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 我把青春献给你 - 冯小刚 著

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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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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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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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
自序

2002年,我没有拍电影,从入秋以后到来年的春天,我有差不多整整一个冬天
的时间赋闲在家。对于我这样一个沽名钓誉的人来说,用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吃喝
玩乐是非常痛苦的。因此我决定接受出版社的建议,写一本关于自己的书。

40岁以后,我的记忆装置开始自动地删除一些在它看来没有保存价值的东西。
这次删除简直就是一次大清洗,波及面之广,受害的程度之大,绝不亚于五七年反
右。方式也非常的简单、粗暴,事先既没有和当事人打招呼,也不做调查分析,就
擅自做出了删除的决定。比如说,它只给我保留了“加减乘除”的运算能力,之后
的分数、代数统统被洗掉了。再比如说,我只记得和某人发生了某事,但却对发生
的时间和地点丧失了记忆。这一点,人脑远不如现在的电脑人性化,凡欲删除,必
先问你是否YES.人脑的这种做法给我的写作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很多情况下我认为
这是一条通往过去的大道,走着走着,路就断了。这种情况下我有两个选择,第一
是沿原路返回,重新上路;第二是嫁接一段新路继续前行。我选择了第二种做法,
因为我发现通向过去的路几乎没有一条是完整的。记忆不断地塌方,使上溯的脚步
磕磕绊绊,有时不得不凭着经验修修补补。

由此我得出结论,人脑是靠不住的。记忆中的事情离真实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记忆就好像是一块被虫子啄了许多洞的木头,上面补了许多的腻子,还罩了很
多遍油漆。日久天长,究竟哪些是木头哪些是腻子哪些是油漆,我已经很难把他们
认清了。甚至还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我认为记忆中有价值的部分其实是早年就补
上去的腻子,而被我忽略的部分却有可能是原来的木头。这一点是我写这本书的时
候最心虚的,但我仍可以告诉读者,大体上它还是一块木头,而不是贴着木纹纸的
铁。

这块木头上刻满了我的青春往事。有蹉跎岁月,也有鲤鱼跳龙门;有对生活的
坦白,更有对朋友的怀念。我在写作中与往事遭遇,与朋友重逢,有时笑有时哭,
有时陷入深深的自责。

我发现我的运气竟是如此之好,旅途中有那么多朋友结伴而行,这其中又有那
么多良师益友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我机会,赐予我智慧。更为可贵的是,我
还得到了朋友们莫大的包容。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光辉。

我知道,这本书不能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只不过是一些支离破碎的闪回。
我也知道它未必能够满足读者的好奇心,毕竟我还没有勇气光着屁服行走在人世间。
我更知道,书中的一言一行可能有违传统的价值观,甚至还会引起一部分人的反感,
但我原本也没有期待博得全体人的好感。

写这本书的初衷是给无聊的冬天解闷儿,写完了才蓦然发现,我已将青春献给
了你。
 
转业



我于1978年人伍,在北京军区战友京剧团任美术组学员。3 年后提成23级小干
部,时任美术设计。7 年后,部队精简整编遭遇淘汰。

那一年是1984年。

元旦刚过,政委笑眯眯找我谈话,态度异常和蔼,我心头一沉,知道这回狼来
了。我很配合,对组织上的决定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甚至第二天就搬出了军
区大院。

据我所知,和我一批转业的,到现在还有些人住在军区大院里没有走。我当时
之所以离开的那么匆忙,主要是不想在广大指战员面前丢份。事后我才发现自己对
部队竟是那么的留恋。转业的真正原因我是心知肚明的。

很简单,我恋上了一个女孩。女孩的父亲是话剧团的一位老同志。

老同志发现女儿有些春心荡漾,于是跟踪排查顺藤摸瓜揪出了躲在幕后的冯小
刚。老同志怒不可遏,向我发出严正警告。

看在他女儿的份上我没有跟他急。

他老人家以为已经遏制了我的想法,却没想到事情并没有按照他的意愿终止。

女孩不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变本加厉与我保持热线联系。老同志恼羞成怒,
将该女儿绳之以法,据说蚊帐杆都打折了。

女孩的痴情深深地感动了我,当时热血沸腾,要不是战友拦着我,我差点就冲
到女孩家,对她父亲说:要打您就打我吧。

幸亏我没去。

因为,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女孩的心上人根本不是我。宁死不屈是不假,
但为谁宁死不屈这么一个重要的问题,不仅被她父亲忽略了,也被我忽略了。事后
女孩如实告诉我,她的意中人是一位在民航工作的英俊小生。这使我恍然大悟,为
什么她会频繁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每次都是蜻蜓点水。原来这小丫头儿玩得是声
东击西金蝉脱壳。

我犯了一厢情愿的错误。错误和挫折教育了我们,使我们变得更加聪明了起来。

但在日后的岁月里我仍然犯过很多次一厢情愿的错误,我对自己的愚蠢一腔悲
愤又无可奈何。

谁让我心地善良痴情不改呢。

这是后话。当时女孩的父亲依然被她蒙在鼓里。为铲除心头之患,老同志串通
我们团的政委借精简整编之名将我纳入了转业的名单。
 


八四年转业的那批干部大部分都被分配到公检法战线上去了,而我却被分到了
西直门粮食仓库宣传科。

战友们得知,笑称我是“西粮太守”。

仓库位于西直门火车站的北侧,我沿着仓库的围墙踱步,思绪万千。然后做出
决定谢绝了军转办同志的好意,没有赴任。

接下来的日子乏善可陈。

除了四处托人找工作,就是等消息。幸好我在基建工程兵的两个朋友也面临失
业,他们是整个兵种集体转业。同命相怜,我们就天天泡在一起打发日子。

一直以来作为一名部队文艺工作者的优越感在渐渐地消失。

那时中国还没有什么像样的大款,顶多是一些二道贩子。文化革命虽然已经结
束,但人们的价值观依然是视金钱如粪土。在当时,一名部队文艺工作者所受到的
青睐,决不逊于现在的TT界精英。工资高不说还透着出类拔萃领尽风骚。所不同的
是,如今的IT界精英们没有统一着装,如果不递名片主动显倍儿,极易混同于普通
百姓。对相貌的要求也相当宽容。几大著名网络公司的CEO 坐在电视机里集体亮相,
看上去也是坑坑洼洼锣齐鼓不齐。相比之下,那时的部队文艺工作者看上去则整齐
体面得多。一水儿的三接头皮鞋皮手套,军装是毛凡尔丁的料子还垫肩,大衣是马
裤尼的,栽绒领子,后腰上还有一道横杷,缀着两粒八一军扣。除了腰上没有子弹
夹,手里没有刺刀枪和毛泽东时代的仪仗队大致相仿。虽然这中间也掺了一些沙子,
比如像我这种长得有点像越南人的,但毕竟是瑕不掩瑜,眉清目秀的比例比IT精英
们高得多得多。

