爸爸,我知错了。”爸爸接了家法问道:
“错在哪里?”我说:“第一不该错把下流作高尚,去侮辱金伯伯的人格;第二不
该离家不归逃避惩戒。”说完就去趴在小床咬牙关绷紧肌肉,诚心诚意准备挨打。

爸爸却说:“这两件事在你,都是初犯,且已知错,不打也罢。你记住,永远
也不可侮辱任何人的尊严,即使在战争中,侮辱俘虏也是缺德的。爸爸给你讲过拿
破仑的事,他战败撤退时竟然敢把无法带走的伤兵留给追击他的库图佐夫,就是因
为他确信那位品格高尚的俄国将军绝不会侮辱他的法国俘虏。”

就这样免了责罚,是我完全不及料到的。我站起来,想到金绍先和我的老师,
心中就更难过,说:“爸爸,我明天一早就找金伯伯道歉。”
 
第十九章

他哈哈长笑,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当务之急不是赴死,而是读史。
读史吧,读史令人明智。”

就这样,大院小学生自发的反右斗争从运筹帷幄。短兵相接到陪礼道歉,“总
共历时三天三夜,就算彻底告终。不过这些1957. 1958 年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大部
分人,却熬到1978年才由政府部门甄别平反。也不知金绍先和我那位老师,是不是
能一直活到扬眉吐气那天?被陈伯伯半夜三更从教室找回家后,虽然明白自己这种
有辱别人尊严的行为很下作,也明白了要进谏则要有舍命的勇气,但还是没弄明白
为什么右派分子要去进一些反共反苏的谏?

我不敢去问爸爸,就去问妈妈。妈妈想了好久,答道:“他们说那些话时,并
不知道是错的。'

陈世伯对反右斗争的解释就丰富得多了。他从春秋战国为什么会出现百家争鸣
的局面讲起,跟我说到兵家、墨家、释家、儒家……的代表和区别,历数一个又一
个著名说客的成败,尤其以苏泰、张仪的连横合纵为例。陈世伯告诉我,孔丘曾慷
慨陈辞遍及列国,然大小诸侯竟无一愿纳其言。他先受陈、蔡之窘后为学子之师,
实在是既不得志又不得已的结果。谁又料得到,后汉之时会出个董仲舒,竟罢黜百
家而独尊儒学呢?陈世伯当时缓缓饮着沪州老窖缓缓捋了捋长须缓缓对我说:“钟
家一个上好小孩啊!任何说法,皆依天时地利人和而定,时尚有别,褒贬不一。别
说献什么治国谋略,便是为了献块荆山之玉,卞和也还被砍了两条脚去哩!' 我听
得一愣一怔直发毛。比较一下苏联无脚飞将军的两手脚与楚国卞和的两条脚,实在
觉得前者丢得壮烈后者失得冤苦,就郑重其事告诉我的陈世伯:”侄女只想马革裹
尸,不欲血溅庙堂。“他哈哈长笑,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当务之急不是
赴死,而是读史。读史吧,读史令人明智。“从此,陈世伯便成厂我的中国历史教
师。

而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则主张我读诗,说是“读诗让人灵秀”。

其实从小到大,我都被熏陶于诗词歌赋之中。不过,自香港爹爹让我念的“鹅
鹅鹅,曲颈向天歌………”至重庆爸爸要我读的“……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
子当如孙仲谋。”尽清一色的中国古典作品,装得我不但满胸膛的英雄形象,还满
脑瓜的平平仄仄。

李老师让读的诗,却完全另外的风格。我们班主任的房间满是书,以诗集为最,
不但有印刷的,还有手抄的。我翻动她一本又一本自制的大相册,里面是一个又一
个她学生的照片。每张照片旁边,老师都以她那瘦金体毛笔字题着一首短短的小诗。
诗风清丽,没有格律。我的班主任坐在门口的皂角树下读它们,那韵味,真的是又
隽永,又轻灵,使我联想到一缕一缕的炊烟,在满缀桃花的村落飘散……

老师还读海涅,读雪莱,读济慈,读涅克拉索夫……她从不评判,只是读,一
味地读。常常是她读,有时也叫我读。末了,还不断指定三四首,让我每隔数天就
去她宿舍背诵或默写。

诗是挺美的。但突然没了平仄的拘束,我反而觉得远不如律诗词令易于人心。
那时我极为贪玩,又不想佛了老师善意,就将那些自由自在的诗们编进曲子里唱,
还央小朋友们唱,一唱一听,就易于熟记了。

我的音乐老师姓彭。有一天在从学校到红房子的那条小街上,彭老师见走着一
列脏兮兮汗津津的小孩子,精瘦精瘦如同嘉陵江的鱼,一面滚着铁环,一面唱着
“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挥手,告别西天的云彩……”我走在
最后,被彭老师一把揪住问“你们唱的什么歌?”我说是徐志摩的《告别康城》。
她将眼睛睁得圆圆,说:“怎么……怎么……怎么会是……怎么你们吼出一腔纤夫
味?怎么半点徐志摩的风采也没有?' 我说曲是胡乱编的,并无关紧要,唱唱,是
为了方便记住词。彭老师长长瞪了我一眼,只好说:”四年级2 班的学生真能异想
天开!“便一挥手,放我去滚铁环了。
 
<顽童时代>--续

第二十章

我气得一把推倒段寡妇,指了段志高狠狠骂道:“段虫龙你龟儿子是天下第一
的窝囊废!”

四年级2 班还有件事让好些老师感到异想天开的,就是同学们一致选我当语文
科代表,算是个干部哩。

我每天放了学就坐在班主任旁边,看她翻了作业本边评边改。那时我们每天要
写段短文,或记件小事或记片场景,字数不可超过120 字,题目必须自拟。由于内
容不限,写的又是亲见亲闻,文字就十分活泼。至今我仍记得,有人写《饭糊了》,
有人写《我家兔子会感冒》,王小芳写过篇《奶奶头次坐汽车》,说是“奶奶从乡
下搭了3 天帆船到重庆。我们带她坐汽车。在车上,奶奶担心车子跑快了会累着,
又问汽车吃什么粮食……听得一车人大笑。我有点难为情。后来见爸爸妈妈也大笑,
我就忘了难为倩,也笑了。”老师说,于人文章,尽量不改,非改不可时,也必须
尊重写文章的人,断不可以自己好恶串了别人口味。

我的班主任极少讲解课文,开口也如画龙点睛,她总能诱导我们自行讨论,有
时争得面红耳赤,非到弄懂为止。李老师这种教学方法,让我一生一世受益匪浅。

那天正在看李老师批文,钟老师来把我叫了去,她是少先队总辅导员教我们班
体育。她说我在四年级2 班表现很好,准备发展我加入少先队。我早知道红领巾算
国旗的一角,就像共产党员是成人中的姣姣者那样,少先队员也是儿童中的优秀者,
万一碰上民族有危国家有难的时节,必是优秀者首先可以争到最艰巨最危险的任务。
钟老师又交给我一本队章,叫我好好读。我一出办公室就高兴得又跳又叫,挥舞着
那本队章往家跑……

我知道总辅导员每天早上必跑3op 米,就第二天凌晨去操场等她,还那本队章,
并且又将长长的队章只字不漏背了一遍。辅导员将我久久看了,然后说:“回去请
妈妈给你准备队服,两个月后,下一批新队员去烈士墓宣誓。这两个月内你们班的
少先队组织会严格考验你。

于是我们班的少先队中队长就交给我一个任务:帮助段志高培养卫生习惯,动
员他参加集体活动。

段志高与我同桌,是我们依仁小学最瘦的一个学生。他的头发每次刮得溜光,
然后由它自长,直长到蓬蓬松松又遮耳朵又档眼,再重新剃去,剃得头皮泛青;他
身上,每天下午要散出一股异味,显然是中午不知去哪里出过几次汗;头发长时,
根根梢稍都演着薄薄的盐霜;又不喜穿鞋;不过成绩倒是上好。他也从外校转来.
和我同天分到四年级2 斑,同桌。我在这个班表现不错就没被调过座位,天天挨着
个酸酸臭臭的段志高。段志高除了做操,每节课间休息都趴在桌上睡觉。却待到一
放学,定见他光脚板叭哒叭哒,风快就踩出校门去,从不和我们一起踢球爬树捉迷
藏。大家就给他起个外号叫段虫龙,说他上学懒如虫放学猛如龙。不管我们说什么,
他只笑笑;笑罢,依然孤孤独独酸酸臭臭。即使对于学校或班级组织的旅行,他也
常常是张请假条,说母亲生病,他不得不留家照料。假条是他自己写的:“我妈妈
没文化。”他对老师说。该家长签名的地方,按着只红红的大拇指印纹。

我接到中队长考验那天,是个星期六,教导主任在校会上宣布了一条新规矩:
从下周起,每个人都要穿鞋进校。会后我寻段志高,已找他不着,辗辗转转问了好
几个同学,终于得知段家住处。于是我一面滚着铁环一面走去段家,打算扎扎实实
劝这位同桌明天一定买双鞋。

走进地住的那个大杂院。天已擦黑。他家窗外围满人。我挤过去贴了窗玻璃,
见屋里床上堆得高高都是火柴盒.桌边有个干干瘦瘦的女人,手中倒持鸡毛帚,面
前跪着我的同桌段志高!女人用那鸡毛帚的藤条鞭他屁股,一面咳嗽一面骂:“…
…你看你弟弟的……算术做得那么糟,你是怎么、怎么管教的?我……还要你这种
大儿……大大儿子有什么用?你……你一天到晚干什么去了?”她气喘吁吁,段志
高挨一下藤条就打一个颤,满头满脸都是汗,苦苦求道;“娘,娘!你别气,你别
气,慢慢儿骂,慢慢儿打,儿子以后一定管好弟弟功课……”

他旁边有个衣着整洁穿鞋踏袜的男孩,手中抓了作业本,正垂头丧气站着,跟
他一般高,远不如他瘦。我从出这男孩是隔壁四年级1 班的段志强,居然会是段志
高的弟弟!我心想:定然兄是前娘生弟是后娘养,对这狠心女人便顿生恶感。

窗外邻居面色忧伤。有人摇头道:“哥儿俩真是同人不同命!”有人长叹:
“可怜老大!段扁担死后,他就从没有一天松活日子,又要糊纸盒,又要拉板车,
还要像先生那样管老二的功课!”就有个老太婆说:“我活了一个多甲子,像段寡
妇这种女人真没见过!……”一面扯了袖管抹泪,一面颠了小脚走开。

我再掉头看那段寡妇,她气喘吁吁,竟递了鸡毛帚给老二,说:“强儿,娘…
…娘已经没有力气了,你给我使劲打你这不懂事的哥哥……”不等她说完,我猛地
撞开门进屋。大叫着:“段虫龙,男儿膝下有黄金!快起决起,我来救你!”就一
把抢过鸡毛帚,顺手往老二屁股鞭去。段寡妇疯虎般扑来欲护小儿,老大则来抢我
手中鸡毛帚,连连呼道:“快放手快放手!是我该打我该打!”我气得一把推倒段
寡妇,指了段志高狠狠骂道:“段虫龙,你龟儿子是天下第一的窝囊废!”那两兄
弟就哭着喊着去急急扶起段寡妇。一大堆邻居冲进屋,七手八脚将我扭翻在地,马
上有两三人指认说:“我认得!这是那匹害群马!”有人就一面往段寡妇心口抹万
金油一面骂我是畜牲;就有谁提来根绳子把我扎扎实实捆了,一窝蜂拥着要押去派
出所。段志高朝邻居大叫:“放了我的同学!叔叔伯伯,放了我的同学啊……”但
人们义愤填膺,只管推着搡着押了我去。……

派出所的值班警察一听我的名字就愕然说:“怎么你才那么丁点儿个头就野得
那么出名了?这个我从未谋面的警察道:”我晓得,你住在红房子,l 幢。“段家
那些邻居就吼道:”我们找她家长去!“警察又摆手又摇头说;”别乱来别乱来!
她妈妈是个很优秀的老师,一星期才回家一次。这娃平日由她爸管教,从没缺过打。
只这小鬼,……嘿!“警察想想,又说,”鬼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顽皮!“他吩咐
一个壮小伙去通知我妈妈到派出所领人。

小伙子跑回派出所,说:“我见到她妈了,她妈听说之后,马上问了段家地址,
先看段寡妇去了。”那警察就将我松了绑,让去站个墙角反省。我顾不上反省,只
气得一个劲地恨段志高没骨气……

然后就见段志高也到派出所未了,还带着我的班主任!我就更恨得这同桌厉害,
恨他要老师来这儿丢脸。不过大家都对我的老师很礼貌,见了她就一齐停止诅咒我。
警察恭恭敬敬,请老师在一张什么纸上签了名,就说我可以走了,还告诉老师我妈
妈去了段家。

段志高到我跟前轻轻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会恨我把老师带到派出所来;但
我想……”我背向老师,咬牙切齿低声道:“以后再跟你这条段虫龙算账!”他就
犹犹豫豫用右边那只光脚丫搓搓左边那只,然后在我耳边更低声说:“我想让班主
任送你回家,我怕你爹爹揍你。”我一时倒怔住。班主任过来说她要去探望段志高
的妈妈,让我自己先回去。见段志高张口正要说什么,我连忙捏他胳膊一下,也在
他耳边说:“明天别忘买双鞋,星期一千万穿了去上学。”

出了派出所门口就有一帮大院孩子欢呼拥上,簇了我朝红房子走。一路上他们
分成两派争论不休。一派怪我不该动手连别人的妈都打了,一派说我救助弱者义勇
双全。我妹妹和邓壁儿一边一个,扯了我衣角哆哆嗦嗦唠唠叨叨:“怎么办怎么办?
这回可得挨顿大打了……”

父亲铁青着脸等我回去。他一拴上门,就将我按在小床。这次是抓了一只皮拖
鞋打屁股……我最后的印象是妹妹冲进来趴在我身上大声哭叫着:“爸爸!我姐姐
就要被您打死了!”就听见我的可可弟弟去拔了门栓叫“阿姨们来救命呀――”就
见一堆小孩冲进来。女孩子们手上都扯着她们的爹,我昏了过去。后来才知道,那
天任何家属都不肯救我,说是“这害群马害到孤儿寡母头上,不教训教训怎么行!”
最后,一些女孩子就哭着闹着将各自的爹搬来阻止我爸爸。……

待我痛醒过来,火辣辣的屁股上觉得凉风阵阵,就听见我妈妈的声音说:“天
兄,你平日教她玩枪玩棍,教她匡扶正义,无非是希望孩子能急人所难爱憎分明。
她打人不对,但毕竟没有一点坏心肠;你要教训她。教训就是,又何必往死里打…
…”

我睁开一丝眼缝,见我爸眉峰皱成个结,脸上又是苦恼又是困惑,正背了手来
回踱步,我赶紧又闭上眼。

母亲一面扇我,一面又说;“我知道你背了我常常打她,可从不听她提起。她
总是觉得自己实在错了,才甘心受罚―一她的班主任告诉我,这孩子心地善良,襟
怀坦荡,这不正是你我所希望的吗?”

父亲就说:“你歇一会,我来照看孩儿,啊?”

