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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 [推荐] 我是一朵飘零的花(10/14/2007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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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刚才修理机器的那个技术员说,亮光厂有一半以上的注塑机早就该被淘汰的,这些注塑机都是从从台湾运过来的,大多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产品,从台湾运过来时己经破旧的不成样子了。虽然马课长几次向上反应要再买几台注塑机,但终因价格太贵,林老板没有答应。
刚才出事的那台注塑机就是这些早该被淘汰的机器中的一台,因为机器本身老化得厉害,反应非常迟钝,安全阀早就不安全了。再加上我们用的再生料本身质量很差,虽然用了很多脱模剂,啤好的零件依然不能自动从模具上脱落。
注塑部所有人都知道那台机器存在这个问题,啤工都不愿意去那台注塑机前做事,技术员每次修理的时候都异常小心。大家都知道那台机器早晚要出事,但没想到是出事的会是技术娴熟的石辉。
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车间里的人做事便有些心不在焉,很多人面前堆了大堆的未处理零件。上班未削完的披锋下完前一定要完成,所以加班是理所当然的事。兔死狐悲,我们个个满脸沮丧,象一群生了病的瘟鸡。
白班来接班时,张培和几个技术员才回来了。和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马课长。他们个个眼睛发红,一脸愤怒。我们赶紧围上去,马课长脸色铁青,还没进车间就被林老板派人来叫去了。石辉是马课长的同学,又是在自己车间出的事,他要承担的责任比谁都大。
张培他们的愤怒是有原因的。当他们把石辉送到卫生院时,这个卫生院也就是我们上次体检的指定医院,卫生院只是给做了简单的止血和包扎,便让赶紧送到最近的一家镇医院。因为在卫生院止血和包扎己经花了些钱,他们身上的钱不够交手术押金,镇医院坚决拒绝手术。闻讯赶过去的马课长连忙拿出自己的银行卡取钱,好不容易凑够了钱,又找不到做手术的医生了。就这样等来等去,石辉整整在急诊室躺了一个小时。
鉴于断了那半条胳膊己被注塑机蒸熟了,根本没有接上的可能,石辉被迫截肢!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安和惶恐的氛围笼罩在注塑部,笼罩在亮光厂,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我们十点下班时,路过林老板办公室,透过窗户看到林老板正愤怒地用手指着马课长,破口大骂!
没有人敢在那个窗口前久留,我们被吓得一溜烟跑回了宿舍。
许娟的床上空空如也,没有了她丰满的身材,没有了她爽朗的笑声,这让我们宿舍的人很不习惯。每个人走过来都要扫一眼她的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晚上我们上班时,更坏的消息传来了:石辉没有办理工伤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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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塑胶厂最危险工种就是我们塑胶部的技术员。但注塑机发生事故的机率非常小,据说林老板做了大半辈子的塑胶产品也没有发生一起工伤事故,所以他并没有为注塑部技术员甚至任何厂里的任何人人办理工伤保险。
张培说,如果有工伤保险并确定是工伤的情况下,医药费由保险部门承担70%,由厂方承担30%。因为石辉并没有办理工伤保险,具体怎样赔偿,厂方还没有给出明确意见。
直到一周后许娟才回来,不过是几天时间,原先丰满的身材瘦了整整一圈,白晰的脸庞又黄又瘦,不过是二十六、七的人,我却在她脸上看到了细密的皱纹,真怀疑这个憔悴的女子就是那个有着爽朗笑声的幸福新娘。
许娟是回来收拾东西的,虽然她并不想现在离开亮光厂,但按厂规没请假三天不来上班当自动离职处理。她都一个星期没来上班了,便被做自动离职处理了。厂里念在她是事出有因,还是给她结了工资。
她说石辉病好后她要带他回家,她再也不想在这个让她新婚的丈夫失去了半条胳膊的地方了。失去了半条胳膊,石辉不可能做技术员了,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厂会招他。就是回家,他也不能再做农活,基本人就等同于一个报废人了。
可是,石辉的伤口因为那天跌倒时沾了许多再生塑胶原料,几次发炎化脓,医生说愈和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林老板己让石辉写一部工伤报告,如果鉴定确属工伤,厂里会承担应当承担的责任,并给出予适当的补偿。
我们纷纷安慰她:“当然是工伤了,你就放心吧。”
许娟苦笑道:“应该是吧,马课长正在和林老板沟通。事实己经到这样子了,我们要求也不高,只求能帮我们报销全部医药费,另外补助我们几万块钱,回家随便开个什么店让石辉守着,我们也就知足了。”说到这里,她肩膀抽搐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了下来,最后嚎啕大哭。
罗小花劝她:“别哭了,石辉这个样子了,你要是哭坏了身子可不行呢。”
许娟边哭边说:“我己经憋了一个星期了,在医院我怕石辉难过不敢哭,你们就让我好好哭一回吧。”
她声音刚落,保安队长带着一个保安员匆匆进来,看到许娟在哭,厉声说:“许娟,要哭出去哭!这是工厂,你哭得这么大声象什么样子!”
宿舍人听了这话,全都对保安队人怒目而视,纷纷指责他不仁道:“人家都这个样子了,连哭一声都不行吗?”
保安队长看犯了众怒,不敢接众人的话,却再次喝斥许娟:“你老公还在医院,处理结果还没下来,你在这里哭就是故意扰乱工厂秩序你知不知道!林老板刚才听说你在哭,非常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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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话,许娟的哭声“嘎”然而止,但我们都看到她拼命压抑着哭声,肩膀仍在剧烈地抽动着。
保安队长这才满意地离开,那个保安员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们是拿老板工资呢。”边说边匆匆向保安队长追去。
许娟边流泪边收拾行李,我看到她拿着那个经常计算存钱盖房子的笔计本沉思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将那个笔计本扔进了垃圾筒。我想,和那个笔计本同时扔进垃圾筒的,还有她的那栋二层小楼房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吧。
许娟离开了厂,我的上铺又招进来一个新来的女孩子。新来的女孩叫春草,才14岁,一脸青涩,一如刚来时的我。春草的家也是在贵州的大山里,是罗小花的远房表妹。春草对饭堂的饭菜很满足,她说她在家里一年吃不上几次肉呢。春草并不是她自己的名字,她年龄不够,是借别人的身份证进的厂。
是的,亮光厂不会因许娟的离去失去什么,也不会因石辉的受伤而改变什么!亮光厂之所以不在乎他们,就是因为不断地有春草,有我,有许许多多象我们一样贫穷而吃苦耐劳的人。我们榨干自己宝贵的青春和血汗,只为换来一把足以活命的青草!我们养肥了老板,养富了东莞,得到的却是生命被陌视,尊严被践踏!
内地是一个庞大的劳动力市场,这个劳动力市场以极低廉的价钱,源源不断地向东莞、向珠三角、向各个经济特区乃至全世界输入一个个年轻而鲜活的生命。这些生命从东莞或世界各地再回去是,己是满身创伤,心力憔悴!
接下来的日子里,许娟开始不断地出现在亮光厂和医院之间奔波,我们经常能看到她在门外被保安拦住不让进。工伤报靠己经交给厂里了,可厂里依然迟迟不表示处理结果。好在因为马课长是石辉的同学,很是帮忙。为石辉的工伤鉴定,马课长没少和林老板争吵。经常和林老板争吵的马课长现在焦头烂额,很少管车间的事情了。
与此同时,张培出入老板办公室的次数忽然多了起来,并且和马课长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了。有消息灵通人事说,林老板对马课长在石辉事件上所持的态度非常不满,现在天天骂他,张培可能要当课长了!
张培这段时间确实非常得意。按理,石辉是他手下的技术员,出了事他肯定有着逃脱不了的责任。刚开始时,他也是被老板和马课长骂得头破血流的。但随着马课长在林老板面前的失宠,他对张培不再那么凶了。
但他们越客客气气的,我们越感觉他们之间呈一种剑拔驽张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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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老员工私下说,马课长曾三番五次要林老板淘汰一批注塑机,早就让林老板不满了。这次马课长毫不妥协地站在石辉一边,要求林老板承担全部医药费并给石辉的后半生以相应补偿,加起来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素以“铁公鸡”之称的林老板怎么会不生气呢?其实马课长也是有不得己的苦衷的,石辉是他同学兼老乡,又是在他手底下做技术员出的事,他要是不如此坚持,以后哪里会有脸回家面对家乡的父老乡亲呢?
注塑课主管必须对注塑机流程非常熟悉,如果辞退马课长,一般会从两个组长中选一个做课长。而另一个A班的组长和马课长关系非常好,所以新任课长的人选,林老板肯定不会考虑另外一个组长的。
一时间,各种小道消息、风言风语扑天盖地而来,真让人目不暇接。我敢说,我在东莞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学到的东西,远比在家十九年学到的东西都多。更郁闷的是,以前在家乡时形成的自以为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在这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统计员,我以为车间的这场风波不会牵扯到我的身后,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错了。
那天我们上白班,快下班时,张培过来跟我说,车间没有白淀油了,孙丽不在,他让我到二楼的涂装课借一点白淀油。白淀油气味很大,非常难闻。但当注塑机出问题或原材料太差时,要使有大量的脱模剂。每到这时,啤工就必须用碎布沾着白淀油将脱模剂除去。
我应了一声,提了个小桶到二楼的涂装课。仅仅是在涂装课门口我就捂住了鼻子,气味太大太难闻了。我一直以为注塑课己经是全厂最难闻的地方了,没想到涂装课的味道更大。
涂装科门口是一个厚厚的白色塑胶门帘挡住的,进去要换拖鞋。拖鞋倒是很多,可一双比一双脏。我捏着鼻子捡了一双还算干净的拖鞋换上。涂装科分两部分,我胡乱撞进左边的那部分。让我料想汪以的是,我竟然在涂装课的小流水线上看到李连平。李连平正坐在一个漂亮的女孩身边,有说有笑。看到我,他淡淡扫了我一眼,又继续低头跟女孩说着什么。
车间那股难闻的气味很大,竟然连风扇都没有,我感觉自己都快不能呼吸了。流水线上坐着的一个经常到我们宿舍玩的女孩,女孩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海燕,你怎么来了?”
我走到她身边,连紧紧捏着鼻子边问:“什么东西?这么大味道?”虽然我知道这个动作是非常不礼貌的,但现在我也顾不了这么多了。那种气味,真的让人窒息!即便用嘴呼吸,嗓子也被呛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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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无辜地说:“哪有什么味啊?我们在这里呆得时间长了,什么味也没有呢。”
我边不住煽鼻子边的气味边抱怨:“这么大味道,怎么连风扇都不装呢?”
女孩指着流水线上的半成品说:“这些都是刚喷过漆的,要经过烤箱烤漆才能干,要是装风扇的话,会影响喷漆质量的,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们车间来啊?”
我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问她:“我们车间白淀油用完了,想借点白淀油,哪里有白淀油啊?”
女孩向车间的另一部分呶呶嘴:“你去问喷油那边拿吧,那里才有的。”
我道了声谢走进车间的另一部分,我的天,这里的味道真叫一个大啊,熏得我两眼生痛,我简直就不能呼吸了!车间里很多机器,在一面墙面有三个人正拿着喷枪对着半成品喷起来。喷枪每喷一下就冒出浓雾般的油漆来,同时传来一股更强烈的气味。更让我吃惊的是,这三个人身上除了穿着一双黑色的长统塑胶鞋和一身辩不出颜色的工作服外,没戴任何防毒面俱!
那三个有看到我,他们手里拿着一尺来长的喷枪都没捏着鼻子,一个高瘦的男孩看到我还热情地打着招呼:“靓妹,注塑课的吧?”
我当然不好再捏着鼻子,只好细眯着眼睛,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对他们笑笑:“我是注塑课的,请问,你们能借点白淀油给我吗?”
那个高瘦的男孩笑得更开心了:“怎么样,就知道你是注塑部的,只有注塑部的人才总到我们这里借白淀油。老大,借不借她?”
另一个很稳重的男孩冲我笑笑:“你们注塑部总占我们便宜,总这样借月底结算超支的话我们要被罚钱的。不过靓妹来借肯定得借?。在那个瓶子里,自己倒吧。”
我知道他们和我们部门的那此技术员、打料员一样,都很朴实,不过是开开玩笑,并没有恶意。便道了声谢,屏住呼吸打开那个瓶子,味道实在是太大了,我只倒了一点点就受不住了,便拿着小半瓶白淀油,落荒而逃。身后传来那三个喷油漆男孩善意的笑声。
我几乎是小跑着逃回注塑课的。呼吸着注塑课以往那叫我深恶痛疾的塑胶味,我感到自己是进了天堂!那样强烈的味道,肯定对身体有极大的危害,他们难道不知?
我将白淀油递给张培时,边大口大口吸气边问他:“涂装课那是什么味道,那么难闻?”
张培道:“是油漆味道,主要是调油漆用的天那水味道。”
我说:“那么大味道对人体肯定有害的,怎么还有人在里面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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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培无所谓地回答:“都是为了钱呗,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去看看我们车间后面的那道外墙,那道外墙在涂装课喷油漆的窗户下,那才叫好看呢。”
我半信半疑地跑过去一看,简直呆住了:那面外墙斑驳得不成样子,表面被漂得白一块红一块,五颜六色。外墙上结实的水泥墙面大多被腐蚀掉了,露出里面的砖块,有的砖块表面己成了粉未状!
喷漆有如此强的腐蚀效果,连水泥和砖块都不能幸免,人的凡胎肉体又怎么禁受得了?可涂装课、全厂员工乃至周围厂家的员工和村里的住户,却每天都要呼吸这样的气体,怎不叫人担惊受怕?我不过是一个高中生,尚且明白这个道理,不知道工厂所在地的政府是怎么想的?并且我相信,如亮光厂一样污染严重的厂家,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转念一想,做为一个连生存都成问题的打工者,我所要做的就是打好一份普通的工,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有如此想法,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我现在首先要担忧的是我自己!
尽管我在心里己把李连平划作卑鄙小人之列,但在涂装课他看我的冷冷的眼神还让是让我感到某种不安。更让我不安的是,当天下班后,好久没来注塑课的李连平竟过来找张培,他们在一旁低声说了很久的话。那天晚饭时,我竟没有看到张培去饭堂吃饭,大约是李连平请客了。想曾李连平曾说过张培是他好哥们的话,我心中的不安愈发加重了。
晚上加班时,我做好报表便和我们班啤工一起削披锋。虽然我是统计员,但统计员依然是员工待遇,就是厂牌上的名字的职位也是啤工而非统计员。所以在加班时候,我依然要捎披锋的。右手拿报锋刀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的皮肤开始是起泡、流血、结疤、再起泡、流血、结疤,如此反复,早就和其他的啤工一样,形成了一层粗糙的老茧。当然,她们的手经常要在白淀油里浸泡,比我更为触目惊心。如果不看脸,别人很难相信那是年轻女孩的手。
以往削报锋的时,大家围在一起低声聊聊天、唱唱歌的的。这段时间车间气氛很是异常,所以除了注塑机不时的开合声时,没有别的声音。九点半时,马课长不知什么时候进了车间,脸色阴沉得好象要拧出水来。旁边有人小声说:“可能又挨林老板骂了。”
张培当时正趴在马课长的办公桌前翻看报表。马课长的办公桌在注塑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张培和另一个组长是没有办公桌的。以前只要马课长在,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坐在那个置上的。但今天,看到马课长来,张培竟丝毫没有起来让座的意思,并且一脸挑衅。两人隔着桌子,开始时,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我们还是看出来两人在激烈争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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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忽然就见张培猛地站起来,伸出一拳向马课长的胸前捣去!马课长人长得瘦小,几乎比张培矮一个头,他大约根本也没有提防,张培这一拳出击得很重,马课长当即摔了个仰八叉,张培的身子也因惯性前倾了几乎90度!
马课长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绕过办公桌和张培打成一团。可怜马课长根本不是张培的对手,没几下便又被张培打翻在地,口角竟渗出血来。闻讯赶来的A班组长见状,立刻扑上去掐住了张培的脖子。我们班和张培关系很好的技术员见状立刻围了上去。马课长那伙人也不甘示弱,马课长和张培两个人的争斗变成了两伙人的争斗,一时间车间乱成一团。
当林老板人进来的时候,马课长和另一个技术员己经被打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林老板气极败坏道:“你们这些大陆人,就会窝里斗!”
马课长挣扎着起来,低声下气解释道:“是,是张培先打我的。”
林老板看都不看他,恶狠狠地说:“你身为课长,竟然带头打架斗殴,就等着处分吧。”说完,带着一伙人扬长而去!
