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干 贴一篇新移民来渥太华的小说 不知道大家看了没的..(已完成)[转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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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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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落地渥太华 文 / 笑言XY

至于世人,
  他的年日如草一样。
  他发旺如野地的花,
  经风一吹,便归无有;
  它的原处也不再认识它。
  
  ──《圣经》诗篇103:15-17
  
  1
  
  落地了!飞机停稳,舷窗外灯火通明,座舱里响起一片解安全带的噼哩啪啦声。这就是渥太华!加拿大的移民签证,照字面直译就叫“落地纸”。曹嘉文揣着这张纸,顾不上兴奋,随着鱼贯而行的人群走下飞机,脚步匆忙,却走得挺踏实,踌躇满志。
  五月的夜,繁星布满苍穹,和煦的风,拂去他若有若无的旅尘。踏上这陌生的土地,曹嘉文心情奇好。可惜夜色太深,刚才飞机下降的时候,除了一片灯火,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在心里可不止一次描绘过这座城市的模样。
  一位拐弯抹角认识的朋友已经帮他订了旅馆。说是朋友,却压根儿就没见过,自然不能指望人家半夜三更来机场接他。他在机场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不言不语,闷着头帮他把两只巨大的行李箱、一个双肩背包和一只大塑料袋一股脑儿塞进了车后的行李厢。曹嘉文自己则抱着小皮箱坐到后座。司机接过他递过去的地址,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住处。
  闹了半天,“旅馆”就是渥太华大学的学生宿舍。他来的时候也算赶巧,学校刚刚放假,校方精明得很,将学生驱逐,宿舍外租。他是到这里长期居留、落地生根的,大学宿舍显然不是久留之地,第二天他就开始满街找房子。
  如絮的云在湛蓝的天幕上翻卷,层次分明,赏心悦目。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干净的天空,这才叫蓝天白云!看来加拿大头上“世界最佳居住国”的桂冠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尽管渥太华一年倒有半年是冬季,人们却并不在大街上领阳光的情,统统躲进了开着冷气的建筑。马路上行人稀少,偏僻一点儿的街道,又空旷又安静,如同一幅幅艺术风情照。曹嘉文走了没多远,身体就被臭汗均匀地包围起来。虽然他听说加拿大没有春天,脱了棉衣就穿背心儿,但还是没想到天会这么热。还有人更夸张,说加拿大是一个终年积雪的国家,往城外多走几步,没准儿就碰上一头北极熊。
  他找到一家快餐店,直接进了卫生间。他把厕所小格子的门闩上,解开被汗水浸湿的腰带,内裤上缝有一圈暗袋,贴身藏着三万美元现金。他取下别针,抽出靠近身体的一张看了看,崭新的纸币变得软沓沓的,还好美国总统的画像容颜依旧。他松口气,决定先找银行把钱存起来。
  蒙特利尔银行首先映入眼帘,他径直走进去,大模大样对柜员小姐说:“我想开一个帐户。”柜员小姐和蔼可亲,帮他填完必要的表格,问他今天要不要往新帐户存钱。他说当然要存,开户为的就是这个。小姐微笑着问:“那么曹先生您存多少呢?”他报了现金的数目,柜员小姐脸色微变:“曹先生,您请稍等,我去找经理审批。”说罢拿起材料走到后面。
  出国的时候,曹嘉文本来准备把钱换成旅行支票,谁知到银行一问,手续费高得吓人,他不是公费出国,不吃那个亏,所以才有今天的尴尬。他正在发愁怎么把缠在腰上的美元体面地取出来,小姐已经款款走了回来,相当客气地盘问他现金的来历。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中国带来的啊!”但这回答显然不合小姐的胃口。说来说去,小姐说十分抱歉,您的信用度不够,恐怕我们不能为您开户。他莫名其妙,只好摇摇头,下意识地提提裤子走了出去。他来到丰业银行,照样被以礼拒之。他完全糊涂了,不明白银行为什么拒绝储户。
  腰缠万贯四处看房真不是一回事儿,不出汗的时候他也捏一把汗。他四处奔走,从各处公寓大楼招租牌上抄电话号码,拿免费广告、还买《渥太华公民报》查租房广告。三天过后,他初步选定市中心的一套一卧室公寓,他挑的与其说是地段还不如说是租金。可恨的是,房产公司也说他没信用,不肯与他签订租约,一定要他找保人。曹嘉文上溯祖宗十八代都没一个住这儿的,哪儿来的保人?后来还是那位转弯抹角的朋友出面担保了他,房产公司这才同意跟他签一年租约,要他付一个月押金和一个月房租,两天后搬进去。
  他租的公寓在一座四层小楼的顶层,房间不大,十分乾净,新换的木地板光可鉴人。厨房和客厅连成一体,这倒方便了懒惰的人。不过,他后来直懊悔当时没有细看卫生间,洗手池水龙头的水流细得让人失去耐心,开着倒像没有关紧。他不由想起一则治疗前列腺炎的药物广告,那还是许多年前中央电视台播放的。
  搬进公寓,四壁乳白,空气中还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儿。他躺在那位拐弯抹角朋友送的床垫上,双手交叉,枕在脑袋下面,惬意的吹着口哨。毕竟是个安定的窝,满资本主义的。不像海外文学写的那么惨,好像一出国,就得关在黑乎乎的地下室,躺在潮湿的地板上,还兴奋得以为进了天堂。
  他总算在渥太华唯一可以使用中文的银行──香港汇丰银行“解囊”,好歹开了个帐户,附加条件是存入一笔不可提前支取的定期存款。银行的业务经理操着费劲的粤式普通话给他解释,银行拒收大额现金是担心黑道人物洗钱。他身上没了现金,一下子自由许多,可见腰缠万贯并不总是一件开心的事儿。
  
  2
  
  渥太华地处加拿大东部,位于多伦多和蒙特利尔两大城市之间,在全国的交通枢纽干线上。它是加拿大的政治中心,却不见得是文化中心,更算不上经济中心,但渥太华西部,却是人称“北美硅谷”的高科技区。每年,大量的投资和大量的人才涌入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
  出乎曹嘉文意料之外,加拿大的首善之区并不热闹,远远赶不上北京的繁华。事实上,渥太华小得很,城市建筑既没有多伦多的现代,又没有蒙特利尔的古典,甚至连直飞中国的飞机都没有。不过住久了,自有一份舒适与亲切。一个城市很容易让人觉得舒适,却不见得让人感到亲切。曹嘉文还来不及体会这一切,他以后的日子还长,树挪死,人挪活,没准儿他还要挪到别的什么地方。反正到哪儿都一样,都不是自己的故土,到哪儿也都方便,没人要查户口。
  曹嘉文选择渥太华出于很实际的考虑,他认为首都是政府机构云集的地方,而政府机构永远是计算机系统最大的用户,这一公理适用于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曹嘉文在国内一直开发计算机管理信息系统,拥有两张美国微软公司的专业认证。他开发的系统五花八门,涉及许多不同的行业。政府部门、电信、电力、运输、金融证券、酒店宾馆的信息管理系统他都熟悉,事实上他也就熟悉了这些行业的运作原理。这些知识不但保证了他的饭碗,也开阔了他的眼界,更重要的还是膨胀了他闯荡世界的信心。可惜那时他在国内四处闯荡的时候,老婆儿子总是留守在家。
  安顿下来是硬道理,曹嘉文急于了解必需办理的各种手续。翻阅入境时移民官员派发的宣传材料,他试着拨打一家华人服务处的电话,不巧没有人接,电话铃响过四声以后,留言提示分别用英、法、粤、普通话四种语言各播放了一遍,真让他长了见识。后来,服务处的工作人员根据他的留言很负责地给他回了电话,约他去听新移民安家讲座。在那里,他了解到英语学校是新移民最好的社交场所。
  加拿大政府为新移民开设的免费英语学校四处可见,有白班有夜班,学生凭落地证随时可以入学。这个随时可以具体到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教室里忽然闯进一条胡子拉茬的昂藏大汉,或者闪入一位婀娜多姿包着伊斯兰头巾的神秘女子。在这样的学校,学生往往比老师年长,各种肤色,各种装扮,形形色色,彼此都很随意。课堂上讨论起来,学生的见解比老师的还多。最活跃的应该算南斯拉夫人,尽管科索沃战争过去很久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上的暗示,总是觉得课堂上的南斯拉夫面孔越来越多。他们的语言也是拼音系列,比较接近英语,说起话来,虽带口音,却极流利。他们热情奔放,手舞足蹈,滔滔不绝,极富感染力。看到他们,不难明白为什么南国会生出那么多喜欢指手画脚的足球教练。
  “你好!中国人吗?”第一次课间休息,就有一个南方口音用中文跟他打招呼。曹嘉文抬头一看,原来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戴一副细边眼镜,中等身材,略为有点儿发福。
  “你好!我叫曹嘉文,您怎么称呼?”
  “不客气,我姓万,大家叫我老万。我是上海人,听口音你是北京来的?”“是啊!您听力不错!不过我可不是原装的北京人。”
  这哥儿俩就这样随随便便开始了他们的友谊。曹嘉文问老万班上用什么教材,老万欺负老师听不懂中文,就在教室里比比划划地讲:“哪有什么教材?当天的报纸复印一段发给我们就算教材了。在这里当个老师真轻松,上课倒有一半时间做游戏。”曹嘉文一头雾水:“我还真有点儿不习惯,好像学到的东西很有限。”
  “这是他们的教学法,长期效果倒不一定比照本宣科差。他们不讲语法,也讲不来,一讲还准错!呵呵。”老万宽容地笑道,“你还没见更邪乎的,我太太那一班的老师,上课居然带着吉它,时不时弹唱一曲。”曹嘉文开个玩笑:“你这上海人不地道呀!满嘴北方词儿。”老万大大咧咧地说:“走南闯北多少年了,自然变得南腔北调。现在说话,不小心还要夹进几个英文单词,活该被人骂假洋鬼子。没法子,漂流在外,无根之木,无本之花,无所谓了。”
  在这样的学校学习,与其说上英语课,不如说泡英语角。学生来源多样,成份复杂,有获博士学位的技术移民,也有几乎没有文化的难民。听班上的同学说英语绝对是一件累人的事儿,南斯拉夫口音、俄罗斯口音、印巴口音、日韩口音、非洲国家口音,反正没有一种口音是耳朵容易辨别的。各种口音配以各种肤色,相互混杂在一起,倒也天然成趣。于是,这学校就有一个额外的好处:不交学费,倒交朋友。
  老万自来熟:“来多久了?”曹嘉文回答:“两周了。”老万呵呵笑道:“新同志嘛。技术移民?什么专业的?”曹嘉文觉得这样谈话太被动,就反问:“我搞计算机。您呢?”
  “好专业,前途无量。”老万的笑容给人亲切感。他转而自嘲:“我惨得很。国内是搞新闻的,在这里恐怕要饿死。”老万几年前公派到英国作访问学者。他立刻申办加拿大移民,不出一年顺利移居加拿大。在多伦多呆了几年,没遇到什么好机会,最近刚搬到渥太华。曹嘉文纳闷老万在英国呆过,英语已经很好,对加拿大又熟,干吗还来学英语。老万说闲在家里闷得慌,来上课还能聊聊天,认识几个朋友。
  对曹嘉文来讲,老万就是万事通,活的百科全书。老万倒也毫无保留,把自己知道的新闻旧事一股脑儿都炒给了曹嘉文,比如在什么地方拿免费中文报纸、去哪里看得到中文电影、买菜为什么要查当周的广告、怎样去学校开证明买学生月票等等,鸡零狗碎的,老万还真知道不少。
    
  3
  
  曹嘉文一装上电话,马上就找网络服务商开了一个因特网帐户。飞机上、出租车里他一直拎在手上的小皮箱里,装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这下,他小小的屏幕延伸到了无限的网络。很快,他的简历变成数码,通过因特网,存入了渥太华各大公司以及中介猎头公司的数据库。糟糕的是,发完简历,他把空余时间都贡献给了聊天室。国内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候,项目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没有时间放松自己。现在倒好,在聊天室化一个名,随意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曹嘉文课上聊,网上也聊,毫无防备就跌入了一个说话的兴奋期。经年地熬夜编写程序,无休止地接待怒气冲冲的用户,使他的性格一度乖张而又寡言,以至于难得回一次家,也会把家里的空气绷得紧张兮兮。妻子最终和他协议离婚,不能不归因于他回家少和脾气坏。
  网上的聊天可以说毫无意义,纯粹是消磨时间。人免不了娱乐,上网既经济又安全,倒也适合胆小勤俭的他。聊得投机时,网上常有“美眉”对他飞个媚眼或抛个绣球什么的,他也乐呵呵地接住,却并不敢动心。他知道,网络与现实不在同一维空间,网上热热闹闹,网下依然故我,网络为情感提供了灰色地带,却不保证把它转化为生活的亮色,好比一本小说,不同的读者可以找到不同的共鸣点,但这已经与作者无关了。正因为他对谁都不上心,反倒结交了不少关系不远不近的网友。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街道两旁,吒紫嫣红,运河上下,彩船结队游行,正是一年一度的加拿大郁金香节。这个季节,渥太华格外漂亮,渥太华人也格外精神。收藏家们把关了一冬的老爷车开上街头,四处鸣笛,招摇过市。处处热热闹闹,人人喜气洋洋。曹嘉文被这热闹感染,精神振奋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发现这喜气是别人的,就象没结婚的人参加朋友的婚礼,开心是真的,开心过后的惆怅也是真的。他是史无前例地悠闲了,但这是虚假的悠闲,下岗的压力正慢慢加载到他的生活。找工作、查资料、聊天,他开始花越来越多的时间上网,网络成了他宣泄压力的出口。
  他大量浏览网上的图书,频繁使用各种搜索引擎。无意中,他闯入了方杰中学的网站,那是他老家的母校。网站是去年建校一百周年大庆时起用的,当时他正忙一个电信项目,在南方几个城市之间穿梭。接到校庆通知时,已经错过了日期。他饶有兴趣地浏览这网站,竟发现著名校友录上赫然有他的名字。上面介绍他是中国软件行业知名人士、系统集成专家,拥有软件防毒、软件加密和汉字输入等多项专利。
  循着校友录的“现住址”看下去,他居然真找到一个在加拿大的校友。他的目光向左移去,在姓名一栏看到了“何芳”这个名字。简介说何芳在英国获得物理学博士学位,现移居加拿大,创办了一家网络通讯高科技公司,亲自担任首席执行官。曹嘉文看了发笑,心想这边的小公司还不一定有北京中关村的公司大,这位何执行官自然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恐怕每天都免不了亲自吃饭睡觉。
  曹嘉文猛然想起大三的时候,弟弟嘉武趁暑假到北京找他玩,整天说他们的校花何芳如何如何出色,比曹嘉文那届的校花不知强了多少倍。最令弟弟倾慕的是在全校的英语演讲比赛上,何芳还是高二的学生,居然就压过高三的选手,获得一等奖,出了大风头。弟弟那时还不屑地对他说,别看你也得过一等奖,那是因为你毕业太早,没有遇到何芳。曹嘉文笑笑说你都没听过我说英语,怎么就知道我比不过她?嘉武心向神往斩钉截铁地下了判断:反正她最棒。曹嘉文心想这个何芳八成就是那个何芳,他打开通讯录,把她的地址和电话记了下来。
  何芳在加拿大多年,一定认识很多朋友,或许可以通过她找到工作机会。曹嘉文这样想着,拨通了何芳的电话。何芳在电话里相当客气,并没有怪罪他的冒昧,但也没有立刻为他介绍什么工作或朋友。只是当他报出自己的名字以后,何芳问他是不是曹嘉武的哥哥,她回忆说数学老师总是提起这个名字。曹嘉文是当年全市数学竞赛和物理竞赛的双料冠军,一直是学校用来激励学生的榜样。虽说第一次通话,他们却谈得相当投机,最后两人愉快地交换了伊妹儿。
 