我们几个人每天穿着军装走在街上,常常招来路人对子弟兵的羡慕与敬重,但
实际上我们是解甲还没有归田的待业军人。

除了去紫竹院晒太阳,就是去魏公村的自由市场买菜,凑到一起做饭。那一阵
子我的厨艺突飞猛进,花10块钱能做一桌子菜不带重样的。

再后来,做饭做烦了就开始做组合柜。一开始样子十分简单,就是把一排书柜
连起来,后来又不过瘾,又在上面加一溜顶柜,还嫌不复杂又把写字台也夹进去,
最后竟然变魔术般能从柜门里变出一张单人床来,令观者惊叹不已。这样的时光过
了大约有半年,冬去春来转眼到了夏末,工作仍没有着落。一直没有画画,心情忐
忑不安。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再干专业,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会持续多久。原本
是意气风发不知不觉开始颓废,任光阴虚度,似水流年。许多年后,回首往事,发
现正是从那时起踏上了多姿多彩的美丽人生。
 


记得第一次跳贴面舞就是那个时期。

一天晚上战友的家里聚集了一群来自不同兵种的同志们,其中有几个据说是军
艺的女兵。

因为只开着台灯,灯罩上还蒙着纱巾,所以房间里显得有些影影绰绰,似是而
非。

录音机里播放的是邓丽君、凤飞飞和奚秀兰的歌曲。邓丽君的歌在当时虽然传
播广泛,但还是被禁止的。然而对一个找不着工作的复转军人来说,她的歌声却给
了我们莫大的抚慰,令我们在空虚中仍有憧憬。

很多年后,我乘坐一架海南航空公司的客机从银川返京,飞机着陆的时候,我
听到扩音器里响起了邓丽君的歌曲,同时空中小姐向乘客通报当地的时间和地面的
温度。空姐的语调非常的职业,但在邓丽君的伴随下竟化成了一曲温馨的惦念。令
我不胜感慨,心说这么人性的歌声为什么会遭到禁止呢?

幸亏邓小平,要不我们得是这个世界上多么的一群人哪。

贴面舞不同于交际舞,不需要很大的场地;也不同于现在年轻人蹦迪,音响器
材次了蹦不起来。贴面舞因陋就简有个巴掌大的地方,放点靡靡之音即可。可贵的
是它能散发出一种幽幽的情调,女孩的下巴轻搭在你的肩上,大部分都能神情自若,
任你花言巧语笑而不答。当然也有的女孩看上去有些胆战心惊,手心不停地出汗,
随时准备奋起自卫又不甘心来了不跳。一副又爱又怕的样子。

那一次来的女兵个个都很开通,表现得从容不迫又善解人意,像是经常光顾这
种舞会。我是第一次,相形之下我倒显得有些如入虎口。

战友牵着一个女兵的手来到我面前,用四川口音学着首长的口气说:你们两个
小鬼跳个舞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以来对说四川话的首长充满好感。听到那种语调总会让我
如释重负,犹如胃疼的时候喝了一杯红糖姜水。

我看着那位女兵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躲躲闪闪,假装不着急让同志们先跳。看
着女兵和我的战友翩翩起舞又顿时追悔莫及。倒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女兵,实在是难
得与漂亮的女兵跳一回贴面舞。

我们战友文工团漂亮女兵俯拾即是。可我很少有机会和她们说话,连打招呼都
得是成心和她们坐一趟公共汽车进城,还得付出把座位让给她们的代价,才能没话
找话地问一声:你也进城呵。因为漂亮的都是歌舞团的,而我却在京剧团。

京剧团没有小姑娘,都是大姐还都成了家。好不容易从大连招来了一个能一连
翻十几个跟头的刀马旦,人长得也有几分姿色。可这女孩又是性格刚烈的那种,对
京剧和爱情都十分执著。到我们团不久就因为失恋服下一瓶安眠药,抢救及时才重
新回到舞台上。

我是非常害怕和过于执著的女性打交道的,那样很容易把我比得无地自容。面
临危机,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人说这种品质干不成大事,
我不同意。邓小平大人要不是能忍一时之辱,又怎么会等来“春天的故事”。

眼前的这位女兵显然不是特别执著的那种。几支曲子下来,她已经热情洋溢地
换了好几个舞伴,对每个邀请她跳舞的人都报以优质的服务。

她的长相我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脖子十分的光洁。因为是在8 月
里,天很热,她没有穿白衬衫,空堂穿着的确良夏装,光洁的颈部优美地立在军装
的小翻领中,使脖子看上去更白,领章看上去更红。

女兵这种穿军装的方式在夏天里很普遍。洗完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光着脖
子空堂穿上军装,把军帽塞进军挎包里走出军营。严格地说,这种着装方式是不符
合条例的,但看上去却是楚楚动人。

现在只要是提到性感这个词,我首先想到的画面就是以上的描述。直到今天我
都想为这样一个细节拍一部电影,抒发多年来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女兵情结。

我因为没有抓住机会,那天又是狼多羊少,跳不成舞就只得陪着其他蓄势待发
的生人聊天。

那时我才26岁,正处在行动多于思考的年龄,不像现在身经世态炎凉历尽种种
坎坷总有一肚子的委屈渴望向人倾诉。所以聊天就显得十分的苍白空洞,挖空心思
也找不出什么话题。最常用的问话就是,你是哪儿的?你们家住哪个区?你们那儿
的谁谁谁你认识吗之类。然后就是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和姑娘们窃窃私语,说是跳舞
不如说是在云中漫步。

当然也有个别人艺高人胆大,欲擒故纵。能坚持一晚上也不和姑娘们说话,甚
至一眼都不看她们,只和男的谈笑风生,以期获得姑娘们的另眼相看。待到曲终人
散之时,往往是这种人最终抱得美人归。

想当这种人得心理素质好,不计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惜错过大好光阴。因为并
不是每个姑娘都吃这套,深沉了一晚上被人忽略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总政创作组就有这么一位爷,姓邓,叫什么名字恕我年事已高想不起来了。邓
爷学识渊博读书万卷且活学活用善于表达声音也洪亮。我常常为了配合他,当众提
一些幼稚的问题然后痛遭邓爷一番教诲,令听者有心的姑娘眼睛为之一亮。当然邓
爷也得配合我,用他被我当场竖立起来的威信赞扬我的为人。

其结果是他吃肉我喝汤,有追求的姑娘跟他走,有同情心的女孩陪我跳舞。

过去我们的说法叫“殊途同归”,今天的时髦说法叫“双赢”。

我的第一次跳贴面舞的经历是以这样的形式结束的。在主人宣布这是最终一曲
的时候,我苦苦地哀求,那个光着脖子穿军装的女兵同意让我送她回军艺。

我们从大柳树南站的基建工程兵地质水文指挥部宿舍出来,步行穿过气象学院
和航天部某院的楼群,走向魏公村。当时已是深夜,街道一片沉寂。我对她说:我
有一个特别大的愿望,穿着军装和她这样的女兵逛一次西单王府井,最好是她老上
赶着跟我说话,还硬要挎着我的胳膊。我呢,一脸不耐烦地对她说:注意点影响。

我又补充道:就是那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德性。我想一定能招来很多羡慕和嫉
妒的目光,这样可以极大地满足我的虚荣心。

她听了咯咯咯地笑起来,说:我算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之后,一路沉默走到军艺。在大门口的卫兵面前分手。

分手时,我问她:怎么和你联系?

