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趣文周刊》:第198期 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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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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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 《英雄》

第一章 杀了杀手的人

一、引子

大漠孤烟。
骤起的马蹄,几乎将人的胸膛迸碎!
几十个精锐的黑甲骑兵,在沙漠中呈遍扇形突进,紧紧护卫着中间一辆马车。铁马金戈,锋利的戈刃熠熠闪光。黑色的大旗,黑色的面盔。马蹄狂奔,卷起腾腾尘烟。
秦国最训练有素的死士!
这是中国的战国时代,天下分裂,分为七国:秦、赵、韩、魏、燕、齐、楚。
七国之中,秦国最强。
没有一个士兵脸上有表情。
整支队伍,就像一把黑色冷酷、挥出的刀!
侠客坐在车上,双目内敛,面若寒霜,看不清他的具体年龄,因为他虽然年轻,却像一件藏在鞘中,随时可跳起使人致命的武器!
看到他,没有人有信心阻挡他的一击,因为他本身就是一种杀气!
虽然,他连眼睛还没有睁开。
车内,摆放三只漆盒,两长一方,盒身雕满龙形花纹,极为名贵。滚滚尘烟,掠过盒面,
三只长盒,将耸动秦国!
一位长髯老仆,默默策马,跟在车后。
马蹄踏破耳鼓,前方出现一座小市镇。队首掌旗官将黑色大旗一挥,马队立即变阵,收为两列,护住当中侠客马车,如一枝黑色快箭插向镇中。街道两旁,地方官员与仆从跪伏在地,几案上堆满水囊、干粮、肉修。马队即刻不停,呼啸而过,骑兵们只飞快俯身,将食物抄起。
往前,又是一道雄关,城门已洞开,任马队通行。
守关士兵已准备好,催着空马跟住马队跑。掌旗官大旗再挥,黑色甲士一起腾身、换马,动作整齐得如一个人。换下的马撤后,竟没有半点耽搁,马队奔驰的速度更快。
掌旗官两侧,弓箭手持有强弓利箭,虎视眈眈。
侠客在车上,声色不动。
他跟着秦王派来的卫队,已不停地跑了两天两夜。
他们奉命,要在第三天早朝将他送到秦宫。
途中如有阻碍,可格杀勿论!
没有人知道,车中的侠客为何对秦王如此重要?他究竟是秦国的英雄、功臣,还是要犯?
他只是一个无名侠客。
他无名到没有名字的地步。
由于没有名字,他才有了一个名字:无名。
暮色苍茫,残阳似血,黑色马队如一只张开翼的巨鹰,滑翔进愈来愈浓的黑暗。
“呼”,一团火把率先点燃,接着“腾”、“腾”、“腾”是一枝又一枝火把。两行火龙,护送着侠客无名,奔行在黑夜。

二、迎之


“嘟”、“嘟”、“嘟”,三通号角吹过。
秦宫大殿前,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三千名秦国文武官员肃立殿前,鸦雀无声。
隔在大殿台阶与官员间,是黑压压持戈精兵。
秦尚黑,官服一律为黑色,只是依帽饰与衣袍滚边区分出官阶。大秦国力强悍,法度森严,所以官员们目光炯然,级级排列,井然有序,没有一个人身上有赘肉,比士兵还精干。整座方阵,犹如待命的战阵。
一条黑玉信道从方阵伸出,两旁陈列巨大青铜酒鼎与全套酒具,清晨的阳光中,如兵戈般闪着寒光。远处旌旗林立,是黑衣鼓乐手。一架巨大滴漏在悄然工作,旁边燃着一柱刻香。如此庄重、肃穆的场面,显出今日典礼之规模。
秦国十年来最隆重的庆典!
然而,此刻没有声音!
前方,黑玉信道尽头,数百级台阶上,是威严漆黑的王殿。大殿檐角如大鹏张开,笼罩四方,殿门深沉,深不可测。
秦王在那里。
秦王没有号令,三千人没有一人动。
秦王在等待,三千文武官员便也等待。
微微的风起了,四角大旗飘扬,风声中传来隐约马蹄声。人群中有一位精瘦老者面颊抽动。
老者转身出列,面向宫门。
马蹄声急,转眼已逼近宫外,大地震撼,空气波动,人们耳膜如受捶击,心脏随之狂跳,像要从嗓子眼蹦出。百官不再是原来泥塑模样,如被劲风扫过水面,纷纷随那老者将身体转向宫门,翘足观望。
“轰隆隆”,第一道宫门打开。
几乎在黑色巨大宫门打开同时,马队铁蹄不停,擎着黑旗,裹住无名的马车,轰响闯入!
“轰隆隆”,第二道宫门也开了。
骑兵们掠进的斗篷像风一般。
“嘎嘎嘎”,第三道宫门被绞盘升起。
转瞬间,马队如黑色风暴,连过三道宫门,扑向殿前广场。马嘶旗舞,车轮与石面磨擦,火星四溅!马队直撞到官员大阵前,方死命停住。老者官员双脚钉地,如一棵松树扎在马队前。掌旗官飞身下马,跪倒行礼。
掌旗官:“臣奉大王之命,星夜兼程赶回,拜见相国!”
相国:“壮士何在?”
相国声音,低沉威严,一边问,一边大步向前。马队骑兵一起下马,匍匐在地。相国不理睬,穿过闪开跪拜的骑兵,走到车前。无名双目低敛,端坐不动,对相国的到来,竟像视而不见!
大秦相国,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尊贵?
无名身份低贱,与相国相比,又相差何止数级?
然而,他不动。
他只是奉王命而来。
他不需要认识相国。
他同样也不需看广场上的文武百官。
他就像是一件武器。
所以,他身上那种武器般的气息,使得相国都不由得一凛!
相国压低了声音,不是命令,而是询问:
“刺客可否拿下?”
无名默默点头,示意脚下。
他惜字如金,没有表情。在他脚下,两长一方,是三只漆盒。
广场上,很安静,相国不去计较无名的无礼,缓缓伸出手。
“啪”、“啪”、“啪”,极其轻微的开盖声,叩动着每个人的心弦。
三千双眼睛一齐注视了过来,三千名官员一起屏住呼吸。
相国盯住盒内在看,看了很久。除了无名,没有人知道相国看到何物?
相国抖着手,将盒子逐一重新盖拢。
无名不看相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相国已经哭了!
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相国,衰老的眼中竟涌满了泪水!他似乎不觉得羞耻,只是激动,为看到的东西而泣,他喃喃说道:“十年了,这盒中对象,令大王一日不得安睡……”
究竟什么东西,能令相国哽咽失声?更令殿中统御强悍军队的秦王寝食难安?
相国没有解答,任老泪在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流淌,然后他转身面对百官,举头向天,如感谢上苍。他一字一字,力透广场:
“天降壮士,从此,大王可以高枕无忧了!”
百官骚动,一起黑压压朝大殿跪倒。
百官:“天降壮士,臣等恭贺大王!”
“咚”、“咚”、“咚”,朝贺声中,慑人心魄的鼓声响了起来。彷佛听到群臣声浪,大殿中飞奔出一名紫衫宦官,手持黑色令旗。
阔大的台阶上,旗和人显得都很小。
宦官跑下几十阶,将令旗传给另一名宦官。第二名宦官接旗继续往下飞奔,身影逐渐变大。如是者三,第三位宦官持旗奔到车前。
紫衫宦官:“大王令,召壮士!”
大风中,“秦啸”起了!
那是殿前三千黑甲精兵,以重戈击地,以长矛敲盾,有节奏地发出低吼。
这是秦国才有的秦啸。
低咽的千人长啸,与鼓声相伴,慷慨激昂。无名缓缓起身,这才下车复命。他的脸上,仍然是那种冷漠,没有更多表情。相国手持酒觚,亲自恭迎无名下车。
相国:“老臣恭喜壮士,壮士是十年来,蒙大王近殿召见的第一人!”相国低声说。无名漠然不见喜色,只是接过酒觚,眉也不皱,一饮而尽。
鼓啸激昂,无名开始迈向前方。黑色官员方阵每当无名走过,便一片片跪倒行礼,此起彼落,蔚为壮观。
无名在长啸声中,走向大殿。


三、影子

一道斜斜的影子落到台阶上。
无名已经走了一百五十级台阶,在他上面,还有大约一半。
他估计这台阶有三百多级,也许三百零六,他不知道。
他的脚步很稳,心思也很沉。他上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事可干,便默默地在心里数数。台阶上没有人,传令宦官已经撤去,那些欢呼鼓噪的百官和士兵都给留在下面。他离开了他们,但还没有见到秦王。空荡巨大的台阶上只有他一个人,这像一个真空地带,他的心也真空。
清晨的阳光,有一点儿冷。他看着自己的影子,觉得这空荡荡的一刻,很像自己十年来度过的时光。
没有父母,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没有朋友,只有影子相伴。
秦王高高在上,危乎高哉,可他从十年前,便猜到有这么一天!
他会来见秦王。
因为,十年前他开始练剑。
十年,是怎样的一个概念?或者说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十年?他记得,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少年,养父死了,临死前给他留下一些话,和一册剑谱,于是他按照剑谱,开始练习。
剑谱上招式很多,他慢慢把它们学会,但学会之后,便觉得它们都不合意。于是,他决定自己创立一招。
自创剑招,谈何容易?好在他需要创立的剑招不多,其实,只有一招!
那是非常特殊的一招,属于他自己的一招,花了他十年。
他知道,自己的一生不会有多少个十年。但他天性中有一个长处:专心!他决心要做的事,便努力去做,不敢有一刻懈怠!为此,他放弃了朋友,放弃了别人给他提的亲事。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不久就变得更沉默寡言。但这样换来的结果是,他练十年剑,等于别人练二十年。
他成了一名剑客。
剑客是什么?如果别人问他,他会朴实地答道:剑客是使剑的。
他还有一个更朴实的回答:剑客和所有人一样,也要吃饭。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人知道他是一名剑客,他默默练他那一剑,但他知道自己还要吃饭,所以他就去找事做,找可以领俸禄的事。
他做了一名亭长。
什么是亭长?
他会这样回答:亭长,大概是秦国最低一级的官吏。
就像这高高的台阶,处在最下面。
亭长,辖区只有十里,掌管治安、诉讼,兼管过往旅客。
在他之上,有三老、游徼、县令、郡守、都尉、将军、司徒、司寇、司空、大夫、相国,数不胜数。
事实上,十年中,他从没有离开过他辖区的十里。
他的亭长干得不好也不坏,没有任何升迁的希望。
他不需要升迁。
他要练剑。
他练得既苦又偏执。
如果有人问,练剑为的是什么?因为各人练剑,目的不同,有的为卖弄,有的为强身,有的为出名,有的为谋一份好差事。
无名会答,杀人!
杀谁?
无名不回答。
因为从没有人问,所以他也不用答,但他心里知道答案。
无名又上了几十级台阶,他的影子与十年来一样,忠诚地伴着他。他在想相国和百官刚才的激动,他们为他这个剑客而欢呼,而流泪,可他却无动于衷。他知道这是他的宿命,他必然有一天会来见秦王。
他只是想不到,还要爬这么高的台阶。
十年前,秦王已经继位,成为天下最强的王。
秦王是除了秦国人,其它六国人最想杀的王。
谁若杀了秦王,必将一举成名,流传百世。
但,无名不会杀秦王,因为他是秦国人。
他只想杀秦王的敌人!
十年前,有三名刺客开始现身,屡次袭击秦王,使秦王夜不能寐,食不甘味。那三名刺客不屈不挠,一直袭击了秦王十年。秦王倾全国之力,也无法扑灭。
也就在刺客初次现身时,无名开始练剑。
他花十年,练成了无与伦比的一剑。
于是,他出剑!
剑客出剑,必须杀人!
所以,他杀人!
刺客也叫杀手,他要杀掉那些杀手!
他是一个专门为秦王杀掉杀手的人!
他杀了!
他将三个杀手全部杀掉!
他被秦王召见。
无名爬上最后数十级台阶,他已经接近那个令天下震怖的王了,那个他从没有见过、却在十年前便为之效忠的王。他立下的功勋在秦国无人能及,他一个小小的亭长,竟然已逾越了底下三千文武官员。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十年来默默练剑时没有,进宫时接受盛典欢迎时也没有。
其实是一种极为普通的感受,任何人看到自己影子时都会有。那就是──孤独!


第二章 杀手要杀的人


一、那个人

那个人很孤独。
他杀了父亲,囚禁过母亲,杀了母亲的情人,杀了两个同母弟弟。
他没有朋友。
还有许多人想杀他,要杀他的人岂止一百万,可能有一千万。
他是秦国的王。
中国在东周时期分裂,经过春秋时代五百年,战国时代两百年。
五百年加两百年都是混战,无数的小诸侯国混战。
到秦王这一代,只剩下七个诸侯国:秦、赵、韩、魏、燕、齐、楚。
秦国要统一另六个国家,所以秦国是六国的敌人。
秦王是六国想杀的人。
秦王是什么样的人?
有一个魏国人尉缭说:“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
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是:“秦王为人,蜂高鼻头,猛禽胸脯,豺狼声音,缺少仁爱,而有虎狼之心,穷困的时候容易礼下于人,得志的时候也轻易吃人。”
这个叫尉缭的家伙到秦国大骂了一通秦王,转身想逃跑,秦王非但不怪他,反而坚决将他拦下,请尉缭做了秦国大将。
秦王是不是有毛病?不,他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他是秦王。你以为秦王好当吗?
秦王曾经是一个苦孩儿。
秦王的生身父亲叫吕不韦,母亲叫赵姬。
吕不韦在历史中很有名,因为他发明了一句成语:“奇货可居。”
当时吕不韦在赵国经商,低价买进货物,高价卖出,积累了千金家产。
千金家产,大约一千斤铜币。多吗?吕不韦觉得一点都不多。吕不韦有更大的想法,他想找一件更大的货物,囤积起来,找机会卖一个惊世骇俗的价钱。
吕不韦找到了吗?
有一天,吕不韦在赵国见到一个年轻人,非常颓废,非常落泊,经常连马车都坐不起,但吕不韦眼睛一亮,“此人乃奇货可居也!”吕不韦说。
此人叫子楚,是秦国的王孙,在赵国当人质。
当时各国间经常打仗,流行交换人质,把国王的儿子或孙子送到敌国抵押,如果双方开战,便各自先杀对方人质。交换人质的本意是避免打仗,但战争实际上从未因此减少,而是白白断送了许多人质性命!
一个人生下来,虽贵为王孙,却要被送去屠戮,你以为王孙好当吗?
每个王,都生有一大堆子嗣,能够用来继承王位的只有一个,所以其它的不如废物利用,交给敌人。
很残忍,但这就是政治。
子楚就是这样一个废物。
子楚没有王位继承权,被送来赵国。秦国和赵国几乎两三年就要打一仗,因此在赵国人眼中,子楚迟早是要被杀的,谁也不理他。秦国也不理他,因为秦国也相信子楚迟早被杀,干脆不送钱来给子楚用。子楚很颓废,很穷,每天找人借钱买酒,想喝了酒等死。
但有一天,吕不韦来了。
吕不韦直截了当说:“您是奇货,我想买。”
子楚说:“怎么买?”
吕不韦说:“您不值钱,是因为没有被立为秦国继承人,我虽然不富裕,但愿意携全部家财到秦国跑一趟,贿赂他们,让他们立您为继承人。”
吕不韦相信,没有什么事是用钱办不到的。
子楚也相信,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对吕不韦叩头:“如果您替我办成此事,我愿与您分享秦国。”
吕不韦虽然是商人,但很铁血,立即去秦国散尽千金,慷慨游说。他办成了这件事,子楚被秘密立为继承人。
吕不韦还剩一些钱,于是回赵国替子楚买了马车,又请子楚喝酒。
子楚喝高兴了。
子楚是废物,温饱思淫欲,他一喝高兴,便想起自己有了马车,当了继承人,但身边还没有女人。
吕不韦家里有的是漂亮女人。
最漂亮的一个叫赵姬,是吕不韦的爱妾,能歌善舞。赵姬出来为丈夫和客人起舞。子楚喝得瘦脸红扑扑的,举着酒觚站起来对吕不韦说:“您对我太好了,我祝您长命百岁,”然后一指赵姬,“对不起,她好漂亮,我很喜欢!”子楚非常厚颜无耻。
吕不韦怎么办?
吕不韦大怒!
他按住剑,当即要斩杀子楚!吕不韦走南闯北做生意,有一手好剑法。
但他突然冷静。
因为,他已经把全部家产都投在这个色狼身上。
没有人会斩杀自己的全部资产。
除非他不是一个商人。
于是吕不韦收怒而笑:“他妈的,绕什么弯子,你是奇货,想要就拿去。”
子楚带赵姬上车离去,坐着吕不韦的马车,带走吕不韦的女人。子楚不知道,连吕不韦那种精明隐忍的性格,都藏在赵姬的肚子里。因为赵姬已经怀孕了。赵姬肚子愈来愈大,她没有告诉子楚这是谁的血脉。子楚真以为是自己搞出来的。
怎么可能呢?
赵姬生下的,将是一个非常强悍精明隐忍冷血的儿子。
比秦国历来的王都精明强悍,比秘密的亲生父亲吕不韦更隐忍冷血。
那将是一个王。
秦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


二、王

王是什么?
王是血统。
如逢平凡年代,你生于王室,并被选为继承人,便有幸可以做王。
若遇乱世,你也可以推翻其它的王,自己做王,那你就创立了王的血统。
秦王在饮酒。
饮酒的习惯,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子楚传下的。不过,秦王虽然很爱饮,但决不贪杯。因为还有另一种秘密的血统在约束他,他像亲生父亲吕不韦一样,大事不成,决不自我放纵。
秦王在等。
他在等召来的壮士无名。
秦王知道,从高高的台阶走上来,要花许多时间。而且到了大殿外,还有一批紫衫宦官要搜身检查。秦王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带利器进来,连尖尖的指甲都不允许。
所以宦官们大概还得替无名剪指甲。
秦王还有时间,还可以想,他又饮了一口酒。
他今天之所以饮酒,本来是要庆祝,但不知为何,心情突然有些忧郁。因为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王!
在普通人看来,王代表了荣耀、威严、权势、享乐。
可对秦王而言,王却意味着孤独、背叛、冷漠、苦干!
很小的时候,还没有做王,他便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那一年,他仅四岁,秦国与赵国开战,赵国要杀了他做人质的父亲子楚。
子楚慌了,找吕不韦商量。吕不韦当然不会让这件奇货被杀。吕不韦决定花钱,拿六百金贿赂了看守,拿绳索坠下城墙,带子楚逃往秦国。这样两个父亲都跑掉了,只留下四岁的他和母亲赵姬。
赵国人很愤怒,要杀了赵姬和他。赵姬四处哭诉,说儿子没有子楚的血统,无人相信。幸好赵姬娘家人出面求情,才留下母子俩一命。
两个父亲杳无音讯,他和母亲在赵国呆了六年,尝尽白眼、嘲笑、屈辱,别的孩子骂他是野种。
十岁那年,他突然和母亲被送回秦国,因为他被立为秦国继承人。秦国很强大,赵国人害怕了,不再敢扣留他。
他头一次意识到“王”这个字的威力!
十一岁,他父亲子楚登基,任吕不韦为相国,但子楚坐了不到三年,便短命而死。

他继位,那年十三岁。吕不韦摄政。
吕不韦投资十三年,收获的季节彻底到了。吕不韦贵为文信侯,奴婢数万,拥有河南洛阳的十万户封地。
岂止十万户,整个秦国都在吕不韦的统治之下,因为秦王是他的私生子,秦王叫他“仲父”。
秦王的母亲赵姬,她一生奉献给两个男人:吕不韦和子楚,为他们生下秦国的王。她觉得收获的季节也到了。
赵姬是女人,她想收获男人。
她召见吕不韦,要吕不韦上她的床。吕不韦不敢违抗,因为这个女人已经是国母。她曾经是他的前妻,现在可以收回,但收回的方式有些奇怪,别人管这叫私通。
相国与太后私通,秦国上下哗然。
秦王很难堪,很屈辱。
他已经听母亲说过,母亲床上的这位“仲父”其实是生父!
但他不能对国民辩解,他还小,必须忍。
吕不韦传给他善于隐忍的性格起作用了。
知子莫过于父。吕不韦知道儿子忍耐的背后,还有一种被伤害的骄傲。一个人若是坐在王的位置,便会有这种骄傲。那不仅仅是血统,更是传统。秦王虽然没有真正的王室血统,但正在传统中一天天长大。骄傲是一种力量!吕不韦担心儿子成人后,力量会爆发出来!吕不韦已经老了,他何苦继续背着与太后私通的罪名呢?当年千金投资,收获得已经太多。
于是吕不韦决定部分撤资,从太后那里撤资。
他给太后推荐了一个“大阴人”,叫??。
??性器很大,据说能使桐木车轮转动。
太后接受了。
这是个男人的世界,一直把她当玩物,当工具──利益工具、生育工具。她不过想要个真正属于她的男人。
太后让??以宦官身份进宫,封??为长信侯,赐他数千奴婢,还为??秘密生下两个男孩。
??与太后商议,要废掉秦王。
秦王知道这一切,他哭了!
他为自己忍受的屈辱、孤独、危险而哭!从四岁起,他就一直面对着这些。
他为宫廷中的狡诈、阴暗、背叛而泣!
他泣完而怒。
他的怒很冷静。
这一年,他二十二岁,初执大权。他迅速调集兵马,扑灭??叛乱,斩??,诛??三族。他囚禁母亲于咸阳南宫,并杀掉了母亲和??的私生子。
他罢免生父吕不韦职位,三年后,又判吕不韦流放。吕不韦叹息,知道儿子已不堪忍受流言了,这流言会动摇王位,于是吕不韦叹息着做最后一件事,饮鸠酒自杀。
吕不韦一生苦心经营,以美酒始,以鸠酒终。
吕不韦留下了一个王。
这个王,是吕不韦血统与王室传统的奇特结合。
而这两者,都将被发扬光大。
秦王听到生父自杀,回后宫痛哭一场!
此后,他就再没有眼泪了。已经没有什么事情阻碍他做王。他那么孤僻,那么骄傲!决心做一个古往今来最令人震撼的王!
以往的秦王,只满足于做一个比其它诸侯强大的王,但他不满足,他要消灭其它的王,做天下唯一的王!
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其它六个诸侯国联合起来与他作战。但他不怕,也不动声色。他冷血,他算计,他不怕不被人理解,这件事只有他自己理解,他默默苦干。
这一年,他三十岁,已经非常接近目标了。秦国的强大,已令其它六国胆寒,他只需派出大军,去逐一收拾掉他们。
然而处在三十春秋的这一天,他却突然感到忧郁。
何止忧郁,简直孤独得要命!
生父吕不韦的血液在他血管里剧烈发作,那是一种与王室骄傲传统不同的血!
吕不韦未发财时,曾与一帮朋友贩运货物,带剑行走,格杀强盗。
秦王一直觉得,生父吕不韦如果不想赚钱发达,或许能成为一名剑客。
秦王同样觉得,如果自己没有被送给养父,很可能就选择做剑客。
他喜欢那种感觉,迎风仗剑,以一敌十。
像他现在,虽然是率秦国之众力敌其它六国,却充满太多的机关、暗算、结盟、翻脸、无信无义。
他是王,他是搞政治的。
王不需要兄弟朋友。
王就孤零零一个人!
所以,当秦王忧郁症发作时,他就宁愿不是王,而情愿做一个率性格杀、呼朋唤友的剑客!大口啖肉,大壶饮酒,露宿荒野,无拘无束。
秦王知道,外面有一个剑客,叫无名。
无名在等待召见。
忽然之间,秦王发现自己非常想看看这个无名。他猜测,宦官们该给无名剪完指甲了吧?


三、距王二十步

无名慢慢进殿。
秦王大殿,空旷异常,整幅地面由黑色大理石铺成,光滑如镜,不留缝隙,有一股简洁肃杀之气。顶梁高深黑沉,庄严高深莫测,此外殿内再不见任何奢丽之物,连影子都难以存身。一般人踩在地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秦王在哪里都不敢看!
六排小铜人,跪擎烛火,挡在王座台阶之上。烛火明亮,纹丝不动,照得人眼花,静得人心悸!
秦王就在那里,在烛火后面。
秦王目光冷若寒霜,带甲上殿,全身黑色的甲胄,格外醒目。
彷佛,秦王也是秦国的士兵。
彷佛,秦王随时都可上阵搏杀。
他是征战的君王!
没有谁可承受秦王的目光,但今天来的人却例外:无名!
无名走到距秦王三十步,停下,跪伏行礼,起身,仍然是那副荣辱不惊、沉着不动的样子。
秦王凝神看着,突然冷冷说道:“十年来,从未有人上殿近寡人百步,你可知为何?”
无名答:“刺客猖獗。”
秦王与无名一问一答,无名甚是从容。
秦王:“你杀刺客,要何赏赐?”
无名:“为秦杀贼,不求封赏。”
秦王声音陡然一提:“笑话!大秦治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寡人不赏则已,一赏惊人!”
秦王嗡鸣声量在殿中回响,说不出的威严!
一赏惊人,不知怎样惊人?
一名老宦官捧着无名带来的三只漆盒悄然进殿。老宦官趋步上阶,将漆盒呈给秦王。秦王不说话,示意老宦官把第一只方盒打开。“啪”地轻轻开盖声,一道寒光跃出,映着秦王的脸。秦王凝视,慢慢抬头,看着无名。
秦王一字一字:“宣我法令!”
老宦官高声诵:“秦王法令,赵国刺客长空,谋刺不轨,有杀刺客长空者,赏千金,封千户侯,上殿二十步,与王对饮!”
秦王:“赏!”
秦王令下,两队宦官即从柱后鱼贯而出,动作无声,训练谨严。一队搬运财物,转瞬间,殿上铜锭堆积如山,并有封印一颗。另一队布置赐座,在秦王前面二十步处设置红色几案与大红座垫。
无名稳稳向前,入座。
他距秦王二十步。
十年来,他是进殿离秦王最近的人。
光凭这一点,他便可名动天下,享有无尽荣耀!
几案上,备有酒觥。
无名对着酒觥,面无表情。
秦王却将手探入第一只盒中,拿出一件对象。那是无名消灭了刺客长空的证据,一只赫然闪光的铜矛!这是只非常特别的矛头,非常大!似乎需要手臂一样粗的木柄,才能与它相配。矛头底部铸有两个装饰铜环,其中一环缺了一半。
秦王微微地变色了。
秦王:“长空神矛,杀我秦国多少壮士?”
秦王认得这只矛!
长空神矛,来去无影。秦王曾经派出无数高手去截杀矛的主人长空,但那些高手结局都一样:死!
每一年,长空都努力来杀秦王,每次都几乎杀尽秦王身边侍卫。
有一次,秦王坐辇出巡,忽然辇外骚动,侍卫来报,长空在路边偷袭,已连杀数人。
侍卫说完,死。因为被长空所杀。


秦王听到,矛头扎进侍卫身体发出的声音。
接着,矛就扎破布幔,直刺进来。
离秦王的胸膛很近,只有半寸!
再稍稍送前,秦王就要毙命。
秦王死死盯着面前的硕大矛头,幸好辇外侍卫拚命保护,围攻长空。长空一击不中,收矛撤出,又杀十人,伤数十人,如入无人之境,扬长而去。
秦王没有看到长空的人,但记住了这杆矛!
硕大矛头,简直是一场恶梦!
秦王想不到,自己会拿着它?他不禁抚摸着锐利矛刃,十年忧虑,竟一朝得脱!
这般凌厉杀器,能被无名夺下,真不知经过怎样一番激斗?
秦王握着矛头,缓缓抬头,隔着烛火看着无名。
秦王:“据寡人得报,你为狼盂县亭长,区区小吏,辖区不过十里,有何德何能,拿下刺客长空?”
秦王眼线耳目,遍布天下,无名的身份来历,当然早被查得一清二楚!
无名:“剑。”
秦王:“剑?”
无名:“是,快剑。”
无名声调,殊如变化,惜字如金,但秦王却听得痛快!剑客的话,就应像剑一般简洁。秦王不由豪情勃发了。
秦王:“好,寡人先与你饮尽此觥,再听你的快剑!”
说罢,秦王举觥,一气饮尽。对面无名,也遵命尽饮。
酒意上涌,无名被烛火映照的脸,冷酷中浮起一丝蒙?了。
因为长空杀人如麻,恶名昭着。
谁与长空相遇,若想活命,便只许胜不许败。
之前十年,竟没有人胜过长空!
那是无名平生第一战!
也是惊心动魄的一战!


第三章 与长空一战

一、动魄

漏天亭,雨潇潇。
瓦青青,雾萧索。
八座漏天亭,坐落于蒙蒙细雨之中,亭顶镂空,一方方青石板,便裸露在灰色光亮里。
利斧在石板凿出棋盘,十八颗鹅卵石黑白两色,置于盘上。
每颗棋子,都沾着水;每座亭中,都有棋客对弈,雨水滴落的细声,交错着棋子移行的清脆,最古朴的九步棋。
典雅,静谧。
雨滴,凝结在天井亭檐,摇摇欲坠,而具有一种杀气,似乎便隐藏在这水滴中。
一位身形瘦削的客人,背对众人,坐在当中亭子里。他穿着褐衫,用左手投子,一举一动,磊落不俗。
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唯有他另一只手,藏在袖管里,垂在棋盘下。
对面棋客,身着红衣。
“啪哒”轻响,雨滴落下,在青石棋盘溅起水花。
褐衫客忽然抬头,朝红衣棋客微微一笑:“你已败!”
红衣棋客低头不语,已满头是汗。褐衫客微笑伸手,将棋局拂乱。突然,寒光一闪,一件东西不知如何翻出,压在褐衫客拂棋的左手上。
一把刀!
刀光一现,这棋馆中一阵骚乱,客人们纷纷离亭外逃。
除了褐衫客和握刀的红衣人,只有六名棋客没有逃,分据六座亭中,将褐衫客退路卡住。
他们显然和红衣人是一拨,分着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对褐衫客虎视眈眈!
褐衫客左手被压,毫不介意,慢慢开口:“秦宫七大卫士!”
红衣卫士不敢松刀,低声威喝:“亮你右手!”
“你压我左手,为何却要看右手?”褐衫客大摇其头,显得不解。
红衣卫士:“验明正身。”
褐衫客又摇头,丝毫不生气:“不行。”
红衣卫士怒:“为何不行?”
褐衫客的目光落到被压左手上。
他微笑说:“要看右手,先问左手。”
说罢,褐衫客一动,左手竟如魅影一般,从刀下脱出。红衣卫士大惊,刀起欲击。

这一刀,比闪电都快!
眼看褐衫客将无处可避!
但褐衫客不避。
他去抓。
他左手钻过刀风之隙,抓住红衣卫士手腕,轻轻一扭。
刀变向。
红衣卫士怔住,他不能相信,明明是砍向褐衫客的一刀,怎么会调头插在自己腹中?
红衣卫士腹中插刀,脸色煞白,他缓缓站起来,做一件事──行礼。
他败了,就不再战!
但败了,必须向敌人表示尊敬。
这是武士的尊严!一个不懂得尊敬敌人的武士,跟逞勇乱斗的狂徒没什么区别,也不配做武士。
褐衫客淡淡受礼,红衣卫士忍重伤退下。另一名黄衣卫士起身,从旁边亭子过来,坐下,一言不发,先对褐衫客施礼,这是正式的挑战。
褐衫客淡淡地看。
礼毕,黄衣卫士一拍青石棋盘,棋盘受震,十八颗黑白鹅卵石激射而起,黄衣卫士手中,已多了一柄剑,利剑穿过飞起棋子,刺将过来。
他的剑,比上一个人更快!
褐衫客身体后仰,避过这一剑。黄衣卫士一剑不中,第二剑又待刺出,但可惜已刺不出!
他面前多了一块石板。
厚厚立起的青石棋盘,被褐衫客掀起!
“嘭”的一声巨响,石板在黄衣卫士身上撞碎!
黄衣卫士怔住,慢慢吐出一口血!
黄衣卫士勉强对褐衫客行礼,站起,后退,这是他唯一还有力气做的事了!
黄衣卫士退到自己亭中,瘫软坐下。
褐衫客不看退下的黄衣卫士,他低着头,右手仍垂在袖中,但徒手力创两名卫士的左手,已从身后拾过了一杆矛。
一杆长长的矛,木杆铜刃,矛头也不大。
普通的矛。
系着一绺普通红樱。
矛横在那里,在褐衫客背后,在他左手中。但不知为何,这普通一矛,似乎仍有慑人魂魄之功!
矛属于人,人有魂魄。
慑人魂魄的不是矛,而是褐衫客。
因为,他是矛神!
什么东西经他一握,或许都能慑人!
他握着一杆长长普通的矛,坐着,在等。
他在等什么?
他在等别人来杀他吗?


二、刺神的悲哀

他们来杀他!
七名卫士,已被他重创两名,剩下的五人同时出手,从各个方位扑上!
他的亭子在中央,所以有四个人从前、后、左、右而来,算是东、南、西、北。
他们张开袍翼,像色彩斑斓的猛禽。
最后一名卫士,是从漏天亭镂空的天井垂直扑落,击他头顶。
这样即使他是鸟,也避无可避,插翅难逃。
他不逃。
他只横着矛。
他定定坐在那里。
连创前两名卫士时,他没有离座。现在他也不打算动。
他甚至不关心他们使什么兵器来袭击他。
他只知道三日前一进入秦国,就被他们盯上了。
他的名气实在太大。
十年来,他的画像挂在秦国每座城门口,从来不曾取下。
秦王用千金和千户侯的悬赏通缉他,因为十年了,他一直是要杀秦王的刺客!
他想到这里──
他有些悲哀──
然后,雨大了──
卫士们从前、后、左、右、头五个方位攻到了──
他举矛──
雨水啪啪,挟着雨水攻来的五件兵刃也像是风暴──
他举矛迎接风暴──
他十年来与秦国高手岂止百余战!这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战──
矛花耀眼,一团红樱在雨檐中出神入化,他不是矛神吗──
雨渐止,五名卫士退去──
其中一名,是被他用长矛从亭子天井挑飞出去的──
他把矛重新横回背后,用左手,战毕。
和前两名一样,后五名卫士也悉数重伤。
“我们败,请你杀!”其中一名卫士向他行礼,低沉说。
“我不杀,”他摇头,“长空平生要杀,唯秦王一人!”
“我们七人合力,竟不能迫你出右手?”那卫士嘶哑的声音有些失望。
长空还是慢慢地摇头。
他站起来,打算离去。
他去哪里?应该是深入秦国腹地,刺杀秦王!
可他起来的样子,有一点厌倦,也有一点悲哀!
不是最好的侠客,看不出他此刻的悲哀,七大卫士武功不够,所以看不出──
他的悲哀如下:
他是刺客,他只想杀一人,这人是秦王,可花十年,他仍杀不掉秦王;他非常努力,年年都来杀,年年都苦练武功;他的名气愈来愈大,可他竟然是一个名气虽大却始终未遂的刺客。
当刺客当到如此,难道不值得悲哀吗?
他少年的时候,见过邻居一个光棍汉。光棍汉爱上了一个美貌少女,年年都去求爱,但每次都被拒,甚至连那少女的面都见不着,因为少女家人出于恐惧,索性把女儿藏了起来;光棍汉继续努力求婚,名气也愈来愈大,结果被人叫做,花痴──
花痴也痴,刺客也痴──
所以,身为刺痴,他怎么能不悲哀──
他慢慢地横矛,朝外面走,雨已经停了──
这时候,有人在后面对他说话──
听了这句话,悲哀的刺客、刺痴、刺神,被秦王悬赏捉拿的长空居然──
笑了──

三、动心

其实是好几句话,后面的人与长空对答。
后面的人,简称为后人。
过程如下:
长空准备离开,后面有声音:
“慢!”
长空听到,站住。
后人:“你不能走。”
长空冷冷反问:“我为何不能走?”
后人:“连伤七人,你已犯法。”
长空握住矛,慢慢转过身。
然后他就笑了──
他看到后面站着位貌不惊人的小吏,穿着黑衣服,提着把剑。
这位小吏,当然就是无名!
刚才还没有与七大卫士格斗时,长空就注意到这小吏。
没有什么能逃过长空的眼睛,所有的棋客都逃了,只有这小吏和七大卫士没有逃。
长空猜测,有两种可能:一,这小吏是乔装的高手;二,这小吏腿软吓傻了。
长空是刺客,观察环境时一向心细。
现在他知道,小吏不像是假装的,因为小吏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很熟悉。他对秦国的上上下下都很熟悉,秦国最大的是秦王,最小的官吏,大概就是面前这种亭长。亭长管治安、诉讼。
长空笑道:“小小亭长,有何公干?”
无名也耐心重复:“你伤人犯法。”
长空问:“你知道我是谁?”
无名道:“我知道你是赵国人。”
长空:“所以,我不归你管。”
无名说:“不,此处十里之内,均归我管。”
无名把“十里”两个字说得极认真、郑重,好象十里是很大的地盘。既然负责了这么大的地盘,当然要认真郑重了!
长空:“十里?我长空纵横天下,行为何止万里?”
长空这么说时,语调又有一些苍凉。他一生,确实在不停奔波。他勾起了心思,像在自言自语。
无名不听这种自言自语的废话。
无名是小吏,小吏总是急着办公。
小吏的同义词是实际,不听也不说废话。
所以,无名从后面亭子中走出。
无名握着剑,走近长空,但忽然却觉得不妥,看看两人之间的距离,后退,越退越后。长空给这小吏的举动搞得有些奇怪?
“你干什么?”长空问。
“拿你。”无名简洁答。
“为什么退来退去?”长空问。
“你矛法很厉害,”无名承认,“我第一次向你这种人出剑。”
无名承认归承认,但口气仍然很认真,像说抓长空一样认真。
长空简直哭笑不得,认真是一种美德吗?长空从没有这样麻烦地跟人比过武。
长空并不反对认真,因为他本人其实也很认真,认真地杀了秦王十年。
所以,他可以等一等这认真的小吏,等这小吏送死!
旁边,重伤的七大卫士动弹不了,看着这小吏忙忙碌碌,不免苦笑。
“你退好了?”长空问。
“是。”无名答。
“好,你来拿我!”长空说。
“是。”无名说。
无名似乎在想,想这一剑该怎么出?
长空稳稳不动,他是矛神,他不会歧视也不会重视任何一个对手,因为不管谁攻过来,他只需出矛──
无名突然腾身,飞向长空。
无名出剑──
准确地说,他飞到半空了,才拔出剑,刺──
剑有呼啸声,刺耳;有夺目冷光,刺眼。
这刺耳、刺眼、刺不及防的一剑,刺向前面名动天下的刺客、刺神、刺痴──
长空看得有些痴──
因为这剑非常快,在刺神长空看来,都算很快的一剑了──
按旁边的七大卫士判断,这更是刺如雷火的一剑──
长空沉着单手转矛,防也来不及防,或者说只防到一半──
“嚓”地一声,快剑已把长空的矛头连杆切下──
长空冷静,用剩下的矛杆反打,打在无名的剑身──
无名借力往后飞,飞回原处──
长空看看手中的空杆,扔掉,望着对面无名,然后他又──微微一笑。


四、动手


当一个人武功天下无敌,他最需要什么?
答案是朋友。
纯粹的朋友,或敌人式的朋友。
再武功无敌的人,也是人。只要是人,便需要有人理解,同人交流。
有时候这种交流层次低得惊人,比如说,两个绝顶高手在一起,两人津津乐道谈半个时辰,内容可能根本不是武功,而是一道菜怎么做?“喂,老兄,应该这样做!”一个对另一个说。谈话的层次越低,才显得越无芥蒂,才显得两人真正是朋友。
因为,做朋友是要有资格的。
只有把对方当成朋友,一个高手才肯屈尊同对方谈做菜。
只是这朋友的资格很难获得,因为高手都很骄傲。
长空就很骄傲。
他一向没有朋友。
因为他武功太高,没有人的武功使他动过心。
刚才他却动心,为无名那一剑。
所以他笑笑,朝对面的无名──算起来,他已经是第二次对无名笑了!
第一次笑,是觉得无名可笑、好笑。
第二次笑,是喜欢、朋友式的笑。
他说:“你的剑法很好。”
无名如实说:“只会这一剑。”
长空道:“这一剑已足够。”
长空言下之意是,一个人穷尽一生,只要能练好一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长空不动声色,看着无名,然后慢慢说:“我要走了。”
无名不回答。
无名知道长空话未说完。
“你们秦国发兵攻打我们赵国,”果然,长空接着说,“我要去杀秦王!”
无名不说话。
“若侥幸不死,”长空说,“我回来时再接你的快剑。”
无名看着自己的剑。
无名说:“不,你已走不了。”
长空彷佛也料到,等着无名往下说。
无名说:“现在,我必须杀你。”
无名声调,平淡无奇,带有小吏的认真执着。
无名:“你要杀秦王,便是秦贼!我身为秦人,不得不杀!”
长空定定瞧着无名,说:“好。”
然后长空就把右手从袖中伸出──
细细雨丝开始飘洒,无名和旁边的七大卫士都看到这只手,原来,这只手才是矛!威猛、硕大骇人的矛头套在拳头上,将手臂做矛杆。
“长空神矛,纵横天下。”一名重伤卫士忍不住说话。
“不错,一矛在手,天下无敌手!”长空道。
长空此时才亮出成名兵器!
的确没有什么手能跟这只手相比!
这是天下最贵的一只手,价值千金千户侯。
或者说最贵的一只矛。
不尽杀意,蓄于矛上!
滴哒的雨,溅到这令人生怖的武器上,极其静!
无名平生头一战,便遇到矛神!
无名在想什么?
无名并没有觉得恐惧。他十年练剑,早已练掉了七情六欲,把自己练成了一把剑。剑会恐惧吗?不会。剑遇到强悍对手,只会兴奋地嗡鸣。
无名能察觉,自己手中的剑在嗡嗡颤动,跃跃欲试,渴望一战!
他努力不让剑太兴奋,他知道自己毫无实战经验,需要冷静和控制。
他还有一个奇怪的念头,长空刚才赞美他剑法的样子,很亲切,像朋友──
无名甚至觉得,自己和长空已经是朋友!
但他只是想了一想──
然后他朝着长空行礼──
行礼的举动,是无名从七大卫士那里学来的。
长空对他回礼。
长空的眼睛发亮,像喜欢这豪情一战!
旁边重伤的七大卫士眼睛也发亮,因为万一这不起眼的亭长能把刺客拿下呢?
无名行完礼,他的身上便有杀气!
无名将剑压至腹,慢慢举剑,那是普普通通的一把剑,但旁人无从预料这一剑的力量!长空也将右手缓缓抬起,对准无名,有矛的锐利和拳的凶狠!
细雨无痕,斜斜飘落棋馆,从亭顶投下的灰白光柱,像被凝固一样。
矛尖、剑锋遥遥相对,一边是豪迈刺客,一边是秦国郑重男儿!
然而,没有人动。
双方都在等着双方先动。
七大卫士躺在一旁,不敢呼吸,目睹着这场决斗!
不知道过了多久,寂静中,只有亭顶滴落的水响,扰人心魄。
胜负便决定在动的一刻!
一滴雨,滑下亭檐,长空的矛尖,忽然不引人注目地动了一下。于是,无名也动了!
无名一动,便快若脱兔,整个人和剑都腾空而起,向长空发出一击。
剑鞘在空中脱出,快剑闪亮。
仍然是飞快一剑,他只会这一剑。
他已使足力气,不是擒拿,而是杀戮!
精准、凶猛、搏命、石破天惊的一击!