第二章 曹嘉文做了IT顾问 文 / 笑言X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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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语班换了一个老师。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一头浅浅的金发。自我介绍叫詹妮弗,在一所公立高中任教,晚间出来代课搞点儿第二职业。她说完以后,要求学生挨个自我介绍。老一套,且有混时间的嫌疑,曹嘉文暗自摇头。
  轮到一位看不出年龄的络腮胡子,他张口就说:“我来自渥太华。”坐在他旁边的红头发女孩问:“你不是告诉过我,老家是圣地亚哥吗?”络腮胡子说他离开了智利,就不再把圣地亚哥当作自己的故乡了。红头发女孩摇摇头说:“故乡永远是故乡,你不能改变它。”络腮胡子说他喜欢加拿大,住在加拿大,加拿大就是他的家,为什么还要提智利的老家?加拿大才是他的祖国呢。听着他叽哩咕噜充满南美风情的英语,曹嘉文憋不住跟他辩论:“Everybody has his own hometown. He can leave it physically, but he can't betray it spiritually. China is my motherland. Canada is my chosen land. I live in my chosen land for better life. But I love my motherland without explanation. ”詹妮弗似乎嗅到了火药味,急忙转移了话题。
  课间休息,老万问曹嘉文:“课堂上怎么火气那么大?脸都涨红了。对了,你说的那些话绕口令似的,又急又快,我还真没全听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曹嘉文仍然在生络腮胡子的气,他气鼓鼓地说:“我最看不惯数典忘祖的人。我刚才跟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他可以在地点上离开,却无法在心灵上背弃。中国是我的祖国,加拿大是我的选择,我来到这片土地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但我对祖国的热爱却并不需要解释。”
  老万的神情不觉庄重起来:“平时还真看不出你这么爱国。一般说来,刚出国的人容易在这些问题上激动。”曹嘉文苦笑道:“拳拳之心,人皆有之。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又不是我独创。”“那倒也是,中国人的故土情结一向难以化解。”曹嘉文叹口气说:“什么叫爱国?什么叫不爱国?出来的人再说什么国内的人看起来都象唱高调。”老万点上一支烟说:“以前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历史系一位老兄写毕业论文,证明英国占领香港是当地人民的强烈意愿。大家都骂他无耻,他却说自己只不过是研究一个课题,不见得比那些公费生花着国家的钱,又骂共产党更无耻。”曹嘉文大为赞同:“说得痛快!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其实那位老兄的做法也可以理解,想毕业,想留下来融入主流社会,这也是人之常情,生计所迫嘛!”“没错!历史系的学生年年要做论文,历史上的风云人物早已被他们翻来覆去不知写过多少遍了,确定一个论文主题实在是件很头痛的事。不过,理工科的就一定好过吗?李文和倒是理科的,也进入了美国的所谓主流社会,结果还不是一样被人家踢了出来?中国人对于西方社会,终究是外人。”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曹嘉文送出去的简历和求职信如石沉大海。老万夫妇去FSC 光纤通讯器件厂当了装配工。老万几次拉曹嘉文一起去上班,说先挣点房钱和菜钱,维持生活要紧。平心而论,FSC 是渥太华最大的光纤器件厂之一,工作环境和工资待遇都不错,还有股票配额,并不是普遍意思上的打工。但曹嘉文知道那不是他的专业,以后这段经历肯定无法写进简历,所以每次他都婉言谢绝。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走,银行里的存款也在悄无声息地流走。曹嘉文并不太急,他还相信着自己的实力,就像年轻的时候,人们并不在乎老去,要等皱纹慢慢爬上眼角才急。老万直骂他死心眼,留学生哪个不是打工过来的?想当初这样的工作对留学生简直就是天上的馅饼。虽说现在就业机会多了,但进FSC 仍然要考英语,考安全生产常识,还要考手眼的灵敏与协调,用铅笔在纸上拼命点点儿。老万手里有一份FSC 的考题,是许多中国人根据回忆拼凑出来的。看了题,一考一个准。
  老万其实还有一个自己注册的移民公司。老万夫妇已经将国内认识的朋友全部发掘了一遍,能办出来的都办出来了,公司业务几乎处于停顿状态。籍着那考题,老万和太太顺利进入了FSC ,生活是有了保障,但作为一个有抱负的男人,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公司流产。老万看到了因特网的前景,更看中了网络的面具,他请曹嘉文帮他在因特网上建立一个公司网站。客气地说,老万很有煽动性,不客气地说,他很有欺骗性。好在曹嘉文也在公司里摸爬滚打多年,多少也学会了美国前总统克林顿“选择性遗忘和忽略”的著名原则,对那些糟蹋消费者的文字可以视而不见,反正策划和运作是老万的事儿,他只管在“通加国际移民公司”的主页上按照老万的稿子写:
  “本公司由资深律师专业办理加拿大技术、企业和投资移民。专业办理学生、旅游、商务、探亲签证和返加证。专业办理公司注册、公司名称检索等多项服务。”
  “本公司绝非一般的移民代理,长年由加拿大移民部高级移民法官、移民条例研究主管、前移民总部主要官员、移民法分析专家指导工作。”
  “本公司设有渥太华总部、多伦多分部、蒙特利尔分部、北京办事处、上海办事处和深圳办事处。”
  曹嘉文虽有准备,还是被这些措辞吓了一大跳。他忍不住调侃老万吹牛可以免税,老万拍拍他肩膀:“曹老弟,哥们也是没有办法嘛!再说也不都是假的,就说上面列出的各分部吧,各处都有我的朋友以公司的名义工作。”曹嘉文最怕老万的南方普通话夹杂进北京的油腔滑调,比如这个“哥们儿”到了老万嘴里就成了“哥们”,嘎然而止于“们”字,令人有等着另一只靴子落到地板上才能睡觉的悬念。
  “请专家指导工作怎么回事儿啊?我看你那公司里就你和大嫂嘛。”曹嘉文憋不住又冒了一句。“谁说‘请’专家了?移民部官员发布消息的时候我都去听,这不是由他们长年指导吗?”老万狡黠地说。“这样啊?”曹嘉文急忙把眼镜扶住,免得它跌下来。
  老万拍着胸脯说:“曹老弟,我的公司已经注册了,你也不用投什么资,你就帮我维护这个网页,平时再留心一些网上的消息和资料,就算技术入股吧。我和太太两股,你一股,一共三股。我们一起赚点钱!”很多朋友合伙做生意都是这样你好我好开头的,也没有什么稀奇。所谓技术入股更是笼统得听起来就靠不住,因为技术入股是需要评估作价的。曹嘉文那时闲着也是闲着,就帮老万写了个网页。却没把赚钱的事儿放在心上,他在国内帮别人这样的忙太多了,习以为常。
  
  5
  
  英语教师詹妮弗课间把曹嘉文叫到一边问:“公告板上维修计算机的广告是你贴的吧?”曹嘉文紧张起来:“是我贴的。学校不让贴吗?”詹妮弗笑了:“学校没有不让贴。是我的显示器不工作了,你能不能帮我修一下?”曹嘉文松了口气:“当然可以。”詹妮弗确认道:“你广告上说修理费每小时15元,修不好不收钱,对吧?”曹嘉文大方地说:“给你修,修好了也不收钱。当然,要是买零件,你得自己掏腰包。”詹妮弗认真地说:“不,谢谢。我按你的广告付钱。”
  原来,曹嘉文看到学校广告板上有不少个人广告,什么剃头的、打扫卫生的、帮人带孩子的、陪老人聊天的,就顺手也贴了一个修理计算机的。不就是撺机器嘛,在北京干得太多了。可惜他这小小的生意只开张过一次,有一家人请他帮忙升级视窗,赚过15块钱。
  周末晚上,曹嘉文如约来到詹妮弗的住处。詹妮弗和一个胖女孩子合租一套公寓,双卧室,公用的厨房、卫生间和客厅。
  她们正在客厅聊天看电视。詹妮弗为曹嘉文和胖女孩互相做了介绍,然后把他领到自己房间。他打量一下,房间挺大,不算太整洁,桌上和床上尤其凌乱,墙角扔着一把吉它。地板上摊着一幅巨大的拼图游戏,足有大几千块拼片,从拼了一半的图形看,依稀是冬天的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灯火通明,到处充满着圣诞节的喜悦。
  他想,这就是詹妮弗的闺房了。詹妮弗把他安顿好,问他要茶还是咖啡,他忙说不用不用,先干活。詹妮弗笑着对他说,那好,你忙你的,不过别着急。我不在这儿给你添乱了,有事儿喊我。
  曹嘉文打开机壳,从背包里取出万用表,开始从交流电源查毛病。找来找去,发现电源板上一条线烧断了。他接了一条细电线搭过去,焊在一起,打开电源一试,屏幕果然亮了。他装上显示器的壳子,拧上螺丝,再次把机器的电源打开。等视窗完全出现后,他看看表,花了一小时多一点儿。他出去对詹妮弗说修好了,詹妮弗高兴得直拍他马屁,递过来一张钞票说:“20元行吗?”曹嘉文也不找零,乐呵呵地收下了。
  他洗了手,就要告辞。詹妮弗却说:“我们正看一部老片子:《勇敢的心》,写的是苏格兰的一段历史。电影拍得很棒,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们一起看?”曹嘉文心里想看,嘴上却推辞:“我怕看晚了,你们不方便。”詹妮弗无所谓地说:“我们没问题,随你。”曹嘉文就坡下驴,说:“我没什么事儿,那就看一会儿吧。”
  詹妮弗又去拿了几罐啤酒分给大家。遇到曹嘉文看不懂的地方,她就解释给他听。两个女孩子看得又喊又叫又打响指。她们一直在调侃苏格兰男人穿的裙子,詹妮弗忽然掉头问曹嘉文:“你知道他们裙子里面穿什么?”曹嘉文想想这问题不好回答,就说:“不知道。”詹妮弗呵呵坏笑着说:“什么也不穿。”曹嘉文目瞪口呆,胖女孩“唿”地吹了一声口哨。
  看完电影录像,胖女孩说要去睡觉,跟他们道了晚安就回自己房间了。曹嘉文也要走,詹妮弗说还有几罐啤酒,不如一起消灭了吧。于是他俩一人盘踞一个沙发,从影片聊开来。詹妮弗习惯性地总结说:“这片子是讲爱国主义的──对了,我记得你在课堂上跟那个智利人争执的时候,也表现出很强的爱国主义倾向。”曹嘉文不假思索地说:“我们中国人很讲传统和故土,我们忘不了黄皮肤黑眼睛。不管离开多远,长江黄河永远是老家。”詹妮弗醉眼朦胧地说:“你们很奇怪,平时你们中国人自己在一起,老爱说中国的坏话,可别人说你们中国不好吧,你们还挺恼火。要说你们爱国,你们又千方百计办移民,逃也似的离开自己的国家。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中国人!”曹嘉文被她说得无言以对,才想到平时竟没有这样反省自己。
  聊天的时候,詹妮弗不时朗声大笑,还把双脚搭在茶几上。曹嘉文觉得很不习惯,暗自琢磨自由和没规矩的区别。渐渐地,他也就不在乎聊天的形式了。他们从英语说到汉语,从北京说到西藏,詹妮弗竟是十分向往到中国去旅游。聊到啤酒喝光的时候,曹嘉文晃晃悠悠站起来说真要走了,詹妮弗舌头不太便利地说:“太晚了,没有公共汽车了。如果你不介意,就睡客厅的沙发吧,我给你拿床被子。”他看时间的确太晚,不再假客气,就在沙发上睡了。
  
  6
  
  曹嘉文第二天一早回到自己公寓。上网看看,聊天室人头攒动,正是国内上网的好时段。查查伊妹儿,挨个删除了一大堆封都封不住的广告信,最后只留下三封信,一封是何芳来的,另两封来自中介公司。他先把何芳的来信打开,信里她询问了他的近况,还介绍了一些简历的写法和参加面试的注意事项。
  起初,中介公司应接不暇的面谈着实让曹嘉文兴奋了一阵子。后来他才发现,每个中介公司都有自己的简历格式,每个公司的面谈都是例行公事。末了都会有人客气地告诉他:“你的资历很好,我们会努力工作,尽快帮你找到满意的职位。”被鼓励的次数多了,不免厌倦,因为狼总是来不了。老万安慰他,新移民找到工作的平均时间是四个月,他大可不必着急。
  终于有家中介公司通知他找到一个系统管理员的位置,这回狼真的来了。薪水很高,因而中介公司很重视,来信约他去谈谈如何准备面试。曹嘉文按要求穿了非常正式的深色西服,准时到达。中介公司派了两个人对他进行面试辅导,他们告诉他回答问题的策略和技巧,并且模拟了一次面试,还做了录像分析。
  真去用人单位面试的时候,还是出现了一些没有准备到的问题。其中的一个情景测试题是:“有一份项目计划书放在桌上,桌旁围坐了四、五个人,你也在其中。你们中间没有人负责这个项目,大家已经沉默了五分钟,你会怎么办?”另一个问题更加没边儿没沿儿:“马路上的井盖为什么是圆的?”好在曹嘉文没白上网,最近刚巧做了不少这类心理测试和逻辑测试题,大体没有出错。
  面试后的第一个星期一,他顺利上班了。何芳得知他上班的消息很高兴,问他是否已经给国内的父母去过电话,报告了好消息。曹嘉文笑着说已经打过电话了。
  刚出国,正是父母最担心的时候。他星期天打过去电话,两位老人听说他找到工作后那股欢欣鼓舞劲儿,让他深深感慨。尽管自己已经接近中年,父母却依然象小时候那样时刻记挂着他。那天恰好弟弟嘉武也在,他顺便告诉他何芳也在加拿大。嘉武大声嚷嚷道:“太不公平了!加拿大遍地黄金不说,我追不到的人,你倒轻易联系上了,真是太便宜你了!”嘉武的嫉妒顺着电话线直往耳朵里钻,令曹嘉文哭笑不得,他们哥儿俩从小打打闹闹,说话也随随便便、没轻没重惯了。曹嘉文当然也不示弱,故意逗嘉武:“你要不要也来竞争上岗?告诉你,人家何芳早嫁人了,是一老外,没你什么戏了。”说完赶紧挂了电话,免得听到嘉武的咬牙声。
  在加拿大从事信息技术行业,主要有两种途径。一种是雇员,一种是顾问。曹嘉文这次做顾问,工资高,但税收、保险和福利都由自己负责。上班头一天,顶头上司比尔带他到各部门转了一圈儿。当介绍到数据库管理员时,曹嘉文见到一个披着长长黑发的女孩子,肤色白皙,生得十分清秀。比尔介绍说,这是南茜,南茜跟他寒暄时,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未语先笑,曹嘉文顿生好感。离开的时候,他瞥到她办公室隔板上钉着几张中文贺卡,那么,她该是中国人。
  曹嘉文的工作与系统的数据模型关系极大,而数据模型是以数据库的形式存在的,这就注定了曹嘉文要与南茜打交道。曹嘉文第一次单独见到她时,直截了当用中文问:“说中文吗?我叫曹嘉文。”南茜笑了:“说啊。你也国内来的?我叫苏南。”
  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曹嘉文对系统体系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他开始逐渐深入到各个子系统。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和苏南一起工作,也几乎每天都陪苏南去楼下店里喝一杯咖啡。苏南自从来到加拿大读书,就再也离不开咖啡。在国内她学的是有机化工专业,出来花了两年时间读完了硕士,毕业后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她很机灵,也很果敢,忍痛把原专业丢在一边,又去读最热门的计算机专业,拿到了她的第二个硕士。去年她到这家软件公司毕业实习,做事中规中矩,又勤奋好学,公司上上下下都很满意,就把她留了下来。
 