第二天早会时,我们没有见到马课长,张培益发趾高气扬起来。吃中饭时即传来消息,马课长昨天在林老板办公室拍了桌子,把林老板气得不行,当即就打电话叫治安队把他带走了,说怀疑他和仓库的人合谋,吃了供应商的回扣。
但下午马课长就被放了回来,脸上的伤痕似乎比前一天更多了。只见他一脸沮丧,不搭理任何人,匆匆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人说,他被“炒鱿鱼”了。据说“炒鱿鱼”是广东的一道特色菜,“鱿鱼”放进锅里炒会卷起来,象离厂时卷起的铺盖一样,所以被解雇便被说成“炒鱿鱼”了。
下午下班时,所有部门收到三份通告:一是马课长被辞退;二是另一个组的组长记一次大过处分;三是张培升职为注塑课课长!吃了张培那几个人,这三份通告让很多人吃惊不小,议论纷纷。
很快到了周一,早会上,林老板重复了这三条通告,并说,石辉的工作鉴定结果也出来了,不属于工伤,事故是因他操作不当所致,所以厂里只负责医药费的30%,另外70%由石辉自己负责。
林老板说,石辉写的工伤报告上,说那台注塑机安全阀失灵所致。他看后感觉嘴蹊跷,既然是安全阀失灵发生的事故,为何以前修那台机器时没有发生事故?为什么别的技术员修理那台机器时没有发生事故?林老板于是派管理课课长到医院找石辉,要求他重写一份更详细的工伤报告,管理课课长还循循善诱:为什么安全阀失灵以往都没发生事故,偏偏这次发生了事故呢?
石辉不疑有他,就很老实地重写了一份详细的工伤报告,大意是:修理那台机器时,大约是三四点,正是上夜班最困的时候,也就一时忘记那台机器安全阀失灵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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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的石辉万万没想到的是,林老板正是根据这份更详细的工伤报告,将此次工伤定性为操作失误,并不是机器原因造成的。
诉说这些时,林老板慷慨激昂,全然不顾又昏倒几个员工了,但昏倒的员工被抬走后,队伍依然纹丝不乱。他对自己紧紧抓住石辉“因太困发生事故”的判定非常得意。他严正要求亮光厂全体员工在工作中一定要专心致志,杜绝再发生类似悲剧!倘若不幸发生了悲剧,一定不要只想着将责任推给机器或厂方,而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最后,他再次重申:“我的眼睛是很厉害的,你们骗不了我的!”他的话让我们全都噤若寒蝉、面面相觑!我甚至产生了错觉:黑白难道可以颠倒吗?是非真的可以混淆吗?我前十九年所受的教育原来是错误的吗?
随后有消息传来,其实石辉的鉴定结果早就出来了,只是没有公布而己。马课长一直在支持石辉和石辉家属上告,并为此跑了社保局、劳动局甚至公安局,强烈要求厂方报销全部医药费及后期治疗费用,并给予石辉以后的生活以适当的补偿。但他们被社保局、劳动局甚至公安局象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最终还是被踢回了林老板面前。
其实林老板这次让马课长进治安队蹲一夜,并不是马课长真的和仓库合谋吃了回扣,而是林老板想让他老实一点,不要再指使石辉家属上告了!
再次见到石辉和许娟,己经是两个月后了。那天正好我们转班休息,宿舍里忽然有人跑进来说:“快去看哪,石辉和许娟在厂门口。”
我们纷纷跑了出去,石辉蓬门垢面的,原先高大的身躯瘦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了似的,右边衣袖空了半截,无力地耸在一边。我怎么也不敢把面前这个人和三个月坐在许娟床上的那个高大、不爱言语的健康大男孩联系在一起。现在,他表情呆滞地站在厂门口,任凭许娟对着厂门又哭又喊,他一句话也不说。
许娟似乎老了一圈,又黑又瘦的,正鼻子一把眼泪一把叫着:“林老板,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欠了债,以后的日子真的没法过呢?”几个保安和本地的厂长正在劝她不要闹了,但许娟不听。
正好林老板的车开过来,几个保安赶紧向他敬礼。他挥了挥手,刚下车想看个究竟,身后跟着他养的那个女孩子。许娟眼疾手快就扑了上来,林老板敏捷的一闪,许娟扑了个空,却将那个女孩绊倒了。那女孩发出一阵尖叫,赶紧向林老板依偎过去。林老板气急败坏地指着保安骂道:“你们吃我的、喝我的,关键时候却派不上用场,我真是白养你们了!”
几个保安赶忙将她向门外推,其中一个保安大概是用力过猛,许娟被推搡到地上,但她依然哭着骂着,想从几个保安的腿下扑到林老板身边。
再看石辉,他任由别人挤到一边,依然一句话也不说。围观的员工中有几个以前和他关系很好的,但没有人敢过去和他打招呼。即便是过去和他站在一起,也等于和林老板公然为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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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板脸色铁青地对厂长说:“这个疯女人,我不想再看到她!”说罢拥着那个女孩施施然离开了。
黑瘦的本地厂长象得到圣旨一般,赶紧拿出手机拔打电话。不到十分钟,一辆警车停在厂门口,还没等许娟反应过来,就跳下来两个警察,把石辉和许娟带拖带搡塞进了警车。警车风驰电制般地开走了,在场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从那以后,没有人再看到石辉或许娟在东莞出现过。
想想在这场事故中,石辉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双手,他的下半生将成为一个残废人;许娟爽朗的笑声就此尘封,守着一个残疾的丈夫,不知她要忍受多少屈辱;马课长原想以自己课长的势力,帮一下同学同乡,谁知什么都没帮上,连课长的位子都丢了。他文化不高,想找找一份类似的工资和职位,也并不是易事。石辉和许娟欠下了大笔的医药费不说,以后的日子,他们可怎么过啊?
而厂方呢,仅付出30%的医疗费,还不包括后期治疗。厂里有人估计了一下,石辉医疗费最多不会超过一万元。也就是说,厂方仅付了3000元,而石辉要付7000元的。这7000元对于厂方其实不算什么,但对于刚刚稳定下来的石辉和许娟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数字呢。
马课长走了,张培现在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马课长的位子上了。自从他坐在马课长的位子上后,李连平又开妈频繁地出现在注塑部,不过他现在不是来找我,而是来找张培。据说李连平经常请张培吃饭,两人打得非常火热。直到有一天上班时,李连平将涂装课的那个漂亮女孩领到了张培面前。在经过我身边时,我看到李连平诡秘地冲我笑了笑。
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张培就将那个女孩领到我面前,冷冷地说:“这是涂装课的曲云,从今天开始转到注塑课上班。教会她做统计后,你先去披锋台削披锋吧。”
我的心一下掉进了冷窟,颤抖着声音问:“为,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以前对我还算不错的张培听了这话,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冷冷地说:“你做错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别废话了,快教曲云做报表!”说罢扬长而去。
李连平幸灾乐祸地冲我笑笑,也随他去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竟适应不了这种突然的变故。
想起刚来东莞时的栖惶,我知道现在是不可能辞工的。既然没有退路,就只好忍着屈辱在这里做下去。带着曲云去各台注塑机前做统计时,一些相熟的啤工都问我是怎么回来,我只好苦笑着说:“没什么,教会她我还做啤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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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曲云去洗手间时,罗小花愤愤不平地为我抱屈:“凭什么这样待你啊?”
我郁闷道:“我也不知道,我问张培我做错了什么,张培要我问自己呢。”
罗小花冷笑一声:“我知道了,你是马课长提拔上去的,他一定以为你是马课长的人。”
我立刻明白了,张培正在车间排除异己,另一个班的组长己降级为技术员,两个技术员己被降级为实习技术员。而这三个人,都是马课长比较好的朋友。可天地良心,我跟马课长平时连话都难得说上一句呢。
我感到非常委屈,眼泪几次要流下来,但我强忍着咽到了肚子了,只是感觉眼眶湿湿的。我不敢和张培吵闹,只好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曲云身上。她填错一个数字,我就冷冷地骂她笨,还时不时恶言恶语讽刺她。曲云并不还嘴,只是我骂得狠了,她才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明天是我生日,我男友说要送我一件生日礼物,没想到是这个。”
听了这话,一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我试探地问:“你男友?你男友是谁?”
曲云羞涩地说:“我男友是李连平,我今年刚进涂装课他就开始追我了。”
我只感到气血上涌,很想告诉她李连平是个败类,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来,生硬地问:“你刚来就谈男朋友了?你了解李连平吗?”
曲云连声说:“了解的,我了解的。他对我可好了,把我当成小孩子一样。”
我还想说什么,下意识抬起头时,看到李连平正站在我身边不远处,正用阴冷地望着我。我 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曲云听到我叹气,以为我不高兴了,小心翼翼地说:“你不要难过了,要不我还是回涂装课吧。”
我勉强冲她笑笑:“算了,是我不好,就算你不来,还会有王云李云来的。”
说句公道话,曲云是一个非常单纯的女孩子,比我还小一岁。我之前心情不好冲她发火时,她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现在,她看我的脸色不象刚才那样难看了,就唧唧喳喳和我说个没完。她也是刚从四川一个大山里来的,和李连平还是一个县的老乡。她认为老乡更可靠一些,再加上她刚来东莞,什么事都不懂,很自然地就和李连平走到一起了。
被嫉妒和怨恨冲昏了头脑的我,恨不得马上让她从我眼前消失,实在非常厌恶跟她讲话。甚至连开始想提醒她李连平是什么人的念头都打消了,巴不得今后有她好看!
曲云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统计本来就很简单,她学得很快。所以下午上班时,我便将统计用的直尺、笔、报表等物交给她,很平静地坐到披锋台前。但我还是感到某种异样,以前和我很要好的几个女孩子,甚至连罗小花,都尽量避免和我讲话或走得太近。反而是曲云,大概是我教了她,又是老乡的缘故吧。她一有空就坐在我对面,问这问那的,很是亲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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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安慰我的人不安慰我,过来安慰我的人我又不可能和她做朋友,心情非常压抑。我一边削披锋一边想:现在出厂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再委曲都要忍,什么时候金秋厂招工了什么时候走人。
但我的如意算盘打得太早了,加班到十点下班时,我们班所有人排队离开车间。孙丽忽然追上来说:“杨海燕,你留下。”
我心里一沉,颤声问:“什么事?”
孙丽同情地说:“你被解雇了。”边说边递过一张解雇通知单。
看到通知单上张培的签名,我忍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沙哑着声音问:“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孙丽小声说:“张课长己经签名了,等一下保安部会来人带你去办手续的。”
我知道,所有被解雇的人保安部都要派一名保安跟在后面办手续的。从收拾行李、到人事部交东西、一直到会计部结了工资,保安都会跟着,象押解犯人一样。这样一想,我心中的屈辱更大了。
趁保安部还没来人带我,我象疯了一样四处找张培,终于在打料房找到他时,望着他那张冰冷的脸,我全部的怒气都变成了一声怯怯的疑问:“张课长,为什么要解雇我?”
张培傲慢地说:“解雇人还要理由吗?怎么?马课长都走了,你还想冒多大的泡吗?”说完再不理我,大声喝斥跟在我身后的孙丽,“你是怎么做事的?为什么还不叫保安部派来人带她办手续!”
孙丽委屈地说:“己经打了。”
张培不屑地扫了我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来带我办手续的是李连平,望着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我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我卑视这个人,可偏偏我被解雇的狼狈全程呈现在他面前,还有什么比这更让我无奈的事情吗?
我在李连平的陪同下,先是进房间收拾了一下行李。我的行李本来就很少,所以很简单就收拾完了。在李连平冷冷的目光中,原来宿舍里亲亲热热的姐妹,没有一个人和我打招呼,全都是如避瘟神一般。想起那天我因为同样的原因对石辉和许娟的冷漠,也理解了他们。我深切明白了人一走茶就凉这个道理,谁会为一杯凉茶浪费感情呢?再说,我是被张培解雇的人,倘若她们和我走得太近,便是跟张培作对,也许下一个走的人就是她们了。
到人事部交了员工手册、厂牌,到总务部交了饭卡,到会计部领了工资,我便是亮光厂一名被解雇的员工了。
离开厂门时,一直不言语的李连平忽然皮笑肉不笑地问:“知道为什么你会被解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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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由一愣,试探地问:“难道是因为你?”
李连平挖苦道:“你还不算太笨!”
尽管我心里隐隐知道解雇与他有关,但从他嘴里得到证实,还是有一种被人出卖的感觉,我愤怒地问:“我又没得罪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卑鄙!”
他恬不知耻地说:“你不听我的话就是得罪我了!我一点都不卑鄙,卑鄙的是你!曲云总是围着你转,也不知道你和她说什么了呢?”
我简直气疯了:“我什么都没和她说!曲云是个好女孩,就算你是她男朋友,她也一定不会听你的话的!”
他哈哈大笑,笑罢,恶狠狠地说:“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话音刚落,猛地一按电动门,我便孤零零地被隔在了亮光厂的外面。
我屈辱地看着那个电动门,看着我生活了八个月地方。此刻,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是那么陌生,陌生得仿佛我从没有进去过一样。亮光厂给我留下的印象,除了没完没了的加班,便是注塑部和涂装部那刺鼻的气味。还有就是,我是被这家工厂解雇的!我一直认为被解雇是一件极耻辱的事,为了远离这种耻辱,我几乎是逃一般地提着行李离开了。
再也看不到亮光厂的厂房时,我才停了下来,陈刚和丽娟都在上班,我真的不知该往哪里去。按理说,除去七扣八扣的,我也领到将近四千元的工资了。身上刚领的915元除去进厂时的100元押金,另外的815元是50天左右的工资。其余的钱还了借陈刚的钱和偶尔的零用,我全都寄回家里了。
家里除了口粮田没有别的收入,可口粮田要化肥、要农药、要提留款,还有上面经常征收的各种各样费用。更离谱的是,去年我离开家不久,我家宅基地上长得碗口粗的树便被乡政府派人强行砍了。乡政府硬性规定,所有人家一律改栽桃树,虽然不合时令,村里人也不得不高价购买了质量极差的桃树苗。据说那些桃树苗是乡政府用极低的价钱从别处购买的,却以高价卖给了农民。
不合时令且质量很差的桃树苗成活率极低,现在乡政府又在组织人铲除各家的桃树苗了,准备统一栽种银杏树。银杏树苗当然也是乡政府统一低价购买的,然后再高价卖给农民。在这一买一卖间,乡政府不知创了多少利润,而这利润并不是属于国家的,只是属于某些以权谋私的人,最终苦的还是农民。
寄回钱的三千多元,妈妈还了几百元的债,又买了化肥、农药,交了提留款,还有人情来往的,现在也所剩无几了。爸爸在世时,我是无忧无虑的,从来没想到支撑一个家是这么艰难!
要是陈刚介绍我进金秋厂的话,还要向人事交“介绍费”,进厂之前还要吃要喝,这915块钱能够花几天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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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提着行李经过一家发廊时,我看到敝开的发廊里坐了几个如李连平老乡一样的风尘女子,个个坦胸露背,化着浓妆,胸口开得极低。她们边打牌边嗑着瓜子,一副清闲自在的样子。
我忽然很羡慕她们,最起码,她们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不用为最基本的生存担忧啊。而我呢?真不敢想象,如果一时进不了厂该怎么办?迫在眉捷的问题是,今晚我住在哪里啊?陈刚和丽娟会不会收留我啊?
无论如何,丽娟和陈刚是我唯一的寄托。当我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到他们的出租屋时,令我又惊又喜的是,出租屋的门竟然是敝开的,丽娟正坐在房门内看一本杂志。原来他们昨天刚做完一批货,今天特别放假一天。
丽娟边帮我放行李边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辞工啊?我们厂现在不招人呢。”
尽管心里有一肚子委屈,但想想辞工终究是很丢脸的事,我涨红了脸,故意愤愤地说:“不想做了,累死人,气味又难闻。”
丽娟有些恨铁不成钢:“你真是的,只要找工哪里都一样累的呢。”
我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勉强笑笑:“你们厂虽然累工资高啊,亮光厂算什么啊,又累又难闻,工资也低。”
丽娟有些为难:“可我们厂招工都招熟手,象你这样没技术的要想进去一定交介绍费的,等陈刚回来再问问吧。”
不一会儿,陈刚就端着一大盆衣服回来了,原来他是到院子另一侧的水井边洗衣服了。这个院内的所有住户共用一个水井,水井就是很古老的那种,要先用一个桶吊下去才能提水。虽然各个房间都有一个水笼头,但这些水笼头是长期拧不出水的。出租屋的住户每人每月要交5块钱的水费,丽娟他们两个人每天要交10元的水费。
丽娟一跟他说我辞工了,陈刚赶紧安慰道:“辞就辞吧,电子厂虽然好进,但工资太低了。女孩子在这边找一份工作还是很容易的,或者你先随便找一份工作,等我们厂找工了再进?”