母亲就说:“别别,你别过来,你笨手笨脚,一不小心又会弄疼她……”然后,
我觉得有泪珠滴在背上。母亲依然一手扇着我的烂屁股,一手柔柔拭去我背上的眼
泪,呜咽道:“唉……天兄,天兄!想这孩儿在香港时,姐姐姐夫将她视为命根,
重话都舍不得说半句;如果她们得知孩儿被打成这般气息奄奄,怕是自己快要难过
死了……”

听到母亲这番话,我鼻子一酸,不禁感到有些自伤自怜,便又去想在香港的岁
月,就发现那些儿时细事有些仍如画面,历历在目,好多却也荡然无存了,就只睡
去。

就这样痛得火烧火燎地醒来,又精疲力尽睡去,我一天到晚都晾着屁股趴在床
上……忽然有次睁开眼,发现床沿坐着个光头溜溜的段志高,我奇怪得不得了:
“段虫龙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又急急去看他的脚,见了双崭新的黑布鞋。便很高
兴。他依然着了惯常的补疤衣裤,当时尽管已夕阳满天,却他身上并不散发平日那
股异味,我更为高兴,就说”怪不得孟夫子以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
筋骨,苦其心智’,有道理有道理。“

段志高看了我一脸莫名其妙。想到入得少先队的人将来多是能担当国家大任的
英雄,我就觉得这顿打没白挨;又见段志高一身整洁,队的组织交给我的考验任务
先自完成了一半,就对他说:“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这条段虫龙!”他就伸手摸
我额头,说:“哎呀你怕不是发高烧吧?我弟弟发起高烧来也说胡话的……”我说
“没有发烧”,就要下地。他忙按了我的背,说:“别动,有东西给你。”就送来
个玉米皮编的圆盒。打开一看,里面卧着一只面粉蒸的兔儿,那免儿眼是两颗红豆
;还有一只也是面粉蒸的老虎,嵌了两粒黑豆当眼睛。两样都做得精巧形象,叫人
爱不释手。让我禁不住哈哈大笑的是,那虎那兔都戴着细铜丝扭成的眼镜。段志高
就说:“是我妈妈做的,让我送给你。”我就把兔呀虎的拈回圆盒,放他手中,说:
“我不要。”然后忍忍,再忍,终于还是说“段虫龙,我不喜欢你妈,”又说,
“也不喜欢你弟弟。”见他眼圈一红,我又气起来,说,“那是你弟弟的亲妈你的
后妈吧?她活像那些悲惨故事里的刻薄后娘,对你那么狠!”想到我虽然至今臀伤
未愈,但毕竟曾推了那歹毒后娘一跤,顿时更不觉挨打冤苦了。

我的同桌摇摇头,说:“那是我的亲娘,我弟弟的后娘。”
 
第二十一章

段志高见我爸端详那两只东西又说:

“娘说我这同学心地善良像只小白兔;进门救

我时,猛得像只老虎。”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又疼得人叫一声趴下,拼命侧了头,张口结舌看段志高。他
蹲下来对着我,轻轻说:“我娘的心地,比童话里的仙女还要善良。”就有两行清
泪,很快从他眼里流下来,他立即扯衣袖擦干。

却原来段家兄弟并非同父亦非同母。志高志强的父亲都姓段,都是脚夫,各自
靠根扁担挑起一个家。

志高出世那年,他爹在挑货途中染了霍乱,活活屙死。

半年后志强出生了,他妈却死于难产。于是相熟的脚夫朋友们便凑了桌酒,让
志高的娘和志强他爹又拜了回天地,合成一家人……

“我对亲爹一点印象也没有。家穷,他连照片都没照过一张。”段志高说。
“后爹说当脚夫,苦累都不在乎,在乎的是好像名字都当没了:客人手一举,唤声”
扁担!“脚夫就要应得满脸笑容;熟人见面打招呼,亲热些,加个姓,喊声张扁担
或刘扁担什么的。这些扁担们,就算各人心头难过惭愧丢了自家父母起的名字,偏
又怪不得谁。爹说段家祖祖辈的男人,不是当长工就是当脚夫;到爹手里,他发誓
要硬逼我们跳出这个圈圈,说只有把书读好,人才可以成器,说他绝对不允许他两
个儿子将来也被人唤成两根扁担。”段志高告诉我,再穷,他的爹娘也从没让儿子
们拖欠过哪一次书本费,而且总设法让儿子穿得干净整齐上学去。

两年前,爹从坡顶失脚滚下,当即身亡。娘攥着那根扁担哭得气结,大病一场
至今都身体不好。本来娘每日给煤店挑煤往客人家送,病后,再难以坚持。邻居们
就帮忙找来些糊火柴盒等事,以维持孤儿寡母的生计。

爹虽没了,爹立的规矩却不曾改变:哥儿俩放学后,都把老师发下的作业本翻
给娘验看。全对了,就吃饭,饭后做好当日功课糊一阵火柴盒就睡觉;倘作业稍错
一点,必受责打。

弟弟自小房弱,以前爹爹在时,娘就舍不得认真体罚,爹爹就亲自动手。爹爹
死了,从此,当娘的对小儿更是不加打骂。她对大儿说:“长兄若父,你以后该尽
当爹的责任了。”于是,只要有好点的饮食衣着,志高必坚决让给他的幼弟;志强
功课略有差池,藤条必鞭在哥哥屁股上。

我突然记起段志高那些盖了他妈指印的请假条,就搞不明白她怎么几年来都能
督察儿子学业?志高说:“我娘知道老师批作业打勾叉,对了才打勾。如果老师打
了叉,她就要打屁股。我们告诉娘,老师批毛笔字时,写得好的那率才画红圈。娘
把没被画圈的毛笔字自然算成打过叉了。娘虽是没读过书,心可灵哩!”

我从未听见过人间有这种故事,直难过,胸膛憋着憋着涨,又不知该怎么办才
好。段志高看了我,轻轻说:“其实,我娘吃的苦比谁都多。每次打完我,她都自
己伤心掉泪,娘从不说,我和弟弟都知道。我也知道,娘打我时,弟弟心中比我还
难受……”我再听不下去,突然侧身坐起,搂了段志高的头哇哇大哭,见爸爸敲我
房门进来浓眉紧锁,我就拼命忍住哭声,抽抽泣泣对他说:“爸,我明知有泪也不
该轻易流,但我……但我实在是到了伤心处啦!”说完就抱着自己的头,又大哭起
来。

段志高立起叫声“伯伯好”,又将个蒸得清香淡淡的玉米皮圆盒儿揭开,给我
爸看那面兔面虎,说:“我娘做的。娘手可巧啦!娘叫我送给钟丽丝,说她像兔也
像虎。”说了就笑起来。

我就吓一跳,止住哭,心想。怕是我将他娘一跤跌得糊涂了!我像匹马,害群
马,干嘛要蒸只兔儿蒸只虎呢?

段志高见我爸端详那两只东西,又说:“娘说我这同学心地善良像只小白兔;
进门救我时,猛得像只老虎。”

我将腮帮子咬得快抽筋了,也不知那天怎么搞的,泪水多得流也流不完。

段志高就把个信封双手递给我爸,说:“钟伯伯,这是伯母星期天送到我家的
钱。娘让我代她谢谢你们。”

我爸说;“好孩子,这钱还是请你妈妈收下。我和你钟伯母决定帮助你兄弟完
成学业。”段志高就说:“谢谢伯伯。我爹活着时,常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
皮’,说‘自己的路,要靠自己去踩,不要指望天上掉下来金元宝。’娘说了,如
果指望别人的钱读书,等将来文化学到手,骨气也丢得差不多了。娘说如果我兄弟
做人不争气,她日后死了不敢见我爹。”就依然双手托了那信封钱,安安静静望着
我的爸。

我从未见过爸爸神情如此震撼。他郑重拿过信封揣进衣袋,然后双手轻轻,都
放在留志高肩上,慢慢说;“好儿郎,好儿郎啊!”这个老军人像对朋友那样,邀
请我未到11岁的同学留下晚餐。段志高想了想,点头答应。爸说:“你先在丽丝房
中小坐。我给你做锅东江酿豆腐。”

爸下厨去弄他的拿手菜。我就急急忙忙从抽屉翻出根蜡烛,叫段志高扶我下地
跪了,要将他结拜为兄。段志高无论如何不肯跪下。我就自己跪在地上,从俞伯牙
钟子期至廉颇蔺相如一直讲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拼命启发他什么叫知己朋友
如何为刎颈之交,说若与友情相比那名呀利呀简直薄似浮云……待他点头,就进一
步解释说,我自是不敢叫我爸爸和他的娘结拜兄妹,但如果他成了我的结义哥哥,
我的钱他就可以受之无愧了。我这同桌双手乱摇,说我讲的都很有道理,他爹娘曾
教他要真心对待朋友也应该接受朋友的诚意;但那些钱毕竟不是我亲自挣来,他若
受了,便是自欺欺人。

我觉得他的话也很有道理,便自己发怔。他使劲拉我起来,还说“别傻跪了。
到你能挣钱时,若我有难,一定接受你帮助就是。”听他这么讲,看着他那又聪明
又执着又淳朴又憨厚的面孔,我说:“那好那好,我绝不逼你用我爸妈的钱。你我
先结拜了再说。”

他坚决不肯跟我结拜,说他爹认为“千万莫入什么帮会莫拜什么把子,他永远
待我如长兄便是。”说完又拉我起来扶到床上。

我问他糊火柴盒一天能挣几个钱。他笑笑,说那活儿费时多工钱低,他只是临
睡时,为了陪娘和弟弟多说会儿话才一面糊点火柴盒。能挣钱的活儿,是放了学去
拉加班。

重庆许多脚夫,存点钱后会弃了扁担,置架板车拉着送货。板车就是两个轮子
一根轴,架块板。板的前端演有两根长杠,竖有两根短杠。车主斜肩套条绳索,绳
端两头固定在两根长杠内侧,两手扶了长杠,如架辕的牛般;累了,放下前端,短
杆如脚柱地,与车轮共四点停住车,人便可以休息了。

重庆是座山城,平路少,斜坡多。在平路上拉货,一人就可以了。但每上小坡,
常须两人;若上大坡,则非三人不行了。所以在小坡下,常见一架车停了,待另一
架到,两人合成一股,将一架车拽到坡顶,回头再拽另一架。遇上大坡,就要凑够
三架之人力才能运作,这会耽误好些时间,于是“加班”一行,就应运而生――每
每在斜坡前,总有些半大孩子守着,见车就问:“要拉加班么?”俟车主一点头,
孩子们就或大的一两个或小的四五个,跑去或推了车尾或把住车轮憋足了劲往坡上
折腾。一到顶,车主就掏钱,孩子们便欢呼一声,自行分好钱又冲下坡去。报酬视
山坡的长度和斜度而定。通常是小坡一两角,大坡三五角。拉加班虽累,却实在比
糊火柴盒来钱快。

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段志高一放学就拔脚走,原来是干活养家去了。

其实每间小学都明文规定不准自己的学生拉加班。

我看看年纪比我略长的国志高,想想他家的困境,又想想他家的骨气,就觉得
他比我认识的一切小学生都强,实在不必用每条小学生守则去套他;我既已将他视
作结义兄长,应该有难同当,就不在乎自己也会犯规。

段志高不知我正想什么。他拿出书本,一条一条告诉我今天的家庭作业。我才
明白,已是星期一了……

爸爸的东江酿豆腐把顿饭拖得很晚。段志高告别时,已是8 点半。从3 楼窗口
望下去,我见到他在橘黄的街灯下又是赤着一双脚,想来新布鞋定是脱下放回书包
了,就想到为了保持今日这份整洁来我家,他中午定是没去拉板车,眼看今晚也是
去不成,就有点替他着急,尽管我知道他绝不会因此受罚。他告诉我,他两兄弟挨
打都是同样原因:很小时因为问别人要零食吃;后来因为在街上学了讲脏话;入学
后就仅为作业本上的红叉叉挨打了。他娘的惩罚标准是一叉一鞭,鞭鞭实在。
 
第二十二章

那人,那车那远峰,那近树,和那条蜿

延如龙般突然盘进山腰不见了尽头的黄泥路,

浓浓淡淡,渐渐化进暮色,被夕阳融了镂了,

像油画,像群雕,像史诗的几行,显得又朴实

又壮美,又悠远,又凝重。


我屁股一好,就兴冲冲跟段志高去推板车。他先将地点告诉我,我飞奔回家塞
饱肚子就去找他。段家离校远,他从不回去吃午饭。他书包里常装着三两个红薯什
么的。出校门不久,他就掏出来一路啃着走,吃完找处公共水龙头,双手接了水捧
着喝。我问他为什么不先在家把红薯烤熟了,他说:“熟了的红薯是好吃,但不小
心挤烂了就会搞脏课本。”

我那天赶到时,他已和别的孩子先上了一小坡,分得5 分钱;和我再上一小坡,
车主给我们1 角。因为平生第一次挣钱,我兴奋得很,伸长了脖子盼再有车来。段
志高拉了我说:“快跑,不然要迟到。”我奇怪他怎么能知钟点。他说他感觉到的:
“你以后也可以练出这种本事。我开始也不行光靠着太阳,阴天就不知钟点了。”
他一面跑一面说。我们冲到一个公用水管前洗了脸又跑。到了校门口,果然刚敲响
预备钟,段志高掏出鞋穿上,我们恰恰踩着上课钟进教室。

往常一下课我多是抓着乒乓球拍冲出教室去占乒乓球桌。课间打球,丢分就算
输,要重新排队很麻烦,所以参加的人不太多,我却是凡下课就冲去。谁料这天下
午第一节课间休息,我趴在桌上睡着了。郑可成将我胳肢醒来,笑道:“该不是叫
段虫龙的瞌睡病传染上了吧?”

平日中午回家,保姆早摆好筷子盛好饭,我端碗就往嘴里扒,速度又是自小练
成,5 分钟后将筷子一放,就开始逗妹妹说话。妹妹依她从托儿所就养成的习惯细
嚼慢咽默默地吃。她爱笑,笑狠了就拉尿。我就想方设法逗她,直到她笑得喷饭弯
腰冲去厕所。我又被保姆骂了几场才作罢。然后保姆又动我以“乖乖妹儿”为榜样,
又威胁说要向爸爸告状才逼得我上床午睡,天天如是。

原来平日午睡那么重要,才缺一觉竟让我趴在课桌上睡着了,然后,我嗅到自
己身上也是酸酸臭臭的……

下午放学后,我才见段志高拉加班的真本事。他从一个玻璃瓶扯出两根泡豇豆,
给我一根,说:“吃。干大活要吃点咸的才有力气。他将我带去一个好长好陡的斜
坡下,然后从书包拿条长索出来。那索一端结了个活套一端系了个铁勾。接到车后,
他走去板车一侧,将套斜背在肩,将勾扣了车身的一个钢环,告诉我,这是正式的
拉边套。然后他将身子尽量俯下,绷得紧紧,人与地面简直成了两条笔直的锐角边,
就脚指如鹰爪,抠着这个充其量不超过30度的锐角成之字形缓缓移动。那圈缠着布
条的绳索像是铸在了他古铜色的光背又生生嵌一半进肩膊……那人,那车,那远峰,
那近树,和那条蜿蜒如龙般突然盘进山腰不见了尽头的黄泥路,浓浓淡淡,渐渐化
进暮色,被夕阳融了镂了,像油画,像群雕,像史诗的几行,显得又朴实又壮美,
又悠远,又凝重。

我没有资格拉边套,就和4 个小孩另候架大板车,也绷立了身子,推着车屁股
一步一声号子去上坡。待分得湿漉漉的1 角钱再下坡时,我连腿肚子都在打抖。段
志高说;“回吧。我每天黄昏只拉一个大坡。弟弟一定帮妈妈煮好饭了,我们家的
晚餐总是等齐人才吃哩!”找已饥肠辘辘,就赶紧点头一面将那角钱递过去。看着
那张被汗水浸透的小纸币,我就知道“视金钱如粪土”这话千万不可下巴轻轻随便
说。

见我连续两天不睡午觉,保姆就说要告诉爸爸。我只好中午拼命吃饱睡定,下
午放学后才上一大坡。不久我也能拉边套了。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学校里红榜高张,公布少先队新队员名单,没我的份。中
队长把我叫去棵皂角树下,说:“少先队的荣誉高于一切,我们不能允许鲜艳的红
领巾戴在一个进过派出所的人的脖子上。”停了一会儿,她又加了句“起码这一次
不能。不过……”中队长的口气就软下来。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说:“组织上讨
论过,觉得你其他各方面的表现都不错。你千万继续争取进步,再写一份申请来。
哎,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要太难过呀,你倒是说话呀――”其实这回没份宣誓也不
甚打紧;我觉得严重的,是我明知违反校规还拉板车拉得兴头大发,又怎么敢再去
申请?

回家见到陈书剑,他问我为何有点垂头丧气,我说想入队,又放弃不了一件红
领巾们不应该干的事。我向来视他如知交,讲话随便,就说:“我发过誓不将此事
告人,只好也不告诉你。”陈书剑想想,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其实这又
有甚作难?人生在世,为有所为,必有所不为;你衡量过后,做一件弃一件便是了。”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说我觉得两件都很难放弃。陈书剑就摇摇头,说:“孩
儿,当断不断,其性自乱,便两件事都办不好。”他从我桌上拈枚康熙制钱,正正
经经道:“那么你将正反两面各托一事,让老天替你决断。说着捏了制钱就要向上
抛。我一把揪了他衣袖喊:”世伯莫抛!我知道什么事不可放弃了。“

我那时早去了重庆市少年宫民族乐队,专拉胡琴,每个星期大早上都要去集训。
离家之前,母亲总是亲自打扮我,那天不必穿父亲改缝的大口袋小军装,而是穿上
母亲熨得妥妥贴贴的闩麻纱衬衣小花布裙。衣服裙子在阳光清风中滤过,有种干净
的香味。我虽头发短如箭猪,母亲总能使手指拢右拢,用根细细的红毛线给我缠出
开花炮仗般神神气气一束;再让我蹬上一双擦得亮亮的小皮鞋。我总跟母亲说练完
琴想上图书馆上完图书馆想溜冰,最好中午不回家吃。她就总为我备好一盒饭,饭
面齐齐排上4 条腊肠。每年初冬,我家窗外就花环般挂了一圈一圈的腊肠,那是妈
亲手做的,十足的广东风味,风干放入米缸直吃到来年入秋。母亲将饭盒放进一个
小背包又塞进一个军用水壶,壶中灌满重庆老鹰茶,才让我背包提琴下楼之。到大
院门口每次回头望去,定见母亲在3 楼窗口和弟妹一起朝我挥手。

集训一完,我就冲去找段志高让他帮我解下红头绳。我脱剩一条小短裤,将衣
物全放进背包,然后赤膊上阵拉边套。

待饿了,两人就去片阴凉地,寻棵树靠了坐,边吃边喝边说话。吃完饭休息时
我就拉我的二胡。段志高使从自己书包掏课本出来看,看旧课,又看新课,还掏张
纸出来写写算算,一点儿不受我影响……

莆昏来临我俩分手后,我会在回家路上找水把自己冲干净才穿好衣裙鞋袜进门
……

暑假快完时,段志高突然告诉我,他家要搬到朝天门附近去。朝天门附近有个
20多户人家的居民点,全住了铁道兵的家属。家属们都很年轻,都不工作,只在家
带孩子和等待谁也说不准啥时休假的丈夫回来。如今她们要齐齐上阵去土法炼钢,
便要弄个民办托儿所把孩子管起来――当爹的单位出钱,由这些家属们出力。家属
们都愿意成群结队热火朝天去堆小高炉化烂铜铁,说,干脆请外人算了。于是点子
多多的居民组长就提出段志高她娘来。

居民组长的娘家和段家同住~个大杂院。未嫁时,她已十分敬服段家夫妇的为
人。待她有权处理家属们的纠纷了,便常以段家情况作典范,加上能说会道,总可
让人心服口服。她每次从娘家返回,都喜欢捎点儿段家的新鲜小故事在这个居民点
传开。那段寡妇,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于几十里外的陌生女人堆里竟有着极好的口碑。

家属们一致赞成将各自娃娃托交段寡妇,再听居民组长说可以跟段家兄弟商量,
请哥儿俩放学后教娃娃们认点儿字唱几支歌什么的,就更是拍手叫好,喊着“干脆
让这娘儿三个全搬过来嘛!”她们早知段家虽然贫穷,可段家气傲心高,便七嘴八
舌商量好,说这家人的肚子由托儿所包起来;衣服由家属们包起来;段寡妇的工资
由托儿所支付;家属们每月再凑份钱给段家兄弟,兄弟俩除了放学后给娃娃当当老
师,还搞搞幼儿园的卫生。有几个急性子的女人,等不及居民组长找段家商量归来,
已经风风火火腾房子扫地擦窗户,又有人就说要借辆板车帮段家迁居去……

于是段家搬走,段志高和他弟弟也转了学。
 
第二十三章

妹妹说:“我正是想到共产主义才难过哩!

