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推荐] 我是一朵飘零的花(10/14/2007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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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4。
  我狼狈万分,连连摆手:“不,不,我是在这儿等淑芬的,她进去找五福了。”
  曹菊仿佛洞察一切地笑了笑:“是也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想来上班就什么时候来。你和淑芬她们不一样,当年,你成绩那么好,还考上了重点大学,我妈总要我和你学呢。那时候村里人谁提起来,都‘啧啧’称赞。现在想想,我那时对你还是挺佩服的。不过你外出三年,一切都变了。现在村里人只要提起我,哪个不竖起大拇指。人哪,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完,她得意地“咯咯”笑起来。
  曹菊从小贪玩,学习成绩一直不好,总是留级。她比我小一岁,我上高三那年她才上初三。但是,她却一直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做事大胆泼辣,说话尖刻犀利,得理不让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成绩不好、不被人喜欢的女孩子,现在却是远近闻名的女厂长、女强人;而我,曾经的乖乖女、好学生,却是个声名狼藉的坏女人。 “坏女人”是我自己说自己的,事实上,我们家乡是把那些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有过暖昧关系的女人统称为“破鞋”、“骚货”、“烂桃”等等诸如此类的形容词的。
  所以,在曹菊那肆无忌惮的、明显蔑视的笑声中,我愈发窘得发慌,羞愧得浑身直冒冷汗,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以前,我并没有刻意要和她比过,但如今,她却刻意地要和我比!她的风光更衬托出我处境的栖惶。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啊,我认认真真打一份工,从不丧失做人的基本原则,努力做一个好女孩,为什么到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
  有那么一刻,望着曹菊得意非凡的脸,我真想直指她能有今天,并不是她有多能干,全仰仗一个又丑又老的男人!但我拼命咬紧嘴唇,倘若我们真的对骂起来,她一撒泼,我根本不是对手。并且就我们两人在村里的地位而言,我的气极败坏,只能成为别人饭后的谈资,我会更加名声扫地的。
  好在就在她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淑芬终于从厂里出来了。看到曹菊,她眉头先是不经意地皱了一下,随即笑逐颜开道:“曹厂长,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曹菊看到她,脸色一正,立刻止住笑,严肃地说:“说过多少遍了,我们厂要引进正规化管理,上班时间不许外人随便进入,你怎么还进来?你家五福不想干了吗?”
  淑芬满脸堆笑,唯唯喏喏,连连称是。
  曹菊一进厂门,淑芬马上变了脸,狠狠地朝地上“呸“了一口,低声骂道:”骚货,草鸡就是草鸡,再怎样也变不成凤凰!”
  她这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本事,比曹菊明目张胆的狂妄更让我寒心,我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所谓的儿时友谊,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我原以为,如果说东莞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那么我的故乡,便是世外桃源了。真是相见不如怀念,所谓的世外桃源,根本就是陶渊明的幻觉!
 
275。
  再也看不到曹菊了,我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赶紧跳上车,逃也似地拼命往前骑,淑芬怎么也追不上我,气得在后面连声大叫:“海燕,你发疯了吗?”
  我象没听到一般,只顾低头使戏蹬车。直到走出好远好远,我才跳下车子,气喘吁吁的。刚才一阵猛蹬,出了一身的汗,心里这才好受了些。等了好一会儿,淑芬才追上来,把我好一通埋怨。
  路上虽然也有车辆经过,但和车如流水人如流的广东相比,要少许多。再加上路两旁的庄稼刚刚收割完毕,四周显得空荡荡的。微风过处,留下一股清新的、田野的气息,那么自然,那么干净。我和淑芬的自行车并排行驶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这才知道,当初,要不是她妈妈想看第三代人,她其实是不会嫁给五福的。就是现在,她也看不上五福。但她家就她一个女儿,所以必须留在家里招一个女婿上门。否则,以后爸爸妈妈老了,连个烧火做饭的人都没有,这个家也就完了。但入赘别人家做女婿,要改姓的,以后生的孩子,也要随女方家的姓,这样的女婿别人是看不起的。所以,只有条件太差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才会给别人做上门女婿。而五福家,正是如此。
  五福的家,在离我们这很远很远的大山里,祖祖辈辈都是穷惯了的。他家有五兄弟,他是最小的一个。当初他妈生了五个儿子,以为是五福临门了,但因为贫穷,五个儿子没一个识字的。当初之所以同意招赘五福,也是看他人老实,以后不会打骂老人的份上。事实上,五福也确实非常老实,对她爸爸妈妈也好孝顺。可这年头,若没有钱,老实孝顺有什么用呢?
  是啊,老实孝顺有什么用呢?没有钱,谁也不会因为他老实而高看他一眼;没有钱,他又用什么孝顺呢?
  钱钱钱,我忽然想起妈妈来。她为了省钱,节衣缩食也不让我动那“三万元”钱。如果她知道所谓的“三万”只是我一个善意的谎言,事实上只有两万时,我不知道她会怎样失望。
  很快到了县城。先经过一条布满黑色煤渣的路,这些煤渣都是运煤车留下的。这条路两旁是本县的工业区,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很多厂房。有化工厂、农药厂、陶瓷厂、塑料厂等等等等,每个厂里都有一个高耸的烟囱,有的还向天上冒出一股股灰黄色的浓烟。不知这些浓烟的气味还是别的什么气味,呛得我直咳嗽。我真不明白,如此污染严重的工厂,怎么会建在县城边上。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们村的塑胶鞋底厂建在村子里都没人管了。
  过了工业区,再过三条街道,很快到了县医院,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小英了,我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小英以前特别爱笑,当初我们四个在一起时,曾互相臭美过各自的一大“最”:小英是最爱笑的,淑芬是最温柔的,曹菊是最爽快的,我是最懂事的。
  在我看来,最温柔的淑芬不再温柔,最爽快的曹菊不再爽快,最懂事的我不再懂事。不知道最爱笑的小英,她还爱笑吗?
