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悼评梅先生 [转贴]

英雄铸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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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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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健吾:悼评梅先生


一朝的百合花,
在五月更是美丽,
虽然它就零落在那一夕;
它原是光的植物光的花。

――英国无名氏咏

在我写出上面的时候,一段悲惨的故事忽然涌到我的眼睛前来,这故事曾经爱尔兰诗人莫尔(Moore)的吟咏,后来遇见美国的伊尔文Lrving在他一篇缠绵哀婉的散文内追叙着;伊尔文的题目是《碎了的心The Broken Heart》,莫尔的诗的第一行是:

She is far from the land when her young hero sleeps如果勉强译出

来,便是

“她远远地离开了她年轻的英雄的睡乡。”

故事是这样的:一位年轻的爱尔兰爱国志士,被诬陷为卖国贼,由官方执行死刑了;他的冤抑和他临刑前的高贵引起了民间深切的同情,“甚至于”如伊尔文所叙,“他的敌人也哀恸于那种严酷的政策”。但是他有一位忠于他的爱人,一位因为爱情而见驱于父门的热情少女!这样勇毅的女子已经预示出她一生的不幸。她避开了许多求婚者的恳切的目光。

“因为她的心在他的坟中”

最后因为环境的压迫虽然许身于一位军官,终于郁郁无欢,殁于南方的意大利,所以她的本国诗人才追咏道:

“她远远地离开了她年轻的英雄的睡乡。”

在我们读到她,最后逝世的时辰,不禁要叹息一声略略喜慰的叹息。

这声叹息如今让我擒来更为沉痛地刻画在这里。更为沉痛地:因为评梅先生与我同时代,而我也更认识她。我们的感情不仅是乡谊对于乡谊,先生对于学生,朋友对于朋友,而是姐姐对于弟弟。所以如今来写一篇文章哀悼,只有使我感到情思的紊乱,觉得什么话都不应该印在一张发乌的纸上,污了逝者生时神圣的印象。我逢见他深谈的时候极少,除去在正式茶会赐予的机会中晤面以外,彼此从未相访过,这自然要归罪于自己的疏僻。若我下面所叙的情形有一点错误,但是她的善恕的精神一定会原宥我今日的唐突。

当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因为住在东西南城,每每于星期日或夏日的黄昏,独自或者偕伴,往陶然亭一带散步。有时兴致淋漓,便不知不觉出了右安门,从永定门绕回来,这也许由于幼时生活的苦闷吧。其后有一次我从奔陶然亭的那条大路转入一条小道,在苇塘尽头的陆地上,我发现了一座纪念碑式的尖形新冢,白石砌成,矗立于荒乱的绿草地,在四周从未经人招魂过的乱坟堆中,忽然映入目界令人生出一种新颖的悲感。我走过去读那碑上的绿字;立在它的正面,我半晌未能抬起腰来,我伸手细摸着那些字的笔迹,我疑惑我走出了实际的世界。后面的同伴问我作什么?我移开身子,请他看一看这伤心的墓铭。

“呵,原来就葬在这里!”他慨叹道。

“这是不是我所认识的评梅?”我指着墓铭末尾的签名向他疑问道。

“就是她!就是她!”

慢慢我的同伴把他所知道的都告诉我,在洒满了夕阳的归途上,我从没有斗胆问过评梅先生自己,这是一段轻易不容别人触犯的悲惨的历史。如今我可以把它简略地重述一下吗?如今她自己也去了世虽然还未能如她的愿,安葬于这座小小的白冢的旁边。噢!让野风来歌着,让秋虫来吟着,让苇叶来舞着,在他们所嗜爱的月光下,奏起阴世的乐曲!读者!知道这个故事以后,如果你相信自己的才力,把这一双情人的血泪织在你的永生的诗章中间。我求你。

评梅先生遭过了一个不是现代女子所应遭过的命运;她自己是一位诗人,她的短短的一生,如诗人所咏,也只是首诗:一首充满了瓢鸿的绝望的哀啼的佳章。我们看见她的笑颜,煦悦与仁慈,测不透那浮面下所深隐的幽恨;我们遥见孤鸿的飘渺,高超与卓绝,却不见她声音以外的声音。于是在一切的不识者中间她终于无声而去。

我们同乡内有一位天辛君,据说孙中山先生曾派他往俄国调查过。我只听说他是一位有志有为的人物,但是我晓得如果评梅先生会恋上他,那么他一定是一位值得一般好女子敬爱的君子。他已经结过婚了,但是他的智慧领导着他的热情,走上现代青年所走的光明的险径;他注意不顾一切,向评梅先生表示了他的态度。我们所最引为诧异的是她当日的态度――她拒绝了,也许因为她对于她的同类的同情吧;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以揣测的理由。也许解放了的新女子笑她缺乏勇气。缺乏勇气!一位有毅力拒绝她所深爱的男子的女子?这不是她的思路的缜密(这一点使她超越了现代轻浮的妇女之上)害了她!这是时间!时间把她所恃为武器的智慧在不意之中葬埋了。正如Sir Water Raleish临刑前自咏道:

Even Such is time

天辛君不久便病终了,所谓

壮志未酬身先死,
常使英雄泪满襟。

这消息她在友人家中听到的,一声霹雳,她晕绝过去,后来她好容易换过气来了,和大风浪后的海面一样,她貌视沉静,支撑着她的恶运;然而由这时起,她的心完全碎了。

这以后的生活,她的诗文唯一而最确实的证明;并且明了了她思想上的所以悲观与厌世,我们也就更易透解她的哀婉凄怆的诗文。伊尔文在他的文章内论道:“但是一个妇女的全生命便是一本情感的历史。心是她的世界,在这里她的野心想主宰一切!在这里她的贪性想得到那些隐秘的宝藏,她送出她的同情去冒险,她安置她的全灵魂在情感的交易上,如果船沉了她的情况便毫无希望――因为这是一个心的破产。”他继续论道:“她是她自己的思想与感情的伴侣;如果它们变成忧伤的宰辅,她还能到什么地方寻她的安慰呢?她的命运是受男子的求婚,为其所胜有;如果不幸于她的爱情,她的心就如同被攻下了的寨堡,让敌人打了下来,弃在一边荒芜起来。”

在今年四月的暮春天气,评梅先生领着她十几位女学生到我们学校来;在一个下弦月的微光的朦胧里,我们一共四五个人坐在荷花池前的石阶上,她背倚着石栏杆,静静地听着她的学生们的漫烂的歌唱,天真的谈屑;我坐在最高的一层石级上,在微浮的黯黯的水面上,探出一团一团的新荷,亭旁静伫,仿佛盘算好了从她亲口内要细聆她凄凉的身世。四外的松柏,和一切山石的杂草,都沉落于夜的怀抱。这个夜不太黑暗,不太明晔,正是一个诗人的夜。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为一种神秘的力量所感动,回头向我道:“在这里求学是幸福!”

我说得分什么学生。

有一个学生问她的岁数。她告诉了她,喟叹了一声。

“我觉得我活到这个年纪真不容易!”她继续道:“光阴也真过的快。我希望我也能有这一个优美的环境,在这里休息一下我的疲倦;昨天晚上我在对面山下的石墩上坐了一夜,直到天色微微红了起来。我不能不在社会里鬼混,哦,那社会!什么样有志气的好人也让它一口吞下去。我挣扎着,我从来不有苟且,我从来只和我自己是朋友。我站在泥水里头,和这莲花一样,可是和它们一样,出污泥而不染。我的身子是清白的;我将来死去还是一个父母赐我的璧洁的身体。我从来不求人,不谄媚人我在什么事情上也没有成就,就是文章我也不敢写了。”

“在这社会里面,女子向来是――“我插嘴道。

“我真羡慕你们男孩子!只要自己有志气,有毅力,终久可以在社会上打出一条路来;你们什么都撇弃得下。至于你......”接着她讲些鼓舞我上进的话,等我谢过了,她继续道:“现在我也不悲观了;人活着,反正是要活着,有同情也好,没有同情也好,反正要活着。所以如今当我难受极了的时候,眼泪固然要流,然而我一看见这许多的学生欢欢喜喜地唱着,跳着,我便安慰了许多。她们是我唯一的安慰。可是慢慢她们也要离开我走去的......”

其后在城里一个茶会上,她指着她的学生向我们在座者道:“我从前常常是不快活的,后来我发现了她们,我这些亲爱的小妹妹,我才晓得我太自私了。我最近读着一本小说,叫做《爱的教育》,读完之后我哭了。我立誓一声要从事于教育;我爱她们。我明白了我从前的错误。”

她的人生观的渐渐改进,对于她,是一件重大而且必须的关节。但是这来得过于迟缓了,已经救不了她的已频尽头的命运。

最令我感到一种显然的差别的,是看见她立在繁华而喧嚣的人海里,她漫立在一群幸福的妇女中间面色微白,黯然伤神,孤零零的,仿佛一个失了魂的美丽的空囊壳;有时甚至于表示一种畏涩的神情,仿佛自惭形陋的念头在激动她的整个内心灵。那过去的悲哀浸遍了她的无所施用的热心,想把它骗入一时的欢乐,只是自欺欺人。她生活在她的已逝的梦境,她忏悔她昔日对于那唯一爱她的男子所犯的罪过;她跳到社会里,努力要消耗一切于刹那的遗忘;然而她的思想仍是她的,她的情感仍旧潜在着,她终于不能毁灭她已往的评梅。她只得向上天狂呼道:“天啊,让我隐没于山林吧!让我独居于海滨吧!我不能再游于这扰攘的人寰了。”(《偶然草》)那末一句表示出她的极端的绝望。所有她的诗文几乎多半是她奋斗之后失了望的哀辞,在那里她的始元的精神超过了我们今日所谓的颓废文学,无病而吟的女子。她的情感几乎高尚到神圣的程度,即使她自己不吟不写,以她一生的无名的不幸而论,已经够我们的诗人兴感讽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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