没有人能阻挡这一击,除非跟无名同归于尽!
长空甚至无法选择同归于尽!一眨眼,无名的人和剑已凌空攻到长空眼前,长空右手一曲,矛尖凶狠刺出。长空飞快刺出三下,可无名的剑太快,长空三下都刺空,“唰”地一声,剑光闪动。
快到血都没有溅!
快到那滴雨尚未落地!
无名已将长空右手连矛头齐肘切下,它才“咚”地在石板上溅开。
这,便是无名的快剑!


第四章 第二个故事之人在他乡


一、距王十步

偌大、黑色的宫殿寂静异常,只有烛火悄悄燃烧。
无名与秦王相对二十步而坐,无名讲完了第一个故事。
讲完了,就沉默。
秦王面前方盒中,长空神矛已被砍下,再不能暴起伤人,可眩目惊心的格斗,彷佛还绕梁余耳。秦王微微闭目,似乎沉醉于无名的描述里。
烛火纹丝不动。
秦王轻叹一声:“好快的剑!”
无名不说话。
秦王又道:“寡人现在明白,你那日为何断长空之臂,而不杀其人了。”
无名与长空激战的经过,七大卫士当然回来向秦王禀报过了。
秦王的意思是:无名断长空之臂而不取其命,是惺惺相惜,是对朋友之敬。
也可以有另一种说法:长空人矛合一,左臂一断,便神功尽废,生不如死,这种断他一臂的做法,比杀他的人还残忍!
但无论如何,长空已不再对秦王有威胁,这是最关键的。
所以秦王不再追问下去,无名也无需解释。
秦王看看那放回盒中的神矛,又感叹说:“寡人自恃对秦国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却不知狼盂县内,居然有你这样的人才,寡人枉为秦国之君了。”
无名不作声。
秦王一招手,老宦官如魅影般凑上。
秦王看着面前第二、第三只长盒。
两只长盒,一大一小,略有不同。
秦王低沉:“宣我法令!”
老宦官高声:“秦王法令,刺客残剑及刺客飞雪,一贯联合行刺,有诛杀残剑飞雪中任何一人者,赏万金,封五千户侯,再上殿十步,与王对饮!”
秦王:“赏!”
宦官们无声地猫腰上,将几案抬前十步,而座垫也换成了黑色。黑色,是秦国对功臣的最高敬意,而两旁的赏赐,也增加十倍,耀眼的铜锭堆积如山,流光溢彩,在黑色大殿里更显出富贵庄严。新的酒觥换上,无名上前十步,沉稳入座。
他距秦王十步。
老宦官收起第一只盒子,小心替秦王打开后两只,请秦王验看。
“啪啪”两声轻响,第二盒内,黑不可测,沉若深渊,而第三只盒里,却有雪白反光逼出。
秦王伸手,将双剑取出。
残剑阔大黑黝,沉重无比,剑头断去,故谓残剑,然则半柄断剑,却浸然有王者之风。
飞雪剑则相反,剑身雪白,细长柔软,妖娆中透着刚烈与锋利。
饶是威震海内的君王,见到这两柄寒霜般的利器,也不禁动容。
秦王:“残剑飞雪,天下一绝!”
一厚一薄、一重一轻、一黑一白截然不同的名剑摆在秦王掌中,令人不禁遐想,两柄让秦王寝食难安,不安程度更甚于长空神矛的利剑主人,究竟是何模样?
秦王隔着烛火,看着无名。
烛火映照无名,脸上仍然是忍者表情,没有任何多余东西。
秦王:“你可明白寡人法令?”
无名:“残剑飞雪,强在双剑联手。”
“不错,三年前,残剑飞雪攻入宫中,三千卫骑,竟不能挡!”秦王缓缓感慨,“寡人此伤,便是飞雪所赐,若非残剑一剑稍慢,寡人早已身首异处!”
说着,秦王朝无名转动脖颈,藉助烛光,可看到秦王颈部一道深深伤痕,当年刺杀惊险,历历在目!
因为以长空之勇,年年来袭,矛尖只近到秦王胸前半寸,而飞雪这一剑,创伤之深,三年难平,难怪秦王要提高悬赏了!
不仅如此──
秦王继续说:“故寡人不得不将大殿,从此清扫一空,使刺客再无处藏身!”
黑色大殿,平滑如镜,无多余一物,原来是秦王曾被袭击过的缘故!
无名这才知道。
秦王盯着无名,声音突然一沉:“你的剑,竟能快过残剑飞雪的双剑合璧?”
无名:“臣不能。”
无名回答,不假思索。
大殿里,极安静,秦王目光锁住无名!
良久,秦王缓缓道:“寡人相信你,你果然不说假话。若双剑合璧,天下再没有人能胜过!”
无名安静不动。
他不仅胜了。
而且把两把剑都带回来。
秦王又好奇地打量这沉默的剑客,因为在无名沉默的背后,必隐藏着另一段更惊心动魄的厮杀!
秦王问:“那你如何取胜?”
酒觥轻响,无名揭开盖,慢慢饮酒,每个动作,都冷酷精确。秦王没有惊扰,无名放下酒觥,眼中又浮出蒙?与痛苦。彷佛有轻轻的风吹过。
无名慢慢答:“利用双剑不合。”


二、人在他乡


无名开始给秦王讲述第二个故事──
关于他怎么消灭残剑飞雪的故事──
风声呼啸,人在他乡!
他已经换掉秦国黑色小吏服,穿上了赵国装束。
他来到赵国,因为天下三个最好的刺客:长空、残剑、飞雪都是赵国人。他已经消灭头一个,现在要对付后两人。
他十年练剑,是想为秦国、为秦王消灭刺客!
他练剑的时候,他一次次将剑刺出,刺向的是想象的敌人,因为他从没有见过三个刺客的模样!
但与长空一战,他头一次感到刺客是有血肉的!
他平平快剑斩落,切下长空以手为矛的右臂!
连肘切下的右胳膊,套着令天下震慑的神矛,落到地上,肘部慢慢渗出血。
长空脸不变色,不看地上的胳膊,只看无名。
“你的剑法很好!”长空慢慢说。
无名一剑成功,已经退开。
长空又说:“或许,比飞雪、残剑的剑法都好!”
说罢,长空便负过剩下的左手,一路高歌,慨然而去。
歌曰:“断余臂兮,余心伤悲!余心悲兮,事不复成!事不成兮人将逝,王兮王兮奈我何?”
歌声很豪迈,也很苍凉!
歌的意思是:手臂被断,刺秦之事将不复成,他一生以刺秦为己任,如今矛已废,梦已散,他的人将不再现于江湖,从此销声匿迹,但将销声匿迹之际,他仍壮怀激烈,即使秦王在此,也不能奈何于他!
无名默默持剑,任长空而去。
他不出剑,旁边重伤的七名卫士也无法阻拦长空。
歌渐远。
无名心有戚戚,被长空的惨烈一败所感!
他是冷血剑客,却敬重于对手的慷慨悲歌!
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他将长空的铜矛从断臂取下,将断臂掩埋。他做惯小吏,所以干这些琐事很严谨麻利。干完,他向七大卫士辞别。七大卫士很惊讶,因为他竟不愿和他们回去见秦王领赏?
无名没有告诉他们,他将要做的事。
他心里知道,除了长空,还有另两名刺客!
他练剑以来,一直将长空、残剑、飞雪设为大敌。如今剑已出,破一人;剑如发动,便势不能歇!他一直秘密收集着关于长空、残剑、飞雪的点滴消息。他在出剑之前,需要仔细了解敌人!
如今,他收集的消息中,又多了重要一条。
长空的铜矛底端,刻着一个小小的字:
临。
临是一个城。
一个赵国小城。
一般人都不晓得,但无名却知道。
他立即将这个字与已经掌握的消息相联系。
于是他默默出发,带着剑,背着装有长空铜矛的漆盒,并乔装打扮,装成赵人。
他到达了临。
他站在临城巷中,这城池实在很小,连象样的城墙都没有!
家家户户,一片死寂,破布残絮在风中飞旋,游移在街道。
四处屋门紧闭,不见任何痕迹!
正如长空所说,秦国即将攻赵,战争将爆发,所以百姓都已逃散!
无名目光往前,落到一座高台突起的建筑上。白色馆门,用篆体写着一个巨大的“书”字,那是一座书馆,授人书法。
无名知道,这里是刺客残剑与飞雪的所在了!


三、残剑传说

红色,强烈、动荡的红!与无名见惯的秦国黑色调不同。墙上悬挂着各式小篆书体和毛笔,古色古香。檀香在燃烧,缭绕的烟雾与墨迹的芳香相混合,有一种独特、扑朔的气息!
无名进了书馆。
他有些意外,战争在即,馆中三百弟子,竟无一人撤退。与城中凄清、压抑、荒凉的气氛不同,这里挥毫练习的气氛却甚为浓烈!
无名求见老馆主。
无名伏在草席上,深深行礼。老馆主须发皆白,眼睛微闭,端坐在几案前,像看不见。
无名起身跪坐,又将一方玉璧缓缓置于几案上,是为礼。
老馆主漠然发问:“兵祸之时,旁人避恐不及,客人为何此时前来?你是何人?”
无名说:“在下赵国易县人,先父临终留下遗愿,求贵馆一幅字。”
老馆主:“客人竟不怕秦国大军,想陪书馆玉石俱焚?”
老馆主不看无名,异常冷淡,无名却愈谦恭。
无名:“先父遗愿,不敢有违。”
说着,无名又深深俯下身。老馆主终于叹息!
老馆主:“今日,是书馆最后一日了!求何人之字?”
无名抬头。
无名:“求高山先生!”
无名知道,残剑与飞雪平素化名高山流水。
老馆主唤来一名弟子,让弟子带无名去见高山先生。
书馆的格局很复杂:四周有长长红色的走廊,走廊旁是一间间悬挂竹篾门檐的书室,当中是巨大的空间,摆着数百张几案,三百名红衣弟子正端跪持笔,在安静练习。
无名从走廊穿过时,冷酷的他,心中居然有一丝紧张!
因为他已深入敌穴,逼近大敌!
十年来,他已听过太多残剑和飞雪的事情,尤其是残剑!
刺客残剑,使的是一柄剑,人叫残剑,剑也叫残剑!
残剑的剑法,据说已震烁古今,剑人合一!
他虽被天下刺客所推崇,但更为天下剑客所景仰!
一个人如果不知道残剑,那他就肯定不配当剑客!
战国大乱,是盛为剑客的时代──三人行,其中至少有一名剑客!
但若三名剑客同行,他们必然谈论残剑!
谈论什么──谈残剑的成长、他剑法的悟成,自然还有那柄传奇之剑!
因此无名知道残剑的许多事,知道残剑许多特别的痴迷──
如果说,名气略逊于残剑的大刺客长空是刺神、矛神、刺痴──
那残剑不仅同样是刺神、剑神、刺痴──还是剑痴、情痴、书痴──
书痴,是残剑酷爱书法。
人们都说,残剑的剑法是从一套书法中悟出。
所以,他的剑法才与众不同,难以模仿,难以捉摸,难以击败──
所以,残剑才会栖身在这家书馆──
所以,无名若想击败残剑,才必须来这里求字,先看看残剑书法即剑法中的奥妙!


四、续残剑传说

赵国多侠客,英雄出少年。
残剑是赵国人。
无名掌握的残剑材料如下──
残剑与秦王同年同月生,一个是秦国的王,一个是赵国最杰出的侠客。
侠客的概念很宽泛,匆匆人生,犹如过客,但若精于一行,过客便可成为剑客、刺客。比如长空化手为矛,十年谋刺秦王,便是刺客中之一代枭杰,是大刺客!
而残剑不仅是剑客、刺客,更是侠客。
侠客包涵了剑客与刺客的内容。
也就是说,一个人或许能成为大刺客、大剑客,但却未必算得上侠客。
什么是侠客?路见不平、拔剑相肋、行侠仗义?
有两种侠:游侠和死士。
游侠就是居无定所的侠,无家无国,浪迹天涯,沿途就路见不平拔剑相助行侠仗义。所谓行侠仗义,多么锄恶扬善劫富济贫之类,这类侠客很豪放,也很不羁浪漫。
就像夜空中的流星,如果社会黑暗,他们掠过时的光芒会很醒目。
游侠最大的特点是,他们选择这种生涯,更多为自己的快乐,流浪就是诱惑,是人生最大快乐,至于途中行侠仗义,是快乐中的一种点缀,他们是无政府主义者,不能对他们要求过多。
另一种侠,死士──不一样:
死士是恒星;
死士永远坚守,默默发光。
这光也许不强,但只要他们不死,便一直会在原地坚忍不熄!
这光是一种理念。
所谓为国家、为天下、为正义!
有时候,正义会超过国家的局限,这是为侠之大者!
大侠!
战国时代,国家纷争,侠客便也辈出,涉足到国家争斗中。
战国七雄,秦、赵、韩、魏、燕、齐、楚。除秦之外,赵、魏、齐、楚四国较强。
这四个国家除了军队,还用贵族做领袖,各结成四个小集团,与秦国抗衡。
赵有平原君,是赵王弟弟,门下有门客四千;
魏有信陵君,是魏王弟弟,门下有门客三千;
齐有孟尝君,是大贵族,门下有门客三千;
楚有春申君,是大贵族,门下有门客三千;
与四个集团对抗的是吕不韦集团,吕不韦任秦国相国后,也竭力招揽人才,给予优厚款待,终于也有门客三千人。
门客集团中,包罗万象,什么人都有,小偷、力士、会学鸡叫的、能写文章的、巧言善辩的、擅做间谍的。因为各国战争,残忍筢脏血腥,不择手段,当然什么才能都需要。
当然也包括──侠客!
堪为死士的侠客!
公元前二六○年,秦国派出大将白起攻打赵国,在长平大破赵军,坑杀赵国投降士兵四十五万。
秦国与赵国相邻,两国战争通常都非常惨烈!
公元前二五七年,秦国大军又包围赵国首都邯郸,赵国危在旦夕,即将毁灭!
于是,各个集团中的侠客纷纷出动,援手救赵!
他们要阻止这场血腥战争!
赵国的侠客叫毛遂,他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叫“毛遂自荐”的成语,侠客辈出,那时的成语也辈出。
魏国的侠客叫侯嬴,是一个普通看门人。
侯嬴有一个朋友叫朱亥,是一个杀猪的。
但侯嬴和朱亥,是当时最好的侠客!
侯嬴有一柄剑,沉重黝黑,剑头折断,曾饮无数敌血,色泽暗若深渊,威然有山岳之风!
后来这柄剑名气极大──


五、侠客行

后人有一首诗,赞美侯嬴与朱亥,诗的题目就叫──《侠客行》。
诗如下:

赵客缦胡缨,
吴为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
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
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
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
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
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
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
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
?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

侯嬴已经很老了──
他已经七十岁,他曾经是一名游侠,带着一柄剑,四处飘泊,藉藉无名。他没有名气,是因为他恪守游侠的信念,锄暴安良,从不留名。他杀过许多人,经历过许多恶斗。他的剑在一次激战中拚断,他终于对游侠的生涯厌倦,在老年彻底隐姓埋名,回魏国首都,做了东城夷门看门人。
老人很安静,只偶尔静静地抚摸断剑──
因为他做了一辈子侠,却觉得未得到侠的真谛──
他需要安静,领悟──
但有人不愿让他安静──
魏国的门客集团首领:信陵君。
信陵君是一个搞政治的,需要各种人才。信陵君手下已经有三千门客,但门客中居然没有一个象样的侠客。信陵君打听到侯嬴是侠客,便亲自登门拜访。
信陵君带去很多财物,但侯嬴不接受。
“士为知己者死,但不会为财物死。”侯嬴说。
真正的侠客也叫士,士是一种精神。
精神无价。
信陵君于是再大宴宾客,待客人们坐定后,坐马车去请侯嬴。信陵君空出马车左边尊贵的位置,侯嬴冷冷上车,信陵君愈发恭敬。侯嬴说:“我有个朋友在街上屠坊里,想委屈您的马车,让我去看看他。”信陵君亲自驾车,到了屠坊,侯嬴下车去见朱亥,去了很久,信陵君一直持为耐心等侯。
侯嬴出来说:“我去访问的屠夫朱亥,是一个死士啊!只是不被人了解,所以才隐居在屠坊里。”
不久,秦国和赵国爆发战争,秦国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五万,包围赵国首都邯郸。
赵国集团领袖平原君向信陵君求救。
那是惊心动魄的时刻,平原君先带门客毛遂去楚国求救,毛遂挺身而出,胁迫楚王,楚王同意出兵救赵。但秦军势大,仅有楚军增援还不够,所以平原君希望信陵君也帮忙。
信陵君没有军队,只有三千门客。
但信陵君很重朋友,他是平原君的朋友。信陵君于是凑起一百多辆马车,带上愿意赴死的门客一同上车,准备去与秦军死战。
信陵君向侯嬴辞行,侯嬴说:“公子,您去吧,我已经老了。”
信陵君走了几里路,觉得心里不痛快,自言自语:“我对先生够周到了,天下没有谁不知道,现在我要去死,他竟没有话告诉我?”信陵君越想越不对头,又调转马车回头。
侯嬴看到信陵君,微微一笑说:“我知道您会回来的。”
侯羸于是道:
“您一直努力与我结交,我却对您冷淡,这是因为士为知己者死,但人生知己难求,需要心意相通。现在您不惜性命,愿去救赵,既为您的朋友平原君,也为拯救赵国百姓。我觉得您做到这些,可谓是我的知己了!我愿为您献策。”
侯嬴于是献策──
侯嬴说:调动军队,需要兵符,而魏国兵符放在魏王寝宫中,信陵君为何不派人设法把兵符盗出呢?有了兵符指挥军队,才能真正解赵之围。
信陵君点头称是。
侯嬴又说──“我知道魏国军队在外,君命可以不受,有了兵符,将军未必把军队交给您;所以,我可让我的朋友朱亥陪您去,这件事很危险,但朱亥一定会做!”
信陵君表示感谢!
侯嬴最后说:“我一生行侠,到现在才知道,真正的侠者,是应救大为于战乱水火,可惜我已经老了,等您和朱亥走了,我只能为你们最后做一件事!”
信陵君依计设法盗出兵符,与朱亥一同到达魏国兵营。
果然如侯嬴预料,将军见了兵符,仍拒绝交出兵权。
朱亥从袖中亮出兵器,一件重达四十斤的铁椎,冒死击杀将军!
朱亥一生,只出过这一次椎,但这一椎,将拯救赵国一个国家!
信陵君与朱亥夺得军队指挥权,这时传来侯嬴的消息!
侯嬴自杀!
信陵君与朱亥望着大梁方向恸哭!
因为他们知道侯嬴是为激励他们斗志而死!
侯嬴把他们看作朋友,士为知己者死!
这一死,是为侠者称谓,是为救民于兵祸!
哪怕于拯救行动有一丁点激励的作用,侯嬴也不惜献出生命!
他甚至不是赵国人,却为救赵国而死!
?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
信陵君与朱亥含泪挥兵,直奔赵国,面对数十万秦军,终解赵国之围。秦军主动退却,无数生命避免涂炭!
侯嬴生前佩剑,后来被辗转带到赵国──
直到一名英俊的年轻人接过了它。


六、残剑行

侠是什么?
侠是精神,是一种传统。
不是血统。
血统极不可靠,老子英雄,儿子未必好汉。那些王朝更替便充份证明这一点。
当然也有例外,血统与传统结合之佼佼者,有如秦王。秦王得自于父亲吕不韦的精明强悍隐忍血统,并发扬光大,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秦王之所以滋生出睥睨天下的傲气,多半还是来自于王室传统。
由此可见传统力量!
无名知道,他将要对付的残剑,身上背负着侠的传统!
所以无名当然要仔细研究残剑的成长史了!
这不困难,残剑的故事,四处被人们传说。
无名听说──
残剑的剑术与兵器,都是有来历的──
那是残剑十几岁的时候,在赵国寻访高手,想得到剑术真传。那时候,与四大集团聚合侠客勇斗秦国的时代已不一样。落水流花,风流已逝,四大集团的领袖信陵君、平原君、孟尝君、春申君都已不在人世,不同的只是秦国更强,六国更弱,在秦国的重压下喘息──
一日,残剑走进一座荒废的园子,据说里面住着一位终日酗酒的老人──
残剑经过院子,看见地上有一个大铁椎,椎上生满锈,但很重,足有四十斤──
残剑熟知前辈英烈的故事,椎的主人,叫朱亥──
朱亥疾病缠身,已经很老。当年,朱亥与信陵君夺下魏国军队,驰援救赵,破秦军邯郸合围后,因触怒魏王,信陵君和朱亥都不能回魏国,便在赵国住下。十年后,秦国攻打魏国,魏王敌不过秦军,终于派使臣来请回信陵君,但朱亥恰染恶疾,便继续留在赵国──
一生唯出一椎的朱亥,在少年残剑眼中却是不折不扣的侠──
少年残剑与朱亥成了朋友──
几年后,朱亥病重不治,临终前留给残剑两件礼物:
第一件,是一柄断剑,朱亥朋友侯嬴昔日用此剑行走江湖,最后又用此剑自杀,并派人将剑送至军营,激励信陵君与朱亥为救天下忘死一搏!
第二件,乃是侯嬴写下的一幅字,据说文章题目叫《天下论》,开篇一句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士为知己者死,担天下之兴亡……”
人们都说,侯嬴将一套绝世剑法藏于字中,因为书法剑术同源同理,都靠手腕之力,与胸中浩然之气。
人们还说,残剑每日临摹那幅书法,苦苦揣摩其中剑意,渐渐便成为赵国的书法与剑术名家。
残剑二十岁了──
那一年,残剑青春年好,玉树临风,谈论天下时策,雄辩风雅,如高屋建瓴,连赵王都把他视为国士,不时召进宫中聆询与诸国应对之策。假以时日,他本可以凭才智受封,成为一个如信陵君平原君般富贵的人物。但当年,秦国攻赵,赵军孱弱,赵王也孱弱,赵王竟答应秦国,割让边境四座城池给秦国。消息传出,四城军民痛哭,决心死守,誓不离赵。
秦军围攻四城,赵王拒不发兵增援,任四城被攻。
残剑于是仗剑,在王宫门外痛哭,求见赵王。
残剑哭了一天一夜,宫门终于打开,赵王纳见。
残剑从王宫出来,仰天长哭一声,吐了一口血!
他被赵王拒绝。
但他不再哭!
他要凭一己之力,拯救四城军民!
他是一介寒士,不可能像当年侯嬴、信陵君、朱亥一般盗取军队,想要让秦军退兵,唯有做一件事──刺杀秦王!秦王若毙,秦国必然震动,撤回军队。
残剑于是孤身驾车,穿行数百里,深入泰国都城。
仗剑孤行,只为一件事,救百姓性命!
他在秦宫遇守卫恶战,杀百余人,负伤六处,可惜秦王防备严密,终不得刺。
他又单车突围,再行数百里,赶回赵国被围四城,要以手中之剑,与守城军士百姓共存亡!
四城之围,持续三月,最后一战,残剑战成血人,手中的剑又拚断一截!
当年这柄剑在侯嬴手中,只断剑尖,如今半截断去,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残剑!
惜乎城还是破,残剑与十几人侥幸杀出。那一年,残剑的剑法尚未大成,但孤身飞车,刺杀秦王,来回千里救援,已使他的人和剑名声大震!二十岁此战,使残剑被人视为大侠!但残剑从此也选择了另一道路,那便是:刺客──
他不能依赖孱弱的赵王,事实上他已与赵王决裂!
他要不屈不挠地刺杀秦王,以阻止秦国向赵国的扩张!
这一点,他与另一名赵国有名的刺客──长空──颇为相似。
好些年,残剑刺杀的功效不如长空──
长空趁秦王出巡,尚且一矛刺入辇内,离秦王胸口只有半寸,残剑连连行刺,却没能近过秦王身。残剑知道,这是剑法未臻化境的缘故,所以他继续苦悟侯嬴传下的书法《天下论》,以期悟出前辈的绝世剑术。
于是,就到了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一幕了──
一天冬天,残剑深入秦国行刺不遂,身负重创,退回赵国境内──
他又急又恼,深深自责,便持剑立于旷野,发誓要悟通残剑剑法!
那是一个安静的雪夜,漫天飞雪,洁白无垠,残剑的头、身、剑都蒙上了一层白。
雪在他的脸上静静融化。
雪很恣肆,雪贴着他皮肤时,居然有一点热!
然后,一把剑突然向他刺来!
像一片美丽、泼辣、晶莹的雪花!剑也盈盈,人也盈盈!
这一剑刺向他的落寞!
这一剑将使他不再落寞!

这一剑却使他后来又落寞!
──这把剑,天下人都知道,尤其是使剑的年轻女子!
──当然是飞雪剑了!


七、残剑不行?

能在飞雪剑下死,做鬼也风流──
江湖上轻薄一点的年轻剑客都这么说。
迎风弄剑,喉咙贴着锋刃行走,若无大志的剑客,内心大多渴望着风流。
剑客的风流幻想与常人不一样,他们使剑,所以希望风流的对象懂得他们的剑。
若那个女子本身也使剑就好了。
可惜,会使剑的女子少之又少。
少数几个会使剑的,通常长得五大三粗,声音嘎哑。谁说行走江湖容易?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会使女子的皮肤粗糙,有的甚至长出小胡须!
──然而,就有那么一个使剑的女子!
──她不仅长得好,比赵王的嫔妃都好看,她皮肤雪白,如雪花、如凝脂。
──她还会使剑,有人说,她的剑法在赵国不是第一,也是第二。
──因为她是名门之后,她父亲赵震,本是赵国大将,是剑术名家。
──她叫飞雪,剑也叫飞雪剑。
没有几个剑客能真正见过飞雪,但正因为很少人见过,关于飞雪的传言却日炽,归纳起来,大约有如下几条:
一、她不仅美,而且风流,她喜欢跟人挑战,尤其看到使剑的好手,更喜欢跟对方决一高下。
二、她行踪诡秘,陪同她的只有一个老仆,是她父亲赵震当年留下的。
三、请注意了──对飞雪抱有幻想的剑客们──这条很重要:赵震在飞雪年幼时率赵军抗秦,被围惨烈战死!所以飞雪立誓,谁若想和她成为伴侣,必须先和她一块杀掉秦王。也就是说,秦王不除,父仇不报,她不嫁。(去杀秦王,开玩笑吗?秦王那时高手如云,很可能还没一亲飞雪芳泽,便折送了性命!这一条使不少年轻剑客听了打退堂鼓。)
自然愿意陪飞雪赴死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们说,飞雪之所以喜欢挑战剑客,正是她择偶及选择行刺伙伴的方式。那些年,经常能看到年轻剑客特意在大道通衢练剑,同时朝路上张望,以期能与飞雪一遇。
没有人能遇上,他们忽略了一点,飞雪既然是刺客,就习惯昼伏夜行。
所以残剑就遇上了。
那是一个雪夜。
飞雪既然名字叫雪,便喜欢踏雪而行──听上去很浪漫,但如果,这个美丽、泼辣、剑术惊人的女子就喜欢浪漫呢?
据说,飞雪看雪地里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攥着把黑乎乎的剑,剑断了一半,模样奇怪。那人练功正到酣处,冒出热气,融化身上积雪。飞雪知道对方是剑术高手,便忍不住一试!
她朝他刺出一剑!
一剑刺出,万点雪花,雪不迷人人自迷,剑不多情人多情!
没有人目睹残剑与飞雪的一战,但天下人都知道──
飞雪从此对残剑入迷,对残剑动情──
残剑符合飞雪的每一条标准:
一、他剑术极好,在赵国不是第二,就是第一,很可能是第一。
二、他是刺客,残剑想杀的人和飞雪一样:秦王。
三、他还很英俊,这重要吗?对一个女子来说,当然重要!
还能有什么评论?用四个字:天作之合。
其它年轻剑客怎么反应?只有嫉妒、羡慕!
──残剑实现了年轻剑客们的幻想,他得到了最美剑术也最好的女子为伴。
──残剑还改变了刺客这个行业的性质。刺客通常是寂寞、孤独的,如刺客长空,默默独行,年年徒归;但残剑有佳人陪伴,刺秦反而成了一件乐事,可以年复一年,刺复其刺,其乐融融,其乐无穷!
因此,残剑被飞雪改变。
据说,残剑原来是剑痴、刺痴、书痴,他的剑法从书法中脱胎,但这时他又多了一痴:
情痴!
残剑对飞雪情也痴,传说他为飞雪发过许多誓,比如非飞雪不娶,谁若伤飞雪一毫,他必杀谁等等。
残剑唯有一点没变──
杀秦王之志!当然这无须改变。
人们又说,残剑与飞雪为伴后,不断携手去秦国刺杀秦王,刺客残剑与飞雪的名气于是愈来愈大。
残剑继续从书法悟剑,终于悟出一套威力巨大的剑法!
这剑法若单独使,已天下无敌!但还有一重妙处,能与飞雪剑法配合妙到毫巅,使原有威力增加十倍!
比天下无敌更厉害十倍,那是怎样厉害?没有人能说出,也许秦王能说出!因为双剑合璧,正是为杀秦王而练!
剑法练成,是三年前的事。
残剑与飞雪即刻进入秦国,潜入王宫。
秦王防范严密,他俩被卫队发觉,两人索性放剑一搏,攻向大殿!三千黑甲精兵,只为阻住他俩一黑一白两柄剑。但双剑威力为亘古未有,竟杀出血路,冲入大殿。秦王被迫也赤膊仗剑与双剑斗。
秦王赤膊,是因长袖被扯下。秦王几乎被杀,脖颈被重创一剑!这一役,秦王虽侥幸逃得性命,但残剑与飞雪的刺客之名,却远震六国,盛极一时,连原来的刺客首领长空也望尘莫及!
但此后,发生非常奇怪的事!
停止了!
残剑与飞雪居然停止行刺了!
整整三年,刺客残剑与飞雪销声匿迹,再不入秦国。
没有人能够解释这么什么?
相关人士,都会有各自的解释。
秦国卫士的解释最流行,他们说,三年前行刺,残剑仍差最后一剑,所以残剑一定和飞雪在秘密练剑。这非常可怕!因为沉默的刺客比活跃的刺客远为可怕,沉默的残剑飞雪比活跃的长空更加危险。三年不刺,不刺则已,一刺惊人!等残剑和飞雪再度行刺,那一定是最最可怕的一刺!
秦王大概也这样想。
无名心中持同样想法。
无名当然不相信,残剑不出动行刺,是他不行了!
残剑如果在练剑──
那残剑一定就在练字──
残剑的剑也危险,字也很危险──
剑在字中,字即是剑──
所以,无名打算隐瞒身份,对残剑说。


八、请写一个字,行不行?