 
276。
  印象中的县人民医院,占地面积虽大,房屋很是陈旧。但现在,早就旧貌换新颜了,不但有两幢高大美观的楼房,楼房上那一行龙飞凤舞的“人民医院”几个烫金大字,也非常地威严气派,邻近的许多建筑物,立刻被比了下来。
  有一种说法,越是把大楼盖得富丽堂皇的单位,里面贪官越多,对下层的压榨也越厉害。纵观各幢大楼,这话不是没有几分道理的。
  淑芬很快拿了两大袋药,便领着我直奔医院家属区宿舍。家属区宿舍和医院相邻,走过一条巷子,再进一个偏门就到了。宿舍也是一幢大楼,一看就是新建的。淑芬显然对这里挺熟的,这也难怪,当初生猫猫时,为了B超检查是男是女,她就是托的曹菊表姐。虽然有了这层关系,当初还是送了好几次红包,磨破了不知多少嘴皮子呢。
  大楼前面有一条不大的草坪,草坪另一边是几排平房,那是医院老的宿舍,现在分给各家做仓库,但很多人家都在里面搭了床铺,用来招待客人。小英毕业后一直在县城找工作,就是住在属于她表姐的那间客房里。
  草坪上有一些大人带着小孩在玩,我羡慕地望着他们,感觉这些人好幸福。有一份医生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真不知比我们要强多少倍呢。
  突然,淑芬低声说:“你看,草坪上有一个人总盯着你看,你是不是认识她?”
  我顺着她的目光一看,果然旁边有一个女人在打量我。我竭力在脑子中寻找这张面孔,  试探地叫了一个名字:“徐双季?”
  与此同时,徐双季也叫出声来:“杨海燕?”
  徐双季比我高两级,我读高二时,她是复读生,借住在我们宿舍,算是比较熟悉的。也就是那年,她考上了一所医学院。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我又惊又喜,羡慕地问:“你在人民医院上班?”
  她扬了扬眉毛,骄傲地说:“去年就分配来了,不是听说你去广东了吗?”
  我惭愧地说:“是的,回来不长时间。”
  她审视地看了我两眼,忽然问:“你是专门来这里找我的吗?”
  我想说不是的,又怕扫了她的面子。只好支支吾吾道:“恩,恩,是的。”
  她大度地笑了笑,爽快地说:“我就知道是,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莫名其妙地望了望她:“没什么事啊。”
  她循循善诱道:“不要不好意思,再怎么样,我们是住过一个宿舍的,能帮我会尽量帮的。”
  我迷茫极了:“真的不做什么啊。”
  她反而惊讶地问:“不做什么你来找我干吗?”
  我真是急了:“不做什么就不能来找你吗?”
  她己经有有些不耐烦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是做妇产科医生的,跟我说话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算我帮不了你,我和院内一个老医生的关系特别好,她医术很高的。在外面打工的女孩子,很多都专门到这里来找她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如果我再不明白我就真是傻子了!这些人都是怎么啦?刚才曹菊是这样,现在徐双季又是这样,我再也忍受不住了,索性豁出去了:“我是来找我初中同学的,她在这里借住,只是碰巧遇到你而己。那个老医生的医术高,还是留着你自己找她看病吧!”
  说到这里,我再也不看她一眼,调转车头,恨恨而去!
 
277。
  我真是委曲极了!为什么很多人张口闭口就是“在外面打工的女孩子”?在外面打工的女孩子怎么啦,他们知道吗?有多少女孩默默无闻地在流水线上一分一秒苦挨着自己的青春!她们安安稳稳打一份工,正正经经做人,但很多人回到家乡却还要承受不公正的待遇?即便是那少之又少的女孩们,就算她们走上那条路,一方面是为生活所迫,另一方面,实在受不了高强度低报酬劳的收入,她们在人格上,和所有人一样平等!为什么很多人要戴有色眼镜看待我们?他们有什么资格戴有色眼镜看待我们!
  刚才的我和徐双季的谈话,淑芬都听到了,她看到我一脸怒气,劝慰道:“算了,海燕,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你现在找到了刘军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只要你过得好了,就是堵住这些人的嘴了。”
  我委屈地问:“那什么叫过得好,什么叫过得不好?”
  淑芬想了想道:“过得好,就是不要走歪门邪道,靠自己的努力,赚好多好多钱,盖好大好大的房子,别人就会说得过得好了。”
  我反问她:“要是不走歪门斜道就算过得好,那为什么很多人认为曹菊过得好?如果说靠自己的努力就能赚好多好多钱,那你和五福哥不够努力吗?为什么你们还过得不好?”
  淑芬叹了一气,喃喃道:“你们出去打过工的女孩子,总是想得比我们多,但,又有什么用呢?我堂舅家有一个表姐,长得非常漂亮,人也聪明。她是九几年就出去打工的,听说还在深圳做过文员。每次回家,都穿得光光鲜鲜的。刚出去时,她心高得很,总说要好好闯荡一番,然后在那边做老板、买房子,把她爸她妈接过去。可结果怎么样呢,不但闯到三十多岁还没闯出名堂,连对象也找到。最后还是到另一个镇找了个种大棚蔬菜的嫁掉了,上个月刚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
  我喃喃自语:“我真不愿意象你表姐那样生活。”
  淑芬怜悯地望了望了,字斟句酌地说:“海燕,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说。我是和你一起长大的,虽然,虽然我不相信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可唾沫星子淹死人的。刘军也是我们本镇上,你的事,他不可能不听说。三婶说刘军家几辈子都是土里创食的老农民,好不容易出了刘军这个大学生,他,他怎么会不在乎你的过去呢。按理,农村人找对象,是最在乎名声的啊。”
  我当即愣住了。淑芬的话,也是我的一直以来的心结,只是我不愿意深究,不愿意承认而己。早在东莞我就知道,这世没有免费的午餐,万事万物都有它存在的理由。那么刘军不计前嫌地跟我在一起,是什么样的理由呢?