她所问非所答,说:我现在还是学员,不想交朋友。

我沿原路返回战友家中借宿。

临睡前,我对战友说:那女孩不错挺有上进心的。

战友斩钉截铁地说:瞎扯淡。那是敷衍你呢,有上进心还出来跳贴面舞。

战友关灯退出去,几分钟后我就睡着了。
 


团里为了迫使我们从速到地方报道,断然采取了停发军饷的决定。

就在转业费也快花完了的时候,工作有了眉目。

我面临着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服役,去廊房武装警察学院电教室当参谋,属
军内调动;另一个是转业到地方,去北京城建开发总公司工会当干事。该公司当时
是北京最早也是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方庄、蒲黄榆、双榆树、左家庄、亚运村都
是他们的开发项目。不要说现在的王石、潘石屹、冯伦,就是李嘉诚和这家公司比
起来也不是个。它是政府的。那个时候这家公司一个月就能发一百多块钱的奖金了,
而且就在木樨地,还答应给我一间房。

我选择了城建开发总公司。听人们说,往后转业更难找工作了。

去城建开发总公司报道的前一天晚上,我已经躺下了,忽然意识到明天我就沦
为一名平头百姓了,一种对军队的留恋让我心如刀绞。我起来重新穿上军装站在大
衣柜前,望着镜子里的军人依依不舍。

我转过身来对母亲说:您坐好了我给您敬个礼吧,您好好看看,明天儿子就不
能穿军装了。

母亲也很动情,露出不胜惋惜的神情。

她说:你穿什么也不如穿军装好看。

那一夜我一直穿着军装,抽了很多烟。天亮了才摘下领章和帽子上的五角星,
郑重地交给母亲代为保存。

18年后,我无意中看到《激情燃烧的岁月》。看到孙海英扮演的石光荣离休后
被摘掉领章帽徽的那一幕时,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也许你们会觉得我有点酸,但我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后来拍《一声叹息》的时
候,摄影师张黎对我说:你和王朔很不一样,王朔对真善美的调侃是发自肺腑的,
你不过是出于自我保护,骨子里你是古典主义浪漫情怀。

的确如他所说,不怕你们见笑,我独自在家时,常常随着交响乐手握一支圆珠
笔情不自禁地作指挥状,委婉处能做出非常不要脸的表情。这一点被王朔发觉,在
电影《我是你爸爸》里专门加了一场这样的戏,因为被躲在帘子后面的儿子窥到而
败了兴致黯然神伤。

我还记得,我在影片中即兴指挥的那首乐曲,旋律气势磅礴又令人沉湎。它的
名字叫《走出非洲》。

转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仍然穿着军装,像石光荣一样没有领章没有帽徽。
 
好梦一场



《好梦公司》成立了。

主业是影视策划咨询服务,好像还可以干很多别的勾当,营业执照上一一都予
以列出,印象最深的是最后6 个字:

烟花爆竹除外。

公司投资总额拾万。有3 位股东,分别是:王朔、冯小刚和彭晓林。王任董事
长、冯任总经理、彭任财务总监。旗下没有群众可供领导,董事长每天也得自己擦
桌子扫地。

王总踌躇满志,常对冯总和彭总说:今后公司只要卖出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就
是几千万。后来果不其然,遇到过一家杂牌石油公司的老总,一眼认出我们是千里
马,跃跃欲试将“好梦”一口吞下。我们激动万分还把一位知心的姑娘发过去卧底,
希望一举将“好梦”卖给这位如意郎君。

后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姑娘没回来,伯乐也失踪了。

与王总相比,冯总和彭总则要小家子气得多,一心想着怎么把开办费扎回来。
 


公司开业那天高朋满座。

说学逗唱影视歌三栖的头面人物基本全到,党政军警特也都有代表前来捧场。

其到场阵容远胜于当下的“金鸡”盛会。

不知道是因为好玩,还是骨子里总是有点心虚,我们在装修办公室的时候,特
意将王总办公的套间改造成了一间密室。从外面看上去,密室的门只是一个书架,
其实下面有很小的轮子可以滑动,拉开才是王总的寝室。

意思是说,有王总不待见的人来访,我们可以谎称王总不在。

不想,开业那天我们兴致很高,几乎每位来宾与我们寒暄过后,我们都要邀请
他们到王总的办公室参观,追着问人家:

你们能看出来这屋子里有暗室吗?

参观者都十分困惑,环顾四周找不出破绽。

这时我们便得意地,把书架轻轻一推,露出里面的密室。令众人目瞪口呆。一
晚上下来,突然意识到宝葫芦的秘密已经大白于天下。

余下的日子里,熟人来访,见王总不在外屋,就径直走进密室寻找。没几天书
架下面的轮子就被拉成瘸子,害得王总想就寝时,必得找来帮手,一起把书架移开。

最后索性摘下来摆在办公室里变成了真正的书柜。旗下没有群众可供领导,董
事长每天也得自己擦桌子扫地。

再说开业那天,我们还耍了点小聪明,俗语叫“激贼”。

我们在公司大门的进口处放置了一个纸箱子,里面放着购买办公家具等一应发
票,任来宾选购,摸到哪张发票既按票面上的数额买单。

也就是说,仅仅道两声开业大吉是远远不够的。

王总的大班台就是在这次捐资助商的活动中被一个手气不好的朋友不幸摸中,
于次日将一张四千块钱的支票交到了我们的手中。

我印象这是“好梦”的第一笔收入。

那张大班台因为始终也没有什么日常的业务,王总很少用来办公,固在日后的
很多个夜晚,反而成为了一位女演员宣泻情感的舞台。

那位女演员非常的感性,极有表演天赋,人也很率直。不高兴的时候可以把我
和王总骂得狗血喷头,甚至能把我们有目共睹的成就说得一无是处;高兴的时候则
如一阵春风扑面而来。我们都很喜欢她。

那一阵子,该女演员正在恋爱,因为恋人远在天边不能相见,所以心情十分懊
丧。懊丧不准确,应该是燥动。就是那种火烧得特别旺,蒸锅里的水都干了,也不
关火也不添水,就那么干烤着感觉。

她成了“好梦公司”的常客,每天下午必到,出勤率比坐班的都高。每次她来
了,我们都笑脸相迎察言观色,生怕惹了姑奶奶不高兴砸了我们的场子。

屋漏偏逢连阴雨,正赶上那时一家广告公司想在我们筹拍的一部电视剧中加入
软性广告,送来一箱VSOP人头马白兰地供我们品尝。偏偏姑奶奶好喝口儿又郁闷,
十来瓶酒一个来月就告罄了。

姑奶奶今天爱意正浓,我们就一唱一和地把她的心上恋人夸得都不是人了,乐
得她一晚上都合不上嘴;姑奶奶今天想冷静地反思,我们就搜肠刮肚帮她找出其恋
人的险恶用心,气得她恨不得将那名无辜的男子碎尸万段烧成灰都不解气。
 
如果遇到姑奶奶今天一开始是咬着牙根的恨,几杯酒下肚又上演了大逆转由恨
而爱,那我们也只能与时俱进跟上她的步伐,全盘翻供颠倒黑白。

谁让我们是她的朋友呢,朋友是不好讲原则的。

反正我们的话就是她的下酒菜,鬼才相信她会听我们的。

喝美了兴致所至,她就一步跨上老板椅,两步迈上大班台,随着音乐即兴起舞。

激情迸发时,头发甩得嗖嗖的,皮鞋把大班台磨得纵横交错,全然不顾我们的
心疼。

就像我们根本就不存在。直至一曲终了,我们对她报以热烈的掌声,那时她才
如梦方醒,含笑发问:

你们是谁呀?