 7
  
  写字楼底层的“第二杯”咖啡店,是他们常去的地方。他们喜欢坐在临街的窗前慢慢喝。嘈杂的人声在内,熙攘的车流在外,曹嘉文开始一点儿也不喜欢,但时间久了,也就适应了。咖啡馆真是个富于人情味儿的好东西,这个地方已经把他和苏南的谈话培养得相当轻松随意了。
  苏南用手转着咖啡杯,眼睛盯着曹嘉文的胸卡,说:“KEVIN ,你的英文名字跟中文名字发音还挺接近。中文是哪两个字呢?”曹嘉文煞有介事地说:“嘉宾的嘉,文盲的文。”苏南噗哧一笑,差点儿没把咖啡喷出来:“你就是没点儿正经。哦,怪不得你运气这么好,你名字里这个‘嘉’字取得很好。”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桌上写着。“你看,‘嘉’字以‘喜’字开头,也以‘喜’字结尾。不论做什么样的变动都是喜,喜与嘉的开头都是‘吉’,没有任何忌讳,吉利得很。”曹嘉文惊奇道:“嗬!一套一套的,你会看相?”苏南撇撇嘴:“外行了不是?这叫测字。”曹嘉文兴致盎然,催促道:“有意思,管它是看相还是测字。请继续,再说,再说!”苏南看他小孩子一样,不觉好笑:“你激动什么?我也就这么随口说说,你别一惊一咋的。这个‘嘉’字除了‘喜’字,下面还有一个‘力’字,是自己有力量的意思,也和别人的帮‘助’有关。”曹嘉文听得高兴:“你说得满象回事儿,整个一专业女法师嘛!象模像样的,显得很有研究啊。”苏南轻叹一声:“有什么研究?不过是一个人出来这么多年,除了读书,总得想点儿法子消磨时间吧。无聊的时候,随便找点儿旁门左道的书看看而已。”
  苏南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国内读本科时认识的,比她高一届。参加全市高校健美操比赛的时候,他们一起在校队训练和表演,就趁机好上了。谈恋爱一向是校园文化的主要内容,“约会”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字眼儿。毕业后,男朋友分配到政府搞了行政,她则通过考托福和GRE 来到加拿大。通了三年信,各自的兴趣和观点逐渐南辕北辙,只好无可奈何地告吹。她有时挺恨他,假如不是因为那三年的藕断丝连,她早点儿结束了初恋的马拉松,怎么也犯不着象现在这样,对一个离婚的男人感兴趣。
  读研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男孩子追,有中国人也有洋人。大家合伙出去玩,一对一对的约会,甚至所谓的“盲对”都曾经有过,最终却一律没有什么结果。有一次,一个外系的中国男生半夜赖在她住处不肯走,还动手动脚的。苏南哪能受得了这样的欺负?她把那人一通臭骂,又踢又咬赶了出去。打那以后,她再也不把电话地址甚至中文姓名轻易告诉别人,而只用南茜这个英文名。那天曹嘉文一说自己的中文名字,她居然也立刻报了自己的。事后她曾经检讨为什么会对曹嘉文失去戒心,竟说不上缘由。
  曹嘉文每星期一上午九点有一个例会,参与讨论各部门上一周的工作总结,拟定这一周的工作计划。每星期三上午十一点,则参加开发人员例会,这个会苏南也参加。接触多了,苏南和曹嘉文不知不觉走得很近。公司的人员流动相当频繁,每逢送别的时候,同事们总要聚在一起吃顿午饭。出去吃饭实在太稀松平常了,以致于后来曹嘉文和苏南开始单独出去吃饭时,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什么特别。他们有了默契以后,似乎需要以别的方式强调这默契,于是他们一起去看中国电影,一起去听音乐会,一起去国家美术馆看画展。
  
  8
  
  周末,苏南问曹嘉文愿不愿意去教会跟她做礼拜。曹嘉文讶道:“你信教了?”苏南心想怎么一听说她去教会,全世界的人都这么问?她淡然一笑:“无所谓信不信,主要还是需要一个社交圈子吧。不过达尔文的进化论解释不了整个世界也是真的。所以我现在既不说达尔文是错的,也不说基督教是精神麻醉。”曹嘉文立刻说:“那你的观点还是转变了。”苏南避开这个话题,只是说:“去教会的人毕竟对主虔诚,心地善良。交个朋友也放心,况且跟当地人在一起,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苏南特意叮嘱曹嘉文要穿西服打领带。他去了教会一看,果然男士们个个西装革履,女士们人人精心装扮。小男孩们套着小西服,小姑娘们穿着小裙子,全都一本正经的。他悄悄问苏南:“怎么来教会的都这么冠冕堂皇?”苏南认真地说:“做礼拜是很正式的宗教活动,当然要穿西服啊!不过我们来的是耶和华见证会。他们认为教徒应当乾净整洁,所以格外整齐些。”曹嘉文作恍然大悟状:“那不就是丐帮里的净衣帮嘛!”苏南瞪他一眼:“别胡说,这样不敬的话怎么可以在这里乱讲?”
  曹嘉文耸耸肩。苏南皱皱眉:“看看,这样的西方坏毛病学得倒快。”曹嘉文呵呵笑道:“逗你玩儿呢。耶和华见证会不就是那个不允许教徒接受输血的派别吗?你说真要有事儿多危险?”苏南不悦道:“我没受洗,也不出事儿,没那问题。”
  牧师讲解圣经的时候,在讲台上拿一本小册子,讲几句就停下来问一个问题,下面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齐唰唰地举手要求回答,惊得曹嘉文半晌合不拢嘴。人们的热情和主动性之高,国内的政治学习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苏南也举手回答了一个问题,还照着圣经念了一段,以证明自己的正确。最出风头的是一位年轻的亚裔女子,操一口纯正的美音,抢着回答问题,曹嘉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回去的路上,苏南心里不平衡,笑嘻嘻问曹嘉文:“想知道那个女孩子的故事吗?”曹嘉文明知她说的是谁,却不得不反问:“哪个女孩子?”苏南忍不住了:“算了吧,还装什么蒜呀?一会儿瞟人家一眼。可惜呀,你那眼睛小点儿,眉目传情吃亏,人家楞没看到。”“呵呵,胡说。你说那个女孩子呀,她是第二代移民吧?英语说得真地道。不过怎么看,她还是象中国人。”“她本来就是中国人,我也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她是英语专业的学生,本科没毕业就嫁给了这里的一个老头。当时她二十岁,老头七十岁。”曹嘉文叹口气:“这种事情报纸上见的多了,亲眼看到还真是头一回。不过也只见了一半,没见到她那位老郎。那女孩子聪明漂亮,太可惜了。不是很多女孩子结了婚出来,就离婚另觅幸福了吗?”苏南含蓄地说:“她嫁的那老头今年七十有二了。我可能是小人之心,可是她难道不值得等一等吗?”曹嘉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再等十年二十年也未必有结果。女孩子生命里最好的一段时光,不值得。”苏南很温和地说:“你可能不知道,她家里的房子象庄园,游泳池健身房都是专业标准。你听她英语说得怎么样?”“很漂亮啊!国内上了大学以后才出来,英语能讲这么纯正很不简单呢。”苏南点点头:“是。她有专门的英语教师,严格矫正她的发音。据说还有钢琴教师什么的。”曹嘉文不得不承认:“是个人物,刚才我见她上了一辆奔驰,还有司机,的确很排场。”
  苏南若有所思地说:“她得到的,看得见摸得着。她损失的,很难说得清是什么。女人在这个世界上还图什么?最好的时光享受最好的生活,该知足了吧?”曹嘉文觉得不对,从小接受的教育不是这么说的,但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反驳,就妥协道:“你要这么说也对。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对了,她叫什么名字?”苏南看他一眼说:“她叫海伦,好像姓方。”然后忍住笑加一句:“很抱歉,电话号码我就不知道了。”曹嘉文自动过滤了她后面的话,径自说:“果然全盘西化了,名字也是希腊神话里的。这个海伦很会表现自己啊,难怪老先生看上她。”苏南叹口气说:“她这倒是做给别人看的,本地人很瞧不起她。”曹嘉文接上去说:“可是在主的面前,这些洋人又不该这样瞧不起她,众生平等嘛!于是他们反而有了求神宽恕的好借口,可以趁机把自己更大的罪过放在一边。”苏南不高兴地说:“不是我说你,你这张嘴也太刻薄了,说怪话也没个忌讳。”
  9

  自从去了FSC 公司装配光纤交换机,老万就不怎么去英语学校了,但他还经常叫曹嘉文到家里吃饭打牌,两人的联系倒也一直没有中断。曹嘉文找到工作以后,空闲时间本来就不多,还要忙着上网穷聊神侃,到老万家的次数自然越来越少。
  中国大陆移民近年连续占据加拿大移民榜首位,给大大小小的移民公司创造了无限商机,泡沫越吹越大。老万的移民公司也在移民热潮中得了不少实惠,自从开始在网上宣传,生意虽然不算十分兴隆,公司却渐渐起死回生。曹嘉文做的网站有雪中送炭的暖和,这暖和让老万想起了做网站的人。老万赚了点儿钱,这些钱怎么分,什么时候分,当初邀曹嘉文入股的时候并没有说定。老万盘算着曹嘉文眼下工作不错,收入颇丰,况且还是单身,比自己滋润多了,也许正是谈这个问题的好时机。他给曹嘉文打电话,约他周末一起去伽迪诺公园吃烧烤──就是北美人叫做“BBQ ”的东西。
  曹嘉文左手举着电话听筒,右手用鼠标从视窗的任务栏上把日程管理软件打开。“对不起,老万。周末已经有朋友约我出去了,只是还没有最后定下来。”老万是什么角色,哪肯给他逃脱的机会?他不容置疑地说;“没有定下来,自然就是我约在先了。对吧?”曹嘉文沉吟一下说:“既然这样,我也许带那个朋友一起去,你不介意吧?”老万说没问题啊,只是车里座位不够,当然小孩子可以挤一挤,见了警车摁下去一个小脑袋,躲一躲就没事儿了。
  曹嘉文说那倒不必,朋友有车。老万打着哈哈问:“是女朋友?动作满麻利的嘛!”老万总是这样,冷不丁就冒出一句北方话。曹嘉文也笑笑:“女的不假,女朋友可算不上。”“呵呵,那我更要见见了──不是洋人吧?”“不是,她跟你算半个同乡。”
  苏南跟曹嘉文外出喝咖啡吃饭的时候,都是按西方的习俗,各付各账。他们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谁也没有邀请对方去过自己的住所。本来苏南动了一番心思,想这个周末在家里烧几样菜请曹嘉文过去吃饭,又不想提前告诉他,就含糊其词,让他不要把时间约出去。结果怕什么偏偏发生什么,他还是答应了老万的邀约。
  那天曹嘉文接完电话,就到苏南办公室叫她下楼喝咖啡。说到老万的邀请,苏南皱起了眉头:“不是说好周末听我安排吗?”曹嘉文一脸无辜的样子:“是啊,可是我们并没有说定干什么呀。再说老万是我到加拿大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盛情难却。你跟我一起去,不是等于我们还在一起过周末吗?”苏南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那可不一样。而且,你怎么可以不经我同意就答应别人我也去呢?”曹嘉文恼着脸说:“我以为不过是朋友间的相互走动,哪里知道你这么大反应?你不想去就算了,我也没说你一定去。”“那你呢?”“老万说有事要商量,我星期天再陪你好不好?”“不好!你去我也去,谁怕谁呀?哼!不过你要记住,这次我可受委屈了,对吧?”曹嘉文大摇其头:“对对对,您受委屈了。”

  10

  在孩子们兴奋的叫闹声中,两辆车一前一后出发了。老万开车在前面领路,老万太太笑嘻嘻地对他说:“你还瞎操心,让我给曹嘉文留心女朋友,你别看他不吭不哈的,这么快就找了个水灵灵的女孩子。”老万抬头看看后视镜里的曹苏二人,警告他太太:“帮帮忙!你等下不要跟他们乱开玩笑啊,曹嘉文脸皮很薄的。”
  苏南开车跟在老万后面,曹嘉文坐在她旁边,默不做声。苏南看到老万太太那过份热情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免不了要被老万夫妇做详细的资料扫描,并在第一时间将分析结果通知曹嘉文。这个推测令她十分不自在,尽管她知道曹嘉文不至于无聊到故意找老万夫妇来做“参谋”,但还是觉得很吃亏。这不,人虽来了,心情还落在家里,需要曹嘉文慢慢用好话搬运过来。可恨的是这家伙一路上扮起了哑巴,非但好话,连平常的话也不肯多说一句。
  下车以后,大家把野餐的东西安排好,分头活动。他们铺开摊子的地方是游泳区,不准钓鱼,老万抓起鱼竿拎着水桶沿湖向远处走去。老万太太忙着收拾炉具准备食物,两个孩子已经在草坪上追打起来,只剩下曹嘉文和苏南没事儿可干。
  “湖边走走?”曹嘉文这时自然要承担这样的角色,苏南也没有理由反对。于是跟老万太太打过招呼,他们沿着远离老万钓鱼的那一侧湖岸走去。
  天气十分晴朗,放眼望去,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不知是阳光被打碎,还是水面被打碎,既灵动又安详。几个两三岁的金发小孩在岸边的草地上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一群群水鸟飞起落下,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悠扬的鸥鸣,仿佛这一份安宁是特意为他们裁剪的。
  “出来走走真好。”曹嘉文感慨地说,“成天坐在办公室的小格子里,都要憋出毛病来了。”
  “你坐的那叫办公室,我们坐的才是小格子,你不要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苏南在这样爽朗的天地之间,心绪也好了起来。
  “其实,我坐在哪里都一样,我只关心屏幕上那一小块空间。”
  “我知道啊。”苏南自然地挽住了曹嘉文的一只胳膊,“不过我们也不要忘记享受生活嘛!你看,今天不是挺高兴的吗?”曹嘉文一向拘谨,苏南这一挽,他的心便怦怦跳起来,在他谈恋爱的时候,女孩子的一挽简直就等同于以身相许。好在他还会想到,也许苏南在学校的时候跟男生打打闹闹惯了,出国又早,比自己开放得多,所以这一挽,也许什么含义都没有。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了她的话茬儿说:
  “是啊,以前在国内的确太忙了。周末加班,天经地义。公司顶多组织一次春游,可不论去哪里都一样,到处人山人海。”
  “现在好了,人人都有权利享受生活。周末属于个人,我们可以做我们自己想做的事儿。在加拿大,家庭第一,亲情至上。”
  看着苏南憧憬的眼神,曹嘉文不禁警觉起来。他跟苏南的接触十分愉快,隐约之间也能感觉到她的好感,但他并没有打算跟苏南组成家庭。自从经历并结束了那一次失败的婚姻,他就认定婚姻是蛇,自己是遭咬的农夫,拿定主意不再结婚了。
  他怕苏南误会,几次想对她讲明这一点,却不知怎样开口。一方面,他跟苏南的关系并没有超越普通的朋友,说了反而显得鲁莽。另一方面,他觉得苏南非常出色,两人在一起也挺投缘,没准儿自己以后会改变主意。假如自己早早说不愿意结婚,到时候岂不后悔?那可是自己的幸福,草率不得,更扼杀不得。曹嘉文知道眼下说错一句话,以后说一百句也未必补得回来,他可不想以更大的愚蠢来掩盖愚蠢,于是乾脆装作没听出苏南的话外音,一句话也不说。苏南看出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却不明白为什么,又不好追问,气氛略有些沉闷。两人对了对眼神,返身往回走。
  老万太太已经将食物准备就绪。她让孩子把老万喊回来,大家聚拢在一起。老万太太招呼着:“快吃,快吃!这是曹嘉文的羊肉,这也是曹嘉文──噢,还有小苏的香肠。哎,你看你们这么客气带这么多吃的,我都准备好了的。”
  东西相当可观,桌上摆满了鸡腿、肉串、西式沙拉和中国粉丝,还有自己包的春卷。苏南搛起拼盘里的一片东西,尝尝说:“这是茄子干啊,你们可真行,连这好东西都有。”老万接过话茬:“这是我们自行研制的拿手好菜。”苏南瞪大了眼睛:“你说这是你们自己腌制的?”老万太太自豪地说:“对呀,说出来你们大概都不信,这是去农场自己摘来的茄子。我切成大块,丢到洗衣店的烘干机里烘出来的。”“天!什么?烘干机?”苏南立刻想到自己从烘干机里提出旅游鞋的情形,举在手上咬了一半的茄子干,吃也不是,丢也不是。
  曹嘉文倒不在意这些。他问老万:“你钓的鱼呢?要不要烤烤吃?”老万不好意思地说:“不灵光,没钓到大的,小的放了。加拿大人看我们烤小鱼又该说三道四了──”老万太太立刻打断他:“死相,你自己也是加拿大人呢,才宣过誓就忘掉了?”
  “你们入籍了?恭喜恭喜啊!”苏南不失时机地恭维道。一边走到烧烤炉旁,顺手把用过的纸巾扔在垃圾袋里。曹嘉文不看也知道,里面准包着那半片茄干。
  老万笑呵呵地说:“其实我们家第一个加拿大人是在这里生的老二,小家伙一出生自然成为加拿大公民。两个中国人楞是生出一个加拿大人来,想着都别扭。”老万一边和曹嘉文说着话,一边有意无意把他引向一旁。
  苏南在帮老万太太收拾食物,老万看着她的背影,对曹嘉文说:“小苏很不错嘛!又漂亮又机灵,你们挺合适的。”曹嘉文急忙摆手:“不要乱说,我们是一般同事。”老万看他窘迫,换了话题:“今天请你来是想跟你谈谈移民公司的事。最近公司有了一点收入,看我们怎么分配。不过今天看来不太方便,我们换个时间谈?”曹嘉文立刻说:“我没做什么,一直是你和大嫂张罗,我就不分了吧。”老万发急道:“那怎么行?当初讲好的嘛!不过我们要计算一下,把各种开支减一减,比如用来办公的房租水电、汽车费用、请客吃饭、固定资产折旧、长途电话、网络费用等等。这个账很麻烦的,回头有空了我慢慢算给你看──你别误会,这么算都是为了应付加拿大国税局。”曹嘉文笑道:“这样减完了不会是负数吧?”老万也笑了:“开玩笑!怎么会是负数?不过确实剩不下来多少。你拿到的,大概还比不上你一个月的加班费。”曹嘉文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等你赚到大钱再跟我算吧。”
  老万的语气很难得地透着犹豫:“老曹,我太太觉得三个人合作你好像有点吃亏吧……我们是夫妻两个,外人看起来,好像我们在剥削你。”碍口的通常是开篇第一句,老万说开了头,后面的话渐渐又流畅起来。夫妻同心,他那肚子里的小算盘拨得噼啪乱响,曹嘉文终于听到了。他笑了笑:“老万,有话就直说吧。当初进你公司也是你硬拉的。”老万索性说:“你看我们是不是结算一下,不要再合股了?以后公司请你帮忙时,我们按顾问付你。水涨船高,呵呵。”
  曹嘉文正要答话,却见苏南举着两只烤玉米走来,给老万和曹嘉文一人手里塞了一只。两人赶紧道谢。苏南看着草地上疯跑的孩子说:“老万真好福气,一儿一女都不用大人操心,自己玩得多好!”老万看看儿女,一脸笑容地表示做父亲的谦虚:“债多不愁。这里带孩子省心得很,反倒不象国内只让生一个累人。唯一麻烦的是孩子们不肯讲中文了。”曹嘉文插嘴:“你不是一直送他们去中文学校吗?”老万感慨:“一个星期半天的中文练习能有多大作用?杯水车薪,聊胜于无。”苏南转头对曹嘉文说:“你操什么闲心呀,老万自己就是搞中文的,出口成章。他点拨一下孩子,将来他们的中文还能有错?”“那是那是。”曹嘉文大力点头。安静的阳光下,每个人的笑容看着都很明亮。
 