  但想破了脑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278。
  今天真让我郁闷,如果说曹菊从金钱上明目张胆地蔑视我倒还能让我忍受的话,那么徐双季含蓄地对我精神上的打击,则把我所有对朋友的幻想都破灭了。所以,我不想再见任何所谓的朋友,甚至于小英。
  但淑芬却执意再找找,她有些难为情地说:“生猫猫时做B超是通过小英表姐做的,我是招女婿的,又是独生女,生两个也不要罚钱的,说不定以后还会用到她着表姐的地方呢。”
  我叹了一口气,她想得可真长远。忽然明白了在广东时,人与人之间关系为什么那么淡漠。其实我们一贯崇尚的礼尚往来,说白了不过是互相交换,情义交换便也是其中的一种。  有往才会有来,有来才会有往,就这样来来往往,纠缠不清。农村几代几十代不变的相对固定的居住形式,为礼尚往来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但在外面呢,大家都是无根的浮萍,来自五湖四海,即便同一家公司,只要结不成夫妻,也总要分手的一天。所谓“桔生淮北则为枳”,礼尚往来也便不复存在了。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机械地跟在淑芬后面。小英表姐在妇产科,我现在一听“妇产科”三个字就莫名其妙地心悸,便站在院内等她。很快,小英满面春风出来了:“小英表姐说,她出去吃饭了,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回去。”
  于是又往回走。好在大约快到中午吃饭时间了,刚才嘈杂的草坪没几个人了,徐双季也不见了踪影,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我们只等了一会儿,小英便提了一个塑料袋,急匆匆过来了。看到我们,她一眼就认出了,惊喜地说:“海燕,淑芬,你们怎么来了?”
  淑芬故意打趣道:“是不是你是大学生,我们这些初中生、高中生就不能来看你了?”
  小英自豪地笑了笑,开了门,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在床边的一张破凳子上。房间很宽敝,除了一张床,就是一些破旧的家具,这些家具应该是她表姐淘下来又舍不得扔掉的。
  我心里略略安慰了些,她穿着比我还朴素,应该不会象曹菊那样让我难堪了。但我看到,她以前丰腴的身材现在看上去非常单薄,虽然骨架还在,走起路来,却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会跌倒一般。
  我好奇地问:“小英,你减肥啊,怎么这么瘦?”
  她自嘲道:“自从上大学后,我都掉了几层皮了,能不瘦吗?”说完这话,她一屁股坐在床上,牢骚满腹地说起了自己的苦衷。
  当初虽然勉强去读了大学的,但小英家里其实也很穷的。现在村里零星点缀的几座不起眼的低矮土屋,其中一座就是他们家的。
  她在家中是老大,她爸爸妈妈当初为了生男孩,连连生了她们姐妹三个,到第四个才生了她弟弟。也就是说,她和最小的弟弟年龄相差近十五岁。但在她和她三妹之间,她妈还流过两个女孩。所以,她三妹还在她妈肚子里时,因为不停地做B超,想早点检出是男是女。后来虽然检出是女孩,但己经不能流产了。结果她三妹到现在走路,腿还有些跛,据说是当时B超做多的原因。
  从考上大学那年,小英便开始申请助学贷款,可一直申请了四年,年年没有她的份,说她没有资格。直到前几天小英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助学贷款的资格,那是因为助学贷款利息低,都贷给有钱人了,越有钱越能贷到。不过幸亏当时没贷到,要是贷到了,在规定时间还不完,就要交违约金什么的,听说每月要还六七百元,她现在连工作都没有,岂不要愁死?
 
279。
  大学一学期学费是4000元,住宿费是650元。第一年的钱,家里帮她七拼作凑交齐了,那些钱有一大部分是她爸爸在煤矿上用血汗赚来的。她原以为650元一学期的住房应该很好的,但谁知到学校一看,房间又破又脏,还经常往上掉白灰。她后悔没有早四年考上大学,因为就在一年前,她所住的房间每学期住宿费只要300元!
  她学的是政教专业,对于女孩子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专业,所以她们班的很多人纷纷转了别的专业。她也想转,但学校有一个明文规定,就是转专业的人,必须多交2000元的费用,专业就可以随便挑了。学费和住宿费己经把家里榨干了,她当然难以启齿再问家里要这笔多余的钱。
  刚进大学不久,她便知道,所谓的大学教育根本就是垃圾,就是让学生拿钱去集体胡闹,他们班超过一半的同学在外面租房同居,上课逃学是常事。但她认为,学不学到东西是次要的,有一张大学文凭比什么都重要。她一直坚信那句话:知识改变命运。所以,家里越穷,她才越要读书。
  常言道,屋漏偏逢连阴雨。第二年,她爸爸和我爸爸等38人便在矿上遇难了。从那以后,她再也交不起学费了。课余时间,她只能发疯般地兼职,从家教到小饭店端盘子的,为了省下每一分钱交学费,她每月的生活费只有50元,经常饿得双腿打颤。
  她妈为了供她上学,家里卖完了每一头能卖的牲口,借遍了亲戚朋友,要不是因为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差点连房子都卖了。她妈曾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不要再读书了,但她硬着心肠坚持着。
  因为舍不得路费,直到大三那年暑假她才第一次回家。她刚回家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他们家的房顶冲漏了,她和她妈及几个弟弟妹妹把家里所有的盆盆桶桶都用上了。踩着老屋粘脚的土地,她妈抱怨说:“现在村里只有念书的人家没有楼房了。”
  她当时暗暗发誓:“我毕业后,一定要让妈妈及弟弟妹妹住上干燥宽敝的楼房,不再担心刮风下雨,不再担心墙角的蛇和老鼠。”
  但无论她怎样有志气,家里还是穷得要死,暑假过完回学校时,连108元的路费都是她妈老着脸皮跑到邻居家借来的。
  这四年,为了供她读书,家里欠了一大堆的债。她二妹初中毕业便辍了学,今年暑假刚刚跟亲戚到长三角打工。一起去的,还有她三妹。她三妹是超生,没钱报户口,到现在还是个“黑户”,再加上脚有些跛,连一天学都没上。这次外出,还不满十六周岁,身份证是借别人的。她妈准备等她弟弟读完初中,也送出去打工。因为她弟是超生,也没钱上户口。小学、初中还好说,一到高中,不但学费高,没户口也是个大难题。
  事实上,就算有户口,现在村里的孩子,大多数是初中毕业生。因为初中跟小学不用花太多的钱,而且孩子小,不够年龄去打工,而且家长也怕因此被政府麻烦,所以迫不得己让孩子念完初中,而念高中,几乎没有太多家长会去考虑的。
  可以说,为了她读大学,她家倾尽了全力。但即便这样,她大四那年的学费还是没有交完,所以毕业证到现在还被扣在学校里。
  说到这里,以前爱笑的小英竟轻轻啜泣起来。没拿到毕业证,这大约是她最伤心的。
 
280。
  我关切地问:“那现在怎么样呢?工作有门路了吗?”