经他一说,我和丽娟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到底陈刚出来的时间久一些,他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辞工,这让他对他很是感激。我心事重重地搬了个小板凳在丽娟身边坐下,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陈刚在门口晾好了衣服,和我们打了声招呼又匆匆出去了,说要去市场买菜。这让我很不好意思,我知道,如果我不来的话,他们就会吃中午剩下的菜。
我望着他的背影,感觉他走起路来双腿直直的,很不正常。我担心地问:“陈刚的腿怎么了?走起路来感觉怪怪的,他以前走路可不是这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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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娟难过地说:“所有烫工都是这样的,特别是大烫。他们用的都是水蒸汽式烫斗,温度非常高,这样才能把衣服烫得平整好看。为了使上劲,烫台要调到正好和大腿部根部平齐,时间长了,那地方都被烫斗的高温灼伤、起泡、破裂直到结疤。好了以后又要被灼伤、起泡、破裂再次结疤。这几天,他那地方的水泡正好破裂呢。”
说到这里,她忽然看到我的手,惊叫道:“你的手怎么了?以前你的手又白又细,连斑点都没有的呢。”
我苦笑:“和陈刚一样呗,这还算好的,做了一段时间统计呢。你要是看到我们车间那些女孩的手,那才叫惨呢。”
丽娟叹了一口气:“做什么都不容易啊。”我深有同感。
晚饭是陈刚做的,他买了一条鱼。鱼很大,浑身都是肉,我吃得好开心,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吃一回饱饭了。后来我才知道,这鱼叫塘虱鱼,长得又长又圆,是养在脏水脏泥里的,非常好养。因为嫌脏,有钱人从来不吃的,却是我们打工者的美食。塘虱鱼才两块钱一斤,买的时候让卖鱼的帮忙剁成小段,每小段一寸来长,然后放在油锅里煎,煎好了放上辣椒,非常美味。如果塘虱产仔的时候呢,又可将将它的仔单独挑出来,放上葱蒜,又是一锅好汤呢。
吃罢喝足,我们聊了一会天,陈刚就回厂去了,这让我很过意不去。因为他们厂有规定,外出住宿要申请的,如果没申请就外出留宿,被查房查到要罚款的。所以丽娟和陈刚都己经做了外宿申请,他们在厂里己经没有床位了。今晚陈刚回厂里要和别人挤,不知道要和别人多说多说好话呢。
以前丽娟和陈刚住这间房的时候,虽然两人都有暂住证,但并没有结婚证,所以每晚睡觉前,隔壁的那对夫妻都要把他们的门从外面锁上,第二天起床再帮他们打开。这样一来,治安队如果夜里来查房,看到门从外面锁了,就以为里面没有人,那样就不会乱踢房门了。做为报酬,他们每天要付隔壁那对夫妻一块钱。
今晚陈刚没在里面住,我也有暂住证,所以就不用他们锁了。这让隔壁那位准备来锁门的妻子很不高兴,和丽娟说笑的同时,暗中翻了我一个白眼。
冲凉的时候,我们是从院中的水井里提了水,在屋角的那个低洼处冲的。临睡前,我们又提了一桶水放在屋角,这样夜里起来小便时就不需要到外面的,小便完后用水冲一下就行了。
这是来东莞后我和丽娟第一次睡在一起,她对我讲了许多和陈刚之前的悄悄话,讲得我脸红心跳。想想真是惭愧,我们是同年生人,丽娟都和陈刚同居了,我却连恋爱都没谈过呢。
那个夜里,我第一次梦见自己和一个男孩紧紧拥抱,而那男孩,我却看不清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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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再次醒来时,桌上留着房门的钥匙,丽娟己经去上班了。天气很热,房间却只有一个小小的风扇。我很奇怪,房间这么热,唯一的一扇窗户却关得紧紧的。窗户上钉着密密的钢筋,当然是不怕人进来的啊。所以想都不想,便把窗户打开了。
我找出两套比较好夏装洗好晾在房间。不论是去别的厂还是金秋厂,见工时当然不能穿亮光厂厂服啦。收拾完毕,己经十一点多了,感觉肚子很饿,于是出去吃饭。丽娟和陈刚是在厂里吃的,上班时候他们是不做饭的。我算了一下,我一个人呢,做饭要买这买那的,实在不划算。要是在外面吃呢,一块钱一顿炒粉,每天两顿炒粉,再加上早餐的五毛钱馒头,一天只要花两块钱,又方便又划算。
吃完饭,我又在外面随便转了两圈,虽然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但因为不舍得钱去买,反而很难过,所以转了一下就回来了。房间门依然和我出去时一样,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谁知我打开房门却愣住了,屋内晾晒的衣物毛巾全都不见了,而床头丽娟昨晚晾晒的衣服却一见没少!
我急得在房间团团转:房门锁得紧紧的,那些衣服会长腿了不成?但院内静悄悄的,上班的上班,睡觉的睡觉,除了我,没一个多余的人!
丽娟加班加到十点才回来,我跟她一说,她埋怨道:“谁叫你把窗户打开了?是小偷用铁钩子从窗户伸进来把衣服钩走啦!我们刚搬进来时不知道,也被偷过一次呢。”
我很沮丧,明天我准备自己出去找工作呢,现在好了,连衣服都没得穿了,还找个鬼工作啊?无奈之下,第二天只好走进一家服装店,花10元买了一件黑色一步裙,又花3元买了一件白底蓝花的小T恤。这两件衣服对我来说都是太露了,但是削价处理品,价钱非常便宜。外表看上去虽然好看,料子却是涤纶的,非常薄。其实非常喜欢一条白色牛仔裤,但那条牛仔裤要50元,且白色又不耐脏,想想还是放弃了。
回来的路上,看到一家鞋店门口在处理塑料凉鞋,7块钱一双,我又挑了一双白色的半高跟塑料凉气。
回到出租屋,当我穿着这20块钱的衣服,再对着镜子打量自己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那里土里土气的丑小丫哪里去了啊?镜中的女孩容貌俏丽、身材婀娜,是那样的清秀和妩媚啊!
是的,20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要实现我来东莞的目的,一定!”
我决定明天开始找工作!
91。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和去上班的丽娟同时出门。
刚走不几步,就看到一个穿戴破旧的中年妇女挑着两只脏筒迎面而来。中年妇女头载一顶平底斗笠,长得粗黑瘦小,一看就是经受过风吹日晒。她看到我们,竟然友好地冲丽娟笑笑,用并不标准的广东普通话打着招呼:“上班啊?”
丽娟赶紧恭敬地说:“上班,阿姨。”
那妇女走后,我奇怪地问她:“这是谁啊?你认识?”
丽娟回头望望那位妇女,赞叹地说:“认识,是我们房东,人很好的。本地人一般都有几套房子出租的,我们租住的那套院子只是她家的老宅子,她在别处还有两三幢楼房出租,你看她们还这么辛苦,每天早晨都要挑这些东西喂猪。”
除了在亮光厂远远见过本地那个黑瘦的厂长外,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知道本地人的生活。每家有两三套房子出租,光租金就要收多少啊?真想象不出如此富有的人家还干这么脏累的活?
丽娟再三交代我小心,便去上班了。
阳光很耀眼,天气正炽热。我漫无目的地在附近的工业区转业转去,希望能找到一家暂时立身的工厂。
这段时间,正是内地许多大中专院校毕业生及初高中毕业生大量涌进东莞的第二高峰期,第一高峰期就是过年初的那段时间。过年初的第一个高峰期,涌进来的大多是没有什么文凭、年龄偏大的,且过年前后厂里员工流失很严重,所以工作很好找。而现在呢,许多工厂人员己趋于稳定,找工的人大多数非常年轻,所以工作就很难找了。
不时在工业区遇见行色匆匆的找工者,全都象我一样茫然与疲倦。在这些找工的人中,手里拿着小包的,一般是有文凭的;而两手空空的,多是初中或小学,且是做普通员工的。我感到有些惭愧,为了方便装那本可怜的高中毕业证、身份证和暂住证,丽娟把她刚买的小包借给我了。穿着新衣服,背着小包,看上去似乎很新潮时尚,谁知道我一天只吃两块五毛钱的饭呢?
我知道现在工作很难找,所以要求也并不高,再苦再累也不怕,只想能找一家工资高一点的厂。一般来说,只有比较正规的厂工资才能高,而这种厂,一般比较大。于是,我便将眼光盯着那些具有一定规模的工厂。
但这样的厂并不多,偶尔遇到的也并不一定招工。只有一次遇到一家,虽然招工,可我递上身份证时,负责招工的人事文员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而是在保安室内对着手中的纸条念了几个人的名字,被念到名字的人高兴地进去了,其余的人很知趣地散开。
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人也和我一样是第一次来见工的,为什么人事文员的纸条上会有他们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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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这个疑问回去和丽娟一说,丽娟无奈地说:“那些人肯定是有老乡或亲戚在厂里的,事先交了介绍费给人事呢,我们金秋厂还不是一样?”
我郁闷地问:“那一般要交多少钱呢?”
丽娟想了想:“这个是根据那个厂好坏来决定的。现在男孩子很难找工作,一般厂都不招男工的,所以男孩要是没有技术,进再小的厂也是要交介绍费的。要是女孩呢,熟练工一般不需要交,生手的就要交,听陈刚讲,介绍费一般是整整一个月工资吧。”
我叹息道:“我要是做人事就好了,不但能收很多介绍费,还能接触到很多去应聘的人,说不定那些人中就有齐月升呢。”
丽娟不满地白了我一眼:“现在你还在想那事啊?连肚子都填不饱了呢?何况,连警察都找不到人,你去哪里找啊?”
我望着丽娟小而温馨的出租屋,无言以对。
以往我找工作时,都是看到一个工厂就直扑到厂门口的招工栏。但我那天下午,我百无聊赖地在工业区转悠时,竟然看到一个专门的招聘专栏。这些招聘专栏里的招聘信息五花八门,甚至有几家招聘文员的工厂只要高中文化就行,至于电脑方面的,竟然没有做明确要求。
如果能做文员,就可以坐进宽大漂亮的写字楼,工作相对轻松,就会有时间学电脑、报自考,如果做了人事,还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找齐月升。如果学了电脑和通过自考,我会有更大的发展,绝不会比我那些上了大学的同学差!想到这里,我真是兴奋莫名!
招聘栏上那些地方有的极远,有的却很近。为了安全起见,我最终选了一家离我所在的地方极近的工厂。那家工厂的名字叫智达,招聘广告是红纸黑字的手字体,毛笔字写得非常漂亮。他们需要生产文员多名,月薪800元。要求却很低,女性,18-25岁,高中以上文化。
生产文员不需要会电脑,这条是可以说得过去的。比如在亮光厂里的注塑文员孙丽,她甚至连办公桌都没有,确实是从不需要电脑的。这样一想,我对自己更有信心了。
我在心里死死将智达厂的厂名和厂址记住了,智达很近,我甚至不需要问路人怎么走,根据广告上的指引,七拐八拐,很快就找到了“智达”厂的所在地。让我大失所望的是,除了一间低短破旧的小屋,我什么也没看见。小屋只是孤零零的一间,座落在一幢大房子的边上,显然不是能请得起多名生产文员的“智达”厂。甚至连我奇怪地一遍遍念叨着路线,在那间小屋面前转来转去。别说厂子,连“智达”两个字都没有见到呢?
正在我不知所措时,从那间低矮破旧的小屋中走出一个长相极秀美的年轻男人。我赶忙迎上去,礼貌地问:“请问,这儿有一家智达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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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友好地冲我笑笑,用标准的普通话热情地说:“智达厂就是这里啊。”他边说边指着房间一块竖在地上的木板,我这才看到,木板上写着“智达”两个字。木板己经发黑,原先红色的字也模糊不清,看来这块木板立在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找了半天的所谓“智达”竟然是写在这样的木板上,所以根本没有注意。
我的目光刚一从木板上移开,他就笑眯眯地示意我:“请进来吧。”
我望了望这间破旧的小屋,这显然不是智达厂。难道工厂是相邻的另一间大房子?但那间大房子的阳台上晒满了衣物,应该也不是。我有些犹豫,那个男人看我迟迟不移动脚步,连忙解释道:“这里不是我们厂,我们厂很大的,这里只是我们厂的一个招工点。”
望着他考究的衣着、得体的举止和不俗的相貌,一点也不象电视小说中那种坏人的样子,我略略宽了心,随他朝那个小房间走去。从门外望去,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是一张破旧发黑的蚊帐,另外就是一张办公桌。这样的摆设怎么会是一个工厂的招工点呢?我疑惑地站在房门前,不肯进屋。
他坐在办公桌前,摊开一张表格:“快进来啊,填好这张表我就带你去上班。对了,你是应聘什么工种的?”
我小声说:“我想应聘生产文员,可我不会电脑。”
他冲我竖起了拇指:“生产文员?怪不得我看你不象一般打工妹呢,一看就是有知识的大学生。不会电脑怕什么,可以学嘛。来,填了这张表我就带你去上班,工资每月最少800元。”
大学生?生产文员?学电脑?800元?我被他这一连串的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脑,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说的这些都正是我想要的东西啊。我不再犹豫,正要抬腿往里走,忽然,我看到蚊帐后面似乎有人影一闪,与此同时,蚊帐后面似乎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我赶紧刹住脚步,疑惑地望着蚊帐后面,又望望他。
他刚才还堆满笑容的脸忽地一沉,不易察觉地朝蚊帐后面看了一间,瞬间又恢复正常,镇静地说:“没什么,没什么,这房间太旧,老鼠太多了。厂里现在效益很好,正在建新的招工点,到时候我们可就是一家人了。”
我感觉他说的一切都太好了,天花乱堕的。就是因为太好了,反而越发让我不敢相信了。去别的公司应聘,人事文员都要反复看毕业证和身份证的,有的还要考试。他却连我毕业证和身份证都没看,就让我填表上班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尽管舍不得,我还是决定放弃这次太轻易得来的机会。
我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应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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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话,他生气地将手中的表格往桌上一放,怒气冲冲地喝斥道:“你耍我不是!想应聘就应聘,想不应聘就不应聘!”
他边说边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我,迅速站起身来。
我吓坏了,赶紧后退几步,飞也似地跑开了。他这时己走出门外,在后面大声喊:“靓妹,回来,你回来啊。。。”
直到跑出好远好远的闹市区,我才止住脚步,抚着“扑扑”乱跳的心,惊魂不定地朝丽娟的出租屋走去。为了省钱,我从来不坐车的,白天转悠得再远也是步行回来。那天回到出租屋时,天还没黑。很意外地,陈刚和丽娟都在。原来他们破天荒不加班,他们就买了菜回来做饭吃。
他们也做了我的饭,且等我回来吃,这让我非常感动。在陌生的东莞,有这样一对朋友,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幸事。如果不是他们,我现在沦落街头也说不定呢。
我把今天招工的事和他们一说,丽娟埋怨道:“别再找好厂了,先随便找个厂进去吧,听说我们厂快要招工了呢,到时候自动离职好了。最起码有吃有住的地方,你这样真叫人担心呢。”
我有些得意道:“还好我跑得快,只直好奇怪,那样的一个小房子也可以招工啊?还有,你们说他那蚊帐后面到底是什么啊,怎么还有人咳嗽?”
丽娟不以为意:“你听错了吧?是墙外人咳嗽的吧?”
陈刚试探着说:“会不会那间小屋内还有什么机关啊?听说有人专门假招工,骗到女孩就送到境外做‘鸡’或卖到偏远的乡下呢?”
丽娟停止了吃饭,和我对望了一眼,面面相觑。丽娟不相信地问:“陈刚你乱编的吧,真的假的啊?”