刚上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共产主义20年

后能实现,现在才刚刚过去一年。老师说过中

国人平均寿命不到50岁。爸爸今年49岁,妈

妈今年36岁,不知他们活不活得到共严主义

来临……”


刚升上五年级,生活倾刻之间变得热闹起来,热闹得……嘿!都鼎鼎沸沸了―
―首先,校会成了个向共产主义进军的誓师大会:我们依仁小学那位行止儒雅的老
校长,忽然在台上有了幅度很大的动作。他右拳紧握不断齐耳高往下砸,说:“…
…党中央和毛主席对全国6 亿人民总动员了!我们一定要在15年内超过英国赶上美
国!”说为了在国际上打赢这场翻身大仗,最重要的是粮要增美国微软公司,钢要
增产,要在 1958 年剩下的几个月内使钢产量比1957年翻一番,达到1070万吨……
校长要我们每个人课余去找烂铜烂铁交来学校。他将长长的手臂那么整条儿斩钉截
铁地一挥,当场就有了点英武的气势……

图画老师们调好石灰水抓了木桶扫把,将校园的土墙砖墙内内外外刷满标语,
放眼望去都是“一天等于20年!”“让钢铁元帅升帐!”“超英赶美,提早实现共
产主义!”我们教室有侧外墙刷的是一首诗,是“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这诗当时脍炙人口,
每一读,就自觉从骨了里透出一股威风来……

有几位平日习惯倒背双手踱步的老师开学后变得甩手挺胸脚底生风,若行军的
兵士……

看着平日在自己眼中如圣贤般宝相庄严的各级师长居然连过程也没有,就突兀
一下变得如孩子般雀跃灵动,我们这些当学生的就更是兴奋莫名。越是低年级的学
生越兴奋,因为他们觉得,虽然自己不能在各门学科一天等于20年地大跃进,但起
码,在图画和音乐课方面,已和六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处于同一水平;开学那周,
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图画都是《想象画――大跃进来了!》从前一年级的第一支歌
是“找呀扰呀找呀找,找到一个朋友,敬个礼呀点点头,笑嘻嘻来握握手,大家一
起大家一起跳舞。再会!”我刚升四年级时,彭老师教的是《秋天》,词曲都很细
腻:“乌云遮住阳光大地暗淡了,西风阵阵吹来细雨丝丝飘,小河流水滚滚不断起
波涛,鸟儿怕冷南飞准备过冬了。”唱起来,心里很平静,没有什么跃跃欲试的冲
动;可这1958年9 月,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学的新歌都是一模一样的,唱的都是“戴
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的歌,听话要听党的话!”不但学
生唱老师唱,工人唱农民唱,便是机关兵营横街窄巷都一样响起这首歌。歌词言简
意赅形象鲜明,一下子就深入头脑,尤其是短曲中那几个休止半拍的切分音符,使
一唱起人就变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那时满街遇见个谁,就见谁个都面上春意浓浓脚下步履匆匆。对面来人,也不
管男女老少熟悉陌生,自然就点头挥手老友似地打招呼,然后擦身而过,谁也不用
问谁准备去干什么――似乎人人胸有成竹;反正不管对方从以前的哪里来,如今也
必是与自已同心协力,去为1070万吨钢铁奋斗的……

大跃进的号召像是在红房子点了一把火,将家属们烘得心热脸热嘴皮子热,她
们七嘴八舌衣袖高卷,在每一级楼梯上挤着拥着,轰轰烈烈地,将用来压地毯的铜
片铜条通统卸下,又抓又抱弄去大院。

院里停了好几辆手推车。每辆车插了面三角小红旗,旗上以金黄色的丝线绣着
“请钢铁元帅开帐”的字样。

家属们叮叮当当装满车,就唱起“戴花要戴大红花”的歌子,挥着旗护着车要
上路。

我们1 幢的刘婆婆煮好醪糟蛋,小脚尖尖追媳妇没追上,就端了碗在大门门立
了慨叹,道:“哎呀瞧这阵仗,比当初朱、毛闹红还热闹呀!”刘婆婆是江西老根
据地的人,总记得闹红的事,我有一次还听她哼哼“一送(哩格)红军,(介子个)
下了山……”还说要是早点闹红,她就可以早点解了裹脚布,今日就会有双大脚跟
了媳妇们炼钢去。

天上艳阳高照,照得旗上的丝字亮闪闪,照得铜条铜片亮闪闪,照得家属们的
眼睛亮闪闪汗珠儿亮闪闪。孩子们高高低低站了一院,兴味盎然,看着这支豪情万
丈的妈妈队亮闪闪地出发去。

因为常得军人父亲的薰陶,大院孩子相互之间最爱以英雄自诩,又爱以英雄诩
人,大孩小孩都绝不放过那些可以充当好汉的机会。眼下见家属们突然舍下锅碗瓢
盆,大男人一样跑去炼钢铁,便不约而同表现得气度恢宏,将红房子留给家属慢慢
拆,自行跑到野外捡破铜烂铁去。

重庆山势险峻,有许多一夫当关万夫莫过的隘口,所以进可攻,退则可守,历
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自远古时巴国王子率众迁徙,到50年解放军攻进城内,历朝历
代,不知建起来又摧毁去多少幢房舍?不知熄灭了又燃起过几多次烽烟?凡刀兵相
接,总不免这里那里遗下些金属残骸,由它们在风里雨里水里日渐一日年渐一年,
沤得黝黝黑黑。小孩有时碰巧拾得一块,就赶紧往石上磨,磨不出黄色,便说:
“不是铜的。就地又扔了;倘磨出一点黄色,便叫声”嘿,铜的!“就可以拿去换
麻糖吃。那时重庆街头常转悠着一种小贩,挑担竹篾扁筛。装了凝成一大饼的麻糖,
使锤使凿一块一块敲下来跟小孩换铜。大炼钢铁开始后无论捡了铜捡了铁,就谁都
弄去喂土高炉了。

学校并没有给每个学生分配破铜烂铁的斤两定额,甚至任何战绩报表也无暇设
立。正如少先队总辅导员说的那样:“现在已不是个人与个人、班级与班级之间的
竞赛,而是整个中国在和英国美国竞赛!”她又叫我申请加入少先队。中队长以同
一个任务考验所有的申请者:多交破铜烂铁。

我就拼命去钻那废弃了的防空洞,去从前枪毙人的刑场找子弹壳―一还带了我
妹妹去。每天,两人都弄得脏脏的才回家。自从大炼钢铁开始,反正人人都去饭堂
吃,我家也就不用保姆了。父亲经常去很远的地方开会,不常回家,弟弟住在幼儿
园。家中老是只剩我和妹妹。妹妹功课好得很,总是全年级第一名。我那时就已经
很奇怪她为什么总能在教室安安静静地坐着。她就一直到如今,也搞不清楚我为什
么小时候上课非捣乱不可。

红房子的饭堂设在4 幢底层。早午晚三餐,总是蜿蜒着几溜长队,全是端着碗
的小孩在等饭菜……突然间没了大人管束的孩子,显得特别自信特别乖,晚饭后胡
乱冲冲澡,就兄弟姐妹围了一桌做功课。

从前灯火辉煌的红房子,自9 月起一律停电。电流全截去炼那1070万吨钢了。
每家分得两个并联的干电池――曾见部队的手摇电话分机就用这种――上面接个手
电筒的小灯泡,6V,叫做空气电池灯。光色柔淡如菊,映着作业本,映着作业本上
方那一双一双明亮的、孩子的眼睛。

学校的作业对我们两姐妹来说易如反掌,所以晚上,很多时间可以用来看小说。
很多小说都能让我妹妹眼圈红红。

这晚她又眼圈红了,起初我并不在意。后来,见她竟合了书唏嘘,我赶紧瞟书
名,是《野火春风斗古城》,想必是刚读完金环就义一节,就说:“妹妹不必太伤
心。金环死是死了,可她的死保护了地下组织的安全;我还巴不得有机会死得如她
这般壮烈英勇哩!”说完又觉得这种理由不足安慰妹妹,因为对于那些仁人志士的
就义场面,我俩总有不同感受:我一读,马上就想象书中角色怎么才能够在这种情
况下死得更壮烈,但每次都想不出,就也很满意作者的构想,就自己也想那样死,
想想就很兴奋;妹妹不然,她首先设想如何能使那角色不死,也每次都想不出,就
不得不接受作者的构想,便为死者难过,想想,便更为他所有健在的亲朋戚友难过
……我就又对妹妹说:“发扬前仆后继的精神,我们早点建成共产主义,也就可以
告慰烈士英魂了!别哭,啊?”妹妹说:“我正是想到共产主义才难过哩!刚上学
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共产主义20年后能实现,现在才刚刚过去一年。老师说过中
国人平均寿命不到50岁。爸爸今年49岁,妈妈今年36岁,不知他们活不活得到共产
主义来临……”说着,就趴在桌上抽泣起来。

我怔在了妹妹对面。这可是第一次触及因老而死的问题,且与我自己的父母有
关!别说死,我甚至从没想象过他们会老,我连父母生病的样子都没见过。我曾有
一两次隐隐约约想过,即使有朝一日我当了将军战功赫赫同时又做错了不知什么事,
我爸会照样关起门来打我屁股……此刻猛然想到我的父母也会变老,老得死去,就
心中难受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睡觉时,我的泪水就禁不住一串一串地流,才发
现,自己原来已经很爱我的爸爸妈妈,很爱。

从此,对共产主义的盼望就更热烈,对破铜烂铁的寻找就更急切,只要见到闪
亮的东西,就巴不得那是点儿什么金属残骸,因为对于是否能看到共产主义的问题,
除了担心父母,我还担心陈书剑和李老师。李老师的肺出了毛病,退休了。陈书剑
照样不定时来给我上历史课,我的挚友,论起历史人物来往往鞭辟入里,可丝毫洞
察不了他这入室弟子的忧患。见他评及古人容颜大恸时,我常常怕他会在共产主义
来临之前撒手西归,心里就会突然伤痛。

可我的陈世伯,似乎并不热心炼什么钢,看我连小皮鞋上的扣眼都剪了交出,
他说:将现成的东西拿去熔了算是新产量,再从新炼的产量中分些出来造鞋扣眼造
锅勺,何苦来?“我说:”哎呀世伯,这是为了1070,可不是为了什么鞋扣眼儿锅
儿勺儿!“他说:”那1070是炼来造什么的?“我说:”当然是炼来造飞机大炮机
关枪嘛!“世伯大骇,连须也忘了捋:”你说造……造什么来着?“

其实我平日虽然疯找破铜烂铁,倒真没想过将来是造什么用的,老师没说,爸
爸的《时事手册》上也没写。老师说到时每人每年会有1500斤粮食、100 斤猪肉、
20斤菜油和20斤棉花。不过我私下向往的,是首先坐飞机到莫斯科看我的苏联朋友
沃洛加,然后到全世界,一个一个国家轮着玩去。反正我知道共产主义社会十分美
好,而要实现共产主义就要炼出1070万吨钢才行。这时就想当然对陈书剑说:“不
说是为了超英赴美么?造了精良武器,超过和赶上他们的,狠狠打一仗!”见他有
些愕然,我赶紧安慰道;“至于鞋扣眼……那鞋扣眼什么的,打完过,到共产主义
再慢慢造也不迟的。”

良久,世伯才捋须子,长长叹息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书剑老了,老
了!”我一阵惶怵,扯了他衣袖喊;“不老不老,陈书剑,我不准你老!”然后为
了安慰自己也安慰他,就说眼下在农业上已经离共产主义不远了,就脑子乱转,把
从学校听来、报上读来的例证―一举出,说某某县的早稻亩产是30000 多斤,某某
县的小麦亩产是7300多斤……陈书剑缓缓摇头截住我的话,问:“你见过了么?”
我当然没见过,但有的是人见过哩。比如说,在毛主席的故乡湖南就有许多高产卫
星田,光那个?岈山公社1958年7 -9 月就每天有3000人去参观卫星田。3 个月当
有30来万人亲眼见到的。

陈世伯的眼角泛起一抹苦笑,说他踏遍中华,都年逾古稀了,却从未见到能如
此高产的稻麦。还问我:“那般密植,又如何施肥?如何除草?如何解决光照问题
呢?”什么密植?什么施肥光照?我听得如坠五里云雾。陈书剑就告诉我,稻麦如
人,需要阳光空气,要吃要喝若是亩产达7300多斤,铺在田里的麦粒儿就该足有十
寸厚,透不进阳光通不了气,会活活憋死。再说那么重,叫麦杆儿如何承受?

我曾经去江北的农田扯过几根麦杆回红房子,分给人家比赛吹肥皂泡,知道麦
杆儿的确壁薄中空绝非坚韧如铁;想想,觉得陈书剑的话也有道理。但报上白纸黑
字写的东西难道还有假?我告诉陈书剑,我在好几份报刊上还见过一张新闻照片,
是一块等待收割的麦田,麦上坐个小孩,想来世上总有些硬朗异常的麦杆儿……

陈书剑盯了我好长时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呀你,你这钟家上好的
一个小孩!你最好过几年去当一阵子农民,亲自种些东西吃吃,就再不轻信、不人
云亦云了!”居然就是被他言中:我几年后果真开始当农民,且一当好一阵,8 年。
彻底搞清了陈书剑有理,还是报刊杂志有理――不过当时,见他笑,我就也笑,还
感到自己对他有一种长者般的宽容,忖度着管他信与不信。反正早建成共产主义早
好,总要让他看到点儿那个理想社会才是。

然而破铜烂铁越来越难发现。比如在红房子,家属们继铜片铜条等大件被拆尽
后,就搜罗小的,最后连锅、盆、勺、铲、锁、钥、门扣……通统一扫而光,像刘
婆婆说的那样;“这搞得比打日本那会儿的坚壁清野还干净!”我和妹妹常常出门
寻得火眼金睛也只是空手而回,只恨自己学不得民间故事里那个有点金术的国王,
好伸指头点点戳戳将桌椅板凳乃至花草树木全变了金去……

终于有一天,1070万吨钢铁给炼出来了!那个晚上,人们点燃或凳腿椅脚或天
知道从什么家具拆下来的什么。高擎着,跑出大街庆祝游行。我记得那晚设呼多少
口号,重庆人兴奋得嗷嗷乱叫,每一张被炉火和希望煎熬得又黑又瘦的脸都在笑,
大笑,笑得那么自信那么自豪。男女老少欣喜若狂互相朝着不知谁的肩上背上乱拍
一气,扯了不知谁的手就乱握乱摇。许多大汉顺手抓往一个跟在身边屁额屁颠的小
孩朝天上扔了接、接了又扔,将夜幕撤得星星点点都是嫩嫩的尖叫、嫩嫩的笑……
就有人唱歌,唱的是“锣鼓响来传捷报呀,锣鼓响来传捷报呀,1070攻下了。你欢
呼来我拍手呀我欢呼来你拍手呀,六亿人民齐欢笑。红旗当头飘我们劲头高,红旗
当头飘我们劲头高,嘿,1070攻下了,1070攻下了!”就有人跟了哼,哼着哼着就
唱,唱着唱着就吼。歌声如潮,汹涌澎湃,渐逐渐高……凡火把经过的房子就有人
跑出来加入,那队伍竟是越走越长越长越壮。到枇把山公园岭头往下看去,队伍已
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上岭而来,又下岭而去,像一条巨龙在山城欢跃翻滚,火炬
熊熊,如金鳞闪闪,好壮观……

身边几条中年汉子挺胸叉腰,满脸壮烈,吼着叹出一句“格老子!到底把你个
狗日的1070给炼出来了!”我大为所动,也学了去挺胸叉腰吼叹一句;“格老子到
底把你个狗日的1070给炼出来了!”

妹妹大惊,忙来扯我胳膊说:“姐!你讲脏话!”

