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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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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很讨厌汽油味。可能我讨厌的东西挺多的，而且，别人都说我很怪。比如我的书橱里几乎没有几本书，有很多花花绿绿的本子，有我的化妆品，有我的游戏盘，还有我的卫生巾。挺乱的，我知道。
小时营业的超市。通常在两点左右我会下去买一罐可乐，一包泡芙蛋糕，一盒烟。小姐并没有因为我的夜夜光顾而态度友好。她非常淡漠，不会对你微笑，不会问你是否还需要点别的什么。就是低着头计价，收钱，听我说谢谢后点头，最后面无表情地看我离开。
我总觉得她有心事。也许她失恋。也许，她希望彻夜无人光顾，这样她就可以休息。
我喜欢对陌生人进行揣测。这些对你不屑一顾的人，不论他或者她是不是与你相识，修好，他们总是各有各的路数，你很难从一张脸上看到什么。
故事，总是在最暗处。
我是靠写各种各样的故事营生的。营生这个说法文明了一些。正经的工作三个月前我也有过。在一家游戏公司做策划。但是我受不了公司严格的坐班制度。准确地说，我讨厌一切制度。骨头里有水一样的东西，自由的，杂乱无章的，漫无目的的。而且，我相信宿命。可我没有能够宿命的人，这么多年反复兜圈子，却没有停下来。我相信我是在依靠惯性前进。那个最最开始也最最原始的无比巨大的动力，引导我至此，经历的疲顿终于让人厌倦，所可以维持生活继续，促使感情经营的，不过是延续而来的最初的惯性。
所以我很麻木。也很懒惰。有人际交往上的洁癖。一年以来身边经过的陌生人无数，却没有一个进入我的视野，也没有一个被我圈留。
为何要停下来呢？为何要寻找呢？顾先说，其实你这样也挺好。
顾先说我这样挺好，也许我就是真的挺好。我知道他不会牵强附会的迎合我而去称赞我什么。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度日的。我们没有理由去指责，自己选择的一如继往的生活和生活方式。
三月。我去参加一个诗人的诗歌朗诵会。诗人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诗人诗写的不错，在圈子里也小有名气。诗人对我也不错，曾经有过希望我等他几年然后与他结婚的表示。这很荒唐。诗人总是有无穷的想像力，这个角度上，就不算荒唐了。
那天，我是单纯作为看客或听客去的。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看诗人歇斯底里的表情，听诗人阴阳顿挫的声调。很有意思。仅限于这场表演，对于诗歌的内容我并不关心。坦白说我不喜欢诗，为了照顾诗人的面子，我来了，并且不打算长坐。
诗人欢喜地介绍他的朋友给我认识。其中就有顾先。顾先是记者，诗人拉他来的意图相当明显。我很直截了当的问顾先是否喜欢诗，或者是否喜欢这位诗人的诗。
顾先镇定地回答。
他给我很多诗，但我从来就没看过。
台上有人弹着钢琴唱起歌来。歌名我不知道。淡淡的忧伤，沉厚性感的男声。我闭上眼睛，轻轻吐着烟。顾先就在我旁边，能细细闻到他身上香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是一种多年以来不曾闻过却异常感到熟悉的味道。好感的到来。
我们走吧。他说。
那一晚我们在歌声中逃了。尽管其实那首歌是整场朗诵会的惟一亮点。诗人只是促成了一场相会。
众人与众人的，我与顾先的。
》。讲给他我为什么不喜欢上班，为什么不喜欢星期一，为什么屋里只有一盏不太亮的地灯却有五个手电筒，讲给他两年前刻骨铭心的爱情，我还告诉他，我最想要的文身图案，是只古典蚊子。然后在歌声里我们做爱。
的歌声一般，慢条斯理地低吟，被剥落力气地，被融化掉地呼吸着。
还是因为顾先。那一夜，我无比柔软。
2
顾先第二天就按照他原来的计划去了上海。
他走了以后。我有一点想念他。不过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这样而出现一丝一毫的偏颇。我们都是在人群中出现的。在很多黑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甚至蓝色紫色的头发中，辨别出彼此，靠的是什么呢？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讯号让两个人相识呢？
也就是在他身临上海的这一个星期，我们频繁地夜夜在网上聊天。才渐渐发现两个人竟出奇的相似。这个相似不只是指性格和生活态度，它甚至包括很多生活习惯，难以让人相信的一致性。这一切让人惊奇，也让人迫切。
我们迫切地需要再见面。
的某首歌。顾先走后，我一直没有再听她。
这些并不是问题。
终于。
我们开始进入彼此的生活。
顾先也很不稳定，并不是说工作而是工作性质。他每天要去很多地方，有采访的话还要赶到别的城市，但是只要他不出差，他一定会来找我。
现在我也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约定，在彼此找到真正的爱人之前，只与对方做爱而不找别人。当时他答应地很干脆。他抱着我，为数不多充满暖意地抱着我，答应着，而我，竟然有点哀伤。是的，我不希望他再去找别人，即使那时候我们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关系，这样的要求未免提的过于牵强，我还是说出口，并请他应承我。
我是自私的。我恐惧他某一天的突然消失。那天我亲吻他。