三年可以改变一个人很多!
曾经有一个楚国人伍子胥,要过关没有通行证,结果一夜间就愁白了头!
何况三年?
无名的第一印象是,对手已经奇怪消沉,不像一个侠客了!
充其量只算剑客。
无名已经进到高山先生书室,高山先生便是:
残剑!
残剑的眼神很忧郁。
残剑是一名书生模样,满面病容。他穿的红色袍子,虽然很干净,但却很敝旧,有一股落拓之气。他的病应该很重了。他佝偻着身体,不时咳嗽。总之,残剑给无名的印象与传说的完全不同,不见风流。唯一能证明他大剑客身份的,是他的眼。
那双眼,敏锐中有寡欢,深遂中有落寞。
彷佛只需一眼,便能将来人看穿。
可他那么落寞,却对无名看也不看。
他淡淡看着别处,似乎若有所思。
无名恭敬地对残剑行礼,这是个三面围起的格间,墙由薄薄细竹编成。几案上,铺着一幅精美白帛,另有笔架、砚台和清水。一副浅竹筐盛着的沙盘从屋顶吊下,盘上搁着短截芦苇同一片竹篾。
无名看了看,不明白沙盘和竹篾做何用?
但无名没有多管,他需要观察对手。
残剑身边,立着一位眉清目秀的丫鬟。
无名也不多看丫鬟,行完礼,无名跪坐在对面,默默看残剑。
残剑出了很久神,终于像察觉到来人,说话的声音很枯干,很慢:“何以此时求字?”
无名郑重答:“先生书法,名扬海内,平素求之不得,今日正是机会。”
残剑慢慢问:“求何字?”
无名盯着对方:“剑。”
残剑避开无名目光,却将眼神投向无名腰中佩剑,淡淡开口:
“客人模样,是爱剑之人?”
无名不答。
残剑神态依旧淡泊,对来者像不经意,过了片刻,才自沉吟:
“若写‘剑’字,则需上好朱砂。”
丫鬟一旁说话:“主人,此屋无朱砂。”
残剑慢慢说:“馆中流水先生处有,如月,向流水先生借。”
──无名于是知道丫鬟叫如月。
──流水先生,自然是飞雪化名。
──无名不动声色,听这主仆间的对话。
丫鬟如月拒不从命,颇为倔强,她对残剑抗议:
“主人莫非忘了,流水先生与主人已三年无话,去也无用!”
──无名心中一动:三年无话?
──无名更加用心,仔细地听。
残剑和如月居然都不在乎有人在听,似乎流水先生那边,比这里的客人无名远为重要。残剑轻轻对如月叹息:“你去便是。”
如月动身,样子极勉强。
外面,是可容纳众人的大间。隔着竹墙缝隙,无名看到三百名弟子坐成阵势,正悬腕练字。三百人凝神定气,静默中有庄重的气势。
──无名看到,如月从走廊绕到对面,停在一间书间外。
──无名看到,如月很快便回来,发鬓湿漉,含着泪,像受了辱!
残剑见怪不怪,再叹息,对无名表示歉疚:“客人请稍候!”
残剑亲自动身,绕过走廊,停在对面那间书室外。
──无名却少见多怪。
──因为,他看到,残剑竟足足在那间书室站了一个时辰!
──残剑远远的背影像失魂落魄。
──有谁能令天下闻名的剑客残剑痴痴地苦候呢?
──当然是流水先生飞雪了!
──无名初入书馆,觉得这闻名遐迩的双剑行为举止难以理解。
──非常奇怪。


九、怪行

飞雪非常美,不过无名初进书馆,没有看到。
无名要过两个时辰才能看到。
无名在残剑的书室求字时,飞雪拿着一樽酒,正懒卧云榻。
室内,是字幅、几案、床榻,都有一种名门闺秀的精美;与残剑书室的简朴落拓不同,屋角燃着兰香,散出芬芳。
飞雪的丝织衣裙虽也是红色的,但质地异常考究精雅,足以令室内的摆设都失色,红得娇艳,红得火辣,还有一点野,多年行走江湖美丽不驯的野!
一位老仆,白须苍苍,立在榻旁,替女主人捧着酒壶。
──无名在残剑书室看不见远远对面室中的飞雪,但他后来捕获了飞雪的老仆,因此知道那天飞雪书室中发生的事──
当时,如月奉残剑之命,到飞雪处借写字用的朱砂。
如月恭敬立到门口。
如月说:“有客人求字,主人特向小姐借朱砂。”
但飞雪倚在榻上,端着酒,只顾自饮,似乎如月说一万遍,她也不听!
如月低声重复:“主人请小姐借朱砂。”
飞雪冷冷把身体转过,对着墙,有意不听。
如月倔强,不由提高了声音:

“不知小姐听清了没有?”
突然,飞雪动怒!她手中酒,返身泼出。
虽然她背对如月,却奇准无比,酒汁漉漉,正中如月一头一脸!
如月没有闪避,倔强站着,甚至没有伸手抹掉脸上无声流淌的酒汁。
飞雪懒懒一动,态度也很冷:“让他自己来借。”
──如月转身离开,无名没看到的借朱砂过程便是这样。
──如月咬着嘴唇,眼泪等回到主人残剑处才夺眶而出,这无名看到了。
──然后是残剑亲自去借朱砂。
──残剑借的过程如下:他到飞雪门外,默默站立,飞雪见他不说话,也傲慢不理,继续饮酒,意思是他如果不开口,她也永远不说!
所以,无名看到残剑背影伫立在飞雪门口,足足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不说话并不奇怪,令无名奇怪的,是残剑如月主仆无意透露的信息:
残剑飞雪,已三年无话!
为什么?
无名需要这个答案。
因为残剑飞雪联手,天下无敌,此时二人不合,正是无名的机会!
无名觉得,必须继续观察!
残剑站了一个时辰,没能借成朱砂。
残剑终于放弃,转去老馆长处借了朱砂,他捧着朱砂缓缓回来。
残剑脸上,除了淡淡忧郁,没有太多表情,他似乎对飞雪的冷遇已习以为常。
他准备给无名写字。
如月告诉无名,按书馆规矩,求字客人,须亲手替先生砚墨。
无名点头,如月捧着墨,呈给无名,如月再把砚台揭开,加入少许清水。无名握住墨,在砚台里不急不缓地磨起来。
无名的手,稳,有力。
这是高手的手!
无名十年练剑,一旦动腕,功力便无形露出!
如月往墨中掺入朱砂,她紧紧盯着无名的手,忧虑转望向主人。
但残剑不看,不介意无名的手。
残剑依然愁怅,似乎不能从与飞雪的三年冷战中释怀!
──以下情形,在对面飞雪书室中同时发生:
──飞雪也在看。
──她已经起来了,离榻靠在门边,远远盯着无名稳稳的侧影。
──老仆陪飞雪一起看。
──老仆看着,显出忧虑,轻声道:“先生有麻烦了!”
──飞雪冷冷不说话,不发表评论。
──老仆不安又说:“此人来意不善,姑娘也要小心!”
──飞雪看着,突然问:“此人使剑,你能接几招?”
──老仆:“三招。”
──飞雪摇头:“你一招都接不了!”
──老仆见状,趁势劝说:“强敌当前,姑娘应与先生联手,切勿因小失大,意气用事,让此人钻了空子。”
──飞雪勃然怒:“谁因小失大,谁意气用事了?”
──她生气发怒时,仍然有一种强横的美!可惜无名在另一边看不到。
无名继续耐心砚墨。
无名将墨砚毕,稳稳袖手,等待残剑写字。
无名的全部注意都放在残剑将写的书法上。
残剑伸手,从沙盘上拿起短截芦苇。
残剑一旦提气做握笔状,他稳健的手,丝毫也不亚于无名。
无名不动声色看。
无名只是奇怪,残剑握的为何不是笔,而是一截芦苇?
残剑示意如月将沙盘推到中间,他慢慢将芦苇伸向沙盘,试写一次。
无名有些明白了,在沙盘上试写,是书馆给客人写字的程序,可以先写一个让客人满意的样字,这也是对客人的尊敬。于是无名定睛看。
残剑写完一个“剑”字,他书写的姿态,没有掩饰,有一种高手的坦然。
一旦进入书写状态,残剑便神情忘我,甚至像忘了刚才与飞雪的不快。
因为他是痴──书痴!
无名看了一会儿,摇头,表示对这种写法不满意。
残剑不见怪,只淡淡示意如月。
如月将沙盘轻轻一抖,沙上的字被抖掉。
如月用竹篾“刷”地将沙面刮平,请主人再写。
残剑凝神,换种字形,再写。
无名也凝神,观看,摇头。
沙盘抖动,“刷”地竹篾轻刮声又起。
──飞雪和老仆在远处书室门口看。
──残剑足足示范了十几遍。
──每一遍,无名都不满意,请残剑再写,因为无名发觉,残剑的书法太过奥妙,很难捕捉其中的神奇剑意。
对无名来说,这是感受诡异、奇特的半天,无论残剑还是飞雪,与他事先听说、想象的都不同!残剑和飞雪两人的关系特别,残剑藏有剑法的书法也特别。无名琢磨不透残剑与飞雪为何三年冷战?不理解两人的行为古怪,他更不知道,该如何破解残剑的剑法!
破解不了,已来不及,没有时间!
因为,秦国攻打赵国的大军,已兵临城外!

十、兵车行


黑色大军,隆隆而至。
冷酷、威严、像黑色金属一样的军队,在城外列成大阵。这不是一支普通的军队,而是一座金属的城,一架复杂、精密、锋利的机器!阳光下,它的每个部件都清晰可辨:黑色的旗帜、林立的戈戟、披甲的战马、连环的战车、圆形的盾牌,士兵一层一层,铁盔蒙面,只露出冷峻的眼睛。它更像是一座充满武器和杀气的森林,酝酿着黑色风暴。
这是七国中最强悍的军队!
假如它运转起来,没有什么可以抗衡它!
最好的剑客、路遇的城池或武装,都可能被它碾得粉碎!
然而,没有命令,没有一把戈、一只车轮或一双马蹄会擅动一下,秦军军纪森严。
马蹄声,传令兵举着黑色令旗在大阵前快速驰马跑过。
黑色的城有了动静。一排黑色士兵整齐地从阵中迈出,秦国的弓手。他们取弓、握紧、跪下。
第二排弓手从战车后迈出,持弓站在前一排弓手身后。
马蹄声,第二名传令兵举旗策马跑过。
大批箭手从阵中跑出,不看前方,侧跪在弓手旁。每一名弓手,都配备一名箭手。箭手解下箭囊,捧着数十枝黑色长箭,准备供弓手发射。战车上,嘎嘎的绞盘声,巨型强弩也缓缓拉开了。给强弩配备的,是更粗射程也更远的长箭。
一枝枝长箭搭上弓,瞄准前方。
秦国弓箭,与各国不同,硬弓需弓手用脚蹬开!
秦国军队,之所以百战百胜,除纪律严明,便在于弓强箭快,六国的箭,都不如秦国的射得远。秦军每到一处,必例行放箭,试探敌情,并将敌人埋伏扫荡一空!
阵中主将战车中,鼓手提起鼓槌,击向牛皮巨鼓。鼓声“冬冬”,震彻原野。
“嗡”的鸣响,第一排长箭率先破空,撕开面前的阳光!
密密箭雨,如飞蝗遮盖天空,城中残余的少数赵国士兵见秦军势大,均弃城而去。
书馆建在高台,十分显眼,因此也成为秦军射击目标。
长箭射破红色窗户纸,发出尖利呼啸。
“嗖”!箭头深深扎进对面红色墙壁,黑色箭杆“嗡嗡”颤抖,余势未消,显得极为凶猛。
书馆里的静谧被打破了!
更多的箭穿透墙壁和窗户射入,在习字的三百名红衣弟子头顶乱飞。“噗”、“噗”、“噗”、“噗”!黑色长箭密麻扎向屋里各处,悬挂的沙盘绳索被射断,底筐被射穿,细细的沙子像烟雾一样腾起。砚台、水盆、笔架一一破碎。墨汁溅开,水花四射,断笔乱飞。
就连石制的砚台,也挡不住秦国的箭!
一名弟子中箭,负伤倒下。
箭在乱飞,弟子们坚持不住,纷纷离座。他们朝门口涌去,想离开书馆。突然,“轰”地一声,大门撞开,白光泄入,一个红色身影挡在门口,背后,是密集的黑色箭雨。
老馆长!
老馆长眼中喷出怒火,兀立的身影像狂风中的帆,他宽大的袖管被风鼓开,那些箭,就在他后面呼啸。
老馆长:“你们记住,秦国的箭再强,可以破我们的城,灭我们的国,可亡不了我们赵国的字!今日,你们要学到赵国文字的精义。”
老馆长慢慢走到几案前,稳稳坐下,提笔写字。
老馆长悲愤的声音盖过箭雨,也震慑住弟子。他们表情变得沉着,开始退回座上,抱着必死的信念,重新拿起了笔!
黑色箭雨,穿射在四壁悬挂的篆字间。
可三百名红衣弟子握着笔,构成了无声、独特的画卷。他们在以这种方式,对抗着秦箭,捍卫着自己的书法。
再没有人动了!
这,便是赵人的书法,赵人的倔强,赵人的精神!
城外,黑色盔甲闪亮,秦军仍在源源不断放箭。
一排排弓手,瞄准小城各个方向,轮流漫射。
每射一箭,旁边的箭手立即将箭递上。弓手拉软一张弓,又会从背后换上一张新弓。
秦啸声犹如海涛,一浪一浪起伏!


十一、你行我也行

红色墙上,扎满刺猬般黑色的箭!
这是无名的机会吗?
趁乱拔剑,刺杀残剑!
趁飞雪远在对面书室,不能过来与残剑联手。
无名认为这不是机会。
刚才,头一枝箭射入书室,将残剑手握的苇管射断,钉到墙上。“嗖”地一声,又一枝箭以极大力道破壁而入。秦国强箭,异常刚劲,余势不衰,抖动尾翼。于是残剑出手!
残剑不看箭。
但手起处,黑色长箭已被残剑攥在手中。
残剑一折,箭镞箭羽被折去,剩下箭杆,又成为残剑在沙盘中写字的笔。
无名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
对呼啸的乱箭,残剑恍若不视。
残剑像已完全进入书法之境。
书痴?还是别有深意?
无名跪坐在残剑前,稳坐不动。
但无名却觉得自己不如残剑!
强敌在伺,外箭又源源射入,残剑却折箭做笔,似乎除了将写的“剑”字,世间万物再不能使他分心。剑术为道,书法也为道。求道者,若想有所大成,必心无旁鹭,恐怕莫不于此!
仅此定力,无名便自感不及!
残剑能专注求道,才在数年中剑术精进,在天下剑客中独享盛名。
无名也十年练剑,练得很苦,但无名仍会分心,有两种心未彻底练去:
热心。
好奇心。
热心也叫同情心,无名虽然冷血,眼睛余光瞥见大间中三百弟子,已有十余人中箭受伤,无名不禁对那些无辜弟子感到同情。
无名还听到老馆长喝止弟子们,不禁对老馆长之举感到疑惑,文字精义,难道比性命都重?难道赵国书法,竟要在如此险厄之境中练成?
无名已经看出,那些弟子,均不会武功!
不会武功,便意味着以肉体硬抗利箭!
赵国是秦国的敌国,赵国人也意味着秦国的敌人──无名是秦国人!
无名却很难把这些习字的赵国少年视为敌人。
无名此来所杀,只有残剑和飞雪二人。
无名是一名剑客。
剑客之上,更高的境界是侠客──
侠客与剑客的高下之分,在于侠客救人、助人而不仅仅杀人!
可哪个优秀剑客身上,不潜藏着侠者之气呢?
残剑已经放下箭杆,换成了毛笔,那是最古朴的笔,用细丝将兔毛扎在竹管上。
残剑对着几案上的丝帛,像沉思着如何下笔?“轰”地又一枝利箭撞入,残剑眉头一皱。这时候无名就按剑一动,无名只有一件事不明白──
残剑是这书馆中武功最高之人,残剑为何不出手救人──
可能有两种解释:
一、残剑知道有办法解救,但这办法无名不知道。
二、残剑很想起身解救,但强敌无名就在他前面虎视眈眈,残剑须全神贯注对抗,分身不得。
无名想到这里──
于是无名动了一动──
片刻之前,他确实想为出残剑的破绽,抢先出手,
但现在他改变主意──
他暂不杀──
他让残剑暂时安心──
他可以代替残剑去救,哪怕,那些赵国弟子理论上是敌人──
所以他才动──
无名按剑一动,残剑便察觉了,声音很淡:
“客人去哪里?”
无名答:“先生思路,被乱箭打扰,我去挡上一挡。”
无名的语气,很平常,但残剑抬起头来看无名了,残剑第一次认真看无名,目光很深邃。
残剑:“听说秦国箭阵,只有秦人的剑法能破解,你是谁?”
无名沉默不答。
然后无名起来,转身,走出书室。
长长的走廊,如船舱内狭窄的甬道,剧烈震荡,承受着骇浪拍击。但外面扑来的不是浪,而是杀人的箭。
无名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突然,他停住!
昏暗摇晃的甬道那端,有一个身影也走过来。
红色的身影,很美丽的身影!
飞雪!
一剑刺出,万点雪花!
但飞雪却没带剑。
她看到无名也停住。
无名、飞雪相视而立,冷冷凝视着对方。
甬道外彷佛狂风骤起,秦军射来新一轮箭,惊起飞沙走石,犹如天女散花,纷纷扬扬极猛烈地撞击而来。秦军啸声也如穿堂之风,在二人之间穿梭回荡。
这是无名初次目睹飞雪。
他觉得飞雪真的很美,那是一种剑之美,只有使剑之人,才能领略到飞雪那种逼人的美貌!
他想到人们传说的那一幕:静静的雪夜,残剑的头、身、剑都蒙上了一层白,然后漫天飞雪,雪中飞剑!
飞雪来做什么?
她一直在等这边的动静吗?
是不放心残剑,来助残剑──
还是──
无名、飞雪稳如泰山般地站立着,彷佛箭雨的狂啸声远在天边之外。两人目光,像各自的剑。
无名:“是流水先生?”
飞雪:“高山先生为你写字,为何离开?”
无名:“先生写字,不能打扰,我去挡箭。”
飞雪:“不用你去,退下!”
飞雪语气,异常刚烈,但无名不肯让。
无名:“秦军箭阵,天下闻名,流水先生未必能挡!”
飞雪却冷冷一笑:“你行,我也行!什么天下闻名,我却不信!”
说罢,飞雪孤傲出门,她的红袖翻卷,竟不像人们说的雪,而像──
火!


十二、三人行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这是一句着名的话。
飞雪、残剑;、无名,一共三个人。
但此三人却不是彼三人。彼三人是泛指,此三人是特指。
无名与残剑飞雪,不是友,而是敌!
飞雪与残剑也不是友,而是情侣!可过去是情侣,如今情同陌路,互不理睬!
情耶,敌耶?说不清?
飞雪知道无名是敌人,却与无名同行,一同出到书馆外。
残剑也知道无名来意不善,却仍然挥毫,允诺无名求的字。
无名此行,要杀残剑和飞雪,却拔出了剑,帮助这两名大敌。
三人行,这三人的关系理不清,理还乱!
三人行,两个在外,一个在内。
在外者为救人,救无辜之人。
在内者为证道,证书法武功之道。
道可道,非常道。大道如青天,殊途如同归。
是为侠。
外──
箭势如飞,如万马奔腾,呼啸而来。无名、飞雪分别一南一北,扎势而立。黑色的箭网将两人笼罩,无名紧握剑柄,飞雪却是徒手,火红长袖翩翩。
突然,一道黑色闪电,无名快剑出鞘,斩向黑雨。几乎同一瞬间,飞雪人也飞起,红色长袖如戏雨游龙,揽向乱箭。
无名挥动最精确的快剑,剑过处,黑色箭镞齐齐切断,箭杆坠落。而飞雪的艳红身影在箭雨中翻飞,更使人目眩!就像手擒飞鸟,她捏住一根箭杆,横扫过,将随后长箭一齐阻隔;红云一翻,新射来长箭已被她另一手用袖裹住。
无名、飞雪,一黑一红,一个快剑在手,一个以轻灵制箭快,分不清谁更快!两人身轻如燕,快如脱兔,游走龙蛇。这是凌厉、优美的剑舞与袖之舞,充满了令人目眩的快,使人动魄的美!
剑之舞与袖之舞,融合到一起,构成黑与红的旋律!
秦国箭阵,名不虚传,此起彼伏,犹如波涛连绵,一排一排袭来。
然而,没有一滴黑色水花能快过飞雪与无名的快袖快剑,狼藉的箭镞,犹如残花败絮一般纷纷洒落,静卧在无名、飞雪的脚下。
内──
残剑的笔蘸满墨汁,也落向丝帛了。黑色墨渖划向洁白的丝帛,墨汁掺有朱砂,黑中带红,黑红墨渖落到雪白丝帛上,也有独特的韵味、独特的美!
一旦挥出第一笔,残剑也笔笔不停,悬腕运肘,大气凛然。每一笔,都蕴藏着酣畅,都包含了快意!最好的剑法,莫过于与此比拟,而残剑凝神挥洒的姿势,也恰似黑与红的剑舞!
他的笔,与外头无名飞雪的剑舞袖舞,似乎有某种呼应,某种感应。
书法是静的,但静中包含了动,丝毫也不亚于外面快剑的动!每一笔,每一画,不仅与无名的快剑可抗衡,而且充满了强烈的力度!
残剑手臂收回,手腕带着笔,划向丝帛下方,他长舒一口气,准备收束最后一笔。
而此时──
箭雨中的飞雪突然叱咤──
她挥袖出手!
朝无名出手!
不是剑,但和剑一样可怕,也一样美!
万点雪花,将无名包围!
黑的雪。
剑意!


十三、今夜子时,行吗?

无名觉得眼前一暗!
他侧头,发现无数黑点从飞雪袖中激射爆发!竟然还有一阵隐约的香。
箭未至,香先至。暗香浮动,人约黄昏。
无名本来是想与飞雪残剑相约黄昏的──
他的计划是,先求残剑的字,再与飞雪残剑相约,黄昏时夜幕将落,他希望在天黑前便把二人截杀,否则夜长梦多,多则生变──
但一连串的变故使他不得不改变主意──
他要先对付飞雪的凌厉袭击。
剑术高手,将爆发杀人时,身体必先生出杀气!
无名若生出杀气,会是一种冷。
但飞雪的却是香!
飞雪袖中已裹住众多长箭,她不用剑来杀无名,而是剑意!
剑意就是那些箭,但也不是箭,因为箭已碎。
碎成箭镞、箭羽、箭杆和无数更小的零碎。
无数箭镞、箭羽、箭杆一齐射向无名,星星点点,每一点都是杀人剑意!
无名正面上方是秦军扑来的漫天箭雨,侧方是千点剑、万点剑,箭箭剑剑都难敌!
无名不能敌!
他退!
后退是为了更好的前进。
后退是为了使用绝杀的剑!
无名退了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数步。
然后他进!
前进,出剑!
前进的同时出剑,动作不分先后。
人剑合一!好似一个雷霆!恰似一种笼罩大地的冷!
剑光中,飞雪袭来的千点万点剑意被扑灭,像被风卷起,冲向空中!

那些箭镞、箭羽、箭杆一起现回原形,撞向天上飞来的一枝两枝三枝十枝千枝万枝秦箭!
安静了。
彷佛一阵大风吹过,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秦军的箭阵也射完,秦啸声嘎然而止。
无名、飞雪收势站定。
厚厚一层秦国断箭铺撒在地,像开了遍地的黑菊花。
无名、飞雪一南一北站立在黑菊花丛中,像两尊塑像纹丝不动,凝视着对手。
无名在想,自己虽破了飞雪剑意,飞雪却尚未亮出飞雪剑。
剑意已惊人,那柄真正的飞雪剑不知该如何抵抗才好?
也许他根本挡不了?
他想到了原来计划中的黄昏之约──
这时飞雪说话:“好身手!”
无名:“流水先生更是好身手!”
飞雪:“你不为求字而来!”
无名看着飞雪,并不否认。
无名:“在下有一件东西,想请流水先生过目。”
飞雪等待。
无名却将剑不动声色回鞘,慢慢说:“子夜,藏书阁。”
他与飞雪相约子夜──
他还惦记着另一件事──
他慢慢回到馆中书室──
室中与他出去时无大异,但已成了一个字:剑!
很大一个“剑”字!这就是无名向残剑所求,残剑也倾力所写。笔意淋漓遒然,刚劲绝伦,静静落在精美的丝帛上。残剑静不作声,坐在几案前。无名也不言,跪坐。两人重新面对,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多了一幅残剑的心血!
无名默默看字,良久。
无名慢慢说:“好字。”
残剑低着头,也良久:“好剑!”
无名略略一怔:“先生并未见我出剑。”
残剑却意味深长,淡淡一笑:“若无你的剑,也无此字。”
那一刻,两人关系敌耶、友耶?惺惺相惜耶?
男人和男人,高手与高手,众敌之前,是否有一种为友的微妙呢?
但无名的声音冷下来:“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残剑忧郁的眼抬起,看着无名。
无名冷峻道:“请先生看一件东西,今夜子时,藏书阁!”


第五章 第二个故事之剑在天涯

一、剑在王宫


烛火纹丝不动,安静燃烧。
大殿里极其空寥,秦王与无名相对而坐,那情形与无名面对残剑的情形颇为相似,只是没有了利箭的声音。
无名慢慢饮酒,他故事已讲到一半。
秦王侧头,像在军队放出利箭时,赵国书馆里的情形。
秦王发问:“那些赵人,面对我秦箭,当真不动?”
无名如实答:“赵国书法,宁折不弯,刚烈过人。”
秦王听了,沉默片刻。
秦王:“你所求‘剑’字,有何难写?”
秦王指残剑为何反复替无名试写,又被室外挡箭的剑气感召,方能一气呵成?
无名沉着回答:“臣所求的‘剑’字,天下有十九种写法,各国各地不同。臣求残剑写的,是除去十九种变化的第二十种。书法剑术,都靠手腕之力与胸中之气。那第二十种,便有他剑法的精妙藏于字中。”
“哦,”秦王道。
无名的话题,触中了秦王的心思。
秦王沉思感慨道:“一个字,竟有十九种写法,互相之间,又不相通,多为不便。若寡人灭掉六国,必将这些杂七杂八的写法统统废掉,使普天之下,只通行一种文字,岂不痛快?”
无名问:“大王果真有统一天下之雄心?”
秦王:“天下之大,六国算什么?待寡人平定六国,还要率大秦铁骑,东渡大海,西跨流沙,从日出之地,扫平到日落之处,这,才叫天下!”
说完,秦王淡淡一笑:“什么宁折不弯,赵国书法算得了什么?能行遍天下的书法才是大家,才是天下的书法!”
秦王话语间透出一代君王的豪气,那豪气笼罩大殿。
无名一震,注视着秦王,但不说话。
秦王看着装着那柄残剑的盒子,招手,老宦官领两名小宦官上,取出盒中一方折叠的丝帛,“呼”地张开。
“剑”!
残剑替无名写的字!
无名将这幅字也带回给秦王过目。
“剑”在王宫!
巨大的丝帛悬在秦王旁边。烛火映照中,硕大的“剑”字遒劲森然。现在,能够看清楚了!每一笔画都如破空而出,淋漓的墨汁,闪着暗红寒光,衬托着几案上沉重的断剑。
秦王看着字,凝神不动,似在揣摩。
这是天下最好的书法吗?或者说剑法?
秦王看了良久:“你说字中有剑法,可在寡人看来,这只是普通之字!”
无名:“书法剑艺,境界相通,奥妙全靠领悟。”
秦王:“你悟出什么?”
无名摇头:“臣直至今日,尚未悟透。”
“哦?”秦王看字的目光,有些迷惑。一幅书法,竟会如此深奥!
“你求字悟字,本为破解双剑剑法,”秦王把目光收回,转向无名,声音咄咄逼人,“若悟不出,你如何挑战?”
无名慢慢回答:“臣在去挑战前,曾无意听到一个秘密!”
秦王:“是何秘密?”
无名:“残剑与飞雪不合,因为嫉妒。”
秦王:“为何嫉妒?”
无名:“为长空!”
秦王:“长空?”
无名的故事,确实诡谲丛生。
秦王没料到刺客长空,居然与残剑和飞雪有关系?
秦王被吸引住。
无名:“有人传说,飞雪曾与长空有私情。”
秦王饶有兴趣,继续听。无名又说:
“但残剑一直查无实据,所以对飞雪嫉妒,而飞雪恼怒残剑猜疑,便与残剑不合,两人日久生怨,渐渐行为怪异……”


二、夜晚风情

迷离、幽暗的红色甬道,一个红色、幽灵般的人影快速走过。
──这些事,是无名后来查实并听说。
──无名捕获了书馆中飞雪的老仆。
那人蹑步无声,衣袖被风鼓起。
是残剑!
残剑的表情扭曲,有一种古怪的悲哀,又有深深强烈的渴望,自从三年前他听说飞雪与长空有私情,每逢夜晚,他脸上便是这种表情!
那时,他为练出刺杀秦王的剑法,正苦苦在书法中参悟,他要做一件事,总如痴入迷!他在书法中入了迷,飞雪觉得烦闷,便出去游逛。他耐得住寂寞,而漂亮女人通常都耐不住。飞雪带老仆出去足足游逛了数十日才回来。
他的剑法已经练成!
他带上飞雪,一同去秦国行刺秦王。
可出发前,残剑忽然听说飞雪与长空有染!他恼怒向飞雪查问,飞雪拒不承认。他知道这是有可能的──飞雪性格放肆,喜欢强大的男人!听说长空武功强悍,时常面挂微笑,那微笑的虬髯刺客,不知迷倒过多少女人?长空的名声还很大,残剑在剑法未练成前,名声无法与长空相比。飞雪也会像当年那样,一剑刺向长空,并因此爱上长空吗?这些猜想,苦苦折磨着残剑!
残剑只觉得飞雪对待自己态度不如以前了。
他与飞雪潜入秦宫,与三千卫士大战。
那一战,使他和飞雪名震天下!
但那一战,也功败垂成,他和飞雪刺伤秦王,却差一剑!
没有人知道,他一剑失误的原因,他手中的剑本不该失误!
他在最后一刻失误,只因为他已不信任飞雪,他被内心的苦恼缠绕!
事不遂,他和飞雪返回书馆。
他和飞雪大吵一场,然后两人就不再说话。
他怀疑,飞雪为何还不离开他,去追随长空?
也许长空行踪不定,跟飞雪只是一夜寻欢,并不求海誓山盟?
残剑又怀疑,此事无中生有,流言本来是假,但为何飞雪和当初相比,已判若两人呢?
残剑很苦恼──
他曾经是一个侠,但他现在已不是侠,因为他为情所困,无心行侠!
他还曾经是刺客、剑客,但他对此二者也早失去兴趣,因为他的情已被扭曲!
对一个刺客、剑客、侠客来说,最危险的不是武功卓绝、防范严密的对手,而是:
情!
情若生,无论刺客、剑客、侠客通通都会显出原形,变回人!
人有喜怒哀乐,人有悲欢离合,情一逝,人便现出人性。
人性会悲哀!
残剑很悲哀!他每天晚上,都会穿过空空幽暗的红色甬道,到另一端的书室窥看飞雪。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可是他做了。他现在就悄悄站在飞雪书室外,从缝隙看着飞雪的背影。
飞雪背对着他,很美!
她也许知道他在外面。
或许她故意不理他!
人性包含着性欲,残剑觉得自己对飞雪的欲望非常强烈,几乎要爆炸!可他知道,如果飞雪和长空那件事是真的,他决不会原谅她!因为,他实在太爱她了──
残剑站在幽暗中,表情痛苦、奇特。
这是每夜申时的事──
甬道空了,申时过去,残剑退走,只余空荡幽暗的红──
但突然,甬道中又有具快速移动的人影,方向与刚才残剑的相反──
是飞雪!
飞雪艳红的衣袍鼓起,像辣辣的风。
飞雪同样停在残剑的书室外,朝里面窥看。她看到残剑面无表情,端坐在烛火旁,正由丫鬟如月在梳洗宽衣,准备就寝。
飞雪的脸色和残剑刚才一样扭曲、嫉妒!
她是一个女人,很难容忍另一个年轻女子在碰残剑!
飞雪和长空究竟有没有私情呢?她究竟为何还留在书馆,与残剑夜夜互窥呢?没有人知道。
──这是夜里戌时的事。
──然后,长长曲折的甬道就再没有动静。


三、一夜情

“如此说来,残剑与飞雪两大剑客,是被飞雪三年前的一夜情所困!”秦王听罢,缓缓总结道。
无名沉默不说话。
“残剑想要求证,而飞雪却怨他猜疑,致使二人不合!”秦王继续说。
无名无表情。
“想不到残剑与飞雪,夜夜互窥,竟如此怪异?”秦王感慨。
无名不动声色。
“但飞雪与长空曾有一夜之情,寡人怎么不曾听说?”秦王忽然盯住无名。
秦王耳目众多,历来对残剑、飞雪、长空这三名大敌的情形,自然搜集详尽。但诸多情报,独缺一夜情这条,所以秦王不免生出疑窦!
无名仍不动声色。
临渊不动,面对大王质问也不变色,正是剑客本色。
“臣初去书馆前,只是听说,”无名回答,“若非亲眼目睹残剑与飞雪互不言语,臣也不会相信此事。”
“嗯,”秦王脸色稍缓,毕竟三年来,无名是能查出敌穴所在,并孤身深入的第一人!
无名继续说:“臣一见残剑飞雪不合,便想到一夜情之传闻!”
秦王听。
“臣以为,二人关系扭曲,正可利用!”无名道。
秦王点头。
“传闻关键,在于长空!而长空神矛,那时已被臣斩下,正置于臣背上盒中。”无名说。
“所以,你便与残剑飞雪分别作午夜之约,想将长空神矛送去,请二人一验?”秦王说破无名计策。
“是。”
“若传闻为真,便可激怒残剑,使二人关系更为扭曲?”
“是。”
“攻敌莫过于攻心,杀人莫过于用情!借情杀人,果然冷酷!”
秦王一边赞,一边冷冷盯着面前的杀人剑客!
十年来,秦国从未有过如此精良的剑客!
破敌不择手段,用心之狠,恐怕秦王手下剑客中无人能再出其右!
这个无名,面对强敌残剑,非但不恐惧,只是用心!
这个无名,面对美貌飞雪,非但不动心,反而攻心!

此人应该改名叫无情──秦王这样想!
“据寡人攻赵大军回禀,他们那日射完箭阵,见城中并无抵抗,便安营驻扎,准备第二日前往赵国纵深,”秦王慢慢打开面前一册竹简,念完问,“你从书馆出来,又到何处?”
无名饮酒,想了一想。
──群山连绵,荒野无边,秦军依山扎帐,一座座黑色营寨排成长蛇,蜿蜓无尽。
──袅袅的炊烟飘起,暮蔼茫茫,秦军阵势,令人动魄!
──天黑沉,生起篝火,无名独自在一处废弃屋中端坐,面前是残剑的那幅“剑”字!
“臣当时连夜悟字,想找出残剑剑法之走势。”无名答。
“你悟不出!”秦王说。

“是,”无名低声道,“但午夜子时之约已到!”
“你别无选择,必须去挑战双剑!”秦王道。
“是。”无名道。
“在寡人看来,你与双剑决胜,其实便在此夜,”秦王缓缓道,“所以你如何挑战,寡人倒很想知道!”