唉唉,那时山风烈烈,松涛嗬嗬,将人唤得豪气干云,虽是已经笑了,唱了,
烧了凳脚,爬了山了,还是不足以宣泄生命的激动。我想哭。我的身体在颤抖,我
觉得灵魂也在颤抖,觉得跟这片土地有一种血亲,觉得自己的命就是生来献给共产
主义理想的,我愿意为了我的祖国去死。我猛然悟到诸葛孔明为什么会有“鞠躬尽
瘁,死而后已”的境界,也懂得了为什么父亲曾说“读出师表不哭不忠”的道理。
我牵了妹妹的手,高唱着歌子下山去。

回到家,就伏在空气电池灯写了封长长的信给我的苏联朋友沃洛加,告诉他今
晚的游行盛况。说共产主义很快就要来中国了,等共产主义一到,可以各取所需时,
我就立即飞往莫斯科看他。

我好久没给沃洛加写信了,因为自从开始大炼钢铁,柴天惠的身影就极少在红
房子出现,就没人帮我译俄文。我就一笔一划以仿宋体写这封信,希望沃洛加能找
个留学苏联的中国学生译出。我在信里还介绍了妹妹。还叫妹妹也伸出手掌,以铅
笔勾了形在纸上。信寄出后我们就开始天天盼:盼着沃洛加的回音。盼着共产主义
的来临。

……就盼了好久好久,沃洛加的信都没有来,共产主义也没有来;可是饥饿来
了。
 
第二十四章

我才知道,小街每天7 点钟卖10来斤鸡

蛋,按人头算,每人买半斤。倘若不早早排

队便连蛋影儿也见不着。我将菜篮去排队,

然后就着街灯。坐着我的板凳看小说。看两

个钟头的小说。


饥饿刚来时,还似乎有点鬼祟,起码,并没有令红房子的家属们太在意。可以
说,第一个深切感受物质匮乏的是我,而且,第一件让我感受到匮乏的物质就是鸡
蛋。

那时母亲已生下我小弟,在家休产假。我眼见这孩儿刚从医院抱回时皱得像个
被水泡久了的小老头,然后就看着他一天比一天光鲜一天比一天漂亮,日渐如同粉
雕玉琢,就爱他爱得要命,上学前放学后,总去他那小竹床边守着,认认真真给他
讲故事。邻居都笑我傻,妈却说我不傻,说婴儿是听得懂的,不过科学手段有限,
还没测出来从哪一天起开始懂。只是,妈妈微笑着,交代我不要讲那些关于吊颈鬼
呀、吸血鬼呀什么的。

但我总有一股讲鬼故事给小弟听的欲望。因为我想,将来为了早早把他造成个
彻底无神论者。爸必是要逼他独个儿深夜穿过什么乱葬岗的。我记起6 岁时奉命于
雷雨中宵走坟场的恐惧,就巴不得小弟早日习惯许多关于鬼的传说。以后受父亲考
验时得以从容过关。就像我的老同学柳风眠,上学之前已大读《聊斋》,任怎么厉
害的鬼,也从不放在眼中。

有一次趁妈妈在厨房,我急急忙忙给小弟讲了一个僵尸鬼的故事,还翻了白眼
硬了身子围着他的竹床跳跳。喊着“鬼来了鬼来了!”小弟就手脚乱动格格笑。

妹妹异常愤怒,说你再讲一次鬼我就告诉爸爸!“从此她一放学就往家跑。她
就读的大田湾小学跟我们大院以一篱相隔,比我去依仁小学的脚程少了几十倍,每
次待我赶进家门,就见她已守着小弟,津津有味地读格林童话。我只好打开琴盒,
往弓上抹松香,等到妹妹唇焦口燥,停了讲在一旁提高警惕看我时,就开始拉琴。
妈妈曾给我买过一把音色亮丽的小提琴,我喜欢用它拉舒伯特的小夜曲,或有时换
把胡琴,如歌如诉,拉些《二泉映月》、《良宵》什么的给我小弟。反正不管两个
姐姐为他做什么,小弟只是笑,笑得手舞足蹈。我极少见他哭。父母很少抱他,也
只准我们每人每天小小地抱两回,说要给他故事给他音乐是为了让他知道有人爱;
却不可多抱,抱多的孩子将来很难独立,老大都希望有人照顾。

其实我心中极愿意一辈子照顾这个比我小了整整12岁的弟弟、然而过了不久,
我发现,急需我每天照顾的,却原来是比我年长整整12岁的哥哥,我二哥。

二哥从吉林部队转业,分到上海钢琴厂学造琴。但他不去,一门心思要当大学
生,就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像条虫那样蛀进书堆,只有开饭时才在我们眼前如昙
花现一现。这点跟三哥真不一样。三哥也读书,但同时兼顾玩我妹妹的小辫子,还
时不时就苦口婆心规劝我要言行举止注意斯文。二哥读书比三哥狠多了,即使进餐
时也没停向妈妈请教代数几何。绝不像我三哥手中翻开书嘴里讲着《木偶匹诺曹》,
还凝了脑袋让两个妹妹帮忙揪白头发。红房子许多女儿大了的家属都喜欢我三哥。
尤其4 楼的马姨姨,每见三哥,就上下端详,笑眯了眼说:“可子长得像个演员。”

二哥比三哥长得更灿烂,而且因为当过兵,就身板神态都练得很帅气。三哥拉
二胡,二哥却拉手风琴。有时,我猜他是把眼睛读累了,他就拉琴,一面拉还一面
唱,每次都唱“我复员回到了故乡,故乡全都变了样;万亩土地连起来,村连村来
庄连着庄。我们亲爱的故乡,到处是一片新气象。”可就那么来来去去一首歌,还
唱得楼上楼下的姑娘们有事没事都来我家门口转悠,心不在焉地跟我东拉西扯,好
像突然一下子,她们都不嫌我是匹害群马了。我就告诉妹妹,我丝毫不为二哥的将
来耽忧,那是不愁没有好姑娘为他献青春的。

有一天,我被几个姑娘甜言蜜语哄了,正坐在楼梯上,将从哥哥房里偷出来的
相册翻给她们欣赏,妈妈来找了我去,说家里很需要鸡蛋,希望我每天早上能去小
街排队买。妈说父亲到外地开会,妈要照顾小弟走不脱,妹妹小,哥哥每天早上从
6点钟起就要攻书,妈就不得不指望我了。

翌日凌晨,5 点钟,妈妈轻轻拍醒我,递过一张小板凳一只菜篮,篮里有本
《牛虻》。我就上小街去了。

我才知道,小街每天7 点钟卖10来斤鸡蛋,按人头算,每人买半斤。倘若不早
早排队,便连蛋影儿也见不着。我将菜篮去排队,然后就着街灯,坐着我的板凳看
小说。看两个钟头的小说,买到鸡蛋冲回家,才刷牙洗脸吃早餐,跑步去上课,上
课就直想打瞌睡,天天如此,风雨无阻。虽然我没有见过红房子任何人来排队,但
依然深切感到鸡蛋的匮乏的确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倒从来没吃过自己买回去的鸡蛋,妹妹没有,妈妈也没有。那每天半斤的鸡
蛋是为我二哥买的。因为他忽然之间,头发纷纷地落。母亲带他访遍重庆的名医,
就有人开出鸡蛋方子来。说是每天把个头,反反复复使蛋黄按摩、蛋清浆洗就不但
可以止秃,而且头发会越长越旺。于是我二哥就将拉琴的时间花了来护发,再顾不
上唱他复员回到了故乡。不过即便这样,姑娘们也常来跟我没话找话,还很体谅地
说“读书真辛苦呀!”什么的。她们并不知道这个小军官拼命洗头的事。

我二哥不在澡房洗,不在厨房洗,而是在他卧室躲着洗。妈妈一盆一盆帮他换
水。

妈在厨房告诉我,二哥初中毕业就去参军,在部队只有很少的时间自学,现在
突然没日没夜用功赶考,怕是焦虑所致而落发纷纷。二哥当年参军,为剃头还难受
了好一阵,一当军官就赶紧蓄发,眼下头发去得这般气势汹汹,自然有些害怕。妈
说她知道我买鸡蛋是很没趣也很辛苦的事,但还是希望我能继续照顾哥哥。

我眼瞪瞪看着好端端一个漂亮哥哥,却被些蛋黄蛋清酱得满脑瓜稀里糊涂,心
里就会替他难过。好几次,我都想开导他说“为人处世,品格好才情高就很不错了”,
又想说“其实光头也没什么不光彩。比如人家杨五郎,还特意跑去五台山将自己剃
得溜溜光哩!”但一见二哥那副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关于耗子掉头发也能
活,耗子能活你能活“之类的劝喻,就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就只好作罢,就第二
天又去排队买鸡蛋。

一样是排队、重庆人却分别有叫法。学生士兵或什么群体部门的集合,叫“排
队”,哪怕5 个学生或3 个兵成一条直线在走在站――是排队;但别的队,如等部
等车等送电影院的,叫“站轮子”,几个人是站轮子,几十个乃至几百个人也是站
轮子。一天又一天,我发觉小街这儿越来越不对劲:站轮子的人越来越多,红房子
的家属也先后出现,各自抓了鞋底、毛衣在街灯下打发瞌睡。人们越到越早。起先
我5 点钟赶到,总不外乎排在一二名。后来渐渐成了第十几名……终于,要变成4
点半起床……再变成4 点钟起床……终于,就没有蛋卖了!不过到了那时,买肉已
经要站轮子,买豆腐正开始站轮子,紧跟着,节奏快如急急风的锣鼓点儿,买青菜
也要站轮子……凡是买吃的都要站轮子……凡是与吃有关的都要站轮子……凡是与
活下去有关的,都要老老实实站轮子。来了,来了,这回饥饿真的来了。重庆人管
它叫“饥荒”。饥荒这时候,一点也不鬼祟不扭捏,而是来得那么明目张胆,那么
穷凶极恶,没等我们从对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憧憬中回过神来,饥荒便如龙卷风,
将每一家人卷出门,卷上街变成各类轮子,卷进一个温饱生死已经难以料测的严峻
时代。

那个时代,票证可真多呀!我迄今仍记得起的证,就有粮证、煤证、柴证、菜
证、白糖证、饼干证、煤油证……票就更多,仅仅粮票就分市票、省票和全国粮票,
另外就有油票、肉票、布票、肥皂票……我小弟是婴儿,所以还有奶粉票,到奶粉
都供应不出时,就增加一种代乳品票――以上那些证呀票呀,都是用来购买每天要
吃要用、没有了就活不下去的东西。至于想买那些即使没有也能活,不过就是活得
有点尴尬的东西――比如能吃的东西像豆腐啦,粉丝啦,海带啦什么的,则有付食
品票;又比如,能用的东西像火柴啦,闹钟啦,鞋子啦,枕头啦,门锁啦,菜刀啦
什么的,就要凭工业品票;抽烟的男人还发一种烟票,关于什么证可以买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应该用什么票证,大人小孩全能分得清清楚楚,就是绝不识字的尖脚老好
婆也断断不会搞错了去的。错不得,一不小心搞错了,就有麻烦。比如去站肉轮子,
在前后左右的人堆中连夹带挤好不容易,三两小时后终于捱到肉案子前,卖肉的把
手一伸:“拿来。”如果那顾客,竟阴差阳错递出张煤票或粮票,卖肉的只说得3
个字:“票错了。”便眼皮也不眨随即抬头扬声喊;“下一个。快点快点!”于是,
肉轮子就一面向前蠕动半步一面又同情又责怪朝那搞错票的人吼:“还不跑回家换!”
或是“住得近不嘛?换回来趁肉铺子没关,赶忙重新站两个钟头轮子嘛!”

除了上学,找大部分时间都在站轮子。因为二哥考入四川大学,已经踌躇满志
奔成都,顶着一头黑发读书去了,可可还在幼儿园住着,钟家就没什么壮丁可以出
阵。妹妹无论怎么争取,我也坚决不准她上街站轮子,深怕她被人挤了踩了,于是
她就在家把洗碗扫地包下来――那正是我平生最感头痛之事。而站轮子对我来说,
根本不是什么苦差,反正手中有本书。那个时代,我读得最多的是剧本。

妈妈的私人藏书除了数学理论,几乎全是剧本。我先从老舍的《茶馆》读起,
然后读曹禺,读郭沫若,读完又读汤显祖、关汉卿……读完中国的读外国的。妈妈
的外国剧本比中国剧本更丰富:从埃斯库勒斯到莎士比亚、萧伯纳、莫里哀、席勒、
契诃夫……应有尽有。我就一个剧本接着一个剧本读,一条轮子接着一条轮子站,
简直感到其乐无穷。
 
第二十五章

我的小哥哥将我的心挽进一层一层的诗的

意境使我感到生活很美,很美,美得让人有

时想叹气。


我四哥从广州来时,背上斜挂一盒小提琴,还使根柚木扁担,挑着两个白藤箱
闪悠闪悠走进大院……开箱后,我见一头装了满满的书,另一头是对铸铁哑铃。他
手上背上的肌肉很结实,是一块一块成板状的。我就很兴奋,问他的理想是不是参
加奥运会举重像陈镜开那样夺块金牌回来。四哥却说“不”,说“我的理想是当个
诗人,行吟诗人。”

从第一天住进红房子,四哥就喜欢给我背诵诗篇,还特别交待在听他读诗的时
分,一定要同时想象诗句描述的意境,说只有由诗句带入意境又出意境薰陶心灵,
才能真正欣赏到诗人美好的情怀。我就频频点头。但是,由于他的普通话难听得吓
人,带着极为原始的广东腔,我要一面听一面在心中随即翻译成普通话,所以,往
往顾得上词义就顾不上意境,就不但无法欣赏诗人的情怀,反而把自己的神经弄得
紧张兮兮的。广州话,我已经一句都不会说,但听起来还没忘光,有时就可以猜得
出四哥念的是什么,有时就让我彻底糊涂。比如有一次,四哥带我去嘉陵江边散步,
说:“妹妹,你喜欢汽缸吗?”我说我对汽缸一窍不通。他说那是普希金的长诗,
诗中渗透一种悲壮而无奈的美丽,就突然把音调压得深沉宽广,那面容慢慢蒙上一
层淡淡的忧伤,诵道;“大漏巷,远远地走来一捆汽缸……”

我急急忙忙去想象地描述的意境。大漏巷在哪儿里不管它,但才想到些汽缸不
知被谁用不知使什么做的绳缆扎扎实实捆成庞然一堆,空空哐哐吃吃嚓嚓地远远走
来,就觉得这场面十分荒诞不经,简直比什么鬼故事都叫人难以接受!就连忙止住
他问:“哥是谁把这些汽缸捆在一起的?”“谁?”哥说,“当然是汽缸们自己成
捆的!”我就更加糊涂,心想:“自己怎么捆自己?还是些汽缸!再说捆成一堆了,
又怎么走路?还要从远远走来!”越想就把自己搞得越苦恼。大概我当时的模样已
经十分可怜,我那想当行吟诗人的哥哥就叹口气掏出纸笔,把普希金的诗句写给我
看。

天哪!原来是“大路上,远远地走来一群茨岗……”我一把拍掉他手上那张纸
就开始笑,拼命笑,怎么也止不下来,笑得肠胃肚皮一起痉挛痛苦不堪。待我死死
咬住牙关终于忍住笑时,已经觉得自己快要虚脱……

四哥就把我放上地的背,一级一级去登那溜长长的石梯。我半死不活心有余悸,
只好在他耳边软软央求,说:“哥,好哥哥,你今天就别再念诗了,行么?”一路
到家果真他就不再念。而且从此以后,他就叫我为他念诗。

我四哥的枕边总有几本诗集,全是俄国的。他一生崇拜普希金、莱蒙托夫和叶
赛宁,就老要我读他们的诗行,他就在一边听着,常常指点我该如何去领会,指点
得很细腻……就这样热情洋溢地,就这样南腔北调地,我的小哥哥将我的心挽进一
层一层的诗的意境,使我感到生活很美很美,美得让人有时想叹气。

三个哥哥之中,我跟四哥最要好,无话不谈。有一天我问他,我到底有几个哥
哥,有没有姐姐。“姐姐……哥哥……哎,看怎么算法罗!”他说,“你还有个大
哥哥……不不,得看怎么算。”见我莫名其妙,哥挠挠头,就干脆痛快地告诉我:
“妹妹,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我和哥哥姐姐是一个妈妈生的,你和弟弟妹妹是
一个妈妈生的。”怎么会是这样?怎么没人告诉我?哥说:“可能爸爸妈妈和两个
哥哥认为小孩子不必知道太多。其实,知不知道都没关系。”我想想,觉得也是。
“其实我从小就知道。”哥又说。哥说他对生身母亲没任何印象,生他时,母亲正
生病,一口奶没喂上就去世了。父亲和我母亲结婚后,我母亲一次一次回乡下,将
我的两个姐姐三个哥哥依序接到厂州,托给我的外婆抚养,让外婆守着他们念书。
四哥说,他自己的妈妈生了大姐、二姐、二哥、三哥和他。因为父亲和叔叔手足情
深,所以俩人的孩子合起来以年龄序长幼,我应该叫大哥、五哥和三姐、四姐的,
乃是叔叔所出。

四哥比我大6 岁。因为很迟才从乡下去广州,他入学就晚了,到重庆读初三时,
已经快满18岁。

18岁的小哥哥很快就坠入情网,那女孩子跟他同班,就住我们楼上。那时哥哥
正准备考高中。

有天在饭桌上,四哥突然说他对书本最有灵感的时刻正是全家开饭的时刻,说
他想做完功课才独自用餐。爸爸就皱皱眉,又点点头。第二天晚上,我睡觉前,就
将哥那份夜餐端进地房间。他就从中拿起一个馒头,叫我送上楼上给那女孩。l 两
面粉蒸一个馒头,他的晚餐是3 个馒头一碗稀饭。我有点意外,就问:“整个馒头
呀?”他说:“整个。”我又问:“一小半也不剩呀?”他说:“不剩。我就听见
自己的肚子咕咕叫,就再问:”一层皮都不剩呀?“四哥就轻轻叹口气说:”妹妹,
那你就撕一层皮吃吧。“于是凡有馒头吃的晚上,我就撕一层皮,再把个光身子馒
头送到那女孩的房间。

哥叫我一句话都不要跟她说。我就不说。只把馒头和我哥的一首诗交给她。写
着诗的纸,是迭成三角形的。那些诗,哥哥事先都叫我用四川话朗诵一次给他听,
他说自己发音不准,很可能用了些广东韵脚却被那女孩将四川话来读,怕有碍她感
受诗中情怀。

哥哥的诗开头是:“啊你――红房子的塔吉雅娜!”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欧根
・奥涅金那恋人的名宇称呼楼上女孩。哥说怕万一诗落到别人手中会令女孩难为情。

女孩收了东西,也一句话都不说。也交给我一张纸。然后坐在书桌边看我出门。

哥叫我不要看女孩写的纸条,我就不看。不过她给我一种才高八斗的印象:因
为哥哥的诗写好后还要叫我共同斟酌方敢送出;而她,看看馒头看看诗,微笑浅浅,
素手纤纤,移过草稿本想也不想,就写。就撕,就迭成三角形给了我,并且那纸条
转到哥哥手上后,还能叫他沉醉好一会哩!