  她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说:“现在找什么都要托关系,我不但没钱,连毕业证都没有。可无亲无故,谁又会帮助你啊。还好,两个月前,表姐帮我找了个男朋友,人虽然矮了点,我也不是很喜欢,但他家门路广。现在正在帮我联系一份工作,是一个镇政府的办事员,虽说暂时只是倒倒茶水、打打杂,不过以后会有机会的。听说前一任办事员,还只是个大专生,现在己经送到县里培训了呢。”
  我由衷地说:“那就好啊,只要能有机会就好。”
  她迟疑地说:“听说工资很低,只有三四百块钱。现在物价这么高,这点钱能做什么用啊。”
  我点点头:“是这样,什么都长,就是工资不长。我在东莞时,听那些老员工说,工人的工资好象一直在五六百上下浮动,长得极少极少的。”
  淑芬忽然大叫起来:“对啊,小英,你要嫌工资低,就到外面打工去啊。再怎么低,也不止这三四百元呢。”
  小英摇摇头:“我是绝对不会出去打工的。”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啊?你是本科生,要是出去的话,工作不知道有多好找呢,工资绝不会低于一千的。有了经验,两、三千是不成问题的。”
  小英坚决地说:“不!我家庭那么困难都坚持上大学,就是为了赚很多很多的钱,彻底改变家庭命运。你见过有几个是靠打工发财的?就算侥幸有人做了老板,如果不走歪门斜道,那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啊。我是学政教专业的,如是这份工作能成,也自专业对口了。你们知道吗?现在最赚钱的不是打工,而是从政!”
  淑芬竖起了大拇指赞叹道:“说得对!你看现在,连村支书都赚得盆满钵满的。自从农村不收提留后,他把村里最好最肥的一块地免费承包了,专门制稻种卖给我们,不买你家就别想有好日子过。小英你要是当官发财了,一定不要忘记我们啊,好歹也是一起长大的姐妹。”
  我言不由衷地说:“小英,你到底没白读这四年大学,站得高看得也远。”
  小英得意地扬扬头:“那当然,人哪,关键是要学会为自己定位。这年头,打工能有什么出息,只有当官才是正道,这就是这样给自己定位的。”
  话一说完,她就意识到什么,急忙和我说:“海燕,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只可惜,当初你没有去上大学。你考上的那所大学,毕业后很多单位都争着要呢。”
  我叹了一口气:“我家里穷,读不起的。”
  她不满地说:“能比我家还穷?我家那样我都熬过来了,我有三个弟弟妹妹,你家就你弟弟一个呢。关键是要坚持,谁叫你当初不坚持呢。”
  我张了张嘴,感觉有许多话想和她说。我最想说的就是,她是一个自私的人!为了自己的大学梦和所谓前途,置她一家老小的死活于不顾!她家超生严重,她爸爸妈妈为生男孩,整日东躲西藏的。终于生了她弟弟,却因为没钱,她弟弟和她三妹一样,至今没报上户口。生了她弟弟后,原以为会松一口气的,没想到她爸爸又去了。兄妹四个中,她是最大的一个,就是她的二妹,也比她小七岁。自从免去繁重的农业税后,村里人除了每人三分的口粮钱,所有别的收入都是靠打工、养鸡等等。真不知道这几年,她妈妈一个人是如何拉扯她三个年幼的弟弟妹妹挺过来的。
  但我看着她那对未来生活无限憧憬的脸,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281。
  屋内一时有些冷场,小英象是想起什么,赶忙打开破凳子上的那个塑料袋:“你们还没吃中饭吧,肚子一定饿坏了。这是我刚刚买的馒头和咸菜,三个馒头本来是准备分两顿吃的,现在正好一人一个。”
  馒头又大又暄,还冒着微微的热气。想着这就是小英一天的伙食了,我和淑芬都有些不太忍心。趁小英去打开水的间隙,我和淑芬商量了一下,每人压了20元钱在她枕头下。虽然这20元钱对我们并不富裕的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对生活暂时还没着落的小英来说,更重要一些。
  胡乱就着咸菜、开水吃完馒头,简单收拾了一下,小英便有些为难地说:“我男朋友的妈妈前几天住院了,我下午要去医院照顾她,就没时间陪你们了。”
  淑芬和我赶忙起身告别,淑芬还语重心长地嘱付道:“快去吧,未来的婆婆呢,只要婆婆喜欢,婚事就成一多半了,你的工作也就有着落了。”
  小英听得连连点头。
  从人民医院家属区出来后,我感到深深的失落。我觉得一起长大的四个人中,我是最失败的。淑芬有了自己的小家,有老实孝顺的丈夫,有乖巧可爱的宝宝,生活虽然拮据,但没有大起大落,生活宁静而安祥;曹菊拴住了一个有钱的男人,虽然塑胶鞋底厂不大,但在农村,也算是富甲一方的大老板;小英更是前途不可限量,虽然现在清苦,但她志存高远,照她的设想走下去,一定会在官场上有一席之地的,一旦做了官,便是名利双收的。
  我不过是离开家乡短短三年,一切都物事人非了。每个人的生活都步入或即步入正轨,而我呢,却什么也没有!在东莞时,我一直想回家做点生意,但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呢。
  因为我还要买毛线,淑芬带着我,直奔县城最大的一家市场,即“中兴”市场。这里大多是卖衣服的,还有鞋袜棉帽及各类小吃,很是热闹。因为在“金秋”厂做过两年,所以看到各个档口的衣服,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淑芬和村里很多女人一样,空闭时间手里总是抱着毛衣的,所以她对毛线很有研究。在她的参谋下,我很快买了两斤咖啡色的毛线。这种毛线,含羊毛量虽然只有70%,但手感很好,摸上去很是舒服。
  买了毛线,我又想给妈妈和弟弟买身衣服。淑芬也想给猫猫买一件过春节的新衣服,于是我们便一家家档口逛起来。因为过年了,下面各乡镇的很多人都进县城准备过春节的衣服。年底是结婚、走亲戚的好日子,当然要穿得象样些。我看到很多处于恋爱期间的年轻男女,也都成双成双的。让我惊讶的是,其中有些衣服的产地竟然是广东东莞。
  看到这里,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淑芬,你说我也到这里来卖衣服怎么样?我的平车可是蹬得又快又好呢,对服装也有一定的了解。”
  淑芬笑道:“那当然好,你要是卖衣服,我家猫猫以后就不用买衣服了。”
  我又有些沮丧:“可是我两眼一抹黑呢。不知这些档口怎么租?租金多少?还要交哪些税?所有这些,我一概不知道。”
  淑芬鼓励道:“怕什么,听说丽娟二嫂就在这里卖衣服,她一个从没见过的农村妇女都能在这里站住脚,你难道还不如她?”