四、那一夜的事情

一个晚上,能发生很多事情。
事情是由人做的。
所以,人决定事情。
有哪些人?
藏书阁门被推开,残剑带着丫鬟如月走进来。他环视着这个熟悉的地方,书馆最典雅隐秘的所在,四周堆放着古香古色的竹简,几案上是特制精致的文房四宝。上毕今日最后一课,老馆长和众弟子已经抬着受伤的弟子离开。整座书馆都很冷清。残剑知道秦军在城外扎营,他还知道飞雪没有离去。只要飞雪还在,他也就留下──
残剑飞雪,天下一绝!天下人都这么说──
残剑飞雪,生死相依!残剑这样想。但他和她相依的方式又很奇怪,不说话,不理睬,甚至相互敌视──
残剑来赴白天与那个佩剑客人定下的约,他并不多想那个客人,那人的剑术很好,残剑也看出对方的来意不善!不过自从残剑练成绝世剑法,他就不再在乎天下任何一名剑客,他只关心飞雪──
他在想,飞雪会来吗?
藏书阁门第二次被推开,飞雪带老仆走进来。
飞雪看到,蒙着薄纱的灯笼已被点燃,红光绰绰朦胧,残剑和丫鬟如月在那里。
飞雪知道,残剑和自己一样,也来赴白天客人的约。
那个客人的剑术很强,接住了她于箭雨中发出的剑气,但飞雪认为这没关系,她并没有真正亮出飞雪剑。飞雪很自信!她觉得如果再斗一场,她完全能够对付得了!
飞雪看看站在那边的残剑,只是有些恼火!
残剑的发髻和袍子都被拾掇得很好,是那丫鬟如月所为,三年前,这些事都是飞雪帮残剑做的!
她恨残剑,所以迁怒于如月!
藏书阁门第三次被推开,一个人孤身走进来。
无名!
无名表情很冷酷,捧着一只方盒。
无名目光缓缓扫过,依次看到飞雪、老仆、残剑、如月。他们的后面,竹简堆积如山。
人已齐。
一共五个人。
两对主仆,一对情侣。
情侣已失合。
一个孤独的敌人──无名是敌人。
但,还有一个人──
一个不在场的人。
一个已消灭的人。
一个虽被无名消灭,但在残剑和飞雪心中仍耿耿于怀的人。
残剑和飞雪大概还不知道此人已被无名消灭。
“啪”!
无名不说话,只行动。
他把手中方盒打开!
静谧被打破,盒中射出寒光!
飞雪吃惊!
残剑吃惊!
如月吃惊!
老仆吃惊!
无名不吃惊,他只要对手吃惊。
他缓缓将硕大铜矛从盒中取出,戴在拳头上!
飞雪脱口道:“长空神矛!”
无名冷冷观察──
飞雪吃惊是单纯的震惊,自从无名将铜矛亮出,飞雪的目光便一刻也不离开无名手中的矛──
另一边残剑的表情则较复杂,残剑只看了一眼铜矛,即转向飞雪,似乎飞雪反应之强烈,使残剑大为惊讶,也大为不满──
飞雪不愿相信,她抗议:“这不是长空的矛!”
无名沉着将手一挥,矛尖指向飞雪:“一矛在手,天下无敌手!不信请验!”
飞雪被激,怒叱朝无名出手。
她一急之下,手中已掠起几案上一副砚台。
这很像是女人所为,情急之时,抓到什么算什么,劈头盖脸,就砸向无名!
但不是一般的劈头盖脸,砚台中凝住的墨汁被飞雪掌力震碎,飞舞射出,万点细墨,呼啸而至!
无名闪。
他闪过细墨的袭击!
飞雪的砚台跟至,像一记重重的耳光,很愤怒!
无名不再闪,他曲肘迎上,矛刺砚台,这是他从长空那儿见到的一招。
矛尖锐利,正中砚台,“啪”地一声将石制砚台扎碎!
飞雪受震也退后,但她冷冷一转,手中又多了两件武器:未砚的硬墨和毛笔。原来,笔杆为熟铜,这藏书阁内任何一物,均可拿来对敌。她左手持笔,右手握墨,再攻无名。
无名伸拳左击右刺,长空的神矛果然锐不可挡,瞬间撞碎硬墨与笔杆。
一幅长长的竹简突然凌空展开,是藏书阁写字的竹简。竹简一端攥在飞雪手里,另一端裹向无名,就像灵活的长鞭。长鞭劲风抖动,将无名围住。无名一刺未中,反而被竹简打中矛身,啪啪作响。无名矛法不乱,陡然手肘挺直,化矛为剑,大喝一声将矛凌空劈下,锋利的矛尖如剑刃,削断竹简与细绳,片片碎竹失力溅落,简鞭被开膛剖肚!
无名收势,矛尖凝住,对着飞雪。
瞬息之间,神矛连破文房四宝。
威震藏书阁!
满地碎简与笔墨,难掩神矛的强烈杀意!
方形、用薄纱制成的考究灯笼,散发出暗红的光!
飞雪红衣一跃,退后,神色黯然!
飞雪:“这确是长空神矛!”
残剑看着无名,也冷冷开口:“你从何处得来?”
无名手一收。
这是无名与飞雪第二次战,藉助长空铜矛之神力,已堪堪占得上风,但无名心中,对旁边观战的残剑却十分忌惮,因为除了看到残剑一幅字,无名从没有见过残剑真正出手!
残剑不动。
自从飞雪持文房四宝攻击无名,残剑却始终袖手旁观,是对飞雪的武功颇有信心,还是不屑于无名手上的神矛交手?
或不愿……
无名冰冷的目光从残剑扫向飞雪。
无名:“此矛,为在下从长空手中所砍!”
飞雪眼神一痛:“他败在你的剑下?”
无名:“是。”
飞雪:“他如今人在何处?”
无名:“矛在人在,矛去人失,江湖上不会再有长空的身影了!”
飞雪:“你为何要伤他?”
无名不答。
无名用另一句话答!
他冷酷地将目光又移向残剑:“长空被败时,要在下答应他一件事。”
飞雪厉声:“何事?”
无名不管飞雪,只看残剑:“长空说,他此生纵横万里,无牵无挂,唯有一人,令他不能忘!”
残剑眼神也痛了!
其实,飞雪刚才连问三个为何时,残剑的眼中就隐隐做痛!
无名知道,残剑已经猜到,但仍慢慢将答案残忍说出:
“飞雪!”
残剑的脸色变了!
飞雪的表情却有悲也有欢喜!
无名清楚,这正是千钧一发之时!
──他证实了飞雪跟长空的私情,也验证了残剑对此的嫉妒!
──他必须继续冒险,但他实在没有把握,会不会惹得双剑同时出手!
──对能够战胜双剑合击,他完全没把握!
但他不动声色,慢慢将铜矛从手上除掉。
他弯腰俯身,将铜矛放回地面漆盒。龙形盒身花纹与锋利矛尖,耀得人眼花,扰得人心乱!
使敌人心乱!
这是无名的目的。他起身,回看残剑飞雪。
“长空嘱托,将此矛交给飞雪,说飞雪会为他复仇!”
无名冷冷说完,转身,稳稳走向门口。

“站住!”
有人说,是飞雪!
“你以为,还能走出此门?”飞雪愤怒的声音在颤抖!
无名不动,也不回头。
他在等──
果然──“飞雪!”
无名听到另一个也愤怒得颤抖的声音,是残剑!
无名知道,自己的使命已完成──
就像在镬下点起火,他既燃起了飞雪的愤怒,也点燃残剑的愤怒──
但残剑的愤怒却不对着无名,在残剑眼中此时无名已不存在,残剑的愤怒对着飞雪──
无名在这个夜晚的事情已做完,他该隐退。
无名背对着残剑与飞雪,声音非常冷漠:“在下此来,便是挑战。”
他有意停顿一下,然后说:
“二位若战,明晨,城外。”
无名再不多说,他知道说了这话,对方一定会等到明晨,于是,他离开。
长空的神矛,被留在室内,在盒中,被暗红的灯笼映照──


五、那一夜的畸情

一个晚上,可以容纳很多事情。
请等待,无名这样告诉残剑和飞雪,等到明天早晨决战。
此时离天明还有三四个时辰。
对残剑和飞雪来说,白昼属于决战,而夜晚属于情。
今夜的情,与往夜的情不同,可惜是──
畸情!
夜已深,已很深。
幽暗、红色的长廊,有轻轻的“沙沙”声。
一具红色愤怒的身影,掠过袍风,飞快穿过。
是残剑,还是飞雪?
由于无名拜访,今夜两人的互相偷窥被打断了,到此时才开始进行──
残剑先开始!
残剑的袍翼张得很开,很悲伤──
他没有理由不悲伤──三年来的怀疑,终于在今晚被证实!飞雪果然曾与长空有私情,恐怕残剑本人的手臂被别人砍下,飞雪的反应也不过如此强烈吧!残剑自己的武功太高,手臂根本没有被人砍掉的可能,所以,残剑大概没有机会享受到飞雪的强烈感情,这让残剑很悲伤!他情愿用一只手臂换取飞雪对自己的感情!
他还很讨厌自己──他是一代大侠,或大剑客,为什么就陷在对飞雪的情感里不能自拔?夜复一夜,他迷恋于偷窥,迷恋于飞雪的背影。他情知自己不能原谅飞雪的背叛,为何却反过来渴望飞雪的原谅?他做错了什么?刚才,他应该出剑,一剑结果那个讨厌的家伙吗?他不好意思承认,他其实很感谢对方砍掉了长空的右手吗?长空的手伸得实在太长,竟伸到了飞雪这里!如果是他本人遇到长空,会不会也砍出一剑?他恨长空!但他竟讨厌地仍喜欢着飞雪!因为,他不愿恨她!
所以,残剑还是决定给飞雪一个机会──长空手臂一废,等于从江湖上消失,如果飞雪能回心转意,残剑愿意明早出剑,替飞雪出剑,结果那个挑战的家伙!只要飞雪不再爱长空,残剑可以做任何事,战遍天下之战,为她!
所以,残剑觉得,今晚的偷窥是非窥不可!
他来到飞雪室外,蹑步轻声,屏住呼吸,对高手来说这很简单。
他窥──
暗红的烛光,长空铜矛静静放在盒子里。
飞雪背门端坐,对着铜矛,黯然神伤。
套在矛中的那只手,三年前抚摸过她,如今已灰飞烟灭。
矛底端铸有两个装饰铜环,其中一环缺了一半,像飞雪心已破碎!
飞雪慢慢地伸手,从旁边摸出一个锦囊。她从锦囊中取出一个小红布包,再将布一层层揭开。里面显然是她的珍爱之物。
残剑悄悄瞪直了眼睛!
他看──
他看到一粒赫赫闪光的碎铜!
他看到飞雪又伸手将铜矛从盒中捧出,把碎铜缓缓对向铜环缺口。
恰好对拢,铜矛完整无损了!
残剑觉得内心要疯──
漫天飞雪,一剑刺出,万点雪花──
他曾跟飞雪一战──
而飞雪也曾跟长空一战,并一战定情吗?那处缺铜,是飞雪与长空相交的纪念吗?
残剑凑着窥视的脸,痛苦得变形。
“沙沙”的脚步,带着急促与愤怒,鼓起红色的翼穿回甬道,奔回他的书室!
他痴痴坐在那里,人已经麻木。
连丫鬟如月来替他更衣,服侍他入睡都没察觉。
他只想到一个场面:
飞雪将来。
幽暗、深红的长廊,空空荡荡。
他已经偷窥完飞雪了。
应该轮到飞雪来窥看他。三年来,两人每夜不都如此吗?
今夜,飞雪会不会来?
夜很长,飞雪要来还来得及。
残剑猜得不错──
彷佛一阵风穿过长长的甬道,带来轻轻脚步,一个艳红的身影──飞雪。
飞雪有一万个理由要来──
她习惯于来。再说,今夜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她尚没顾得上看残剑的反应──
她想看他的反应,也许,她在爱过长空的同时,现在仍爱着残剑──
所以,她来。
她来了,无声地站在残剑室外,然后偷窥他。
她头一眼没有窥见残剑。
因为替残剑宽衣的丫鬟把视线挡住了。
所以飞雪先看到的是如月!
不应该继续看──

六、那一夜的色情

少女的身材,总是很好。
如月是少女。
如月十六岁了。
十年前,残剑孤身刺杀秦王未遂,回赵国边境与秦军恶战,解四城之围,可惜城破。残剑与十几人从一座城中杀出。那十几人中有一个孩子,就是如月。
如月在残剑怀里,是很简单的减法,那一年她六岁。
如月的父亲是县丞,与士兵们在城头战至力竭身亡;如月的母亲将她递给残剑,然后投井而死!
六岁的如月已经很懂事了,父母死去时,她能忍住泪,很倔强,因为她是赵国人!
她跟着残剑。
残剑带着如月在江湖上行走了一个月,总觉得不便,便想把如月寄养给别人。
那是一个很好的家庭,主人做官,主母很慈爱,他们听说如月的惨烈身世,同意收如月为养女。
但,如月不答应!她不哭,也不闹。
她自杀!
没有人能想到,这六岁的女孩竟如此倔强!她的刀竟真的在细嫩的脖颈割开了口子!幸亏残剑手快,将刀夺下。残剑迷惑,问如月想要什么?小女孩的回答只有一句:我要跟你!
她要跟着残剑学武艺。
他要跟着残剑,像女人一样服侍他。
她六岁,那时,她不过才和残剑相处了一个月。但一个月已足够,已经够使她爱上他!
这可能吗?
有什么不可能?如月见过母亲对父亲的样子,她决心也一样对残剑!
头两年,与其说她服侍残剑,倒不如说残剑照顾她更准确。但如月学得很快,她随着残剑东奔西跑,日子非常苦,但她从不叫苦。相反,她跟残剑在路边小店吃饭,便细心揣摩店家端上来的菜色;她跟残剑到别人家做客,她不跟别的孩子玩,只拿着针线,不厌烦地向年长的妇人们请教。
采、买、煮、洗、缝、纫,她很快样样都上手,俨然一名小主妇。
别人以为她是残剑的女儿,她不喜欢这个称呼,残剑看上去还年轻得很!
别人又以为她是残剑的丫鬟,这叫法她不在乎,为不使残剑难堪,她开始叫他主人。残剑试图纠正过她几次,但后来便放弃了。因为残剑忙得很,也无暇为称呼这类的事费心。
残剑开始教她武功,替她煅造了一对弯刀。
刀锋弯弯,像她婀娜的身材。
她少女的身材,已悄悄发育。
但那时她仍很小,残剑出去行刺秦王,因为她武功尚未练好,便把她留在住处,叮嘱她好好练武。残剑有时一出去便一两个月。
如月不抱怨,她知道武艺不精,跟着残剑只会坏了他的性命,因为遇到危险,他一定会拚死救她,这样反而不好,她不愿他为她受一点儿伤。
于是她就竭力练刀,残剑每次离开,她都刀法精进,小小年纪居然舞得两手漂亮弯刀。她知道残剑无论到哪里,都会回她这里。她这样想时,居然像一名小小的痴等男人的妇人了!她这样想的时候,又飞针走线,替残剑缝了一件袍子。
那一年,残剑回来时,带回了一个美丽女子,还有一个白髯老者,说是那美丽女子的老仆。
四个人在一起,气氛就完全变样!残剑和飞雪像这个家的男女主人,她真成了丫鬟──至少,飞雪是把她当成丫鬟。飞雪把许多原来属于她的事情都夺了去,残剑开始穿飞雪做的袍子。有时候,她跟老仆在一起的时候,老仆又把她当成这个家的孙女,因为飞雪对老人很尊敬,简直像对祖父一样尊敬,所以,老仆倚老卖老,自然也把如月看做孙辈了。
无论孙女或丫鬟,由于飞雪来了,这两种角色如月都不喜欢!
她一个人的时候,经常把嘴唇咬出血!
三年前,事情又有变化:残剑和飞雪出发去杀秦王,回来竟然反目,不说一句话。
老仆对此讳莫如深,但如月渐渐弄明白了,飞雪有过一个叫长空的男人。如月不明白的是,残剑既然嫉恨飞雪,为何不带自己离开?残剑不仅不离开,连飞雪缝制的那件红袍,都三年不换,磨破的地方连如月要替他缝补都不允许!
三年后,如月十六岁了,她的身材早比那对弯刀婀娜!
三年中,她还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男女相恋,不仅是缝衣做饭,好象是身体上的事。所以,她一直努力长大,让自己长成一个女人!
她长成一个女人了吗?如月觉得,她长成!因为今夜发生的事,她觉得只有一个女人才看得明白:
她首先看出,飞雪三年前确实与长空有关系的──
她其次看出,残剑对飞雪身体的背叛伤透了心──
她还很遗憾,因为白天来过的那男人剑术很好,飞雪要是看上那人就好了,这样飞雪就会跟那人一起走,飞雪不是跟过长空吗?可惜那人冷酷无情,非但不喜欢飞雪,反而来挑战──
如月不担心挑战的事,没有人可以真正挑战残剑!
如月只担心残剑的心情,因为今天晚上,残剑去飞雪那里窥看回来,心情显然更为恶劣!
他铁青着脸,表情扭曲,一言不发。
如月于是愈温存,替残剑解开发髻,宽下那件红袍。
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女人,懂得用女人的方式对他。
她捧出一件新的袍子,想让残剑换了睡下。新袍子她缝了三年,还滴过她咬破嘴唇时流的血,幸好袍子也是红的。她决心做一件美丽无比的袍子。
她做到了!不是指做袍子,而是做女人!
残剑抬头望她的目光,是看女人的目光!
她很激动,手在抖,但动作愈温存,愈女人!
残剑的目光很痛苦,像发泄,有需要,还包含歉疚!似乎他明白,她这些年对他的一切!残剑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如月颤抖着怔住,她知道这时他是一个男人!
残剑看着她,突然动手扯她的衣裳!
如月不知道,男人的力量会如此猛烈可怕!但她微笑,她期待!
残剑伸手,将她搂过,像狂野之兽!他真的需要排泄内心的苦闷与嫉妒!
烛火摇曳,迷离,悸乱的红!残剑拉起一大幅红布,将两个人都罩住。
两个人便在布下翻滚、蠕动!
很色情!但如月很快活!她闭着眼,任残剑摆弄,她的脸上是迷醉。
迷醉中,她不无快活地想,这一幕,会被飞雪看到,因为飞雪每夜都会过来看残剑──
她还想,残剑其实是故意让飞雪看到吧──
如月想得并没有错──
飞雪在外面看到了──
飞雪惊愕地瞪大眼,她不能相信看到的事情!
飞雪愤怒地咬紧牙,脸色在红光中显得非常可怕。
飞雪不能接受,残剑在这个夜晚,居然以这种方式报复她!还有那小丫鬟,在红布底下好象非常淫荡,发出快乐的声音!
飞雪似乎要扑进去,将里面的一对男女撕碎!
飞雪强忍住了!她不愿在这个男人面前示弱,让他知道她在乎他!
幽暗的甬道,愤怒的身影,飞雪鼓起的红色衣袍像一团烈火,“沙沙”而去。
红色、深暗的长廊又空无一人!
红得简直像血!一种不祥的颜色!


七、那一夜的血腥

人有血。
不管侠客、剑客、情人、男人、女人、好人、坏人,都有血。
残剑就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他已披衣坐起,他听到外面没有动静,他已经没有兴趣和如月做下去。如果飞雪走了,他再继续做,还有什么意思呢?他只觉得心里痛,有一种隐隐的嗜血之怒!
他不说话,脸色阴沉。
如月没有意识他的变化,仍贴向他,想偎到他怀里。
少女多情。少女一旦被男人占有,更会痴迷!但残剑已不需要!
“你走!”残剑低声喝。
如月错愕,伤心看着残剑。
“走。”残剑脸已变。
如月盯着残剑暴躁的脸,她的心破碎,人也崩溃!因为她明白这个男人的意思了!

如月像被杀死了一样,慢慢起来,抱着衣裳离开。
如月还不了解男人。
也许,如月要经此一场,才能真正变成女人!
人去室空,只余残剑。
烛火已残,非常寂静──
残剑知道,自己和飞雪的怒火尚未完全爆发!他仍觉不满!
他知道飞雪就在对面书室。
他猜得很准!
──那边,同样是红色残烛,将飞雪包围。
──飞雪也背对门端坐,呼吸急促,生着闷气。
──她宽大的红衣愤怒抖动,就像一触即炸的火药!
书馆中静得可怕,两个人各在室中背身坐,却远远仇恨相向。
残剑阴沉着脸,慢慢起来。
他出门。
红色衣袍,“沙沙”地穿过长廊。
慢慢逼近对面飞雪书室。
飞雪在听。
听到声音近。
她不动声色。
她不会理他。
门“砰”地撞开,她知道残剑到了。
三年来,他第一次进她的门。
她听到,他居然冷冷地把急促的呼吸抑制住了!
她听到冷冷一句话,他说:“我知道你看见了!”
她不答。他又说:“自从三年前,你与长空有一夜之情,我心中便不复有你!”
她仍不答。他再说,声音变得更冷:“如今我与如月,也情投意合,待天一明,我便带如月离开此地,永不回转。”
从她的背影判断,她虽不说话,但肯定被深深激怒了──残剑感到很满意。
于是,残剑慢慢地转身。
他幽灵般的身影,在长廊中冲回,有一种轻快、得意的感觉!
他奔回自己书室,他进门,可很突然──
“嚓”──
一柄雪白锋利的剑,隔着薄薄壁板,破壁刺入──
一剑刺出,万点雪花!
怒火中烧的雪花!
残剑吃惊,伸手欲挡。
哪里挡得住──
剑尖,刺入残剑身体,扎得很深!
残剑明白,飞雪的报复到了!可他站着,任剑刺在身体里,没有动。
残剑不说话,外面的飞雪也不动。
剑,停在残剑体中。
血,慢慢沿着剑身流出。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两人较劲,一动不动,只有血的滴落声。
红色的书室中,地上殷红的血越积越多。
“嚓”,飞雪剑终于抽出,从薄壁收回了。
残剑咬牙站立着,不肯倒。
──飞雪提剑的背影,怒发冲冠,倒提的剑尖,在滴血。
──像红色、刚烈的幽灵,她怒奔而回。似乎这一剑,仍不解气!
──长廊中像刮过一阵红色旋风。
“冬”,残剑靠在壁上,他单手捂着伤,竭力坚持。
他不愿让飞雪听到他被她刺倒!他不服输。
他艰难地喘息。
──飞雪端坐,怒气未消,她对着残剑书室的方向。
──她面前摆着带血的飞雪剑。
──她等着残剑倒。
残剑忍痛兀立,坚持不倒。
血在流,透过他捂伤的手指流,浸湿了红袍。
他头上渗出粒粒豆大汗珠。
──飞雪端坐不动,与残剑较量。
──其实也与她自己的意志较量!
──她拒绝过去看他伤成怎样?
长长幽暗的红色走廊,静得可怕,空得吓人。
似乎被血染红!而且毅色愈来愈深。
残剑终于缓缓地倒了。
他再没有力气,倒在了地上,脸上现出痛苦。
一声沉闷的低响。
──几乎同时,飞雪身体也一震,她难以抑制地立起。
──那一声,像砸在她心上。
──没有掩饰、疯狂的脚步声,她飞奔向残剑书室。
──红色衣裙高高的飞起。
残剑倒在地上,已经闭上眼。飞雪破门而入,但她被面前的血腥惨景震骇!她刚才狂怒中刺出一剑,不仅深深扎中残剑,而且残剑伸手去挡时,整只右臂也被锋利的剑刃削落!
残剑只剩一臂!
残剑也只剩一口气!
一剑刺出,无尽血光!飞雪心碎手软,手中那把天下无双的利剑堕地。她扑上,替残剑包扎止血。残剑奄奄一息的眼望着飞雪。飞雪哭了!
“你为何不躲我那一剑?”她问。
红光迷乱,残剑缓缓张嘴,痴痴地望着她,艰难回答:
“你刺我,我便喜欢了!”
“你为何喜欢?”飞雪哽咽说。
“很好的一剑,”残剑喃喃说,“这样我才信……”
“信什么?”飞雪道。
“你头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残剑尽量微笑,他看着飞雪,“信你心中还有我!”
凄凉的笑意凝固在残剑脸上,的确,他和飞雪三年来总算相互开口说话!
满屋强烈的红色,像血一样,凝住了!
“其实,我只想你对我好一点!”飞雪哭着说。但残剑已听不见!这是飞雪对残剑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残剑已不再呼吸!
红色的曙光已不觉射进书馆,也像血!
飞雪抱着残剑,她悲!
她疯!
她想杀人──


八、无边落木萧萧下


胡杨林,霜满天。
风,凄凉的风,卷起片片金黄。
无边落木,萧萧而下,一地落叶,彻眼金黄。飞雪独自背身立在林子深处,任簌簌黄叶从上面飘落。
飞雪是一个谜!
没有人能够解释,飞雪为何与长空有一夜情?她既然喜欢长空,为何守在书馆之中与残剑斗气不休?也许,她喜欢的本来就是残剑,她可能对残剑有某些不满,所以故意以长空之事惹恼残剑。
她对残剑有什么不满?残剑太痴迷于书法,太痴迷于剑术,无形中对她冷落?
这种说法似乎说不通──须知残剑习字练剑,是为刺杀秦王,而飞雪不也想杀死秦王吗?
残剑别的什么地方得罪了飞雪,或惹得她不高兴?因为飞雪三年与残剑无语,是确凿之事。
飞雪与长空的一夜情,会不会恰是飞雪本人编造散布出来的呢?因为毕竟是传说,那一夜没有旁人在场。据说连飞雪的老仆都不在──
没有答案!
所以真正确凿的事情只有──三年无话。
她看到长空铜矛反应强烈。
她看到残剑与丫鬟如月做爱,同样反应强烈。
她刺出一剑,斩落残剑手臂,并扎入残剑身体,使残剑流血致命。
她仍爱残剑。
这一连串事情,既矛盾又合理,最为合理的就是她那一剑!飞雪生来刚烈,我行我素,从不计后果,这是她的性格──飞雪是一个有性格的女人。
女人需要别人对她解释吗?
不,不需要。性格即命运──
性格决定飞雪当年爱上残剑。
性格决定了飞雪可能又爱长空。
性格决定了飞雪为了爱向残剑出剑。
唯一很清楚、不需要多解释一句的,便是她清早来到这里,因为,无名昨夜已跟她订下决战!
无名是那个送来长空铜矛的敌人!
无名是那个挑拨她和残剑相互杀戮的敌人!
无名是非常狡诈、阴险的敌人!所以,她要杀无名──
晨风中,飞雪握剑的手很冷,她非常悲哀,但她的手仍然有力!
复仇的念头攫住她,她的性格使她渴望一战!她仍然是美丽冷酷的剑客!
寂静。层层的叶子像浪潮一样,忽然翻滚向她袭来。
伴着“飒飒”的声响,脚步,和杀气!
飞雪握剑慢慢转身。
出乎她意料──
是残剑的丫鬟如月──
如月背负两把弯刀,小俏的脸像霜一样寒,彷佛一夜之间,女孩已成了疯狂的女人!
飞雪还没有杀无名,如月却要先杀飞雪!
如月不管什么无名,因为刺残剑的是飞雪!
“拔你的剑!”如月冷冷说道,说罢双手至肩,将双刀抽出!
刀光闪闪,刀锋弯弯,欲复仇,欲饮血!
飞雪却轻轻摇头,“不,我不同你战!”她轻轻带着悲哀说。她能够理解面前这个年轻女孩,甚至对如月有歉疚。她一直不喜欢如月,所以这三年,便把许多对残剑的怨恨迁怒于如月。昨日,她还用酒泼过这女孩一头一脸!可她俩共同喜欢的男人已被她刺杀!她还有什么心思同这女孩一战呢?
“我要杀你!”
如月悲声道。
飞雪还是摇头。
如月出现,勾起她悲哀。
她已经悲哀得麻木,只想着和那个真凶男人一战!
但,如月双刀挥出,要把她砍为四段!
飞雪退。
她不出手,贴着满地落叶退。
她平生从没有向人退让,但这次她让。
如月一刀快似一刀,在后面拚命追赶飞雪。
两个女子穿梭在漫天黄叶与古树间。灿烂金黄,两点艳红,说不出的美丽,远远望去,赏心悦目,令人陶醉!
无名躲在远处看吗?等她俩相互残杀──
如月在树梢追上飞雪,左手凶狠一刀,砍中树枝,震下簌簌落叶,右手凌厉一刀,削下飞雪一片裙角。
如月刀法自幼受残剑指点,自然很好。
飞雪盈盈从空中降下,她被削掉的裙角飞旋着,夹在黄叶中飞!
飞雪停住,脸上有恚意了!
她是率性女子,手随心动,不会管后果!
她已怒!
如月挥刀,又想攻上。
飞雪衣袖一张,突然,衣袍像风一样鼓起,满地黄叶,随风旋起。
声势惊人,有如无数黄蝶翩翩起舞!
飞雪手中已多了一柄雪白的剑──飞雪剑!
黄叶裹着飞雪剑,呼呼指向如月。
飞雪剑法!
如月冷冷看着扑来的黄叶,毫不畏惧。
如月嘲讽一声:“如月一个丫鬟,也让你使出飞雪剑法了!”
其实如月心里明白,自己的死期已到──
因为飞雪剑法何等威力,天下恐怕只有残剑剑法能抗,如月如何会不知?如月话音刚落,飞雪剑裹起滚滚黄叶,已斜斜刺至,锐不可挡!如月举刀,竭力想抵住这一剑。漫天叶舞,裹死如月的刀!
黄叶慢慢地飞舞飘落,飞雪剑已刺完!
剑法一经发动,决不由对方喘息躲避!
只一剑,飞雪便刺穿如月!
飞雪收剑,但这时,飞雪看到一桩奇怪的事情──
如月居然顽强兀立,冷笑不已!



九、蜡炬成灰泪始干


死亡是什么?一种最优雅的说法是:黑暗。
这种说法认为,人的存在只是一道短暂的光缝,介于两边永恒的黑暗之间。
另一种说法比较奇特,认为死亡很普通,人们在出生以前,大家都亲身体验过死亡。
还有第三种说法,是比方,把人生比成蜡烛──
蜡烛发光,当蜡炬成灰,便光尽人亡,所以蜡烛最后的光总尽量闪耀!
是为回光返照。
如月在回光返照。
她笑。
冷笑!
飞雪看着这名将要死的丫鬟,不禁有些悚然!
“你为何笑?”飞雪厉声发问。
“我笑你!”如月说。
“我有何可笑?”飞雪问。
如月不能答。因飞雪的一剑,中她要害,所以如月用双刀柱地,勉强呼吸,她一时说不出话,但那缕冷笑却兀自不褪,彷佛飞雪真的很可笑!
飞雪恼火,但不能奈何如月。
如月实际上快死,飞雪不能再杀死一个等于死掉的人。
“说!”飞雪只能这样说,她催促如月。
如月弯腰喘息,略缓过一口气,然后便竭力挺直身,继续朝飞雪冷笑:
“我笑……笑你昨夜刺错一剑,尚……尚不知道……”
“错?”飞雪一惊,盯着如月。
“不错……你杀我主人……是因他有负于你……”如月断断续续道,“可你看到其一,却不知其二……”
如月小心使用着最后几口气。
如月必须利用这几口气,给予飞雪最强的打击!她虽斗不过飞雪的剑,却可以打击飞雪的心!因为昨天晚上,飞雪在门外,而如月与残剑在室内,飞雪看到的事情并不完整,如月决心给飞雪讲完整个过程。:
那是另一幅情形了──
当时,飞雪还没有过来窥看──
残剑端坐,让如月替他更衣,如月的动作温存、体贴──
残剑慢慢转头,目光牢牢盯向如月,但那目光虽痛苦,却很诚恳:“如月,请你帮我!”
“主人要如月做何事?”如月垂眉道。
“待飞雪来,与我佯做男女之事!”残剑郑重道。
如月立即明白残剑的心思,主人想测试飞雪是否仍爱他?可如月不情愿。
如月不愿佯装做什么男女之事!她情愿和主人做真正的男女之事!虽然如月还不太明白,什么才叫男女之事!
“主人何必冒险去惹小姐?”如月低头将话岔开。
“如月,你如不让我试知飞雪心意,我生不如死!”残剑着急了!
他竟拉住如月!
如月的心很痛!
她只好低头又劝:“若小姐看到了,对主人仍不在意呢?”
残剑一震,脸色发白,他的表情寂寞中有悲哀。
“那我就死心了,”残剑慢慢道,顿了一顿,缓缓补充,“明日一早,我带你远走高飞!”
这句话,打动了如月!她最大的愿望便是让残剑离开飞雪。可她其实明白,即使残剑不离开飞雪,她还是情愿为残剑做任何事!她慢慢点头,默默让残剑扶住自己。温柔的红色烛光,残剑宽大的红袍也朝如月张开。
这时,外面有飞雪轻轻的脚步。
残剑的动作陡然急迫,佯装拉扯如月衣裳。
然后便是飞雪从外面窥到的事:
──烛火摇曳,迷离、悸乱的红!残剑拉起一大幅红布,将自己和如月都罩住。
──两人便在布下翻滚、蠕动!
──很色情!如月在底下很快活!
其实如月根本不快乐,残剑佯装抱她,却胳膊架空,没有跟她触碰!
所以,如月哭了!
她默默地流泪!
她跟随残剑十年,从没有掉过一滴泪,但这时她哭!
她已经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了,但身为女人,她这才发觉,当身边的男人心思全部献给另一个女人时,那种滋味非常痛苦!
飞雪脚步离开,残剑立即停止。
残剑就冷淡地让如月走。
旁边,蜡炬成灰,烛火已残──
如月也心如死灰,觉得自己是被毁灭的女人──
而此时,她临死之前,面对飞雪说出这件事,便是要飞雪知道:杀错了!
她要让这个使飞雪剑的女人懊悔!
这是一个女人所能对另一个女人做出的最强报复!


十、杀死她人性悲哀

飞雪听呆了!
树林里,黄叶仍在飞舞,但静得可怕,她听不到声音。
她的人已崩溃。她昨夜一剑刺出,虽已懊悔万分,唯有一处情理仍支撑着她,残剑与丫鬟如月私通,所以她怒极之中,刺得还算合乎情理,但现在已没有情理──只有情,残剑对她特殊、深深的情!这种情她感受得越深,整个人便越陷入可怕的深渊。
她刺向的是最爱她的人!
她刺向的是一个爱她爱得嫉妒的人!
她刺他,也因为她为人太过于嫉妒!
嫉妒是一种人性。
飞雪悲哀地摇头,像不愿相信听到的事,她恍惚地提剑,看着面前的如月。
如月用刀柱地,晃悠欲倒,失血过多的脸,绢一样苍白。
“不,我不信!”飞雪低喃道。
如月大口喘气,发出的声音像针刺般尖锐冷漠:“信不信由你!”
飞雪绝望,没有力气回击如月。
她忍不住绝望发出质问:“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为何此时才说?”
如月失血苍白的脸上,慢慢浮现一种平静的快感,微笑着,很残忍:“因为,我恨你!”
飞雪战栗,又听见如月最后一句话:“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飞雪再也听不下去了!
她转身仰面,对着漫天黄叶,脸上有泪!
无边落木,萧萧而下,可满眼看到的,是悲哀灿烂的金黄!
背后,如月慢慢松手放开双刀,倒在落叶中。
飞雪已经杀死如月!可她的心非常悲哀!
风起了,飞雪握着剑,悲哀、雕塑般地身体凝固在飞扬黄叶里。

然后,她像梦游一般,慢慢朝树林外走,不知道走向何方?
她看到前方远远有一个小小的黑影,提剑等在那里。
一个男人,穿着死神般的黑衣。
十分冷酷,是无名。


十一、杀死她人性尊严

无名仔细看着过来的女人。
她发鬓蓬松,失魂落魄,提着一柄剑,有一种被摧毁了的美!
她曾经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剑客,甚至可能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像无名这样的剑客,鉴赏力不同于常人,只会欣赏用剑的女子,所以昨日一见之下,无名便认定这女子有天下独一无二之美。
无名十年专心练剑,其实从没有欣赏过女子,他无暇;昨日算是他头一次认真看一个女子。
他是来杀她的,所以要认真看,把她当对手看。
今天他也在看,也很认真。
他仍然不是来欣赏,而是动手杀她。
他看到──
飞雪魂已散,人已涣,神情恍恍惚惚,缥缥缈缈。
他知道飞雪将败!
他同飞雪说了几句话──
飞雪走近,冷冷道:“你是秦人?”
无名已经换上了秦国小吏服,所以飞雪辨出,无名认为这无须多说,于是答:“是。”
飞雪:“拔你的剑。”
无名于是慢慢举剑,朝飞雪行礼。飞雪不还礼,她似乎已神游它处。无名将剑拔出。
这是无名与飞雪的第三番交手,也是最正规的一次──
前两次,飞雪用袖中剑气与文房四宝,但这一次,却将以飞雪剑对决无名快剑!
飞雪剑出,万点雪花!
很正式!但很有悬念吗?
无名觉得毫无悬念!
无名没有想到,自己的离间计策非常成功,比原来设想的更成功!
他原本想阻止残剑与飞雪双剑联手,他打算与残剑和飞雪分别决战,这样他有十分之一的把握,尤其对残剑。结果双剑彻底瓦解,飞雪来迎战他的样子,如同送来被他屠宰一般!
无名内疚吗?他送去长空铜矛,以这种方式挑拨两名天下最好的剑客,也使一对情侣相互残杀,这似乎是暗算,不像光彩手段所为?
不,无名不内疚,因为他来杀双剑,是为秦国。为国杀人,谈不上什么手段光彩不光彩。
他杀的是两个刺客,刺客是搞暗杀的,以暗算对暗杀,彼此彼此。无名认为自己最大的特点是冷酷,快剑无情,人也无情,只求成功,拒绝失败!
无名唯独觉出一丝遗憾──
任何剑客,都希望自己的巅峰一战能惊天动地,这是一种外人所不能体会的强烈快感。为了享受到这种快感,剑客可以十年苦练,只追求快感一瞬。
很像是一个男子追求一个女子,不管过程有多苦,那快感销魂的一瞬始终牢牢吸引他,使他获得无穷动力。此间妙味,当局者自知,不足与外人道。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
如工匠雕出一只完美花瓶的最后一瞬间;
如诗者酒意醺然,却灵感汹涌挥毫作毕之时;
如苦行者在沙漠中跋涉,越过一座巨大的沙丘;人生荒谬至极之时,快感也至极。
快感人生!
但接近快感时,忽然却发现原来设想的快感不存在呢?
无名的情形便是这样──
他看着飞雪手中那柄剑意已散的飞雪剑──
他慢慢也把自己的剑举起。
两人背后,黑色的秦军大营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还需要预测这一战的胜负吗?
由于输赢已判,所以无名后来给秦王叙述格斗经过时,就显得兴致不高。
──他没有热情去绘声绘色,讲述如何与飞雪双双跃起,快剑与飞雪剑在空中相交,发出嗡鸣。是的,飞雪虽然精神受创,剑招散乱,但她勉强尚能支撑一时,所以两人的决战惊动了远处军营,秦军出动,将两人团团围住。这下飞雪就更加跑不了。秦军发现与飞雪搏斗的是本国小吏,而且小吏的剑明显占得上风,就围在旁边?喊助威,并不一起哄上,将飞雪乱戈杀死。无名在层层黑色头盔的众目睽睽下,战得兴味索然,觉得这只是一场无聊的表演。
──就连飞雪那享名盛久的飞雪剑法,无名也觉得不过如此。当时两人已斗了近百回合,飞雪见赢不了无名快剑,焦躁之下,终于将飞雪剑法祭出。飞雪将一块白绢产起,飞雪剑跟着飞刺,将白绢盈盈切做两片,此后她每刺一剑,都将空中飞舞的白绢再切碎,无数细绢被剑卷起,像漫天雪花攻向无名。无名承认飞雪剑法看起来很漂亮、很美,其要诀是用雪花迷惑对手,然后趁势刺出。但无名怎么会被刺中呢?在无名眼中,翩翩雪花中,飞雪的剑因剑气不足,所以露出了上百处漏洞。无名随便反击一剑,都可以击破飞雪剑法。无名退后,盯住纷飞雪花中最大的一处漏洞。
然后无名出剑,他精准无比的快剑──
一剑刺出,万点雪花尽消,
雪花消,飞雪剑意也消,飞雪持剑停住,
飞雪同样明白,自己的剑法被破,所以她不抵抗,不看无名的快剑,而看着无名。
抵抗也无用,高手相争,胜负一判,结局便重若山岳,再难改变。
所以飞雪看着无名的眼。她的眼神中,有迷茫、有心酸,也许还有很多很多。
人将死时,感触恐怕都很多。
无名是无情冷酷的人,不懂女人的多愁善感,所以无名只看懂飞雪眼神中一种内容:
尊严!
飞雪是高手,高手有尊严。她大概希望,既然败了,就保持尊严败──
无名这样理解。无名甚至觉得飞雪已经不想活了,才放弃抵抗,想让他快一点杀她──
无名于是将剑催得更快。
无名的剑,瞬息不停,“嚓”地已刺穿飞雪的胸膛!
可杀掉一个求死的对手,剑客无名,请问你有快感吗?
无名也这样问自己?
毫无快感。
无名刺完收剑,看着飞雪慢慢倒下,带着悲哀的尊严倒下。
无数碎雪,渐渐飘落。
死者尊严,胜者落寞。
──无名如是说。


十二、杀死他不是滋味

风呼啸,路迢迢。
沙尘弥漫,衰草连天。
一柄重剑,兀立旷野。
吱哑的马车声──无名驾着车,踏上归途。秦军大队继续去攻赵,但无名往回走,便能遇到前来迎接的王宫卫队。马车上,还立着被无名捕获的飞雪老仆。老仆表情麻木,替无名捧着飞雪剑。
无名看到拦在前面的那柄剑。

无名还看到,路边亭中坐着一个人。
断臂,白发,形容枯槁,然而,憔悴已极的眼中,有冷冷铁一般不可遏止的杀意!
竟然是残剑!
──昨夜,残剑被飞雪斩掉右臂,又深刺中腹,渐渐气绝。
──飞雪因天明决战时辰已到,便离开找无名复仇。
──丫鬟如月一见心爱的男人被杀,狂怒之余,也追出去杀飞雪!
──残剑毕竟内功深湛,闭气多时,生的本能战胜死,却靠一口余息悠悠醒转。
──但生真的不如死,残剑虽醒来,爬出书馆,但发现昨是今非,物在人空。
──犹如一场噩梦!
──如月死,被飞雪杀死!
──飞雪死,被无名困在秦军阵中所杀!
──他大悲!
──悲生白发!他发现,自己的满头黑发一夜皆白,如耄耋之人。
──他连使剑的手都没有了!
风吹黄沙,残剑是拚命爬来,想在这里阻杀无名。
无名扯缰,将马车停住。
无名不说话,看着面前像骷髅一样的敌人,周围枯草“沙沙”地动。
残剑慢慢挣扎,爬出亭子。
残剑用剩下的左手握住了沉重的断剑,他慢慢举剑:
“拔你的剑!”
无名摇头,拒绝一战。
无名曾经非常忌惮这个敌人,担心对方的残剑剑法。
无名为此乔装求了残剑一幅字,不过有了字也悟不透残剑剑法。
然而现在,已不需对付残剑剑法。
使剑要手,残剑没有了擅长使剑的右手,便和断臂的长空一样惨!
无名只是想,从此天下再没有残剑剑法了!
兔死狐悲,同类总是会为同类悲,无名与残剑虽是敌人,但也同为剑客,
当看到一名大剑客丧失了手臂,行同废人,另一名剑客会有什么感受呢?
──很简单,无名有一点悲!
“我不与你战!”无名简赅说,“秦王令,残剑飞雪素来联合行刺,有破残剑飞雪任何一人者,即可功毕。我已破飞雪,你也废,我无须战!”
剑客之道,在于战而不在于杀!因此他当初废了长空手臂,便放过长空性命,如今无名已替秦王完成使命,同样也不必再枉取残剑性命。
无名觉得已讲得很清楚。
无名为人,决不会粗滥出剑!
岂料,听到“飞雪”二字,残剑失神的眼中充起鲜红杀意!
他死死盯着无名:
“拔你的剑!”
无名慢慢下车。
无名再不废话。
无名只先做了一件事:举剑行礼,然后就稳稳将手搭在剑鞘。
他再后退,退到一定距离了,便出剑。
毫不留情的快剑!
出剑不尽全力,是对敌人不敬。
无名不愿让残剑觉得自己出剑不敬。
无名很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因为──他心里实在太不是滋味了!他觉得这场决斗简直是对剑法的侮辱,这侮辱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怎么能想到对方情侣间的冲突会剧烈到如此悲惨?
无名记得,残剑曾经发誓,谁伤飞雪,必和谁一战!
无名想,这一剑算是替残剑践约。
无名打算一剑刺落残剑的剑,便上车离开。
所以,无名全力出剑──
快剑刺出,破空闪光!
残剑在风声黄沙中,也艰难举剑!
很重,很残,断损的剑。


十三、剑在天涯

如果无名是诗者,他就会如是说──
现在我的悲伤达到顶峰,
充满我的整个生命,无法倾诉,
我凝视,木然如石,
僵硬直穿我的内心。
但无名是剑客,他只会如实说──
无名于是说──

他向残剑刺出一剑,他看到残剑举剑。
突然,残剑的剑停住了,但身体没有停。
残剑竟然挺胸,将孱虚的胸口迎接无名的剑。
无名大惊,可快剑发动,他想收也来不及!
无名说,这一幕与飞雪死的情形很相似!
都是失去实际抵抗能力,作为剑客,残剑便选择了悲伤骄傲的死!
残剑的死,还有着另一重含义:
“嚓”!凌厉快剑将残剑当胸贯通,无名收剑问:“你为何不接此剑?”
残剑笑,很凄、很苦,吐了一口血,慢慢告诉无名:“残剑飞雪,不能同生,便要共死!”
残剑把左手的断剑放掉,苦涩道:“你把我的剑拿上,与飞雪剑放到一起吧……”
凄凉、痴情的笑凝结在残剑脸庞,残剑缓缓闭眼!
残剑重伤断臂,本来就知道斗不过无名,便以这种方式跟飞雪殉情。
残剑等于死了两次!第一次被飞雪杀而未死,第二次自己寻死!
无名不忍──
无名不愿看下去,后来见到秦王时,说到了此处,也不忍再说──
无名握着自己手中快剑,于是转头──
黄沙漫漫,剑在大荒。
无名面无表情!
无名此行,连破秦王缉拿十年的两大刺客,也斩落天下最好的两名剑客!
无名大获全胜!
无名却毫无成功的喜悦,不知为何,他平添一种深深黯然的落寞,他冷酷的目光,也蒙上了一层哀伤。
风呜呜地回响。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碎的故事!
剑意彷徨,人在天涯。谁又能知晓,无名内心中的感慨呢?