我渴望亲吻他。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场暧昧的开始。接下来并没有其他发生。他每天给我打电话，我把我的小说给他看。我为他拍了很多照片，他很喜欢。他没有找别的女人。我也没有找别的男人。
只是。我们之间从来都是模糊的。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这与以往的很多次不同。我总是惯于澄清一种关系。要么是爱人，要么是敌人，要么是情人，要么什么都不是。顾先是什么呢？我是什么呢？
无答案而奇怪的发问。
半个月之后，我要去青岛几天。他突然说要送东西给我。
点了。坐下来点了一根烟，递给我一个纸盒子。
他说，这个，是我在上海买的，当时就想送给你，我觉得它非常像你，但是没有什么理由就送东西，总觉得很别扭。
我拆开。是个非常精致的黑色底座的高脚杯。我很吃惊。他会送一个杯子给我。这个礼物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是否喜欢。
我笑着说，很喜欢。
很喜欢。我是真的很喜欢。我一直想买一只杯子，顾先把它送我，他说，你要好好留着它，它碎了，你也就碎了。
我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他知道我一直在边缘。这个边缘细如直线，稍微不慎，就会坠入深渊。我一直很渺茫，情绪化，偶尔还会歇斯底里的崩溃。如履薄冰的一双脚，还不知道要往哪走。
也就是因为，我跟顾先能够相互体会到，彼此心底里的那点儿东西。隐私的，脆弱的，敏感的，我们才开始彼此珍惜。
那段时间。我们讨论最多的问题，就是如果对方突然消失，用任何方法都找不到的时候，会不会忘记。顾先问我的时候，低着头，眼睛看着别处，似乎漫不经心。我回答的时候，也是低着头，眼睛看着别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在抬眼的刹那看到他右手背上的红色血痣。他被我突然抓起右手的时候显然促不及防，然后我也伸出我的右手，让他看。
是的。在右手的同样位置。我们都有一颗细小不容易被看到的红色血痣。
为此我充满幻想。
那一夜。突然就冒出来无数的幻想。
顾先于我，就像一面镜子。他讲了很多过去给我。他总希望自己能有所改变，那种放荡而放肆的生活有一个终点。能有什么使得我们驻足并从此可以安心度日。可是我们都还没有遇到。有时候，想到这些，我会觉得我在跟顾先相依为命。我们清楚地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卑微和自以为是，也清楚地感到了继续放任的危险，甚至，我们明知道会殊途同归还要努力的抗争什么。
有时候我很抑郁。你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你的一切无非只是为了生存，而生活里有太多的角色你没有分身术可以饰演，因为欲望的不可实现，那些幻觉就像自己被煮在沸腾的虹吸瓶里。就像散开之后飞扬在空中的棉絮。注定要，浪迹天涯。
表面总是很平淡。我歇斯底里地想知道答案。可是没有人能给。我自己，更不能给。
顾先也是如此。只是他更懂得矜持和克制。他不像我这样想的太多，他总说，一切遁然无形，自然会有它自己的结局
3
去青岛的事情他并不知道。是我在火车上发短信告诉他，我已经在去青岛的火车上。他可能很惊讶我怎么会突然走了。不过很快的，他说，去了，那就好好玩吧。
顾先一直很随意。或者讲，他不是会在乎的那种人。他的表情一直是充满笑意。有时候，我觉得这笑充满天真，有时候却是满满的罪恶。对人熟视无睹的罪恶。
中午到了青岛，先在香港中路的一家小旅馆开了房间。房间很大。窗户安置的过高。我只有站在床上，才能看到对面高耸的大厦。还有拥挤的人群。宽敞的马路上行走几乎没有间隔的各种车辆。我已经不觉得香港中路的繁华。我只知道，这是生活秀的某个会场而已。站在花洒下长时间的冲淋自己。把椅子搬到空调下站在上面吹干身体。并抽烟。然后拾起那身脏衣服，去海边。
海边。我望着目力所及的尽头，地平线一样的边缘。或者，边缘一样的地平线。夕阳在右边，像一大滴橙黄色微醺的眼泪。冰凉的海水一波一波地抚摩脚背。来青岛，也是我一夜之间的念头。我总想知道，如果我离开了，顾先会不会想念我。就是在他送我杯子的那个夜晚。我问他，你就没有想过，万一我爱上你了，你怎么办？他在纸巾上写给我。我只是你心里的一个小波澜，如果有新的男人出现，你很快就会忘记我。
这些话很疼。
我把脚伸进海水。又抽出来。浮力消失后，感觉变得很沉重。四月的青岛还很冷。我把衬衣领子最上面的扣子系上。
我当然知道，最好的关系自然是朋友。我朋友很少，甚至可以说，没有朋友。而顾先的朋友的概念，也一定要经过时间的磨砺。如果只是围绕身边喝茶聊天的人，不如说是玩伴。而顾先于我，是从朋友步履而来的。我愿意他洞察我，揭穿我。因为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如此接近另外一个人。
何况。我与顾先只是萍水相逢后的烟花一场。
回到旅馆。把一床被子铺在地上，然后裹着它缩在墙角给顾先发短信。我告诉顾先我很想念他。而事实上是我无比想念他。
我哭起来。
我不由自主地哭起来。顾先说，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下了火车。我知道我已经要迟到了。顾先问我在哪，我骗他说我已经在公交车上，堵车，一会就到。而其实我才刚刚下火车。我飞速的打车并挑了一条虽然远但可以更快些的路。出租车在高架桥上飞奔起来。我不断地看表，不断地告诉顾先，我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仅仅是，为了六点钟前见到顾先，并与他走路。而随后他要跟别人出去吃饭，我要回家。