不错,武汉人的贴.怎么只有武汉人在看啊?LZ 继续发啊.
 
最初由 applekk 发布
不错,武汉人的贴.怎么只有武汉人在看啊?LZ 继续发啊.
It's new for me, and I'm not from ...
 
越读越不自然,反正是小说,也不用认真。就像看别了温哥华一样。
 
同感,越看越象小说,不真实!既然要编为什么要用渥太华做背景,不找个大城市,那样岂不是更容易编的荒诞离奇?

失望!!只能骗一骗没来过加拿大的人。我们来过加拿大的人哪个不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哪有那么多浪漫?还是等我们老了以后写自己的书吧。
 
第四章 初尝败绩 文 / 笑言XY

11

  不管曹嘉文怎么认为,也不管他怎么解释,老万认定苏南是他的女朋友。曹嘉文猜想苏南八成也这么认为,但这一段日子,他跟何芳渐渐熟络起来。何芳工作很忙,又是开发,又是生产,还要跑销售,不像他有时间天天挂在网上。她常抱怨一周要工作八、九天。加拿大法定工作时间是每周五天,每天七个半小时,多干了的,她就自行积累成第八天、第九天了。
  何芳方便的时候,偶尔也给曹嘉文打打电话,但他们的联系方式,基本上还是局限于电子邮件。何芳的洋老公虽然听不懂几句中文,但总不会高兴她跟一个男人固定地通电话。何芳在第一封回信中说:“我本以为会收到用户指南式的来信,想不到你行文那么挥洒自如。”曹嘉文隐瞒了自己大学校刊专栏撰稿人的经历,回信只说理工科学生的文字未必一律很糟,你的文字也相当漂亮云云。你来我往,两个人的笔谈居然行云流水般和谐。
  家乡的一草一木,方杰中学的掌故趣闻,都是他们的谈资。绰号“土豆皮”的语文老师,萌动在校园的神秘爱情,都是他们回忆的乐趣。他们谈长大后的烦恼,谈婚姻家庭,谈孤独和快乐,有时候各自挂在ICQ 上什么话也不说,只为了知道彼此的存在。交谈自然地持续着,不紧不慢,成了生活的一部份。
  有一次他们在网上说起不同场合要穿不同衣服,何芳顺便把中国领导人奚落了一通。她说在很多正式场合,他们居然不穿西服,而代之以五花八门的夹克和T 恤,尽管都是名牌,却显得不伦不类。她意犹未尽,又打电话过来大发感慨:“国内出来的人也一样,在不该省钱的地方往往过份算计。比如领带,做程序员的一辈子不打也没关系,可是你要进了管理层,或者你做生意,就每天都要打,还不能重样。你必须舍得花这个钱,所谓体面还不就是装个门面。”何芳不知道,她这话无意中正扫了曹嘉文的面子。他的回答便带着申辩的意味:“这我注意到了。不过我觉得每天换衬衣领带实在没有必要,这里比国内乾净多了,衬衣穿一天下来根本不脏。”何芳的语气不容置疑:“不脏也要换,你看你周围的洋人不都是一天一换吗?”曹嘉文想想,倒也不假,就说:“我正犹豫要不要再买几件衬衣。经你这么一说,看来包装是必须的了。”何芳微微一笑:“这就对了──也不单单是包装。天天换洗,既卫生又精神,何乐而不为?你也不必买名牌,反正衣服都要扔进洗衣机里洗。”曹嘉文以退为进:“这完全是洋人的穿法,身上永远带着洗衣粉的气味,这总不利于健康吧?”何芳对他的夹缠不清无奈地摇头:“没有的事儿,洗衣粉都经过安全测试,人体没有什么危害。再说了,这里的人都这样,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当然要入乡随俗,融入主流社会嘛!”
  “主流社会?这个概念太大也太模糊。你现在在主流社会,我好像也在。可是等这份工作干完了,我就退出主流社会了,对吧?”
  何芳呵呵笑道:“话不是这么说,没落的贵族仍然是贵族。其实你们这些技术移民,已经有了事业基础,经济上也比较宽裕,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就算暂时找不到,你们也不担心,兜里有钱,护照上有签证,你们还怕什么?留学生出身的人就不一样了,我们大多是苦熬出来的。毕业后,专业不好的找一份体面工作并不容易,反而很放得下架子去干体力活儿。国内不是有人很迷信国外的双学位吗?其实有很多人都是读完第一学位找不到工作才读第二学位的,非但不值得夸耀,而且很怕别人揭短。刚才我说有人舍不得花钱,也是多少年给吓成这样的。”
  曹嘉文想想也不尽然,苏南是留学生出身,却常在外面吃饭,还三天两头给自己买花,并不十分节省。说起外出吃饭曹嘉文就头大,公司的人动不动就跑出去吃午饭喝咖啡。以前在国内被拉去陪客户吃公款,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推说工作忙。在这里,自己掏腰包,他反倒不好推辞,生怕别人说自己小气。而何芳却强调,这正是原汁原味的西方文化,要慢慢适应。

  12

  到交通部报名时,曹嘉文才发现考取安大略省的驾驶执照异常麻烦。自1994年愚人节那一天起实行所谓的“分级考照”制度以来,各类驾校的生意就没有清淡过。驾照分成G1、G2和G 三级。G1是笔试和视力测试,年满16岁即可参加。笔试合格后发给G1,有人陪同可以开车,但陪同者必须持G 照且有四年以上驾龄。而且除合法教练陪同外,有人陪同也不得在主要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此外,还有不准酒后驾驶、不准夜间驾驶等限制。说白了,拿到G1跟没驾照差不多。
  曹嘉文原还以为拿到G1就可以开车,谁想还要等一年才能申请G2路试,这还不等到猴年马月去了?私下里不免诋毁安省的政策法规。苏南告诉他,假如上一个驾驶学校,则待考期可减至八个月。而且上过驾校保险费会降低,并不太吃亏。他不领情,反嚷嚷:“还上驾校!起步停车?我在国内早就毕业了。”苏南马上问:“你已经有中国驾照了?”看曹嘉文点头,她振奋起来:“我听说有外国驾照的话──中国在这儿是外国──可以免去等待一年的限制。”
  打电话一问,果然如此。他可以考G2,也可以直接考G ,考过G2就可以独立驾车在任何公路上行驶,与G 几乎没有区别。从G2到G 的路试又要等一年,并且中间不能超过五年。考完G 才算获得了最终驾驶执照,假如五年之内还考不到G ,那就对不起了,从G1笔试重新开考。
  接待他的官员建议他先考G2,说二十分钟就考完了,很简单。他想想考G 要上高速,而他在国内几乎没开过高速,眼下也没车练习,不如就先考G2吧。一约时间才知道,考驾照的队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以后。老万告诉他一个窍门,让他天天打电话问有没有临时取消的,结果还真让他约到一个三天以后的。考G1时买的《考车指南》派上了用场,他连夜翻读,上面列举的考试科目差不多都是常识,只有平行泊车他在国内没有做过。
  考车那天是个晴朗的下午。曹嘉文请了半天假,租了一辆驾校的车,考试以前请教练陪他练了一个小时。教练是个早年从黎巴嫩来的移民,十分健谈,不停地给他鼓励。车子停到交通部门前的时候,教练指着门前的一排水泥矮桩说:“看到这些桩子没有?几年前,曾经有个考生直接把车子开进了房子。打那以后,交通部的门前就多了这些桩子。比起这里的大多数考生,你开得好多了。对自己要有信心,祝你好运!”
  考官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白人妇女。她站在车外,先让曹嘉文踩一脚刹车,看到刹车灯亮了,说声“OK!”坐到了车的前座。例行公事,给他背书般讲了考试注意事项,然后让他起步。沃克利考场设有封闭的考区,除了没有红绿灯,各种交通标志一应俱全。几个水泥墩子趴在路边,冒充停着的汽车。曹嘉文很不习惯,结果对着水泥墩子平行泊车时,停远了一点儿。考官也不吭气,却打开车门让他看了看。接着让他开出考场,上路行驶。开了一大圈儿,曹嘉文感觉做的不坏。回到考场,他停稳了车。考官发话了:“曹先生,你平行泊车位置不好。上路行驶观察不够。尤其是在一个十字路口,你在黄灯的情况下驶过,非常危险。我很遗憾,你需要更多的练习。祝你下一次好运气。”曹嘉文急了:“谢谢你!可是交通规则上说,当遇到黄灯来不及刹车时,可以通过!”“你错误地理解了这一条规则,你甚至没有试图刹车。黄灯的含义难道你不明白吗?”曹嘉文早听说沃克利的考官不通人情,没想到这么厉害。回想一下,自己的确没有刹车的意思。路上行驶时,光顾盯着速度表,生怕超速,看后镜的次数是少了点。没办法,认倒霉吧。

  13

  第二天苏南问起曹嘉文考车的情况,他讪讪地讲了经过。苏南笑道:“这没什么,几乎没人在沃克利一次通过,据说有人考了九次呢。”曹嘉文瞪大了眼睛:“不是真的吧?”“是真的。一次考过的大多是这里的孩子,早跟爹妈学会了开车,比我们开得还好。就等着考试这一天拿执照。国内来的,尤其是像你这样开过车的,反倒很难通过。考官觉得你们的动作不合规范。”
  他有点沮丧:“照这么说,驾校还非上不可?”苏南给他打气:“那也未必,中国人考试怕过谁?关键是多练,你天天开,不出两星期准能考过。”曹嘉文觉得假如苏南不是故意逗他开心,就是盲目乐观。“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负气地说,“小姐啊!练车要有四年驾龄的人陪我,要车没有,要人也没有。呵呵,你说我怎么练?”苏南看着曹嘉文泄气的样子,大为开心,故意在腔调里加足了优越感:“就用我的车练吧。让我来训练训练你?”说罢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曹嘉文嗤之以鼻:“别拿我开涮,你四年驾龄?”她笑容满面:“怎么,看不出吧?”“一点儿都看不出!”话是这么说,曹嘉文脸上却泛起了光彩。她得意地追问:“我可不是开玩笑,愿不愿意当徒弟?快说!”出国的人,正经东西学得不一定多快,私人财产、个人隐私这类词却常挂在嘴边,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大方。在国外,找熟人借钱和借车都是大忌讳,请免开尊口。尤其是借车,还可能牵扯到法律和保险的问题。各家保险公司的条款虽然不尽相同,但真要出点事儿惊动了他们,那下一年的保险费就会飞涨,立竿见影,毫不含糊。
  苏南主动提出借车给他,无疑是卖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他大为感动:“求之不得。谢谢你,苏南!不过练车很损车,你是新车。”苏南打断他:“可你不是新手,你不过是要熟悉这里的规矩。我坐在旁边,心疼的时候自然会叫。”他不知说什么好,只会一个劲儿地重复:“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别老这么说,跟假的似的。”苏南夸张地往旁边躲,一脸调皮。
  苏南的车是德国大众汽车公司新出的甲壳虫,48个月的分期付款。这车外表看上去小巧玲珑,里面却十分宽敞,是非常适合淑女和老绅士的一款车型。苏南陪曹嘉文练了几次,发现他开车很熟练,但的确不合加拿大的规范。她给他讲了加拿大驾驶车辆的基本要求、观察情况的顺序和方法,讲了各种安全标志的含义和应对措施,还讲了平行泊车的要领并示范了分解动作。
  尽管苏南相当热情,但曹嘉文还是不好意思老用她的车。况且欠苏南这么多人情,将来拿什么还都是问题。他开始看汽车广告,一会儿觉得新车好,一会儿觉得旧车合算,一会儿又觉得不如乾脆租车,租车的好处是总开新车。喝咖啡时不免跟苏南讨主意,苏南问:“你房子有没有车库?”曹嘉文两手一摊:“没有啊。”苏南吹开漂浮在上面的奶油泡沫,呷一口咖啡,然后笑咪咪地说:“那你买新车要心疼呢!加拿大一年倒有半年是冬天,你那新车露天过一个冬天还新吗?”曹嘉文完全同意,沮丧地说:“是啊,而且新车也贵。”苏南不同意:“这倒不见得,看你怎么算了。你付一笔两三千的首期款,然后按月付几百块钱,负担并不算重。而你买一部好一点儿的旧车,没准儿你得一次付清,那要一万元以上。再说新车几年都不用修理,就是真出了毛病,也在厂家的质保期内。旧车的修理费可就看运气了,小则几百,大则上千。”
  两个人唧唧咕咕商量着财政部署,彼此都觉得有些“自己人”似的亲切。曹嘉文刚才黑云压城般的脸色也变得晴朗起来,开始探头探脑问苏南:“听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该请教练看场电影,你说是不是?”苏南看看曹嘉文,憋不住想笑,回答道:“可以把电影票变成鲜花吗?”