  以前常和丽娟去她家玩,丽娟的二嫂,我也是认识的,当即拉住淑芬:“走,我们找她去。”
 
282。
  丽娟二嫂的档口地理位置极好。我们进去时,她正和左侧档口的店主争吵着什么。她以为我和淑芬也是来买衣服的,立刻停止争吵,回头热情地招呼我:“两位小妹,我这里好多今年的新款,又便宜又好看,最适合你们这些年轻姑娘穿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甜得发腻,白晰的圆脸上堆满笑容。如果不了解她的人,一定以为她是一个又和善又温柔的人。事实上,她是有名的骂人高手,曾有一次,因为嫌婆婆分家时钱给的少了,亏待了她这个二儿媳妇,竟然端着白糖水围着村子整整骂了一天。喝白糖水是为了润嗓子,后来我们班很多同学都拿这个来取笑丽娟。所以现在看到她,我又想起了这件事。但我知道,她骂婆婆,归根结底是因为钱。事实上,她眼界颇活,吃苦耐劳,是丽娟三个嫂嫂中最能干的一个。
  我亲热地说:“二嫂,我是丽娟的同学海燕,你还认识我吗?”
  她端详着我好一会儿,终于认出来了,热情地说:“认识,你是杨海燕丽娟最好的朋友,丽娟以前常在信中提到你。你是回家过春节吧,喜欢什么衣服就挑了去,我一看到你就象看到丽娟了。要不是丽娟,我哪儿会来这里卖衣服啊。”
  我伤感地问:“丽娟,她还好吗?自从她去香港,我都没和她联系过。”
  二嫂黯然道:“不要说你没和她联系过,就是我们家也没一个人和她联系过呢。我婆婆想她都快想疯了,天天盼她快生孩子,生了孩子高家就会让她和我们联系了。丽娟为了这个家,牺牲得太大了。”
  我点点头,如果说东莞是一条巨大的刺,给我心灵划上无数条伤痕的话,那么丽娟和陈刚分手并远嫁香港,则是其中尤为痛苦的一条。所以如果揭开这条伤痕,其余的伤痕便也会纷纷显露出来。
  所以我赶紧转移了话题,随口问:“二嫂,刚才你和隔壁吵什么啊?”
  二嫂不屑地撇撇嘴:“嫉妒呗,看我家的生意好就嫉妒。现在正是吃中饭的时候,人很少。等一下你看吧,我这档口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呢,市场内很多人都红眼。”
  我期期艾艾道:“我也想做服装生意,怎么租这档口啊?比如租金、税务、进货什么的,我什么都不懂呢。”
  本来害怕被拒绝,没想到,二嫂闻言,竟高兴极了:“海燕,你也想做服装?真是太好了,我在这边没多少熟人,市场里很多人都一伙一伙的,常为争生意吵架打架。你要是来,我就添了帮手了。”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朝右侧档口示意道,“那个档口是姐妹俩开的,我刚来时不知道,有一次为争生意和她们吵架,要不是你二哥及时赶到了,姐妹俩差点把我打死。”
  我真没想到,卖衣服也有这么多名堂,不禁畏缩地看了看左右两边的档口。
  二嫂拍了拍胸捕,故意提高了声音说:“你放心,现在这个市场,论厉害,我是数一数二的,你二哥也不是吃素的,没几个敢惹我们!”
  这话我是相信的,二哥的火暴加上二嫂的泼辣,相信很少有人敢惹的,二嫂还热情地给我讲了一翻她的生意经。她说,做生意一定要大胆,五元钱批发来的衣服,如果你能以五百元甚至更高的价卖出来,那是你本事;做生意一定要会说,把黑说成白,把死马说成活马,说到她心甘情愿买你的衣服,那叫厉害。
 
283。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些人天生不是作生意的料,档口位置再好生意也不好。“中兴“市场经常有人因为生意差,只好将档口转手,反正都是租,也不要花多少钱。做生意不但要能说会道,进口服装颜色、款式、衣服搭配等等,都是很重要的。
  二嫂讲得头头是道,听得我和淑芬连连点头,我做服装的心思更加坚定了。现在,我只剩下心中最后一个疑惑了:“听说税务很重的,我有些担心。”
  二嫂诡秘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我就把你当成丽娟了,有些事我也不瞒你,其实税务根本不成问题。经常到我这里收税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税务,她一来我就把她哄得找不到北了。一到节日我就会塞给她红包,店里的衣服,她只要喜欢,想拿那件就拿那件。有时进了新款,我还会给她留着。红包啦、衣服的,不过都是一点小钱,我手指缝里都撒出去了,可就是损失了这些小钱,每月我就可以少交或不交税。只要不过份,女税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隔壁那一对姐妹可就是了,女税务一来,她们就冷着两张扑克脸,好象人家欠她米还她谷子似的。所以每个月的税务,她们一分不分,女税务对她们也没有好脸色,晚一天交都不行!因为税务重,她们只好把衣服的价钱抬高,越高越没人买,越没有买她们越冷着脸,真是大快人心。”
  我苦笑道:“原来做那行都不容易啊。”
  二嫂总结道:“无论做那行,能做好才是真本事。”
  正说着,我看到门口有一个穿着税务服装的身影一闪,我并没有放在心上。谁知正和我聊得热火朝天的二嫂却立刻追出门去。我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来,她就拥着一位身材肥胖的女税务官走了进来。
  这个时候,二嫂的眼里完全没有了别人,只有那个女税务。女税务两手插在口袋里,高昂着头,一脸含蓄的笑。二嫂从后面拥着她,头伸向她肩膀,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二嫂的脸笑得象一朵盛开的花。
  我和淑芬装作普通的顾客,一边看着衣服,一边小心留意她们说话。我听到二嫂说:“过几天我老公又要去进货了,我会让他进几件你上次说的那种料子和款式的,到时候你来挑。”
  女税务“嘿嘿”笑了两声:“我来挑不好吧?给人看到会说闲话的。”
  二嫂胸有成竹地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样做的。”
  女税务意味深长地说:“别光说这些,你都几个月没交税了,不要交多,总要表示一下吧。”
  说到这里,她们声音忽然更低了下来,我就听不见了。但我眼角的余光还是看到,女税务从二嫂手里接了什么,笑眯眯地往裤袋里塞,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二嫂转回头,得意地说:“过春节了,她就是想来要钱的,今年没交的税就一笔勾销了。这些收税的,就是一群老鼠,是老鼠就没几个不偷油的。”