不过不到一个小时的见面时间而已。我却是非见不可的心情。
他看到我时，我面带笑容。他走的时候，我还是面带笑容。回到家我扑在床上。很累。除了睡觉已经没有别的更想做的事情。
4
三个月之后。我开始在我的博客上给我所爱的人写情书。我的第一本书要出版了。顾先拿了一个奖。他很高兴地叫我出去吃饭。
年的婚姻。他要娶一个自己完全不喜欢的女人，他要付出代价。
我喝醉了。我说，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你不用真的答应我什么。我们不同路。你有你的生活，我只是介入了很小的一部分，我并不奢求，你知道我并不奢求。我只希望，你不要离开。
顾先说，我们是萍水相逢么？萍水相逢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么？
那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
我歇斯底里地问他。顾先不肯说话。
我们结婚吧。顾先终于开口。
5
那是个很沉闷的下午。我跟顾先带着户口本，身份证去登记。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谁也没有跟谁说话。一反常态的，他走在我前面，与我保持半米的距离，也不回头看我。我想我们的心里也许都并不甘愿吧。却做着一件极其荒谬的事情。
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各自的手里有了一个红色本子。里面是我跟顾先的名字，还有我跟顾先毫无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呆滞的脸。红色的结婚证，盖着具有法律效力的红章。一切都被红色包揽。喜庆的一张纸，但没有庆祝。我们神秘的结婚，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瞒天过海地拿到了一张证书。
这其中欺骗的，也有我们自己。
顾先把房子退掉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我们的生活很简单。我的屋子依旧繁乱不堪。而加进了顾先后，他的繁乱也跟着加了进来。我们更像是同居在一起的朋友，至于婚姻，至于那一纸结婚证，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我曾经说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太相像的人在一起，只能是相互揭穿。实际，我们一直相安无事。我们在各自的房间里工作。他还是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耗在各个城市。我还是朝五晚九的写字，生活。不过是窗台上多了更多的可乐罐子，还有垃圾桶多出一倍的烟把儿和烟灰。
我们从来都是单独行动。时刻彰显出的关系，不过是一个屋檐下的同居朋友。但是，我没有敏感地去探究什么。无所谓的顾先也引导着我的无所谓。偶尔我们会一起去超市买菜，他推车，建议给我他喜欢吃的东西，还有推测出我喜欢吃的东西。然后很欢喜地付钱。两个人追公交车的时候，他会拉住我的手。晚上，我们会躺在床上安静地听音乐。顾先会讲很多他小时侯很搞笑的事情。然后我会听着听着突然起身去洗澡。回来就看到顾先已经睡去。非常安心。
这样的生活使我们都有规律起来。
他确实一直没有找别的女人。
生活无比平静。惟有我自己心里还是会惶恐不安。越是与他朝朝暮暮地生活在一起。就越是感到心痛。
他不爱我。他只是与我一起生活。
6
结婚不久。我就到一家杂志社去工作。有时也会帮顾先做一些采访或拍照片。他一直认为我非常有才华。他也一直认为自己很精明。
他更是一直认为，我就是男版的他，他就是女版的我。
他喜欢让生活简单易懂。他却一直忽略掉，他反复强调我们的共性，却无法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我。也就是说，他不懂得站在我的立场上去替我考虑什么。尽管生活中，他已经十分周到。只是我自己心里清楚，他并不爱我，也就没有责任照顾我，体贴我。正是因为我过于清楚我跟他的根底，所以我从来不会要求他什么。
我觉得没有资格。
我们的关系也借以维持，相互珍重，偏执自己而态度疏离。
一段之后。有一天，我开始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化。同一天的最初，只是一种突然而来的心理预感，莫名其妙地就这样以为，之后去药店买了早孕试条，出现的红色细线证明一切。
我突然不知道，我是否该对顾先说。
顾先在上海工作。繁忙。我不愿打扰。最后我不得不试探性地告诉他。本意是，如果他猜不出发生了什么，就不要对他说，如果他能猜到，就顺势告诉他，也让他不必太讶异。至于结果，早已清晰。孩子是不能要的。我们并非寻常夫妻，多半来讲，那纸婚约不过是个契约，廖以安慰彼此，并不具备感情上的基础。多出一个人无疑是破坏了规则，尽管当初我与顾先未声明，我也很明白，他即便是与我结婚，也希望生活得无牵无挂，也就是因为我能满足他这点自由，他才会与我结婚。
顾先果然迅速猜到。反应也很平静。问我要怎么办。我很知趣也很体谅，直言会把事情处理好，要他不必担心。说这话时，心里满是埋怨和愧疚，又无意表露，惟恐顾先看穿自己原来太过在乎。我想与他势均力敌的生活，也就不至于追究谁亏欠于谁，彼此都不用操心于纠缠，才符合当初不言而喻的初衷。
我想如果是别的夫妻。也许会欢喜无比，也许会焦急担忧，也许是男人要迅速地飞奔回来，也许是女人要坚定地开始为孩子做一切准备。而我感到酸涩。顾先的淡漠一如既往，我不能做任何幻想。孩子带来一丝喜悦的幸福，随后就是证明幸福的短暂。