王总的大班台几经搬迁,后来的去向下落不明。有拾到者一定望着台面浮想,
这是哪位老板如此操劳,日理万机,竟把台面磨损成这样。
 


“好梦公司”攒的第一部戏是《好梦献给你》。

写一帮闲人不甘寂寞,立志改造社会风气,让互相吹捧蔚然成风。虽然创意还
在务虚阶段,但王朔在生活中已经身体力行。

那一段时间我们经常结伴外出赴宴,席间欢声笑语,逮谁捧谁见谁夸谁,男不
分贵贱女不分老幼,一路过关斩将无一幸免。

一开始还磕磕碰碰拌拌词不达意,说了一堆的废话也不能击中要害,令吹捧对
象心生疑窦。经过反复实践,失败了也不气馁,根据不同对象审时度势,渐渐摸索
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我们经常结伴外出,席间欢声笑语。

有的可以单刀直入,一语中的;有的则不宜强攻,需要由物及人,声东击西,
指桑夸槐。到后来,语言也流畅了,态度也诚恳了,多么难侍候的人都不在话下。

实例一:赞朋友。

我,还有王朔,还有葛优,还有谁我记不清了,在赵宝刚家吃饭。那是一个节
日,好像是国庆节的当晚。

刚端起酒杯,王朔突然说:不对呀,今儿是国庆节,像葛老师这一级的人不应
该坐在这儿呵?

葛优忙问:那应该在哪儿呵?

王朔说:人民大会堂,国宴呵。

葛优一脸困惑,郑重其事地说:没有人通知我叫我去呀?

王朔又说:那是您不愿意去。通知到的往往是经过权衡后才决定允许出席的。

像您这一级的还用通知吗?那是必须出席的。您是谁呀?

葛优人老实,很憨厚地笑着问:我是谁呀?

王朔:您是国宝呵,国家的面子。

葛优很开心,说: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哪。

王朔说:喝酒喝酒。幸亏您疏忽了,要不老了也轮不着我们能在今天晚上和葛
老师一起吃饭。我要出去跟别人说,国庆节晚上我和葛优一起吃饭来着,你们说,
有人相信么?

王朔用探询的目光看我们,我们几个一起摇头。

我对王朔说:人家肯定会说,您说得是梦话吧。

葛优乐开了花,那天晚上他喝醉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向葛优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他仍记忆犹新念念不忘。

他说:真舒服。
 
实例二:赞企业家。

一次,与某企业家不期而遇,本来是可以擦肩而过的,但因为彼此敬重停下来
说了两句。

企业家:听说你们办了一个“好梦公司”,在哪儿呵?

我说:瞎混吧,哪能跟您比呀。您现在的生意越作越大了吧?

企业家:累。摊子铺得太大。

我说:您累我们也累,可您多出成果呀。别的我不敢说,到您老了干不动的那
一天,除了心爱的女人您知道那是自己的,旗下的企业究竟有多少,您根本就数不
过来。要想知道一大概齐,只能让手下的人扶着您上景山顶上,夜幕降临的时候吩
咐他们,让凡属于您名下的产业都熄了灯。指示传下去,不到一根烟的功夫,中关
村黑了,银街黑了,燕莎一带也黑了,国贸一带黑了,亚运村一带也黑了。

企业家还真认真了,追问:那奥运村呢?怎么还亮着?

我说:那是您厚道,给国家留了点面子。

企业家狂笑,握着我的手说:今天我得请一部长吃饭,你给我留一个电话,回
头咱们再聊。

我说:您忙您的,我就是和您打个招呼。

企业家离去前,说:我现在吃饭都成负担了,一提饭局脑袋就大。

分手后的当天下午,我接到了企业家的电话。

电话里,他迫不及待地命令我:晚上,什么事也别安排呵,我请你吃饭。


实例三:赞师长。

一次,华艺出版社的老金请王蒙、刘震云和王朔吃饭,我是跟着吃蹭的。

赴宴的路上,我开着车,王朔坐在后面。

王朔说:王蒙老师不容易啊。今天要好好捧捧他,侍候舒坦了为止。

我说:您放心吧。

我是带着任务赴宴的,精力高度集中,席间他们说得正事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只等着王朔开火。因为王蒙老师与我不熟,地位又悬殊,所以主攻的任务是要王朔
完成的。

酒过三巡,王朔的嘴越来越甜,话说得越来越好听。

大致的意思是,称赞王蒙老师的作品不朽,几十年前的写的东西现在拿出来仍
不落伍,而且常写常新,观察生活依然还是那么敏锐,对年轻人也是爱护有加,丝
毫没有半点的嫉妒和不公正。这对一个享誉文坛的前辈来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这番话如果扔给其他德高望重的权威,又是出自王朔之口,我想一定是行之有
效的。但王蒙老师却当即打住王朔的颂词,说道:小王朔,你少跟我来这套。喝酒
吧你。

王朔没词了,羞答答举起酒杯,这时我看见他扫了我一眼,意思是,该你了。

我马上也端起酒杯凑趣,说:从小就看王蒙老师的书,像《风筝飘带》那些意
识流的作品更是喜欢得不得了。过去只是崇拜您的作品,今天有幸见到真人,才发
现您人格的魅力也很大。

王蒙老师冷眼瞅着我不说话。

我接着说:一般像您这么有成就的人多少年来都是在一片赞扬声中度过的,应
该早就习惯了,不听难受了,可是您偏就不是,就是听不得这些虚头八脑的恭维话。

这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

王蒙老师说:王朔这坏小子,我还不了解他?

我忙说:来的时候,王朔是想让您好好舒服舒服的,怎么就让您一眼看穿了呢?
您的洞察力怎么那么强呵?一句话就把王朔噎得,没词了。这么扛得住吹捧的人不是没有,但像您这么有地位的人,不吃捧还反感,我是头一次见到。

王蒙老师沉着的脸,慢慢地现出灿烂的笑容。

我们一起碰杯喝了酒。接下来的气氛非常地融洽,两位王老师的心情都非常的
好,原本就要结束了的饭局又延长一个多小时。

分手时大家都有些意犹未尽,依依不舍。
 
实例四:赞同行。

一次,刘震云、王朔、好像还有梁左,在我位于通县的家里包饺子。

对了,梁左来晚了。

刘老师和王老师都坚持等梁老师驾到了,饺子再下锅。于是我就陪着两位老师
先喝着。王老师对我推心置腹地说:

小刚,你不写东西,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也因为你不是作家,我才把这个秘
密告诉你。对写字的人来说,刘老师就是一座山,你看着就在眼前,好像还不是很
高,你觉得顺着这条道爬上去不难,结果爬到半山腰才发现这山可不矮,咬咬牙再
往上爬,累得你都吐血了,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了,你觉得追上刘老师了吧,可以喘
口气了吧。你再看,刘老师还是一座山,就在你眼前。再重新爬,爬到顶上一看,
刘老师还是一座山。层峦叠嶂你知道这句成语吧?那就是说刘老师哪。到这时候,
你才恍然大悟,你这辈子也别想追上刘老师。枉费心机你知道这句成语吧?那就是
说包括我在内的其他的写字的人哪。

王老师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刘老师仁义,没有把所有的路都堵
死了,还给作家们让出了一个题材可以写。就两个字:绝望。因为有刘老师的高度
在那里戳着,我们才对“绝望”这两个字的含义有了深刻的理解。斗胆夸一次口,
写“绝望”,刘老师不见得写得过我。

我心里暗自佩服王朔,吹捧的功夫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弯拐的,这
麻药打的,这暗箭射的。别说外人,就是我们吹捧行里的人,粘到这种话,也得非
死即伤。不晕也都难。

再看刘老师,不慌不忙,镇定自若,端起酒杯问道:王老师您说完了吗?