……粮食越来越紧张了,稀饭由稠的变成稀的……由大米熬的变成小米熬的…
…最后米都不米,成了南瓜汤……再以后,连南瓜皮南瓜藤都熬进锅了,而馒头,
就从白面粉做的变成用黑面粉,再变成包谷粉,再变成土茯苓。

这土茯苓,原是去湿止泻的中药,那年头,人人胃里肠中本来就没有什么油花
经过,却还把些土茯苓来一顿一顿连天累月吃下肚去,哪有不梗阻这理呢?于是在
重庆市的个个公共厕所门前,也站起一条一条的轮子来。

幸好市政府的饭堂依然供应白面馒头。爸那份饭票就全买了白面馒头,以保证
在全家的晚餐中每人有一个。分给四哥的,就一个接一个都跑去楼上那位“红房子
的塔吉雅娜”手里。哥哥的诗越写越绵长,他的馒头却越变越小巧――因为我那时
实在太不懂事,也因为那时我实在太饿,就将层馒头皮撕得越来越厚……女孩依然
什么都不说。直到有一天,她纤纤索手拈起那个被我撕成一颗心形的白面馒头下楼
去,我才吓得魂飞魄散发现自己闯了祸,回过神来,赶紧骑上楼梯扶手滑去追她认
错。就眼见她已敲开哥哥的房门又顺手关上,就听见她说:“你的心意我全明白,
不要这样苦自己……”我正想敲门进去坦白,她走了出来,我就说:“其实那些馒
头皮……”哥就一把捂住我的嘴。

女孩上楼去了。我看着心形的馒头……它被红房子的塔吉雅娜放在黑色的圆规
盒上,显得很白,很小,只有那么一点点,又可怜又可爱,我难过得话都说不出。
哥哥把我搂到身边,拿起那颗心形的馒头默默地,一层一层剥了放进我嘴里……几
天之后,我正在厨房烧红那根捅煤炉的铁条准备往四哥的皮带上扎眼――红房子的
人越来越瘦,大家久不久就要在皮带上扎个新眼儿出来――哥满头汗将我招去他的
房间,栓上门悄悄告诉我,他要去一家饭馆的厨房做学徒,是考上的,当晚就走。

我提着皮带泥塑似地呆看着我的小哥哥。

哥说凡考上的,都试工三月。干不好,随时叫走;干好了,3 个月后算正式学
徒,一个月有6 块钱,包吃包住,还可带上家属,每半月在饭馆宿舍大吃一顿,饭
菜不许带出门,但随便吃多少肉……哥一边说,一边把他的东西往个白藤小箱拿进
拿出。

我略微清醒,就一屁股蹲在箱里怎么也不肯起来。哥在我身边坐下,说:“你
看家中父母弟妹都饿成什么模样了!叫我这当儿子当兄长的如何还能那么自私只顾
自己读书?”我说我家各人也并不比别人家的饿呀!红房子好多人家都开始各人锁
上各人的米,蒸饭时,各人吃多少抓多少,放在自己口盅里,然后大家一起看着放
进蒸笼盖好顶,蒸好后,各人取出自己的口盅采,绝对混淆不了。我家却绝无此事。
虽然各人粮食定量不同,但从无吃多吃少之争。我家从来东西不上锁,家里全交给
小弟的奶妈江阿姨管的。而且,按照干部级别,父亲每月有8 张优待票,每票一次
可以由他带一个人去政协饭堂吃一顿。虽然每票只可以买到两肉一碗汤,但干饭可
以任吃,于是去的人就拼命往肚里填饭,使汤淘着;肉则原封不动拿回家,让没去
的人分享。我们兄弟姐妹就和母亲、奶妈轮流跟爸去吃饭。轮到四哥,他就总说功
课紧张不想去,我就总跳起来说“我替哥哥吃”。除了这8 张票,还有周末的包子
呢!

凡母亲从钢铁学校回来,必往家里带几个包子,搅得烂烂的不知什么菜馅里还
会出现肉末!星期天早上,全家就像过大节一样欢聚在餐桌上,每人就可以分得半
个――那可就是l00 %的半两粮,是半两白面做的啊!我吃饭风快,不过那时连我
妹妹也快起来了。妈妈反而越吃越慢,我吃完自己的就盯着她的。她每次都会说:
“妈妈饱了,你帮帮忙好吗?”就会掰下一角给我。

这时哥却说:“其实最饿的是妈妈。”我说那怎么会?谁都知道钢铁学校属一
类学校,国家给他们的粮食标准比普通学校高;这不,妈拿回的包子,比市委饭堂
的还大。妈妈不但吃不完她那半个包子,还从政协饭堂买回来肉都说不大想吃的。
哥说:“妹妹你怎么这样傻……钢铁学校的学生每月32斤粮食定量,每人按规定节
约两斤给国家。但教师定量才24斤,必须节约3 斤,能经几顿饱的?定量中绝大部
分是粗粮,包子按细粮卖;我算了算,那些包子恰好用尽妈妈的细粮,她在学校肯
定只能吃红薯、蚕豆和土茯苓了。真不知道妈妈平日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夜晚上厕
所,好几次见妈妈正在厨房偷偷用酱油冲水喝。”我听得冷汗直冒,恨死自己那么
心粗那么嘴馋。哥说;“其实这不怪你,你还小……

我再三给哥哥保证今后绝不叫肚子饿,恳求哥哥千万别缀学。红房子我们这一
代,个个自视人中龙凤,当不当得成英雄只好看战争机会,但大学的门,是人人都
瞅准要进的。哥若初中都不能毕业,父母亲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哥不肯。我就说:“你走了,你的塔吉雅挪就没有馒头吃了。”哥说他已想好,
一去餐厅就拼命干,一转成学徒,就向领导提出每隔一天吃两顿,将定量省给她吃。
我痛苦极了哭着说:“不读书,你就写不出诗,当不成诗人了啊,哥哥!”哥哥就
牵起他的衣襟给我擦泪。过了一会儿,他轻轻说:“想当诗人,最要紧的是要有诗
人的气质;眼睁睁看着亲人受苦还无动于衷的人,哪里会写得出好诗,哪里还像个
男子汉大丈夫!”

于是我的小哥哥就挟着他的诗人气质昂昂藏藏出门去。

爸爸见了哥哥留的信气得暴跳如雷,说:“胡闹!胡闹!这混账儿子太胡闹!
抓回来毙了他!”

我就“咚”的一声,直挺挺跪在爸爸面前直挺挺说:“爸爸,请您不要这样对
哥哥。哥哥出走的原因也有我一份,要毙您就毙我吧。”就索性把哥哥的话来一句
一句学给他听,越学就越觉得哥哥好,觉得拼着被父亲毙了也不能让他枉判了兄长
的人品。最后,干脆自己判定说:“我四哥,他有颗金子般的心。他是我做人的榜
样。”说完,泪水就不停往下淌。

爸爸看着这个从小就到处闯祸的女儿,却并不再发怒,只是拉起来问道:“那
个饭馆在什么地方?”我摇摇头。父亲就很耐心地说,国家是困难,但困难总会过
去的。红房子的人家再艰难,也比寻常百姓的日子好过得多。说国家要建设,急需
有文化有知识的生力军,哥哥没有权力逃避读书的责任。再说,全家不会有任何人
赞成哥哥的选择。爸说我们兄弟姐妹是军人的后代,他一点也不怀疑他的孩子会意
志坚强相亲相爱地走出困境,要我快说出哥在哪里,好趁哥还没正式上工,找将回
来读书。

近近地,我看见父亲也瘦得很厉害,脸上手上,每一处棱角都显得太过锋锐。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哥哥跑哪儿去了。

3 个月后哥哥有信来了,厚厚的写了5 张纸。父亲阅毕,低声骂了句“混账儿
子!”把信扔到一边。过一会儿,点燃板烟丝,又重新拿起那封信,看得很慢。烟
斗被吸得丝丝响,那朵红光明明暗暗就像父亲眼中的怒火。

我叫妹妹去偷看。她钻进爸爸臂弯又跑回来,摇摇头悄悄说:“四哥的信像天
书,我只看得明白‘亲爱的爸爸’和‘亲爱的妈妈’几个字。‘”唉,我小哥哥的
字跟他的普通话一样令人头疼――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写信回家,居然他就天天
写。

起初父亲每读一封就骂一句“混账儿子”,后来渐渐不骂,后来全家出发到哥
哥的宿舍吃团圆饭。

我拼命吃,吃了很多肉很多饭,回家又喝了很多水。那年头,无论哪个饭馆哪
个家,谁烧的菜都重重下盐,因为菜做咸了不仅耐吃,而且吃完口渴了多灌些水到
肠里胃里,就不会那么快又空得发慌。但我那天实在吃得太多也喝得太多,就别说
躺,连坐着都难受,于是深更夜半赤了脚,在两边楼梯1 层到3 层左上右落来回折
腾,心想下次可再不要这般贪吃了。但每到下次,我又将自己撑得坐立不安。

哥哥去的那个饭馆在重庆名闻遐迩,叫“冠生园”。是公私合营前上海老板在
解放碑开的一间分店,所以菜式都很有传统的淮扬风味。然而冠生园最获盛誉的还
是点心,尤其绿豆糕。我四哥才进去100 多个日子,人就长好了:不但皮带少扣了
两个眼儿,就脸上都开始有了红晕;但他很快又把自己折磨瘦了。我发现他那双瘦
得变大了的眼里有一抹久久融化不去的伤痛――因为红房子的塔吉雅娜不肯低下那
颗骄傲的头,走进冠生园那间排列着双层架子的集体宿舍。她原封不动,让我将附
着长诗的那盒绿豆糕拎走,说:“我要的是你哥哥的诗,不是冠生园的肉。”我指
指那封她那纤纤素手拆都不屑拆拆的信,虽然按哥吩咐一言不发,但心中已是忿忿。
她伸出一根细长流畅的食指在信封上徐徐滑过,叹息道:“你哥哥从前充满诗人的
气质,想不到现在落得跟下里巴人为伍……”我听出她的音调已经含了浓浓的苦涩,
还有沉甸甸的惋惜在那双长长的、杏形的眼睛眈眈留连,就知道自己是什么话都不
可以说的了。

……粮食更紧张了,冠生园的职工再不可以领家属回宿舍吃饭。四哥说,他当
厨工的使命彻底完成了。他决定去新疆,因为新疆与苏联接壤,更靠近曾希金的故
园。当时王震主管的新疆军区建设兵团来四川招人,哥哥带我去看。

招兵旗下围着一大群年青人。招兵的军官皮肤色调厚重如熟铜,又沉稳又幽默
正介绍着新疆,说的是戈壁如何广漠,草原如何美丽,说垦荒如何艰辛,战士如何
优秀,说祖国多么需要,说前景多么美好……四哥报了名,去农一师所在的阿克苏。
他认为那种严酷辽阔能使生命变得壮丽的地方才是养育诗人的摇篮,他要去那儿开
创事业,去那儿寻找爱情,说只有让西北的太阳晒过、西北的大风吹过的姑娘,才
足以完全领略一个诗人的情怀。

我们把那个月全家的肉票油票糖票副食品票变成一桌盛筵,父亲为四哥把酒送
行,称赞他“好男儿志在四方”。

走出大院,四哥回头,向4 楼红房子的塔吉雅娜那个窗户望了最后一眼……哥
这一去,就去了新疆25年。
 
第二十六章

刘大姐吓了一大跳,叫声“床下有入!”

就朝外跑,就惊动正在八角厅下棋的父亲……


四哥走后,我三哥就开始谈起恋爱来。不过,他的事情简单得很,既跟馒头无
涉又与诗章无关,更谈不上出走呀,伤痛呀,甚至惹得父亲震怒母亲焦虑呀……什
么的。如今三哥孙子都有了,我还偶尔调侃,笑他的婚姻是一次包办终身美满。

三哥去了北大荒的地质勘探队不久,就考上南京的铁道学校,毕业后分回四川,
在成都铁路局工作,离重庆有12小时的火车行程。有次三哥回红房子体探亲假,恰
好被刘伯伯看见,刘伯伯正在3 楼八角厅跟我爸下围棋,他钳了一颗黑子刚要往
“平”位上放却突然停了手问:“老钟你这儿子啥时生的?”又问,“有对象没有?”
爸说:“没有没有。”刘伯伯就说他家长女20岁,从师范毕业后在小学教了一年书,
今犹待宇闺中……两个老军人一高兴,当即舍了棋局各自分头叫来儿女分头说:
“爸爸给你介绍个对象。”然后刘伯伯笑眯眯叫这双儿女伸手互相握一握,说:
“婚姻大事你们自己作主,我们父辈绝不干涉这种事情。”我爸也笑眯眯说:“老
刘,剩下的问题让年青人自己解决,我们走。”然后特别告诫我不许跟哥捣乱,就
将那对年青人剩在了房间,和刘伯伯返回八角厅继续平上去入打劫反扑。

我的三哥和刘家大姐,被行伍出身的爹们介绍得面红耳赤,一个远远坐床一个
远远坐凳,中间如隔楚河汉界。我从小客厅探首瞅了几次,他们却总是姿势不变各
自并膝挺胸低下头,很专注地看着些手指。一见我,就她咳一声他咳一声……我心
里就直替三哥着急,虽然明知他不如四哥那样张嘴就是莱蒙托夫、叶赛宁,却也不
该僵了局把沉默视金,便开口说句“认识你真高兴”也好呀!

以后,三哥就跟单位的人倒班,蓄了休息日,久不久赶来重庆一两天。每次回
来就叫我上楼告诉刘大姐。然后刘大姐就下来3 楼牵上可可,先行去大院外一个什
么地方等着,等哥到了一起散步。回来后,我问可可:“哥跟刘大姐说什么?”弟
弟说:“没有说。”我就问刘大姐跟哥说什么,弟弟仍答:“没有说。”“怎么没
有说?两人谁都不说话光是走呀走么?”弟弟却答道:“说的。两人都跟我说话。”
讲完就一脸得意色。怎么会跟他说?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弟弟就告诉我,头一次是
刘大姐先开口,问弟弟最喜欢干什么,弟弟说最喜欢下棋。自小,他从幼儿园回家
时,父亲就老把这个儿子放在膝上让他看些士相怎么保帅,重炮如何将军。弟弟说
后来几次散步就是讲故事。就是三哥给他讲个《木偶皮诺曹》或刘大姐给他讲个
《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然后三哥再讲一个别的,刘大姐又再讲一个别的……

刘大姐有个妹妹,大家叫她刘小妹。刘小妹比我小一年。她告诉我,我哥在信
中称她姐“同志”。又有一回她对我说:“喂,害群马!现在不仅姐姐,连我都清
楚铁路上怎么扳道岔。怎么辉旗,怎么打信号灯啦!”我哥是调度员,可他怎么尽
给人说这些?