我对顾先说，我要去外地做掉孩子。顾先问，是不是非去不可。我很坚持。他也就没有他言。我想他大概也猜到了，原因是我不愿意见他。
可是他还是在我走之前回来了，恰好是我要走的当天上午。他叮嘱了一些话。要我自己注意身体，还开玩笑地说，记住，你欠我一个孩子。我忍不住落了泪。这是我第一次在顾先面前掉泪。顾先把我的脸转过去，他不要看到女人的眼泪。我也只是迅速地起身拿起行李走了。
放弃掉的，正恰恰是我过去一直隐隐做痛的累积，也正是我过去一直隐逸的感情。
无可挽回。
躺在病床上，有男性朋友陪伴，也就看不到身旁其他人对于自己的怜悯。脸色苍白却还是掩饰不掉诚惶诚恐的眼神。我不得不闭上眼，不说话。逼迫自己迅速睡去。而越是这样的紧逼越加不能释怀。我起身借去厕所的机会，在手腕上一道道的横刀抹去。切抹过的皮肤很快就渗出血来。六条裂痕相互模糊。我就用嘴唇吸吮，却是更生硬的疼痛。
疼痛也罢。
其实我很疼。真的很疼。你无法形容根源在哪，它埋的很深，准确部位你自己也找不到。你把手放到平坦的腹部，感觉不到丝毫的动静，那巨大的疼痛不带抽搐。蜿蜒的，力大无比地冲上来，却又伪装得那么好。
而这些留在手腕上的自残伤痕很细。很浅。这样已经足够。她们完全可以分散那些不知途径的疼痛。而且她们那么直白，坚硬，来得更快更猛烈。我只得在厕所里完成这样一种转移。这些瞬间罗列起的无数以后。
它同时也转移了我内心无比沉重的东西。
我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亦不能要顾先。
7
回来之后。我一直在家休息。顾先也格外照顾我，每日煮汤烧菜，十分体贴。
我每天都在流血。淋漓不断地流血。顾先不懂这些事情。他只是见我仍然频繁抽烟，并不节制，还是经常半夜起身趴在桌子上写稿，就认为我身体安好，已经没有事情。
我也不对顾先提及心里，相安无事的生活。恢复到这场意外之前的宁静。只是我再见他已经觉得他很陌生。我突然就恐惧起来，原本是过于熟悉的相濡以沫，顾先如同以为他自己一样以为我也是无所顾及。
一切遁然无形，自然会有它自己的结局。
我也同意顾先这句话。终于他磨练的我，不再固执于对他感情的纠结。
转季进入冬天。
某日。顾先往我办公室打电话，说是要晚上一起吃饭，顺便说些事情。半年来，这是顾先第一次以非常正式的口气邀请我吃饭。我们早已像所有平常的夫妻那样，过着平淡而机械的生活。他这样突然的邀请，显得很不寻常。而且当晚我要加班，于是希望能改天。没想顾先却说，那就不吃饭了，但晚上一定要找个地方面谈。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跟顾先的日子到头了。
约在一家常去的小酒吧。顾先还是讲究说话的艺术，而我却不喜欢转弯抹角。我让他直说。
他告诉我。他的父母已经知道他私自结婚的事情，很不满意，但也没并没有指责和更改什么的意思。但是他奶奶非常坚持，而顾先不想违背，但又实在不是心甘情愿。
说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三分意思。
我问他，你是不是想走了？
他笑。是的，我一早就跟你说过，我想去国外生活一段时间，不会很长，一两年，刚好可以躲避掉一些事情。
我点点头。我知道顾先不会问我是否乐意追随他。一年以来，我始终明白，他并不爱我。我依然知趣而自制地问他，我们需要离婚么？
顾先说，不用。你呢？你需要么？
不用。
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不用，是因为他可以借此继续他自由的生活，而我，可以借此留有一个慰藉。它仍然是一个具有长期效力的合约。
也许回来我还会与你生活。
也许我就此消失。
是啊，我想你也会的。
顾先，我们都太自以为是了。一年前我就对你说过。我们之间谁动了感情谁出局。你当时说没意思不以为然。
我到现在仍然觉得牵扯到此没什么意思。
那是因为好多事儿你不知道。
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
恩。已经没必要说。现在只应该说再见。
再见。
8
顾先走后。房子空了很多。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把这栋房子整理得很干净。我穿上顾先留下的衣服，领口还有他的气味，依然是陌生又熟悉的。我们都走的很干脆。
我留不下那个孩子，也留不住顾先。
没什么可后悔的。惟一后悔的事情，是这一年多来，直至最后，我都没能坦白地告诉顾先，我有多爱他。
五月的时候，顾先看我的博客，上面有三封写给他的情书，只是我不提姓名，谁也猜不出这个男人是谁。甚至顾先还问我，你爱上谁了？谁有那么大能耐能让你为了他漂泊？我死活不说，尽管几次他问起我都很想告诉他。我还是压在心底。
我当然知道顾先早就猜出答案了。
我不说，他自然不会去揭穿我，因为揭穿我的同时也就是揭穿了他自己。揭穿了我爱他的事实，也就揭穿了他不爱我的事实。
我在收拾房子的时候，不慎把一直放在书柜里的高脚杯打破了。杯子落地的一瞬，我整个人呆在那。窗外的阳光刚好射进来，照着那些碎片，晶莹发亮。
我找来盒子，把碎片一片片拾起来。
记得谁告诉我，送人杯子的意思是渴望与这个人相处一辈子。我知道当初顾先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这只杯子很像我。他曾经要求我无论如何珍惜她，爱护她。因为她碎了，我也就碎了。
现在它真的碎了。我带着一盒子的碎片离开。即便是碎片，我也仍然占有她，亦如我占有着顾先的某样东西。可是注定无法完全。
不过。我已然知足。
只是，我找不到我们的结婚证了。
我很讨厌汽油味。可能我讨厌的东西挺多的，而且，别人都说我很怪。比如我的书橱里几乎没有几本书，有很多花花绿绿的本子，有我的化妆品，有我的游戏盘，还有我的卫生巾。挺乱的，我知道。