王老师悲观地摇着头,再次强调:绝望。

刘老师对我说:冯老师,学生小刘写得再好,再有智慧,再有高度,那也是人
类的智慧,人类的高度,在上帝面前,这种智慧和高度都会显得十分地渺小,而上
帝眼下正握着王朔老师的手在写作。王老师不仅仅是王老师,王老师是上帝派驻文
坛的使者。

刘老师真是老奸巨猾。

这回轮到王朔笑了,笑得心情舒畅。

这时梁左进门了,我忙起身相迎,三两句好话就把梁老师喂饱了。

吹捧人是很容易上瘾的,我又是心有灵犀,很快就上了路,而且刹不住车。找
不到对象的时候,就把矛头指向了王朔。

这是王老师始料未及的。因为对他确实是打心眼里敬佩,服气,所以夸起他来
常常忽略了夸人需要隐蔽的技巧。话说出来多是直给,肉麻的程度使在场的人无不
认为我心怀叵测。

王朔对此十分警惕,郑重提醒我:我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值得你如此不遗余力
巧取豪夺的东西。你总得图点什么吧?

我也郑重告诉他:我真的是什么都不为,就为喜欢,一吐为快。

我也不想把我们的关系搞得这么庸俗,造成这种局面,责任主要在他。

后来我暗下决心,见了面绝不再夸他,心说:骂人谁不会呀?想找不痛快我成
全你!

再见到王朔,我态度坦率不徇私情地说道:实话告诉你吧,你也就那么回事,
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独创了一种文风吗?不就是别人写本书卖几万册你写一本
书能卖一两百万册吗?毛选还发了好几千万册呢。不要把你当成神,都是吃五谷杂
粮长大的,饿两天,你眼睛里也照样没神,说话照样没气。再说了,纵向地从中国
文学史的发展轨迹上看过去,百十来年总会出现这么一两位。前五十年不就出了个
鲁迅吗,差不多也是你这么一脾气。恨民族不争气,看谁都不顺眼……

我越说越气愤,最后竟拍了桌子,我说:

就算你是海明威又怎么了?你也不能工作起来就不注意休息!你以为你的身体
是你自己的吗?我告诉你,不是!他是人民的!再也不能老是一团和气了。

面对我的一腔怒火,王朔宽厚地笑道:消消气,您是我老师行了吧。

到后来,王朔也不再怀疑我的动机了,听我的好话也当成了一件乐事。工作之
余,泡杯茶,彼此大肆渲染对方的优点和成绩,双方都感到了空前的满足和欣慰,
成全了他也就陶冶了我。回到创作中,就觉得责任重大,使出浑身解数废寝忘食,
生怕辜负了群众的厚爱。

这些都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因为工作忙,最近五六年的时间里仅见过王老师三五次。

一次是与梁左老师永别。《大腕》拍摄中的一个晚上,停了戏前往梁左的寓所
吊唁。其时王朔正在为朋友守灵,我们相见话语不多。王朔看上去有些疲惫,人显
得很安静,说话时也像是仍在回忆。

除此之外,和王朔余下的见面,多在人声鼎沸的酒会上,彼此只是点头笑笑,
说上三言两语,不咸不淡。

不知道王老师是否还能时常想起我们朝夕相处的那一段日子。
 


我们挣到钱了。

《好梦献给你》的剧本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有投资人为表达诚意把我们作为承
制方的利润打进了我们的账户。

王朔的意思是先别急着分,反正指着这点钱也养不了老,不如先用在公司的公
共关系上。

所谓公关,我理解就是吃吃喝喝不谈正事,不计一时得失,为日后互相掠夺埋
下伏笔。也许钱白花了,彼此不能成为猎物,人走茶凉,只落下一大批酒肉朋友。

我们就属于后面的那种。但由此却落下了买单的习惯,直到今天老想逞强。

记得第一次和华谊兄弟吃饭,在座的还有其他几位老板。我因为脸热好面子,
奋勇买了单,当时并不以为然。没想到这件小事却为我们日后的合作打下良好开端。

他们告诉我,和文艺界的人吃饭,没买单这是头一回。可见文艺界人士在各位
老板的心目中是个什么印象。这也难怪,文艺界有头有脸的腕儿们经常被邀出席各
种饭局,能光临已经给了天大的面子。别说买单,不向邀请者收费心里已经隐隐作
痛了。

久而久之变成天经地意,逐渐养成吃白食的习惯。

当然任何人群都不是铁板一块,也有例外。我认识的冯巩、赵本山、傅彪、赵
宝刚、腾文骥、葛优、梁天,就是抢着买单的。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也不管他们是
不是真的把单买到了手里,但他们起码做出了踊跃的表示,这就在很大的程度上,
改变了外界对文艺界吃白食的不良印象。这倒真还不是他们比其他的人有钱,同业
里有得是比他们腰粗的,但从来也没见过那些人买过单,就连假模三道虚飘地表示
一下都没见过。

我一直认为这不是钱的事,是性格使然。

其实早在多年前办“好梦”的时候,王朔就跟我说过,他觉得最过瘾的事之一
就是吃完了饭,用餐巾一抹嘴,眼皮不抬地说:买单。

我也深表赞成。

那时手里不富裕,如遇有人约饭,事先又没有明确由谁做东,所以凡遇饭局尾
声,小姐手捧账单目光在一桌子人里寻摸时,一准是目光游移不定,生怕和小姐的
视线遭遇,直至听到有人接单,才如释重负又耿耿于怀。心说:别让我挣着钱,挣
着钱了,谁抢单我跟谁急。

想象一下,一定是那副神情。

先对抢单的人说:没你什么事。

然后狠狠地瞪小姐一眼,说:你怎么连找谁买单都看不出来呀?

再然后,接过单来一看,当时就急了,厉声质问:把你们经理找来,谁让你们
打折了?少废话,实结!