第六章 十步一杀


一、烛动

明亮的烛火,隔在秦王与无名中间。
六排小铜人擎着的蜡烛,每支均烧掉小半截。
火光映照着秦王面前的两把剑,残剑和飞雪剑闪着暗光,彷佛也诉说着悲惨,令人叹息。
寂静。
秦王打破沉默:“想不到残剑与飞雪两大剑客,竟是如此扭曲,会被情所困!”
无名不说话。
秦王盯着无名看了一会儿,说:“寡人听这个故事,听出你心乱!”
无名低着头,还沉浸在过去。
呜咽的风声,似乎在无名的心里回旋!
大殿中很安宁,没有一丝风,但这时发生一件奇怪的事:风彷佛从无名身体里刮出,朝那些蜡烛吹去,于是烛动!
六排小铜人举着的烛光,扑簌簌闪动!
烛火一动,秦王的目光就盯上了。
秦王目光严厉,望着齐刷刷倒向自己的火苗。过了片刻,这阵风好似平息,秦王不动声色,鹰隼般的眼睛缓缓抬起,越过烛火,望向对面的无名。
秦王很沉着。
无名仍然不语,秦王的声音很意味深长:“你知不知道,寡人还听出什么?”
无名低沉:“什么?”
秦王:“破绽。”
无名一震,但不答话。
秦王却轻叹:“你说的故事,的确很好,想尽量合乎情理──可惜,你是好剑客,但未必是好说客。”
无名身体凝固。秦王接着说:
“不是好说客,你为何要给寡人编出这些故事?只有一种解释──”
大殿内,静得可怕,秦王停住不讲,等无名反应。无名慢慢将目光抬起,与秦王的相触,两人的眼神像蜡凝在一起。秦王这才把下半截话说完:“莫非,你是──”
秦王又顿一顿,道:“刺客。”
只有两个字,但无异于在空旷殿内霹雳炸响!
无名是替秦王消灭刺客的英雄!就算他不是好说客,甚至不是好剑客,怎么可能是刺客?
无名平静反驳:“大王如何以为臣谋刺?”
秦王声音冷冷严厉:“你编的故事非同凡响,但你低估一个人!”
无名:“谁?”
秦王:“我。”
无名不问,也不动。
秦王:“寡人十年来,屡遭长空、残剑、飞雪三人刺杀,若问天下何人最了解这三名刺客,非寡人莫属!”
秦王说得半点没错!刺客与被刺杀者,本来是一种特殊关系!
若刺客一刺得手,被杀者性命呜咽,除了临死前的迷茫一眼,自然谈不上对刺客有什么了解。但像秦王这样遇刺十年仍能屡屡脱险者,情况则不同:
三名刺客,像梦魇缠住秦王,迫使秦王不断收集对方材料,了解他们习性,估计他们下次何时再来?秦王动用一切力量去了解他们,是为求生!何况,秦王手下有许多可以调动的力量!所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秦王只要不被刺杀,就会对三名刺客愈来愈了解。
非常合乎逻辑。
验证了一句话:对最强的敌人,可能比对最好的朋友还了解。
秦王只有敌人。
秦王没有朋友。
所以,秦王对自己的敌人非常了解。
推论毕──
情理上无懈可击!
但秦王不需要同无名演示这套推论,秦王的进一步推论是:无名就是敌人!
秦王直接说结果,说参透的结果──
秦王说:“寡人以为,长空神矛,非你所斩;而残剑飞雪,也非剑术不济,被你所杀!”
秦王破解,犀利如剑!无名若想恢复自己是消灭刺客的英雄本色,必须努力反驳!
无名反驳:“但此三人,确败在臣的剑下!”
秦王接过:“故而,他们三人之败,只有一个理由──”
无名反问:“是何理由?”
秦王目光咄咄逼人,寸步不让:“他们三人,故意求败!”
秦王切到问题的核心!
因为无名来到这里近见秦王,是他取胜三人!
所以无名如何获胜,便成了关键!
秦王看着无名:“寡人一生,遇刺客无数,岂止长空、残剑、飞雪三人?包括他们在内,十年来却无一名刺客能够成功,你可知缘由?”
无名:“为何?”
秦王缓缓将答案说破:
“距离!行刺关键,在于距离!”
无名不动声色听,秦王说:“刺杀寡人,需用刀剑,寡人防范极其严密,寻常人等,不可能靠近寡人百步,也无从下手,但寡人防范再严,仍留下了一处破绽!”
说到此,秦王轻喟一声,用赞赏的目光打量无名。
秦王说:“悬赏令。”
无名默不作声。
秦王道:“寡人只以为长空、残剑及飞雪为大敌,故颁下法令,凡破此三名刺客者,可赐上殿对饮。寡人没有料到,你竟会以寡人之悬赏令,还刺寡人!你悟出此中破绽,可谓才智过人了!”
秦王已经说得很清楚。
距离──关键在距离。
而此时,秦王与无名相对而坐,中间虽隔烛火,距离只有十步。
天下离秦王最近的便是无名!
十步,只需纵身一跃──
大殿中的气氛凝固。
秦王的脸上毫无惧色。
秦王是无比强悍的王!
“寡人悬赏,有破刺客长空者,赐上殿二十步,”秦王盯着无名,缓缓道;“所以,你首先要找到的是长空……”


二、心动

在无名的第一个故事中,与长空之战经历了三动:
动魄──长空没有亮出右手神矛,只凭左手一根普通长矛,便将前来追捕的七大卫士打成重伤。
动心──无名露面,以亭长身份捉拿长空,长空先是嘲笑,但无名快剑刺出,斩断长空的普通长矛,长空于是对无名剑术颇为欣赏,决定正式与无名一战。
动手──长空亮出右手铜矛,矛手合一,天下无敌手!无名仍是跃起一剑,斩落长空右手,快得连血都没有溅!
七大卫士返回秦宫,详细报告整件事的过程。
所以即使无名不说,现场的情形,秦王也了如指掌。
听完无名讲述,秦王觉得可以把此事重说一遍──
秦王要说的只有一动──心动!
此心动非彼动心。
无名说的动心,是长空略略动了心。
秦王猜想的心动,却是长空心动,无名也心动。
严格地讲,是长空先心动,无名后心动,而这二人的心动,将令人们听了非常心动!至少秦王就心动!
怎样的心动?
一种感动?
但秦王讲之前,需要先判断一件事情──
“寡人在想,你与长空是否认识?”秦王对无名如是说。
秦王想了想,觉得无名和长空不太可能认识。
秦王的理由是,无名在秦国,长空在赵国,而长空每次进秦国行刺都行踪诡秘,无名很难有机会与长空认识。
秦王的另一个理由是,如果无名与长空素不相识,那么这个故事,将使人听得更加动心!
于是秦王如是说──
长空为阻止秦军攻赵,潜入秦国行刺,但甫入境,便被秦宫七大卫士盯上,这是秦王料想长空会来,特别派在边境的。长空摆脱不掉,于是决定在棋馆与七大卫士一战。
无名也在棋馆。
无名如何得到长空出现的消息,秦王觉得不必深究。
秦王是磊落做大事的王,习惯捕捉要害,直取核心。
秦王于是说核心──
长空打败七大卫士,要走,无名出现了。
无名对长空喊:“慢!”
长空停住。
这时候,无名在想什么?
秦王以为,无名一定觉得这是绝好机会!
因为七大卫士就躺在一旁,可以作为见证,证明无名击败长空。若击败长空,无名便可上殿二十步。
秦王以为,长空一开始不知道无名的想法。
但秦王以为长空很快便知道了!
诀窍在于无名的第一剑,斩断长空普通长矛的一剑!
无名曾这样说,他──
后退。
无名握着剑,走近长空,忽然觉得不妥,看看两人之间的距离,后退,越退越后。长空给这举动搞得有些奇怪?
“你干什么?”长空问。
“拿你。”无名说。
“为什么退来退去?”长空说。
“你矛法很厉害,”无名说,“我第一次向你这种人出剑。”
无名摆好位置,接着就出剑──
秦王说,自己听七大卫士描述无名奇怪的出剑习惯时,并没有嗅出危险,甚至听无名再讲时,也没有醒悟,但秦王忽然猜出来了:
无名如果是刺客,练的一定是特殊的剑!
无名要克服刺杀时的障碍,剑法一定特别讲究距离!
多长的距离?二十步?十步?秦王猜测是十步,所以,当时的情形是:无名后退十步,摆好位置,出剑──
无名这样做,有两种可能:一是给长空暗示,暗示最好的刺客在这里;第二种可能,也许无名根本不想提示,无名只擅长在十步的距离出剑──
十步出剑,意味着这是刺客之剑!
但长空当时能够猜出来吗?
秦王以为──
长空猜出!


三、心痛

“你的剑法很好。”长空如实说。
长空猜出来,所以看着无名微笑。
无名如实说:“只会这一剑。”
长空道:“这一剑已足够。”
长空何等机敏,何尝不知以这一剑威力,接近刺杀秦王已经足够!
长空大大地心动,可惜七大卫士在旁窥伺,无法与无名公开、详细地讨论这一剑。
长空不能杀掉七大卫士,他们要留下做人证。这个环节,长空也飞快地悟到了!
长空十年矢志行刺,有什么关于行刺的细枝末节悟不透?
长空和无名又说了几句假话,诸如长空说:“我要去杀秦王!”无名答:“不,你已走不了。现在,我必须杀你。”等等。
这些话都说给七大卫士听。
然后长空亮出右手铜矛。
不尽寒意,蓄于矛上!
一矛在手,天下无敌手!
细细的雨丝开始飘,无名与长空相距十步,剑锋矛尖遥遥相对,一名是秦国亭长,一名是赵国恐怖刺客。
但,仗剑的亭长无名,才是隐蔽更深的刺客!
秦王以为──当时的情形惊心动魄,因为两个人都无法说出真实心意!
秦王以为──无名的想法较容易猜测,无名既然练成惊世骇俗一剑,也把快剑向长空展示,那么不管长空看懂没有,无名都要出剑,砍下长空的手,完成悬赏令。
秦王以为──无名内心一定隐痛!因为他被迫要摧毁长空,摧毁他敬重的一名大侠!同为刺客,长空难道不是无名的伙伴吗?
秦王以为──无名其实没有把握,觉得未必能战胜长空的矛!无名的快剑用于行刺,上阵搏杀,并不一定能胜过长空。所以,两个人僵持了半个时辰。
两人都在等对方先动。
两人都等对方动了,再发动致命一击。
看上去非常像真的决斗!
秦王说──那半个时辰里,长空在想什么?
秦王觉得──这最令人感兴趣!
秦王以为──长空必须要做出决定!
──如秦王推理,长空已经看出无名是更好的刺客了。
──长空看出,无名练成了更好的一剑。
──更好,是因为更有效,比长空自己的神矛更有效,因为无名将利用悬赏令。
──长空愿意将右手给无名砍下吗?
──万一长空当时猜错,万一无名不是刺客,而真是秦国杀手呢?
──长空必须想清楚各种可能,因为手断不能复生。
──手臂一断,矛神长空将不复存,将如废人。
──想到这里,长空会心痛吗?
──心痛断手之痛?
一滴雨,滑下亭檐。
于是长空的矛尖,忽然不引人注目地动了一下。
无名也动。
无名一动,便快若脱兔,整个人和剑都腾空而起。剑鞘在空中脱出,快剑闪亮。
一眨眼,无名的人和剑已凌空攻到长空眼前,长空右手一曲,矛尖凶狠刺出。
秦王以为──接下来便没有悬念,因为──
长空已想清楚。


四、他觉得不痛

“断余臂兮,
余心伤悲!
余心悲兮,
事不复成!
事不成兮人将逝,
王兮王兮奈我何?”
──长空的歌声,很苍凉。
秦王真正想说的,正是这一刻──
无名快剑刺出,平平切落长空以手持矛的右臂!
长空竟对地上那只渗血的胳膊看也不看,兀自而歌,慢慢而去。
手已断,人已废,梦已散,
一曲悲歌,赠予友人。
无名就是长空的友人!
无名与长空成为朋友,便在无名出剑的时刻!
无名快剑刺出,忽然发现长空并不是真正迎战,而是将整只手臂送至剑下!
做得非常隐蔽,非常快,比无名的剑都快,快得让旁边七大卫士看不出!
无名心痛!
无名知道长空识破自己的计划!
无名只是想不到,长空竟伸出胳膊,将这只珍贵无比的胳膊送出!
可长空和无名原来素不相识!
可长空却决定把无名当做朋友!
朋友,就是信任!
朋友,就是心意相通!
所以长空信任无名,便将胳膊慷慨一献!
拿去吧,不管无名最后能不能成功!
这即是长空作为朋友的心意!
──无名忍着泪,望着长空慷慨而去的背影。
──无名必须强忍,不能让七大卫士看破这个计划。
──秦王觉得,这一刻非常动人!
──因为长空的歌声应该如此理解:
“断余臂兮,
余心欢喜!
余心喜兮,
大事将成!
事将成兮人将逝,
得一知己复何求?”
长空觉得不痛。
长空得到一个知己,能替自己去杀秦王。
长空相信无名能做到,胳膊这点痛算什么呢?
不痛!
无名攥着剑,内心却在痛、动。
为长空而痛,因长空感动!
歌渐远,但长空留给无名的朋友之情、和刺秦之托,却很深、很重!


五、你为何不动?

秦王破解一出,大殿的寂静与清冷中,便笼罩着浓浓的敌意。
秦王看着无名,缓缓道:“长空相信,给你手臂,是助你行刺的最好选择,可他与你素昧平生,如此气概,令寡人叹服!”

无名不动。
秦王道:“长空,是你的第一位捐献者!”
按秦王所说,无名此来,不仅自己要行刺,还肩负着长空的重托,可谓任重。
可对秦王的话,无名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像等着秦王继续说。
也许,无名已近秦王十步,控制了局势,所有的卫兵和大臣,都在百步之外,都在大殿下。
无名默默地坐在那里。
秦王的坐姿也很稳,看不出一丝慌乱。
秦王不像生命处于威胁中的君王,而像沉着断案的判官。
秦王是气度豪迈,能统一六国的君王。
秦王目光逼无名。
秦王说:“寡人在想,长空心高气傲,纵横无敌,他何以认定,唯有你能成功?”
无名不语。
秦王问:“莫非,你专为刺寡人而练的那一剑,非常特别,无人能比?”
无名不答。
秦王牢牢看定无名:“剑术之上,应是精神意志,你未必是最好的剑客,但一定是最好的刺客!”
无名抬头,面对秦王。
秦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无名仍不答。
空气彷佛凝固,秦王冷冷再问。
秦王:“你已上殿十步,为何不动?”
无名若是刺客,不动则已,动则杀人。
没有别人,殿内只有秦王,要杀便杀秦王!
可秦王却不避讳,直接发问!
六排明亮的烛火映照着秦王和无名,很安静。无名端坐。
秦王叹:“你实在是很特别的刺客。”
秦王补充:“──不动手的刺客,所以寡人在猜,你不动手的理由?”
无名看着秦王,沉默得像谜一样。
秦王说:“你不动,是暂时不想动──”
无名不答。
秦王说:“暂时不想动,因你已控制情势,随时可动──”
无名不动。
但秦王接下来的话,就使无名的嘴动了!
秦王说:“你大概在想,寡人如何能够识破你?”
无名的嘴微开──秦王说:“或许,你还想问寡人,寡人怎么看你的故事?”
无名低沉说:“是。”
“你前面所说,破绽甚多,”秦王冷冷道,“寡人听你讲与长空之战,尚无疑惑,可听到你与残剑和飞雪之战,便疑窦顿生!”
无名不说话。秦王说:“你忽略了最大一件事!”
“何事?”无名说。
“三年前,寡人见过残剑和飞雪,”秦王道。“月光下,虽是惊鸿一瞥,然印象至深,在寡人眼中,此二人忠贞不渝,决不可能如你所说不合,飞雪更不可能与长空另有恋情!”
秦王的声调甚为自信!
秦王相信自己的眼睛!
秦王用严厉的眼神锁住无名:“你虽得长空神矛,只能上殿二十步,以你剑法,一定以十步为距。所以,你必须利用悬赏令,再找下一名捐献者,找到残剑、飞雪!”

第七章 另一种说法

一、纵情


秦王说,见过残剑和飞雪。
秦王断定,残剑和飞雪是一对生死不渝的恋人,不可能彼此猜忌。
此话一出,无名的第二个故事也被推翻!那么,秦王心里应另有一个关于残剑和飞雪的故事。
秦王没有到赵国,没看见现场的情况,但秦王觉得这不重要。
秦王掌握着一些基本事实:
飞雪和无名确实曾当着秦国攻赵大军,公开一战!
飞雪使出飞雪剑法,但被无名打败!
残剑的剑,也被无名带回来,说明残剑也被降服。
秦王相信自己军队的报告,也同样相信无名说的一些细节,诸如在书馆找到残剑和飞雪,替书馆弟子挡箭等等。秦王以为,无名虽然想方设法编造出第二个故事,但只是把真事改造。
所以,秦王理解的第二个故事,只是有一点不同:
对人的理解不同!
对残剑飞雪理解不同!
因为,秦王是王,但也是一个人!
秦王可能是天下无数人中最杰出的人之一。秦王听无名的故事听到一大半,便听出其中不妥,据此推断无名为刺客。
杰出的人,需要另一个杰出的人来理解。
无名很杰出,居然接近了秦王十步。
秦王也杰出,所以看破无名杰出的计策!
但秦王还很孤独。
秦王是杰出、孤独的人。
杰出和孤独,本来就是同义词。愈杰出,在人世间的知音或知己就愈少,因此就孤独。
杰出的人,往往一辈子执着于一件事!
秦王执着于统一天下,而长空、残剑、飞雪则执着于刺杀!
所以秦王能够理解这些刺客。
所以秦王要道出对残剑和飞雪的理解。
在秦王的理解中,故事首先应该是蓝色的──
奇怪吗?秦王说一点都不奇怪。秦王不喜欢无名第二个故事中的红色──
红色,意味着血腥、杀戮、人性之扭曲。
秦王认为这个故事里没有扭曲的血腥。
秦王说这故事里有一个蓝色的湖──
湖不大,水碧蓝,极美丽,很宁静,就在残剑和飞雪栖身的书馆旁边。
秦王既然要攻赵,对赵国的草木地理早就查得很清楚。
湖上面的天,也是蓝色的,秦王提到蓝天,因为秦王本人相当喜欢蓝色──
蓝色,意味着和谐、安宁、友谊,甚至爱情。
所以秦王如实说:
──在蓝色的天之下,在蓝色的湖水之旁,残剑和飞雪一直厮守在书馆。两人经常到湖边戏水,像一对被世人羡慕的鸳鸯。
──残剑和飞雪原来都很杰出孤独,但由于两人相遇,不再孤独,只更杰出。
──两人是杰出的刺客,三年前便一同入秦宫行刺,虽功败垂成,却奇迹般地安全撤退。
──与普通的刺客不同,这对刺客最大的特点,便是相互爱得很深,像蓝色湖水一样纯净,不掺任何杂质。三年来他俩享受着爱情,同时在使他俩的剑法臻于完善。
──刺客的生涯,与剑客也不同。剑客可以独身自善,但刺客却必须随时牺牲,由于残剑飞雪选择秦王做行刺对象,所以他俩牺牲的可能更大,爱情因此更弥足珍贵,相守的每一天都很珍贵!
──然而,在三年练剑与享受爱情的最后一天,
无名来!
无名是一名新的刺客!
无名是一名奇怪、但威胁很大的刺客!
无名和他俩想刺杀的对象一样,是秦王。
无名却来取他俩的命,或者说请他俩献出生命!
无名的到来打破宁静!打破湖水般宁静美丽的爱情!
秦王说,无名查到残剑、飞雪的下落,可能依靠长空的帮助,长空在铜矛上刻了一个“临”字,无名据此到临城。当然实情是不是这样,秦王认为不重要。
秦王认为,无名第二个故事的前一部分,除了编造出来的残剑飞雪三年无话,基本无虚假,无名确实请残剑写了一幅字,因为无名初到书馆,不知如何开口,只有请残剑写字。
然后午夜子时,在藏书阁,无名就开口了──
说什么?
秦王纵情地想象──当然想象中,也不乏严密的推理:
悬赏令!
是的,悬赏令!
秦王认为,无名若请求,一定会说悬赏令。

二、那一夜的陈情

用薄纱制成的方形灯笼,散发出凛然的光。
那一夜的事情,同样从试铜矛开始:无名约见残剑飞雪,亮出铜矛戴在手上,让残剑和飞雪验试。残剑和飞雪轮番用笔、墨、砚、简攻击,都被无名用锐利的铜矛一一击碎。
无名举着铜矛,威严无比。
残剑和飞雪目不转睛,盯着铜矛。
地上,是抓碎洒落的文房四宝,四面屋角,藏书阁收藏的竹简堆放如山。
无名不说话!
自从无名进到藏书阁,默默亮出铜矛,无名还没有真正说过话。不说话,是因为无名不知道该如何说?
他是来请残剑、飞雪献出生命的,难道可以随随便便地说“请你们献出生命”吗?
可这句话,又不得不说。
这是无名来的目的。
很难说。
所以无名在考虑着怎么说?
──也许,先得解释长空铜矛的由来?
──也许,还得说出长空悲壮的捐献?
──也许,这样才轮到说悬赏令?
无名还在考虑,残剑却先说话了──
残剑慢慢说:“长空神矛,并非败在你的剑下!”
飞雪跟着说:“不错,此矛是长空自愿奉献与你!”
无名很吃惊,因为他尚未开口,残剑和飞雪已看破铜矛来历?
残剑飞雪,果然见识过人!
无名的眼里露出疑问,他想知道,双剑如何参透?残剑和飞雪发觉他的疑问,于是残剑回答:“我俩虽未见过长空,但他武功盖世,铜矛决不会旁落!”
飞雪也说:“不错,只有一种解释──”
残剑答:“长空自愿求败。”
飞雪问:“长空为何求败?”
飞雪与残剑竟不看无名,相互问答起来。飞雪望着残剑,残剑想了一想,神色凝重了!
“悬赏令!”残剑一字一字道。
“悬赏令?”飞雪眼神一闪,随即明白。
“悬赏令,”无名也沉声道,“在下正为此而来。”
残剑与飞雪一起看无名。从长空铜矛到悬赏令,需要复杂的推断,但双剑既然悟出长空自愿求败,联想到悬赏令便不困难。
对双剑不困难,令无名却极佩服!
飞雪问无名:“你究竟何人?”
无名答:“刺客。”
残剑问:“为何刺杀秦王?”
残剑问的,乃是最要紧环节,以双剑之才智,如何能悟不透悬赏令中的破绽?但悟透悬赏令是一回事,想利用悬赏令则是另一回事。
天下最好的刺客是长空、残剑、飞雪,难道还有人的行刺功夫在这三人之上?
所以残剑要问。
无名不动声色,答:“快剑。”
无名说完,不再说。
因为剑快不快,口说不算。
残剑、飞雪也不再问。
道理同样,所谓快剑,须眼见为实!
无名环视四周,开始行动,默不作声布置。
无名把屋子四周的竹简搬到中央,堆起作假人。成捆竹简越积越高,俨然是威严端坐的秦王。无名摆好,在当中一卷竹简标出记号,示意是秦王心脏部位。
无名回身迈步,数好步数,缓缓转向假人,取下剑,对准。
无名与竹简堆成假人相距,正好十步!
十步,是秦王悬赏令给出的距离。
残剑与飞雪默默看。
无名出剑!
几乎没有声音!
鞘在空中脱出,快剑闪亮,有如雷霆,剑光耀处,刺向简堆。
非常快,也许只有一眨眼,剑尖已到!
当看的人刚意识到无名动时,无名已跃完十步!
剑──中!
竹简堆动摇。“轰”的一声,它坍塌掉一半。塌掉的切面,一半异常整齐,另一半如天女散花,沿地面风一样散开,一撞十,十撞百,以极大力度,将旁边靠墙数十堆竹简像雪崩一般,撞成纷纷扬扬的黑色雪花,开了一地。
无名的剑仍凝住。
他的剑尖挑着那卷标记过的竹简。
无名不动,片刻──
竹简“噗”地碎成粉末,散落。
被剑力所震!
请假设它是秦王的心脏!
再没有比这更凌厉有力的一剑了!
这,就是无名将用于行刺的快剑!
纵是天下闻名的剑客,飞雪与残剑都不竟为练成这一剑的苦心动容!因为,只有刺杀愿望最强的人,才能练成此剑!
然而一剑使完,无名和旁观的残剑、飞雪也一同陷入沉默。
灯笼暗光,映照三人。
──残剑和飞雪沉默,是明白如果接受无名这剑,他们须付出生命代价!
──无名沉默,是因为他要完成最艰难的环节,开口借命!
──无名早就听说,这二人是坚贞不渝的爱侣,今日亲睹,无名更相信这一点,他很难要求夺去其中无论谁的命!
“悬赏令。”于是无名说。
残剑和飞雪一愣,不知无名为何又提起悬赏令?
“秦王悬赏令说,有破掉残剑、飞雪中任何一人者,赐上殿十步,”无名盯着双剑,缓缓说道,“所以,在下只需一人相助!”
──秦王当初如此颁布法令,是因残剑、飞雪双剑联手时,天下再没有人胜过。
──秦王不指望有谁能一举消灭双剑,只求破掉其中一人,这样剩下的另一半威胁便大大减小。
──说到底,秦王很实际,不会颁布不可能被实现的法令。
──如果将双剑都消灭,秦王当然会大喜,无名何尝不知?
──但无名也很实际,秦王要破掉长空神矛,无名便只砍长空右手;秦王要破双剑合璧,无名便打算只让残剑飞雪中一人牺牲。
──不需要更大牺牲。
──因为即使长空一只胳膊,加上残剑飞雪中一人的性命,也已经是极大牺牲!
──再多牺牲一点,无名便会心痛得不能忍受!
──谁说无名只是冷酷无情?
──于是,无名恭敬地向二人行礼。
无名朝残剑飞雪跪下。
他向两位侠士深深地跪拜行礼!
这是最隆重的礼!
残剑与飞雪看着无名,表情肃穆。
无名陈情毕,站起来,声音低沉:
“两位请自行决定,若战,明晨城外,秦军大营!”
说罢,无名再不多说一字,转身离开!


三、那一夜的煽情

无名走了,留下沉默的残剑和飞雪!
无名留下了两个问题──给残剑飞雪。
问题一:残剑飞雪看过无名快剑,是否接受请求?
问题二:如果接受请求,残剑飞雪中哪一个捐献生命?
──秦王认为,这两个问题都很难,因为与长空捐献时不一样,残剑与飞雪有充份的时间思考。
──秦王认为,事情往往思考得越久,便越复杂。
──秦王认为,以残剑和飞雪的剑术,假以时日,他俩未必不能行刺成功。这种想法很有诱惑力,他俩可以继续练剑,继续找机会刺。
但无名的方法,显然更有效。
从道义上说,残剑和飞雪不能拒绝!
拒绝了,就显得残剑和飞雪是小人!
朝闻道,夕死可也;当仁,不让于师;杀身成仁──是为义!
每个人都本能会爱惜自己生命,这是人之常理──是为情!
义不容情──吗?
──秦王知道残剑的那些传说,因此秦王想象残剑做一番思想斗争:
──残剑想到,当年自己慷慨悲歌的誓言,连奔八百里,赴秦国刺秦未遂,又返奔八百里,与赵国边境四城军民共存亡。惜乎城破,可自己侠义之举,三月间已耸动赵国!自己是一个侠!
残剑想完,答案:义不容情!
──秦王也知道飞雪的那些传说,所以秦王同样想象飞雪的思考:
──飞雪思考,她本是赵国大将赵震之女,父亲抗秦身亡,传下一柄飞雪剑,剑是侠客之剑,剑要行侠义之举,她持飞雪剑遇到另一位侠客残剑,两人一同行侠!
飞雪是性情女子,想事情通常很快。
她一般都不用想,她凭侠客本能便有答案!
所以她比残剑想得快。
她不看残剑,话却对着残剑说。
她说:“好快的剑。”
她指无名施展的快剑。

“是,”残剑低声答,“快得我看不清!”
“这一剑,”飞雪轻声问,“你我都施展不出?”
“是,施展不出。”残剑答。
“没有人能挡?”飞雪说。
“没有人!秦王也不能!”
“所以,此人是真正能刺秦王之人?”
“是。”
“所以,我们要去?”
“是。”
“去死?”
“是,”残剑缓缓说,“我与你同去,与你同死!”
──秦王设想了残剑和飞雪这段对话。
──秦王很了解这对侠侣。
──秦王从人情、人性、人心的角度理解。
──秦王认为,残剑如果说:“让我去。”飞雪一定不答应。因为残剑清楚,飞雪会抢着去,如果只需要一个人牺牲,那么飞雪肯定抢着牺牲!所以残剑的要求只能是:“与你同去!”
这句话,若由一个男人对一个男子说出,意味着义气!
这句话,若由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出,意味着爱情!
谁说义不容情?
于是,无名留下的难题,便被残剑飞雪如此解决!
义悲壮,情也慷慨。
情慷慨之中,还有一种恻恻缠绵。
烛火熊熊,帐幔低垂,两把连鞘的剑并排放在一起:残剑,飞雪剑!
帐内,残剑端坐,面对飞雪。
这是两人的最后一夜!
等天明,两人就要为刺秦捐献出自己。两人的目光相对,是深情、是坚定、是欣慰和爱!因为,能杀死秦王,是他们的最高志愿。
飞雪偎在残剑旁边,开始替他更衣。她动作很轻,很温柔,给残剑换上宽大睡袍。认识残剑以来,她每夜都替残剑宽衣。这是她最后一次能这样做了。
飞雪长长的黑发,垂到残剑眼前。残剑伸出手,抚摸飞雪的头发。
飞雪缓缓脱去外面衣裙,望着残剑。
残剑抬手,宽大的袍子张开,用宽阔的爱,将飞雪包围。
衣袍紧紧将两人裹住,火热的身体接触到一起!
深沉的喘息,含着这对情侣内心的激动。两把剑,并排地躺在烛火里。
没有生离死别,这是他们特殊的仪式,来迎接明天的死亡!
──秦王设想的这个夜晚,简直有一些煽情!
──因为秦王很不喜欢无名编的那段畸情。
──秦王要以煽情对畸情!
──秦王说这段煽情,还有一个理由。
──理由如下:
一个夜晚很短,对充满激情的情侣,不管这激情多么煽情,都太短不够。
天灰蒙蒙亮了。
书馆长长的甬道,光线微明,隐隐绰绰中,两个人影缓缓飘动,就像风。
残剑、飞雪!
两人都穿戴整齐,穿着蓝色的战袍,都有一种美丽──死亡的美丽。
两人都还佩戴着剑。他们当年因剑相识,如今也一同佩剑赴死。
甬道很长,他俩慢慢地走出。
残剑当时想的,大概与剑有关──
不是想无名的快剑,他俩既然决定捐献生命,就不用多想无名的剑,残剑在回忆当年飞雪美妙的一剑──
一剑刺出,万点雪花!
从此他就爱上她,爱得比剑势都猛,爱得比雪花更纯。
残剑一边想,一边暗暗酝酿着一剑。
残剑在昨天夜里,说与飞雪同去时,其实就在酝酿。
残剑决心一剑刺倒飞雪。
残剑决心为爱情出剑!


四、那一剑的真情

外面有雾。
浓雾像乳,贴着地轻轻飘荡。
这雾,不是秦王虚构。
秦王手中,有攻赵国大军的每日战报。包括天气,秦王事无巨细都能知晓。
秦王想象,那天清晨的风,缓缓将雾拨开,前面停着两匹马,蓝色的战马,残剑与飞雪的坐骑。
残剑与飞雪一前一后,朝马走去。
残剑走得很稳,他的手,慢慢握向剑柄。
他攥住剑,要使劲拔出,偷袭飞雪!
可突然,身后有一道白光,破开浓雾刺来,正刺向他!
飞雪剑!
──非常凌厉的一剑!
──足以将残剑刺成重伤的一剑!
──为什么?
──秦王以为,残剑和飞雪其实都想留下对方,但对方是说服不了的,要留下对方,只有用剑。
──秦王以为,残剑和飞雪口中不说,其实心里早想好自己去死,让对方活,这样昨夜的缠绵,竟又有另一种滋味!不是共同赴死前的做爱,而是暗中的生离死别,死者跟生者诀别!只是双方都认为自己将成为死者。
──成为死者,需要竞争。
──于是飞雪抢先出剑。
──出剑凌厉,是因残剑剑术强大,不凌厉不足以刺中他!
──刺他重伤,是因伤他不重,残剑仍会抢着赴死,等于白刺!
──所以,
飞雪含泪刺。
很凌厉,
很重,
爱愈深,刺愈重!
她从没有向残剑下过这般狠手!
但她刺,
她刺中!
残剑中剑重伤!
残剑捂着腹部伤处,不动──
但残剑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理解与悲哀,那是痛苦的爱!
残剑慢慢说:“飞雪,我仍比你晚了一步!”
飞雪握剑的手在颤抖,她哭了:“我知道你也想要刺!”
飞雪哭着扔剑,抱住慢慢跪下的残剑,“我怕把你伤得太重!”
“可若我刺你,”残剑无奈道,“也不会比这一剑轻!”
残剑努力想起,但站不起,他痛苦地望着飞雪,知道这是生离死别了!“为什么让我留下,应该我去死!”他眼神中包含责怪。
飞雪抱紧他:“不,我要你活!”
残剑苦笑,轻轻摇头:“你死了,我还怎么活?”
飞雪哭着,盯着残剑:“你一定要好好活,答应我!”
飞雪的眼神非常凄苦,非常痴情!残剑看着她,慢慢地点点头。飞雪刺他一剑,已很伤心,他不能再使她伤心!
飞雪撕下一角衣裙,替残剑裹伤。残剑喘息着,已坐不直。飞雪像怕把他弄痛一样,轻轻将他放下,最后深情看他。
飞雪:“如月马上会到,我走了。”
说罢,飞雪提剑转身,在浓雾中朝战马走去,她被风吹起的衣裙,就像一片云。残剑痛苦地目送。他拦不住她!
就这样,他要永远失去她了!
飞雪在雾中,走到马前,对残剑回头,粲然一笑。
飞雪:“你答应我!”
泪水,终于从残剑眼中流出!他再也不能见到这个女子,见到她的笑了!
风,将浓雾吹拢,挡住残剑视线,泪水也模糊他的眼!
──秦王说,无名的故事中有飞雪刺残剑一剑。
──秦王相信,无名大概不会凭空编出一剑,而只会改变这一剑的解释。
──所以秦王想复原这一剑的真实面目,残剑和飞雪虽然是秦王的敌人,秦王却不愿辱灭他俩的悲壮!
──所以,秦王说:
当无名仗剑等候在秦军大营前,只看到孤身而来的飞雪。
飞雪的脸色很苍白,但有一种幸福的欣慰。
因为,她即将为刺杀秦王计划献身!
而且,作为一个女人,她还成功阻止了自己的男人,使自己的男人可以活下去!