  我奉承道:“就是,就是。二嫂你真精明,是块做生意的料。”
  二嫂开怀一笑道:“别人也都这么。你要是到这里来,我也介绍你认识她,保证她不会为难你的。‘黑猫狸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
  我恭敬地点点头:“那就麻烦二嫂了,要是有合适的档口转租,就请通知我。”
  二嫂满口答应,这让我非常高兴。
  虽然我知道,这样的八面玲珑,这样的长袖善舞,实在违背做人的基本原则。可似乎人人都混得比我好,现在看来,是我错了。我不可能叫这个社会适应我,只好去适应这个社会了。“黑猫狸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这句话,邓爷爷也曾引用过的,连邓爷爷都引用的话,想来也是不会错的。
 
284。
  从县城回家,我把想去“中兴市场”卖衣服的事情和妈妈一说,妈妈很是支持:“正好刘军也没工作,你也象丽娟二嫂那样,刘军去进货,你专管卖衣服。要是做好了,以后海欧读高中、大学就不用愁了。”
  有了目标,日子过得更快了,春节转眼就在眼前了。在外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家过年,原先几近“空巢”的村子一夜之间热闹起来,几乎每天都有人回家。这些人一回家就走亲访友,酒桌和麻将桌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冒了出来。
  自从我爸那38人遇难后,现在村里的男人几乎不到煤矿打工了,他们多去做建筑工。但做建筑工没有煤矿工钱多不说,倘若跟的工头不好,工钱就不容易拿到。所以,很多没拿到钱的男人,回到家里不免有些灰头灰脸。
  和男人相比,女人要好得多。很女人和我刚回家时一样,衣着虽不紧跟潮流,却也崭新光鲜,引得村里几个没有外出的姑娘媳妇羡慕不己。特别是有两个女孩子,打扮得异乎寻常的入时,出手也很大方阔绰。我知道,这两个女孩子无疑是在外面混得很好的。别人的风光更衬托出自己的不如意来,倒白白落得个坏名声。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很快又有消息传来,这两个女孩,一个是在外面“卖猪肉”,另一个是被男人养起来的。一夜之间,这消息象长了脚一样,迅速传遍全村乃至十里八乡。虽然我不太清楚消息来源是否真实,但这缓解了村里人对我的议论,我稍感松了口气。
  每年的八月十五和春节,无论新旧女婿,都要向老丈人家送礼的,名叫“送节礼”。因为这是我家第一次有人送节礼,所以妈妈早早就盼刘军来了。
  第一次送节礼,礼品自然丰盛。猪肉、鱼及各式补品,高高地堆在刘军的自行车上,摇摇欲坠。我妈远远地看到了,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赶忙叫我弟弟去迎接。
  我家同族的一些伯伯、叔叔及堂哥堂弟,也都从外面打工回家了。按照规矩,我妈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把他们都叫了来。名义上是陪刘军,其实是介绍大家熟悉一下,免得都成亲戚了,以后见面还不认识,闹出笑话。
  这个时候,女人是不上桌的,家里也来了很多大娘婶婶堂姐堂妹,我跟她们一起烧烧火做做菜。这些都是我的亲人,女人们在一起唧唧喳喳,男人们在一起推杯换盏。望着灶间跳跃的火光,火光映红了我的脸,我觉得这一刻,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不再指挥我们向酒桌上端菜了,男人们一边谈论着在外面的点点滴滴,一边不停地喝酒。喝着喝着,舌头便大了,于是有的大笑,有的大哭。刘军不是太能喝酒,但被我那几个刁钻古怪的堂哥堂弟灌得东倒西歪的。新女婿上门都要经过这一关的,妈妈怕他酒醉出丑,赶忙叫弟弟扶他回房休息。
  男人们从酒桌撤下去后,女人们将男人们吃下的残羹冷灸热了热,又炒了几个家常菜,边吃边谈,很是热闹。
  饭后,妈妈沏了杯浓茶,含笑让我给刘军送过去。我端茶进了屋,想到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将是我相伴一生的丈夫,不免有些激动。听到脚步声,刘军便睁开眼,看到是我,他很不好意思,赶忙坐了起来。
 
285。
  这样的夜晚,单独和一个男人呆在房间里,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慌乱地把茶杯递给他:“这是我妈给你沏的,喝了醒酒的。”
  他用手接了,连声说:“谢谢,谢谢。”
  按照风俗,若送了节礼,又见过女方的家,关系就会稳定下来,很快便会谈论嫁了。虽然我对他并不了解,也谈不上爱与不爱,但我好想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然后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
  刚才接茶杯的时候,他不小心碰了一下我的手指,我当时心中一动,并没有把手指拿开。他却好象没感觉到一样,神情镇静地接过茶杯。虽然我有过一次经历,但两个人在一起时不能太主动,这是妈妈一再叮嘱的。不过二十五岁的刘军,本应是热情如火的年龄,又是在酒醉的夜晚,竟我的手都不拉一次,这未免让我有些失望。
  这几年,艰辛的生活让我早早懂得世事的艰辛,也造就了我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别人对于我,哪怕一个眼神的轻视,一个动作的懈怠,都能让我捕捉到。而此时,我就从他一连串不经意的眼神和动作中己经捕捉到,他对我,是忽冷忽热,是患得患失的。
  喝完茶,他把碗放在桌边,和往常一样,他的目光掠地我的头顶,望着别处,竟一句话也不说。房间静得让我窒息,我站在那里,非常尴尬,只好拿起碗,逃也似地走出房间。另一个房间里,我的亲人们还在热情洋溢地谈论着刘军,谈论着我的婚姻,我却感到意兴阑珊,一个人偷偷溜出院子,无助地斜倚在房间后面的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上。
  我知道,倘若男人对属于自己女人并不亲近,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方面是过份的拘谨和守旧,另一方面是根本对那个女人不感兴趣。但从和他仅有的一次谈话中,他似乎并不是一个拘谨和守旧的人。那么,只剩下后面一个原因了,那就是:他根本就不喜欢我。