付款时,还顺嘴飞个段子(说笑话的意思),令与座的各位不必在别人结账时
陷入尴尬。这一点我是从《星工场音乐唱片公司》的老板姜宏那里学来的。我观察
他多次,从中体会出他的细致和周到。

“好梦”有钱了,我们开始大张旗鼓地贯彻落实王总的精神。

请客,不是请一次客,是每天都请客。

每天下午就开始打电话约人,黄昏出门时,必说的一句话,就是:小林,带上
支票。

负责理财的彭总每天都是一腔悲愤揣着支票本上路。到后来,实在是心疼,不
忍目睹,就把支票填上限额交给我们,自己推脱不舒服告辞回家。实则是想省出一
个人的饭钱。

现在想起来,仍为彭总的一番苦心感到忧伤。

一开始,请客的对象也没有明确的目标,只好先从亲朋好友入手,打电话找着
谁算谁。人数也不确定,原本只约到三两位,开饭时一点人数却来了十来位。原因
是,人家原来已经约了饭局,推辞不掉我们的盛情邀请,只好将先约的人合并过来
一举同歼。

有两位国航的空姐就是这样认识的,后来他们又把乘务队的其他姐妹也介绍给
我们,起飞前降落后定期会餐。口口声声称,他们乘务队要与我们“好梦”结为
“共建文明”示范单位。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对空中小姐们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

每次乘机,见到空姐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像久别重逢亲如一家。因为我知道,
遇有危难关头,大老爷们都吓出屎来的时候,她们却大多都能临危不惧,先人后己。

许多年后,国航一架客机在韩国的釜山坠毁。事隔几日,我和徐帆搭乘国航班
机赴港,顺便买了一束鲜花献给机组。事后在网上看到一些人骂我们,说:摔了飞
机还去献媚,没有原则。其实他们不知道,我们是在换登机牌的时候,恰巧听到一
番议论。我打电话向刘震云老师请教,文章跑了题还算不算文章?刘老师答:任情
绪流动,自由进出,不拘一格。

据知情者说:当时飞机坠地摔成两截,浓烟中空姐奋不顾身安排乘客逃生。一
空姐叮嘱乘客:快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不要回头也不要停下。乘客有良知,欲
将那位空姐拖下飞机。空姐说:不行,她得等全体乘客都脱离后才能逃生。那位逃
生的乘客跑出很远回头看时,飞机发生爆炸,眼见空姐化为火焰。听到此番情景,
令我怵目惊心,许多天后,闭上眼睛仍能见我姐妹在火中挣扎。
 
话题扯远了,回忆往事,千头万绪,砸断骨头又连着筋。令我心猿意马不知道
要写什么。我打电话向刘震云老师请教。

文章跑题了还算不算文章?刘老师答:任情绪流动,自由进出,不拘一格。

大约过了两三个月,我们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剧本却只写出了几集,投资方开
始坐不住了,催我们开机。我们只能仓促建组,一边请赵宝刚导演选景支应着,一
边我和王朔躲到香山饭店闭门赶写剧本。

王朔已事先声明,他的小说我随便改,他也可以出主意,但动笔的事得由我来。

剧本进展很慢,按说应该三四天写一集,但我十天八天也写不出半集,最后竟
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每天看着打字机犯愣,脑子里一片空白。

想到钱也花差不多了,组也建了,剧本出不来,而且我心里清楚,在可预见的
无穷时间里也出不来。“好梦”变成了噩梦。我忧心如焚食不能咽。

我问王朔:怎么办?我的心散了,怎么写都觉得没劲。

王朔很不客气地说:不是写出来没劲,是你根本就写不出来。就别遮遮掩掩地
美化自己了。

他的话很伤我的自尊心,在此之前,我一口气写下了《遭遇激情》、《编辑部
的故事》、《大撒把》和《北京人在纽约》的剧本。(“北剧”的前两稿分别是李
功达和李小明写的,我写的是最后一稿。)照理说,有王朔的小说作为基础,剧本
的风格又是轻车熟路,应该不难的。可就是在这里栽了跟头。

这时我才体会到刚开始写剧本时王朔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前三个中篇写得很顺,然后就遇到了一个槛儿,
怎么都不行了。这个槛儿过去了之后就又顺手了。

我想我那时就正赶到这个槛儿上,过不去了。

当时王朔劝我说:写不出来就放下吧,往最坏了想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就慢慢
给人家还钱呗。重要的是,你不能因此丧失了创伤能力。但我看还不至于。何必非
在一棵树上吊死,换个东西试试。要不然你就弄弄《永失我爱》,我帮你一起写。

听了他的话,我如释如负,当即决定剧组下马。那种心情,想起来比拍了一个
大片还愉快。

从此我发现放弃并不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

这次虚假的利润,造成了“好梦”看上去很美的虚假繁荣,拉下的窟窿,是从
《一地鸡毛》、《永失我爱》、《情殇》三部戏里抠出来的钱才堵上。

放弃并不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

一九九四年的三月,“两会”召开。香山饭店为接待“两会”代表,把我们客
气地请出了饭店。

我们从香山饭店出来,直接就搬进了颐和园。

一位叫严凯的朋友替我们付了房租。严凯为人温和,面相也善,神情也永远是
笑容可掬,与世无争。很难想象出文革时期他竟是打砸抢的能手,一呼百应。他在
东北当了几年警察,后来才辗转回到北京经商。很奇怪,他的言谈举止里丝毫也没
当过警察的人所透出的那种大灰狼式的亲切。我始终对从事警察这一职业的人存在
一种误会,总觉得别看他们眼下对你客客气气,但随时可以翻脸,指着你的鼻子尖,
说:你给我老实点。但严凯不是,和他在一起,我有安全感。我知道即便有一天轮
到他举枪射杀我,他也会眼含热泪对我说:原谅我吧兄弟,下辈子咱们还做朋友。

严凯是个大孝子,其父刚刚过世,为了给母亲换个环境,慷慨在颐和园里租下
一套院子,也把我们接来同住,一方面为我们提供一个写作的环境,一方面也为一
日三餐陪老人家散心。一举两得。

院子位于佛香阁下,在皇家园林里独立成章。院子分两进,我们住在前院西厢
房,严凯住在东厢房,严凯的母亲住正房。据说琼瑶其时也住在后面一进院子里写
东西,但我们从未见过她。

西厢房中间的堂屋是一个客厅,两边各有一间耳房,每个耳房里都有卫生间,
浴缸很大,但布满水锈,水笼头里永远滴滴哒哒地漏着水。后来拍《一声叹息》时,
徐帆因为修水管的工人进来查看滴哒水的龙头,无意中道破了张国立的奸情。这个
细节,就是源于这里给我留下的印象。

那时徐帆正与我热恋,象《一声叹息》里的李晓丹一样,每天排练结束,坐上
公交车,长途跋涉到颐和园与我幽会。次日清晨,我还沉溺于梦中的时候,她已经
无声无息地离去。日复一日,不辞辛劳。

徐帆的时间是这样分配的,见到我后说人话,往返途中背台词。

可以想象,徐老师轻轻带上院门,迎着朝阳,跨过玉带桥,绕过古树假山,穿
过长廊,脚步匆匆一路狂奔,同时口中振振有词:近年来,我意识到,作为成功人
士最奢侈的享受,既不是住别墅也不是坐奔驰。最奢侈的享

受应该就是每天睡到自然醒来。

明天就要开庭,明天就要对一个强者中的强者,弱者中的弱者进行缺席审判。

人们啊,用你们的善心和良知听我说一句话,在这个叫做人世的地方,我活了
25年,检点我的所为,一丝一毫无愧于心。我应该是原告,原告。好心的影迷们,
你们爱着的阿阮就要去了,在今后无穷的岁月里,我将睡在黑暗的胶片上,躺在冰
冷的盒子里。若有机缘,我的容貌能在银幕上重现的时候,那眯眯的眼甜甜的笑,
总是对你们的祝福。