五、铁桶大阵

那天早晨,天空阴霾。
飞雪和无名的决斗,秦王了解得很清楚。
无名和长空、和飞雪的两场比武,秦王都得到详细禀报。当然这是无名的计划,无名就是要公开取得人证。但有一些事情,秦王掌握,无名的讲述中却没有。
浓雾逐渐散开,军营愈来愈多地展现出来:连锁防御的铁甲战车、铸有尖刺的盾牌、一座座支起的黑色帐篷。巡视的盔甲内,是哨兵警觉的眼睛。
哨兵发现远处决斗的无名、飞雪!
号角“呜呜”吹起!
随着号角,大营骚动。
“冬冬冬”,慑人的战鼓擂响。
鼓声中,甫遭惊扰的秦军开始快速反应。这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各处秦军以黑色战旗为首,聚为四列人马,像长蛇般交错奔驰,冲出大营。滚滚浓烟腾起,看不见人,只见到林立移动的长枪旌旗,黑色的盔甲与盾牌闪亮。
大地在震颤,秦军发出慑人呼啸。
无名与飞雪被围在中间。
突然,鼓啸停了,灰尘慢慢降落。
──秦王以为,首先值得一说的便是秦国军队。
──秦王向来是秦国军队的强悍严谨而骄傲。
──秦王说,围住无名和飞雪的秦国军队非同一般!
寂静。
杀气。
尘烟尚未落尽,无名和飞雪已感受到那种强悍的气息。
四周是扼住呼吸的冷峻。
风。
烟尘散尽,无数黑压压的戈戟已无声指住二人!
无名、飞雪左右打量,他俩周围,围满圆形、一层一层的黑甲秦军。他们全身裹紧盔甲,不露面孔,握紧的武器对准阵中的猎物!阵中密密麻麻的枪戟,好似荆棘众多头盔上的红樱在冷风中猎猎飘动,但静得恐怖!最里一层,是竖起连成铁壁的方形盾牌。
没有军令,大军便一动不动,只死死将二人压在中间。这是世间最强的军队,最强的阵势。它厚得望不到尽头。
秦军天下闻名的铁桶阵!
只要被围住,飞鸟都难逃。
纵使武艺天下第一,同样冲不破!
因为铁桶阵是无所不包、坚不可摧的堡垒,盾牌后,伏着持有强弩的弓箭手!
车上将军盯着两名猎物,抬手,士兵们一起迈步,铁桶阵便“轰”地一声,收紧一圈。
无名沉着,向将军行礼。
无名:“在下狼孟县亭长,追捕赵国刺客到此,恳请单独一战!”
将军面色冷峻:“此人若是秦国通缉的刺客,我当就地擒拿。”
无名:“在下与刺客曾有言在先,要单独决一胜负,在下如不能胜,再有劳将军援手,望将军恩准。”
将军面盔中,毫无表情,但带甲的手臂已然抬起。
“轰”,士兵们退步,铁桶阵外扩一圈。
中间空地,恰好给无名与飞雪决战。
安静,风声。
无数双头盔中的士兵眼睛盯着持剑双方。
──秦王以为,这时的决斗完全不像无名说的平凡简单,缺乏声色。
──无名和飞雪要让旁边的秦军看到,必须做真的搏斗,使尽全力!
──秦王根据大军回报,觉得这一战打得相当有声有色!
“出你的剑!”飞雪厉声道。
无名冷冷将剑一抖,准备接飞雪剑招。
飞雪先没有刺出,而是缓缓伸手入怀,取出一方丝帕,洁白飘逸,如一片云。
突然,飞雪将手一扬,丝帕飞到黑黝黝的铁桶阵上空。
无数的黑色头盔也不禁随之扬起。
非常静雅的一瞬!
就像雪花,轻盈而美。
丝帕在风中飘落,变幻形状。
飞雪剑击出!
一剑破空,将丝帕切成两半,无名举剑鞘挡住一击,但飞雪第二剑随即又到,分成两半的丝帕也随之变为四片,飞雪一剑快似一剑,每一剑,空中飞舞的轻盈碎片又被剑划得更碎。无数碎片像雪花一样,跟着雪白如练的飞雪剑,将无名团团裹住。
飞雪剑法,竟会如此之美,如此轻盈!
然而,雪花轻盈飞舞中,却夹有最夺人魂魄的剑!
无名竭力抵挡,与飞雪剑法缠斗。四周的秦军看得目眩。
黑色的秦啸起了,秦军士兵用戈盾相碰,击出节奏,吼声愈来愈猛。
这是奇特的一幕:飞雪用飞雪剑法裹杀无名,而秦军则以秦啸鼓励本国的亭长。
啸声像浪潮,吞没滚滚的雪花!
特殊的仪式,给无名助威!为决战喝彩!
──然后,秦王就要讲无名省略的事情了。
──秦王说,无名可能是故意的,也可能没注意到?

六、断臂疑问


秦王曾经得到军队禀报,无名与飞雪决战时,铁桶阵外,有人试图冲阵!
军队不能指认,冲阵的是什么人,只说是一个男子,后面还跟着一个少女。
据说那男子冲阵的过程很疯狂,几乎撞进阵内。
秦王认为,只能有一种可能:
残剑!
至于后面跟着的少女,是残剑的丫鬟如月!
秦王于是描述当时的情形──
风卷起沙土,现出两个身影。
残剑大口咳嗽,踉跄而行,他受了飞雪一剑重伤,被如月救醒,但醒转之后,立即追向飞雪走掉的方向。他要拦下飞雪,自己去替飞雪死。
如月跟主人奔跑,为主人捧着剑。
残剑和如月赶到阵外时,铁桶阵已经合拢了。
“飞雪──”
残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吐出一口血!
他来迟!
前方,秦军铁桶阵,围得黑沉严实,没有一点缝隙,里面黑压压地不知有多深。纵使千军万马,也难闯入!只看到林立如刺猬一般的戈戟、黑色盔甲与点点红樱。铁桶阵外圈,竖着一层岩石般的黑色盾牌。
飞雪和无名在里面。
残剑眼中露出疯狂,他挣扎着软绵绵的身体,朝如月喝:
“给我剑!”
如月不安,向残剑行劝:“主人,进不去!”
残剑却“嚓”地一声,抓住如月手中剑柄,将黝黑的剑拔出鞘了。
如月惊,抱住他:喊:“主人!”
残剑眼中喷着火:“不许拦,你若拦我,我便杀你!”
残剑用伤后乏力的手臂,挥动着沉重的断剑,开始向秦军森严的铁桶阵冲锋!
秦军阵中,“呛啷”一阵响,看到有人冲阵,最外一排秦兵一齐将锋利的长戟放平,对瞄阵外。
前排士兵缝隙,弓箭手也蹲下拉弓。
秦国令天下胆寒的强箭。
残剑冲近。
弓箭手张弓、瞄准,黑色长箭一齐射出!
箭如疾风,阻住残剑。残剑竭力挥剑,驱散箭雨。这番情形,比飞雪和无名在书馆挡箭要惊险万分,因为距离很近,秦军有的放矢,况且残剑带伤奔来,未冲已气力先失。
残剑剑稍一疏,大腿中箭。
丫鬟如月冒死舞动双刀,替主人挡住一轮箭,将残剑护下。
然而残剑只略略包扎,又奋不顾身,举剑冲向秦阵!
此情此景,骇人心魄!
──秦王说,残剑此时,恐怕已不指望能换出飞雪!
──秦王说,残剑可能唯有一个心愿,冲进去与飞雪一同死!
──秦王说,这是为爱的冲锋!为爱求死!
──秦王说,阵中的无名和飞雪,知道外面的情形吗?
无名大概不知道,他全神贯注于与飞雪之战。
阵内,秦军肃然不动,无名在中间与飞雪激斗。
无名已经占据了上风,出剑比原来快了。他一剑一剑逼住飞雪,飞雪拚命防守。
有好几次,无名都能一剑命中,但他竟有些不忍!
他的剑再无情,也不忍立即刺杀这位刚烈的女子!
但,飞雪却可能听出阵外动静,她与残剑心意相通,知道残剑只要不死,便一定会冒死来冲!因此飞雪有些焦急,也催动碎帕雪花,猛攻无名,像希望无名尽快把自己刺杀!
风萧瑟,吹动黑色军旗和两人衣袍。
从外面看,铁桶阵像一座荆棘密布暗无天日的森林,或黑色的沼泽地!
残剑继续浴血冲击!
──秦王说,无名的故事里,残剑断了一臂。
──秦王说,无法确定残剑如何断臂?可能是在这里断。
──秦王说,秦军有一种利箭,淬有剧毒,在遇强敌相持时发射!
──秦王说,秦军可能射出一轮毒箭!
黑箭盈空,像网罩向冲近的残剑!
残剑握剑右臂中了一箭,重剑顿时脱手。
如月拚死挥刀,又救下主人。
残剑和如月退出秦军射程,残剑左手握住箭杆,闷声拔出!他试着用右手提剑,但竟已提不起了,伤处黑血汩汩流出。
“主人,箭有毒!”如月捧着残剑手臂哭,“请主人速回,否则性命有虞!”
“不,”残剑低吼,“我要解!”
“此处无药可解!”如月哭。
残剑盯着伤臂,表情很可怕,忽然,他慢慢用左手抓过剑,举起。
如月害怕地看他,明白,扑上抓住他持剑的手!
如月喊:“不可!”
但残剑将如月推开!
残剑将剑砍下!
残剑将剑砍向中毒的右臂!
臂断!
残剑负痛不住,但嘴角却兀露出悲怆的苦笑:“解了,解了!”
断臂血流如注,如月哭着替主人止血包扎。然后,遍体鳞伤的残剑又低吼着,用剩下的左手举剑,带着如月朝黑压压的铁桶阵冲去!
他不觉得痛!他只求与飞雪相守共死!
──秦王说,残剑是否断臂,姑此一说。
──秦王说,残剑断不断臂,其实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铁桶阵外,战况惨烈惊心,阵内飞雪为义,阵外残剑为情!
──都说残剑是情痴,如此冲阵,只求速死,难道不痴?
阵中,飞雪剑与无名剑相交,“当”地撞开!
两人的决斗也进行到生死关头。
飞雪侧耳倾听。
飞雪显然听到,外面隐隐有喧哗声随风吹来,而无名在她对面,仍然是冷漠不语的模样。飞雪目露焦灼,她举起剑,对准无名。
她冷冷说:“秦国快剑,不过如此!”
围观秦军低啸。
飞雪攻向无名:“出你的剑!”
无名盯着他,咬咬牙喝一声,飞身腾起,人剑合一,击向飞雪。
无名终于施展出了凌厉的快剑!
风声、隐隐的喧哗声,秦军千百双眼睛在紧张注视。
快剑在逼近飞雪。
然而,无名惊诧地发现,飞雪没有举剑!
飞雪脸上挂着奇异、悲伤的微笑,似乎在倾听着风,倾听着外头残剑为她殊死的冲击。
她决心为残剑死了!
她若死了,残剑就不会死!
她若死了,无名能去刺杀秦王,她和残剑的毕生愿望也能实现!
她挺身一步,迎向无名的剑!
无名痛苦地闭上眼。
“扑”,她身体撞中了无名的剑,快剑迎胸将她刺穿!
射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美丽的蓝衣。
无名的眼中,露出旁人难以察觉的隐忍!
他拿着剑,看着飞雪。飞雪脸上仍然挂着那种奇异、悲伤与幸福相混合的微笑。
“好剑!”飞雪轻轻道。这是飞雪最后的话。
说完,她含着笑,慢慢闭上了眼。
她终于抢在残剑前面,把自己捐献给无名!
死寂。
无名强忍,不能在众多秦军面前流露痛苦!
阵外,也是死寂。
风声变小了,似乎听不见了,残剑迷惘地看着前面黑压压全副武装的阵营。
秦军已经停止了射箭!
残剑拎住剑,浑身是血,他像失去了意识一样,缓缓地抬起头,听着,倾听着。
秦军爆发出欢呼!
为秦国壮士欢呼!
为消灭了赵国刺客欢呼!
强悍的秦啸。
突然,残剑明白了!
“飞雪!”
他从心底迸发出一声悲伤的叫喊,那是最嘶哑的呼唤!
因为,他已经再叫不回她,已经失去她了!飞雪葬身无名的剑下,而残剑惨恸的呼喊在回旋,狂风呼啸,席卷过阴沉的大地。
──这,便是秦王给无名复原的惨烈一战。
──这,才是秦王认为铁桶阵外应有的情形。


七、悲情

秦王已经申明,飞雪和残剑是一对生死不渝的爱侣。
所以秦王复原的故事,既是飞雪和残剑如何捐献的故事,更是爱情故事。
秦王非常敬佩这对侠侣,如果不是他俩献身,无名如何能上殿十步?常人最看重的,莫过于性命,但残剑飞雪竟不畏死。
尤其这悲壮之死,包含了情。人能离,情难舍,秦王因此觉得双剑殊加不易!

铁桶阵之战后,留下了残剑──
和无名的故事一样,飞雪死后也余下残剑──
秦王想象中,残剑在那一夜的模样,跟无名描述的差不多──
夜色如诉,风声悲凉,残剑形容枯槁,守在火堆旁。
痛失情侣,使残剑一夜白头!
与无名描述不同──残剑的悲,是难以言说的悲。
飞雪?刺秦大业死,这一点残剑无话可说,觉得她死得其所。
可残剑的悲恸难以言说,因为从此失去飞雪的爱。
昔日,残剑与飞雪相爱,他曾立誓,要用手中之剑,毕生保护飞雪!
以飞雪之剑术,当然很少用得着他保护,但热恋之人,通常都会发此誓言,想必飞雪听到残剑这样说,一定也很喜欢吧。

残剑能够阻拦别人伤害飞雪,可飞雪主动选择死亡,残剑却无奈了!
──秦王认为,残剑那一夜,肯定伤心郁闷。
──秦王认为,人若郁闷,必以歌释怀,残剑应当一歌!
残剑于是仗剑击节,痴痴而歌:
“大风起兮,
我心伤悲!
残剑飞雪,
从此永绝!
人已逝兮情未绝!
剑兮剑兮奈若何?”
剑声“铮铮”苍凉,摇曳的火苗,如同破碎的心。残剑白发披散,眼眶空洞。如月远远站立,用手抹泪,陪伴主人。唱到悲切处,残剑回手用剑斫向火堆,“轰”的一下,火团迸起。
──秦王说到此节,忽然以为,残剑在铁桶阵外以不断臂为妥。
──在无名叙述中,无名与残剑有一战,秦王也觉得应有一战。
──这是残剑淋漓释情的一战,应让残剑尽展剑术。
──问题是,这一战,在何处?


八、滴水情

水中亭,湖似镜。
湖面湛蓝。
无边黑夜,凝固如墨。
长长的衣袖低垂入水,旁边是群山美丽如画的倒影。
飞雪盖着一幅蓝绢,安静地躺在亭里。她闭着眼,发鬓被梳理得整整齐齐,就彷佛熟睡去。她的脸,虽没有血色,但乌黑长长的青丝贴着美玉般的脸颊,就像被画笔勾勒,已被仔细拭擦。
残剑守着飞雪尸体,枯坐不动。
他的背影,非常悲伤,非常孤独。
极其静!残剑手里,握着剑。
剑在手中,凝固不动,有一种悲凉。
美人皎洁,夜不寐兮,仗剑欲歌,但歌无伴,剑无味。
因为,飞雪已逝!
后面岸上,不知何时立着一具人影。
那人影,凝视着亭中的残剑,默默无语。
无名!
──秦王说,无名杀死飞雪,得到了飞雪剑,但还没有离去。
──秦王说,无名十年来,虽孑然练剑,但无名是一个男人,懂得另一个男人残剑。
──秦王说,无名要向残剑辞别,还要陪残剑做一件事。
水光夜色中,残剑不动。
无名也不动。
良久,残剑背对无名,缓缓说话:
“你已拿到了你要的东西,为何还来此处?”
“陪你一战。”
“战?”
“是,”无名低沉道,“天下人都知道,你曾立誓,谁若伤及飞雪,你必与此人一战,使出残剑剑法!”
残剑静静地听。
“所以,我来。”无名说。
残剑忧伤的背影,微微一动:“多谢。”
残剑知道无名的心意了。
残剑慢慢抬手,将阔大黑沉的剑鞘握住。
岸边,无名郑重行礼。
两大高手,隔水相对。无名将剑拔出,突然他脚一点,飞离岸边,击向亭中残剑。
无名出剑!
虽是陪残剑一战,但无名用全力。
剑客彼此尊重的方式,便是出剑!
快剑刺向残剑端坐背影,又猛又疾。
残剑默默注视飞雪,剑仍未出鞘。无名攻近,他只淡淡举鞘一架,挡住一剑。
无名弹向水面,剑尖在如镜的水面一点,荡开淡淡涟漪,又藉力飞回,攻回小亭。
这一剑很快,残剑仍用剑鞘迎击,小小水中亭容不下两人。残剑衣袖一展,平平飞起,他落向水面,也是剑鞘一点,便重新飞回,与无名相搏。
两大剑客,围绕小亭,此起彼落。
没有一丝声音,彷佛是怕惊醒沉睡的飞雪。
暗夜无边,万籁俱寂,阒静的水面上,两大剑客却围绕小亭,用剑相博,无声起落。剑尖点破水面,荡起细细波纹,飞雪盖着蓝绢,安静地躺在亭子里。
──秦王以为,无名与残剑间有过这特殊一战!不是生死互搏,而是替残剑完成对飞雪的承诺。
──残剑一生,唯飞雪是红颜知己,飞雪既逝,天下恐怕再没有人能与残剑剑法共鸣!
──残剑内心的苦,无名最清楚。
──无名是飞雪之死、使残剑痛失爱侣的始作俑者。
──可无名陪残剑作完此战,去刺秦也将死!没有人能够深入大殿刺杀秦王而活转,哪怕行刺成功!
──因此,这一战也将成绝响!
──普天之下,除了飞雪剑法,也许只有无名的快剑堪与残剑剑法一战。
──因此,无名希望使残剑剑法能在此战中淋漓尽释!
──此战过后,飞雪剑法、快剑剑法、残剑剑法,三大剑法将只存残剑剑法。
──残剑将独孤,将寂寥。
──而反过来想,无名何尝也不想在将死之前,与自己敬重的剑客,作尽情一战呢?
所以,二人尽情战!
残剑已经将断剑出鞘,每次飞起,总迅速落回飞雪身边,不愿离她左右,他甚至不看无名,只随意化解着无名的剑式。
这不是拚死决斗,但二人的剑仍快而刚猛!
剑式的优美默合,为逝去飞雪而作的特殊挽歌!
残剑剑法威力逐渐发挥,压迫住无名快剑。
无名不断点水弹跃,攻回小亭。
一圈圈涟漪静悄悄散开,残剑越斗越沉。
他凌空重重一剑,将无名击出亭子。可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一滴水。
沉重断剑带起的水珠,在两剑相交时溅起!
慢慢地落,溅到飞雪脸上。飞雪闭着眼,恍然不觉,但残剑却看到。
水滴在飞雪被精心拭擦如美玉般的脸颊,很晶莹惹眼!
残剑看。
他慢慢伸手,想要替飞雪拭去!
他忘了举剑!
一瞬间,无名快剑从空中刺回,直逼他后心!
但残剑已经不顾无名的剑,只俯下身,轻轻地伸手,抚去飞雪脸上晶莹水珠。
他的表情,很神圣、虔诚!
他的动作,很专注,很深情。
彷佛这滴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可半空的快剑却无法收势,无名急忙改变身法。
已经来不及,无名快剑刺中残剑的断剑,将沉重断剑刺飞。
“当”地一声,断剑脱手,凌空飞出。
“啪”,水面重重被断剑拍开,激起千层浪,涟漪远远扩开。
无名转身飞回岸边。
残剑对这一切惘若不觉,继续替飞雪轻轻擦脸。
没有人能想象,残剑对飞雪竟会如此痴情!
情痴!
无名看。
良久。
残剑端坐,又背对无名。
战毕。
无名郑重行礼。
无名离去。
夜静水蓝。
残剑守在飞雪身旁,彷佛同飞雪一道凝固。


九、殉情

天涯路,苍茫茫。
古道,黄沙,枯草。
吱哑的马车声,让人心酸!
无名驾着马车,返回秦国方向。车中有飞雪的老仆,替无名捧着飞雪剑。老仆脚下,还有装着长空铜矛的漆盒。
风吹来,吹得无名脸上看不出表情。
风很冷,无名的意志也冰凉如剑,刺秦大业,如箭在弦上。
他即将把自己变成一把剑,朝秦王射发!
冷冷的风散去,前方的尘沙止歇,无名的瞳孔突然收紧。
他看到了一个弱小的身影,裙裾飘起。
人影拦在路上。
丫鬟如月!
如月的俏脸憔悴,秀眼也通红。
如月手里捧着一件东西。
车声嘎然止了。无名握着缰绳,看着如月,也看着如月怀里的重剑。
残剑和飞雪剑,两件耸动天下的兵器,相隔马车上下。
如月的声音,却露出哀伤、与决绝不欲再生的毅然!
如月:“主人交你此剑!”
无名:“为何交剑?”
如月:“主人说,残剑飞雪,生死相守!他人不离飞雪,剑也不离飞雪剑!”
无名惊问:“你家主人如何?”
空气彷佛凝固,两行清泪,缓缓沿如月脸颊落下。
如月的声音呜咽:“今日清晨,他已用此剑自刎!”
无名被震撼──
他知道残剑飞雪情深,所以昨夜特地去与残剑一战,那一战,也是一劝!
他想劝残剑不要轻生,但没有想到,还是不能劝止残剑!
一把剑,可以被另一把剑所阻,可一个人心意若决,便决非旁人所及。
如月也更加激动:“主人把剑给你,与飞雪剑一同助你刺杀秦王!”
无名不说话──
无名最强烈的心愿,便是刺杀秦王。可残剑、飞雪,未尝不和他一样呢?沉重的残剑,彷佛诉说着与飞雪生死不渝的爱情。
这把剑,也同样表明跟飞雪一般的刺秦决心!
无名默默地伸手──
他接剑,如月含泪,双手把剑奉上。
剑很重。无名慢慢交给身后老仆,和老仆把残剑与飞雪剑合在一起。
风又起,呼呼地吹动枯草。
如月低头不动。
如月背负着两把弯刀!
无名持着缰绳,却不忍立即离去──
因为主人一死,如月便孤苦无依了!
对这名倔强的丫鬟,无名一直有些忽略,但此时他难以忽略,他知道如月是喜欢主人残剑的。
“你上车吧,”无名对如月说,“替我捧剑!”
不料,如月在风中倔强摇头:“不。”
残剑已逝,可丫鬟如月仍痴情若此,无名动容!
无名问:“此后,你往何处去?”
如月的目光,有一种凄美。
如月:“我有刀!天下很大,我能照料好自己!”
凄楚中,包含着对无名关心的拒绝。无名不能够再说什么了!他最后看了如月一眼,然后提起缰绳。
马车吱哑移动。
风声,草声,马车声。

那柄残剑在车上,缓缓从如月身旁驶过。
无名面无表情,看着前方,古道被风沙遮掩。
天苍苍,路迢迢,碎人旅魂。
如月目送马车远去,然后低头。
如月慢慢拔刀!
无名意识到什么,行到一半,勒住绳,远远回头。
却只见如月瘦弱的身影,慢慢在远处倒下了!
很小,在风中!
残剑为飞雪殉情而亡,如月同样为主人殉情!
残剑、飞雪、如月,满门侠烈,慷慨悲壮的死中,还包含着对无名的信任与重托!
风沙逐渐弥漫。
模糊无名的眼──


十、重情

大漠苍凉,一望无际。
风扫过。
──秦王说,长空、残剑飞雪!分别以不同方式捐出自己,助无名上殿十步来行刺。这实是完美的计划!他们三个,能够把生命托付给无名,不愧是天下有名的侠士!就连小小的丫鬟如月,也同样有死士精神!
──秦王说,人生知己,莫过于此吧?
──秦王说,无名此来,份量不同凡响!
大漠中,无名勒住马车,立在风里,彷佛在向残剑和飞雪致哀。
无名的计划,本来无情,现在却多了重重的情!
──秦王说,无名本已是危险的刺客。
──但身负重托,无名将愈不可阻拦!
风声猛烈,无名猛地抬起脸。
无名的眼中,已透出无穷杀气!

第八章 真正的说法

一、好


烛火,静默。
秦王讲完了故事,讲完了对残剑、飞雪的想象。
秦王不动声色,看着无名。
无名脸上没有悲喜。
突然,烛火一动,又压向秦王。
烛舌如剑,陡然暴长,似受极大的惊动,
殿下百步之外,是黑压压的秦宫卫士,身披重甲,手持利矛,随时准备护卫秦王,然而没有秦王命令,他们不会擅动。
秦王槽眼看着烛火,不置一词。
“好。”
无名轻轻说一句。
无名为何说好?是指秦王的故事说得好,比无名这当事人都说得好?还是指秦王的识别力好得惊人?
无名说“好”的时候,脸色沉稳,让秦王难以判断。
秦王打量无名,试图判断。
秦王不动声色说:“烛火。”
无名目光移上,秦王缓缓解释:
“寡人的烛火,感受到了你的杀气!”
无名看着摇曳的烛火,方才明白,秦王面前台阶放置六排举烛小铜人,原来另有深义!
凡武功超绝之人,进殿想要刺杀,身上必带杀意。而杀意露,杀气也动。杀气一动,便诱动烛火!
无名刚才讲完第二个故事时,烛火已动一动,因此秦王警觉。
而此刻烛火再动!
无名再难隐瞒──
无名不隐瞒,低声道:“大王已然识破在下!”
“不,寡人不如你,也不如长空、残剑、飞雪!”秦王道,“若非烛火提醒,寡人也不能识破。”
秦王深深叹一口气!
“剑术再高,只是一技之长,”秦王感慨,“剑术之上,应是精神境界!他们三人,能为自己的赵国舍生取义,这才是做人的最高境界!就连丫鬟如月,小小年纪,也是死士,寡人自愧不如!”
无名抬头看着秦王,他料不到秦王会如此坦率!
秦王是王,自然有王者风范。
秦王是王,虽被刺客逼近十步,仍不失威严。
秦王盯着无名:“寡人只有一事不明?”
无名:“大王讲。”
“秦人不会来刺寡人,”秦王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秦王严厉的声音中,带着疑惑与恼怒,因为秦王很自信,凡是大秦国民,决不会刺杀本国的王。
秦王自信在本国人心目中是一个好王。
秦王不愿被这个身为秦国亭长的刺客摧毁了自信!
即使被无名刺杀,秦王也要死得其所。
所以,秦王质问!
无名看着秦王,坦白:“在下实非秦人,而为赵人。”
秦王:“赵人?”
无名:“在下全家,昔日被秦军所杀,在下成为孤儿,自幼流落在秦,被秦人收养,十年前偶然得知身世,便决心练剑行刺。”
秦王目光炯炯,等无名说完。
无名补充:“因剑法练成,近日大王又发兵攻赵,行刺之心,便愈发迫切!”
秦王舒一口气:“哦,为赵而来,寡人明白了!”
秦王的恼火疑惑释然!

──无名其实尚有一些话没有说。
──关于身世,关于对秦王的仇恨何以如此强烈?
──可这些话,无名觉得也不重要,因为他已上殿十步。
──况且,在无名心中,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他不知怎么说?
秦王却说,切入正题。
秦王发问:“告诉寡人,你练的快剑名称?”
无名:“如大王所猜,只有一式。”
秦王:“哪一式?”
无名:“十步一杀!”
无名继续坦白,殿里气氛霎时凝固!
秦王面对的,是一个策划最精密也最危险的刺客,十步之内,已进入无名的攻击范围。为了这次刺杀,无名身上承担了另三名刺客的重托和鲜血。
十年练一剑,十年练一杀。
十步一杀,例无虚发!
“好!”秦王说。
无名面无表情。
“十步一杀,好名称!”秦王喃喃自语,环顾四周,不禁苦笑,“你已近寡人十步,可以一杀,寡人今日难逃此劫了,可惜,扫平六国之事,只能留待后人了!”
无名的身体绷紧。
假如无名发动攻击,将势不可挡。
他跟秦王的距离,恰好十步!
但,秦王盯着无名,说出了心底最后的疑问。
这个疑问很大,而且从秦王断定无名是刺客,便一直困扰秦王!
秦王曾忍住不问,而这时无名已蓄意待杀,秦王不得不问!
这个疑问说出来,恐怕连秦王自己都不信──
如果拿此问题问刺客无名,简直荒唐可笑──
这个问题说出来便是──

二、你当真准备刺?

“你当真想要行刺寡人?”秦王打量无名问。
“大王如何以为我会不刺?”无名说。
“寡人此问,确在情理之外,”秦王说,“但自你上殿,你已有三次机会行刺,你却可刺而不刺!”
无名不答,静待秦王说。
“第一次,你交上残剑与飞雪剑,寡人赐你十步对饮,你本可立即行刺,但你未刺!”秦王说。
无名不说话。
“回头想来,你或许觉得立足未稳,想再麻痹寡人,故而编了一个假故事,在说故事时伺机行刺。”秦王说。
无名不反驳,也不同意,只看秦王。
“第二次,寡人识破了你的假故事,”秦王道,“寡人以为,你刺客身份泄露,必暴起行刺,但殊使寡人意外,你竟仍未刺,容寡人细细破解!”
无名没有表情。
秦王说的是事实!
“第三次,便是此时,”秦王严厉道,“十步一杀,杀心昭然,烛火大动,你也承认为赵人!”
秦王直视无名,声音意味深长:“你为何仍然不刺?”
秦王话音刚落,烛火又动!
秦王和无名之间的烛火,竟又奇怪抖动起来!与前两次无名透出杀气时不同,火苗不是齐刷刷指向秦王,而像失去了方向,颇为凌乱!
无名必须开始行刺了吗──
秦王目光越过散乱生焰的火苗,仍未看到无名动。
难道无名不是一个刺客──
不可能!秦王这样想。
假若无名不是刺客,秦王那一番精确的指认岂不被推翻,什么十步一杀、知己相助岂不成儿戏?还有一种假设,但可能性很小,只有万分之一,那就是,无名胆怯?无名可能是刺客,但上殿后,被秦王的威严所慑,所以迟迟不敢动手──
秦王立即否定这种可能。
不可能有一名刺客,比无名更冷酷无畏!
秦王一见无名之时,便断定无名冷酷过人!
到此时,秦王仍这样相信!
秦王相信自己的判断!
秦王一向很冷静,尤其对敌人,从不低估,哪怕估计的结果是危险──
但越危险,秦王越冷静。
秦王冷静地盯着跳动的烛火,又把眼抬起,盯着无名,冷冷地问──
“你的杀气在乱,这是为何?”
寂静。
没有回答。
烛火慢慢平静。
烛火平静了,后面是无名的眼,冷酷,沉着,彷佛下着某种决心。
“大王说得不错,”无名缓缓说,“在下确来行刺大王。”
秦王静静地听。
“在下说的残剑飞雪故事,确对大王有隐瞒!”无名说。
秦王听。
“大王识破飞雪与长空没有一夜情,未错。”无名说。
秦王听。
“大王识破飞雪在铁桶阵主动求死,也未错。”无名说。
秦王听。
“在下所说,半真半假,但有三件事为真。”无名说。
秦王不动声色,示意无名继续。
无名缓缓说:“一、残剑飞雪,虽然相爱,但三年无话!”
无名接着说:“二、飞雪向残剑刺出一剑!”
无名最后说:“三、残剑后来也断了一臂!”
三件事,听起来似乎在重复无名说过的故事,但无名竟像花了极大力气,才能一一道出!
说完无名便沉默了!
秦王好奇地看,等待着这名奇怪的刺客!
片刻──
无名说:“在下进殿以来,一直在想两个字。”
秦王:“何字?”
秦王立即意识到,这两个字,应是无名心中秘密的关键!
大殿中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连烛火都又凝固,无名想了想,慢慢说:
“这两个字,是一人给在下所写。大王见识不凡,可惜猜错了此人!”
“谁?”秦王说。
无名说:“残剑──”

三、他竟然反对刺

无名一开始把事情想得简单。
从秦国去赵国找残剑飞雪时,无名心想无非有两种可能:
恳求。
死战!
无名打算先恳求残剑飞雪,请他俩中一位配合。
如果他俩不肯答应他的计划,那么他只好战!
无名已经接受长空捐献的右臂,不可能后退,必须把计划执行到底!
那时候,无名对自己的快剑还很有信心。
无名相信,即使一战,也不会输给残剑飞雪。
总之,赵国之行,他必须带回残剑或飞雪剑中的一把。
无名知道残剑飞雪是天下闻名的剑客。
无名知道残剑飞雪是相爱笃深的情侣。
无名知道残剑飞雪是自己的刺客同行。
无名把所有的可能都想到了。但那时候,如果有人说,残剑和飞雪中的一人,将坚决反对他刺秦,无名会相信吗?
不信!无名肯定打死也不信。
无名可以相信残剑飞雪贪生怕死。
无名可以相信残剑飞雪剑术惊人。
无名甚至能相信残剑飞雪自以为是,拒绝无名的计划──实际上,这种可能性最大,因为残剑和飞雪作为刺客,名气比无名大得多。
无名唯独不信──以谋刺秦王闻名的刺客,怎么会反对刺杀秦王了呢?
但事实就是这样:
残剑和飞雪中的残剑,反对刺秦。
因为残剑反对,所以最近三年,残剑和飞雪一直没有刺秦行动。
这是一个秘密,绝大的秘密。
天下没有人知道,无名也不知道。
所以,无名现在要讲的故事,才完全是真实的──
无名说──
无名到达赵国临城,由于秦军将攻赵,城中百姓已逃散一空。
无名进入城中书馆,残剑飞雪和三百弟子都没有走。
无名立即发现事情比预想的复杂!