小时营业的超市。通常在两点左右我会下去买一罐可乐，一包泡芙蛋糕，一盒烟。小姐并没有因为我的夜夜光顾而态度友好。她非常淡漠，不会对你微笑，不会问你是否还需要点别的什么。就是低着头计价，收钱，听我说谢谢后点头，最后面无表情地看我离开。
我总觉得她有心事。也许她失恋。也许，她希望彻夜无人光顾，这样她就可以休息。
我喜欢对陌生人进行揣测。这些对你不屑一顾的人，不论他或者她是不是与你相识，修好，他们总是各有各的路数，你很难从一张脸上看到什么。
故事，总是在最暗处。
我是靠写各种各样的故事营生的。营生这个说法文明了一些。正经的工作三个月前我也有过。在一家游戏公司做策划。但是我受不了公司严格的坐班制度。准确地说，我讨厌一切制度。骨头里有水一样的东西，自由的，杂乱无章的，漫无目的的。而且，我相信宿命。可我没有能够宿命的人，这么多年反复兜圈子，却没有停下来。我相信我是在依靠惯性前进。那个最最开始也最最原始的无比巨大的动力，引导我至此，经历的疲顿终于让人厌倦，所可以维持生活继续，促使感情经营的，不过是延续而来的最初的惯性。
所以我很麻木。也很懒惰。有人际交往上的洁癖。一年以来身边经过的陌生人无数，却没有一个进入我的视野，也没有一个被我圈留。
为何要停下来呢？为何要寻找呢？顾先说，其实你这样也挺好。
顾先说我这样挺好，也许我就是真的挺好。我知道他不会牵强附会的迎合我而去称赞我什么。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度日的。我们没有理由去指责，自己选择的一如继往的生活和生活方式。
三月。我去参加一个诗人的诗歌朗诵会。诗人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诗人诗写的不错，在圈子里也小有名气。诗人对我也不错，曾经有过希望我等他几年然后与他结婚的表示。这很荒唐。诗人总是有无穷的想像力，这个角度上，就不算荒唐了。
那天，我是单纯作为看客或听客去的。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看诗人歇斯底里的表情，听诗人阴阳顿挫的声调。很有意思。仅限于这场表演，对于诗歌的内容我并不关心。坦白说我不喜欢诗，为了照顾诗人的面子，我来了，并且不打算长坐。
诗人欢喜地介绍他的朋友给我认识。其中就有顾先。顾先是记者，诗人拉他来的意图相当明显。我很直截了当的问顾先是否喜欢诗，或者是否喜欢这位诗人的诗。
顾先镇定地回答。
他给我很多诗，但我从来就没看过。
台上有人弹着钢琴唱起歌来。歌名我不知道。淡淡的忧伤，沉厚性感的男声。我闭上眼睛，轻轻吐着烟。顾先就在我旁边，能细细闻到他身上香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是一种多年以来不曾闻过却异常感到熟悉的味道。好感的到来。
我们走吧。他说。
那一晚我们在歌声中逃了。尽管其实那首歌是整场朗诵会的惟一亮点。诗人只是促成了一场相会。
众人与众人的，我与顾先的。
》。讲给他我为什么不喜欢上班，为什么不喜欢星期一，为什么屋里只有一盏不太亮的地灯却有五个手电筒，讲给他两年前刻骨铭心的爱情，我还告诉他，我最想要的文身图案，是只古典蚊子。然后在歌声里我们做爱。
的歌声一般，慢条斯理地低吟，被剥落力气地，被融化掉地呼吸着。
还是因为顾先。那一夜，我无比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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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先第二天就按照他原来的计划去了上海。
他走了以后。我有一点想念他。不过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这样而出现一丝一毫的偏颇。我们都是在人群中出现的。在很多黑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甚至蓝色紫色的头发中，辨别出彼此，靠的是什么呢？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讯号让两个人相识呢？
也就是在他身临上海的这一个星期，我们频繁地夜夜在网上聊天。才渐渐发现两个人竟出奇的相似。这个相似不只是指性格和生活态度，它甚至包括很多生活习惯，难以让人相信的一致性。这一切让人惊奇，也让人迫切。
我们迫切地需要再见面。
的某首歌。顾先走后，我一直没有再听她。
这些并不是问题。
终于。
我们开始进入彼此的生活。
顾先也很不稳定，并不是说工作而是工作性质。他每天要去很多地方，有采访的话还要赶到别的城市，但是只要他不出差，他一定会来找我。
现在我也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约定，在彼此找到真正的爱人之前，只与对方做爱而不找别人。当时他答应地很干脆。他抱着我，为数不多充满暖意地抱着我，答应着，而我，竟然有点哀伤。是的，我不希望他再去找别人，即使那时候我们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关系，这样的要求未免提的过于牵强，我还是说出口，并请他应承我。
我是自私的。我恐惧他某一天的突然消失。那天我亲吻他。
我渴望亲吻他。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场暧昧的开始。接下来并没有其他发生。他每天给我打电话，我把我的小说给他看。我为他拍了很多照片，他很喜欢。他没有找别的女人。我也没有找别的男人。