陈刚赶紧笑笑:“吃饭吃饭,反正啊,海燕你小心此就是了。”
我强笑道:“我也不是那么好骗的吧。”话虽这样说,想着当时的情景,我忽然感到十分后怕。
吃完饭,丽娟不让我动手,她和陈刚一边涮碗一边不时低声说笑。丽娟一会儿帮陈刚理理衣服,一会儿又亲昵地扭一下他的耳朵。两人身体挨得很近,丽娟半个身子都趴在陈刚身上。他们这些动作,让我感觉自己象个多余的人,心里非常郁闷。便借口吹风,到外面转了一圈。
再回来时,地上己铺了一块带各种图案的四方塑胶块。这些塑胶块五颜六色,画着各式鱼虫花鸟,虽然漂亮,却散发出一股股刺鼻的怪味。塑胶块一尺来长,四面都有小耳朵,环环紧扣,铺在地上,象席子一般大小。
看我进来,陈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丽娟将我拉到一旁,小声解释道:“宿舍里借不到床位了,陈刚今晚就睡在这儿。”
地铺都铺好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再说房子本身就是他们租的,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只好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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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他们还比较照顾我,陈刚睡地铺,我和丽娟睡床上。
因为陈刚在房内过夜,门请隔壁人家锁住了,明天早晨丽娟又要给他们一块钱了。整整一夜,我好担心他们两人做出什么事来,和以前在亮光厂吴少芬他们一样。如果说在亮光厂我不太难堪的话,那是因为吴少芬他们我毕竟不熟悉,且当时宿舍也并不是我一个人。但现在不同了,丽娟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呢。所以,我想尽快入睡,睡着就好了,不管他们做什么事我也听不到了。偏偏我越想睡着越是睡不着,心里非常着急。
到了早上,我的担心终于解除了,他们什么都没做,似乎睡得也很好,我却不住打着哈欠,一脸倦色。丽娟担忧地说:“海燕,夜里怎么没睡好啊?今天就不要去找工作了,休息一天吧。”
我感激地冲她一笑,摇了摇头。
虽然昨天想找一份生产文员的工作失败了,但却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也许正如昨天那个人说的那样,并不是所有的文员都需要会电脑的?尽管我知道这种情况也许很少,那个人的话也实在不能让人相信,可是天知道,我是那么想做文员,想会电脑,想当人事,想尽快找到齐月升啊。
所以,抱着微薄的希望,我开始象疯了一样寻找招收文员、且不需要会电脑操作的工厂。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一家招聘专栏,我又看到了几份这样的信息。其中有一家名叫丰飞的港资公司的招聘信息更是强烈吸引了我。
办公室文员两名:女性,高中以上文化,18-25岁,五官端正,有工作经验者优先。
和昨天那家红纸黑字手字的招聘信息不同,这家是电脑打印的,里面招聘好多个工种。电脑打印的公司相对来说应该比较正规的,又是港资,港资相比台资要好得多。想到这里,我决定去应聘。丰飞虽然在另一个镇,但离我所在的地方并不远。现在也不过八点多钟,为了省车费,我边问路边向丰飞走去。
好不容易找到丰飞,我长舒了一口气,并不是象昨天“智达”招工点那样破旧的小屋,而是在一幢繁华的超市二楼。楼道很窄很脏很脏,正在我犹豫间,却看到不时有上上下下的人,这些人手里拿着招聘报表和信息,看样子都是来应聘的。
我随着人流走进二楼,房间不大,人却很多。大约二三十张办公桌,办公桌后面挂着不同厂家的招聘信息。有的办公桌前坐着人,坐着人的办公桌围着一圈人在说着什么;有的办公桌前则是空的。看到我进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热情地迎上来:“你是来见工的吧,请进。”
我懵懵懂懂道:“我是来找丰飞的,这是丰飞厂吗?”
女孩子顿时笑颜如花:“我们就是丰飞信息咨询公司,掌握几千个工厂的招聘信息,有几百种职位,可以帮助你找到任何你想要的工作,跟我来吧。”
可以找到任何我想要的工作?毫不犹豫地,我跟她走了进去。
96。
女孩将我引到一张桌子边,便走开了。这张桌子里面坐着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此时正口若悬河地和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讲着话。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戴眼镜的男子是内地一家工厂的副厂长,因不满厂长专权,停薪留职想出来闯一闯。但找了很久的工作都没找到,他再三声明,他是共产党员,以前是副厂长,想到这边找一份厂长经理的工作。
共产党员?副厂长?这些在我心目中都有位高权重的人,我仰慕地望着戴眼镜的男子。中年男人一边对他的话不断点头称是,一边拍着胸脯保证可以帮他找到厂长经理的工作。当然,前提条件是先交介绍费100元才能帮他介绍到这样好的职位。一度,戴眼镜的男子想不交这100元,说等找到工作再给,但被中年男人拒绝了。中年男人巧舌如簧,我被他说得晕头转向,最后那戴眼镜的那个男子爽快地交了钱。
他交了钱便被刚才那个迎宾小姐带走了,说要去工厂见工。中年男人将100元放进抽屉,重又将目光投向我,热情地说:“小姐,你想找什么工作?”
我拘谨地坐在他对面,底气不足地说:“我想找一份文员的工作,可是我不会电脑。”
中年男人宽容地笑笑:“象你这样漂亮的小姐,找一份文员的工作实在是太容易了。这样吧,你交100元介绍费我们明天马上带你去见工。”
一听见工我便犹豫了:“见工?如果见不上怎么办?”
中年男人拍着胸脯说:“你放心,一次见不上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什么时候见上什么时候为止。”
我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问:“要是一直见不上呢?”
他严肃起来:“如果实在见不上,我们保证退钱。不过要是见上了你不去上班,如果还想再让我们介绍的话,必须再次交100元介绍费。”
我立刻释然,只要见上工我当然会去上班啦。退一步说,如果见不上100元钱也会退的,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再说发,刚才戴眼镜的那个男子见多识广都交了钱,我还怕什么呢?所以,我爽快地点了点头。
中年男人接了钱,给我开了一张红色的单据,冲远处一招手,刚才那位迎宾小姐急忙跑过来,笑容可掬地将我引到另一张办公桌边,一位长着一双竖眼的女人面无表情地给我一张表,让我填上。
表格很简单,只是手忙脚乱间,我把身份证号码填到了家庭住址栏里,我刚想更改,竖眼女人厉声制止了:“不行,重填。”于是,又给了我一张空白静格。
我感激地接过了,填好后递给她,同时赔着笑脸说:“填好了,现在可以带我去见工了吗?”天知道,我什么时候学会和人赔着知脸说话了?
竖眼女人看都不看那表格一眼,冷冷地说:“先交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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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诧异地问:“为什么啊?我刚刚交过100元介绍费了呢。”
竖眼女人不耐烦地说:“你交的是介绍费,现在是表格费。每张表格十元,你刚才填坏了一张,两张总共20元。你交钱就带你去见工,不交就到边上去。”
又一个女孩开始填表格了,我只好站到一边。原以为只要100元介绍费呢,现在又要20元的表格费,介绍费还有得退,这表格费是一定没得退的了。我恼恨地看着手中两张不到16开张大的、薄薄的表格,廖廖的几行字,我真不相信就这样一张表格会值10块钱!
比我后填静的女孩乖乖交了10块钱,女孩看了看我,小声说:“算了,100块钱都交了,还在乎这20元吗?”
想想也是,我只好沮丧地交了20块钱。交了钱,竖眼女人刚才紧绷的表情松驰下来,甚至还冲我笑了笑。与此同时,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人匆匆走到她身边,着急地说:“朱姐,还有没有人?”
朱姐指着我和另一个女孩说:“这两个人是见文员的,暂时没有了。”
“白衬衣”冲我们两人挥挥手:“跟我来吧。”于是跟他从另一个楼梯下到一个院子里,院内己停有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他示意我们上面包车,自己坐进驾驶室里。
面包车上己有三个男人,其中包括那个戴眼镜的男子,他也看到了我,友好地冲我笑笑。车内连我和那个女孩,共有五个人。我刚才忐忑不安的心情略略放了下来,这次见工应该不是圈套吧。就算我笨,这四个人应该不那么笨吧,特别是这个戴眼镜的男子,是共产党员,又当过副厂长,什么世面没见过呢?
车子很破旧,不时颠簸几下,我有晕车的毛病,虽然不严重,但这样不停地颠来颠去简直要把我的胃翻出来一样。我强忍着胃内的痉挛,不停掐着虎口,希望不要吐出来。透过车窗向外看,车越往前开,周围的景物越来越偏僻,工厂也越破越小。
还没等我们看清工厂的名字,面包车便在院内停住了。我第一个走下车,差点没吐出来。这个厂房比周围的厂子更破更小,甚至比我以前做过的那家表链厂还小。我们五个人相互对望了一眼,眼里明显地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但我们这些人中最少的也是交了110块钱的,现在真可谓箭在弦上不得发了,只好硬着头皮随“白衬衣”向一间挂着“总经理”门牌的办公室走去。
远远地,就听到“总经理”办公室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白衬衣”示意我们停止,自己刚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进去。我们互相望了望,也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只见办公室内七八个人正围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争吵,“白衬衣“进去后,那七八个人又向他围了上来,更是吵得不可开交。正在这里,从一间大屋内又走出几个人,戴眼镜的男人赶忙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98。
那几个人望了望我们,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苦笑道:“你们也是来见工的吧,别见了,还是回去吧,我们可能都上当受骗了。”
原来,他们怀疑这个工厂是和丰飞公司合秋骗钱。他们除了在丰飞交100元的职介费和10表格费外,进这家厂还交了100元的押金,但不几天就连续被“炒鱿鱼”了。可进厂时有规定,不到半个月内离厂是不退押金的,离厂包括被炒、辞工和自动离职。他们大多是刚从内地过来找工的,其中以男孩子居多,因为很多工厂不收男孩子。他们在实在没有安身之所,外面暂住证又查得紧走投无路才进这个厂的,没想到是这个情况。
现在围攻在总经理室的几个人是先他们来的,己经被炒鱿鱼了。他们来得晚些,但过几天可能就会轮到他们了。
这时,那个肥头大耻的总经理己经被愤怒的人群推搡到院内了,那些人强烈要求退钱。包括丰飞公司的介绍费100元、表格费10元、进厂押金100元,还有近半个月的工资。
总经理坚决不退,还振振有词地说:“你们进厂快半个月了,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我凭什么退你们的钱!”
一听这话,那些人更气了,纷纷指责他:“每天加班加到死,帮你串了那么多玻璃珠子,那不是钱吗?”
“大米都是变质的!”
“菜都是晚上去菜市场捡的烂菜叶了!”
“菜里连个油花都不见!”
总经理被这些人围在当中,推来搡去的,不停地说:“你们进厂前我都和你们说好的,钱也是你们主动交的,又不是我拿刀逼着你们要的。你们不好好做事,我当然要解雇你们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个声音最响、情绪最激动的男孩愤怒地说:“你到底退不退钱?再不退我要去告你们!”
总经理恶狠狠地望着他:“你要是不想在东莞混了,就去告吧!”
听了这话,男孩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总经理对着男孩发出开怀的笑声。
这时,一脸狼狈的“白衬衣”好不容易从另一群人的围攻中钻了出来,匆匆对我们五个人说:“走吧,我带你们去另一家工厂见工。”说完,率先走了出去。我们都把目光对着眼镜,眼镜向我们示意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走到面包车前,眼镜对“白衬衣”说:“我不想去见工了,我要回丰飞要回介绍费。”
“白衬衣”微微一笑:“我们给了你们这次见工机会,是你们自己放弃的,这怨不得我们,但介绍费是一分都不会退的!”
99。
“眼镜”怒了:“当时说好介绍不到工作就退的!”
“白衬服”振振有词:“不错,我们是说介绍不到工作就退的,问题的关键时,我们给你介绍工作,是你自己不去见工的呢。”说完这话,他将目光转向我们四个,冷声说,“你们几个去不去见工?”
“眼镜”气得浑身发抖,愤怒地骂了一句:“良心都被狗吃了!”恨声而去。
其余两个男孩都很瘦小,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闪烁的目光和我一样茫然而无助。他们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
另一个女孩问我:“我们要不要去?”
我为难地说:“我也不知道呢。”
“白衬衣”见我们迟迟不上车,朝我们火了:“你们起去就自己搭车去吧。”说完,“砰”地一声将车门关上,发动了引掣。
女孩急忙连声喊声:“我去,我去。”但那面色车己“轰”地一声绝尘而去。她愣愣地望着面包车远去的方向,好久才转过身来问我:“我们要去丰飞退钱吗?”
我摇了摇头:“算了吧,刚才他们吵架你都听到啦,退是不可能的了。”
互相叹息了一番,刚才院内的争吵和“白衬衣”的态度己表明,丰飞是和工厂合伙骗钱无疑了。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凭着印象,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我们其实都不认识路的,但我们都知道107国道,只要上了107国道,就好办了。
太阳很大,晒得人脸生疼,我们尽量找树荫的地方走,避免被阳光直射。可东莞路两旁的树多是为装饰而栽,树荫小得可怜。通过谈话得知,女孩是内地一所财经学院的毕业生,今年刚毕业。她会电脑,找一份普通文员的工作还是不成问题的。可她坚持要做财务方面的工作,但财务方面她因为没有经验,厂家给出的工资才几百块钱,于是她就一直不停地找。这次上当受骗,也是被丰飞的两千元的高薪许诺冲昏的头脑。她决定回去就进厂,哪怕是一个月八百元也做了。
我好羡慕她,我在亮光厂一个月加班加点也只有五百元。坐在漂亮的办公室,一个月七百元,不需要象我们那样每天加到半夜,对我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但经此一劫,我知道这种好事现在还轮不到我。我决定明天重新给自己定位,象丽娟他们说的那样,安安份份找一份普工的工作,等金秋厂招工再进去吧。但无论如何,我来东莞的目的,是一定要达到的!
走到107国道,我和那个女孩就分手了,为了省钱,又害怕晕车,我没有坐车,而是沿着人行道一步步走着。经过市场时,我一块钱打包了一份炒粉。回到出租屋,双腿象灌了铅一般的沉重,再也不想挪动一步了。
100。
丽娟和陈刚还没有下班,我拆开炒粉饭盒准备吃饭,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打过包的。刚拆开饭盒,一股浓烈的塑胶气味向我迎面扑来。我调整呼吸,叹了一口气,打开一次性筷子,放了一点辣椒酱在炒粉上,尽管炒粉很硬,饭盒很难闻,我还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饭,口干得要命,没有开水,我也懒得烧,喝了两杯温热的井水,简单冲了下凉,一头扑在床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梦中,我忽然想上厕所,于是顶着烈日,不停地在找啊找。可到处找不到厕所,情急之中,我被强烈的便意憋醒了。我刚想起身,却听到地上有异样的声响。
这声响是那么陌生而熟悉,我下意识地翻了个身,一只手朝旁边一摸:丽娟不在床上!忽然想起以前在亮光厂宿舍时,吴少芬他们几对夫妻做的事,立刻,我什么都明白了!丽娟和陈刚,他们在做只有夫妻间才做的那种事!
大概是我刚才翻身的声音太响了,那种异样的声音嘎然而止,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也低了下来,黑暗中我听到陈刚紧张地问:“是不是海燕醒了?”
丽娟迟疑说:“不会吧?”说完便喊,“海燕,海燕。”
我假装没听到,努力屏住呼吸,全身僵硬地躺着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己经醒了,且便意越来越急,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我真恨临睡着喝的那两大杯井水,如果不喝那两大杯井水,我便不会被便意憋醒,也就不会听到这异样的声音,现在也不要受这么大的罪!
如果说以前吴少芬他们夫妻做那事的时候,我还能不那么难堪的话,因为毕竟宿舍里有好多人。那么现在,我真真是感到那十几分钟比十个世纪还漫长啊。听着他们的声音,我一方面有一种犯罪感,另一方感到非常地兴奋和刺激。我被这种矛盾的心理纠缠着,直到天亮再也合上眼。
而丽娟和陈刚呢,做完那事后,丽娟爬上了床,两人都很快就沉沉睡去,直到听到他们均匀的呼吸,我才敢蹑手蹑脚地下床小便。是的,己经快半个月了,我在他们这儿住的也太久了。明天,只要有工厂招人,我再也不挑了。
早晨起床,陈刚似乎做错了事的学生,不敢抬头看我。倒是丽娟,眉飞色舞的,仿佛遇到天大的喜事一般。趁陈刚到井边洗涮的间隙,她笑眯眯地问我:“海燕,昨夜你睡得还好吗?”
我故作镇静地点点头:“还好的。”
她忽然又害羞又自豪地说:“昨夜,我们声音太大了,我好怕惊醒你。”
我尴尬地望着她,想着夜里的声音,我的脸一下子发起烧来。
她脸上也“倏”地一红,没头没脑地又抛出了一句:“真的好舒服,海燕,你也快找个男朋友吧。”
101。
正在我不知如何回答时,陈刚洗涮完毕进来了,我赶紧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去找工作了。”
丽娟忙拉住我:“今天别去了吧,昨夜加班把这批货赶完了,今天难得放一天假,陈刚要带我去虎门买戒指,你也一起去玩玩吧。”
我摇摇头:“你们去吧。”便逃也似地离开出租屋。
一个初中以上文化的女孩子,没有太多想法,在东莞想找一份普工的工作还是很容易的。因为打定主意不再想进好厂,不再想做文员,所以看到一家和亮光厂规模相当的电子厂在招人,我很顺利地通过见工,甚至没有要押金,随时都可以上班。这让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因为早上走得匆忙,忘记带钥匙了,丽娟和陈刚去虎门买戒指,现在肯定还没有回来,我决定自己随便逛逛。
没有找工压力的逛待显得轻松多了,更令我惊喜的是,竟然在一家服装店的隔壁看到“电脑培训”的字样!自从来到东莞,找工作、上班、找工作,虽然明知道有电脑培训,但从没有刻意找过。我原以为电脑这种高科技的东西,培训的场所一定很辉煌气派呢,真没想到是这样一家不起眼的店铺。
我进去时,因为刚吃过中饭,里面的人并不多。店铺外面看起来不大,但向后面延伸却很长,排满了两排电脑。看着电脑和电脑前熟悉操作的人们,我真是又羡慕又嫉妒。
靠门边的一张办公桌上坐着一个面容和善的男人,看到我茫然地站在门外,热情地问:“小姐,是不是想学电脑?”