事情一:飞雪和残剑的武功,都超出无名想象!
事情二:飞雪和残剑竟然形同水火,陌如路人。无名从残剑的丫鬟如月那里听到,飞雪和残剑,竟然已三年无话!
三年无话,残剑和飞雪间,究竟是敌是友?无名搞不清。
无名很谨慎,在搞不清情形之时,便谨慎地向残剑开口求字。
残剑提苇杆试写字,无名发觉这貌似重病、不断咳嗽之人,武功其实好得惊人。残剑握笔的手很稳,比无名握剑的手都稳。假如动手比武,无名完全没有把握胜过残剑。
接着秦军攻到,例行放箭,无名出外挡箭,遇到飞雪。
无名发现飞雪的武功也不逊于自己!
无名挡箭时,已使出快剑,但飞雪挡箭,却只用一双雪白长袖。
书馆内外,众人皆穿白袍,这真正故事,是一个白色的故事。
书馆内穿白袍的残剑,对无名颇为冷漠,令无名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不过,书馆外挡箭的飞雪,白裙飘飘,却给人美不胜收之感!无名那时一边挡箭,一边暗中思索对策。无名决定,不管残剑飞雪如何不合,还是在子夜将他俩一起请到,因为他将请他们做的事,实在太重要!
无名想完,快剑如风,挡住秦军最后一轮箭。
对面,飞雪也收势,对他嘉许一笑。
对无名的快剑,飞雪似乎很欣赏。
“你不是赵人,”飞雪一语道破,“你的剑术特别。”
无名恭敬道:“今夜子时,在下有一件东西,请流水先生一看。”
飞雪问:“也要请高山先生看?”
无名:“是。”
飞雪的笑容有些凝固了,盯着无名,意味深长!
“你要当心高山先生!”飞雪说。
当时──无名诧异,为何要当心高山先生?高山和流水,是残剑和飞雪在书馆中的化名,但飞雪让无名当心什么?莫非飞雪已猜出无名的来意?
无名很困惑。
无名困惑地回到馆内,残剑已经写好一个“剑”字。
“好字。”无名看了字,由衷说。
“好剑。”残剑袖手不看无名,淡淡说。
──无名不知道,残剑那时心中陷入两难。
──无名不知道,残剑和飞雪一样,都已猜出无名为刺秦之事而来。
──无名不知道,残剑两难,是因为残剑反对刺杀秦王。无名一到,势必重新燃起飞雪刺杀的热情,而残剑若阻拦飞雪,则会使僵持的感情更加恶化,雪上加霜。
──无名不知道,残剑于是才写字,想以“剑”字让无名悟通剑客之义、侠客之道。
──残剑这番苦心,无名怎么会知道呢?
无名带着“剑”字离开书馆,等待子夜与残剑飞雪订好的约会。
无名将那“剑”字悬挂起来,还点燃篝火,仔细观察字中的剑意。
无名想着白天飞雪奇怪的提醒,隐隐预感到,可能将有一战!
无名想不出,这一战的玄机何在?
无名更想不出,如面对双剑合璧,将如何以快剑取胜?
无名快剑,其实就是一式:十步一杀。
无名快剑全部威力,其实就局限于一杀,所以用一杀之技,去对抗残剑和飞雪深不可测的剑法,可能真如泥牛入渊,火浸入水。
无名想到这里,不禁紧张。
无名的紧张,是怕大事不成,有负于长空赠臂!
然后,
子夜已到──

四、她所以就刺

无名第一次给秦王讲书馆之夜的故事,曾故意描述为畸情、血腥!
秦王第二次凭想象改述那一夜的故事,曾认为是煽情、因有爱情!
但在真实的故事中,书馆之夜,仍然有血腥,却又与迷情、道义相混合!
那一夜,无名、残剑、飞雪、如月、老仆都在藏书阁。
无名佩着剑。
残剑佩着剑。
飞雪佩着剑。
如月背挎弯刀,就连老仆腰间,也带着一柄短剑。
方形、用薄纱制成的考究灯笼,散发出暗白的光!
气氛很肃穆。
无名已经亮出了长空铜矛。他一亮出,残剑和飞雪便均看破,各自说话。
残剑:“长空神矛,非你所斩!”
飞雪:“长空神矛,天下无敌,他定是自愿求败!”
残剑:“你究竟何人?”
飞雪:“你为何而来?”
无名不说话,布置竹简假人,在其中一卷做记号,他缓缓转身,迈出十步,然后转回举剑,对准目标。
无名要向残剑飞雪二人证明,快剑不仅足以刺杀,还另有奥妙──
人腾空飞起,剑鞘脱出,一道凌厉闪电!
十步一杀!
剑光闪处,剑尖挑着那卷标记过的竹简。
无名不动,竹简被剑力所震,碎成粉末。
无名收剑回鞘。
顷刻,竹简堆半边塌下,又带动其它竹简堆,雪崩一样坍塌。
苦心一剑,果然惊人!
飞雪明白了。
飞雪:“你要藉我们的命,上殿十步,去见秦王?”
无名:“在下快剑,十步之内,绝无偏差!既可杀秦王,也可使人暂时闭气,重伤不死!”
飞雪与残剑目光随着无名示意,落到墙上那根竹简上。
无名:“只求两位中任何一位,能当众受我一剑,以假死骗过秦王耳目!”
灯笼凛光,映着残剑与飞雪的脸。
这不是寻常请求,被无名快剑刺中,谁能保证不死?
若刺时有半寸偏差,那必定死!
残剑冷冷说话:“当众受你一剑,岂是儿戏!长空现在如何了?”
无名神色黯然:“在下只能如实告知二位,长空在一剑之下,虽无性命之忧,但已落得终身残疾,武功尽失,从此江湖上再没有长空的身影了。”
众人都无语,寂静。
灯笼的白光散发出凄清。
──无名对秦王说,至此,发生的事情都仍在预想之中。
──无名对秦王说,用血肉之躯来接快剑,残剑和飞雪若有犹豫,也是人之常情。
──无名对秦王说,但接着的事情,就大出自己所料!
飞雪先开口说话,对无名。
飞雪说:“我愿助你,受你一剑。”
残剑一惊,开口说话,不对飞雪,却对无名!
残剑:“你不可受她之助!”
飞雪对无名坚持:“长空为刺秦断臂,我命不足惜!”
残剑同样对无名:“你若执意要她相助,我必不允!”
无名皱眉。
无名被这二人复杂的关系搞得迷惑。三年无话,莫非残剑和飞雪需要他来做一个裁决?
无名冷冷听。
飞雪仍然对着无名,但说话的声音中,已带有警告意味!
“三年前,有人令我错失一剑。谁再阻拦,我明日之战前,必杀此人!”
警告很严厉!显然对残剑而发!
残剑欲言又止。气氛似乎僵住了。
无名看在眼里,但他不知飞雪和残剑争执缘由?他面无表情,只上前一步,慢慢朝飞雪跪下。
无名是言简冷酷的剑客,知道当断不断,必有后乱,而如今屋内情势已很乱,必须决断。
无名不动声色道:“两位请自行商议。若战,明晨,秦营。”
无名说完,便向飞雪深深地行礼!
无名恳求飞雪帮他实施计划,这是隆重的大礼!
可无名尚未起身,已感到一股逼人之气!
剑气!
杀气!
无名大惊,本能想拔剑护身。
无名想不到,有人竟在此时陡然出剑?
无名剑未拔,眼先看。他看到一柄雪白耀眼的剑,飞雪剑!
但银白的剑锋却不对无名,而削向另一侧的残剑!
无名万万没料到,飞雪会袭杀她的情侣残剑?
一声娇叱,残剑的丫鬟如月拔出弯刀,保护主人!
如月的双刀挡不住飞雪剑!
如月连人带刀被震开!
忽然──
剑气!
很凝重。
好象深沉的潭水,压迫众人呼吸!
飞雪剑的剑势被滞!因为残剑也将剑拔出了!
断剑一出,满室生暗!暗暗的剑锋,黏住了飞雪猛烈的一剑!
残剑与飞雪持剑开始战!
如月挥弯刀扑回。
老仆也低喝,用短剑敌住如月。
──无名对秦王说,?那之间,阁内主仆四人就战作一团!
──无名对秦王说,他想不到为行刺计划而恳求残剑飞雪,却导致残剑飞雪的内战?
无名第一次看见残剑剑法。
无名第一次看见飞雪剑法。
两把赫赫有名的剑,便握在残剑和飞雪手中,剑刃相交!
无名看见,飞雪在攻,剑光点点,似雪花,似星星,竟像对仇敌一样不留情!
无名看见,残剑在守,剑色黑暗,似长夜,似荒野,竟像黑洞默默吸收敌意!
转瞬,飞雪已攻出数十剑。
那数十剑中每一剑,都像雪花飞扬,藏有数百剑。
所以数十剑在无名看来,相当于数千剑!
但残剑沉沉的断剑不管数十剑、数百剑、数千剑都悉数挡住!
无名觉得,残剑与飞雪斗得愈急,阁内光线也愈暗。
无名知道,这是残剑剑意逐渐压住飞雪剑的缘故!
薄纱灯笼的白色光芒,也像被残剑的暗光吸去!
飞雪疾挥一剑,突然朝无名大喝:“你还不出剑?”
无名愣一愣,但即刻明白──
这是很简单的推理:
飞雪和残剑已反目,为刺秦反目!
无名或旁观,或出剑相助,
无名不能旁观,因为他是飞雪残剑反目的起因!
无名若相助,当然要帮助飞雪了。
无名既然求飞雪明日相助,今夜也就得为飞雪出剑!
无名立即拔剑。
无名拔剑同时也是出剑。
剑出──
攻向残剑!
无名快剑,只出一剑。
十年功力,也在这一剑!
无名练的十步一杀,旨在搏命一击,不管前方刀山火海,万丈深渊,都只是全力一击,决不退缩,因为杀秦王的机会肯定转瞬即逝,不允许有退缩。所以谁若碰上无名这一剑,不可能躲,只可能挡,若挡不住,只好被无名杀。
无名杀到一半,就知道杀不掉残剑!
残剑选择挡,调转沉重的断剑,来挡无名的快剑!
沉沉暗光,将无名的快剑罩住!
无名还知道自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无名的快剑使十次、一百次,威力都一样,如果第一次被克制,第二次结局也一样。
但,不需要无名出第二剑了──
无名这一剑,迫使残剑回挡──
残剑一回挡,身前便露空档──
飞雪的剑迅速抓住了这空档──
一剑刺出,万点雪花,就在残剑挡住无名快剑时,万点雪花全部消失!
消失在残剑的腹部──
飞雪飞快一剑,刺中残剑!


五、一刺的奇情

飞雪一刺得手,立即收剑。
飞雪僵住。
残剑僵住。
无名僵住。
如月僵住。
老仆僵住。
虽然五个人都僵,被这一剑震骇,但五个人的反应却不同:

老仆最简单,收短剑罢手,知道胜负已决,老仆阅历深,不会再做多余动作。
如月却做多余动作,她一愣之下,又举刀扑向飞雪,想为主人复仇,但被残剑喝一声,弯刀也被残剑挥剑打掉。
残剑喝的是:“住手!”汩汩鲜血已从他腹部渗出,所以打掉如月的刀,残剑也力衰,松手让断剑“咚”地落地。
无名面无表情,看着残剑阻止如月。
然而,如果一个人的心也有表情的话,无名的心里可大有表情!表情一:吃惊!尽管知道飞雪与残剑不合,也看到飞雪刚才凌厉剑法,但无名仍吃惊于飞雪重创恋人残剑!表情二:仍然吃惊!天下恐怕没有几人能挡住无名的快剑,但残剑竟轻松地挡住了!无名甚至想到,自己将要去刺的秦王,幸好不会有残剑这样的武功!
所以,如果要无名选择第三种表情,无名一定选择庆幸!
庆幸残剑这样的对手只有一个,而且已被飞雪刺倒!
然后,无名听到“当”一声,飞雪的飞雪剑也落地。
飞雪僵在那里,目光发痴,痴看残剑。
残剑捂着伤处,任鲜血流,也痴看飞雪。
这两人,忽然不像出剑相戮的仇人,又成为痴恋情侣!
非常奇怪!
残剑望着飞雪,情迷、哀怨,慢慢地倒下。
飞雪再也难以抗拒!她哭了,跑上抱住残剑。
滚烫的泪水,从飞雪脸上扑簌滑落。她哭道:“我怕把你伤得太重!”
残剑笑了,很苦,但很痴情:“飞雪,你终于同我说话。”
飞雪哭:“我如何能不跟你说,你害了我三年,如今还要拦我!”
残剑慢慢说:“我要拦你,可我也喜欢听你说话!”
飞雪哭着说:“你若再拦,我仍不对你开口!”
飞雪一边哭,一边替残剑包扎。老仆和如月竟也不再争执,默默找来伤药,配合飞雪。一老一少两名仆人,似乎对两位主人的矛盾视以为常,对他俩那些爱恨混合的话也习惯,唯独旁边的无名越听越纳闷。
无名很纳闷,飞雪和残剑反复提到的三年之恨,究竟为什么?
无名还纳闷,飞雪和残剑互相恨成这样了,为什么仍爱得炽热──这个疑问可以反过来问?
无名纳闷之余,发现自己又要做决定:
走?
留?
问?
无名决定走。
无名最关心与飞雪明日之战!
无名觉得留在这里徒生枝节,于明日之战不利!
无名办事、想问题向来都求简洁──走最简洁!
无名走之前,最后听到飞雪和残剑的几句对话。
关于明日之战!
残剑腹部的血已被止住,飞雪的啜泣也止,两个人执手相看。
残剑的表情滞重了,很深沉:“飞雪,你明白就算伤我,也无用!”
飞雪低声说:“你再说,我会一辈子不理你。”
残剑痛苦、矛盾望着她,说:“可明日之战,我便爬,也要去拦!”
残剑说完,想竭力挣扎起身,他受伤太重,竟不能动弹!飞雪又流泪按着他,可说出的话,有决然的严厉:“那我会先杀了你!”
一对情侣,虽彼此相爱,却互不相让!
此情之奇,此景之奇,令人扼腕叹息!
无名走到门外,心中暗自叹息,还有疑惑──
无名想不通,残剑为何要拚死反对刺杀秦王?
难道残剑不再是令秦王寝食不安、也令天下景仰的刺客?
没有答案。
至少在明日之战前,无名得不到答案!


六、黄旗红旗

──以下细节,无名从老仆那里听说。
──老仆是一个非常沉默的老人,将飞雪从小带大,陪飞雪行走江湖。飞雪的父亲很早便战死了,老仆既是仆,也像父。
──所以,飞雪在外人面前虽刚烈好胜,甚至对恋人残剑都不遑让,可她柔弱一面,却不对老仆掩饰,会在老仆面前流露。
“嚓”,火石擦着火绒,点亮烛火。光晕扩散,照亮整间屋子。
飞雪端坐在屋子中央,老仆恭敬地跪在她面前,捧着女主人决战的行装。
雪白战袍,同那把飞雪剑!
天已将明。
与无名之战快到!
飞雪缓缓站起,对着铜镜开始更衣。她动作很轻,也很稳。她是身经百战的剑客,这套仪式,已不知重复过多少遍?她只是慢慢理顺云鬓,细心抚平战袍的皱褶。
然而,一旁低头的老仆,知道沉默中蕴藏着不平静。
老仆没有看,却察觉飞雪的手悄悄颤抖。
老仆清楚飞雪为什么抖。
这一战,对飞雪很重要。
飞雪从学剑起,志向便是刺杀秦王,而成功与否,便在于明日无名的一剑。
若骗过旁观秦军,无名即可上殿。这一战,没有悬念,飞雪要故意败,唯一的悬念是无名快剑会不会失误?失误了,飞雪便死!
老仆替飞雪想了这许多。
老仆甚至想,如秦军怀疑,无名会不会真把飞雪杀死呢?
但老仆只是想,什么都没有说。
飞雪已穿戴好,也默默看着老仆。
过了片刻,飞雪缓缓说话:“我六岁学剑,你便替我捧剑,想求你一事。”
老仆不说话。
飞雪补充说:“这件事,有危险。”
老仆仍不说话,只轻轻摇头。
老仆摇头,有两重意思:一、你说什么事,我都会答应,你不用说危险;二、再危险,能比你接无名快剑更危险吗?
老仆表达的方式很特别,但飞雪明白,于是飞雪盯着他:
“今日战毕,你捧着剑,随无名去。”
老仆看飞雪的眼光有疑惑?
飞雪郑重拿过两面叠好的旗子,递上,解释:
“秦国不会为难你这个下人。无名行刺成功,你打红旗回来;若他失败,举黄旗!”
飞雪如此布置,难道迫切要知道无名行刺的消息吗?
老仆却不关心这个问题,说::“姑娘今日若不慎身亡,报信何用?”
老仆还是控制不住,忧虑飞雪的安全。
老仆的声音哽咽!
飞雪的目光盯着老仆,却愈坚定。
“那我在天之灵,见红旗也会含笑!”飞雪说。
老仆噙泪点头,缓缓接旗珍藏入怀。
──老仆后来对无名如是说。
──无名便也对秦王如是说。


七、铁桶真相

天空阴霾,秦军壁垒森严,密不透风的铁桶阵。
狂风低吼,吹动旌旗。黑色秦军铁盾连环,围住两名决斗者。
飞雪,无名!
飞雪白衣飘飘,盯着无名,意味深长。
无名沉默握剑,眼中是旁人难以觉察的痛苦。
飞雪从怀里掏出丝帕,一扬。
丝帕缓缓飞落,飞雪剑随之出手!
飞雪:“出你的剑!”
无名凝神,举剑迎战。
──无名告诉秦王,铁桶阵之战阵内的情况,与秦王想象的相仿,没有太多出入。
──无名告诉秦王,当时外面确实有人冲阵,是残剑和丫鬟如月,秦王也猜对了。
──无名告诉秦王,秦王唯猜错了一点,即残剑冲阵的动机,秦王认为出于爱情,其实不是。
原野上,铁桶阵森严围起,像黑沉沉的礁石。
两个摇晃的身影,从风沙中赶到阵前。
残剑,同搀扶他的丫鬟如月!
残剑咋夜被重创一剑,可果然如他对飞雪所说,踉跄赶来!
不是帮助无名刺秦,而是要阻止!
可是,已经晚了!铁桶阵围着严严实实,像黑色的城,挡在前方,不能进去!
残剑从如月怀里夺过剑,焦急、奋不顾身地踉跄前冲。
铁桶阵盾牌之间,突然裂开缝隙,众多黑色箭头对准残剑,开始快速、凶猛地“嚓嚓”发射。
密箭笼罩残剑,一枝箭穿过残剑挥舞的断剑,“嘭”地扎在他肩头,将他射倒。丫鬟如月用短刀替主人挡箭,冒死将残剑拖回。
两人回到原地,前方箭停了。
残剑望着森然铁桶阵,攥住肩头箭杆,一咬牙,将长箭拔出。
这一下,痛彻心肺,使他几乎晕厥。
他站起来,望着枪戟林立的秦阵,忧郁的眼神中有不可磨灭的意志。
──无名告诉秦王,残剑冲阵情形,虽略逊于秦王想象的惨烈,但却有另一种坚定!
──无名告诉秦王,身为谋刺秦王的前刺客,残剑这一次,竟然是为秦王在冲!
──无名告诉秦王,没有人知道残剑的痛苦!残剑爱飞雪,但也不愿放弃内心的信念!
残剑咳着,拖着伤躯病体,再度举剑。
如月拉住他:“主人,飞雪姑娘心意已决,你要三思!”
残剑身体摇晃一下,这显然是他心里最大矛盾,他脸上现出痛苦、剧烈的斗争,肩上的血在渗出,手也在抖!然而,他终于下定了决定,举着剑,朝着黑压压森严的秦军冲去!
阵中,密密黑色箭头露出,等残剑靠近。
秦军低吼,发出秦啸,箭飞如雨,残剑又中两枝长箭,不能再上一步!
如月一边哭,一边将残剑拖回。
残剑躺在地上,他勉强举手,可已没有力气给自己拔箭。
残剑:“替我拔箭!”
如月绝望地跪下了。
如月:“主人,不能再去!”
残剑:“替我拔箭!”
残剑用剑指如月,又怒喝一句!
残剑声音里,是不可违抗的意志!如月的心碎了!可是,她必须听从主人!她浑身颤抖着,双手握住箭杆,死命一拔。
残剑闷哼一声,满头冷汗,他吐口气,转过头。
残剑:“再拔!”
如月闭眼,噙住泪,攥住箭杆,再一拔!
第二枝箭!
残剑提着剑,让如月扶着站起来。
他已经冲不动了!可他咳嗽着,盯着前方黑森森的铁桶阵,
他一步步、慢慢地迎上去。
只为他与飞雪不同的信念!
──无名说,残剑冲阵本意,是在无名出剑之前,喝阻无名和飞雪。
──无名说,可残剑不想一想,秦军铁桶合围,即使冲进,怎么能退出呢?
──无名说,人们都说残剑痴,也许这正是残剑痴的表现,又也许,残剑意志之痴中,同样包含了秦王说的情痴,残剑是怕飞雪被无名误杀。
──无名说,残剑在外冲阵,自己和飞雪在里面都听见了!
剑卷起的碎帕雪花飞舞,飞雪转个圈,看着无名。
秦军不知情,仍用特有的秦啸,给无名助阵。
对面,无名感受到压力。
无名迟迟不肯出剑,是怕会有偏差,伤飞雪性命,可风把外面隐隐喧哗传来,情形紧急,已不容拖延。
飞雪坚定的眼中,也有不易察觉的感触。
只等无名刺出一剑,不论生死,她毕生的信念,便要托付给无名。
这是英雄的落寞,悲喜复杂的交集!
她也意识到残剑在外面!
她催促无名:“出你的剑!”
无名会意,这句话,在场之人,只有他能解。
飞雪突然催动雪花,扑向无名。
飞雪:“出你的剑!”
无名瞳孔收紧,跃起出剑。
剑鞘脱出,快剑在空中逼近飞雪。
雪花中,飞雪没有举剑。她脸上,是奇特的宁静!
无名全神贯注!
“嚓”!快剑命中飞雪胸膛,将她刺穿!
剑凝在无名手中。
他与飞雪面对面,贴得很近。
血染红飞雪洁白衣裙,但飞雪竟微微地笑,她侧耳,在聆听外面的动静。
因为这一剑刺完,她的心愿就要得偿,残剑也再不能阻拦!
她不愿被残剑阻拦,她的意志终于胜过了残剑!
“好剑。”飞雪轻轻说。
然后无名撤剑。
然后飞雪倒下。
无数碎雪,慢慢飘落。
无名不动声色,知道这一剑刺得非常精确。
无名不动声色,又听了听外面的寂静的风。
无名不动声色,也听出残剑停止了攻击。
无名虽不动声色,可内心却在感慨:飞雪和残剑,这是他见过最奇特的情侣!一个在里,一个在外,都愿为自己的信念不惜性命,而两人目的,截然不同!


八、请你不刺

风呼啸,路迢迢。
沙尘弥漫,衰草连天。
车轮吱哑、吱哑转动,辗过黄土。
无名在车上执着绳,背后是捧着飞雪剑的老仆。
无名刺杀秦王的计划已经完成大半,再无障碍,只待回到秦国,去上殿十步。
然而,风迷人眼,无名槽起眼──
无名的眼神变得冷酷,因为发现障碍:
一柄剑!
重剑兀立,插于旷野。
路旁的亭中,坐着眼眶凹陷的残剑!
风吹散残剑的发髻,露出他的脸,那是忍受着巨大折磨和内心斗争的脸!一夜一天,他力气被数处伤痛损耗,已近衰竭,但眼里射出的光,有最后的坚毅!
对面,无名拉紧绳,将马车停住了。
黄沙掠动,衣袂飘飘。
残剑盯向无名,目光慑人,然后慢慢从亭中出来。
无名冷酷不语,也缓缓走下马车,握剑站住。两大剑客,近在咫尺!
无名很清楚,残剑──是一个敌人!道理简单,谁反对刺秦,便是与无名为敌。
无名不清楚,残剑──为什么会成为敌人?
其中的道理无名无暇多想,也不愿去想。看到一个昔日景仰的剑客居然成了敌人,总是件痛心的事!
无名不善于想,只擅长剑,习惯用剑解决难题争端。
所以,无名准备恶战──杀残剑!
无名的剑招叫十步一杀。
十步一杀,要杀秦王,也要杀所有阻碍杀秦王之人。
剑客交战前,通常都用眼神先战──
比如,残剑如果想截杀无名,眼神就会有攻击性。
转换成语言会是──无名,你对杀我有信心吗?
无名感到奇怪,因为无名仔细看残剑的眼睛,没有看到如上挑衅的内容?
虽然没看到挑衅,无名却仍然用眼神冷冷回答,翻译成语言是──残剑,我对杀你倒很有信心!
无名知道残剑的剑法厉害。
但无名整个人,这时已变成了一把剑,这把剑练了十年,正蓄满力气,准备刺向秦国的秦王,谁要阻拦,无名会回答三个字,三个一模一样的字:
杀。
杀。
杀!
为什么要说三遍?无名会回答:表示决心!
无名觉得,自己眼神的内容很清楚了,残剑应该懂。
残剑显然懂了,所以不说话,在风中看着无名。
残剑的眼神很深沉。
无名看不懂残剑的眼神。
然后又发生一件让无名不懂的事:
残剑慢慢向无名行礼。无名诧异。

残剑从没有向无名行过礼。无名初到书馆求字时,向残剑行礼,残剑未回礼;无名于藏书阁恳求残剑飞雪帮助刺秦时,又行礼,残剑仍不回礼。
但现在残剑主动行礼。
大礼。
最重的礼!
残剑行完礼,目光更深沉。
残剑说话!
“求你一事!”
“求我何事?”
“请你放弃。”
“放弃什么?”
“放弃刺秦!”
五句话,两人像出了五剑。残剑一句比一句诚恳,无名一句比一句冰冷!
无名接过残剑最后一句话,像接住沉重的一剑!
无名冰冷的目光中,透出怒火,他开始还击!
无名:“你可知,我是赵人?”
残剑:“是。”
无名:“你可知,秦国正在攻赵?”
残剑:“是。”
无名:“难道,秦王不是赵国敌人?”
残剑:“是。”
无名:“赵国敌人,难道不是你我敌人?”
残剑:“是。”
无名怒不可遏!
无名:“那你在为谁说话?如何配得上你手中之剑?”
残剑一震,目光缓缓落到握着的剑。
厚重古朴、雕有花纹的剑鞘,藏有怎样的往事?
残剑惨然一笑道:“你的话,飞雪也曾这样问我!”
风吹过,残剑的思绪显出惆怅。
风吹过,残剑的眼睛望向远方,

九、残剑故事

所有的故事都需要听众。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开头。
无名是听众──
而残剑所有的故事,都开始于那个安静的雪夜,漫天飞雪,洁白无垠,残剑的头、身、剑都蒙上了一层白。
雪在他的脸上静静融化
然后,一把剑突然向他刺来!
这个故事,天下剑客都听过了,大家都知道如下三件事:
一、这一剑很美,一剑刺出,万点雪花。
二、刺这剑的是飞雪。
三、残剑爱上飞雪。
但──
残剑却从没有对人讲过。
初恋的时光,总是最美,美得不可以让别人分享,因为别人不会懂。
残剑的初恋如下──
那是他最苦的一夜,他行刺未遂,身负六处剑伤,从秦国潜回赵国。
他站在雪地里,急愤交加,苦心揣摩剑法。
他忽然被人袭击,本能出剑招架,断剑举起,暗光沉沉。那时他的剑法尚未练成,已浸浸然有暗夜之势。
他听到对面女子轻轻“咦”了一声,更催动雪白长剑,如疾风暴雪般袭来!
他不说话,只招架。满腹郁愤发泄不出,他觉得自己的人有残意,剑法也残。残,是因壮志难酬。
对面的女子忽然收剑,说:“你的剑法很苦!”
“不,”他说,“残。”
“残,”那女子笑盈盈说,“是无人配合。”
她平平一剑刺出,又说;“你看这一剑如何?”
这一次,残剑看清了!
不是看清她的剑势,而是看清她的──人!
美!
美是一种怎样的美?
或者说美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美就是一种心动,因为美需要人来欣赏,叫审美。
美就是一种天然,好象花,好象雪,静静地开,静静地飘,即使无人欣赏,也仍然美。
美就是一种默契,这种感受最难表达,因为那独一无二的美,彷佛为你而生,彷佛为你而美。
残剑看到了!
残剑欣赏了!
残剑觉得那女子的美像雪!
残剑觉得那女子像早等在这里!
她为他而美,他也为她而生。
于是,残剑表达:
他也平平一剑斩出──
带动暗夜,竟然与那女子的剑意很默契!
他觉得自己要说的意思都在这一剑之中!
他看到那柄飞雪剑,其实已猜到那女子叫飞雪。飞雪在赵国名声很大,只要是剑客,不可能不知道飞雪。
他知道,但他不说。
而飞雪看到他举起的断剑,同样早猜出他是残剑。残剑的剑,在赵国独一无二,人也独一无二。孤身救四城,八百里袭刺秦王,残剑的侠义之举,赵国谁人不知?
飞雪知道,但她也没有说。
飞雪只刺出一剑。
残剑也回斩一剑。
各人一剑,却不攻向对方。
一前一后,都攻向黑暗中茫茫处。
真正的侠客,不会畏惧黑暗。
真正的侠客,喜欢挑战黑暗。
真正的侠客,要替人们消除黑暗!
靠剑光,
靠侠意!
一前一后两道剑光,呼啸配合,
还很美──
又是美。
这种美,如带雪长夜,辽阔静谧!
这种美,如绵绵心意,彼此相通!
这种美,有一个很好听的名称:爱情!
爱最美。
飞雪和残剑各自一剑使完,心中都暖意融融,两人都是好剑客,都同时意识到,飞雪剑法和残剑剑法虽都未练成,但配合起来,却威力巨大,彷佛合璧,让人难觅漏洞!
暖意中,还渗着柔柔的爱意,很甜蜜,像蜜溶化在雪。
残剑握着剑,看着前方,不说话。
飞雪持着剑,注视长夜,也不语。
然后残剑说了一句话:
“我想去一个地方。”
然后飞雪也说了一句话:
“有一个地方很美,那里没有剑,没有杀……”
然后,两人就不再说。
因为两人都清楚,去之前,先要做什么──
这就是残剑的初恋。
初恋之夜,没有海誓山盟,没有说到爱情,没有问对方姓名,甚至没有提起刺杀秦王。
但一切的一切,两人都已经用剑说,像已经相恋一世,不需要语言。
──接下来的事情,天下人就很熟悉了。
──残剑和飞雪相恋,苦练双剑合璧剑法。
──三年前,剑法大成,残剑和飞雪便攻进秦王宫!
秦王宫防范严密,即使再隐蔽的刺客,进去后也不可能不被发觉!
火光熊熊,燃起数千枝火把!
秦军低沉、有节奏的啸声传向四方,发现刺客的警报!
啸声又从四面聚拢,朝中央压迫,中间是两个人影!
残剑,飞雪。
两人沉着握剑,并肩而立。
两人站在王宫外城与内城狭窄的甬道内,城上,有黑压压持弓箭卫兵,底下两端,都被密麻麻戈戟封住。
飞雪出剑,朝封堵甬道的卫兵攻杀。
城上箭落如雨,在火把中耀人眼花,飞雪剑则化成雪花,格住来箭,冲入敌群。
残剑隐忍,低头凝神。
可突然,他出剑了。
赫然重剑,不出则已,出则如雷霆霹雳,能横扫千军!
震撼秦宫黑夜的重剑!
残剑猛若蛟龙,沿内墙而上,转眼杀到连接城门的悬空栈道,剑随人扫,城头弓箭手纷纷坠落。
暗沉剑光,再由城头激俯而下,凌空罩住围攻飞雪的甬道卫兵。
残剑飞雪,两把剑一上一下,甬道卫兵败退了。
两人攻入门内广场。
低昂的军啸,秦宫卫兵遇变不慌,开始第二道阻击。
一队队黑盾黑甲精兵,排成小块,纵深连环。
以残剑飞雪二人,要硬生生击破重围,谈何容易?但残剑剑法与飞雪剑法,却配合默契,相益得彰!残剑腾起,衣袍被风鼓开,在飞雪上方掩护,银白飞雪剑则像破浪船尖,两人一同穿过黑色波涛!
两人冲到第三道关卡,大殿前高高的台阶了。
秦军在上面设置滚木,一根根滚落,伴着裹火利箭!
残剑拉着飞雪飞起,踏木而上。
秦军低啸声大起,一阵紧似一阵。
转眼,残剑飞雪已冲上台阶,两人手起剑落,杀穿最后一层阻击。
面前,便是黑色大殿!
三年前的一战,震动秦王,震动秦宫,震动秦国,震动天下!但那时的残剑,却不像更早与飞雪初遇时那般英气勃发。
三年前的残剑,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苦!
他成熟了,他深沉,显得很有魅力,但也很苦。
除去残剑自己,没有人知道其中原因──


十、续残剑故事

残剑剑法,源于一幅字。
字的主人,叫侯嬴。
侯嬴原来是游侠,后来做了隐士,隐居在魏国,为了激励朋友信陵君和朱亥援救赵国,侯嬴慷慨自刎!
侯嬴传下了一柄断剑,和一篇文章。
剑和文章都传到残剑手里。
文章的题目叫《天下论》,是侯嬴亲手书写,据说剑法就化在字意里。
──残剑说,这些事情,无名想必都听说过。
──残剑说,有些道理,无名可能未曾听说。
《天下论》开篇是: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士为知己者死,担天下之兴亡……”
士是一种特殊的人,侠客也是士,也叫做侠士。
比剑更高的境界是什么?
侠。
所以,残剑若想成为绝世剑客,并完成刺杀秦王的刺客使命,就必须努力悟通侠的涵义,先做一名侠客、侠士。刺杀秦王,本来就被天下人视为侠义之举!
──残剑说,他便和飞雪一同迁到书馆,以期从侯嬴的书法《天下论》中悟出绝世剑法。
──残剑说,悟剑的过程,也是悟天下道理,要胸怀天下,才能胸中有剑!
──残剑说,书馆悟剑那段时间,是自己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因为飞雪!
飞雪很美。
飞雪很爱残剑。
飞雪每日陪伴他。
多年前的书馆,宁静,简朴。寂静的白色中,有专注和谐。
残剑与飞雪,相伴而坐,面对面握笔。
一笔一画,心意相通。
写字的姿势也像出剑,双剑默契配合。两人在写同一个字:“剑”!
笔下“剑”字,渐渐成形。
飞雪抬头,望着残剑,微微、会心地一笑!
残剑知道飞雪那一笑的意思!
残剑觉得飞雪那一笑非常有诱惑力!
残剑想和飞雪有一个家。
残剑记得,初次与飞雪相遇时,飞雪说到过一个地方──那里没有剑,没有杀!残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在残剑想象中,那里云雾缭绕,青山翠谷,桃花烂漫,犹如仙境。残剑认为,那里将是自己的归宿和家乡!因为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位女子,是自己和飞雪──
桃花美,女子美,想象也美──
但现实很──现实!
残剑面对的现实是,尽快悟出剑法,和飞雪去杀掉秦王!飞雪也说,她跟残剑归隐之前,唯一心愿是杀秦王!
残剑于是回到现实,努力悟字悟剑。
残剑练成了一套剑法,写成了一个字:
“剑”!
“剑”字挂在墙上。
残剑独自面壁,体味字中奥妙!
书法精义,在于人字合一,剑法也如此,讲求人剑合一,于是,残剑慢慢地领悟到剑法的至高境界了。
──如果残剑告诉无名,当时悟出的至高境界中,包含着不能杀秦王的道理,无名会相信吗?
──残剑知道无名不会信,事实上当时残剑自己都不敢相信!
──残剑岂止不敢相信,还很震惊!
──残剑震惊之余又感到痛苦!
──残剑说,飞雪肯定认为这是背叛,背叛赵国,背叛爱情!
──残剑说,他一时不敢说,但剑法既成,飞雪便拉他一同攻入秦王宫!
火把熊熊,秦宫卫士一排排持盾阻击,不让残剑飞雪攻近大殿。
双剑练成,初试身手。残剑对双剑合璧威力之大也感到吃惊,两把剑相益得彰,就像风和闪电,有什么能拦住闪电,或不让风穿过呢?
残剑和飞雪转眼打破三道封锁,冲上三百级台级。
残剑没有让飞雪看出自己的矛盾!
残剑其实很矛盾。
矛盾在于,他已经得到最高剑法,但却面临对最高精义的背叛。
若不背叛最高精义,则又要背叛飞雪!
两难!
剑客,情侣,这两种身份他只能选择其一。
侠客,刺客,这两种身份他也只能履行其一。
或者服从飞雪,或者服从手中的剑──
很难!
但残剑还在犹豫,飞雪已经攻向黑色的殿门。
沉重的殿门“轰隆”被震开。
飞雪持剑闯入。
残剑跟着进入。
然而两人怔住!
因为与喧嚣、层层重兵驻扎的殿外不同,里面安静、神秘!一幅又一幅巨大的白帐从殿顶垂下,层层叠叠,无声飘动,挡住了视线,像一座迷宫!
到处是影影幢幢,可看不到秦王!
殿外,秦军的啸声一浪一浪传来,在提醒自己的君王,在鼓舞战斗的士气。
飞雪在白绢间穿行,搜索秦王。
残剑跟在飞雪后面,帐幔与飞雪的白裙混淆,他开始寻找飞雪。
秦王就在白绢中间,握着王者长剑。
秦王是有武功的王,见刺客来袭,并不惊慌。
秦王辨别着细微的声响,缓缓拔剑。
秦王听准,凶悍出剑!
飞雪察觉,一闪躲开,她举剑还击。
但人影一晃,秦王已警觉闪开。
残剑跟随格杀声赶来,视线受阻。
三道人影,纵横交错,剑影闪动,在这迷宫般的青帐深处,纵有再强剑术,也难施展。
飞雪和残剑进殿追杀秦王的过程,其实很短。
因为他俩的身法太快,殿外卫士一时不及进来护驾,但门口处,已经涌入大批卫兵,留给飞雪残剑行刺的机会已经不多!
秦王既自信又善猜疑,不肯留贴身护卫,给了飞雪残剑这个机会。
所以秦王才被迫亲自格斗!
秦王凝神,发现了帐后的飞雪,他长剑刺出!
“呼啦”一声,残剑发现飞雪危急,卷破数重帐幔,护住飞雪!
一对爱侣,霎那与秦王睽睽相对。
秦王看见了恩爱的情侣,双剑也对准了秦王。
机不可失,飞雪立即出手!
残剑一惊,也跟着刺出。
两把剑,一左一右,挟着风暴闪电,刺向秦王咽喉!
秦王毕竟不是最好的剑客,见双剑合璧,一时眼花缭乱,怔怔握着长剑,不知如何挡?
因为无法挡。
就算最好的剑客在此,也不可能挡双剑合璧的一刺!
秦王只有一个选择:
死。
秦王于是闭上眼,束手待死。
秦王闭上了眼,所以未看见这一刺的奥妙!
这一刺包含了两剑,飞雪的剑先至,残剑的剑后至,奥妙如下:
──先至的飞雪剑,逼近秦王咽喉。
──但后至的残剑,追上了飞雪剑。
──残剑碰了飞雪剑,飞雪剑刺斜。
──飞雪剑没有扎中要害,只划伤秦王脖颈!
秦王捂着伤处后退,飞雪惊呆了!飞雪很清楚,是残剑阻挡了这致命一剑!飞雪不明白残剑为什么背叛?
残剑也呆滞,他明白自己突然作出了选择!
他不能背叛剑法精义。
他只能背叛了飞雪!
他的人和剑都像凝固在那里。
飞雪气极,朝他喊:“快出剑!”
残剑慢慢举剑,又露出剧烈的犹豫、矛盾!
稍一迟疑,负伤的秦王已被卫士抢下!
良机错失!面前,只余空空飘荡的白帐。
良机错失,飞雪震惊,因为飞雪想不到──



十一、残剑不刺

秦王不能杀!
这是残剑从书法中悟出的道理。
残剑说──
天下本来是统一的,没有战争,人们过得和睦,生活在和平中。
慢慢天下就分裂了,分裂成许多小诸侯国,诸侯国与诸侯国之间连年交战,人民如同被置于水火。
战争已持续了七百年。
百姓做了七百年恶梦,
结束恶梦,就要结束战争。
如果天下不统一,战乱不会止歇。
谁来结束战乱?再强的剑客也做不到。剑只能消灭具体的人,不能消灭战争。
有一个人能做到:秦王。
残剑以为唯有秦王能平定六国,结束战乱!
所有诸侯国被秦王统一,那会是痛苦的过程。可痛苦过后,人民可能就不会痛,是阵痛。阵痛比永痛好,长痛不如短痛!
这是痛苦的推理。
残剑推悟出来后感到痛苦!
但一个人的痛与天下之痛比,那就不算痛了!甚至赵国对秦王的仇恨,也无足轻重!
赵国能比天下重吗?
残剑还悟到,剑虽不能平定天下,但可以帮助具体的人,可以帮助天下,是为剑法真谛!
残剑身为剑客、侠士,就不能违背侠士精神,剑客信仰!
残剑对飞雪说了很多──
但,飞雪不听!
巨大的白绢低垂,绢上有字:“剑”!字下,飞雪与残剑僵持。飞雪眼中,是愤怒与不满。残剑表情痛苦、歉疚。
飞雪是刚烈的女子,怪罪残剑背叛,叛国、叛理想、叛爱情,叛离了双剑合璧,错过了杀秦王的一剑。只要残剑一开口,她就怒冲冲地拂袖而去。
残剑伤心转头,望着飞雪离去的方向。
于是飞雪三年同他无话──
宁静的书馆,悬挂着古香古色的篆体书法,一副副沙盘悄悄空悬。
残剑与飞雪书室遥遥斜对,可望见彼此的门口。
飞雪一袭白衣,立在门内,她不看残剑书室一眼!
因为,他破坏了她平生最大的心愿!
残剑很忧郁,也很痛苦──
他病了,每天剧烈地咳嗽!
他在书室门边,默默、痴心望着飞雪那边。
即使咳嗽声加重,也不能动摇她的冷淡!
如月在屋角,替主人熬着药。
双方僵持,一晃便是三年──三年中,残剑的容貌已经大变!忧郁、矛盾反复折磨,他已经成了一位病人!飞雪仍置若罔闻。
然后,无名来──
残剑眼神忧郁。
竹墙外,三百弟子坐满在习字。
无名一丝不苟地伏下,行礼。
残剑眼中,闪过一丝敏锐,猜出无名的来意,随即他更矛盾,忍不住又咳嗽。无名一到,将唤起飞雪行刺的愿望,但如果阻拦,会更触怒飞雪。
残剑踌躇着,拿着苇杆,像思索给无名怎么写?
他在沙盘上的每一笔,忍着病痛,都很用心!
他要给无名写“剑”字,让无名领悟剑术之道,可惜无名一心想着行刺,毫无觉察。

十二、义不容刺

低沉、呼啸的风。
残剑与无名相对而立。
残剑讲完了他的故事。
强烈的忍隐,残剑独有的落寞悲怆的根源!
残剑之所以冒与飞雪反目之大不韪,在藏书阁拔剑同飞雪争执,然后又冲阵阻止,都出于剑客信仰!因为他对剑道、侠道的理解和飞雪、无名都不同!
残剑承受了三年的苦。
无名到来使他苦上加苦!
残剑这么屡屡阻拦,肯定再得不到飞雪原谅,而飞雪几乎是残剑的全部生命!
灵与肉分裂,残剑大概苦不堪言,但他带着浑身伤,心之痛,却来这里,对无名做最后之劝!
为劝无名,他不惜讲述心底痛苦的爱情秘密。
为劝无名,他不惜坦白自己痛苦的悟道过程。
无名有一种感觉──
残剑很孤独!
悟大道者,通常都孤独。无名虽不接受残剑悟的道,但无名十年苦练,知道孤独的滋味,知道残剑渴望被人理解。一个绝顶高手,渴望的通常不是杀死对手,而是渴望对方能够理解自己的手中之剑。
无名还有一种感受──残剑很值得尊敬!
要使对手尊敬自己,首先得尊敬对方。无名觉得,残剑正是这样做的。残剑如果要阻止刺秦计划,其实有许多简单办法,最简单莫过于通报秦军!然而,这种想法哪怕是想一想,恐怕对残剑来说都是侮辱!残剑曾是天下最好的刺客,所以残剑最理解无名这样的刺客。残剑理解无名的苦心和苦心一剑,不愿意简单毁灭无名的计划。
所以,残剑才来一劝。
苦劝!
残剑苦涩深沉的目光望着无名,又说一遍:“请你放弃!”
残剑不愿违背信仰,让无名去杀秦王,也不愿伤害无名,身置夹缝之中,所能选的办法就是劝!
无名忽然觉得残剑可怕──
残剑身上的意志很可怕。
残剑对个人苦难的忍受力更可怕。
残剑打击无名的方式,是试图动摇无名作为刺客的信念,动摇无名的心。
无名必须抗拒。
无名说话:“不,我不会听你!”
残剑的脸暗了暗,因为这是苦劝以来,无名的第一次正式回答!
无名为人,言简意赅,言出必行!这一点残剑清楚。
残剑黯然:“你的剑,莫非只为仇恨而练?”
无名:“不错,我的剑,十年来不敢有一刻倦怠!”
无名慨然答,他的眼圈,竟渐渐红了!
无名毋须多说,发红的眼眶,已证明对秦王的仇恨。
低沉的风,静静吹过。
无名慢慢敛住情感的流露,因为无名在想一个实际问题──话已说绝,残剑会怎么办?
无名不相信残剑会就此打住,放自己去秦国。
残剑可能是天下意志最强的人,决不会罢手,可无名的意志也强!当双方意志相抗不分上下,那只有一个办法:战!
无名相信终要与残剑一战!
无名要完成刺秦这件实际的事,所以想问题也实际。
无名暗中做好准备。
蓄杀气!
蓄剑意!
无名蓄好。
残剑仍低声说:“你如何才肯听我?”
无名冷冷答:“拔你的剑。”
残剑盯着无名,良久,苦涩一笑,说:“我知道你一直揣摩我的字,钻研我的剑法。”
无名不答。
用风声回答。
风声激荡,但鼓动无名衣衫的却不是风,而是无名自身杀气。
残剑握住插在地上的剑鞘,缓缓将沉重断剑拔出。
残剑举起剑,对无名再行礼!
决斗之礼。
无名先不回礼,先回退。
无名退至距离残剑十步,才拔出快剑,对残剑还礼。
十步一杀!无名要以最有把握一剑,冲破残剑阻拦。
冲不破,也要冲!因为无名代表的不是自己,还有长空!
长空甘心武功被废,将右手神矛赠与无名,同时赠与无名的还有长空的刺秦之志!
无名觉得自己代表两个人。
想到这里,无名手中剑意大盛!
快剑剑尖,对准十步外的残剑。
残剑手中的黝黑断剑,忽然也剑意盛,那是一种暗──
暗光笼罩,天地彷佛皆暗,无名没有感受过如此可怕剑法!
无名屏住呼吸,凝神不动。
无名知道这是紧要时刻!
双方都在寻找对手剑意中的破绽!
残剑的剑意中没有破绽!无名只有等。
等了许久──
对面暗光变得柔和,接着慢慢地退掉。
不再暗。
无名这才发觉,自己的衣衫被汗水浸得湿漉,
无名仍攥着剑,冷冷对残剑说:
“你已败!”