这段台词本应是阮玲玉在服毒后,娓娓道出的。读者可以试试,在快速的行进
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背诵,想必十分的滑稽。

一天,我自然醒来,看到屋子里洒满阳光,我住的是西厢房,知道已经是下午
了。所谓自然醒来,就是突然睁开眼睛,看哪儿都很实,再多一分钟也不想睡了,
睡足了。近年来,我意识到,作为成功人士最奢侈的享受,既不是住别墅也不是坐
奔驰。最奢侈的享受应该就是每天睡到自然醒来。这一发现令我非常欣慰,因为我
已经十几年如一日这样要求自己了。除了拍戏,每天睡到自然醒来。

可以这样说:有工作您就不能算成功人士。

照惯例,每天起来后,我都会到对面的王朔屋里转一圈,看看王老师今天兴致
高不高,伺机动员他开写《永失我爱》的剧本。

王老师是不睡懒觉的,这是多年写作养成的作息习惯。他认为写作是他的职业,
晚上属于休息的时候。只可以这样说:有工作您就不能算成功人士。有业余作者才
会挑灯疾书。从这一标准衡量,我永远都是业余作者。但我早在那时起就已经是
“成功人士”。

那天,我只在门口和王老师打了个招呼就又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原因是,王朔
正在待客。来人是王朔经常向我提起的作家,刘震云。

王朔的评价是:刘震云是当代小说家里对我真正能够构成威胁的一位。

但那时我还一篇他的小说都没有看过。也不知道那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见。
 


我印象里一直认为,第一次见刘震云是在颐和园。写这本书前,我向刘老师求
证,他告诉我,第一次见面是在魏公村的京城酒楼。颐和园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

可见记忆是多么的靠不住。

经他提醒,我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和他在一起的有陈道明和张元,我和郑
晓龙、好像还有刘欢,也是去那里吃饭碰上的。我还想起了那家酒楼老板的名字,
叫李玉安,曾是北京十佳青年。

有一段时间,我帮冯巩写小品,经常和中央台《艺苑风景线》的一帮哥们儿去
那里吃饭。

记得有一次我和冯巩都喝高了。两人从京城酒楼出来,不知不觉沿着魏公村大
街一路向南,最后索性坐在马路边倾诉衷肠,说到委屈处抱头痛哭。今天已经想不
起来当时都聊了些什么,只记得,朋友联系不到我们,开车沿途扫了几圈,天放亮
时才在白石桥的路边捡到们。那时我泪也哭干了,话也说累了,躺在冯巩的腿上睡
着了。

之后我写出了小品,《融》。是由冯巩和王兰合演的。

故事是这样的,妻子因有外欲,毅然离丈夫而去。后来悔悟,重新回到丈夫身
边。里面有一句台词我十分得意。

妻子惭愧,问丈夫:我跟别人好了,又回来,你心里就不别扭吗?

丈夫相当豁达,说:我就当自行车丢了,让别人骑了一圈又送回来了。

本来是要说刘震云,却让我想起了巩哥。想起了一段往事。

女儿出生时,我在从河南开封回来的火车上。到了北京直奔医院,隔着哺乳室
的玻璃窗看到护士抱着的婴儿,心情不像想象的那样激动,就觉得是完成了一件事。

回家睡了一觉,醒了,还想再看看她,于是又跑到医院去。

当时天已经黑了,姐姐在医院门口徘徊,见到我立刻迎上来,从她的神情上不
难看出似有灾祸发生。姐姐嘱我作好思想准备,脚步匆匆带我来到妇产科的主任面
前。然后我被告知以下事实:

婴儿先天腭裂。就是在口腔的上腭通往鼻腔的部位有一个小洞。通常来说,腭
裂往往伴随唇裂,那样出生时即被发现。而婴儿仅是腭裂,所以当时未见异常。事
隔一日,护士喂哺时婴儿呛奶,经诊断确认,婴儿是腭裂。

医生还告知:因为现在每对夫妇只能要一个孩子,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如果家
长放弃婴儿,医院可以负责处理,并且出具证明,再生二胎。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
告诉医生:我不放弃。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有犹豫。就因为隔着玻璃看了她一眼,觉得这生命
已经紧紧和我连在一起。

我问医生:日后对她的智力和健康有影响吗?

医生做出肯定回答:没有。只是因为呛奶会给哺育带来一些麻烦,需要精心呵
护。最大的问题是,因为腭裂漏气,孩子今后说话,发音会受影响。比如说,“叔
叔”,会说成“呼呼”。修补腭裂的手术并不难,但因为孩子太小不懂得配合,往
往会导致术后伤口难以愈合,最好在八九岁时再作手术。但那时孩子已经养成发音
习惯,很难矫正。

我说:“呼呼”就“呼呼”吧,谁让我赶上了呢。没准我女儿长大了是思想家
哪。

医生笑了,我也笑了。

剩下的问题就很简单了,先瞒着她妈妈,等剖腹产的刀口养好之后再告诉她。

我来到哺乳室,俯瞰着躺在床上的宝贝女儿,说是床,其实就是一排乳白色的
塑料盒子,其形状酷似当初“义利食品厂”装“维生素面包”的容器。我心里对女
儿说:小兔仔子,你运气不错,赶上混蛋的爹妈,你小命就没了。

我姐夫给女儿起了个名子:冯思语。

就因为隔着玻璃看了她一眼,觉得这生命已经紧紧和我连在一起。就因为隔着
玻璃看了她一眼,觉得这生命已经紧紧和我连在一起。女儿长得像我,但不难看。

意思是盼望她有朝一日,能向正常的孩子那样说话。期望值不高,不像很多家
长给孩子起的名字,充满人生远大理想。

小思语一岁半时,我一狠心,在口腔医院给她作了手术。

手术的当天,冯巩来了,推掉了所有的事情,一直站在楼道里陪着我。

术前医生叮嘱:术后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孩子哭。

冯巩听了,拉上我跑到医院对面的魏公村百货商场,买下了十几件玩具。

他说:孩子喜欢玩具,可一件玩具玩不了一会儿就烦了,得给她多买几件,玩
烦了这个再给她那个。让她新鲜没够。用玩具分散她的注意力。

熟悉冯巩的人都知道他有多忙。那一天,巩哥的“大哥大”都响炸了。

手术后,女儿伤口愈合得很好。说话口齿伶俐。我把女儿的名字改了一个字,
“冯思语”改为“冯思羽”。意思是,盼望她茁壮成长羽翼丰满。也和其他家长一
样,理想也有点远大了。这就叫得寸进尺。

冯巩的为人我还想罗嗦几句,至于读者是不是有兴趣,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是专业作家,著书立说,文以载道。我就是一糙人,人到中年,一腔废话,
不吐不快。

一九九二年,我和郑晓龙合写的电影剧本《大撒把》被夏钢导演看中,欲拍成
电影。但当时北影并没有看好这个本子。没有投资拍不成,我就把本子交给冯巩看,
问他是否喜欢?我知道他认识很多企业家,而且因为他的为人,都不是一般关系。

冯巩喜欢,并且很快帮助夏钢找到投资。我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

不想,北影听说有人要拍,又改了主意。决定上马,而且还点名要葛优出演。

夏钢是北影的导演,不好违命,也知道这样做事情,对冯巩有些不够意思。找
我商量,解决的办法有两条:

一是做通冯巩工作,放弃这部戏;

二是我们从北影撤出剧本。

说心里话,作为一个新人,我不想得罪北影,也觉得葛优演更适合。于是找到
冯巩,不知话该怎么说。巩哥是何等聪明之人,见面三言两语,听出其中玄机,然
后笑着对我说:你是我兄弟,只要对你好,我怎么都成。千万不要为这件事伤神。

我又问他:那你怎么和投资的人交待?