  这个想法让我沮丧。倘若真的如此,那么,我在村里的名声,就是雪上加霜了。想着我所经受的一系列磨难,我不由得潸然泪下,泪水流进脖子,非常冰冷。一阵寒风吹过,我不由自主地打个了寒颤。
  这时,我听到院内人声嘈杂,肯定是我的亲人们各自回家了。妈妈焦急地叫着我:“海燕,海燕。”
  我知道她是叫我回去送刘军,但想到刘军那淡然而疏离的目光,我便假装没听见。直等到人声全部远去了,我才回了家,落得妈妈好一阵埋怨。
  望着妈妈堆满笑容的脸,我感到非常内疚,实在不忍心把内心的担忧告诉他。我沮丧地想,过了年再说吧,过了年,按照本地风俗,娘家要接出了嫁的女儿回家过一段时间。如果是女孩未婚但确定恋爱关系的,男方则会接女孩到家里玩一天。如果刘军过年后会来接我,那就说明是我多心了。
  我暗暗祈求:但愿是我多心了。
 
286。
  因为有了心事,我辗转反侧了一夜,直到快天亮了才勉强睡去。本想睡个懒觉,谁知,妈妈却早早把我推醒:“快起来,今天轮到我们家给王奶奶送饭了。”
  我惊讶地问:“王奶奶?就是那个住在村外的五保户吗?她快八十了吧,身体不是一直很壮吗?我在家时,她还能自己打水做饭呢。”
  妈妈点点头:“就是她,她家没有机压井,去年到河里提水,不小心跌倒了,从此再没站起来,一直躺在床上,连饭都吃不上。后来还是村里人看她可怜,便让每家轮流送饭给她,她勉强活到现在。要是有人家因为太忙或别的原因没送了,她就要挨饿。因为常年卧病在床,她屁股下的肉都烂掉了。每天只能半睡不躺地呆在床上,这样活着,真是造孽呀。”
  我奇怪地问:“她是五保户呢,村委会就不管吗?”
  妈妈叹了口气:“管什么管?自从她不能种地后,连基本的口粮田都种不了,只好一任田地荒芜。以前有农业税的时候,村里每年还多少还从提留款里拔出点粮食给他们。在农业税取消后,这点粮食也彻底没有了。就连专门发给五保户的救济款,经过上面层层扣减,也只能每年年底时,领到50块钱。”
  在这个物价突飞猛涨的年代,真不知50元够干什么用的!
  送给王奶奶的饭,是用专门的一双碗筷,碗有些缺口,筷子也黑不溜秋的。我不满地 说:“这么破的碗还能用吗?王奶奶年纪大了,划破嘴怎么办?”
  妈妈不满地说:“我家这还算好的呢,有些人家,还用喂猫喂狗的碗送呢。”
  我只好闭嘴。妈妈本来是把昨晚的剩米饭装在碗里的,还放着一块冷冰冰的咸菜。趁妈妈转身的空隙,我把剩饭剩菜倒掉,盛了一碗蛋炒饭,还夹了几块半肥不瘦的肉。虽然这是昨晚的剩菜,但都是刚刚热过的,味道还不错。
  王奶奶的家是一幢简陋低矮的土砖房,房门前的空地上,满是枯草。枯草间有一条略有痕迹的路,这条路大概是村里送饭的人留下的。刚刚“吱吱嘎嘎”推开东倒西歪的破木门,一股浓烈的臭气便扑面而来,我差点吐了出来,连忙滕出一只手捂住鼻子。
  房间内很冷,唯一的木窗房用一张破报纸堆着,风一吹过,发出“扑扑”的声音。就着外面的亮光,我看到床上头半躺着一个干瘪的老人。老人脸上刻满了核桃一样的皱纹,脸的颜色和身上那床薄被颜色一样,
  如果不是那满头的白发,我甚至分辩不出哪个是她,哪个是被子。那满头头发随着窗外的风吹一摇一晃的,象一把枯草。房间里没有一点生气,要不是她间或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声,这简直就是一座坟墓。
  我轻轻叫了一声:“王奶奶,我给你送饭来了。”
  王奶奶喉咙似乎发出一阵声响,好半天才很含糊地说了声:“你是谁呀。”
  我赶忙说:“我是海燕。”
  但她茫然地望着我,显然己经记不起我是谁了。但当我把碗递到她面前时,她刚才半睁半闭的双眼立刻发出贪婪的亮光来,竟清晰地说:“我己经好久没吃肉了。”
  说完,几乎是抢过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知道,刚才那个没有一丝生气的躯体,竟会发出如此大的咀嚼声。在她吃饭的时候,我发现,浓烈的臭味是从她床上发出的。也许吃到肉了,太过兴奋,她的身子竟然移到了一下。大概是屁股上的肉都烂掉了,这样一动,未免有些疼,她又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随着她的呻吟,被子底下竟然流出一滴滴的脏物来。这脏物滴到地上,我看到是屎尿的痕迹,再次不自觉地捂住了鼻子。
 
287。
  满屋的臭味王奶奶好象闻不到一般,三下五除二地吃完后,还象猫狗那样,用舌头舔了舔碗快,满足地说:“真香。”
  我难过地说:“你要是喜欢,等一下我还给你送肉来。”
  王奶奶困难地向我抬了抬眼皮,重重叹息着,脸上的肌肉扯动了一下,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感慨地说:“你是个好孩子,送饭来还跟我说话。以前他们送饭,都把饭倒在我的碗里就跑了,除了一两个上了年纪的人,从来没人和我说话呢。”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在她床头的那张破桌子上,有一个破旧的塑料碗,碗里黑糊糊的,还留有食物的残渣,一看就是好久没洗过了。
  王奶奶抬眼望着我,双眼如孩子一般充满乞求。我知道她是想我留下来多和她说说话。但屋内的气味太臭了,我实在忍受不了。接过碗筷,很不礼貌地打断她的话:“王奶奶,我家里有事先走了,等一下再给你送饭。”
  迈出房间的那一刹那,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不是个狠心的人,我也是很有同情心的,我甚至想过象媒体上宣传的好心人那样,把王奶奶的房间收拾一新,然后再带她去太阳看病什么的。但那房间里的臭味,让我的所有同情心都望而却步。何况,现在处境的我,实在没有那个能力啊。
  回到家,妈妈己从刘军送来的节礼中挑了一半出来,让我给姥姥姥爷送“节礼”。妈妈望着那堆“节礼”,难过地说:“我家给你姥姥姥爷家送了二十多年节礼了,现在终于轮到有人给我家送了,要是你爸爸还在,他该多么高兴啊。”
  妈妈的话让我更加伤感,想到我去东莞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寻找该死的齐月升的,不但齐月升没找到,还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实在是惭愧至极!