我小心翼地问:“电脑,难学吗?”
他微微一笑:“不难学,只要认真学,肯定不成问题的。”
我怯生生地问:“那,要多少钱?”
他递给我一张纸:“看看这上面吧,你想学什么?”
那张纸原来是一个广告宣传单,上面写着所学项目的收费标准,最少的一项五笔输入法也要150元。我为难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学什么呢。”
他问:“你是什么学历?在厂做什么的?”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高中毕业,明天才上班,在厂里做普工。”
他胸有成竹道:“那就学五笔输入法、WORD和EXCEL吧,很多女孩子都是学这个的,学会了就可以做文员了。”
我看了看收费标准,五笔输入法150元,WOED200元,EXCEL200元,也就是说,如果我全部学会就要550元呢。除去这几天的吃喝和那天花的120元介绍费,我身上还有近700元。进厂一般最少要押一个月工资,如果我交了550元,弟弟暑假开学的学费就要成问题了。
想到这里,我试探着问:“现在没钱,过段时间我再来学,可以吗?”
他宽厚地笑笑:“当然可以,你什么时候来我们都欢迎的。”
我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如获至宝地把那张广告宣传单装进包里。
102。
真的很感激电脑培训部的那个男人,虽然素不相识,但他给我开启了一扇窗户。以前,我虽然知道做文员是需要会电脑的,但一直以为电脑好难学,更不知道要从何学起。现在听他一说,我心里亮堂多了,决定明天就去上班,先打工一份工,等学完电脑再重新找工作!有了这个想法,我感觉离我来东莞的两个目的又近了一步,心里充满喜悦。
又随便逛了一圈,便兴冲冲朝丽娟的出租屋走去。因为心情豁然开朗了,感觉身边原本零乱、破败的建筑和店铺也亲切起来。出租屋的房门大开着,丽娟和陈刚己经回来了,很意外地,房间里还坐着一个身材中等的男孩子。看我进来,丽娟笑眯眯地说:“海燕,我们厂明天招工了!”
虽然己经准备进明天那家电子厂了,但听说金秋厂招工了,我还是非常高兴!因为金秋厂无论是规模、工资还是环境,在东莞都是数得上的。花园式厂房暂且不提,最少800元的工资实在是诱人。虽说加班很多,但又有哪个厂不是加班加得累死累活呢?对我来说,加班不可怕,再苦再累不可怕,可怕的是工资低!
但想到介绍费,我有些为难了,讪讪地问:“这次要多少介绍费啊?”
陈刚指着旁边的男孩笑道:“这次不用介绍费了,胡海波是跟我一个班的烫工,也是四川人,他哥哥刚进我们厂里做人事。他刚才和他哥哥说好了。不过这次不是招查衫,是招包装工,要比丽娟累一些。”
胡海波憨厚地冲我笑笑:“我哥很好说话的。”
进金秋厂竟然不要介绍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按照以前的收费标准,我要交最少800元介绍费呢。想到这里,真的非常高兴,拉起丽娟的手说:“走,今晚不做饭了,我们出去吃。”
陈刚哈哈一笑:“胡海波早就说好他请呢。”
我忙说:“那怎么好意思?”
丽娟冲我眨眨眼:“你俩一个海波,一个海燕,谁请不是一样?”
我听了这话,抬头看看胡海波,他立刻红了脸。我感觉到丽娟话里有话,但太兴奋了,也不做它想,一行四人说说笑笑朝饭店走去。那顿饭吃的很开心,那天也是我来东莞最开心的一天,我和丽娟甚至和喝了一点酒。只是胡海波坐在我身边,似乎对我很好的样子,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第二天,我惴惴不安地跟着丽娟和陈刚去金秋厂。还没到上班时间,穿着厂服的不断向厂里涌入,浩浩荡荡的。门口的招聘栏果然贴着招收包装工的信息,虽然要到九点才正式招工,且只是招收三名包装工,但现在厂门口己经排了长长的两队,在身着厂服的人群中,这两队不穿厂服的人看上去特别显眼。
丽娟说这些都是等待见工的人。我赶紧也排了上去,粗粗算了一下前面的人数,有五六十人之多,而且身后的队伍还在不断发展壮大!
103。
其实排队见工的场面,我以前在别的厂门口也是见过的,包括亮光厂。但是如此多的人来见三个包装工却是非常罕见的。怪不得陈刚和丽娟一再让我进金秋厂呢,原来这个厂如此受欢迎,虽然加班加得人累死。
尽管旁边的招聘栏上己注明上午九点才正式招工,但现在不到八点己站了百余人。这些人中有很多男孩子,我听他们互相聊天说,男孩子很难找工作,这三个包装工又没注明一定要招女的,他们来碰碰运气。九点钟的时候,差不多有三四百人了,我们这些人在厂门口有站有蹲,黑压压连成一片。原来排得还算整齐的两条队伍早就打乱了,因为再排下去估计要一两里呢。我被挤在一个角落里,两条腿站得都麻木了。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我顺着人们的目光向厂区望去,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孩拿着一个文件夹,急匆匆地从漂亮的写字楼朝大门口走来。有认识的人小声说,这就是管招聘的胡海成。我想这胡海成大约就是胡海波的哥哥了,心里在紧张的同时难免有些失望。原以为,能在这样的大厂负责招聘,肯定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虽然不一定要玉树临风,也应有几分斯文儒雅。可胡海成长得实在是太普通平凡了,连胡海波长得帅都没有。不过现在无论他帅不帅,我都认为他很高大挺拔,因为我能否进金秋厂,是由他决定的!
保安室对面有一个好大的房间,上面写着“招聘处”的字样。胡海成将文件夹放在“招聘处”,保安便将电动门边的小门打开了,人群“轰”地一声涌向小门。前面的人拼命伸出手想把自己的身份证递上去,后面的人也将身份证或毕业证高高扬起。我忽然想起偶尔看过的文化大革命的图像,千万人举着“毛主席语录”高喊“万岁”的场面。要不是门口有两个保安维持秩序,真怀疑会发生踏死人的事件。
很多刚才看上去极文静的女孩子也拼命往前挤,丝毫不顾及形象。我也非常想和她们一样挤上去,但我实在鼓不起为了一份工作尊严尽失,为了我那份可怜的尊严,我只好无奈地站在人群外,心急如焚。从后面风风火火赶来的一个女孩诧异地问我:“你不是来见工的?怎么站在这儿?”
我讪讪说:“是来见工的,但我不好意思往里面挤。”
那女孩不屑地“切”了一声:“只要能进金秋厂,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完便奋力向人群中挤去。忽然,人群又骚动起来,原来一个保安走到招工栏边,在包装工的要求后面加了个“女”字,人群中发出不满的责骂怕,男孩子们只好边小声责骂边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104。
保安又重新维持了秩序,女孩们排成两条长队,招工才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胡海成一边看着身份证一边问着什么,我好羡慕他,这样可以见识多少个人名啊,说不定这些见工的男人中就有该死的齐月升呢。我一边随着队伍往前移动,一边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能站在他现在站的位置。
当然,我现在更担心的是自己能否被录用。谢天谢地,虽然我前面排着很多人,胡海成在看到我的身份证时,只微笑了一下,连问都没问,就让我进了招聘处。招聘处己经坐了另外两个女孩子,其余的人羡慕地看着我们,沮丧地离开了。立刻,刚才喧嚣的厂门口重又清净起来。
想想真是不公平,那两个女孩,都是刚从内地过来的样子,如我刚来东莞一样,穿着土气,一脸生涩。有一个女孩在填入职申请表时,竟连连填错了几次,字也写得歪歪斜斜的。我就不相信,刚才外面那么多女孩子,就没一个比这两个强的?而且,这两个女孩互相是认识的,显然和我一样,是内定进厂的。虽然我也是因为内定进来的,但还是为刚才那几百个人不平!
我一直以为金秋厂是属于虎门的,看到入职申请表才知道,并不是虎门镇的,而是和虎门交界的另一个镇。金秋厂是花园式厂房,厂房很新,院子也很宽敝,并且铺满了草坪和花园,非常漂亮。无论是规模还是环境,亮光厂都不可望其项背。但金秋厂竟然不要考试,而且胡海成说每天也不需要做早操、开早会什么的,这让我好开心。因为同样是早上八点钟上班,每天却可以多睡半个小时呢。进厂后我才知道,不跑步、不做早操哪是因为根本实在没时间!
刚填好表,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妇女走进来,胡海成亲热地称她珍姐。珍姐脸色黑黄、没什么气质,一看就是没有多少文化的人。她很随便地扫了我们一眼,便在我们三人的表格上签了名字,并写上针织一厂的字样。珍姐走后,胡海成说,珍姐是针织一厂的尾部主管,叫李凤珍,以后我们就归她管。
然后,胡海成分别给我们写了一张“录取通知书”,让我们拿着录取通知书及身份到到指定医院办理健康证。下午拿了健康证就可以直接拿行李来上班,如果拿不到健康证就不要来了。我心里一喜,他说的那家医院就是我在亮光厂时办理健康证的医院。
我赶忙道:“我有健康证的,我在亮光厂上班时,也是在那家医院办的,这次就不用办了吧。”
胡海成为难地说:“厂里有规定的,以前有的不算,一定要进我们厂办理的才算呢。”
我急了:“为什么啊?我的健康证才半年多呢,还在有效期呢。”
胡海成别有深意地冲我笑笑:“你问海波就知道了,不要说金秋厂了,东莞、珠三江、广东甚至全国都是这样的呢。”
我想起自己能进金秋厂己经不错了,哪有资格挑三捡四呢?只好悻悻地拿着“录取通知书”和那两个女孩往医院走去。
105。
走在路上我才知道,那两个女孩是堂姐妹,江西人,大的叫李萍,小一点的叫李梅。李萍长得很漂亮,虽然微黑,但眉清目秀,身材高挑,不爱说话,看上去也颇有心计。李梅一张娃娃脸圆圆的,一笑还露出两个酒窝,非常可爱,话也很多。
李梅说她们刚从家里出来,姐姐李清是个大学生,在金秋厂做仓管文员,这次就是姐姐让她们来的。为了让她们两个人进厂,姐姐每人帮他们出了一千元介绍费,因为介绍费比一般人多200元,所以尾部主管才同意让她们两姐妹进来的。
李梅说到这里,李萍赶忙提醒她:“就你嘴快,你忘了,姐姐让我们不要说的呢。”然后转脸问我,“你进来也交了介绍费了吗?”
我很尴尬,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交了。”
机灵的李萍立刻看出了什么,小声埋怨她堂妹:“叫你不要说嘛,姐姐说要是传到厂领导耳朵里,尾部主管也受处罚的,搞不好我们也被开除的呢。”
我却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技术的工人进金秋厂要交一千块钱介绍费,而我却一分钱没交就进来了。一方面固然是介绍我进厂的胡海成哥哥胡海波正好是人事;另一方面,就算胡海波和陈刚是好友,但胡海波如此卖力地帮助我,也不会没有缘故。想起丽娟一些话和胡海波的眼神,我恍惚明白了一些。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来东莞的两个目的还没有达到;进金秋厂做工人不过是权宜之计;找一个做烫工的男友更不是我想要的爱情!
医院有另一个工厂来体检的人,把本就不大的医院挤得满满的。上次是亮光厂集体体检,并没有出示身份证。但这次不但要拿出金秋厂的录取通知书,还要出示身份证。特别是验血时,医生警惕地看着我的脸,然后又认真地对照着身份证上的照片。我感觉自己象做错了事的犯人,非常郁闷。
验血主要是看是否为乙肝病毒携带者。因为之前在亮光厂己经体检过了,我知道自己是健康的。下午来拿结果时,果然正常。我赶紧回出租屋拿了自己的行李,匆匆赶到厂门口时,正遇到李萍、李梅。她们只带了一个人的行李。李梅一脸沮丧,李萍哭得稀里哗啦。原来李萍被查出小三阳,没有拿到健康证。
看我们进来,保安通知了胡海成,胡海成看了体检结果,只让我和李梅将行李提进厂内,却让保安把李萍拦到了门外。李萍哭得更厉害了,正在这里,一个瘦瘦的女孩匆匆赶到,女孩就是李清。李清看了李萍的体检结果,叹了一口气,但还是跟胡海成乞求道:“小三阳并不传染的,再说我们厂所有餐具也都放在消毒碗柜里的,应该没事的。”
106。
胡海成为难地说:“我也知道不传染,但就算公司不这样规定,上面也会查的。没办法,叫她去那些小厂试试吧。”
李清声音都哽咽了:“你也知道,那些小厂累死累活也拿不到几个钱。”但她不再乞求胡海成,而是强装笑颜安慰李萍,“先回出租屋吧,我们再找。”李萍哭得更凶了。
一旁的保安不高兴了:“不要在这里哭,老总看到要骂我们的。“李萍只好连哭边走了。
我和李梅每人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要求,交了200元押金、四张照片,领了员工手册、厂牌、饭卡和两套工衣,便成为金秋厂的员工了。金秋厂是用饭卡的,每人以每天六块钱计。饭卡上面写上名字、月份和31天,每天分上、中、晚三顿,吃一顿饭堂厨工就划一顿。虽然方便了,却不可能节省饭票换日用品了,这真是遗憾。
当然,我们还要经过三个月试用期才能算正式员工,正式员工才有全勤奖。金秋厂是港资厂,没想到在全勤奖这方面,和亮光厂极其相似呢。
一切准备就绪,宿舍管理员便让我们提着行李,在一个保安的带领下,绕了一大圈由后门进厂。这个大门似乎刚装上不久,是生活区的大门,大门左侧还有一个门,这个门是连着厂区的。保安介绍说,这是前几天发的通告,以后所有员工上下班只能由这个门进出厂区。刚才应聘处的正大门则只能由车辆及厂领导通过。
这真的是很不方便的,因为正大门前面是一条宽敝的马路,对面便是许多出租房,我们由正大门出入非常方便。而现在出入的这个门,却是非常偏僻的。如果从这个门去出租屋,要绕好远的一条路呢。但这些都是规定,我们所做的,只有遵守这些规定,无论是否合理。
金秋厂真的好大,生活区也大得不得了,还有宽敝的草坪和篮球厂。宿舍管理员也来了,他把我们领进A栋宿舍三楼,打开308房间,嘱咐我们找老员工要钥匙自己配,便离开了。
房间共有8张床16个上下铺。房间尽头还有一个阳台。阳台边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有洗手间,却不干净,一打开便有一股尿臊味。房间还有三张空铺,一张下铺两张上铺。在亮光厂我住够了下铺,趁李梅不注意,便手疾眼快将自己的行李扔在了那张下铺上。李梅委屈地嘟着嘴,只好爬上我的上铺。那张下铺似乎好久没有人住过的样子,非常脏,到处都是灰尘。我暗笑,房间的人真傻,难道不知道下铺比上铺方便得多吗。别的不说,就是夏天挂蚊帐也容易呢。
刚刚收拾好,下班的铃声就响起了。我和李梅赶紧在左胸前挂好厂牌,拿着饭卡去食堂吃饭。正要出门,却从门外火急火燎跑进来一个女孩子。女孩友好地冲我们笑笑,但看到我们的床,随即尖叫起来:“你们不可以住那张床的!”
107。
我和李梅立刻愣住了,李梅怯怯地指着自己的床铺:“你是说这张吗?”
女孩摇摇头,脸上闪过一丝恐怖:“那张还好,但下铺不能住人!”
我以为她是嫉妒我是后来的却占了一张下铺,便有些不悦:“这张床上好脏呢,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擦干净,床又没坏,不能住人放在屋内做什么?”
女孩听出我话中的讥刺,冷笑一声,不再理我,从自己床上拿了饭卡,扭头就走。我问李梅:“她是不是欺负我们后来的?”李梅茫然地摇摇头。
金秋到底是大厂,每层宿舍下面都有一个饭堂,十分宽敝明亮,桌椅板凳也非常干净。饭堂有四个打菜的窗口,靠墙的柜子上有一次性的钢碗和汤匙,另外还有几个大桶,分别装着米饭和汤。我和李梅站在人较少的队伍后面排起来,轮到我时,我学着别人的样子,将饭卡递进窗户里。窗户里面有两个厨工,一个拿着笔负责打菜,一个负责划饭卡,打一份菜划一份饭卡。
菜是统一放在一个长方型的不锈钢餐盘里的,餐盘有四个象小碗形状的凹陷。三个小的凹陷里分别放着三份菜。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漂亮、新奇的餐具,真让人爱不释手。我悄声跟李梅说:“这么好的餐具,要值十块钱呢。”
李梅也小声道:“不止,我觉得最起码值二十元,吃过了真不想放回去呢。”
我们将米饭盛在那个大一些的凹陷里,并拿了一个不锈钢碗盛了汤,又拿了汤匙,这才找一处桌凳坐下来。虽然是六块钱,但菜却和在亮光厂吃的没什么区别,只是卫生看上去好一些。两素一荤,荤菜就是切成片片的火腿肠炒鸡蛋,素菜就是一个空心菜一个黄豆芽。火腿炒鸡蛋没什么味道,另两个菜也好象是煮而不是炒的。但奔跑了一天,我们真的饿了,吃得狼吞虎咽。来东莞后,这是我第一次不用担心饭菜不够吃,也不用想着怎样去节省饭票。
我和李梅一边吃一边小声讨论着面前的餐具,比如,盛菜的那个钢盘多少钱,盛汤的钢碗多少钱,汤匙多少钱。虽然意见不统一,但我们还是乐此不疲。乍进了一个传说中的好厂,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这么新奇。可惜李梅的姐姐李清在职员饭堂吃饭,而丽娟他们是梭织三厂的,也并不和我们在一个饭堂吃饭。
吃完饭,将餐盘、碗和汤匙分门别类地放好,连洗都不用洗,真是幸福。这是我来东莞后,第一次感觉良好。漂亮的花园式厂房,餐具也不用洗,可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呢。而在农村,哪一口饭不是汗水掉泥土里砸八瓣换来的呢?