只是。我们之间从来都是模糊的。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这与以往的很多次不同。我总是惯于澄清一种关系。要么是爱人，要么是敌人，要么是情人，要么什么都不是。顾先是什么呢？我是什么呢？
无答案而奇怪的发问。
半个月之后，我要去青岛几天。他突然说要送东西给我。
点了。坐下来点了一根烟，递给我一个纸盒子。
他说，这个，是我在上海买的，当时就想送给你，我觉得它非常像你，但是没有什么理由就送东西，总觉得很别扭。
我拆开。是个非常精致的黑色底座的高脚杯。我很吃惊。他会送一个杯子给我。这个礼物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是否喜欢。
我笑着说，很喜欢。
很喜欢。我是真的很喜欢。我一直想买一只杯子，顾先把它送我，他说，你要好好留着它，它碎了，你也就碎了。
我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他知道我一直在边缘。这个边缘细如直线，稍微不慎，就会坠入深渊。我一直很渺茫，情绪化，偶尔还会歇斯底里的崩溃。如履薄冰的一双脚，还不知道要往哪走。
也就是因为，我跟顾先能够相互体会到，彼此心底里的那点儿东西。隐私的，脆弱的，敏感的，我们才开始彼此珍惜。
那段时间。我们讨论最多的问题，就是如果对方突然消失，用任何方法都找不到的时候，会不会忘记。顾先问我的时候，低着头，眼睛看着别处，似乎漫不经心。我回答的时候，也是低着头，眼睛看着别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在抬眼的刹那看到他右手背上的红色血痣。他被我突然抓起右手的时候显然促不及防，然后我也伸出我的右手，让他看。
是的。在右手的同样位置。我们都有一颗细小不容易被看到的红色血痣。
为此我充满幻想。
那一夜。突然就冒出来无数的幻想。
顾先于我，就像一面镜子。他讲了很多过去给我。他总希望自己能有所改变，那种放荡而放肆的生活有一个终点。能有什么使得我们驻足并从此可以安心度日。可是我们都还没有遇到。有时候，想到这些，我会觉得我在跟顾先相依为命。我们清楚地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卑微和自以为是，也清楚地感到了继续放任的危险，甚至，我们明知道会殊途同归还要努力的抗争什么。
有时候我很抑郁。你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你的一切无非只是为了生存，而生活里有太多的角色你没有分身术可以饰演，因为欲望的不可实现，那些幻觉就像自己被煮在沸腾的虹吸瓶里。就像散开之后飞扬在空中的棉絮。注定要，浪迹天涯。
表面总是很平淡。我歇斯底里地想知道答案。可是没有人能给。我自己，更不能给。
顾先也是如此。只是他更懂得矜持和克制。他不像我这样想的太多，他总说，一切遁然无形，自然会有它自己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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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青岛的事情他并不知道。是我在火车上发短信告诉他，我已经在去青岛的火车上。他可能很惊讶我怎么会突然走了。不过很快的，他说，去了，那就好好玩吧。
顾先一直很随意。或者讲，他不是会在乎的那种人。他的表情一直是充满笑意。有时候，我觉得这笑充满天真，有时候却是满满的罪恶。对人熟视无睹的罪恶。
中午到了青岛，先在香港中路的一家小旅馆开了房间。房间很大。窗户安置的过高。我只有站在床上，才能看到对面高耸的大厦。还有拥挤的人群。宽敞的马路上行走几乎没有间隔的各种车辆。我已经不觉得香港中路的繁华。我只知道，这是生活秀的某个会场而已。站在花洒下长时间的冲淋自己。把椅子搬到空调下站在上面吹干身体。并抽烟。然后拾起那身脏衣服，去海边。
海边。我望着目力所及的尽头，地平线一样的边缘。或者，边缘一样的地平线。夕阳在右边，像一大滴橙黄色微醺的眼泪。冰凉的海水一波一波地抚摩脚背。来青岛，也是我一夜之间的念头。我总想知道，如果我离开了，顾先会不会想念我。就是在他送我杯子的那个夜晚。我问他，你就没有想过，万一我爱上你了，你怎么办？他在纸巾上写给我。我只是你心里的一个小波澜，如果有新的男人出现，你很快就会忘记我。
这些话很疼。
我把脚伸进海水。又抽出来。浮力消失后，感觉变得很沉重。四月的青岛还很冷。我把衬衣领子最上面的扣子系上。
我当然知道，最好的关系自然是朋友。我朋友很少，甚至可以说，没有朋友。而顾先的朋友的概念，也一定要经过时间的磨砺。如果只是围绕身边喝茶聊天的人，不如说是玩伴。而顾先于我，是从朋友步履而来的。我愿意他洞察我，揭穿我。因为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如此接近另外一个人。
何况。我与顾先只是萍水相逢后的烟花一场。
回到旅馆。把一床被子铺在地上，然后裹着它缩在墙角给顾先发短信。我告诉顾先我很想念他。而事实上是我无比想念他。
我哭起来。
我不由自主地哭起来。顾先说，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下了火车。我知道我已经要迟到了。顾先问我在哪，我骗他说我已经在公交车上，堵车，一会就到。而其实我才刚刚下火车。我飞速的打车并挑了一条虽然远但可以更快些的路。出租车在高架桥上飞奔起来。我不断地看表，不断地告诉顾先，我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仅仅是，为了六点钟前见到顾先，并与他走路。而随后他要跟别人出去吃饭，我要回家。