  姥姥姥爷的家和我家隔得并不远,因为我车上推着很多东西,便没有走平时经过的路,而是绕到村外一处比较平坦的大路。在经过一座简陋低矮的土砖房时,房间发出浓烈的臭气,我侧耳细听,里面传来一阵怪异的响动。这幢土砖房是房门都破了,门口还有一尺来长的枯草。我吓了一跳,赶忙加快了脚步。
  姥姥姥爷院门敝开着,我进去一看,院内或坐或站有有七八老人,有的老人比姥姥姥爷年龄还大。此刻,他们穿着或灰或蓝的老棉衣,正围在一个兔笼前,七嘴八舌地争执着什么。
  铁笼内的两只小兔子才不过巴掌大,一边在笼中吃着青草,一边跳来跳去,很是可爱,引得老人们一阵爱怜的笑声。
  姥姥推着拐杖己经下地,看到我,高兴得象个孩子,罗里罗索地说:“海燕,快来看,你曹爷爷给我们送来两只小兔子。我家原来也有几窝兔子的,可惜上次被计生办的抄家抄走了,能卖几百块钱呢。”
  曹爷爷原是我家邻居,后来六个儿子各自成家立业,他便将老房子留给其中一个儿子,自己和曹奶奶到村外的沟渠上盖了一栋小房子,从此老两口便住在那里,这一住就是十几年。
  印象中的曹爷爷很是高大槐梧,总说我太瘦太矮,连说话声声音都象象猫似的。于是,他和曹奶奶总亲昵地叫我“小猫”。可现在站在面前的曹爷爷,我差点认不出了,原先高大的身材快弯到地上了,背后鼓起一个大包。身上的衣服竟然还有一个补丁,这简直让我不敢想信自己的眼晴。都二十一世纪了,竟然还有人穿着带补丁的衣服!
  望着那块补丁,我差点落下泪来,苦涩地叫了声:“曹爷爷。”
  曹爷爷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小猫’长成大姑娘了,前几天你曹奶奶还念叨过你呢。”
  我苦涩地问:“曹奶奶,她还好吗?”
 
288。
  曹爷爷朗声说:“好,好,正在地里薅草喂兔子呢。有时候去我家看看,我喂了好十几窝兔子呢。”
  我有些吃惊:“十几窝兔子,哪里养得过来?”
  其余的几位老人闻言,纷纷说起自己的养兔子经来。我这才知道,这些老人,大多是和儿女分家单过的,每人都养了几窝用至十几窝兔子。养兔子一般是养母兔子。因为母兔子下了一窝小兔子后,可以在那窝小兔子中留下一两个好的母兔子,母兔子长大了下小兔子,其余的小兔子都卖掉。这样,每窝兔子一年下几窝,便可以维持老人们日常的开支了,扯衣服、买油、买盐等等。
  望着这些老人饱经沧桑的脸,我真是非感交集。
  他们辛辛苦苦把孩子养大后,孩子们各自成家立业了,便一个个和他们分了家。然后,他们将仅有的口粮田平摊到儿子们名下,儿子们每年给他们足够的口粮田。儿子们自家的零用钱,是靠外出打工获取的,他们用这些钱供孩子读书、买衣、买油、买盐等等。
  他们在城市的夹缝中生存,建筑工、挖煤工、小贩等等,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就是“农民工”。他们不但要付出血泪和汗水,还要忍受城里人的白眼。更重要的是,他们面临着和所有“农民工”一样的命运:被老板欠薪。
  因为生存的艰难,他们赚的钱甚至不能养家糊口,当然没有多余的钱来赡养老人了。不是他们不孝顺,实在是孝顺不起。起初,老人们还和儿子媳妇闹,吵过,骂过,打过,于事无补,便也只好认命了。
  老人们虽然从儿子手中讨得仅够活命的口粮,却没有维持日常生活的零用钱。柴火是可以到田地、路边捡的,但油盐酱醋却是捡不到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养兔子便成了他们零用钱的主要来源。因为养兔子只要挎着小篮子,到田地里薅青草就可以了,即不需要付出他们己经在年轻时透支怠尽的体力,也不需要象养鸡养鸭那样东撵西拦。
  养兔子之余,他们什么都做。比如:农忙后到田地里捡一些别人收割时遗落的稻穗,或到路上扫一些带着稻烂的土;捡酒瓶、纸张或别的垃圾卖给镇上的废品收购站等等。他们就是用这些钱维持日常的开支,但如果不幸生病,也只能硬撑着。儿女们孝顺的,便从牙缝里挤点钱,带老人到村卫生院打个点滴;不孝顺的,便只能躺在房间生挨着,真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他们丧失了劳动能力后,他们的生活来源只能通过以上的途径。但即便是基本的口粮,也并不是每个老人都能享用到的。这些老人,一部分是儿女实在太穷或不孝顺的,口粮便给不给或给得少了。
  但无论怎样贫穷,他们都轻易不会离开这片土地。就算是曾经离开过土地的人,也会想法设法地回来,这就是所谓的叶落归根。生是这片土地的人,就算是死了,他们也要做这片土地上的一杯土,生生世世守候在这片土地上。
  从姥姥家出来,我忽然想起了艾青的那首诗《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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