可惜这高兴并没有维持太久,当我们走进宿舍时,看到刚才那个女孩正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正对着我们的床指指点点,两人均是一脸肃穆。看到我们,那位大姐说:“那个下铺不能住人的,还是搬到上铺去吧。”
我意识到那张床可能别有隐情,但还是不甘心地问:“为什么不能住人啊?”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那个大姐终于支吾道:“那张床上死过人!”
108。
一听这话,我不由大吃一惊,心都“怦怦”地乱跳起来,恐惧地望着那张床。在我们老家,死过人的床要扔到外面晾很久,去过晦气才能再拿回家的。可这张床厚厚的灰尘表明,并没有被扔到外面去过晦气。而我一来就选中这种床,真的是好不吉利呢。
原来,以前睡在那张床上的女孩才只有17岁,进厂不到一年就死了。进厂时因为年龄不够,还是拿她姐姐的身份证。女孩进厂时还算胖,只是不爱讲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开努变瘦,人很快就瘦成了麻杆。很多人劝她医院看病,她都没去,不是不想去,而是实在没有钱。再说现在,很多人都是小病硬扛着,大病就回家看,如果实在花钱太多,回家也只能等死,谁有钱去医院啊。她其实身上也没有别的地方疼痛,只是感觉浑身没有力气。谁知在一次大赶货时,她就晕倒在工位上。保安赶忙将她送到医院,但走到半路就断了气。
李梅听到这里己浑身发抖,她恐惧地问:“那,厂里赔钱了吗?”
大姐苦笑一声:“赔什么钱?她是病死的,又不是工伤死的。不过,听说厂里还是补了她两个月工资,差不我两千块钱吧。”
我求助地望着大姐,结结巴巴地问:“那,那我该怎么办?”
大姐果断地说:“搬到那张上铺去。”
虽然对那张床甚至连铺在那张床上的席子和蚊帐都充满了恐惧,好在屋内还有四个人,我还是鼓起勇气,抖抖索索地把铺盖解下来放在另一张上铺上。那张上铺正好和李梅的床铺头挨头。李梅也是脸色苍白,不想再住那个上铺。但总归不是那张床,屋内也没有其它的空铺了,只好忍了。
那个第一次提醒我床不能住的女孩叫朱素贞,朱素贞叫那位大姐为红姐,我们也跟着叫红姐。我搬床铺时,朱素贞躲进蚊帐里化了淡淡的妆,还换了一件胸开得很低的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工衣就匆匆出去了,很急的样子。我小声问红姐:“她是不是拍拖了啊?”
红姐不屑地撇了一下嘴,神秘地说:“不是,时间长了你们就知道了。”
朱素贞之所以没有去车间加班,因为她是查衫,比较好请假。红姐是清洁工,所以吃饭时间可以有一个小时休息。其他宿舍情况也类似,只间或看到很少的几个人在偌大的宿舍前走动,整层乃至整幢宿舍楼都还算安静。红姐说,这是因为最近针织一厂赶货,她们上的是直落班。所谓直落上班,就是早上去上班时打一次卡,晚上下班时打一次卡,中午和晚上吃过饭她们就不回宿舍了,而是直接进厂区。虽然大多是计件工资,工资只按你做出件数的多少来定,但倘若迟到或没到厂里统一规定的下班时间早退,还是要被扣工资的。
红姐很健谈,对厂里各种掌故如数家宝,这也对怪,她己经在这个厂做了五年了。本来是车位,去年在工位上晕倒才托关系转成清洁工的。说到这里,红姐叹了一口气:“我老了,哪里象你们,年轻就是好啊。”
我安慰她:“你也不老呢。”
红姐忽然问:“你们猜猜,我多大了?”
109。
我看了看她的脸,皮肤粗黑干糙,皱巴巴地贴在脸上,表情一动就有很多细小的皱纹,头上也有了根根白发。看上去应该和我妈妈年龄差不多,但我妈妈己经45岁了,我保守地问:“40岁?”
她咧咧嘴笑了:“你把我说得太年轻了,人家都说我最少45呢,其实我才37岁。”
我和李梅面面相觑,李梅快言快语道:“37岁?你年上去这么老呢?”
红姐解嘲地说:“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干得比驴累,吃得比猪差,起得比鸡早,下班比小姐晚,装得比孙子乖,看上去比谁都好,十年后比谁都老。’我还算好的啦,厂里那些从国外回来的人,在国外加班更多,那才叫老呢!”
我这才知道,虽然金秋厂是香港人管理,但是一家跨国公司,在世界好多地方都有分厂。大多数分厂都在那些穷国家,比如孟加拉国,毛里求斯等等。也有在发达国家的,比如美国的塞斑岛。特别是美国的塞班,从哪里回来的人说,都是监狱式管理,做满三年要少活二十年呢。
红姐的话说得我和李梅胆颤心惊,我们还想问更多,上班的预备铃声响起,红姐象受惊似地跳起来,箭一样冲出门外。
陈刚和丽娟他们也是加班的,我和李梅正不知怎么打发时间呢,李清来了,还给李梅带来了一瓶“老干妈”辣椒酱,她怕一向嗜辣的李梅吃不下饭。李梅很想让她带我们出去转转,但李清说仓库还有事,便急匆匆走了。
刚来半天,我对金秋厂就只有一个感觉:忙。似乎人人都忙,忙得连说话的时间好象都没有了。我们一天跑来跑去也累了,冲洗了一下,一挨枕头便睡着了。也不知道宿舍的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早上被人嘈杂的声音惊醒,看到宿舍的人都起来了,正忙乱成一团。我赶紧推醒李梅,两人手忙脚乱地以最快速度洗涮完毕,随着宿舍的人走出308。这时人流也从各幢宿舍楼以及厂区外涌入,逐渐形成一股更大的人流,浩浩荡荡朝工厂区走去。
厂区非常干净,我们跟随红姐她们上了车间所在的五楼。老员工都有一双拖鞋,分别锁在一个小柜子里,钥匙由自己保管,我们因为是新来的,只好换上临时拖鞋。
推开写着“针织一厂”的房门,我真的是惊呆了,厂区好大啊,似乎望不到尽头。到处是人和机器,我也分不清那些人和机器是做什么用的。红姐做为老员工,把我们带到位于厂区一角的几张办公台前。办公台前坐着好几个人,昨天给我们签字的珍姐也在坐。其中有一个瘦小的女人非常显眼,这女人大约三十七八的年纪,随意地穿着牛仔裤T恤,头发烫起来,看上去非常洋气。她嗓门也很大,正在声色俱厉地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骂一个男孩,男孩唯唯喏喏,连大气也不敢说。
110。
车间里机器声虽然不大,但因为机器很多,所以非常嘈杂,靠得很近的人也必须大声讲对方才能听到。越这样就越嘈杂,真是恶性循环。珍姐看到我们,对身边一个胖胖的女孩大声说:“周桂树,这两个是给你们组招的人,你带去吧。”
那个叫周桂枝的女孩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眼,有恃无恐地说:“人事部越来越差劲了,什么人都往里招,一看就是个生胚子,跟我来吧。”
尽管对她的话非常反感,但我们还是诚惶诚恐地跟在她后面,七拐八拐走了好远,来到另一个角落,那里有一溜桌子,相对来说比较安静,很多女孩正低着头,飞快打着包装。这就是所谓的包装组了,周桂树把我们领到另一个低头包装的女孩面前,用命令的口气说:“段明兰,你给她们两人派活吧。”
那个叫段明兰的女孩友好地冲我们笑笑,让我们在她旁边坐下,只叫我们学着她的样子做事,却并不说话,两手依然在桌子上飞快地动作着。后来我们才知道,段明兰虽然是包装班长,但拿的也是计件工资。挂着班长的头衔只是每月多250元,但要最先学会每一次货品的包装方式,负责培训新员工并维持正常的工作秩序。
都是纯机械式工作,我们很快知道怎么做了。段明兰便让我们去尾查那边去拿来查过的T恤衫,然后挂上放有各类标识的纸牌,放在一个固定的塑料纸板上叠好,再用别针固定,最后放进塑料袋里封好。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后,便将装着衣服的塑料袋放进旁边的筐子里,会有专人过来点数装箱。
这些步骤看起来一点也不难,但真正做起来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挂纸版和封塑料袋还好,就是把衣服整齐放到纸板上并加别针固定这道工序,我们生手做起来真的非常笨拙。偏偏那些细细的小别针一不留神就看不到了,弄得我手忙脚乱,谁知越乱越出错,不小心竟就扎进了手里,顿时鲜血直流。
正在这时,周桂树冷着脸走过来,怒吼道:“你真是笨死了,还不快把手拿开,要是弄脏了衣服,你赔得起吗!”
我吓得一哆嗦,手掌又另一根小别针扎了一下,疼得要命。旁边的周桂树小声说:“快用嘴把血吮干净了。”
我只好强忍着泪,飞快地把手放在嘴里,舌头在流血的手指和手掌处来回舔着。血是咸的,手掌心的汗水是咸的,苦涩的泪水也是咸的。我管不了那么多,拼命将混着血水、泪水和汗水的滋味舔进嘴里,流进心里。
周桂枝一转脸又指着李梅骂:“还有你,你看你叠的衣服皱成什么样了,拆开,重来!”说音刚落,一件衣服就砸到李梅的头上,李梅头一歪,那件衣服又砸到她手上,她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忍气吞声地将衣服拆开重新折叠。
我胆战心惊地问段明兰:“她不会炒我们吧?”
段明兰犹豫着说:“也许会,也许不会,你们还是好好干吧,先别管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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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了望身边那些低头做事的人和无数飞快的双手,我坚信自己也会和她们一样快的。果然,学着学着我就越来越熟练了,李梅也是。并且,我们很快也有了自己的拖鞋和钥匙。只是最初的紧张和新鲜劲一过,每天象一台机械一样重复着这些繁忙而枯躁的操作,真是苦不堪言。
大多数人每天早上七点钟起床,洗涮完毕吃早餐,然后进入厂区打卡上班。中午不打卡,直接由厂区进入饭堂,吃完饭后,再由饭堂进入厂区。晚饭亦是如此。几乎每晚都要加班,加班算正常上班,如果无帮缺席、迟到或早退按旷工处理,虽然是计件,但也要倒扣工资。
除了写字楼职员,每个进出厂区的人都行色匆匆的。整个针织一厂八百多员工,只有三个人例外,这三个人就是朱素贞和另外两个女孩子。这三个人经常请假,说来也怪,别人很难请到假,但这三个人却能轻而易举地请到假。时间长了我便知道,这三个人虽然在厂里上班,但却是兼职在外面做“小姐”的,每次可以赚几百元,每月只要出去四五次就可以赚得比工资还多呢。
而那些组长、主管之所以对她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暗中收了她们不少好处,所以在请假时给予她们很多方便。红姐私下和我说,她曾亲眼在洗手间看到朱素贞把一根做工精美的玉镯塞到周桂枝手里。还好她反应快,立刻将洗手间的门关上,否则,还不知道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呢。
朱素贞是尾查,尾查和我们有直接的关系。也就是说,如果尾查不喜欢谁,她查过的衣服就会不给谁包装,而是给那些她喜欢的人包装。这样,有的人面前衣服堆积如山,有的人可以包装的衣服就很少,拿的工资相应就少了。
但好在,自从我进来后,虽然因为床铺的问题她对我略有不满,但后来一直对我很好。她查过的衣服有时还会主动送到我们包装的桌子上,这让李梅和其他包装工都很羡慕。
有一天晚上破例不加班,我早早洗涮完毕躺在床上。现在在我看来,真的应了那句古话:骑马坐轿,不如睡觉。宿舍的人多半也出去了,只留下几个人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对我们来说,这是最快乐的时光。
红姐看李梅可爱便逗她:“梅子,准备什么时候找男朋友啊?你看我们宿舍的小姑娘都出去拍拖了呢。”
李梅当即红了脸,吭吭哧哧道:“人家还小嘛。”
段明兰叹了一口气:“你今年18,阿花比你还小一岁呢,男朋友都谈了两年了。有合适的就快谈一个吧。别等到象我,都26了还没人要呢。”
红姐又转脸问我:“海燕,你呢?你20了吧,比梅子还大两岁呢。”
我傲然道:“我才不想找男朋友呢?我要学电脑,然后找一份文员的工作做,我一定要坐到有空调房的写字楼里去!”
我的话音刚落,所有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112。
我不解地望着她们,委屈地说:“我说错什么了吗?我们那么大的车间,只能装风扇,热得要死。听李梅姐姐李清说,办公室的写字楼都有中央空调的,很多人上班时间还要专门拿一件厚衣服御寒呢。”
红姐一边抹着笑出的眼泪一边耐心地说:“写字楼谁不想去?大家都想去,问题是去得了吗?我们厂差不多一万人,听说光职员都有一、两千。可真正坐在写字楼里的还不到五百呢。就连珍姐、周桂枝她们,虽说吃的是职员饭堂,睡的是职员宿舍,还不得跟我们一样在车间里流汗?做写字楼,那都是要大学生的!”
“大学生”这三个字象一根巨大的刺,深深地刺疼了我。我恼羞成怒道:“就算做不了写字楼我也要做主管,最起码也要象周桂枝那样,不要干活,也没人骂,工资还比我们高。”
段明兰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你这个真是的,你以为主管那么好做的?人家珍姐是从羡国塞班岛回来的,什么苦都吃过;周桂枝也在孟加拉国呆了三年呢。”
好久没说话的朱素贞冲我苦笑道:“海燕啊,你也不想想,全厂那么多人,大家还不都是打一份普通的工?就算工作再努力,厂里再提拔,又有几个能出位的?退一步说,大家都想坐写字楼、当职员、拿高工资,那么多活谁来干?”说到这里,她忽然冲我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示意我跟她出去。
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想到她一向待我不错,便下了床跟她走出门外。宿舍楼旁边宽大的草坪里,三个一堆两个一群坐满了人,朱素贞领我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坐下,我一头雾水地问:“素贞,有什么事吗?”
她沉默了一下,轻声问:“海燕,你是不是很想赚很多很多的钱?”
我犹豫了一下:“我不想赚很多的钱,我只想证明自己并不比别人差。”
朱素贞非常有把握地说:“别骗我了,出外打工的人,哪个不是为了赚很多很多的钱呢?我倒有一条路子可能让你赚很多钱呢?”
虽然我来东莞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钱,但如果有很多很多钱的话,我的目的就可以更快地实现。所以,我试探着问:“是一条什么路子呢?”
她神秘地趴在我耳边说:“晚上跟我出去做吧,你还年轻,又这么漂亮,我认识一个酒店的‘妈咪’,可以介绍你进大酒店做,她捧红过很多小姐,你对她好一点,她一点会把你捧红的。要是你运气好被老板看中了,一辈子就吃穿不愁了,哪里还要打这份工?”
听了这话,我立刻气血上涌,我想到了村里的那个大姑,真是又气又急,很想骂她,但想到每天都要从她手里拿货,冲到嘴边的骂人话结果变成了疑问句:“你说得这么好,为什么你直接进酒店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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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叹了一口气:“一来呢,我年龄大了,长得又不漂亮,客人很少,只能给那些该死的鸡头留电话,有活做通知我过去接,收入不稳定;二来呢,这厂里我有很多老乡,毕竟不能那么光明正大,传到家里也不好做人呢。”
我真想骂她,她怕传到家里不好做人我就不怕啦?但我还是软弱地说:“对不起,我不想做那个。”
没想到听了这话,她很不高兴:“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我是为你好呢?”
她的话让我很生气,一气就忘记后果了,脱口而出:“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一计不成,她又哀求道:“海燕,我己经答应那个‘妈咪’给她介绍女孩了。你这样拒绝,我怎么好意思跟她说?或者,你就走一下过场,陪我跟她吃一顿饭,这样我也好对她交待呢。求求你,就当帮我吧。”
做与不做,这是原则问题!我生硬地说:“不,我不想和那种人吃饭!”撂下这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赶忙追了上来,连声说:“杨海燕,你不要告诉别人啊!”