  14

  办公室里,苏南怔怔地盯着曹嘉文早晨送过来的鲜花发呆。一束苍兰郁郁葱葱,插在波兰产的流线型厚玻璃花瓶中,悄悄立在写字台上。百合、马蹄莲、苍兰这些淡雅的花卉,都是苏南喜欢的。她为自己买花已经很有历史了,中间偶尔也被男人打断过,花瓶里会换成浓艳的玫瑰,风波过后,素净依旧。
  曹嘉文实在是很懂自己的,苏南不得不承认。曹嘉文的存在仿佛证明了她与生俱来的高贵,这高贵不是由于他的夸赞,而是由于他的认可。他浑然是一股散漫着的空气,无影无形,她却常被他准确的理解感动,被他的赞赏怂恿。在她的生命里,好像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如此细腻地解读过她,或者,她从未给他们这样的机会。读书时要争好成绩,有奖学金才过得下去。否则就不得不换一种活法,比如去唐人街打黑工,钱少不说,还累得没有力气读书。苏南清楚,自己除了读书原本一无所长,只好咬牙硬撑。有时为了完成一个作业,她整夜睡不成觉。她终于留住了奖学金,却没留神身边的男孩子。有好感的,没好感的,一个个都走开了。
  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抬起头一张望,却没了社交圈子。还好“网开一面”,因特网给了她一方说话的天地。苏南迷上了网络聊天,遭遇了一些人,也遭遇了几次激情,还有过一两次蜻蜓点水式的见面。可是每回她将见到的人与网上得来的印像一对照,就不得不说再见。
  她在聊天室喜欢取中性的网名,不张扬,也不寂寞。她常去一个中文聊天室,聊友大部份都在国内,当然也有几个在国外的中国人。她英语汉语都聊,随意得很。聊天室按照时差,自然地分成了汉语时段和英语时段。每逢英语时段向汉语时段过渡的时候,常有人抱怨看不懂英语,有时还振臂高呼:“中国人说中国话,讲鸟语的滚出去!”这些激烈的言辞,常常引发争执谩骂。其实,起初她连自己在加拿大都不愿意说出来,免得别人说她炫耀。可是,尽管她自以为小心谨慎,有一次还是被人没来由大训一顿。美人落难,不用讲就会冒出骑士,一个网名叫草帽的老兄及时解救了她,原来他早已暗中注意她了。故事接下来的发展实在跟网上常见的恋爱桥段没有什么两样。草帽开始成为她固定的聊友,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她和他公开聊,秘密聊,通伊妹儿,连ICQ 和QICQ,直到打电话。张生混进了莺莺的闺房,网络成了窃窃私语的好所在,一时热闹非常。
  那时,她的寂寥正如加拿大悠长的冬季。移民申请尚未批准,正在最后的等待中。一切都没有定数,未来是光明的,只是还在远处。父母的话永远教人放心:过得不自在就回家来。可她知道她不会回去了,她离开那块土地费了多大的劲儿啊!也许这就是代价吧。她坚信自己不会被自己追寻的文化所抛弃。她深谙这个社会的法则,但她太柔弱了,她需要一个男人的支持。草帽的出现,也许是一个必然。她从没想到自己的感情会那样泛滥,幸好是在网上,许多亲密得近乎肉麻的话平时是绝说不出口的。草帽在波士顿工作,与她同行,在一家公司做计算机程序员。草帽话题广博,幽默风趣,到后来几乎天天给她打电话,非常磁性的男声。
  她终于不能彻底屏蔽他连续不断的见面请求。三个月后的一天,她去机场接他。然而,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对自己说:完了,这不是我要找的人。他想拥抱她,她却伸出了手。事后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草帽有太太。
  后来再到网上聊天,她总是试图看穿网络,澄清面具后面的真实。她常常觉得对方庸俗,自己也庸俗。聊天时,不能专注于仅仅交流彼此的思想,总免不了旁敲侧击,打探彼此的种种附属。
  第二个乘飞机到多伦多看她的是一位在读的中国留学生。他们在一起呆了一周,他抽烟很凶,对她做保证时,用烟头烧灼自己的胳膊。也许正是这种张扬的性格吓坏了她。
  在离渥太华不远的金斯顿市王后大学,苏南有一位读文科的老同学在做博士后。偶尔打打电话,老同学就会责备她整天泡在网上浪费青春,跟那些素不相识、也不打算相识的闲杂人等聊天,还不如读几本小说来得实在。她反驳说,读小说哪里比得上聊天?作家并不会跟你对话,讨论你眼前的难题。更不会同你一起陷入爱情的恐慌,彼此传染彼此的寂寞。
  嘴上不服输,行动却快得很,她很快读完了朋友推荐的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加拿大女作家卡柔雪尔兹写的《拉瑞的聚会》。那里面有句话留给她的印像特别深,好像是专门说给她们这些网虫听的:“没人知道一个人为什么要将自己不同的版本展示给这个世界,穴居的小动物也渴望接触同类是其中的一个版本。”
  网上的接触比现实的接触可容易多了,没有时空的阻隔,也没有清规戒律。拥抱接吻根本不需要勇气,连做爱都不必酝酿情绪,但轰轰烈烈的热闹过后,连一封可资纪念的手写情书都没有。爱情下网就变味,网下的接触遥远得象上网。一室冷清还是一室冷清,天地之大,无处可逃。
  那时候,她特别喜欢Nana Mouskouri的歌曲,咖啡的浓香和Nana的歌声成天混合在她的宿舍。下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地板上的光斑,晚上的月光泻到床上的清辉,都因她的心情而变得有生命,而她的心情则由网络左右着。一个人漫步河边喂野鸭子的时候,一个人雨夜驾车看车窗上流动的霓虹灯影的时候,一个人踏着没膝的雪在旷野里奔跑的时候,一个人走过地铁站听街头艺术家舒缓低沉的萨克斯管吹奏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明净如昔。当一切喧嚣都隐去,她想念的竟还是国内最初的男朋友。少年知心,彼此看得清澈。那种纯洁,再也无法追回了。
  苏南上班后,她公司的项目经理曾经一度对这个东方女子摆出准备追求的姿态。卡尔四十出头,是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他在乡下有幢别墅,一帮朋友聚会的时候,他请苏南去过几次。苏南的洋作派已经很到位了,但还是受不了卡尔人前人后,张口闭口就说前妻如何如何。从祖上沿袭下来的生活习惯,代代相传,毕竟不是可以轻易模仿的,许多骨子里的东西,就算硬性模仿,也让模仿者如鲠在喉。苏南听得不是滋味,表现一直不很积极。后来,卡尔去温哥华工作,别墅也卖掉了。一丝本来就纤弱得风雨飘摇的希望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曹嘉文到公司以后,苏南对他的感觉有点儿怪。一方面觉得他是个成功的男人,一方面又觉得跟他在一起缺乏安全感。总体看上去,曹嘉文也还上得了台面,但似乎总缺乏一种大气。曹嘉文刚上班的时候,整天穿那件天蓝色衬衣,一条领带能打一星期。有时候,他甚至穿着外套在办公楼里走来走去。那时彼此还不熟,苏南看到了,暗自笑他老土,觉得他给中国人丢脸,却没有想过提醒他。国外呆久了,不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天经地义。还好曹嘉文后来不知为什么自己悄悄跟上了节奏,苏南看他每天变出不同的衬衣领带来,居然松了一口气。
 