不过不到一个小时的见面时间而已。我却是非见不可的心情。
他看到我时，我面带笑容。他走的时候，我还是面带笑容。回到家我扑在床上。很累。除了睡觉已经没有别的更想做的事情。
4
三个月之后。我开始在我的博客上给我所爱的人写情书。我的第一本书要出版了。顾先拿了一个奖。他很高兴地叫我出去吃饭。
年的婚姻。他要娶一个自己完全不喜欢的女人，他要付出代价。
我喝醉了。我说，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你不用真的答应我什么。我们不同路。你有你的生活，我只是介入了很小的一部分，我并不奢求，你知道我并不奢求。我只希望，你不要离开。
顾先说，我们是萍水相逢么？萍水相逢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么？
那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
我歇斯底里地问他。顾先不肯说话。
我们结婚吧。顾先终于开口。
5
那是个很沉闷的下午。我跟顾先带着户口本，身份证去登记。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谁也没有跟谁说话。一反常态的，他走在我前面，与我保持半米的距离，也不回头看我。我想我们的心里也许都并不甘愿吧。却做着一件极其荒谬的事情。
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各自的手里有了一个红色本子。里面是我跟顾先的名字，还有我跟顾先毫无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呆滞的脸。红色的结婚证，盖着具有法律效力的红章。一切都被红色包揽。喜庆的一张纸，但没有庆祝。我们神秘的结婚，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瞒天过海地拿到了一张证书。
这其中欺骗的，也有我们自己。
顾先把房子退掉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我们的生活很简单。我的屋子依旧繁乱不堪。而加进了顾先后，他的繁乱也跟着加了进来。我们更像是同居在一起的朋友，至于婚姻，至于那一纸结婚证，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我曾经说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太相像的人在一起，只能是相互揭穿。实际，我们一直相安无事。我们在各自的房间里工作。他还是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耗在各个城市。我还是朝五晚九的写字，生活。不过是窗台上多了更多的可乐罐子，还有垃圾桶多出一倍的烟把儿和烟灰。
我们从来都是单独行动。时刻彰显出的关系，不过是一个屋檐下的同居朋友。但是，我没有敏感地去探究什么。无所谓的顾先也引导着我的无所谓。偶尔我们会一起去超市买菜，他推车，建议给我他喜欢吃的东西，还有推测出我喜欢吃的东西。然后很欢喜地付钱。两个人追公交车的时候，他会拉住我的手。晚上，我们会躺在床上安静地听音乐。顾先会讲很多他小时侯很搞笑的事情。然后我会听着听着突然起身去洗澡。回来就看到顾先已经睡去。非常安心。
这样的生活使我们都有规律起来。
他确实一直没有找别的女人。
生活无比平静。惟有我自己心里还是会惶恐不安。越是与他朝朝暮暮地生活在一起。就越是感到心痛。
他不爱我。他只是与我一起生活。
6
结婚不久。我就到一家杂志社去工作。有时也会帮顾先做一些采访或拍照片。他一直认为我非常有才华。他也一直认为自己很精明。
他更是一直认为，我就是男版的他，他就是女版的我。
他喜欢让生活简单易懂。他却一直忽略掉，他反复强调我们的共性，却无法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我。也就是说，他不懂得站在我的立场上去替我考虑什么。尽管生活中，他已经十分周到。只是我自己心里清楚，他并不爱我，也就没有责任照顾我，体贴我。正是因为我过于清楚我跟他的根底，所以我从来不会要求他什么。
我觉得没有资格。
我们的关系也借以维持，相互珍重，偏执自己而态度疏离。
一段之后。有一天，我开始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化。同一天的最初，只是一种突然而来的心理预感，莫名其妙地就这样以为，之后去药店买了早孕试条，出现的红色细线证明一切。
我突然不知道，我是否该对顾先说。
顾先在上海工作。繁忙。我不愿打扰。最后我不得不试探性地告诉他。本意是，如果他猜不出发生了什么，就不要对他说，如果他能猜到，就顺势告诉他，也让他不必太讶异。至于结果，早已清晰。孩子是不能要的。我们并非寻常夫妻，多半来讲，那纸婚约不过是个契约，廖以安慰彼此，并不具备感情上的基础。多出一个人无疑是破坏了规则，尽管当初我与顾先未声明，我也很明白，他即便是与我结婚，也希望生活得无牵无挂，也就是因为我能满足他这点自由，他才会与我结婚。
顾先果然迅速猜到。反应也很平静。问我要怎么办。我很知趣也很体谅，直言会把事情处理好，要他不必担心。说这话时，心里满是埋怨和愧疚，又无意表露，惟恐顾先看穿自己原来太过在乎。我想与他势均力敌的生活，也就不至于追究谁亏欠于谁，彼此都不用操心于纠缠，才符合当初不言而喻的初衷。
我想如果是别的夫妻。也许会欢喜无比，也许会焦急担忧，也许是男人要迅速地飞奔回来，也许是女人要坚定地开始为孩子做一切准备。而我感到酸涩。顾先的淡漠一如既往，我不能做任何幻想。孩子带来一丝喜悦的幸福，随后就是证明幸福的短暂。