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的,这种丑事,想遮掩还来不及呢?只是从那以后,朱素贞再也不将查过的衣服抱到我面前的桌子上了。更为可气的是,甚至她面前的衣服堆积如山,我去取的时候,她也不给我。她越来越对李梅好起来,有时还送给李梅荔枝、龙眼、李子等各种时鲜水果。这些水果都是我们平时望尘莫及的,每每看到,我总会咽口水。
终于有一天,李梅红着脸跟我说:“海燕,朱素贞说可以介绍我去酒店上班。她说酒店能赚好多好多钱,有了钱想吃什么水果买什么呢?”
我瞪大了眼睛:“早就知道她没安好心了,你怎么说?”
李梅认真地说:“我来时我妈跟我说,我打几年工攒一笔钱,她会用这钱给我置办嫁妆的,然后找个好男孩安安稳稳过日子呢。”
我握着她的手:“是的,梅子,累点苦点不怕,但绝不能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这是原则问题!”李梅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虽然快人快语,但她是个好女孩,善良而单纯。
朱素贞对我们两人同时冷淡下来,可能连碰了两次钉子也没有再发展别人的兴趣了,终于安静下来。只是请假的次数,也明显少了许多。
我们的生活是固定的三点一线:宿舍-厂区-饭堂,我们每天在这三点一线间周而复始。每天早上七点打起床铃,而我又是比较嗜睡的一个,经常要挨到七点半才能起床。因为时间紧,便不能去吃早餐,一直要空着肚子做到中午12点。不出两个月,我感觉胃部开始不舒服起来。事实上,同样的原因,宿舍没几个人的胃是好的。
日子象指尖的流水一样逝去,我逐渐习惯了这种繁忙而劳累的生活。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疲倦,越来越麻木了。很多时候,我忘记了我来东莞的目的,我觉得自己己经不是人了,而是和车间的那些平车、烫位一样,只是一个没有思想、只知道干活的机器!
114。
因为货多,每天赶货赶得死,一般最早12点下班,有几次上了通宵,休息四五个小时后照常上班。虽然金秋厂无论规模还是名声,和亮光厂都不在一个档次上,但同样是发夜宵票的,同样是那种无油无盐的汤米粉、汤河粉,吃得我一看到白白的东西都想吐。
但不能不吃,否则,没有力气打包装,更不可能熬得那么久。有时候做着做着就睡着了。夜里只有组长在,一般看到睡觉也不象白天那样骂人,但睡得太久了也不行,就算组长不叫我们也会醒的,因为工资是计件的,想睡觉就别想拿高工资。
所谓的高工资也只是相对而言。我们打包装不算技术活,工价低得要死,在厂里包装工的工资是最低的。工资最高的是平车车位和烫位。但烫位一般都是男孩子,而车位要熟练工。而我,是要学电脑做文员的。可这样拼死拼活地加班,哪有时间去学电脑呢?
金秋厂也是押两个月工资。我的钱除了寄500元给我弟交学费,剩下的也很快花完了。我在金秋厂的第一份工资是八月底领的,虽然整个六月份我只上了10天班,但还是领了差不多250元的工资。好厂就是不一样呢,在金秋厂做10天相当于在亮光厂做半个月。但我还是恨不得一分钱分成几次花,因为这一分一厘都是我的血汗呢。
丽娟他们梭织三厂也是不停地赶货,我们好难见一次面,偶尔碰到,也是打几句招呼就各奔东西。厂里连国庆节都没有放假,虽然国庆节是国家法定假期,但对我们似乎没什么作用。甚至连拿计时工资的查衫,也和平时拿的一样工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元旦。按照惯例,年前的一段时间是金秋厂的淡季,有时还整天整天地休息,我和丽娟她们在一起的时间多起来。而每次去看丽娟,都能看到胡海波。因为李清是做职员的,和李梅不能天天在一起,反而我和李梅总是同进同出,人家都说我们象姐妹。
元旦前一天,厂里加了菜,每人分到一条鸡腿和一罐可乐。这是我第一次喝可乐,不习惯那股说不出的味道,但我知道可乐是好东西,且非常贵,所以还是硬着头皮喝完了。那只鸡腿不大,不过真的好香。因为加了餐,人们的脸色比平时鲜艳了许多。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天晚上,胡海波竟将一条鸡腿和一罐可乐送到了我的宿舍!鸡腿和可乐每人只有一份,这一定是他没舍得吃的。
想到我和丽娟刚来的时候,陈刚从口袋里掏出的那两只鸡蛋,我心里暖暖的。虽然实惠的鸡腿和可乐相比较浪温的鲜花来说,不值一提。但对我们这些长期吃那种没油没盐的两素一荤的人来说,节省下只有一份的鸡腿和可乐,需要多大的勇气和爱心啊!
115。
尽管如此,我知道一分钱不拿进厂,我己欠他太多。因为自知无力承担这份人情,所以我执意不接他的东西。幸好宿舍里只有我和李梅,否则,这么多人看到我们两个推来让去的,真的是很不好意思呢。
胡海波的脸涨得通红,终于说:“你是不是嫌少?”
我急得都快哭了:“不是,真的不是呢。”
旁边的李梅看不下去了,一伸手将鸡腿拿了去,得意地一笑:“你俩别让了,鸡腿和可乐都算我的了。”
因为李梅和胡海波也见过几次,算是熟人,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胡海波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间里,好半天才讪讪地说:“明天休息,我们一起去陈刚那里玩吧。”
还没等我答话,李梅一口答应了:“好啊,你买菜,我们做饭。”
胡海波连连点头,偷眼看我脸色始终不冷不热的,再也坐不住了,很狼狈地退了出去。
她刚一走,李梅责备道:“胡海波是想追你呢,厂里男孩子这么少,你还不赶紧答应了他。”确实,据说厂里的男孩还不到八百,也就是说,男女比例大于一比十。厂里有一道独特的风景就是,经常看到长相平平的男孩身旁伴着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子。也正因为此,厂里年龄超过二十五岁没有对象的女孩比比皆是。这部分女孩,回家找吧,不甘心,再说多年打工在外,家里适龄的男孩大多是结了婚的。在厂里找吧,哪里论得上呢。可我,怎么能跟她们一样呢?
我于是就逗李梅:“他哪里是追我呢?他明明是借送我东西来追你呢,你看,你一接鸡腿他就走了。“
李梅瞪大了天真的眼睛,疑惑地问:“真的?”
我点点头:“是真的。”本来是为了逗李梅,忽然意识到,李梅活泼可爱,胡海波清秀善良,如果两人能走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有了这个念头,我决定成全他们。
第二天,我们吃过早饭便去丽娟的出租屋。胡海波己经到了,屋里摆着一大堆菜,显然是他记住了昨天的话。看到我们进来,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丽娟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认真地说:“你看胡海波怎么样?上次他仅仅是看了你和我的合影,就打电话称你是他女朋友,他哥哥才帮忙让你进厂的。他真的好喜欢你,和我们那里又很近呢,要是成了,以后我们四个人就可以天天在一起玩了呢。”
我断然拒绝:“不!”
她急了:“胡海波己经很不错了,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叹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埋藏以久的心里话:“为了弥补我没上大学的缺撼,我一定要找一个大学生!”
在说这句话时,我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将要为这句话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116。
丽娟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我,再不提我和胡海波的事了。
虽然己有些冷了,但天空竟然阳光灿烂,这让我们非常高兴。因为每天上班、下班,真可谓披星戴月,两头不见太阳,都快忘记太阳长什么样子的了。
中饭很是丰盛:一盘青菜,一盘炒辣椒,一盘油煎塘虱,还有一大碗凉拌猪肺。猪肺据说本地人嫌脏,不吃,却成了我们打工者的美味。大大的一只猪肺才只要两块钱,买回来煮熟洗净后,再放上辣椒面、花椒粉及麻油等等拌匀,真是天下少有的美味呢。一桌菜连饭一起不到十块钱,却吃得我们心花怒放。想想饭堂那名义上每天六块钱的伙食,菜难吃不说,饭都发黄发硬,人人难以下咽,不知道承包饭堂的老板赚了我们多少钱呢?
吃过饭我们便到附近的市场上转,因为是元旦,很多厂都放了假,到处都是年轻的男孩、女孩。我们刚转了一圈,胡海波便提出请我们看投影。他率先去买了票,我们鱼贯而入。丽娟照例是和陈刚坐在一起的,我坐在丽娟边上,胡海波坐在我边上,他的另一边是李梅。胡海波想跟我说话,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眼睛始终盯着墙幕,仿佛被里面情节吸引似的。
事实上投影很难看,两块钱可以看两部片子,一部是打打杀杀,非常血腥;另一部简直就是色情了,不但能看到男女主角赤身裸体缠绕在一起的镜头,还不时有呻吟声入耳。在这种情况下,身边坐一个对自己情有独钟的男孩子,真是如坐针毡。
在投影上那一对男女主角的赤身裸体再一次缠绕在一起时,我感觉到胡海波的手试探着碰了一下我放在扶手上的手,我迅速拿开了,手再不放在那个位置。与此同时,我刻意将身体向丽娟那边靠过去,和他保持着的一定的距离。我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势一直保持到投影结束。胡海波显然有些失望,从投影厅里出来,他一直是垂头丧气的。
陈刚似乎看出了什么,“嘿嘿”一笑:“看这样的片子,想不犯罪都难。”
丽娟娇嗔地打了他一下,并将身子偎上去,两人眼波流传中的浓情蜜意,是谁都看得出来的。胡海波似乎受了刺激般,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和前面不住回望他的李梅走到了一起。
望着前面的丽影双双,我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李连平不是我的归宿,胡海波不是我的归宿,我的归宿到底在哪里呢?正如陈刚所说,看这样的片子,想不犯罪都难。而我年轻的身体,一次次受着这强烈的视觉和听觉刺激,蛰伏了20年的欲望己经蠢蠢欲动了。平时累死累活倒还罢了,一旦闲下来,我感觉是多么的空虚和寂寞啊!
回去的路上,又路过那家电脑培训部,但我没有进去,即便现在放假。因为快要过年了,我要把所有的钱寄回家给妈妈和弟弟。一到寒冷的天气,妈妈就更下不了床了,而弟弟也该交来年的学费了,我哪里还有钱给自己学电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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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常听大人们念叨,日子是靠一个节一个节过来的。对于在外打工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元旦过后,几乎是眨眼之间,又快到春节了。还在元旦前,就有人为回家的车票奔忙起来。
我不回家,当然今年也不会象去年那样靠几袋方便面过年了。胡海波己经和李梅确定了恋爱关系,胡海波再看我的时候,目光中越来越空洞,越来越没有了内容。他更长时间地将目光放在李梅的身上,一脸爱意。
我们三个人说好到丽娟的出租屋里过年,丽娟和陈刚则四川老家订婚。陈刚很早就请假去广州车站排队买票了,但排了三天队却一张票也没买到。最后只好花高价从“黄牛党”手中买了两张“黄牛票”。
丽娟和陈刚一年里省吃俭用,共存有一万五千元,这让我非常羡慕。但厂里满三个月以上的员工,都是通过银行发工资的。我算了算,除去六月份的250元,我也领了四个月的工资共计3783元,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他们回家的前一天,厂里正好放假。在丽娟的提议下,我们三人一起坐车去镇上的银行取钱,顺便也想买点东西带回家。这是我自来东莞后,第一次去镇上。尽管路上很多大巴、中巴,但人实在是多,我们好不容易才挤上一辆车。但车上没有座位,只能在人缝里站着,下车时,两腿己经发麻。
因为春节来临,大小商铺前张灯结彩,喜迎春节,非常繁华。只是时不时看到背着大包小包在路边候车的人,这些人操着全国各地口音,神情焦急,慌慌张张,给这个繁华的东莞大镇带来了几分不和谐。
银行有四个排队的窗口,有一队排得特别长。我们看了一下,其余三个窗口人都很少,但那三个窗口分一万以上、十万以上,还有一个专为个外汇服务的。这三个窗口里的职员说话软声细语的,态度非常温和。而那个排着长队的窗口前,不时传来呵斥声,那是银行职员发出的。我很有自知之明地排到那条长长的队伍后,陈刚和丽娟刚排到了一万元的窗口。但轮到两人时,他们又垂头丧气地排到我后面。原来他们虽然是取一万元,但那一万元并不是在同一张存折上的。
大约三个小时后,我们才取到钱。人己累得不行,虽然镇上非常热闹,却再也没心思逛了。取了钱,小心放好,又匆匆往邮局赶去。邮局有一队排的比银行更长,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们进去一看,排得很长的这条队是转帐的,都是两千以下的交易金额,当然,也和银行一样分成几个等级。这种不平等现象,竟是无处不在的。
寄钱的人不算多,我寄了3300元,邮寄费却花了48元。轮到丽娟时,他们却放弃了,因为寄一万元要分成两份寄,共要116元的手续费呢,两人实在舍不得。他们最后商定:不寄了,直接把这一万元带回家。
这时,天色己晚,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正好路边驶过一辆长途大巴,我们赶紧挤了上去。
118。
因为刚从车站开出,后排还有几个空位子,我们三个人赶紧坐了上去。
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丽娟疲倦地倚在陈刚肩上,我百无聊赖地拿出刚才邮局开的单据看着。越看越奇怪,邮局收了我48元,怎么单据上只有40元呢?另外8元哪里去了?我悄声问陈刚,陈刚淡然一笑:“有什么好奇怪的,那一元是手续费。”
我不死心:“那40元不是手续费了吗?”
陈刚苦笑道:“谁知道呢,他们是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呢。”
我还想说什么,忽然车厢里传来激烈的打骂声。我吃了一惊,只见前面座位上有一个老板模样、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正拿着一卷报纸批头盖脸打另一个土里土气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好象有点傻,竟然不躲闪,只是带着哭腔哀求着:“对不起,老板,对不起。”
“傻子”的哀求并没有平息那个“老板”的怒火,他一边更用力地打一边大声骂着:“我叫你不长眼,我叫你不长眼,你他妈的不想活了!”
我一时义愤填膺,非常同情那个傻子,但那个“老板”虎背熊腰,看上去非常霸道,不是个好惹的家伙。车上坐着许多男男男女女,可除了我和另外几个人瞪大了眼睛外,别的人似乎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些人是如此地冷漠,我恨恨地心里骂着他们!
在“老板”的打骂声和“傻子”的哀求声中,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未,原来那个“傻子”打开一瓶“可乐”时,不小心喷到了“老板”身上。我小声能怒道:“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
丽娟也愤愤不平道:“就一点可乐,有这么大惊小怪地嘛。”
陈刚赶紧向我们使眼色,叫我们闭嘴。“老板”依然还在打着,“傻子”边躲避他那卷落在他身上的报纸边战战兢兢地说:“我给你擦,我给你擦。”
“老板”更怒了:“谁要你擦!”又将报纸迎头抡了下去。没想到这次抡空了,报纸将“傻子”手中的可乐瓶打翻了。打翻的“可乐”再次溅到“老板”身上,“老板”更怒不可退了,抬起腿重重地将“可乐瓶砸扁了。可乐流了一地,”傻子”大叫一声,赶紧宝贝似地捡起来。
忽然,另一个座位上的男人象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指着“傻子”手上的“可乐”瓶说,兴奋地:“中奖了,你中奖了!”
“傻子”拿着可乐瓶,茫然地站在车厢中,似乎不明白什么是中奖了。
“老板”,立刻不打了,也着急地看着那只被自己砸扁的可乐瓶,将拉环对着窗外看了半天,果断地说:“真的是中奖了,一百万呢!”
话音刚落,“傻子”立刻扑上去将可乐瓶抢了回来。
“老板”满脸堆笑说:“你知道哪里领奖吗?”
“傻子”茫然地摇摇头。
“老板”说:“等你知道了就过期了,你不如一百元卖给我吧。”
119。
我心里很替那“傻子”着急,生怕他被“老板”骗了,白白错失一次良机。
幸好,“傻子”这次又不傻了,他咧开大嘴笑了,憨声憨气地说:“你以为我真的傻啊,这奖值一百万,你想一百元买到?可乐是在杂货店买的,我不会去问杂货店的老板吗?”
旁边有人哈哈大笑:“杂货店?把整个杂货店卖了也值不了一百万呢?”
“傻子”听了这话,就有些慌了,求助地望着旁边的人:“那,那要怎么领?”
有一个好心人问他:“你有身份证吗?