他回答:都是我兄弟,都是一句话。

虽然这件事之后,冯巩一如既往地待我如手足,但我知道我伤害了他。现在想
起来也伤害了自己。

我在这里向他说一声:巩哥,真的很抱歉。

写这本书时,适逢刘威的话剧《叫声哥哥,泪流满面》首演。刘威邀我去看戏,
说句不客气的话,戏很一般。节奏拖泥带水,三个多小时的演出,说了很多车轱辘
的话。老想上剪接台重新给他剪一遍。

但有一点很可贵,真挚。

戏中一声声对哥哥的呼唤,令我泪流满面。

当然,我也是泪做的人。年龄大了尤其爱动感情。这一点王朔最了解,在一起
时,见到我眼圈发红,他就先不好意思,忙说:求你了,千万别哭。

他的心怎么就那么的硬哟―――

写到这里,我忽然感到困惑。原本要写刘震云的章节,不知道在哪里拐了弯,
洋洋洒洒,一地鸡毛。是接着往下写,把刘老师也捎进这一章,还是另起一章,再
不拐弯?

我又打电话向刘老师请教。

刘老师说:一句话。觉得说完了,也可以作为一章。几万字,还觉得有话没说
完,就接着说。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写得东西是不是有意思。

挂上他的电话,我决定抽根烟,接着把这一章写下去。

那天,在颐和园,与刘震云同来的还有一位,叫高山。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位
制片人。他们和王朔交谈了一阵,留下一个剧本,匆匆地离去。不知道是因为只是
第二次见面不熟悉的缘故,还是急着回城里,离去时,他们没有过来和我打招呼。

刘震云他们走后,王朔一个下午都关在房间里阅读剧本。他的阅读速度非常快,
几乎是一篇一篇地翻。这一点和电视艺术中心的李晓明很像,李晓明不仅能够以飞
快的速度写出一部五十万字的《渴望》轰动全国,而且还能以飞快的速度阅读社会
各界给中心送来的剧本。往往是,约好作者下午两点来谈意见,中午吃完饭才开始
看本子,一个多小时就能把一部10集的电视剧本翻完。然后胸有成竹地和人家谈修
改意见,从结构到细节毫不含糊。这一点我怎么学也学不会,看一个五六万字的电
影剧本,得读一宿。所以现在徐帆每次接戏之前,把一摞二三十集的电视剧本子交
给我,让我看完了表态,因为我阅读速度非常慢,总也给不出意见,常常会让找她
的剧组误会,以为她不想接人家的戏。其实她也在等我的消息。

夕阳只在颐和园里留下最后一撇的时候,王朔走进了我的房间,把剧本扔在我
的桌上,说:这是刘震云写的《一地鸡毛》,10集。我觉得很好,也适合你拍。你
先看看,愿意,告诉他们。钱都有了,马上就开拍。

后来我才知道,我是捡了个大便宜。

该剧,之前本来已经开拍,导演是张元,但广电部突然要停拍这部戏。高山跑
到广电部去打探,问是刘震云的剧本不能拍,还是张元不能导?部里说:不是剧本
的问题。由此他们得出结论,那就是张元的事了。因为那时张元是地下电影的代表
人物,政府怎么看他都别扭。我一口气看完了剧本。知道这回我是抄上了。迫不及
待告诉王朔:

剧本一个字都不用改就可以拍。

王朔陪我和刘震云、高山见了面,吃得是涮羊肉。

我提出的条件是,以前拍了多少素材与我无关,我不看,也不会用。一切从零
开始。

他们没有意见。

之后,刘震云老师断断续续对我讲了一些话。我尽可能全面、准确地把这些话
从记忆的深处打捞出来,以飨读者。

刘老师首先说:

《一地鸡毛》写得不是凡人小事。写得是凡人大事。如果拍出来仅仅表现的是
凡人无小事,那我认为可以不拍。

刘老师又说:

这些小事放在个人身上,就变成了大事。你可以问问走在街上的人,对他个人
来说,是分房子,长工资这件事大?还是苏联解体的事大?我想答案一定是前者。

凡人无小事。泛泛地说,苏联解体、美国和伊拉克的战争、埃塞俄比亚的大饥
慌、柏林墙的推倒,这些都是被公认的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大事。而孩子的入托问
题、长工资评职称的问题、分房子的问题,包括发生在“八部七局六处”里的琐琐
碎碎的事情,则被公认是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小事。但这些小事放到个人身上,就
变成了大事。所以大和小的关系是相对的,角度不同而已。

刘老师还说:

上至国家主席,下至平民百姓,看起来需要面对很多人,但其实不然。每个人
真正需要应付的不过也就是七八个人。把身边的这七八个人应付好了,日子就太平
了。这七八个人摆不平,日子就不好过。这就需要拿出你的全部人生智慧来应付。

态度当然得是积极的,不能掉以轻心。从这个角度说,《一地鸡毛》是一部积
极上进的作品。是生活的主旋律。有人说它很消极,我不同意。如果把它拍成了一
部消极的作品,那我也认为可以不拍。

刘老师最后强调:

《一地鸡毛》里的人物全是正面人物,没有反面人物。如果他们之中的某些人
做出了伤害别人的事情,那也是出于自我保护不得已而采取的自卫行动。他们的本
质都是善良的,对生活对人群都是充满善意的。因此我建议,冯老师可以把它拍成
一部充满善意的作品。

刘震云的这种高屋建瓴的创作思想,极大地鼓舞了全剧组的创作热情,为我们
的创作指明前进的方向。这就是灯塔的作用。

如果说《编辑部的故事》是我作为一名编剧,在王朔创作风格的引领下,跨出
了坚实的一步;那么《一地鸡毛》,则是我作为一名导演,在刘震云创作思想的影
响下,创作上走向成熟的一次飞跃。

《一地鸡毛》拍摄完成后,送刘震云过目。

得到的批示是:

同意下发全国,组织干部群众学习。

电视剧在上海首播,随后在全国铺开。

收到的评价是:

这是一部“新现实主义”的力作。

在此之前,我常听到一些类似的词汇,像革命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浪漫
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之类,一直弄不清楚这么多种现实主义的区别何在。现
在好了,《一地鸡毛》被定了性,属于“新现实主义”,还是力作。那我得按照我
的认识给这一主义下一个定义,它的主要特征应该是这样的: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刀光剑影;看似不咸不淡,实则波澜壮阔。一切都不露声
色,于形中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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