第五章 邦安科公园 文 / 笑言X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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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是加拿大人掰着指头盼望的日子。长周末可以一次连续休息三到四天,这还不算每年的有薪假期。这时候的加拿大人在家里呆不住了,去欧洲、夏威夷、佛罗里达、地中海,再不济也要到温哥华的海滩上躺一躺。有钱人存在船坞的船也开动起来,沿着事先规划的航线,在北美的五大湖上游弋。街道上行驶着音乐震天响的汽车,有的后窗还伸出个把狗脑袋。高速公路上,顶着小船的汽车、拉着野营车的汽车穿梭不停。
  公司内部网络的电子公告板上贴出一则消息,有人出让露营地。曹嘉文虽然从来没有野营的经验,却神往已久。小一点儿的时候,他向往拥有一支汽枪,到树林里打鸟。大一点儿的时候,又渴望有一台单反照相机,去拍尽高山湖泊。照相机的梦想很容易就实现了,汽枪却随着童年一起消失了。
  在国内的时候,高山湖泊他去过不少,兴致却常被摩肩接踵的游客消灭得一干二净。好事的美国人罗列了世界上51个该去的地方,加拿大入选的也就是几处自然风光。他一早就盘算好,有时间去阿岗昆省立公园露营。阿岗昆位于渥太华以西,多伦多以北,占地面积7725平方公里。到处是野性的湖泊、森林、沼泽、河流、峭壁和沙滩,登高望远,无边无际。
  这则广告给他提了一个醒,夏天快过完了,再不行动就迟了。他找到苏南,问她去没去过阿岗昆公园,愿不愿意一起去露营。苏南说在多伦多读书时跟朋友去过一次,但阿岗昆太大了,一次根本玩不够,常去常新。曹嘉文兴奋地说:“那我们这个周末就出发吧!”苏南从没听他说起过这个计划,如今说风就是雨,自然要问问他:“你都准备好了?”“没什么好准备的,下班就去买帐篷!”
  “不是说这个。你订了露营点吗?”苏南心里明白了几分,这位老兄八成只是心血来潮。曹嘉文显得胸有成竹:“我查了阿岗昆的网页,有三千多个露营点,还用得着预订?”“当然要预订,位置好的露营点一年以前就被订光了。”他这才认真起来:“真的?我还以为支个帐篷就可以了。”苏南耐心地说:“没那么简单。这么好的季节,现找露营点想都别想,除非有人取消预订。现在正值旅游旺季,游人特别多。我们上次去阿岗昆也是八月份,进了公园,车排长队,几乎不动,足足磨蹭了三个小时。据说现在要等更久。”
  看着曹嘉文灰心丧气的样子,苏南不觉好笑:“你早干什么去了?怎么今天忽然想起来,就张牙舞爪要出发?”曹嘉文嚷嚷道:“你没看公告板呀?今天有人出让露营点。”苏南立刻说:“阿岗昆的?那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联系!”曹嘉文泄气地说:“不是阿岗昆,叫什么邦安科公园。”“那个公园也不错呀,在金斯顿北面一点儿,里边有一块大岩石。”他瞪大眼睛:“你也去过?不会吧?”苏南呵呵笑道:“那倒没有,不过那里离千岛湖不远。我有个同学在王后大学,她几次请我去玩,尽拿周围的旅游点诱惑我。”
  玩的念头一经挑逗起来,再压下去就难了。曹嘉文退而求其次:“那我们就去邦安科公园怎么样?以后有机会再去阿岗昆好了。”苏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行啊。何况真要去阿岗昆,需要做很多准备呢。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徒步探险,阿岗昆有好几条数十公里的步行路线。据说人们偶尔也会走失,不是饿死就是遭遇黑熊野狼什么的。所以有人甚至配备了卫星定位系统。”曹嘉文大叫:“卫星定位?太夸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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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嘉文打电话给登广告的,询问露营点的情况。对方说订的就是这个周末,但他们原是两家,预订了两个位置,希望同时出让。曹嘉文跟苏南商量要不要试试老万,心情愉快的苏南说:“好啊,人多了热闹。”转念一想,不对。她盯着曹嘉文问:“你干吗非要拉上别人?不肯单独跟我出去啊?”他急忙辩白:“别误会,这可是出让人提的条件。”苏南撇撇嘴:“得了吧,我才不信他不肯出手,出手一个就少损失几十块钱呢。不过这种活动还真是人多了有意思。你赶快给老万打电话吧。”
  老万在电话里一听就乐了:“我没问题。人工计票,双手赞成!”他说搬到渥太华以后还没有出去玩过,早该活动活动了。听曹嘉文说下班要去买帐篷睡袋,老万就告诉他,帐篷标注的人数是指睡觉的空间,买的时候最好再略大一点。老万说得头头是道,俨然一个工会主席,指点曹嘉文准备这准备那。最后特别叮嘱他多带衣服和厚被子,说山里的夜冷得很。下班后,曹嘉文请苏南一起去“加拿大轮胎”连锁店买装备。苏南说四人帐篷足够了,但曹嘉文选了六人的。老万的话固然起了作用,但主要还是因为他看到四人帐篷没有双房间的。苏南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嘴上却不说什么。
  星期五下午四时,他们从渥太华出发,两个多小时开到了邦安科公园。首先安营扎寨,把帐篷支了起来。老万的孩子们兴奋得了不得,跑进跑出,不停地喊叫。他们格外喜欢曹嘉文的双房间帐篷,缠着曹嘉文要睡这个帐篷。曹嘉文耍滑头:“没问题,马上就给你们铺床!”不料孩子们立刻看穿了他的花招,抗议道:“No! We want it tonight!(不!我们晚上才要!) ”
  苏南对老万太太说孩子们真可爱,老万太太乐呵呵地说,他们早想出来玩,这回可趁了心。老万插嘴道:“刚开车,他们就问:‘Are we there yet?(我们到了吗?) ’然后一路上重复这个问题。真到了公园,他们倒在车里睡了。”大家一阵哄笑。
  晚上,营地有篝火晚会。艺人们表演各种各样的杂耍,歌手们弹着吉它歌唱。夜的确有点儿凉,苏南不知什么时候靠紧了曹嘉文。曹嘉文说,冷吗?我们回去吧。苏南点点头,双手拉着他的一只右手,一路走回去。她一边走,一边哼着曹嘉文摸不着头脑的英文歌。到了帐篷跟前,苏南说月亮好,在草地上坐坐吧。曹嘉文到帐篷里找了件外衣,出来给她披上。稀疏的月光下,苏南的面孔柔和到了极点,江南水乡的韵致仿佛就写在脸上。纯真朴素的身影,融合在凉爽宁静的夏夜,曹嘉文不觉看得出了神。
  “数星星的日子好浪漫喔!”苏南的小资尾巴露了出来。曹嘉文被她这一声感慨唤醒,看着她笑盈盈的双眸,心为之动。
  “老万哪里去了?这么美好的夜色,不是给太太作诗去了吧?”他故意恶作剧。这样一说,柴米油盐酱醋茶立刻侵占了诗词歌赋星光月色的领地。苏南顿时被这个心理暗示搞得没了兴致。浪漫的杀手,有时竟是家庭的温暖。
  苏南觉得无聊,说起几部奥斯卡获奖影片,但不知不觉就被曹嘉文引向了国内的贺岁片。好在不论中西大片,都跑不了爱情这个主题,而谈到爱情,苏南就两眼放光,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劲头。曹嘉文看得真切,忍不住也想说些疯话,但何芳的影子总在眼前。他与何芳其实什么都还没有说过,何况现在的何芳事业有成,相夫教子,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可何芳就这么固执地横亘在他的心里。他有点后悔约了苏南出来,他可以感觉到,苏南在盼望更多的东西,而他并不想发展这么快。
  远远传来阵阵蛙鸣,树叶也在枝头簌簌作响。有了这些响动,夜反而显得更静。月色下,山谷黑沉沉的,融在幽蓝的夜幕之中,清风吹过,花木摇曳,夏的气息熏人欲醉。苏南还在憧憬,还在期望,期望曹嘉文打破这寂静,曹嘉文则惴惴不安,盼着老万一家早点儿回来。
  曹嘉文乾咳一声,对苏南说:“不早了,要不你先去冲个凉?”苏南知道再也挽留不住刚才那一瞬的感觉了。她仰仰头,顺一顺披肩的长发,微微叹息一声,心下埋怨曹嘉文不解风情。不情愿地起身到帐篷里拿了洗漱用品,去营地的卫生间洗澡。
  老万一家兴高采烈回来了。曹嘉文还没有忘记自己对小孩子们许下的诺言,就说:“我们帐篷大,让孩子们跟我们睡吧?”孩子们欢呼:“Yeah !”老万连忙说:“不用不用,我们的帐篷足够大,也是睡六个人的。孩子们晚上事多,不给你们添乱了。”说着硬把两个满脸不高兴的小家伙拖进了自己的帐篷。
  老万太太关切地问:“小苏已经休息了?”曹嘉文作贼心虚,疑心她话里有话,就冲她笑笑:“她去冲凉了。你找她有事儿?”“没有没有,随便问问。”老万太太急忙摆手。“那就早点儿休息吧。你们带孩子累。”苏南恰好回来,大家说了晚安,各自进了帐篷。
  曹嘉文洗完澡回来的时候,苏南已经睡下。他们租的是不供电的营地,借着天光,他摸索着,蹑手蹑脚钻进了自己的睡袋。苏南在隔壁冷不丁说:“你看帐篷顶上有树影。”他被吓了一跳,发觉苏南也和自己一样没有睡意。他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有月亮嘛。你也没睡?哎,我这是第一次躺在野地里睡觉,很新鲜啊。”苏南不接他的茬儿,自管自又说:“曹嘉文,我看到树影子害怕。”女孩子不管多大都是女孩子,他暗自好笑,嘴上却敷衍:“这有什么好害怕的。”苏南固执地说:“害怕就是害怕,要不──”
  曹嘉文不知她要变什么戏法,反正先把自己变傻准没错儿,于是憨憨地问:“要不怎么样?”苏南瞅瞅中间隔断的布墙,忍住笑,可怜兮兮地说:“要不你把手放在墙上,让我的手按住你的手。”于是他俩的手就在中间的布墙上划来划去。
  苏南咯咯地笑了一回,又说:“不行,还害怕,你过来陪我。”曹嘉文只好把床垫和睡袋拖到苏南的房间里,他虚张声势搬到紧靠着她的地方说:“不怕我干坏事儿呀?”苏南挥舞着瘦小的胳膊:“去去去!远点儿!远点儿!”他挪到了房间的另一侧,说:“这下可以了吧?比刚才两个房间时还远。”
  “谁让你买中间带隔断的帐篷?活该!睡吧!”说完又得意地笑个不停,曹嘉文这才明白苏南是故意捉弄他。他多少有点儿泄气,跟苏南睡进一间帐篷了,居然没有什么异样的兴奋。反倒是刚才数星星时,心里充满了真切的爱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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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大家起得比较晚,做午饭又花了不少时间。吃完饭,已过了正午,一行人步行到水边。向对岸望去,100 多米高的一堵峭壁笔直地插在清澈的玛兹瑙湖水中,绵延一点五公里,蔚为壮观。他们先租了两条印地安人独木舟,当然不可能是在文明博物馆见到的那种雕着图腾,中间凿出船舱的长木头,而是玻璃钢仿制品。独木舟狭长而不稳定,上船的时候苏南跟着老万的孩子们一起尖叫。老万指挥若定,让儿子和他们夫妇一船,年岁大一点儿的女儿则与曹嘉文和苏南一船。
  曹嘉文打开救生包,把里面的哨子取出来让苏南挂在脖子上。苏南双手紧紧抓着船浆,正在空中毫无目标地比划。她气急败坏地说:“曹嘉文!你少吓唬我。”曹嘉文无可奈何地说:“人家都是这样,不信你看看四周。”她定定神,看看别人,这才一把将哨子抓过去,挂在胸前。
  等苏南稳定下来,老万的船已经不见了踪影。曹嘉文鼓励着苏南,一起慢慢把船划出了湾口。绕过横卧水面生长的一株大树,湖水明显变深,波浪开始涌动,独木舟左右摇晃起来。苏南停止划浆,尖声喊叫,老万的女儿反倒没事儿。曹嘉文其实也从来没有划过独木舟,被苏南这一闹,不由也紧张起来。但他这时少不得要充好汉,他用力连划几下说:“别紧张,坐好别动!这是共振,马上就没事儿了。”
  男人的角色就是这样,他们做事往往并不因为勇敢,而是出于职责。以前在家里,蜈蚣蟑螂爬上墙壁的时候,曹嘉文看着也害怕,却不得不拎一只拖鞋拍掉它们。老婆孩子的尖叫是鼓励也是奖赏。有一次单位分了几只活鸡,他犹豫了几天,终于下决心杀了一只。妻子收拾的时候,说鸡脖子被他锯成了弹簧,鸡骨架给踩得稀烂。最后还是丈母娘出面帮他杀了剩下的几只。他不在乎妻子的抱怨,因为问题已经转化:不是敢不敢杀,而是杀的好不好。他可以不心虚地问妻子,你妈能杀,你为什么不能?妻子的回答相当俏皮。她说,我不怕活的,也不怕死的,就怕咽气的那一下,以致于后来他听到咽气这两个字,就想起那只在他脚下痉挛的母鸡。有一次到自由市场买鱼,卖鱼的给他介绍价钱:活的几元,死的几元。他正犹豫,卖鱼的又说,这几条是刚咽气的。他差点儿吐出来,急忙走开。那卖鱼的还在背后不依不饶,扯着嗓子喊:别走啊,刚咽气的按死的卖给你!
  “好漂亮的湖面啊!”苏南的一声轻呼把他拉回现实。原来他们已经划过狭口,来到宽阔的湖面。开头的紧张已经消除,心情随着视野的开阔而开朗。划累了,他们就沿着峭壁缓缓滑行。峭壁水平线的上方刻有许多土著人的肖形图案,美丽的狩猎图展示着古代北美人的剽悍。虽然加拿大土著人至今仍然严守着自己的保留地,继续着自己远古般的文化,但曹嘉文脑海里还是闪现出德国人西拉姆说过的一句话:“人类假如想要看到自己的渺小,无需仰望繁星闪烁的苍穹,只要看一看在我们之前就存在过、繁荣过,而且已经灭亡了的古代文化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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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睡在帐篷里,苏南赞叹这么多游人的地方,居然还能保持这么整洁的环境。曹嘉文问,你是绕着弯儿批评国内吧?苏南说国内连天池、阿里都不能保持原貌。当地的居民操着普通话、广东话甚至英语围追堵截着游客,白色污染毁坏了人们心目中的神圣。但是,生存是第一位的,谁又能阻止人们脱贫奔富的脚步呢?
  曹嘉文说他出国前最后一个旅游的地方是普陀山。商贩的叫卖声,僧侣的诵经声,此起彼伏,混杂在一起,都在击打他的心。他很困惑,自己是不是也算一个破坏者?苏南安慰说:“别责备自己,也别忧国忧民。这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管得了的。你要跟国内的人讲这里环境好,人家不骂你卖国贼才怪。他们听说的,是美国的垃圾往中国倒,所以美国乾净。”曹嘉文宽容地说:“也有道理。”苏南叫起来:“有什么道理?保护环境可不是只在嘴上说说而已,需要人们一代一代不间断的努力呢!你看看这里的小孩子,那么小,就知道香蕉皮不能乱丢。”曹嘉文不由想起何芳给他讲过的一次亲身经历。还在英国上学的时候,何芳去一个小店里买文具,收款机出了毛病,柜台前难得地排起了队。排在她前面的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悄悄地嘟囔:“笨妞!”轮到他付款,收款的女孩子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为他收款装袋,在递给他收据的时候对他说:“今天很抱歉,让你久等了,请你原谅!下次再来,你会看到我很快的。”何芳清楚地看到小男孩的脸唰地红到脖根。
  “好了,好了,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都怪我说起。”苏南打断了他的走神,“你儿子最近有信吗?你什么时候办他出来?”他想,这个苏南真是没救了,一个话题比另一个更沉重。不过提到儿子,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神飞色舞:“没来信。他还小,我现在也没这个能力,等他上了中学再说吧。其实我带不了小孩子,他跟我不如跟他妈妈。”苏南一脸天真地问:“你们怎么就离婚了?”他踌躇片刻说:“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觉得生活在一起太困难,彼此很难适应。”她不相信地说:“不会吧?我觉得你挺随和,也挺会体贴人啊。你肯定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对吧?国内时兴这个。”他叹口气,声音仿佛发自很远的地方:“哪有的事儿!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怎么可能?”她不舍穷寇:“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跟我还藏着掖着?老实说,你一共有过多少女人?”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经典回答:一位数。”
  苏南从睡袋里撑起来:“九个?好你曹嘉文。看不出啊!”他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嘿嘿,我用的是二进制,0或1。”苏南又躺下去:“没劲,不说真话。”
  “说真话的人都死的很惨。”他开始反击,“对了,你从来没讲过你的事,
说说看?”
  “我要讲了,保准你明天游泳都会觉得湖水是酸的,没见过自己找醋喝的。嘿嘿!”苏南毫不示弱。
  “不讲拉倒,我还不知道你成天想你国内的男朋友。”他随口乱说。只想转移这个话题,却不料一枪打中了靶心。苏南神色黯淡下来,略带忧伤地说:“嗯,这倒不差,初恋的记忆总是难以抹去。”
  曹嘉文竟真有些醋意,上网聊天说顺了嘴,立刻来了一句:“真酸!/ME FAINT !(我晕!)”苏南惊讶道:“怎么?你也上网聊天?这可是网络聊天术语呀。”他不好意思地说:“是呀,说走嘴了不是。”苏南不以为然:“上网聊天也不是什么坏事儿,怎么这么说?”曹嘉文坚持道:“那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上网聊天的都是小年轻儿,我这把年纪上网有失体统。”
  说到网络,苏南神采飞扬:“呵呵,你觉得自己很老了吗?我还以为一上了网,人人都是二十岁的年纪,四十岁的阅历。别说,你这样的男人在网上含金量不低,有多少美眉追你呀?”他随口答道:“要说没有就不实事求是了,但我把网络和生活分得很开。何况,我早已打定主意,再也不结婚了。”
  曹嘉文如释重负。这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终于借这个机会,说了出来。苏南冷不防中了一箭,却可惜不是那个长翅膀的小天使射的。她感到非常突兀,直着嗓子问:“这是为什么?”声音很大,自己也吃了一惊,知道有些失态。曹嘉文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剧烈,斟酌着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始终在反省,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家庭生活。”苏南的声音尖得不自然:“谁也不能左右你的思想,不过我倒真想知道,你觉得你适合什么样的生活?”他为难地说:“这我自己也说不清。时候不早了,我们休息吧?”“晚安!”苏南转过身去,给他一个脊背。
  第二天一早,老万夫妇把孩子交给儿童照看处,让小孩子玩小孩子的东西,他们则与曹嘉文和苏南到林子里散步。一路上老万手舞足蹈,对曹嘉文大谈移民公司的业务,他说已经在上海和北京找到了牢靠的业务夥伴,准备年底以前回国一次。讲到回国,老万相当兴奋,他四五年都没回去过了。苏南和老万太太走在后面,渐渐拉开了距离。老万太太直夸曹嘉文能干,倒好像曹嘉文是她介绍给苏南的。她说曹嘉文当初考大学,他爹娘怎么就那么有远见,专业选得那么好,就像一早儿就知道他要来加拿大。这不他才来了没几天就找到那么好的工作。苏南笑笑说,没错儿,专业选对了,少走弯路。他不来加拿大,在国内工作也坏不了。
  他们走到湖边,乘渡船到了对岸,沿石阶登上峭壁。苏南昨天划船把胳膊腿都划酸了,如今在台阶上走一步,就疼一下。到了山顶,她赖在观望台的长椅上不肯下山了。老万说曹嘉文你好好陪苏南歇一会,我们先下去了。老万太太说年轻人怎么比年纪大的还怕累?需要锻炼啊!老万扯她走,她才明白过来,自言自语说走了走了,不碍事了。曹嘉文无可奈何地和老万相视一笑,却被苏南看到。老万夫妇离开以后,曹嘉文免不了又遭一番埋怨。
  下午又去划船,曹嘉文和苏南一人租了一条爱斯基摩人单人皮筏子──当然还是玻璃钢的仿制品。老万和太太依旧租了印地安人独木舟。
  他们正推船下水,忽听岸边和水面上哄声阵起。赶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位白人大胖子在骑水上自行车。骑水上自行车讲究的是平衡,胖子冲不出十米就翻车。还亏他水性好,他踩着水,把自行车翻成正面朝上,然后把自己足有两百多磅重的身体从水里拖上来,先趴到自行车的船底板上,再慢慢骑到座位上。不幸还没等他坐稳,就又从另一侧一头栽进水里。如此往复,不下十次。
  岸边的人和船上的人先是乐,后来就开始为他加油。胖子一骑上去,大家就拍手、吹口哨。胖子一落水,湖面上就响起一片惋惜声,远远荡开去。
  胖子折腾了半天,终于放弃。他游泳推着自行车靠了岸,乐呵呵的,并不觉得难为情。这两天苏南说话多,尖叫多。嗓子本来就哑了,给胖子一助威,竟打起了嗝。打嗝原不要紧,糟糕的是她浑身肌肉眼下无一处不酸,无一处不痛。一打嗝,腹肌被带动,一副哭不得笑不得的样子。老万暗中捅捅曹嘉文:“这个毛病有个秘方能治,跟人工呼吸差不多。要不要我们回避一下?”曹嘉文呵呵笑道:“得了吧,别乱说。小心她听到,正不高兴呢。”
  曹嘉文这一趟玩得相当开心,他对苏南也有了更多的了解,想必苏南也这样吧。男女之间的感情最难界定,也许最吸引人的,也就是糊里糊涂的那一段时光,一切搞清楚了,就失去了趣味,比如分手,又比如婚姻。
 
第六章 汤姆和老威廉,还有何芳和伦敦 文 / 笑言XY


 19

  汤姆是在靠近魁北克市的一个小镇长大的,父母亲开着镇上唯一的杂货店。哥哥去外地上学那年,汤姆刚刚十二岁,恰好到了加拿大法律许可独自在家的年龄。放学回家,父母还在店里忙碌,他就一个人玩儿,看书看电视。周末的时候,店还是要开,父母还是要工作,他也只好还是自己呆在家里。他常常孤单地坐在后门外面高高的甲板上,看他的小狗在园子里乱跑。一条小河蜿蜒而来,逶迤而去,自然地构成了花园的边界,隔岸是绿地,绿地后面是森林,森林里住着麋鹿和刺猬。小河是他的快乐,夏天可以划着小船,找几个小夥伴不紧不慢消磨一个下午。冬天可以驾着雪橇,领着他的狗穿行在河道与林木之间。秋天的红叶,春天的残雪,无一不是赏心悦目。
  所有的季节里,他偏爱夏天。他喜欢虫鸟的鸣叫、生机勃勃的阳光、还有油绿油绿的草坪。他常常看到邻居老威廉搬一把躺椅,放在大树的荫凉底下,悠闲地躺在上面边看书边打盹儿。老威廉的老黑猫也常常走来,懒洋洋地趴在老人脚边。老威廉兴致好的时候,常招他过去玩儿一会儿。教他弹弹钢琴、下下像棋,跟他像大人一样聊天。老威廉从不悔棋,玩游戏输了也不赖帐,一如小镇淳朴的民风。
  老威廉去世的第二年,汤姆告别了小镇,来到多伦多求学。如果说多伦多是一头驯鹿,小镇只能算一只海狸。对汤姆冲击最大的,不是多伦多的巨大,而是它的忙乱。学校的生活像一本翻动的日历,来不及琢磨就过去了,就像那些考试,他的成绩永远是好的,奖状也不少,但记住了的,还只是表层的东西。
  毕业的前一年,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汤姆遇到了何芳。何芳那时还在英国读书,假期到加拿大旅游。留学生的旅游,不外找找异地的同学老乡,住在人家家里,连玩带游。
  “介绍一下,这是何芳,我的朋友,在英国读博士。这是汤姆,我们学校的高才生,动力学博士。”
  何芳起初并没有十分注意他,大家都是穷学生,一杯在手,无拘无束,只觉得在一起聊聊挺好。汤姆微笑着先开了口:“英国很美,一望无际的草地。我非常喜欢那些古堡,简直每一块石头都是一部历史。”何芳饶有兴趣地问:“你去过吗?”“去过几处,丘吉尔庄园、爱丁堡古堡……呃,还有谢菲尔德附近那个庄园叫什么来着?”何芳接口道:“查斯沃思。”“对对对。”汤姆越说越兴奋,“最有意思的是英国的天气,随时都会下雨,人们出门手上总拎把伞。走在伦敦的街上,碰巧下雨的话,你会看到无数的黑蘑菇从地铁站的出口忽然冒出来──哎,你说英国人怎么就偏爱黑伞呢?”
  何芳微笑着摇摇头,看他高谈阔论的样子,仿佛反是他从英国来。这时,音乐换上了《梁祝》,她随口问道:“喜欢音乐吗?这是中国的名曲,我很喜欢。”汤姆认真听了一会儿说:“相当动人。曲子很忧伤、很缠绵。这怎么会是中国音乐呢?明明是西方音乐嘛。”何芳捍卫着《梁祝》的版权:“这是一首在中国家喻户晓的小提琴协奏曲,怎么会是西方音乐?”
  “听不出来。”汤姆固执地摇摇头,“有些民族也借用西方音乐,但你听得出来。这首曲子跟西方的音乐没有什么不同。”
  “音乐是不分国界的,不是吗?”何芳到底是在中国长大的,到了这种时候自然而然采取了中庸之道。“就像贝多芬,全世界的人都喜欢他的音乐。”
  “贝多芬太可惜了,在他最成功的时候,他却改变了作曲风格。他写得更长、更感情化了,比如那首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
  “你说的是他的《英雄》交响曲?”
  “是的,还有那首《田园》。”
  何芳糊涂了:“可这都是他最著名的作品呀!那么,肖邦呢?”
  “可怜的波兰人,他写的钢琴曲倍受指责。李斯特弹奏肖邦的曲子,甚至比肖邦本人更好呢。”
  何芳听得诧异,不由抬眼看看对面这个中等个子、理着个规规矩矩发型的小子,却见到一脸诚恳的笑容。他那双宝石般透明的浅蓝色眼睛,好像让人可以一直看到内心。她一时无法确定,那是否是汤姆博士的幽默。
  何芳回英国的时候,汤姆也去机场送行,也许就是分别的那一刹那,就是握着手不愿松开的那多余的几秒钟里,他们传递了彼此的好感。何芳庆幸过,他们没有错失那个机会。可是回头再想,别离从来都是伤感的,并不一定因为爱情。
  第二年暑假,汤姆飞到英国看望何芳。他们在古老的小酒馆里大声地说话。他们躺在公园厚厚的草坪上享受英伦三岛难得的阳光。何芳订了学校的船,他们在长满青蘅的小河里与鸭子并驾齐驱。汤姆左一篙、右一篙,把船撑得风快,仿佛回到了童年的老家。歇下来,靠在岸边吃东西的时候,何芳告诉汤姆,岸边的小蓝花在中文里叫做“勿忘我”,汤姆深情地望着她:“我不会忘记的。”那双浅浅的蓝眼睛透明得让人心慌。
  一个雨天,他们从伦敦的地铁站钻出来,随着人流打开大大的黑伞,伞下,汤姆吻了她。无数的黑伞在他们身边匆匆而过。
  汤姆自己也不知道,他认为平平常常的小事儿,在何芳眼里竟然都是那么新鲜。一束鲜花、一个拉椅子的简单动作、一场穿礼服的音乐会、一个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的星期,都让何芳欣喜、惊诧、陶醉不已。而汤姆喜欢何芳的,居然是她的“安静”。
  汤姆的勤奋踏实很快得到了回报,他还没等到戴着博士帽去参加毕业典礼,一家飞机制造公司就预定了他。到何芳毕业的时候,山盟海誓、卿卿我我已经被汤姆用英语表达得淋漓尽致。就着晕晕乎乎的劲儿,何芳笑吟吟地嫁到了加拿大。