十三、不刺的代价

无名冷冷说:“你把我看成朋友?”
残剑不说话,慢慢点头。
无名又说:“你也把长空看成朋友?”
残剑不说话,点头。
无名说:“所以,你败。”
残剑默默点头。
无名说的三句话,均像毫无来由,但残剑像很明白,逐一承认。
无名本来可以不往下说了。
无名却感到有一股气冲在喉咙,忍不住往下说!
无名说:“你受飞雪一剑,冲秦军大阵时又负箭伤,重伤之余,只能勉强对我出一剑!”
残剑看着无名,没有表情。
无名说:“你剑意发出时,已罩住了我的快剑,如你当时出剑,两强相决,必有一死,死的是我。”
残剑默认。
无名说:“可你没有出剑!”
残剑默认。
无名说:“因为你不忍!”
残剑默认。
无名说:“你不忍,是因你手中之剑,已练到不杀之境!你虽不愿让我去刺秦,但同样不忍杀我,不忍毁掉长空对我的捐献!长空断臂,使你不忍,令你敬重!”
无名很少会说这么多!
但喉咙的那口气抵得他不得不说!
因为那口气──很热!
因为无名发觉,残剑其实把自己和长空看作──朋友!
难道长空、无名、残剑三人不很相像吗?
三个人都一样重承诺、守信念、意志坚强。
残剑心中,其实敬重长空和无名,所以才出不了剑──好剑客可以杀敌,但决不会伤朋友。
残剑看着无名,眼中竟然也有一种热──
残剑感激无名说破──有些事情,说破了未必不好。
残剑孤独,需要别人说破。
所以,残剑心里也热。
风停。
静。
等。
等风。
等热慢慢退。
无名才又说话:“你气力已衰,不能再挡住我了。”
无名说回事实。
无名:“告辞。”
无名迈步。
残剑说:“慢。”
无名转过身,发现残剑的眼神格外忧伤深沉,但深沉的目光却不看无名,望着手中断剑。
“此剑,为侠者所传,”残剑说,“我若辜负它,便再不是剑客。”
无名听。
“我的剑法,原为侠义练,也为飞雪练,但如今我不能阻你刺秦,也不能挽回飞雪。”残剑又说。
残剑忽然也说很多,但无名不动声色听!
“我最后以残剑剑法,送你两个字!”残剑慢慢道。
残剑郑重举剑,剑指沙土,一笔一画,像刻,像嘱托。
无名凝神看。
残剑写完,低头守在字前。
风刮起,卷过黄沙,抚平了地上的字迹。
但两个字却使无名若有所思,铭在心中。
忽然,暗光就动!
无名惊!
这一暗,完全在无名的意料之外。无名想不到,残剑居然在动情之后,重伤之余还又出一剑?
暗中有一种刚烈。
暗中有一种血腥。
暗中有一种决然。
这一暗,似乎使无名的快剑来不及施展!
这一暗,无名的快剑实际上也来不及施展。
暗光稍纵即逝。
暗光并不冲向无名。
暗光施向残剑自己!残剑只做了两个动作:第一个,将断剑从右手换到左手;第二个,左手举剑,斩向右手!
断剑锋利无比,只在瞬息之间──
整只手臂顿被切下!
无名惊呆!
无名没有想到残剑竟自断手臂!
残剑道:“我愿以一臂换一臂,从此天下再没有使残剑的右手,也没有无敌残剑!只用此臂,请你三思!”
鲜血从残剑的断臂处汩汩流出,然而,残剑凝住全部力气,盯着无名,一字一句,声音慷慨,壮怀激烈!
无名看着残剑,被彻底震撼!。
──无名明白,残剑虽无力出剑阻拦,但要殊死一劝!
──无名明白,残剑觉得道理再重,重不过长空一条手臂,便以一臂换一臂!
──无名明白,残剑断臂,也是托付出一份情!
──无名明白,残剑断臂,是望自己理解,把自己当朋友!
无名说不出任何话。
无名缓缓地向马车退去。
无名的眼睛竟有些模糊,是泪。
无名没有向残剑作出承诺,便驾着马车,领捧着飞雪剑的老仆离开。风沙漫,古道远。他默默驱车,不知走了多久。后面传来急促马蹄,狂奔追近。
无名勒住缰。
快马飞驰超过,一个身影跃下。
丫鬟如月。
如月满脸是泪,泪痕不能被风吹干,她显然刚知道主人断臂!
无名想,残剑刚才来劝时未带如月,大概是怕断臂时,如月有妨碍。
──如此说,残剑早存有断臂苦劝之意?
──想到此,无名不禁对残剑苦心竦然。
如月手里,捧着那柄沉重断剑!
如月悲声道:“主人交你此剑!”
无名:“为何交剑?”
如月:“主人说,手臂一废,他留剑无用,他的剑与飞雪剑从来不曾分离,一并给你。剑如他心,做最后一劝!”
如月语含哽咽,悲不成声!
无名从车上伸手,缓缓将剑接过了,剑很重!
如果说,无名原来是一把锋利、充满杀气的刺秦王之剑,此刻无名不再无牵无挂了!
两种力量在影响无名:一边是飞雪和长空,飞雪冒险受了无名一刺,长空更自废武功,捐出一条手臂!
另一边,是残剑和残剑的道理,残剑也捐出手臂!
两种力量截然相反!
长空铜矛、飞雪剑和残剑的断剑都在无名车里。
无名会被哪边力量左右?
无名的脸在风中定住──


十四、刺与不刺?

──无名虽然离开,却把悬念留在了赵国;
──无名虽然冷酷,却深深卷入了残剑飞雪的纠葛中;

──无名没有承诺,可残剑和飞雪都以不同方式在期待;
──所以如下情形,出自于无名的想象,但一定发生:
风声低咽。
残剑已经裹住了断臂伤口,枯坐在长亭中,古道空旷,无名马车已经远走,消逝得连影子都没有,此地空余寂苦的残剑!
如月来了又去。
残剑派如月去追无名,他只有一个背影,面对着漫天黄沙和苍茫驿路。
谁也不知道,无名会不会听从残剑的劝告?
残剑的背影,显得那么孤独,那是侠者的孤独!同样也没有人知道,残剑内心的思绪。
突然,一把剑抵住了他!
飞雪!
飞雪受了无名一剑,骗过秦军,她同样负了重伤。可她在书馆醒转,不见残剑,便抓过一把普通佩剑,挣扎出来。
飞雪看到亭中的残剑,就明白残剑阻挡过无名了。
飞雪知道,残剑一定对无名苦劝!
飞雪很生气,也很伤心──残剑还在继续背叛她!
飞雪愤怒得连握剑的手都控制不住──她很想一剑刺死残剑!
飞雪质问:“你跟无名说了什么?”
残剑不说话。
残剑早就听到飞雪来。
当被剑抵中后背,飞雪也发出严厉的问,残剑才慢慢把身体转过来。
右臂已断!
这是无言的答案:他已不惜代价,阻止过了无名!
飞雪看着残剑的断臂,又骇又怒。
飞雪:“你的手──”

残剑毕竟是她深爱的人,她不忍心看他失去了手臂,而且是使剑的手!但他这样做,是为了反对她,阻挠她,破坏她!他不惜自断手臂,仍然不让无名去刺杀秦王。
飞雪的脸色煞白!
风吹过来,残剑苦笑了!
飞雪明白这一笑的含义──
残剑要告诉她,他爱她。
残剑要告诉她,他反对了她。
残剑要告诉她,他明白她不会原谅他!
残剑因此告诉她,如果她不原谅,天下没有残剑飞雪双剑合璧,那他的手、他的剑留下来,也没有用──他就把手臂断了。
飞雪气得颤抖,伤心欲绝,用剑指着残剑。
飞雪:“你到底跟无名说了什么?”
残剑叹息:“无名已去,你何必再问?”
残剑将头缓缓转开,对着漫天风沙,慢慢说道。飞雪拿着剑,气恼的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
飞雪:“你如何对得起长空大侠,对得起我?”
侠,这个字使残剑眼中隐隐一动。
他眼神随即黯淡下去。
他做了自认该做的事,但必须承担失去爱侣的苦涩后果!飞雪愤怒至极,连连质问,残剑像被风暴冲击的礁石,默默地承受。没有人知道他对飞雪的爱有多深!也没有人知道他为此忍受的痛苦!
他将悲怆的眼睛抬起。
残剑:“飞雪,你不要同我再争!无名此去,是否将刺秦王?只有让他决定!”
飞雪:“不!我不会多听你一个字!从此,天下也没有残剑飞雪!”
飞雪叱喝道,她狂怒中,流泪举剑,重伤的身躯摇晃,但终于不忍杀残剑!
飞雪愤怒离去。
残剑飞雪,从此决绝!
隐隐的风声。烟尘被吹散,暂息了。
残剑枯槁的身影,仍跟原来一样,定在亭内。
漫天旋转的沙尘,迷茫远方的古道。
残剑的脸,痛苦过于强烈,已使他失去了表情!非常木讷,非常黯然!
假如事情重来一次,残剑还会如此选择吗?
没有假设,只有等待──残剑缓缓地将脸转向前方,那是无名消失的方向!
残剑:“是啊,刺与不刺,交于无名!”
残剑低沉、意味深长地自语道。
风加强了,古道空旷。
残剑的视线模糊。
残剑和飞雪,谁能战胜对方?但不管谁能获胜,都是惨痛、令人不忍面对的爱!
这,才是残剑飞雪真实的爱!
这,才是残剑飞雪真正的故事!

第九章 刺与不刺,交于无名

一、王动


烛火烧残了,凝固了!
无名的故事讲完了!
大殿上寂静得十分可怕。
黑压压的卫兵,围在大殿外。门外广场,同样是黑压压守候的百官。卫兵和百官都已察觉了殿内异样,但秦王在刺客十步的控制之下,无人敢擅动。
擅动,只会导致秦王死!
秦王与无名相对。
秦王与无名对视的目光复杂。
秦王终于明白,无名进殿以来,之所以隐忍不发,屡次露出杀气,却未真正行刺,只因残剑在无名心中种下了一个疑问。
残剑动摇的,是无名的意志。
残剑牵制的,是无名的杀心!
秦王看着几案上那柄沉重赫然、闪着隐隐暗光的断剑,有无穷感慨,万千思绪。谁能想到,残剑为了阻拦无名,竟不惜断臂苦劝,并忍受与飞雪决裂的痛苦?而冒死前来的无名,身上竟承担着残剑与飞雪两种不同的嘱托!
思绪和感慨在秦王心里也化作一个疑问。
秦王低低地问:“残剑给你送了哪两个字?”
无名凝视着秦王,两个字彷佛有千钧重,沉甸甸地压迫!隐约的风声,彷佛残剑嘱托时的情形。无名终于慢慢地把那两个字说出来。
无名:“天下!”
秦王:“哦,天下!”
无名把头低下,继续说道:“残剑告诉我,天下七国连年混战,使人民受苦,可唯有秦王才能结束战乱。残剑希望我为了天下放弃!他要我明白,一个人的痛苦与天下人比便不是痛苦;赵国与秦国的仇恨放到天下,也不再是仇恨!”
秦王被震撼了!
泪水,这威震海内君王的泪水,竟不知不觉蒙住了他的眼帘!
秦王透过泪水,凝望着大殿之外,越过黑压压的群臣,遥看远方。他已不再冷酷,不再像铁一般威严,他动容!
秦王:“没想到天下最了解寡人的竟然是寡人通缉的刺客!”
一代豪君,一生金戈铁马,睥视六国,却承担不了残剑的两个字!
短短的两个字,然而对于秦王,却重过世间任何事。
英雄相惜,秦王饱含热泪,放纵着自己内心情感。
秦王:“十年来,寡人孤独一人,忍受多少责难、多少暗算!没有人明白,我要给百姓一个统一的疆土,给他们有同一个国家!就连我秦国满朝文武,也怪寡人与天下为敌!只有残剑,才真正懂得寡人!才真正与寡人心意相通!”
风穿过大殿。
秦王长喟:“寡人得到这样一个知己,心中无憾!”
无名不语。
秦王猛然转向无名,声音威严。
秦王:“你手无寸铁,如何刺我?”
无名冷酷盯着秦王面前的两把剑。
无名:“夺剑。”
秦王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复杂!
这个刺客,人也就像剑,绷得很紧,似随时暴起!
突然,秦王将手一拂,白光闪动,案上飞雪剑飞出。
秦王:“不用夺,寡人给你剑!”
“?”地一声,飞雪剑插在无名面前几案!
剑光一动,殿外卫士便骚乱了,黑压压持戈涌到殿门,但再不敢动,怕惊动了刺客。
无名被秦王的举动震撼,看着剑,没有动。
秦王却缓缓站起,立在残剑书写的巨幅丝帛下,看着那“剑”字。
秦王:“寡人能有残剑大侠这样的知己,便是死,此生也已知足。你为天下,决定这一剑吧!寡人也如残剑大侠一样,刺与不刺,交于无名!”
说完,秦王竟稳稳转过身了──
他是气度俯视天下的君王!他让无名决定。
倾斜烛火中,彷佛透出隐隐剧烈的风声。
无名凝视着飞雪剑。


二、风动

风呼啸,鼓动沙丘上一个白色的人影。
这是数日之后的事情了。
赵国。
飞雪!
飞雪穿一袭素白的衣裙,伫立在高处眺望秦国方向。无名已经离去数日,她计算时间,等待无名刺杀的消息。她派老仆与无名同去,就是想尽快得到消息。
风很冷,飞雪知道等老仆回来时,无名已经死了。
没有人能够在大殿白日行刺,还能走出殿脱身。
问题是,无名行刺成功了吗?或者说无名有没有刺?
伤重未愈,可飞雪一早便立在这里。
这里可以望到秦国边境。
这里可以望到老仆将举起的旗!
飞雪已经把全部重托与希望,都给了无名!
飞雪把飞雪剑也给了无名。
飞雪知道,有一个人也在等──
残剑!
风凛洌,吹过沙丘,吹进冷清的书馆。
残剑坐在书馆里很落寞,但也期待。他同样有伤,同样把剑和重托都给无名,并希望无名为了天下放弃!
残剑知道飞雪在外面沙丘等。
残剑知道如果无名失败,将是对飞雪最大打击!无名会失败吗?或者说无名会选择失败吗?
残剑不知道!
残剑很矛盾。
于是,残剑抬起矛盾、落寞的目光,望向秦国方向,他想象自己的目光越过沙丘,越过飞雪的肩头,进入遥远的空旷秦宫大殿!

三、无名动

聚集在大殿外的百官,剧烈地骚动。
黑色的官员,像潮水一样,漫上高高的台阶,牵挂秦王的生死。
每个人都被恐惧、紧张压住!
老仆守着马车,仍立在广场。
车内搁着一面红旗,一面黄旗。
旗子将代表行刺成与败的两种讯息!
殿内,死寂,无名仍没有动。
无名仍死死盯着面前的飞雪剑。
无名与秦王间的烛火,已经大动,火苗暴长摇曳,像被狂风激扫,忽而像剑舔向秦王,忽而又缩,那是被无名的杀气鼓荡,然而无名的杀气很乱!
无名想到了自己十年的苦练。
无名想到了自己赵人的身世。
无名想到了长空在微笑中断臂!
无名想到了飞雪在秦阵撞上自己的剑!
无名拒绝想残剑的话和残剑断的臂,因为──即使残剑苦劝,无名还是决心刺杀秦王!否则无名就不会来。
无名只是犯了一个错误。
无名本应接近秦王十步,便立即行刺,而不跟秦王讲什么故事。
无名甚至也都不需要夺剑──因为他的人就是剑,只要纵身一跃,以人为剑,足以杀死秦王!

但他忍不住把故事讲了,他的心乱──刺客最忌心乱──他希望稍稍平静再行刺,所以便讲了个飞雪残剑的故事。他讲得很糟糕,被秦王识破,秦王把故事重新讲了一遍。
但秦王也讲得不对,无名只好说出真正的故事!
真正的故事,使无名心更乱。
秦王却掷给无名飞雪剑。
无名慢慢地伸手,去握飞雪剑了──
无名竭力抵御心中幻念──他知道飞雪在等──在赵国,飞雪白色的衣裙被风鼓起,呼呼作响,像期待的帆,她一定在等,已经等了几天几夜,她皮肤因风沙干渴而粗糙憔悴。夕阳西下,沙丘上留下她孤独的剪影。当第一缕曙光照亮沙丘,她的人仍一动不动。
──与飞雪幻影相伴的是另一个身影,或者说只是一双深沉、忧郁、殷切的眼,是残剑!
──从离开赵国到进入秦殿,无名一直试图忘掉这双眼!
无名攥住飞雪剑,将剑从几案拔起!
剑很薄、银白锋利,可却奇怪地重,如同那柄残剑一样重!
因为──这是侠者之剑。
飞雪和残剑都是侠。
无名也是侠──无名认为刺秦是行侠!可现在这件事成了疑问!
什么是侠,什么是侠者之剑?
无名握住剑,便如置身梦中,缓缓站起,他不管殿外喧哗骚动的卫兵百官,他知道秦王在前面!
在十步之前!
无名低头,举剑。
殿门外传来百官卫兵震惊的呼喊。
烛火齐刷刷倾斜,扑向秦王,剑未动,杀气先至!
可这时候──“寡人悟到了!”一个声音传来。
无名在后面矛盾拔剑,秦王居然背身站立,看也不看无名。
秦王在看悬挂的那幅巨大的“剑”字。
那幅字,浑厚苍劲,墨渖淋漓,是残剑的胸怀。
秦王感慨:“难怪你悟不出,残剑这幅字,本来就不是剑法,而是他用心在写!寡人不如残剑,你我都不如残剑!”
无名低头,剑举得很慢。
这是奇特的一幕:刺客行刺。
被行刺的秦王却不管身后情形,全部注意,已被字吸引!
秦王继续说:“残剑写给你这两个字,便是说,刺与不刺,已不重要!秦将统一六国,势在必行,大势已成。一个人的生死,改变不了天下。天下大势,残剑早已看透!可天下是什么?它是百姓所盼,民心所向!”
无名的剑在颤抖。
秦王长叹:“那便是不杀,便是和平了!”
秦王后面烛火,突然一紧。
一道人影,跃过六排烛火。
人剑合一,决无虚发!
无名终于将十步一杀发动!
凌厉得似电!
迅猛得似雷──迅雷不及掩耳,掩目,掩心,掩护!
殿门外的百官卫兵一时惊骇得寂静,黑压压的众人来不及做任何事,因为那剑太快,他们来不及掩耳不听,掩目不看,掩心欲悲或前去掩护秦王!
无名终于刺出慑目夺魂的一剑──

四、王不动

自从把飞雪剑掷给无名,转身看字,秦王就不动了。
秦王一开始觉得没有必要动。
刺客身怀绝技,逼近十步,死生之事已由天来注定,动也无益,动了徒损王者尊严,一个真正的王如果死,也要以王者姿态死。
秦王觉得,自己是真正的王。
秦王以为,真正的王,有野心和梦想。
秦王有很多梦想,比如统一天下,比如使天下书同文,书同轨,比如修筑一道城墙,叫长城,很长,要有一万里。
这些梦想中任何一桩,都足以惊世骇俗,流传百世,非一个伟大的王不能完成!
但如果秦王立刻要被后面的刺客刺死,这些梦想还重要吗?
秦王忽然意识到,自己将带着这些梦想孤独地死去。
孤独很可怕,尤其当一个人回首自己一生,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朋友──
幸好还有一个朋友,是以前的敌人,以前的刺客,叫残剑──秦王虽然听无名转述,但发现居然只有残剑,才是一个真正的知己!
所以秦王死之前,要看残剑写的“剑”字了。
秦王不是剑客,在残剑的“剑”字中看出了不同的意味!
秦王看出,比王更重要的是天下,天下大势,无人可以左右,就算秦王自己死了,另一个新的王,仍然会统一天下,因为天下需要统一,需要安宁──
秦王被这个发现震惊!
秦王盯着残剑的字,继续悟。
秦王悟得入神,完全忘记了动。
秦王最后悟到的,是一种境界──人生所求,难道不就是一种境界?
秦王忘了身处险境,大声将自己的感悟道出──他觉得自己也悟出了王者真谛。
然而,背后无名已经出剑!
秦王感受到终结的剑气!
秦王不动。
很坦然。
悟透。
静。
不须动。
因为剑并未刺入──
剑缩在无名手里──
没有真正刺秦王──
可以杀,但无名并没有杀──
是什么使无名最后放弃,残剑的劝?秦王的悟?

秦王不动,但知道无名就在后面,甚至感受到无名复杂的目光!
“大王,在下这一剑,总算刺出!”无名低低说。
无名顿了一顿,秦王不动。
“天下!”无名慢慢道,“请大王记住这两个字!”
秦王眼中,露出震撼。
秦王知道,无名的刺杀,已经终结──


五、情动

低沉的风,拂过赵国沙丘。
飞雪表情憔悴,眼中布满血丝,已经在外面等待了几天几夜!
放眼望去,黄沙迷漫空旷。
无名到秦宫的行刺消息,尚未传递回来。
飞雪已快坚持不住,但她兀守,牵着一匹白马。
忽然──前方天际处,出现一个小小黑点。
飞雪的眼睁大。
飞雪的心狂跳。
飞雪已经辨出,黑点迅速移近,像一辆马车,带起小小烟尘。
是老仆吗?
──是老仆。
──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信守着对飞雪的承诺,赶回来报信。
──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容同样皲裂憔悴,拚着最后一口气,从秦国冲回,不知历尽多少苦!
──白发苍苍的老人,表情很悲伤疯狂,一手持剑,一手攥着一杆垂下的旗,是红旗与黄旗中的一面。
──这远远的一切,飞雪尚还看不清!
飞雪全部注意力,都被前方变大的马车黑点吸引,没有留心侧面也有一匹马远远奔来。
那是谁?
是残剑吗?
──是残剑。
──残剑策马,朝沙丘赶来,猜到今日老仆将返。
──残剑策马,表情不安,因为无论怎样的消息,都会令他不安!
──残剑策马,其实最担心老仆举起黄旗。
──残剑策马,知道黄旗意味着无名失败,飞雪就将永远离去!
老仆拚命驱车。
残剑拚命策马。
飞雪竭力观看。
空旷大漠中两个黑点,朝沙丘疾速移近。
已经很近,飞雪可以看清马车了,残剑也从另一个方向看见老仆。
──“呼啦”一声,一面旗子对着前方举起来了!
──黄旗!迎着风!
──老仆举着旗,泪流满面。
飞雪缓缓闭上眼,不愿再看。
因为,她已经看见!
两行悲伤失望的热泪,从她眼角滚落。她不忍再看一眼,便上马,打马飞驰。
飞雪没有看见,老仆的人、车、马都衰竭,远远崩塌在沙漠里,马匹气绝,而老仆呕出鲜血,仍最后向女主人举着黄旗!
飞雪同样没看见,残剑一见黄旗,也大惊策马,要追上离开的她!
飞雪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飞雪只悲伤,漫无目的地冲。
飞雪的全部的梦想和心血,都已经毁灭!
残剑在后面追,想要把她找回!
残剑追上了──
残剑下马,挡在飞雪前面。
残剑望着飞雪,目光忧郁、歉疚!
飞雪却怒火中烧,如遇仇敌!
飞雪打马冲去,将残剑撞翻!
飞雪继续冲。
残剑继续追。
残剑下马再拦,飞雪再撞!
残剑遍体鳞伤,但兀拦不休。

六、情恸

大漠沙丘,夕阳已斜,隐隐的风声中,有一种无言的冷寂。
残剑终于拦住了飞雪。
飞雪下了马,在他对面。
他伤痕累累,目光苦楚,默默站着,执拗不动,但飞雪决不肯原谅他!
飞雪要弄清,作为罪魁,残剑做了什么事?
“无名已近秦王十步,他的剑,不会失手!所以,只有一个解释──”飞雪悲愤地慢慢说,“无名放弃了!”
残剑默然,同意飞雪的解释。
“无名放弃,一定与你有关!”飞雪却厉声道──“无名走时,你说了什么?”
残剑思绪复杂,不知从何而说──他跟无名确实说了很多,但归根到底,唯有两个字!
残剑:“其实,我只写了两个字。”
飞雪:“哪两个字?”
残剑怆然地:“天下。”
飞雪定定地盯着他,许久,辛酸、苦涩地笑了。
飞雪:“天下!你的心里只有天下!”
残剑说:“还有你!”
飞雪又笑了起来,那笑里透着凄凉:“我已不信。”
残剑痴问:“如何你才能信?”
飞雪冷酷、决绝地把佩剑拔出来。
飞雪:“拔你的剑!”
残剑腰间,也系着一把佩剑,可他忧伤地看着飞雪,束手不动。
飞雪厉声道:“你害了我,害了无名,害了长空大侠,害了我们赵国!不配当一名剑客!”
残剑的表情很苦,慢慢道:“你说得不错,我已不能做剑客!”
飞雪冷酷的指责,令残剑刻骨铭心!
残剑看着飞雪的剑,声音悲怆。
因为,他使剑的右臂已断──
臂一断,纵腰间佩剑,复有何用──
飞雪看着残剑空落的右袖,看心爱的人手臂已残,为反对她而残,不禁又是伤心,又是激愤,愤而欲狂!“拔你的剑!”她只是凄喝!
“飞雪,十年前,我与你相识时,你也让我拔剑!”残剑痴痴道。
残剑说完闭上眼,彷佛回到梦境,回到那个雪夜,非常美丽,非常安静──
漫天飞雪,洁白无垠,他右手持剑站立,头、身、剑都蒙上了一层白。
雪在他的脸上静静融化。
雪贴着他皮肤时,居然有一点热!
然后一把剑就向他刺来!
刺向他的落寞!
刺得他不再落寞!
残剑把眼睛睁开──
面前却没有雪,
只有如血残阳,和夕阳中怒视而立的飞雪。
残剑轻轻地叹息。
他用左手不灵便地将剑拔出。
残剑:“飞雪,你如何才肯信我?”
“接我的剑!”飞雪冷冷道,举剑指住残剑。
残剑被迫举剑了,迎向他最心爱的人!手在抖!
飞雪握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她出剑了。这是简洁、划破万道晚霞的一剑!
飞雪随剑腾起,破空向前,而残剑也举剑一跃,迎向恋人!
可在空中,飞雪惊讶地看见,残剑的手是垂下的,只将胸膛迎上!这一幕,与飞雪相助无名刺秦时何其相似!
飞雪想收剑,可已经躲不过!
残剑撞来,比她的剑都快!
长剑如虹,贯穿残剑身体──
两个人面对面凝住,看着对方。飞雪手中,握着没入残剑身体的剑!
宁静。飞雪带着哭泣,悲伤问道:“你为何不举剑!”
她的剑,再也收不回!可残剑嘴边,浮出一缕惨淡,令飞雪心碎的微笑。
“我知道,天下再不会有残剑飞雪,双剑合璧,”残剑道,“可这样,你就信了!”
“信什么?”飞雪哭道。
“信我心中有你!”残剑干燥皲裂的唇边,露出苦涩微笑。
凄凉的风,吹过沙丘,
吹过这对贴在一起的情侣。
无声的泪水,从飞雪眼中流出,已经没有恨意了!只有爱,三年来对残剑从未表露过的爱。
残剑读懂了飞雪目光,他眼中有欣慰。
残剑也相信飞雪心中有他了!
残剑觉得死而无憾!
飞雪心碎地抱着残剑,不让他倒下。
残剑的眼睛逐渐失神,可他仍艰难、痴痴地看住飞雪。
残剑:“我一直说,想跟你回家!可惜,你要一个人浪迹江湖了……”
飞雪哭着,抱紧他。
飞雪嘶声问:“你为何不举剑,为何不举剑?”
飞雪泣不成声,只能反复说着这句话。
可残剑的双眼,已经闭拢!
飞雪的呼唤,他再也听不见!
残剑凝固。
飞雪也凝固。
夕阳殷红,笼罩大漠。呜咽的风,不知何时,悄然止息。泪水,风干在飞雪脸上。她仍紧抱着残剑。
两个人立在岗上。
远方,天际晚霞凄美。
飞雪慢慢地把残剑转过,让他背靠自己。
两人一同面对苍凉大漠残阳。
飞雪脸上表情,已经有一种奇特的安详!她小心凑近残剑耳边,像同他低语。
飞雪:“我们俩,再不会漂泊江湖了!”
残剑眼睛闭拢的脸上,同样凝着宁静微笑。彷佛他能听见飞雪耳语。
飞雪一边缓缓伸手,握住插在残剑身前剑柄,一边继续低语。
她的语调,很坚定,很温柔。
飞雪:“我现在就带你回家,回我们的家!”
突然,她攥紧剑,用力朝后一插!
一柄长剑,贯通两人身体,将残剑与飞雪紧紧连在一起!
夕阳泣血,大漠无边,低低的晚风,彷佛在悲吟!
红色,染红大漠的红色,也同样映红了一剑相穿,紧紧拥抱的飞雪和残剑!
沙岗之上,一对生死情侣就这样留在那里,永不分开!


七、王恸

“哐当”,一声脆响。
剑。
无名已扔下剑,转身而去。

那柄掷下的飞雪剑,继续“哐当”、“哐当”在殿上弹跳,一声声撼人心魄。
无名沉着的背影,他头也不回,朝大殿外一步步走去。
殿门外,黑压压的秦宫军队严阵以待,蓄势待发。
秦王表情复杂地目送。
空旷、阔大的宫殿内唯有无名在寂然独行。
秦王神色凝然不动,默默望着无名渐行渐远。
无名朝黑甲军队走近。戈戟顿时紧张碰响,头盔红樱攒动,一双双眼睛虎视眈眈,气氛一触即发。
无名走出大殿,黑色戈戟密如森林,一齐指来,死死围住他。
无名像视而不见,冷冷向前,一步步走下台阶,迈向广场。
没有秦王命令,军队不能行动,所以潮水般的士兵在无名前面,闪开窄窄一条缝。
盔甲与戈盾的碰撞,没有多余声音,气氛紧张得像要绷断。
无名就像黑海中的一叶孤舟,缓缓前移。
殿内,气氛同样紧张,秦王默默目送无名远去。
宦官跪下:“大王,杀不杀?”
秦王不答。
宦官:“带剑上殿,图谋行刺,当碎尸万段,杀无赦!这是大王制订的秦国大法!”
秦王还是不说话,表情愈加复杂。
宦官:“大王要得天下,便要令行禁止,给世人一个榜样!”
秦王沉痛,终于把手缓缓举起来。
秦王把手一挥!
──无名下了三百阶开阔台阶。
──无名穿过巨大的广场。
──无名已经走到广场门口,那是他来的地方。
──无名停住,转身。
他想再看一眼秦殿,像来时一样看。
阳光很强烈,耀花无名的眼,他努力适应。
他看到,寂静。
他看到,广场信道被让开。
他看到,众多黑色士兵都像潮水退在两边。
他看到,宽阔台阶上已立着八百名弓箭手,一起张弓搭箭,瞄准了他!
他将被这黑压压的箭刃撕碎!
可是无名的目光,越过台阶上森严箭阵,投向前方黑色的大殿。
大殿深沉,秦王在那里。
无名凝固不动。
阳光灿烂,凝固了无名投向这世界的最后一眼!
“嗡”!黑箭齐发!
将无名吞噬掉!
秦王含恸,遥视广场。
黑色御林军聚拢在广场,发出秦啸,像黑浪滚动!
秦王热泪盈眶,神情复杂,他深邃的目光看向远方。
啸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大殿尽头,一个孤独的小小身影:
秦王!

第十章 尾声

风卷残云,大漠上卷起一阵狂沙。三座坟茔在大漠中孤零零隆起。
残剑,飞雪,无名。
独臂的长空站在坟前。
与当初与无名在棋馆格斗时相比,长空已苍老许多。丫鬟如月陪在他旁边。如月眼睛哭得红红的,原来稚嫩的脸上,也添了几许沧桑。
两人摆好祭品,将酒洒在三人坟前。长空转身,面对前方大漠,一只空袖管被风吹起。
两人默默地想着心思,望着风沙。忽然,如月开口问了。
如月:“长空大侠,无名那一剑,究竟是早想放弃,还是最后放弃的呢?”
长空不答话,有些怅然。
风很大。
过了片刻,长空悠悠开口:“刺与不刺,已经不重要。你家主人,还有飞雪、无名,他们三个,都是英雄!”
三座坟茔,在风中无言相守。
丫鬟如月看着坟头,她年纪太小,不明白长空的感慨。
“英雄?”如月问,“何为英雄?”
长空想了一想:“真正的英雄,不是武功无敌,也不是功盖过人,而是心中要装有天下,能找到人生的知己!”
长空感慨道。丫鬟如月忍不住又问。

如月:“何为知己,何又为天下呢?”
长空:“天下是什么?历朝更替,谁称了王,就算占了天下吗?那不是天下!人们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得三个知己便得了天下!残剑、飞雪和无名素昧平生,却能以性命相托,彼此了解对方的心。他们三个,是为天下而死的!所以,他们三个是真正的知己!就是天下,是天下真正的英雄!”
风刮过,带着长空的感慨慢慢飘去。
如月问最后一个问题。
如月:“那长空大侠你呢?你也是他们的知己?你算不算是英雄?”
长空意味深长,微微一笑。
长空:“我?我不是。”
长空起身,慢慢朝大漠中走去。漫天的风沙,逐渐吞没了他愈来愈小的独臂身影。
如月立在坟旁,举袖搭在额头,目送长空远走。大漠中的身影不见。
风声中,渐渐只剩下三座并列相伴的坟茔。
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王结束战乱,统一中国,建立第一个封建帝国,史称秦始皇。
风沙愈来愈大,愈来愈大,遮盖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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