刘大姐自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在师范学校读书时,还是学生会的文体部长。师
范学校就在我们依仁小学附近,很大很大,我经常约帮伙伴翻墙进去玩。有次师范
学校正开晚会,我躲在树上,还见到刘大姐穿着古装跳“采茶扑蝶”哩。我很喜欢
她当我嫂嫂,妹妹也喜欢,弟弟也喜欢。我就和妹妹商量如问助我三哥一臂之力。
办法还没想出,三哥又回红房子了,说这次只能呆大半天。

我冲上4 楼见刘大姐正洗头,我说:“三哥来了。”又冲回家,跑去父亲房间,
因为他们每次都在父亲房间见面,而且每次都是她坐椅子他坐床。我将唯一的椅子
搬到床边尽头靠墙放了,拉着妹妹就往大床底下钻。哥就来扯脚,刚拉下我一只鞋,
可可就从大床另一侧也爬进来,还问“姐,你们躲那么快和准捉迷藏?”我说我们
有秘密任务叫他赶快爬出去。他不仅不出去,还将手中一根麻绳越收越短哗哗响着
扯进个大算盘,算盘上垫块木板,板上躺着个睡得香香甜甜的小弟。哥说:“出来
出来,你们干什么?丽丝你再不出来我告诉爸爸!”我明知三哥从来舍不得我挨打,
也不怕他威胁,只顾认认真真交待他:“等一下你跟刘大姐对面坐时,千万注意看
椅子的脚!”三哥气急败坏,一个劲央我们出去,但他向来不会发怒,此时大概也
怕爸爸发现必要揍我,便一味压低了嗓门软求。跟着就听见刘大姐的脚步在走廊响
起,哥只好说:“千万别捣乱!”就直起腰,任由他大大小小4 个弟妹留在黑咕隆
咚的床底下。

果然她坐椅子他坐床。她说:“回来了?”他说:“回来了。”一会儿,她说:
“事先也不知你今天回来,刚才还在洗头。”他说:“是呀。”就没话了。我直替
他急,连妹妹都摇头。刘大姐又说:“我怕你久等,也来不及换件好衣服,就这样
下楼来……”我就在手心写上“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感叹号还不
及标出,我那老实巴交的哥已经又“是呀、是呀”!她又说:“我俩将来……将来
……”我连忙在小臂写上“生子当如孙仲谋!”谁知她下半截话却是“……将来也
是这样分多聚少,你……你不会……”我一想那提词不合用,急急缩回手又急急在
小臂另一侧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然后小心翼翼往两只椅脚中
间伸手出去。这次刘大姐不等哥回答,就很轻很轻叹了口气,说:“天冷了,我给
你织了件毛衣,来,穿给我看看。”说着就站起来。这次哥哥马上开口,说:“不
不,不要……不,不是不要,是现在不要,是因为……”刘大姐就向他走去就往他
身上套毛衣。我的手上已写得满满的,就扯妹妹的手采写,她手一缩。在我耳边悄
悄说:“千万别写手心,我忍不住笑。”我就住她手臂写,写“谁言寸草心,报得
三春晖!”她又把手一缩:“姐呀,这是儿女对妈说的话,不如用雪莱的‘冬天来
了,春天还会远吗?’”我说那更不好,那岂不是说刘大姐织毛衣是多此一举吗?
但历来办事认真的妹妹执意不肯教她兄长乱了辈份,索性将右手死抱了左手压紧胸
膛。我急得满头汗,说:“管它哩!反正我一下子再想不起什么前人名句,就这样
凑合先救我们的笨哥哥!”就硬抓了妹妹的手往椅下伸。就听见刘大姐问;“好像
床底下有什么动静?”从她进门始,我的三哥就提心吊胆,这时就更加惊慌。我知
他是绝撒不来谎的,马上就捏了鼻子学猫叫,不料小弟刚好醒来听见猫叫就高兴得
手舞足蹈格格笑。刘大姐吓了一大跳叫声“床下有人!”就朝外跑,就惊动正在八
角厅下棋的父亲……

父亲使鸡毛帚敲着床沿,说:“捣蛋鬼,你给我马上出来!”妹妹悄悄说:
“我去,爸不会打我的,你躲着别动。”就爬了出去。爸就更光火:“好哇!你不
但自己捣蛋,还胆敢带着妹妹一起!出来!”可可耳语道:“我也不会挨打的,姐
你千万别出去。”就把我往里推了推,自己往外爬,还喊着;“爸,是我在床底了,
爸我们去下棋!”我爸哪会那般容易罢休?喝道:“还有一个!你出不出来?”可
可就把手中麻绳一扯,说:“还有一个在这儿哩!”于是算盘珠子哗哗响,溜出眉
开眼笑的小弟来,已经返回屋的刘大姐赶快将他一把抱起.也忍不住偷偷笑,哥哥
急急忙忙走出房间,待他请了妈妈来。我已经啄着头在床边立正站着。

父亲很生气,训斥道:“你又搞什么名堂?你看你不但把自己的手脚画得花花
绿绿,还把妹妹的也画了!”

其实哪是花花绿绿,是写的字嘛!爸没戴老花镜自己看不清。母亲刚一瞥到那
些字句再看看哥身上的毛衣,立即心清如水,当时就伸胳膊圈了3 个儿女往外走。
我说:“妈,我真的不是想搞鬼,我是想帮哥哥……”妈已经忍不住笑,说:“我
知道你想干什么,别说了,别说了;带着弟妹夫大院玩吧!”她回头朝小厅喊:
“天兄,快抱了小儿过来!”我如闻大赦,牵了丽珠可可就朝楼梯跑,就看见爸爸
刚刚露面,妈妈已捂着脸在厨房笑弯了腰……

在童年时代所见的爱情故事中,让我感到又忧伤又无奈的,就算江阿姨那个了。

那时重庆有种职业介绍所,专门介绍保姆和奶妈,红房子的人去那儿挑能干却
尽量不漂亮的保姆,挑尽量漂亮却不在乎能干与否的奶妈,说是婴儿吃谁的奶就像
谁。我妈妈也去请了江阿姨回来。红房子的家属们就说江阿姨是大院所有奶妈保姆
之中最漂亮也最能干的一个。

江阿姨是小弟的奶妈。她丈夫是怎么没了的,我至今也不知道。只知她儿子也
姓江,叫江小江,比我小弟大一岁多,也住我们家。小弟吃人奶,小江就吃代乳粉,
吃米糊。

江阿姨当奶妈之前,是纱厂的挡车女工,还是个班长。自从她住进我家。我从
来不敢把东西乱放乱扔。我闯下祸有人上门告状时,她就―一接下,俨然家长,先
是代我父母诚恳道歉,然后一本正经捎带把别家孩子不是之处也批评批评,事后并
不再转告我爸。她对付我最拿手的办法就是没完没了地讲道理,不管我是否听得进
去,她就牙齿玉白一闪一闪直把我讲得垂头丧气乖乖就范。

追求江阿姨的人很不少,她却从来不往红房子带。到周末与人约会时,她就像
吩咐我一样吩咐父母应该如何如何照管小弟或小江,她每次出去都要带着这两个小
孩中的一个。我妈妈劝她将两个小孩子都留下,她说;“一个男人心术正不正,主
要看娃娃喜不喜欢他。看好了,就带家来,我也就不出去了,让他学学做点事学学
过有家口的日子。”她神情严肃如同成了我妈的班长,我妈只好点头。

后来她真的不出去,就有个小罗叔叔每周一次来我家。小罗叔叔在重庆人中高
得出类,竟是1 米82的个头,28岁,是炼钢厂的炉前工,逢星期二就不用回厂,来
我家准时如上班,总在我们吃完早餐准备上学时,他就敲门,进门就抱起小弟,然
后是小江、可可、丽珠、我,一个一个轮流抓住往天花板上抛。待我们上学,他就
和江阿姨人抱一个孩子去邮局,寄绿豆。他每周可以分得半斤“炉前工高温绿豆”,
一颗舍不得吃,由江阿姨缝个小布袋装了,寄往乡下给父母……

我妈妈要去广州接我外婆来重庆。罗叔叔就托妈妈给“买一双广州最漂亮的女
式皮鞋”,准备江阿姨出嫁时穿。他要和她结婚。

我和弟妹就很高兴把我们会唱的歌首接一首唱给他们俩个听,要他们自己挑一
首,说我们决定在婚礼上为新郎新娘高歌庆贺。他们就挑了“跑马溜溜的山上”。
于是,他俩就一人抱了小弟一人抱了小江,像幼儿园小朋及玩“排排坐吃果果”那
样一人一凳,端端正正看我们排练节目。我就改改歌词,拉了二胡让弟妹对唱。每
唱到“江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罗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罗叔
叔就红了脸低着头笑,江阿姨就红了脸看着他笑……

可是。江阿姨没有嫁给罗叔叔。

就在我妈妈把外婆接到重庆的前两天,江阿姨收到她家乡的一封电报是“父危
即回”。我爸让她把小江留下赶紧走。

5 天之后,江阿姨回来了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见了我妈就哭。陪她来的还有个
男人比她矮半个头都快50岁了。江阿姨让我叫他“杜伯伯”。我赶紧给杜伯伯泡茶,
爸就带了他去客厅坐。

江阿姨总共两姐妹,她是姐姐。妹妹嫁了去新疆,得了20斤全国粮票当聘礼留
给父母,维持了一段日子。那时乡下的树皮草根都被吃得干干净净,却继续一片一
片地饿死人。那时国家主席已从毛泽东换成了刘少奇,就向国人提出“房前屋后,
种瓜点豆”,以替代昂贵如金的粮食。虽然各家农户都办了块自留地,但那对早已
饿得歪歪倒倒的江家父母没有力气种瓜点豆,只好依然吃一种灰白色的泥巴,四川
人管那叫“观音土”。江阿姨的爸爸妈妈吃观音土吃得眼睛肚子越来越大,胳膊腿
杆越来越细。那爹爹被邻居抬去医院又抬了回屋――医生说也不用吃药,吃些米呀
面的就自然会将条命根吊回来。抬回家时碰上杜伯伯,杜伯伯就往江家送了米呀面
的,还叹口气,第二天就开始在江家的房前屋后锄地翻土种起瓜,点起豆来。

杜伯伯也在江家邻居,是从外地到这儿结婚的入赘女婿,在镇上肉铺子当屠夫。
几个月前,他有天下班回来,却全家大小连岳父岳母加上老婆和4 个孩子都吃错一
种小草蕈,死绝了。

江阿婊决定嫁给杜伯伯。她跟我妈说,她母亲觉得欠下杜伯伯救命之恩无法回
报,就想让杜伯伯不再过单身寡佬的日子;再说江家,也不能没人种瓜点豆。江阿
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她不忍眼看着父母饿死,也不忍拿两个老人来拖累罗叔叔:
“小罗年青,有大好前途,不可以让他工人不当当农民呀!”

于是,江阿姨就带了小江,跟杜伯伯回乡下结婚去了。

江阿姨刚走第二天罗叔叔就来,因为下一天是个节日,工厂中午就放了假。他
兴冲冲敲门,像往常那样手中托着一纸袋绿豆进来,却见到新奶妈正给小弟喂奶。
当时爸爸妈妈都还未到家,我就惊慌失措,但还是硬着头皮带罗叔叔去我的房间,
交给他江阿婊留下的信,还有那双妈妈从广州买回的女式皮鞋。

罗叔叔看完信半天说不出话。我干干地站在一旁不敢走开,也不知讲什么好。

过了很久很久,罗叔叔终于开口,问我要针线,要一大一小两块布缝口袋。我
跑去叫我妹妹帮忙。他说他自己来,就坐在我的书桌边,用毛笔工工整整写好江阿
姨父母的名字和乡下的地址,然后用那双骨节很分明的大手。笨笨地穿针引线,笨
笨地缝一个袋子装鞋缝一个袋子装绿豆。他用断了3 根针,把手指扎出些小血珠。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滴在装了那双女式皮鞋的布袋,然后又一滴一滴,滴进装满绿
豆的布袋。他就那样一声不吭地缝着缓着,好像在缝他的心。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已挂满一帘夕阳。重庆那种特大的火云,把天空铺得又热
烈又缤纷。云朵云团不断变幻着形象忽如驯羊,忽如猛狮,忽如渊停岳峙,忽如川
泻涛翻,我的心绪却如一堆乱麻,只牵了妹妹的手站着发呆。妹妹忽然说:“小罗
叔叔,我看杜伯伯的样子会对小江很疼爱的。”小罗叔叔就点点头,依然默默缝呀
缝。他的身影越来越暗,被满天的辉煌远远衬了,如同一尊铸铁的雕像,显得又孤
独,又悲哀,又坚强。

重庆市区街头也开始出现饿殍了。

红房子人人嗅觉都变得异常灵敏。只要逢肉香从厨房飘出,就有女人和孩子从
自家门里走向八角厅。也许这儿聚居的毕竟是军人与军人的家属和后代,人们的共
性就很是粗豪率直。尽管老军官们意志坚定不肯放弃尊严,家属和孩子可不管那一
套,立了在厅里,一面深深呼吸着谁家锅里的肉气,一面高高兴兴叹息道:“好香,
嗯嗯,好香好香!”因为肉都用来熬汤喝,并且尽量多放水,熬久点,所以香味飘
飘的时间就可以持续很长,不同炒,一两分钟就完事。大家都不炒肉,因为炒过的
肉会缩水,就既不经嗅,也不经看,更不经吃了。而且,肉是越肥越宝贵,甚至儿
歌就唱起肥猪肉来。

记得有首老老的法国小调,不知由哪位留学巴黎的前辈将它唱回了中国:毛主
席领导农民闹革命时。这小调被重新填词目流传甚广。刚上小学时,音乐老师也教
过我们的是“打倒土豪,打倒上豪,分田地,分田地……”谁知到了1960年,孩子
们依了原谱,唱的却是“揭开锅盖,揭开锅盖,肥砣砣,肥砣砣,快点拿个碗来,
快点拿个碗来,拈两砣,拈两砣!”

还有支北方的情歌。打土豪分田地时歌词已被改了一遍,是“崖畔上(那个)
开花,崖畔上(呀)红,受苦人(那个)盼望,得(呀)解(呀)放!”红房子的
小孩也不知从何处学来另一份词,常常在八角厅一面认认真真呼吸着肉香一面嘻嘻
哈哈指指点点,唱着“案板上(那个)肉,有肥有(呀)瘦,你吃肥(那个)我吃
瘦,他来啃骨头!”还齐齐哼了过门道:321 65 1 1・2 35|26 12 1 5-||听了我
们唱的吃肉歌,妈妈觉得很好笑。芭爸一向要求他所有的孩子能吃苦,并且吃苦而
不叫苦,再努力做到能苦中寻乐。妈妈说那两首吃肉歌,也算勉强入得苦中寻乐之
例;但我们毕竟是读书人,读书人寻起乐来,应该呈现读书人的风流儒雅。我们问
什么是读书人的风流儒雅,妈妈就讲了个故事――从前有个穷得家徒四壁的秀才,
偏偏被几个促狭同窗逼着请客,还说要吃出风味才算请了。穷秀才略一沉思,朗朗
笑道:“有何难哉?有何难哉!诸位明日便可光临寒舍品尝在下的唐诗菜。”唐诗
菜可是一众同窗前所未闻的东西。

翌日客至。穷秀才接出只圆碟,碟白无华,仅置一条青葱,葱旁各伴一边色泽
金黄的威蛋黄。众宾愕然。主人诵道:“两个黄鹂鸣翠柳。”继而再上一浅蓝陶盘,
盘中排着一溜豆芽,再诵曰:“一行白鹭上青天。”同窗喝彩声毕,问:“窗含西
岭千秋雪又当如何?”主人使端出一方豆腐,细细微了薄薄一层盐,于是彩声又起
;未了,穷秀才取个海碗盛出煮过豆芽的清汤,那两半壳取了蛋黄剩蛋白的咸蛋浮
在汤中一漾一漾,他就摇头晃脑高声吟哦:“门泊东吴万里船。”几个喜欢恶作剧
的同窗叹为观止,便心悦诚服,拱手而去。

听完故事,我们三姐弟就兴致勃勃,提出要做“诗谜菜”让父母去猜。我说:
“猜对了就做莱的人洗碗,猜错了就猜谜的人洗碗。”妹妹就批评我赌瘾深重。爸
说:“没关系没关系,有赏有罚很公平。”

第一个周末,我将南瓜皮冬瓜皮削得薄薄一小片一小片煮了端出,爸爸吸完一
斗烟仍看不出啥名堂。妈妈问;“是不是昨夜西风过园庭,吹落黄花遍地金?”我
们姐弟就拍手欢呼。饭后全家拥去厨房看我爸洗碗。

第二个星期,妹妹将只柚子皮耐心烧烤,刮去焦黑,又在水中泡了两天,再切
成厚厚的长方状。她先在大盘中放条烫熟的野菜马齿苋,然后将一块一块在盐水中
焖透的柚皮骑缝砌好,将那条紫杆绿叶的马齿苋遮了一半露一半。才一上桌母亲就
说:“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轮到可可时,他蒸个胖乎乎的馒头,插根竹筷,热气腾腾摆到大家面前。爸爸
妈妈捧腹大笑,然后一齐诵道:“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
棱中!”