  20

  何芳先在约克大学找到一份博士后的工作。一年后,他们有了儿子安德鲁。休完产假,她觉得学校待遇偏低,有点儿对不起自己,就转到一家电子器件公司做工程师,设计网络光纤交换机。
  EFPC是国际上极有影响的网络产品订货会,在美国举行的一届大会上,她设计的产品获了金奖,上百万加元的订单从世界各地飞向公司销售部。而这一切,她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她的老板彻底封锁了消息。这家私人公司不大,一直由老板实行家族式的黑箱管理。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她才偶然发现了这个事实。她很震惊,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愤怒。心里装了事儿,见了老板都不自然,倒像她欠了老板什么。她暗自嘀咕了几天,还是忍不住告诉了汤姆。汤姆惊异地看着她问,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去找老板当面谈?何芳为难地说,这怎么好谈?谈什么?汤姆不解地说,当然是谈钱,要求加薪和奖励啊。这是一个公平的国家,付出了就要有所得。
  谈判异常艰苦。本来她占理,老板心虚,但要钱的一方似乎永远处于劣势。经过几个月的争取和不断的妥协,老板终于答应一次性奖励她十万加元,年薪增加一万。
  汤姆显得比何芳还高兴,发觉自己居然还有运筹帷幄的本领,虽然手下只有何芳一员战将。其实,汤姆自己倒是按部就班地过着一天一天,大起大落之际的大事决策跟他向来沾不了边儿,连买卖公司配发的股票也总是随大流。
  枫叶又红,正如通讯设备市场一样火爆。在汤姆的催促下,何芳休了一周假,跟他带着儿子一起回魁北克老家。一路上,到处都是赏心悦目的红叶。放眼望去,浩浩荡荡,林木好像燃烧起来,风过林动,仿佛有无数欢快的小精灵在天地之间蹿来蹿去,深红色的、火红色的、桔黄色的、明黄色的、葱绿翠绿色的,层层叠叠,前呼后拥,无边无际。
  汤姆的父母很久没见到孙子了,看着满地乱跑的安德鲁,高兴得合不拢嘴。汤姆完全松弛下来,这是他的快乐老家。何芳则绷紧了神经,处处都加了小心,婆家不是娘家,何况公公婆婆说着她听不懂的法语。安德鲁第一次回老家,汤姆忙着带他去自己小时候的领地重温旧梦,每天都玩儿得又脏又累。何芳有时跟着他们,更多的时候则去汤姆父母开的小店里帮忙。汤姆父母不止一次感慨,何芳比汤姆懂事多了。
  假期像银行里的存款一样容易用光,转眼到了该回去的日子。汤姆和安德鲁一百个不愿意地离开了小镇。走的那天,天下着小雨,汤姆一个人去教堂后面的墓地看望了老威廉。
  一回到公司,何芳耳边就响起老板火烧火燎的催促声,案头堆满了积压下来的工作。她紧张得连卫生间都得少去两次。她在公司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了,老板答应的加薪和发奖金已经全部兑现。她工作卖力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但老板封锁消息那件事始终不能让她释怀。她虽然赢得了胜利,但却为此耗费了大量的精力。要命的是,她再也无法信任老板。她受到了伤害,也获得了经验和勇气,更看到了希望。汤姆那时刚被提升,工作稳定,心情也好。他的医药保险和牙医保险涵盖全家。他们的养老保险、孩子的教育基金、人寿保险和银行按揭保险都买全了,生活上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何芳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她要自己开公司。
  汤姆听到她的想法,吹了声口哨。
  汤姆的薪水一涨再涨,何芳的工资也不低。她争取到加薪以后,工资与汤姆旗鼓相当。眼看买房子的贷款即将提前付清,汤姆心里说不出地舒坦。何芳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辞职自己办公司,汤姆当然不同意:“亲爱的,我们奋斗了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总算安定下来。你现在的工作不坏,老板不管怎么说还是很器重你。你把这么好的一份工作丢掉,自己去冒险,成功有多大把握?”何芳双眼充满藏不住的兴奋:“我看重过程胜过看重结果。”汤姆依然耐着性子,但语气已经略带嘲讽:“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该有的都有了,孩子有了,房子也有了,各人有各人的汽车,工作也有保障。假如你真的不高兴再给你老板工作,你可以辞掉工作呆在家里嘛!我的工资完全可以养家糊口。亲爱的,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出国度假了,我想去法国已经两年多了,你总是推说没时间。”
  “对不起,汤姆。”何芳抱歉地说,“我也很想去啊。巴黎对女人的吸引远远超过对男人的,香谢舍大街的橱窗吸引了多少双女人的眼睛啊!”她调皮地笑笑接着说,“当然,也吸引男人的钱包。”
  “上一次去巴黎,还是我去英国看你。那是多好的时光!我怀念那时的每一分钟,我永远都忘不了,我们一起穿过了英吉利海峡隧道。”汤姆英俊的脸庞浮上笑意,“可惜那时我们都是穷学生,在那些橱窗前面我很惭愧呢。现在我可以送你漂亮的衣服了。”
  “谢谢你,汤姆。我不会替你省钱的。”何芳也兴奋地说,“我们还要再去卢浮宫欣赏那幅嵌在墙里的蒙娜丽莎,去巴黎圣母院抚摸卡西莫多敲过的大钟,我们还可以沿着赛纳河漫步,透过那些精致的铁门,看几眼法国人精心照看的花园。我们还要在街边喝咖啡……哎,想想都让人兴奋!”她顿了一顿,想到眼前的一大摊子事儿,神色黯然下来:“可是汤姆,我现在需要时间,需要自己支配的时间。我满脑子都是主意,需要我投入百分之两百的精力去实现它们。如果我还留在现在的公司,一方面放不开手脚,一方面又担心上次的欺瞒事件重演。你说你的收入完全可以养活这个家,这很好,这样我办公司就更没有后顾之忧了。事实上,我们的收入一向分开自理,房款和日常用度,平时都是一人付一半。我还会继续负担我那一半费用,你就当我自己拿点儿钱去玩儿一个游戏好不好?”
  “不是钱的问题。”汤姆大为不满,“你已经很少花时间在家了,开了自己的公司,天知道你还回不回家!”“我保证象以前一样照顾好你和儿子,这还不行吗?汤姆,你要知道,你有你的事业,我也有我的,这对我很重要!”
  “什么都没有教育下一代重要,我多么希望你留在家里照顾孩子。我回家看到你们的笑容,会开心得要死。”汤姆一脸憧憬。
  “既然你这么喜欢家,喜欢孩子,喜欢家里的舒适消闲,你为什么不辞职留在家里呢?你可以做很多你想做的事情啊!我相信我也完全有能力养活这个家。”何芳笑咪咪地,瞅着瞠目结舌的汤姆。
  第二天,何芳递了辞呈。老板再三劝说挽留,许以种种诱惑,她都没有动摇。因为她的条件老板无法满足。她说,我要当老板。
  她花五百加元注册了一个光纤通讯器件有限公司,公司只有她一个人。她又去花两百元印制了名片,公司就算开张了。
  汤姆板了好几天的脸,后来看她整天钻在家里的地下室,足不出户,竟跟他期望的异曲同工,这才重新有说有笑起来。
  何芳夜以继日地设计新产品。除了外壳不得不请一家模具厂设计制作,两件样品的其它零部件全部由她自己一手完成。她提着这两件宝贝,只身去美国参加当年的EFPC大会。她租了最便宜的展台,甚至没有租用计算机,而是用带去的笔记本电脑演示她的产品。三天的会期,光顾她展台的顾客实在不能算多。而CISCO、3M、NORTEL、FSC等 大公司的展台前总是熙熙攘攘,挤满了参观和洽谈的客商,人们手里提着这些公司花样翻新的各种纪念品,匆匆忙忙,从她的展台前走过。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来到了她的面前。
  “我昨天来过你的展台。”男子微笑着说,带着浓重的美国南方口音。
  “对呀,我记得。你从德克萨斯州来。”何芳当然记得,这位美国南方佬问了不少问题,还带走了详细的资料。
  “我叫理查德,很高兴认识你!根据贵公司的资料,我做了性能分析,你们的产品正是我们寻找的。”
  “那么,你决定订货了?”她兴奋地站起来。
  “我很愿意这样做,但是很抱歉。在没有确认产品性能和质量之前,我恐怕无法订货。你知道,假如是CISCO等大公司的产品,我们是不会犹豫的。”
  何芳一下子又泄了气:“难道你不愿意买一个样品回去试一试吗?”
  “喔,一个很好的建议。”男子依然微笑着,慢条斯理地问:“那么,什么价格呢?”
  何芳打听过那些大公司的同类产品,价格都在两万美元以上。她咬咬牙:“一万五千美元。”
  “一万美元。”
  “一万二。”
  “成交!”
  就这样,她卖掉了第一个样品。

  21

  回到多伦多的第二天早上,何芳来到她开户的银行。她走向前台小姐:“我要见罗杰斯经理,麻烦你通报一下。”
  “你预约过吗?”
  “很抱歉,没有。我的事很急,这是我的名片,请你务必通报一声。”
  五分钟以后她坐进了罗杰斯的办公室。罗杰斯腆着大肚子,陷在转椅里,研究她的名片。
  “我能为你做什么,何女士?你在我这儿是私人储户,可这次你好像要干点儿别的。”
  “我注册了一个公司,样品已经售出。我在筹划公司的厂房和设备,我需要贷一点儿款。”
  “我们的工作就是干这个的,你的公司生产什么?”
  “生产光纤通讯设备,比如光纤开关、路由器、集线器等等。”
  “那是干什么用的?”
  “你知道北方电讯和FSC 公司吧?他们的客户得不到的东西,我这里有。”
  “听起来怪有趣。你想借多少?”
  “至少五十万。我必须告诉你,我的抵押金不会多,只有五万。”
  “没问题,五万可以干很多事情,看你怎么花。我刚查过电脑,你的房子贷款马上就还完了,为什么你不拿房子做抵押呢?你甚至可以借更多。”
  何芳踌躇了一下。“房子是我丈夫和我共同拥有的,他决不会同意用房子做抵押。”
  “那就不好办了,假如你不能说服你丈夫,恐怕不能借那么多。”
  “我能借多少?”何芳急切地问。
  “最多二十万。”
  何芳回家做了汤姆最喜欢吃的Chateaubriand烤大牛排,焦虑不安地等他回家。晚餐桌上,汤姆果然吃得有滋有味,拍了她不少马屁。
  “汤姆,我上次跟你说,我的样品卖了一万二呢!”
  “好消息啊!我当时就祝贺你了。”汤姆微笑着。
  “我需要贷款筹措厂房和资金,还要招聘工人和技术人员。”
  “你知道的,亲爱的,这不是我的专长,恐怕我帮不了你。”
  “不是要你帮忙干这些,贷款需要抵押,银行希望用我们的房子──”
  “不!”汤姆立刻打断她,“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这所房子来得可不容易,多少年才算有了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我们谁都没有权力拿它去冒险。你说过,你只是用你自己的零花钱玩玩而已。我真的很抱歉,但我也真的帮不了你。”
  “对不起。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何芳没有表情地说。
  第二天,汤姆上班离家以后,何芳给德克萨斯的理查德打了电话。理查德说测试情况良好,大概很快会有订单。她抑制住自己的兴奋,立刻给银行的罗杰斯拨通了电话。
  “罗杰斯先生,假如我有客户的订单,你是否可以考虑给我贷款?”
  “当然可以,我们很愿意帮助你。不过还要看订单的金额,这一点请你理解。你已经拿到订单了?”
  何芳坚定地说:“放心,订单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你说什么?”罗杰斯的声音充满困惑。
  “没什么。”何芳抱歉地笑笑,“下次再去找你,我会带着订单。”
  三天后,何芳拿着订单的传真件,顺利贷到了款。
 
第七章 和洋女婿住在一起 文 / 笑言xy

 22

  何芳的公司很快发展到近二十人的规模,她的客户主要是美国的网络公司和系统集成商。她聘请了一位工程师协助自己开发研制新产品。销售部请了两个经理,其余的雇员全部做装配测试。工人三倒班,保证生产线24小时不停。产品的外观和包装设计则签给一家装潢公司。
  周末,何芳蹑手蹑脚起床,汤姆含糊不清地问:“又去加班?你的游戏玩儿得怎么样了?生产出什么新鲜玩具了?”“哦,那些光纤开关你不会感兴趣的。继续睡吧。”
  深夜,何芳熨完最后一件衣服,伸伸腰,用手在后背捶捶。
  超市,汤姆推着小推车,儿子在里面坐着,何芳不时从货架上取下东西放进车里。
  公司,何芳开完一个长会,坐回办公室,打了一个哈欠。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何芳想着。回去以后一定要和汤姆好好谈谈。
  “汤姆,我实在精力有限,顾不上料理家务。我很抱歉,我想我们应该想想别的办法。”
  “亲爱的,我已经在尽量分担家务了,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
  “谢谢你,我当然看得到。不过,这段时间我特别忙,我总是觉得没有照顾好安德鲁。我们能不能让我们的父母住过来,照顾他一段时间呢?”
  “你说什么?让他们住在我们家里?多奇怪啊!我父母要照料杂货店,他们是不可能过来的。”
  “我父母倒是都退休了,过来没问题。问题是你欢迎他们吗?”
  “说实话,我更喜欢我们的小家庭。他们住在家里,我们会很不方便的──不仅仅是我,你也一样会觉得不自在。亲爱的,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
  “在中国,三世同堂,甚至四世同堂是很常见的。老人们照顾孩子会比我们还尽心,中国有句俗话,叫‘隔代亲’。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回魁北克,安德鲁跟他爷爷奶奶玩得多开心吧?有人爱护他、教育他、带他玩儿,对他以后的成长会很有好处的。再说,我也非常想念我的父母,让他们来住一段,是一石二鸟的好事啊。”
  “如果你喜欢,可以请他们来试试。”汤姆虽说口气仍有些勉强,心里却不由地想起小时候,父母整天忙里忙外打理生意,自己很孤单的样子。小河、小狗、老威廉,所有童年的回忆。