我对顾先说，我要去外地做掉孩子。顾先问，是不是非去不可。我很坚持。他也就没有他言。我想他大概也猜到了，原因是我不愿意见他。
可是他还是在我走之前回来了，恰好是我要走的当天上午。他叮嘱了一些话。要我自己注意身体，还开玩笑地说，记住，你欠我一个孩子。我忍不住落了泪。这是我第一次在顾先面前掉泪。顾先把我的脸转过去，他不要看到女人的眼泪。我也只是迅速地起身拿起行李走了。
放弃掉的，正恰恰是我过去一直隐隐做痛的累积，也正是我过去一直隐逸的感情。
无可挽回。
躺在病床上，有男性朋友陪伴，也就看不到身旁其他人对于自己的怜悯。脸色苍白却还是掩饰不掉诚惶诚恐的眼神。我不得不闭上眼，不说话。逼迫自己迅速睡去。而越是这样的紧逼越加不能释怀。我起身借去厕所的机会，在手腕上一道道的横刀抹去。切抹过的皮肤很快就渗出血来。六条裂痕相互模糊。我就用嘴唇吸吮，却是更生硬的疼痛。
疼痛也罢。
其实我很疼。真的很疼。你无法形容根源在哪，它埋的很深，准确部位你自己也找不到。你把手放到平坦的腹部，感觉不到丝毫的动静，那巨大的疼痛不带抽搐。蜿蜒的，力大无比地冲上来，却又伪装得那么好。
而这些留在手腕上的自残伤痕很细。很浅。这样已经足够。她们完全可以分散那些不知途径的疼痛。而且她们那么直白，坚硬，来得更快更猛烈。我只得在厕所里完成这样一种转移。这些瞬间罗列起的无数以后。
它同时也转移了我内心无比沉重的东西。
我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亦不能要顾先。
7
回来之后。我一直在家休息。顾先也格外照顾我，每日煮汤烧菜，十分体贴。
我每天都在流血。淋漓不断地流血。顾先不懂这些事情。他只是见我仍然频繁抽烟，并不节制，还是经常半夜起身趴在桌子上写稿，就认为我身体安好，已经没有事情。
我也不对顾先提及心里，相安无事的生活。恢复到这场意外之前的宁静。只是我再见他已经觉得他很陌生。我突然就恐惧起来，原本是过于熟悉的相濡以沫，顾先如同以为他自己一样以为我也是无所顾及。
一切遁然无形，自然会有它自己的结局。
我也同意顾先这句话。终于他磨练的我，不再固执于对他感情的纠结。
转季进入冬天。
某日。顾先往我办公室打电话，说是要晚上一起吃饭，顺便说些事情。半年来，这是顾先第一次以非常正式的口气邀请我吃饭。我们早已像所有平常的夫妻那样，过着平淡而机械的生活。他这样突然的邀请，显得很不寻常。而且当晚我要加班，于是希望能改天。没想顾先却说，那就不吃饭了，但晚上一定要找个地方面谈。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跟顾先的日子到头了。
约在一家常去的小酒吧。顾先还是讲究说话的艺术，而我却不喜欢转弯抹角。我让他直说。
他告诉我。他的父母已经知道他私自结婚的事情，很不满意，但也没并没有指责和更改什么的意思。但是他奶奶非常坚持，而顾先不想违背，但又实在不是心甘情愿。
说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三分意思。
我问他，你是不是想走了？
他笑。是的，我一早就跟你说过，我想去国外生活一段时间，不会很长，一两年，刚好可以躲避掉一些事情。
我点点头。我知道顾先不会问我是否乐意追随他。一年以来，我始终明白，他并不爱我。我依然知趣而自制地问他，我们需要离婚么？
顾先说，不用。你呢？你需要么？
不用。
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不用，是因为他可以借此继续他自由的生活，而我，可以借此留有一个慰藉。它仍然是一个具有长期效力的合约。
也许回来我还会与你生活。
也许我就此消失。
是啊，我想你也会的。
顾先，我们都太自以为是了。一年前我就对你说过。我们之间谁动了感情谁出局。你当时说没意思不以为然。
我到现在仍然觉得牵扯到此没什么意思。
那是因为好多事儿你不知道。
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
恩。已经没必要说。现在只应该说再见。
再见。
8
顾先走后。房子空了很多。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把这栋房子整理得很干净。我穿上顾先留下的衣服，领口还有他的气味，依然是陌生又熟悉的。我们都走的很干脆。
我留不下那个孩子，也留不住顾先。
没什么可后悔的。惟一后悔的事情，是这一年多来，直至最后，我都没能坦白地告诉顾先，我有多爱他。
五月的时候，顾先看我的博客，上面有三封写给他的情书，只是我不提姓名，谁也猜不出这个男人是谁。甚至顾先还问我，你爱上谁了？谁有那么大能耐能让你为了他漂泊？我死活不说，尽管几次他问起我都很想告诉他。我还是压在心底。
我当然知道顾先早就猜出答案了。
我不说，他自然不会去揭穿我，因为揭穿我的同时也就是揭穿了他自己。揭穿了我爱他的事实，也就揭穿了他不爱我的事实。
我在收拾房子的时候，不慎把一直放在书柜里的高脚杯打破了。杯子落地的一瞬，我整个人呆在那。窗外的阳光刚好射进来，照着那些碎片，晶莹发亮。
我找来盒子，把碎片一片片拾起来。
记得谁告诉我，送人杯子的意思是渴望与这个人相处一辈子。我知道当初顾先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这只杯子很像我。他曾经要求我无论如何珍惜她，爱护她。因为她碎了，我也就碎了。
现在它真的碎了。我带着一盒子的碎片离开。即便是碎片，我也仍然占有她，亦如我占有着顾先的某样东西。可是注定无法完全。
不过。我已然知足。
只是，我找不到我们的结婚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