……至今我们姐弟下厨,还有着将菜育摆得赏心悦目才端上餐桌的习惯。
 
第二十七章

我外婆的声调很柔和。儿歌简朴又美丽,

让她一哼,就哼出一幅又一幅宁静清纯的画

面,如同叶赛宁的小诗,好亲切好亲切,慢慢

将我化入梦乡。


几个兄弟姐妹之间,外婆对我尤其偏爱。也许因为孩子们中只有我听得懂她的
广州话;又也许因为她绝对听不懂四川话,不知我在外头闯祸成名;再不然,就是
由于我一生下来她就见过,13年后重逢,她倍觉心疼。这匹害群马在外婆眼里心中
便依旧如幼儿。她对我爱得无微不至,总要叫到跟前没完没了细细地看,每天中午,
还要拍了我的背,哼着儿歌哄我睡。外婆的歌是广州歌,是什么“月光光,照地塘。
年卅晚,摘槟榔……”或是什么“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

一开始我觉得好笑,后来有点难为情,终于感到十分受用。我外婆的声调报柔
和。儿歌简朴又美丽,让她一哼,就哼出一幅又一幅宁静清纯的画面,如同叶赛宁
的小诗,好亲切好亲切,慢慢将我化入梦乡。后来我吃了午饭就跳上外婆的床乖乖
躺着由她拍,由她唱,由着自己变得跟个婴儿一样。

外婆是我外公的第六个妻子。我外公有21个儿女。

我外公本是个农家小儿。他有3 个姐姐。他父母下田劳作时,家中就大的管小
的,小的管更小的。外公家附近,有所私塾,私塾在他心中竟是座天堂。每日他就
跑去教室门口,安安静静看那私熟先生授课,从开讲听到闭卷。先生年过50,却总
没子息,看这孩儿小小竟一本正经,也就由着他,并不赶去。有天先生娘子经过见
了,自然有点奇怪,俯身问道:“小孩子站在这儿干什么?也不累么?”小孩子就
说:“我正听书哩,不累的。”先生娘子更觉有趣,就抱了去自己屋里,给颗果子,
问长问短,好生怜爱。

这先生娘子,常常喜欢抱了别人孩儿进屋,给颗果子讲个故事又送出门去;所
以先生下学回来,见了我那位当时只有5 岁的外公,也不讶然,只是淡淡一笑。却
小孩一见他,就赶紧从先生娘子臂弯脱出,放好果子,规规矩矩垂了双手朝他鞠躬,
说;“多谢先生平日许我听书。”见孩子煞有介事,老夫妇乐不可支。先生就跟他
开玩笑,拿起戒尺敛了笑容说:“你便将这几日听来的功课讲一讲,讲不好就挨手
心。”先生娘子嗔怪丈夫玩笑开得太重,怕吓了孩子。谁知我外公真的开始一字不
漏背起韩愈的《劝学篇》来,背完又解,连口吻姿势都学了先生模样,末了还说:
“先生所讲,我都记住了,只是没能完全明白。”先生和娘子惊喜不已,领了那小
孩儿,两夫妇一起到田里找我外公的父母……结果是,先生将我外公收作了义子。

那私塾先生竟是个饱学之士,只因性情猖介,功名场上终不得意,后来索性离
了繁华,跑回家乡开起学馆来,自从得了我外公,便如获至宝,巴不得将一生才学
部传了给这义子去。于是我外公就没日没夜读起书来;后来大些.便放牛;再大些,
便下田,却从来手不释卷,嗜书如命。

外公16岁那年,村里一场瘟疫,死者大半。外公的父母和先生夫妇也未能幸免。
临终的先生,叮嘱义子远赴省城谋出路。

我外公就去广州,在爿丝绸店一侧摆个摊,卖起字画过起饥一餐饱一餐的日子
来。

丝绸店的老板,每晚关了铺门,必过来跟我外公闲聊,一面看他写字作画,久
不久也买张条幅去。后来有一次,老板就问我外公是否愿意到他那儿当学徒,外公
当即收起纸墨进了店铺,勤勉得很。过了段日子,老板又问他是否愿意去苏、杭进
货;再过些日子,又问他是否愿意入赘当女婿。

据说我外公这个妻子十分的温婉贤淑,且识礼知书。婚后他才知道,原来在摆
字画摊时就已被这女子偷偷相中。丝绸店的老板中年早已丧妻,膝下只有一女,如
掌上明珠。见这流落街头的布衣书生虽然饥寒交迫,依旧气宇轩昂,印象已显不错,
女儿定要嫁他,老板也觉未尝不可,于是安排计划,一步一个脚印地考验起我的外
公来,结果是父女二人都对他越来越爱重。

我外公那聪明柔顺的妻子,却得了一种无法治愈的怪病,未及生下一男半女就
溘然早逝。去世前对我外公说,她知我外公本性风流,日后必然妻妾成群,她要我
外公空出正室之位,待终于厌倦风月,就娶个知书识礼的贤淑女子填房持家。

我外公报会做生意。经年后,不但丝绸店变成了绸缎庄,还开了间米行,做起
粮食买卖来。他接二连三娶了4 个妾。生了7 个儿子后,外公放出口风选填房:条
件是脚要小巧字要清丽,其他不论。

有个交游县广的道姑,养着她那自幼父母双亡的姨甥女,整天要这女孩读书,
说是将来要选个好人家嫁出,以免负了女孩的父母。闻说外公口风,道姑焚起香来
占了一卦,然后去女孩房中随手拿她几页诗文,又铺纸捉笔,比着画了她一双三寸
金莲,也不问问姨甥女儿是否情愿,就拂尘袅袅找上我外公门去。

外公果然娶了道姑的姨甥女当继室。她后来成了我的外婆。第二年,就在外公
过生日那天,我姨妈出世了。我的外公喜气洋洋,等到姨妈满百日,他竟关店3 天
大宴亲朋。姨妈的7 个哥哥各各邀了同窗好友回家吃酒。

我的外婆虽然从小在道观随她姨妈长大,却并不信道教。她信佛,信轮回转世,
信姻缘天作。

“囡囡呀,”外婆对我说,“婚姻的事情,都是前世修来,都由前生注定。该
怎么相识,该嫁谁该娶准,种种机缘巧合,老天早都已经安排好了……”那天她还
举了我姨妈――就是我香港妈妈――的婚事作为例证――刚满百日的姨妈正被她7
个哥哥的同窗围观时,其中有个男孩突然说:“我将来要娶她当妻子。”众人哄堂
大笑。他就说:“我会很耐心地等地慢慢长。”他那年12岁。谁也没把这男孩的话
当一回事。

我外公对他的长女百般疼爱,不但亲自教她读书习字,还送她去上新学。她在
学校就被灌了些当时很时髦的新思想。

那时代,大户人家的闺女,小小年纪就已经有媒上门议聘。我外公千挑万拣,
挑到我姨妈快9 岁那年,就告诉长女说该给她定下一门亲事了。她就说“不”,说
要等长大些自己挑。外公说等不得她长大了,因为她的妹妹们已开始有人提亲。我
姨妈就扑簌簌掉起泪来。

我外公生性很是幽默,且又大大继承了他义父那份狷介孤高,行起事来,就不
一定件件随俗。那天,他拭去我姨妈的泪珠儿,将他的宝贝长女揽在怀里,说,亲
是必须定的;不过,要么由他权衡人选,要么由姨妈自行抉择。关于未来夫婿的才
学、金钱、相貌,姨妈可以自定一项。其他不论。我外公说,如果他女儿特别注重
相貌,他可以让求亲的男孩在客厅排队走过,姨妈在屏风后―一看去,看中哪个是
哪个,不问贫富智愚;如果注重金钱,就人也不必看了,只挑最富的家庭嫁去,就
不论智愚,也不管长得貌比子都还是脸若钟馗;如果女儿注重的是才学,为父的自
然另有妙计,但是无论穷极丑极,她选中就不得反悔。

我姨妈破涕为笑,又喜又慌,看了她那足智多媒诙谐倜傥的父亲好久好久,就
转身去找我外婆,撇下他独个儿在书房抽水烟。

我外公为他长女公开选婚。就像那次为自己选填房一样,他提出的条件又一次
笑倒广州城――他说,只重才学,只要未婚。其他一概不论。凡自认满腹珠玑又愿
为他长女之婿的,都请在他长女9 岁生日那天亲临府上参选。

那天清早,足足去了百多人。外公同时发下纸墨笔砚,卷上编了号码,然后当
众出题,出个200 字的长联,请众生挥毫续出下联来。

众生一个接一个交卷,仆人一幅接一幅呈入后厅,姨妈就一份接一份浏览,紧
张得脸儿青青白白。我的外公外婆远远坐了,看她,偶尔相视一笑,谁也不去打搅
他们年方9 岁的女儿自选夫婿……

是夜华灯竞放。盛筵甫张,老寿星牵着小寿星步入大厅,说出个卷上号码,就
鹤然立起一人,高声诵出自己对的下联。我那紧张得从早到晚都手脚冰凉的姨妈偷
眼一瞧,见那该句的人竟是风华正茂神采飞扬,不禁长长舒出一口气,当场脚软,
幸好我外婆及时搀住。她那7 位哥哥和一众同窗禁不住喝了个满堂彩――因这21岁
仅凭才学入了我姨妈慧眼的年轻人,正是当年在她刚刚百日时就说过将来定要娶她
为妻的那个小男孩。

“你说是不是神意难违呢,囡囡?”外婆说罢我姨妈的故事,就看了我问。我
脑子飞转,一个一个去想我见过的爱情故事,但并未从中发现神权的介入。外婆就
自已答道:“什么都是命中安排的。人哪,只有顺天从命,才可以知足常乐呀!”
不过依我的看法,我外婆根本不算是个顺天认命的人,她不是,我姨妈不是,我母
亲也不是――定婚后我姨妈的未婚夫东渡日本求学,攻商科。

我的外公尽情尽兴,再接再厉,生到第21个孩子时,就突然倒下,从此再没起
来。他因中风而偏瘫,连遗嘱也不及立出,就既不能说也不能写了。在这之前,我
外公众多儿郎竟无一属意经商,却个个都会花销。

我外公在床上躺了不够两年,使生意似潮跌,钱去如流水,总而言之,不但米
行缎庄日渐他姓,到他去世债主临门时,我外婆才发现连偌大家宅也早被典押出去。
只生了两个女儿的外婆,当即没了遮天之瓦,不过,有几个媒人在檐下等回音;有
人愿意娶我外婆。我外婆告诉一双女儿;要想安稳,就随她搬去一位继父家,由人
养活在到长大嫁出;要想求学,就不得不开始自食其力,开始经历两姐妹难以想象
的贫穷,直到她们凭能耐挣到一份前程。那年,我姨妈11岁,我妈妈7 岁。姐妹俩
认为宁愿贫穷也要继续升学。于是我的外婆擦干眼泪,谢绝谋人,挽了包袱,带上
两个志比天高的女儿,步着那双三寸金莲,一直走向秉仁巷――当时广州市某处小
小的贫民窟,没有给任问人留下地址。

我外婆将她随身首饰变成一间低低的瓦房,开始为人织渔网。她的两个女儿各
有一只扑满。下学回来,她们先做功课再织网,织到一定长度,便问我外婆拿几个
铜板滴进扑满,才去吃饭,去玩,去睡觉。我外婆就着一盏孤孤的豆油灯继续织,
织,织着每天的柴米油盐。生活变得突然如许艰辛的外婆,居然让她两个女儿进读
私立学校。

期末敲破扑满,我的姨妈我的妈妈就使小布袋装了所有的铜板,提出门,叮叮
当当地数出钱来交学费,又叮叮当当,数出钱来买新鞋新袜子,买新衣服。

她俩并不需要年年交学费。那时的私立学校为了激励上进,学业成绩考在班里
前三名的人就学费减半,在全年级前三名的,不但学费全免,就连书本费也免去。
这俩姐妹,从来都是她们就读学校中家境最贫寒成绩最出众的学生。她们跳着级读
书。我的外婆知足常乐:因为她养育了两个在学业上从不知足的女儿。

3 年后,我姨妈的未婚夫从日本留学归来,疯找疯找终于找到贫民窟时,我这
位姨妈正亭亭玉立在广州女子师范学校用功。外婆不但已经近视,而且患上肺病了。

商科出身的姨文,却偏佩不喜在生意场中周旋,决心专攻法学,说要当个律师。
他家是顺德县的桑蚕大户,历代殷实,姨丈又是独生子,自小就被送来广州读书。
从日本回来不久,他索性早早完婚,在珠光路买下一幢红偻,将我外婆一家三口搬
了去,热热闹闹过起日子来。

经历了3 年多穷困生活的妈妈宣布不要她姐夫养,要自己挣钱读书。于是一上
初中她就给别人小孩当家庭教师;高中时代就管理学校的化学实验室;进了大学,
我母亲成为女子篮球队的队长,一面攻她的数学理论,一面蹦跳腾挪挣钱花,很潇
洒。
 
第二十八章

常常在夜晚,我握了那节紫竹坐在1 幢山边石上细细想我陈世伯,想一阵,吹
一曲,吹一曲,哭一场;倦了时,回家上床苦巴巴盼在梦里能见他吹萧论史下围棋
;却又怎么也做不出梦来,就更伤心,直觉得有一部份我的命,也随他死去了。

外婆对她的小女儿百般放心,不断交待的,就只一件事――有三种人千万嫁不
得:第一是军人,因为生死难卜;第二是客家人,因为重男轻女;第三是结过婚已
有孩子的,因为后娘难当。所以当母亲将毕挺毕挺的父亲带回娘家笑吟吟说大局已
定那天,外婆伤心得很:我父亲犯足了那三条戒律――他是军人又是客家人,还已
经有了5 个儿女。

幸好外婆历来深信姻缘皆由天作合。当母亲轮流着将我的哥哥姐姐从乡下带到
广州时,我的外婆,就一个接一个十几年如一日高高兴兴照看着孙孙读书。

外婆告诉我,小哥哥走后不久,她有一天忽然觉得生命快到尽头。还在姨妈刚
完婚时,外婆就说过她一定要在我母亲身边活完最后一段时日,于是就来重庆了。
离开广州之前,外婆拄着棍,独自在这城市走来又走去,把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看个够。她被一辆自行车撞倒,跌断了右腿。住进红房子后,她依然继续养伤,天
天给我哼儿歌,讲故事。

外婆的一日三餐,几乎全由父亲照料。红房子的老军官们是从不买菜的,即使
到了站轮子的时代,买菜也是家属与孩子的事。外婆来了之后,我发现父亲进了家
门常常掏出报纸裹好的一包东西:或是块骨头,或是块肉,有时甚至是半边鸡,然
后下厨弄好端去给外婆。有次云娃子神秘兮兮告诉我:“今天看见你爸在学田湾那
个自由币场拿出盒《大前门》跟农民换藕!”我大吃一惊。后来才发现,爸爸就是
从那会儿开始戒了烟的。我注意到,他的皮鞋、呢子大衣、丝棉被,甚至那块带日
历的英纳格手表,都渐渐变成些我外婆的吃食了。

尽管爸爸极为孝顺,我外婆依然有件事不肯原谅她女婿,而且坚决不肯原谅:
因为他有次差点把我打死了……

从我经常为四哥送馒头给塔吉雅娜时起,陈书剑就极少露面,后来干脆没了人
影。他一向如同闲云野鹤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所以谁也没把他的失踪放在心上,谁
料后来竟死了!父亲得到消息,携我赶去火葬场。我见这位原本显得仙风道骨的良
师益友竞死得面如骷髅肚如山丘,不禁跪下哭得肛肠寸断。他遗下管自制的洞箫,
刻着字,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笑纳 书剑”。常常在夜晚,我握了抓节紫竹坐
在1 幢山边石上细细想我陈世伯,想一阵,吹一曲,吹一曲,哭一场;倦了时,回
家上床苦巴巴盼在梦里能见他吹萧论史下围棋;却又怎么也做不出梦来,就更伤心,
直觉得有一部分我的命,也随他死去了。

有天在两路口缆车站,忽然见个老头儿吹箫乞食。老头儿瘦高如竿青竹,还带
着两个皮包骨头的女孩。女孩大约五六岁,长得一模一样。他吹的是《小白菜》,
一曲终了又一曲,只是《小白菜》,反反复复幽幽怨怨,听得我发呆。想想,就回
家抓几把米跑出门,见了云娃子,他问我为什么眼圈红红,我说见了个吹箫老头,
想起陈书剑来,不由心中难过。云娃子也回他家抓把米,跟我跑去缆车站。

老头儿问人讨碗凉水,和两个小女孩一起就着凉水嚼生米。老头儿说是陕西人,
原在小镇上摆付桌椅代写书信,家有老妻,有儿子媳妇两个孙女一个孙儿。他儿子
是攀悬崖采燕窝的,家中日子原本不错。自从儿子两年前失足摔死,生活就开始艰
难。随着饥荒越闹越严重,家中饿得大人病倒小人哭。媳妇一咬牙,将自己换了一
担白薯,给公公婆婆磕个头,就背上一岁多的儿子,嫁到秦岭山区一户不能生育的
人家去了。老头儿留下白薯给病妻,牵着这对一胞双胎的孙女儿,沿铁路一线直讨
饭到重庆。

祖孙三人各有一条干粮袋,讨得食物,尽量省出点儿蓄进袋里准备背回陕西过
冬。我翻翻老头儿的干粮袋,见些晒得缩成拇指大小的白薯干,红红绿绿的馒头干
――想来不是用土茯苓就是用榆树叶磨了浆合面做的,还有些玉米颗,他又将我和
云娃子给的米掺了两把进去,但那条干粮袋依然空荡荡剩出大半截。他两个孙女的
袋子,还什么也没有装上哩。

当天晚上,我和云娃子半夜三更溜出家门,翻墙进了师范学校,趟过一排木栅
栏下的蓄水池,钻进厨房偷吃的。大蒸笼里剩看半圈冷馒头,我们只敢抓出3 个,
怕偷多了被人发现,回家藏在书包里,翌日送去给那吹箫的老头。看着两个小姑娘
吃馒头,看着吹箫老头将馒头一小坨一小坨掰开晾晒,我和云娃子强忍着不当他们
的面咽口水。一转身,两人就豪情万丈大唱着《洪湖赤卫队》中“愿天下劳苦人民
都解放”的歌子离开缆车站,自觉成了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江湖英雄。晚上又结伴
再去偷。

几天之后,老头千恩万谢道别,说翌日要携同孙女上列货车回陕西。我和云娃
子就拿了两个女孩的干粮袋,准备去偷些米给他们上路。

谁知我们刚从水池爬上厨房,就灯光大亮,被早已埋伏好的炊事员抓获。我们
俩就被水淋淋押回红房子。

我根本无颜看父亲的脸。师范学校的两位老师还没把话说完,父亲就从门口抓
过我重重摔去。跌倒时,我的头碰在饭桌尖角上,立即血流如注。师范学校的老师
惊呼着一个挡住我爸一个抱起我。外婆闻讯扶张竹凳用只尖尖小脚踅出小厅问原委。
是平生第一次,我有机会在父亲面前为自己申辩,就从那老师臂弯脱出,也不敢去
捂头上的伤处,一面任由鲜血顺额流染了衣领染前襟,一面用广州话结结巴巴对外
婆说那吹萧老头的家事。