  23

  三个月后,何芳一家到机场接她的父母。安德鲁藏在汤姆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姥姥、姥爷。回家打开老人带来的大包小包,又是玩具又是零食,安德鲁很快就和姥姥、姥爷打成一片了。
  一个星期后,何芳的爸爸早锻炼出去迷了路,幸好随身带着何芳写好的地址,被好心人送回了家。他直抱怨,说住宅小区的路曲里拐弯儿的,不像北京东西南北清清楚楚,只要有方向感,怎么都能找回家。
  两个月以后,何芳的面色红润了,安德鲁也调皮爱撒娇了。汤姆在家里感到空前孤立,所有的人都在说普通话。
  一天在饭桌上吃意大利面条,安德鲁和他姥爷“吸溜吸溜”把面条吸得山响。汤姆再也忍不住了,冲儿子嚷嚷:“安德鲁!你别弄出那么大声好吗?”安德鲁不管这一套,继续吸着,对汤姆满不在乎地说:“姥爷说这么吃才香。”何芳急忙拉下脸来管教安德鲁,又转头低声对她爸爸说:爸,你别教安德鲁吃饭弄出这么大声,这在饭桌上是很不礼貌的。她爸爸尴尬地答应着,自己那碗面竟不知道怎么吃下去,吃了一辈子出声的面,让他不出声吃,他还真不会。汤姆这一留心不要紧,他发现吃任何东西老人家都能吸出声来。
  打那以后,饭桌上,常能看到何芳妈妈踢老伴的脚或是用胳膊肘撞他,使得老爷子发出的声响音量正大的时候忽然安静一小会儿。汤姆装听不见,但他吃饭的速度越来越快,然后说一声“失陪”,就逃也似的离开饭桌。
  私下里,何芳对她妈说,能不能让爸爸适当注意一点儿,饭桌上的响动确实太大了。她妈说不是一直在改吗?要说响动大,汤姆擤鼻涕那才叫响动大,地动山摇的,还根本不避人。还有,汤姆总是把音响开得整个房子都被震得呼悠呼悠。何芳为难地说,这都是洋人的习惯,在这里生活,只好入乡随俗。她妈说,我们已经够能忍受了,本来说出来跟女儿享清福的,没成想改受洋罪了。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汤姆发现老爷子不但饭桌上出声少了,而且慢慢竟跟他说起英语来,他很高兴,对何芳夸奖她父亲适应能力强。他说老爷子英语进步很快,随口打听他是从哪儿学来的。何芳说老人家在家里闷得厉害,闲得无聊,就去上华侨服务处办的英语班。汤姆同情地说,他们在这里的确太闷了,学学英语也好,学费要不少钱吧?要不要我帮忙?何芳忙说不要不要,他们那里免费。汤姆一脸疑惑:那些学校只对新移民免费,你爸爸是来探亲的,要自己交学费啊。
  何芳心想坏了,遇上一个叫真儿的。正想敷衍,不料儿子在一旁说话了:“姥爷说,学校偷偷让他们去的,移民部的人不知道。”何芳只好解释,华侨服务处主要是想为中国老年人建立一个社交场所,相当于一个老年俱乐部。老年移民人数少,办不起班来,所以他们也欢迎探亲的老人去听课。
  “这是不对的,政府的拨款不应该用于其它目的。我们纳税人交的钱不该这样花掉的。”汤姆皱着眉头说。何芳心里直打小鼓,这位仁兄不至于给政府写信抱怨吧?
  何芳父母抵加六个月后,签证到期。何芳跟汤姆商量,是不是再续半年。汤姆忍而又忍,好不容易才盼到他们要走了。听何芳这样一问,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他没好气地说,假如再续,请他们去住老年公寓好了。
  何芳的父母早早就开始打包行李。何芳问他们的意见时,两位老人坚决要回家。她妈妈拉着她的手,充满同情地说,安德鲁是个好孩子,又聪明又漂亮,就是怪可怜的,你们俩都这么忙,这孩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汤姆怪怪的,除了甜言蜜语,没见他帮你什么忙。记住了,你要是受了委屈,就回家找妈。何芳无从解释,只说汤姆对她很好,要他们放心。送走了父母,她怅然若失,本来好好的一件事,结果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那天傍晚,汤姆一个人在客厅弹起了钢琴。何芳脆弱的神经不时被他格外用力的弹奏吓到。后来她乾脆走到客厅,在汤姆身后默默地站了许久。

  24

  公司业务蒸蒸日上,占领的市场份额越来越大,渐渐有了些影响。美国的市场大好了一阵以后,慢慢趋于稳定。何芳踌躇满志,开始考虑如何扩大自己的业务,她首先想到的是曾经上过学的英国,环境比较熟悉,还有几个很要好的朋友留在那里。她也想衣锦还乡,在国内设立分厂,同时打开产品在中国的销路。有人提醒她国内假冒仿制产品泛滥,她觉得硬件产品与软件不同,盗版没那么快,也没那么容易。她的产品关键技术别说在国内,就在北美也没人可以轻易模仿。
  就在她举棋不定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何芳拖延了几天,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跟汤姆讨论这件事。她必须听取他的意见,又非常害怕跟他说起公司的任何事情。汤姆似乎从来没有把她的公司放在心上,说起来总是玩笑的口吻,仿佛她的公司充其量只是一个妇女聚会的俱乐部。
  星期五下午,何芳情绪却相当好,她决定趁着这好心情把话在今晚说出来。她下班回到家的时候,汤姆已经把安德鲁从托儿所接了回来,正跟他扔皮球玩儿。儿子扑过来要何芳讲故事,她亲亲儿子:“跟爸爸玩儿,妈妈要做饭。”安德鲁撅起小嘴:“我们都扔半小时皮球了。”何芳只好先开空头支票:“晚上睡觉的时候,妈妈给你讲故事。”说罢系上围裙,打开冰箱,往外拿东西。她先烤上三块汉堡牛肉饼,又煮了几个土豆,再拌一个沙拉。
  汤姆也不闲着,打开罐头,把半成品奶油蘑菇汤加了两倍水放到炉子上煮,又把煮好的土豆捣成泥,和牛排、沙拉一起盛到各人的盘子里。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饭,汤姆去开葡萄酒。何芳皱皱眉:“汤姆,你少喝点儿好吗?我今天有事跟你商量。”汤姆满不在乎地说:“我知道,明天周末,你又要加班,对不对?其实你说不说还不是一样。”何芳不去理会他的讥讽:“不,我要说的是关于FSC 公司想要购买我公司的事儿。”
  总部设在渥太华的FSC 公司,是光纤通讯设备行业的领头羊之一。他们的销售报表显示,光纤通讯设备的销售量显著下降。调查之下,发现其它公司正在不断蚕食他们的市场份额,其中何芳的小公司冲劲最猛。FSC 公司的CEO (首席执行官)当机立断,下令公司高层与何芳联系,争取尽快买下她的小公司,并入FSC 。
  接到FSC 的建议,何芳吃了一惊。FSC 的几个产品一直是她的主要竞争对象,她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远远比不上对方,但在高科技领域,技术含量所占的比重是惊人的。她已经度过了最艰苦的阶段,现在谁也不敢小看她。事实上,她目前的资产早已远远超过了她的前老板。
  “我会仔细考虑这个建议,尽快答复你们。”这是她在电话上回答FSC 常务执行官的最后一句话。她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个契机,但公司是她辛辛苦苦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她舍不得卖掉,何况她还准备大干一场。
  在她认真考虑公司前景的这段日子里,产品质量出了问题。有几种交换机的反射衰减率始终降不下来,即便由她最好的技工装配也不行。她一时无法判断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设计上的缺陷,还是生产设备跟不上要求。这件事原本不大,却偏偏发生在这样一个敏感的节骨眼儿上,让她愈发觉得自己势单力孤,好像在跟无形的风车作战,而且身边连个摇旗呐喊的桑丘都没有。她反复问自己:或许,卖掉是一个不坏的选择?
  她动心了,但这是大事,不能立刻就做出决定。她需要汤姆的意见。

  25

  汤姆是典型的工程技术人员,又在大公司上班,生活非常规律,他最怕的就是何芳没有节制的加班。他一开始没把何芳的小公司当回事儿,觉得只有他们的飞机才叫产品。办厂、经营、销售,他压根儿不感兴趣。后来他感觉到何芳的公司非常严肃地成长起来,他又有些拒绝她的成功。何芳一心扑在工作上,他早已一肚子意见,每逢她周末加班,他就更加深恶痛绝。他直后悔当初没有更坚决地阻止何芳办公司。现在一听这消息,他立刻来了精神,巴不得让何芳立刻就把公司卖掉,随便换个游艇别墅都好,哪怕是辆好车呢。他喜形于色:“好消息!卖掉好!亲爱的,他们出多少钱?”
  “一千万。”
  “一……千万?”汤姆手里的酒瓶凝固在半空中。
  “一千万,是美元。”
  “你在跟我开玩笑?不,你的幽默感不在这里,这肯定是真的。老天,一千万美元!”
  “我也没想到会值这么多钱。”
  “我知道你赚了不少钱,可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才三年功夫吧?你真了不起,我为你骄傲!”汤姆的眼里透出温情,“可是你的皱纹都爬上眼角了。”
  “没什么,大家都会变老的。”何芳握住汤姆伸过来的手,柔声说道。汤姆的话让她觉得要落泪,她拼命忍住。
  “你会卖吗?”汤姆变得认真起来。
  “这不是在徵求你的意见吗?”
  “不,这只是通知。”汤姆摇摇头,“你一向我行我素,我的意见根本不重要。我想你已经决定了。”
  “汤姆,这么说不公平。”何芳忽然感觉出奇地疲惫,不由自主叹口气,说:“你知道从一开始我就多么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汤姆晃一晃杯中酒,有些不自然地说:“不谈这些了吧,过去的就过去了。公司卖了以后呢?你有什么打算?”何芳露出茫然的神色:“我还没有打算,也许会休息一阵子吧,这几年也的确太忙了。”汤姆苦笑道:“我敢打赌,你在家里休息不了两个月,就会坐立不安。”何芳抱歉地笑笑:“还真没准儿。这么说,你赞成卖掉?可是我舍不得呀!”汤姆有些冷漠地说:“我一向不赞成你去办公司,在这件事上,我们始终说着不同的语言。你不是告诉过我你们中国的一句成语吗?‘鸡同鸭讲’,多么形像!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好的消息,公司是你的,你自己决定吧。”
  失望无可掩饰地涌上何芳清瘦的面容。她与汤姆谈话越来越困难,多谈一次,就多一重隔膜,恶性循环,积重难返。何芳心里充满悲凉。
  星期五的晚上,汤姆通常喜欢泡个热水澡。何芳照例给他放了洗澡水,取出换洗的衣服。汤姆照例说了声“谢谢!”然后他迟疑了一下说:“亲爱的,你对我太好了,以后这种事情我自己来做吧,你上班挺累的。”何芳笑了笑:“没什么,习惯了。”汤姆忽然有了点儿火气:“可是我不习惯,我从小受的教育是自己的事自己做。为什么你的好心要让我感到别扭?而我希望的平等和睦的家庭气氛,也难以见到?”说着又铁青着脸摆摆手,“算了,不说了,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何芳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一团高兴,回来报告这么振奋人心的消息,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卖不卖公司暂且不说,有人出这么好的价钱,至少表明了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认可。她忍不住冷笑道:“你话都说完了,观点也表达得清清楚楚了,又说不说了。是不让我说吧?你不是常说,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吗?我今天也得说说!我工作的时间不比你短,强度不比你小,拿钱也不比你少。回来不管累成什么样子,还照样抽出时间照顾你们父子俩,难道我还错了不成?”
  汤姆瞪圆了眼睛:“你工作那么卖命为了什么?你完全可以对自己好一点!工作无非是为了赚足够的钱享受生活,家庭才是生活的核心。我们都几年没有一起休假了?我班上的犹太同事,星期五下午太阳落山以前是一定要赶回家的。周末他铁定了要和家人在一起,公司出了天大的事儿也休想叫得动他。结婚这么多年,我们的家像个正常的家吗?”
  “对我来说,工作本身就是乐趣。家是我忙碌一天回来休息的地方,是一个本该充满温暖、亲情和关怀的地方。你总是跟我讲公平,你在家里时间多,家务活却由我来干,你还要说风凉话,让我觉得愧疚,这公平吗?再说,我不认为工作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赚钱享受生活,我们还需要追求更多的东西。”说到这里,何芳的语气里多了一丝鄙夷:“说得多了,你又嫌我讲大道理。我再教你两句中国古诗: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去洗澡吧,水要凉了。”
  汤姆难得见何芳发火,很是吃惊。他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就息事宁人地说:“亲爱的,你看上去很累了,早点儿休息吧。”吵成这样,竟还可以称呼得如此亲昵,这大约也是英语流行全球的一个原因。
  何芳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不无嘲笑地回答:“亲爱的,谢谢你,你先休息吧,晚安!我答应过给儿子讲故事──你放心,不是‘那只没有道德观念’的‘猴子偷桃’的中国故事,是迪斯尼的童话。”
  周末何芳没有去加班,而是和汤姆一起带安德鲁去动物园玩了一天。星期天去超市买了菜,又洗了一大堆衣服,一件件熨出来。紧赶慢赶就到了晚饭时间,她做了丰盛的中餐,另给儿子准备了他喜欢的麦当劳。两天来,儿子欢天喜地,也跟她玩儿,却并没有一直缠着她,更多的时间他还是去找汤姆。看着父子二人融洽的小世界,何芳有一种被隔离的感觉,这个家似乎真的离她越来越遥远。

  26

  星期一上班,何芳处理完案头工作,给德克萨斯州的南方佬打了个电话,他不但已经是她最密切的客户之一,而且还算一个好朋友。
  “理查德,你觉得我的产品前景怎么样?请实话实说。”
  “你的产品切入点很好,让很多系统集成公司有了一个很合理的选择。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那你觉得我的公司前景怎么样呢?这更要请你说实话了。”何芳不理会他的问话,继续提问。
  “这个很难说。”电话那边顿了一顿。“你的产品很有市场,但也比较单一。真有大公司针对性地跟你竞争,你恐怕就要吃亏了。”
  “那么,网络设备市场能象现在这样红火多久呢?”
  “哈哈,你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回答。现在的市场是近二十年来最好的,能维持多久没人说得准,照我看,差不多也该到顶峰了。你有股票?该脱手的时候不要太犹豫,金融界的朋友已经在提醒我了。”
  “谢谢你!理查德。”
  她放下电话,脑子里还是理不出头绪。她知道这种事情不宜张扬,但她实在需要一些建议。她斟酌再三,分别给几个十分要好的朋友打了电话,咨询他们的意见。她得到的反馈各不相同,中国朋友一般认为现在既是盛世又是乱世,好不容易折腾出这么大个摊子,正是张开口袋收钱的时候,卖给别人岂不可惜?洋人朋友则比较含蓄,建议她仔细计算一下继续经营与卖出哪个更合算。
  几天过去,她还是拿不定主意,没人提得出什么权威性见解。她发现自己终究是孤独的,在这些生死存亡、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谁也帮不了她,连一个真正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她思索着、判断着,前面的路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她凭着自己的直觉和果敢,决定牢牢抓住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她请了一位律师,开始与FSC 公司进行更加深入细致的谈判。
  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跟曹嘉文透过半点儿口风。她并不刻意回避什么,也许她觉得网上的朋友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也许她觉得自己不该把曹嘉文拉进她的现实生活。尽管严格地说,曹嘉文并不算纯粹的网友,意外的重逢,使她当年情窦初开时的一个幻影,忽然显影出如今色彩斑斓的照片。
  那时的动心恐怕连暗恋都算不上,但那不是暗恋又是什么呢?本来无一物,偏偏惹尘埃,少女情怀,不管多朦胧,不管多久远,哪怕记忆早已湮灭,一旦机缘巧合,旧时的影子又会活灵活现走出来。心里无端多了个小秘密,一天天长大起来,快得让她发慌。她拒绝去想,曹嘉文的出现会不会加速恶化她和汤姆已经危机四伏的感情。
  她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按铃叫秘书跟她一起去车间看看。
 
最初由 野百合 发布
同感,越看越象小说,不真实!既然要编为什么要用渥太华做背景,不找个大城市,那样岂不是更容易编的荒诞离奇?

失望!!只能骗一骗没来过加拿大的人。我们来过加拿大的人哪个不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哪有那么多浪漫?还是等我们老了以后写自己的书吧。


晕 大哥 你看清楚标题呀 早就说清楚了是小说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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