“傻子”说:“我身份证被我老婆拿走了。”
“好心人”说:“那你问你老婆拿啊。”
“傻子”为难道:“我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
车上陆续又上了很多个人,陈刚旁边的座位也被人坐了,那是一个穿着很讲究的中年人。“中年人“不时和陈刚套着近乎:“你到那里下车啊”
陈刚态度很是冷淡,压根都不想理他似的,“中年人”却也不恼,依然没话找话时,听到“傻子”说老婆和别人跑了,他又碰了碰陈刚:“连女人都看不住,真丢我们男人的脸呢。”陈刚索性将脸转过来,不再理他。他于是和前面座位上一个提着行李的男孩套起了近乎。
前面那些人还在大声吵闹着,因为“傻子”没有身份证,无法领到奖金,在“老板“的再三请求下,”傻子”终于决定定以十万元卖给“傻子”。“老板”当即掏出一扎花花绿绿的钞票,边递给“傻子”边说:“我没带人民币,这是一万二千五百美元,你数数吧。”
“傻子”却将头一拧:“我不要美金,我要人民币。”听了这句傻话,旁边有人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真的好傻,连美金比人民币值钱都不知道呢。
无奈可乐罐是在“傻子”手中, “老板”和他百般解释不成,只好无奈地举目着美金问身旁的人:“有哪位有人民币愿意和我换的?”
旁边有人疑惑地说:“我倒是想换,就怕你这美金是假的吧?”
听了这话,一个刚刚上车的男人立刻走上前。男人穿着考究的西装,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西装男”接过一张美金看了看,认真地说:“我在银行工作,这美金绝对是真的。”边说边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个小机器,他说那是验钞机,他把那叠美金在验钞机上验了一下,果断地说,“我敢打包票,绝对是美金!”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的人立刻围了上去。坐在车厢另一头的几个人也跃跃欲试。正在这时,车厢里的音乐声一下子大起来。那伙人的声音立刻淹没在这音乐声中。
那个“好心人”冲着司机大喊:“你他妈的不想混啦!”
音乐声立刻小了下来,那伙人声音重又响起。
陈刚身旁的“中年人”怂恿道:“可惜我没钱,你要不要换一张啊?”
120。
陈刚仿佛没听到他话一般,眼睛又转向别处。可惜我身上没钱了,否则真想换呢。“中年男”看陈刚不理他,又鼓动前面座位上提行李的那个男孩。男孩有些犹豫,但听到有人说“差不多了”时,他再也忍不住了,立刻打开行李箱,小心地从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里取出一叠钱,到前面换了几张花花绿绿的美金。
看着手中的美金,他兴奋地满脸通红,拿在手里似乎炫耀一般,但周围的几个男孩都目光淡漠,似乎他手中的美金和一张白纸没任何区别似的。“老板”手里好象还有一叠“美金”,但没有人再换了。正在这里,“中年人”站在身上,喊了声停车,便往前面走去。车停了,“中年人”下了车,刚才吵嚷最凶的那几个人,“老板”、“傻子”、“西装男”、“好心人”纷纷下车。“老板”临下车前还冲前座的司机骂了句:“想死早点说!”
车内立刻恢复了平静,与此同时,被骗的信息也从司机处传来。刚才表情淡漠的那些人仿佛也醒过来一般,纷纷指出车上三个人换的是假“美金”,并不值几个钱。那三个人慌张起来,刚才被“中年人”怂恿换钱的小伙子更是鼻子一把眼泪一把地哭开了:“怎么办?怎么办?那是我一年的血汗钱呢!”
我心中暗叫好险,幸亏自己身上没有钱。下车后,丽娟紧紧抓着肩上的小包,仰慕地对陈刚说:“你真厉害,我差点叫你拿钱换了呢。”
陈刚略有得意:“不是我厉害,实在是见得多了,那几个人都是一伙的。特别是过年的时候,小偷、骗子特别多,一定要小心了。”
我们边暗自庆幸边穿过107国道,疲惫地往出租屋走去。现在走的路是通往村里的大路,虽然比不上107国道繁忙,但平时车来人往,也是非常热闹的。丽娟走在陈刚的右侧,并将装着钱的包放在她和陈刚紧紧挨着的左肩上。为防万一,我走在他们身后。
快要拐进出租屋旁边的巷子时,陈刚新买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因为路上车来车往的,他便走到一处较为偏静的地方接电话,我们停下来等他。
己经进入村庄了,出租屋就在不远处,我们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忽然,我看到眼前人影一闪,然后传来丽娟的高声尖叫。我吃了一惊,反应过来时,丽娟己跌倒在地。前面有一辆摩托车踉跄了一下,摩托托车上有两个男子,我清晰进看到,后座的男子非常得意,手里拿着丽娟的小包。我下意识地去追他们,同时大喊:“站住,你们站住!”
就在我快要抓住后座上那个男子的衣服时,摩托车忽然加大了速度,后座上的男子响亮地冲我打了声唿哨,鄙夷地骂了句:“你个!”摩托车飞驰而过,扬起一阵轻微的灰尘。
闻讯走过来的陈刚也拔腿追了上去,但摩托车早就不见了踪影!
我无奈地转回头时,看到丽娟匍匐在地,放声大哭,她的嘴里,竟渗出红红的血迹来!
121。
我赶忙将丽娟扶起来,这时陈刚也脸色铁青地回来了。丽娟全然不顾了身上的泥土,趴在陈刚怀里嚎啕大哭:“一万元,我的一万元钱呢!”
陈刚恐惧地望着她:“丽娟,你受伤了,快,我们快上医院!”
丽娟使劲地摇摇头,边哭边喊:“别管我,你快报警!”
陈刚嘶哑着声音说:“没用的,还是自认倒霉吧。”
丽娟却固执道:“报警好吗?也许他们还没走远,晚了就来不及了!”
陈刚拗不过她,只好拔打了110。大约十分钟后,一辆巡逻车开来了。陈刚赶紧迎上去和他们说了当时的情况,两位警官的态度还算温和,但要我们过去做笔录。他说只有做了笔录才能立案。丽娟仍然在哭,仿佛能把钱哭回来似的。陈刚还算镇静,只是脸色阴沉地可怕。
本来陈刚说先送丽娟上医院的,但丽娟说没事,只是跌倒在地时,牙齿咬到了下嘴唇。果然,她口中的血迹己经没有了。我和陈刚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走进镇公安分局,我感觉诚惶诚恐的。公安分局的楼房非常庄严气派,院内布置得就象一个典雅幽雅的花园。随处可见的国徽我感觉是那样的熟悉而遥远,遥远地仿佛和我隔着几个世纪一般。想想也不奇怪,对于外出打工的人来说,工资是由我们所打工的台资、港资企业发放的。我初中时入的团组织关系,早就随着学业的结束而结束了。也就是说,在我决定外出打工时,我便中止了我的政治生命。一个外出打工的人,是不可以入团、入党乃至从政的。虽然我怀着强烈的爱国爱党之心,却也无法向党组织靠拢半步!因为工厂不可能发展我们入团、入党,一个没有任何靠山的高中毕业生,更不可能报考形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公务员!我忽然有一种极强烈的感觉,我被谁抛弃了!
想到这里,我苦涩地摇摇头。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丽娟被抢了一万元钱,我们是来做笔录的。我真恨自己总是有这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为什么不能忘记我来东莞的目的?我为什么不能丢掉我的理想?我为什么不能象丽娟和李梅她们一样,安安稳稳打一份工,好好找一个条件相当的男孩过日子呢?
大约并不是什么重要案件,笔录时警察并没有把我们三个人分开。只是在笔录完成后,丽娟焦急地问了句:“请问,你们什么时候能破案?”
警官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先回去吧,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
丽娟还想说什么,但看着警官不耐烦的眼神,只好讪讪地闭了嘴。
回来的路上,停止哭泣的丽娟便开始埋怨陈刚不该去接那个电话,也不该为了回家炫耀买那个破手机。陈刚开始的时候还隐忍着,并没有发作。谁知,丽娟越数落越不象话了,甚至说到不回家订婚了!
当着我的面,陈刚的脸色涨得通红,最后再也忍不住了,生气地说:“你想回家也回不成了!刚才那个电话就是帮我们买票的人打过来的,他说给我们买的两张‘黄牛票’是假的!”
丽娟听了这话,再次嚎啕大哭!
122。
辛辛苦苦赚来的一万元就这样被“飞车党”抢走了,高价买的“黄牛票”又是假的,再加上包里的零花钱,丽娟和陈刚这个春节损失了将近一万二千元。一万二千元,要陈刚烫多少件衣服,要丽娟查多少件针织衫啊!家是不可能回的了,婚也只好推迟订,两人郁闷得好几天吃不下饭。特别是丽娟,原本白里透红的小脸苍白如雪,看得人好心疼!
从公安公局回来的第二天,陈刚便又跑去问结果。但连跑了几天还是没有消息。到后来,警察也不耐烦了,对他便没了好声气。次数多了,陈刚和丽娟便也心灰意冷了。是啊,东莞每天有多少重要案件需要处理啊,对他们来说,一万元算得了什么呢!
因为丽娟没回去,胡海波和李梅只好在我们厂对面找了一间出租房,不但离金秋厂近,价钱也合理得多。陈刚当初之所以租现在这个出租房,是因为那时候丽娟在亮光厂上班,离亮光厂近。但现在两人都在金秋厂,便没有再租在那儿的必要了。还有,现在的房子又破又小,却要每月220元房租,每度电1。2元,每月10元水费,实在是不划算。
因为丽娟他们心情不好,我虽然交了伙食费,但每次来吃饭也是非常郁闷的。两人互相埋怨完了,便将这次不幸归结到房子风水不好。正好在厂里开工的前一天,李梅的隔壁走了户人家,他们便决定搬过去。
因为还不到收房租的时间,陈刚留下来搬家,丽娟便和我到房东的家里结帐。因为平时也算熟悉,丽娟知道房东家有一个呀呀学语的小孙女。因为是过节,丽娟特意到杂货店花一角钱买了一个红包,并在里面装了五块钱。
房东住的房子显然是新建的,底层住上,上面几层也是用来出租。房子虽然外观上很气派,但屋内的摆设很乱,一点也不讲究。房东正在逗小孙女,看到我们进去,还算热情。房东的儿媳妇拿着计算器在算着什么,连头都没抬。
当丽娟将那个五块钱的小红包放在小女孩手里时,房东笑了,丽娟趁机提出因租住不方便要退房。房东显然有些不高兴,却也并不恼,因她抱着小孙女,便叫儿媳妇跟我们回去看电表。
房东儿媳似乎很傲,自始至终表情淡漠,始终没有正肯看过我们。连同房租水电,最终计算的结果是205。6元。我们身上都没有6毛钱零钱,我心想,六毛钱就算了,但看那女人阴冷的脸,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丽娟见那女人没有发话,求救般地望着房东,房东依然笑眯眯地,并不说话。丽娟无奈,只好给了那女人206元,那女人接了钱便出去了。
再回来时,女人手里抓着几张零钱,很认真地数出四张一角的递给丽娟。丽娟委屈地差点哭出来。女人给了钱,又低下头计算着什么。房东依然是笑眯眯地和我们道歉。
走出房东的家门,我恨恨地说:“早知道,那五块钱红包就不给她们了,五块钱可以换成多少个六毛钱啊!她们不仁我们也不义,不如回去把红包要回来!”
123。
丽娟苦笑道摇摇头:“算了,一万二都白白送人了,还在乎这五块钱吗?只是我很难过,房东阿姨一直对我很好的,现在这样子,真是人走茶凉啊。”
我叹了一口气,人走茶凉,我在亮光厂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呢。
因为当天搬家时,胡海波、李梅和我一直忙前忙后的,收拾完毕,丽娟和陈刚便请我们吃晚饭。那晚,陈刚破例喝了很多酒,还豪气干云地说:“不就是几个钱吗?就算去年白打工了,今年再挣上来。”边说边爱怜地拍拍丽娟的肩头,开玩笑地说,“只要丽娟没被偷去,我就放心了。”
丽娟脸上飞过一片红晕,娇羞地扬了扬小拳头,作势要捶他。陈刚顺势一拉,丽娟整个人都跌进他怀里,大家全都笑起来。丽娟和陈刚也笑了,这是钱被抢后,他们第一次露出笑脸。但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丽娟的笑声不再如过去那般清脆和无忧无虑了。
第二天,金秋厂正式开工。虽然厂门口张灯结彩,依然充满着浓浓的节日气氛;虽然人人见面道声“新年好“,脸上布满笑容;虽然我们每个人都领了一块钱,这一块钱是用漂亮的红包包着的。但厂门口那幅长长的红布上写着的“大量招收熟悉手车工、烫工等等”字样,还是提醒着我们,新的一年里没日没夜地赶货又开始了!
据说厂里接了几个大订单,需要及时赶货,所以这次招工破例不再有性别的限制,很多男工闻风涌了进来。男女比例第一次比较接近,一时热闹非凡。
这些新员工中有许多是回家过年的同事从家乡带来的,其中包括红姐16岁的女儿粉粉。粉粉长得胖乎乎的,皮肤白嫩白嫩的,非常可爱。但因为她很小的时候红姐夫妻就出来打工,所以她和红姐十分生疏,她能进这个厂,是红姐花了八百元才勉强塞进来的,在隔壁的针织二厂做剪线工,和红姐一样,很能吃得了苦。
因为新员工太多,我们宿舍原本死过人的那张床也被安排进一个女孩。虽然那个女孩知道原委后几次要求换床位,终被宿舍管理员的一句话“不住那张就打铺盖走人”吓住了,万般无奈住了下来。时间长了,她也就习惯了。那张床不再空着,那个死去女孩的阴影便也越来越淡出人们的视线。
因为新员工太多,周桂枝空前地忙碌起来,骂人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常常一天下来,嗓子都哑了。凭良心说,她其实是个极能干的女孩子。这次她也从家里带来了一批人,那批人中有一个叫周洁的女孩子,按照老员工带新员工的惯例,她坐在我和李梅中间。但即便是老乡,周洁有几次还是被她骂得直抹眼泪。
有一次,周洁边抹眼泪边小声告诉我:“她还是我远房姑姑呢,从家里带我了我们五十二个人来,每人还多收了我们八百块钱呢。在家里说得好好的,没想到一进厂就这么凶了!”
124。
我还没来得及接话,周桂枝在远处看到了,就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用食指指着我们两人破口大骂:“你们不想干了是不是?上班时间讲话,每人罚十元!”
我赶紧解释:“我并没有说话,是她问我怎样才能包装得又快又好。”
周桂枝的食指转而指向我的鼻子:“还敢犟嘴!我罚你十元还是少的,要是在孟加拉国,今天工资你就别想拿了!”
平白无故被罚了十元,本来己非常心疼,她这样一说,我不由恼怒起来,不悦地说:“我现在是在中国的土地上,不是在孟加拉国!”
周桂枝听了这话,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连连用食指远远点我的鼻尖:“你、你听着,顶一句罚款加一倍,现在我罚你二十元!”
本来从前一天早上八点上班,现在己经加班加到凌晨六点了,早己身心俱惫。如果被罚二十元,这一夜的辛苦就是白费了。所以听了这话,我只感到气血上涌,“唿”地站起来,愤怒地盯着她。周桂树上前一步,毫不相让:“怎么,你想吃‘炒鱿鱼’是不是?你再顶一句试试?顶啊!你顶啊!”
我刚想反击,段明兰低声提醒我:“快给周组长道歉,否则她真会炒你的。”
我心中一寒,望着周桂树凌厉的眼神,只好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收回眼中我怒火,低下头忍气吞声地说:“对不起,是我错了,请你原谅。”
周桂枝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还想说什么,珍姐闻声赶了过来,问明事情起因后,她劝慰周桂枝:“算了算了,现在赶货,正是用人的时候呢。”周桂枝不屑地看了看我,这才冷哼了一声离开了。
珍姐不满地训斥我:“才加这点班你就又喊又叫的了?我们以前在美国塞班岛时,三天三夜加班都是常事,不加班哪能赚到钱呢。”
我委屈地低着头,任她训着,再也不敢说一句话。我只感觉如哽在喉,喉咙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生地痛,眼泪却不敢掉下来。
那天,一直加班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多才下班。我们拖着疲倦的身子,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直接从车间去饭堂吃饭,吃饭时段明兰看到我一脸沮丧,小声问:“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呢?”
我委屈地说:“再苦再累我也能挺住,可她凭什么骂我啊?明明只有周洁在说话,为什么要罚我的款?周洁那边坐的是李梅,她为什么只骂我?”
段明兰叹了一口气:“人家李梅的姐姐是李清,是做仓管员;李梅男朋友胡海波哥哥胡海成又是专门管招聘的,和珍姐关系好得不得了,周桂枝敢太岁头上动土吗?你来这么久还不知道吗?我们都是柿子,周桂枝专捡软的捏呢。”
我瞪大了眼睛,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我原以为,只要认真地做好我的本职工作,将每一个包装袋打得又快又好,即便不去学电脑,我也会有升职的机会,可以一步步从班长、组长、车间主任等等一路升上去呢。现在想想,我真是天真得可以!
我沮丧地说:“那我怎么办呢?只好任由她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