正说着,满脸鼻血的云娃子也被他爹押到我家来了,身后也跟着两位师范学校
的老师。云娃子他爹郭伯伯因为营养不良已经双脚水肿,走起路来有点慢,不过打
起儿子来照旧狠恶。郭伯伯押他儿子来对口供:因为云娃子一口咬定说我们俩谁也
没吃过偷来的馒头。

我对郭伯伯说,我和云娃子只是对着每个馒头拼命深呼吸拼命深呼吸,但从没
揪来吃,因为我们认为哪怕只要忍不住馋舔一下馒头的皮,就算不得剑仙侠客的行
为了。

爸爸一句一句用广州话将我说的译给外婆听。外婆听完面如止水,摇摇头不准
父亲搀她,依然扶着竹凳重回自己房间。剩下那堆大人,就看看我和云娃子,又互
相看来看去。

突然两个老军官就要拿出粮票和钱赔馒头,4 个当老师的就连连摇手说:“算
了算了,又不是小家伙吃的!”后来也不知到底赔了没有,因为我爸爸突然瞪了两
个孩子一眼喝道:“还不滚出去裹伤!”云娃子就赶紧伸手捂住我的头,我俩就血
糊糊湿漉漉,转身穿过八角厅向我的小房间走去――因为那儿棉签绷带跌打药酒镇
痛膏应有尽有,都是我自小用惯用熟的。

这是爸爸最后一次打我。不过,他作出这种决定时,已经是一周之后。
 
第二十九章

妹妹眼泪汪汪提了条青杠柴进来,爸爸没有接,看了我好久说:“丽丝,你已
经长大了。爸爸从此再也不打你。我相信你今后一定会自尊自爱,自强不息。你要
记住:爸爸妈妈都希望你成为正直的、尽量有所作为的人。”

那天下午数学毕业考,我第一个交了卷冲出校门。到小街之前,见斜坡下围推
小孩,我挤进去,见地下躺了个八九岁的男孩头上破个洞,那血还在往外渗,渗得
他面色如纸气息若丝。我一着不好,赶紧扯把青草嚼烂敷在伤口,又撕了自己一只
白衫衣的袖子紧紧包扎他的头。他眼仁暗淡,话都不会说了。我怕他死掉,想想干
脆将他背去医院。离得最近的是工人医院,在两路口,待我一步一挨到急诊室,天
已擦黑了。

离去的,我经过一条长廊,见迎面远远走来一大一小两个人,不禁高兴得吼了
一声“段虫龙!”就冲过去。

分别快到两年的段志高,依旧补疤衣裤黑布鞋,长得比我高出一个头。和他走
在一起的是个医生――白框眼镜听诊器,双手揣在白大褂的衣袋里。段志高朝我点
点头,又去苦苦求那医生:“还给我吧!医生请您还给我吧!我以后一定等满18岁
才来!”医生拍拍他的肩膀不作声。和颜悦色朝前走。我想也不想马上伸展双臂拦
医生,喝道:“嘿!你拿了他什么东西赶紧交出来!”

医生说:“咦――小鬼怎么没了一只衣袖?怎么身上有血?”就弯下腰来摸我,
“看看伤了哪里?你家大人呢?”我说我背了个破了头的小孩来,沾了他的血,我
没伤,袖子撕去裹他的头了,又说段志高是我的同学,是好学生,绝不干坏事的。
问医生拿了他什么,赶紧还给他才是。

医生往上推推眼镜笑起来,更加和颜悦色,说我的同学并没干坏事,说他跑来
医院要求参加输血团,却根本未到规定的最低年限――18岁,所以医生收起他的户
口簿,要请他家长来取。医生正向我解释,就来了另一个人跟他说话。

段志高告诉我,刚开始闹饥荒,民办幼儿园就解散,他娘一时之间连糊火柴盒
的工作也找不到,生活变得很困难。后来她就帮人洗衣服补衣服。随着粮食越来越
紧张,她的顾客也越来越稀少。段志高几次想退学专门拉板车养家,但她坚决不允,
说眼看高小就快毕业,定要两个儿子都努力准备功课去考六中――那是重庆市出名
的好学校。

因为缺吃,段志高他娘的双脚已肿得不见踝;胫骨那面,使拇指一按一个深深
的凹,10多分钟复不了原。医生说如果再不设法吃些米面油腥,可就要一直往上肿
去,危及生命。有个拉板车的说,拿着户口簿去医院登记参加输血团,就可以每3
个月一次,卖给医院300 毫升鲜血。每次,不但可以得到60元,还可以领到肉票和
蛋票。于是段志高瞒着娘和弟弟,取了户口簿来工人医院要求输血;不料医生非但
不为他作体格检查,反而将户口簿揣进白大褂,说要教育家长爱惜少年儿童的身体。
段志高跟在医生旁边已经两个钟头求他交还户口簿;医生不肯,一味和颜悦色让他
请家长来取。

段志高说:“这事无论如何不可以让娘知道。”我说,那我们把户口簿偷回来
便是。他说不行,说到别人衣袋偷东西属于盗窃行为。况且,医生的手总插在袋里
和户口簿在一起,万一弄不回来激怒医生,怕会更麻烦。我说当年信陵君窃符教赵
却也并未遭到史书遣责,何况这次是为了救母!他问:“窃符救赵是什么?”我说:
“算了反正眼下也跟你说不清。一句话,你到底想不想急死你娘,羞死段志强嘛?”
他当然不想,最终只好同意我的办法。

医生跟人谈完话,又将双手揣进白大褂往前继续去。

我看清长廊只走着几个慢吞吞的病人,就突然冲上去使劲胳胶医生两个腰眼。
他哈哈笑伸双手捉我,我立即从那白大褂抓出户口簿扔给段志高叫他快跑,然后伸
脚绊倒医生,自己也飞逃而去……

回到红房子,全家正吃饭。我向爸爸解释为什么弄得血斑斑满身泥还少了条袖
子。爸爸就叫我去洗澡换衣,说要带我返医院看那小男孩,查证我有没有撒谎,起
码要亲自了解是否我把别人打伤的。我就高高兴兴去洗澡,边洗边想,想想就忽然
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全家人见我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却又把那条已经弄脏的红领巾端端佩好依然穿
上缺了一油的白衬衣进来,就都莫名其妙。我说:“爸爸,我不去医院。”

我看见妹妹和弟弟开始悄悄把自己移向外婆的房间。大概父亲马上觉察到两个
孩子想请他岳母出来救我,就冷冷道:“可可,坐好吃你的饭。丽珠,你去厨房拿
条柴根来。”妹妹马上红了眼圈。我说:“爸爸,我没有撒谎。我今大就算被您打
死,也是不去医院的。”

父亲目瞪口呆盯着我,不知这个女儿到底在想什么。我自己也理不清思绪,脑
海至浮出些长长短短的画面:我想起小男孩软咯咯偏在我脖子上的脑袋;想起那幕
渐垂渐浓的夜色,我在夜色中固执地一路恳求小男孩忍耐一下,恳求他再忍耐一下,
不停地告诉他只要到得了医院就不会死的;想起我几乎是聚齐全部生命力才背着他
蹬完的工人医院的长长斜坡;想起外科医生一面使镊子剥离小男孩伤处的草浆块一
面问我骂我,又说我是见义勇为的优秀少先队员;我想起从医生护士眼中看到的那
种赞赏――可是我没法对父亲讲清这些。我只是刹那间开始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是尊严,是我自己的尊严。我无法忍受父亲去向那些赞赏我的人查究是否我对他讲
的一切属实。我心中涌起一浪从未体验过的痛楚,竟是自伤自怜之极,心一横,决
定要保卫那种赞赏的完美,即使丢命也不让父亲侵犯我的尊严。我又说了一遍;
“爸爸,我没有撒谎。我今天就算被您打死,也是不去医院的。”就再怎么也无法
说明白自己。

妹妹眼泪汪汪提了条青杠柴进来,爸爸没有接,看了我好久,说:“丽丝,你
已经长大了。爸爸从此再也不打你。我相信你今后一定会自尊自爱,自强不息。你
要记住:爸爸妈妈都希望你成为正直的、尽量有所作为的人。”

毕业考试一结束,学校就宣布让六年级的孩子放3 天假,然后集中住校一月,
为的是强化复习,准备参加升入初中的全市统考。

外婆问我知不知道哪儿有大百货公司,又说:“你反正明天不上课,带婆婆出
去玩好不好?”我说当然好,想了想,就跑出去找我的老同学陈大柱。

外婆自从进了红房子,就没有出过大院。平日如果天气暖和,吃罢晚饭,父亲
会抱她下楼,我和弟妹就端椅端茶跟着,把外婆安置在大院乘凉。我们满院子追追
逐逐,她就靠在躺椅看着。爸爸总在她椅边坐张小板凳,一边抓把葵扇赶着椅边的
草蚊子一边轻声轻气不知跟她说些什么。周末则由妈妈把外婆背上背下。

妈妈在家唱歌时,外婆会自己点歌听。她点的歌并不多,叫我大吃一惊的是她
那两类性质风马牛不相及的歌目――第一类是《黄水谣》,《黄河船夫曲》和《松
花江上》;第二类只有一支歌,是支彻头彻民的洋歌叫《圣母玛利亚》!外婆告诉
我:第一类歌,是母亲学生时代参加抗曰救亡演出队时天天回家都唱的,外婆就记
熟了;那支《圣母玛利亚》则是母亲抗战前最爱唱的歌。母亲嗓子好,从小就参加
教堂的唱诗班,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她就不再为上帝歌唱,而是跑到街头演《放下
你的鞭子》去了。

我的老同学陈大林他爸是抬滑杆的。好几年来,重庆市已经没人要坐这种交通
工具,于是大柱爸那付滑杆就靠在他家山墙成了个纪念品。我要借那付滑杆抬我外
婆上街玩。大脑不但一口答应,还拉我去约了另外两个男孩,说好翌日在大院外边
会齐。

第二天上午陈大柱果然跑进红房子。我自小顽皮惯了,根本没想到带个风烛残
年而又不能行走的老人上街会是件多么不妥当的事情,只一心巴望让外婆高兴。保
姆见我要带外婆出门,慌忙拦阻,又去叫了隔壁黄幼仁他妈来,说怎么也不能由我
如此胡闹。黄幼仁他妈急得双手直拍大腿喊道:“哎呀我的祸祖宗也!老太太如果
一跤摔出个三长两短,就连我们都不好向你娘、你老子交代沙!你就是下得了3 楼,
2楼、l楼的阿姨们也不会放你走的……”

外婆听了我翻译她们的话,想想,就坐下来磨墨铺纸――她一辈子都只用毛笔
――写着:“多谢高邻关注。我欲出门散心,故携孙女陪同,还望高邻勿加拦阻。”

黄幼仁的妈妈就对保姆说:“我也懂不完老太大写的什么,大概的意思总是她
要出去。不行不行,我这就去办公室找钟伯伯!”

我怕一路有人拦阻,就叨了那张纸在嘴里,与陈大柱四手交叉相握搭成方凳状
让外婆坐了搬下楼,放她进滑杆的座位。陈大柱行家一般,将条毛毯把外婆又垫又
围,看她神态已经很舒服了,就吆喝一声:“起!”于是,4 个从未抬过滑杆的小
人儿就兴高采烈,轮流抬着个从未见过滑杆的跛脚老太太开步走了。

我俩抬她去了两路口那家大百货公司,放下滑杆,依旧做出手凳,照外婆吩咐
径直搬她到卖袜子的柜台前。售货员见了急急找张椅子安顿好外婆。外婆就叫我那
3个伙伴挑选他们喜欢的袜子。3个小男孩各各红了睑嘻嘻哈哈摇头摆手连说;“不
要不要!”外婆指定一种当时质量最好的线袜,说要两打。我见她居然掏出厚厚一
迭工业品卷让售货员拿,就大吃一惊问她哪来的。她说:“我昨晚问你爸要的。”
我奇怪极了:“我爸?我爸知道你要自己来买袜子?”外婆从容一笑:“想来不知
道。我问他要几张工业品卷,他就给了我这一大迭。”我不禁笑出声来,爸爸定是
以为他老岳母童心未泯,像翻我的集邮册那样要参观家中的票证哩!

回家经过缆车站,外婆就问是不是我遇见吹箫老头的地万。我发现外婆虽不出
门,却心中清亮如水,且富于联想。她能将这天在路上见到的情景与我平日随口跟
她提及的小事联系起来。走进重庆体育场时,她又问:“囡囡,这里就是从前的乱
葬岗么?爸爸要你在6 岁时深夜从这里走过练胆么?”又叮嘱说,“囡囡,可不要
怪爸爸,他那样做是为你好哩!”外婆要我问问陈大柱,可不可以在体育场内停一
下,让她看看我平常是怎么玩的。陈大柱就很老成地指点我们把滑杆停在树荫下,
他突然变得像个大人对我们3 个小孩说:“玩去吧!我陪外婆。”

于是我把架浪桥荡得高高,接着跑去打翻一架秋千,再爬到最高那部滑梯横板
上面拿大项,下来后又一串跟斗翻到沿杆前。陈大柱惊奇得鼻翼都吊起来:“害群
马,你外婆胆子真大!她笑眯眯看你玩命,好像一点也不怕你摔死!”外婆安安详
详把双手迭在腿上,静静地笑说:“囡囡啊,你是爸爸亲自教的孩子,哪能那么容
易摔死?婆婆一点都不为这种事担心。自从你到了四川,爸爸妈妈的每一封信都谈
到你,婆婆一直就知道自己有个心地又好,志气又高的乖孙孙哩!”

回家才知道,那两打袜子是外婆特地为我买的。外婆曾给过我好几次钱叫我自
己买袜子,我转身就把钱交到小街傻大姐手上去看她的连环画。

其实我不愿意穿袜子,因为爸爸规定我们自己的袜子自己洗,而且规定一双袜
子不得穿过3 天。我嫌麻烦,就将爸爸发给我的袜子通统送给同学,干脆赤脚就往
球鞋套去。爸说我的球鞋臭气熏天会攻例外婆,我就总将球鞋脱在自己小房间才光
脚叭哒往外婆床上跳。每次外婆问“囡囡我叫你买的袜呢?”我就胡诌乱扯,劝外
婆相信看连环画如何如何比买新袜子重要。

蓦然见24双、那么大一堆袜子要属于自己,我只能傻里傻气站在床边对外婆嘿
嘿笑。外婆柔柔说:“囡囡,本来婆婆想亲手为你织袜子,但是我怕自己已经没有
力气织完。”她一说,我倒想起,两个月前她叫我拆散她一件薄薄的羊毛衣,说怕
我冬天来了脚冷又叫我削了几技竹针,开始为我织袜子,织织停停近一月也只有那
么半只,后来她就给钱叫我自己买。外婆抚着那堆24双袜子,继续说:“就算外婆
去世了,我的囡囡还有好多袜子慢慢穿哩!”我说:“婆婆您慢慢养好身子。我再
约同学抬您去玩。”我根本没想到外婆要去世。她就向我一笑,淡淡的,暖暖的。

我打好背包去住校时,外婆硬是扶了竹凳送我到八角厅,说要看着我下楼。我
从楼梯扶手滑到二楼半又嘻嘻哈哈奔回头,扔下背包,将我的外婆抱回床去。外婆
很轻,才47斤――她刚到重庆时,爸爸妈妈带她到医院检查腿伤时称出来的。我抱
着外婆,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大人能轻成那样:她瘦得似乎只剩下一双聪明恬静的服
睛,一张清癯端庄的面庞和一团小小的、浓缩着对我们的厚爱、期望和信任的生命。

升学考试结束我们才被放回家。

外婆的床空了,空空的床板中央,放着一方端砚,一支狼毫小楷,和半只旧毛
线织的袜子。

我的外婆啊!我的亲爱的外婆去世了,已经!

妈妈说,我住校的两周后,外婆就开始越来越衰弱,送进医院时,她不准任何
人告诉我,说不要影响我的升学考试。说她能有我妈陪伴度过最后的时日,已是偿
足平生夙愿。
 
第三十章

我的童年时代,就在那夭倏然一下子结束在一张不录取通知书上。

统考通知发下来,我落榜了。我的班主任邹友伦老师亲自将通知书送来家里,
满面为难对我父母解释,说这种情况实在特殊:我的统考成绩名列前茅,但是没有
一间中学肯收我,因为,我的操行评语太糟糕了。

同一天,某地质勘探队敲锣打鼓往红房子送来一张2 尺见方5 尺见长的感谢信,
高高张贴在八角厅,红纸黑字耀眼得很――原来我两个月前背去工人医院那个小男
孩的父母都是勘探队员。当他们接到电报从山野营地赶到重庆时,医生说,如果那
小男孩迟20分钟来到医院,早就死了。地质勘探队前领导事后派人多方查找,终于
打听到我的姓名住址。

27年后,我的母亲在广州去世,我才发现她的箱底一直存放着这张感谢信,才
第一次读到那份诚恳的谢意,才明白我的母余多么珍视我在学生年代获得的绝无仅
有的一次表彰。

但当它贴上红房子的3 楼八角厅引来一院人众惊诧时我没有半点兴致去瞧。我
的童年时代,就在那天倏然一下子结束在一张不录取的通知书上。

那年我13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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