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y_flyfish
-= - 我 的 天 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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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的秋天，我狠狠地感冒了一段时间，在那段日子里，我吃了很多不同品牌和状态的感冒药，其中的安眠药成分另我不停的昏昏沉沉和打瞌睡，我做梦，做傻事，说傻话。最令我烦恼的是我竟然不记得究竟哪些傻是在梦里的，而哪些傻是在现实生活里完成的，有时候就像一个醉酒的人，虽然已经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言行，但在外人看来，还是一个醉鬼。
我想我快要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一个故人。由于这个巧合着实厉害，以至于我以为一切是在梦中。
本来周末我就要加班，但是我病了，所以才有得休息，有了休息，就不应该上街，但有个顽固的朋友，突然一定要我去陪她买东西，我拖着眼泪和鼻涕，怀揣一卷卫生纸，随时随地擦拭眼睛鼻子里流出来的液体，在途中恍恍惚惚搭错了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街道，就这样我遇到了一个故人，她要去机场，迷路了，搭错车的我遇到迷路的她。
她的变化如此之大，使得擦身而过的时候我也也没有认出来。我想对于她来说，我的变化也是很大，但她认出了我。
她叫我的时候，我已经走出好远，听到叫声，我回头，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我和她微笑，突然觉得自己开始失重，变的迷茫起来。
我们说了很多话，渐渐的我开始清醒了。我悄悄地掐自己，有点疼，应该不是做梦吧。
在我念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震惊全国的“八。一八”活动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在这次全国性打击刑事犯罪的活动中，无数名噪一时的黑社会老大与其喽罗们被枪毙及被重判，本着“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宗旨，哪怕拦路抢劫了5毛钱的匪徒，都在一个劲地喊冤声中，吃了铁花生米，我公安部门再次扬眉吐气，警察叔叔的称呼开始流行及神圣，我在那一年的作文《我的理想》里，就写到我要当一名警察，语文老师对我很失望，她教过我哥哥，她认为以我的天份和她的渲染，我应该是要像我哥哥一样，立志当科学家才对。至于我哥哥，小时候所有的人都疼他，因为首先样貌上他吸收了父母的优点，把缺点全部留给了我，而本来漂亮的他很聪明，老是博得老师父母的喜爱，他是我幼时的榜样。为了他，我才努力学习，本来就丑过他，不至于笨过他吧。果然我的成绩很好。除了经常考个头奖，还参加省级区级的各种竞赛，文武双全，我是带着仇恨来学习的，哥哥终究比不过我，他也没有心思和我比，他最终违背了自己当科学家的意愿，成了一个小混混。他先是和几个男孩子结拜成了好兄弟，然后开始注重打扮起来，要求自己买衣服，穿的像个花花公子，偶尔挂点彩，经常向我吹嘘他的打架事件，说他从不打好人；列数他认识的黑社会头头，说他们不一定是坏人。虽然他的荷包里可能没有一分钱，但他还是很自信。有一次还对我谈到了女人――这个话题让我很窘，毕竟那时侯我才10岁。
我对他描述中的生活羡慕得要死。那时候，社会基本安定，经济迅速发展，很多来自美国及香港的暴力文化进入我的视线范围，我爱周润发演的小马哥，这时候我哥哥也整天把一根火柴含在嘴里，穿爸爸的黑大衣，但是他太矮了；央求妈妈给他打一条白围巾，被母亲无情地拒绝，为了搭配服装，活生生地把一双咖啡色的皮鞋刷成黑色。但即使这些配套设施不全，也不影响他的潇洒。因为已经有女孩子到我们家来找他，扭捏地站在树下，小声的叫他的名字。我闻声出去，那些女孩子们即刻作鸟兽散。我看着这一切，痛恨自己不是个男的。
那时候我肿眼泡皮，稀稀拉拉的黄头发，面带菜色，穿着妈妈打的绿色毛衣，红色线裤，帆布球鞋，活像只萝卜。而我哥哥白衣白裤，扎着黑色皮带，黑皮鞋，头发光溜得蚂蚁都爬不上去。怎么看都是个人才，他也学会了抽烟，和他一块出去，老是有人在路上叫他的名字，或递烟给他，或他递烟给别人，那时候还没有太多外烟，他抽的都是红塔山或阿诗玛，比我在政府部门工作多年的爸爸抽得烟都好，总之很吃得开的样子。
我也曾经见识到他的忧郁，有段时间他经常坐在阳台，一边抽烟一边思考，在暮色中被太阳的余辉镀上一层金光，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成长，只是觉得他开始跟我不一样。一旦父母的脚步声出现，他就不慌不忙地把烟头弹出阳台，那时我就在幻想他以后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物。
但还是出事了，因为打架，我哥哥被请进了派出所，被打的是某某局长的儿子，他伤得不轻，据说破了相，被送到武汉去验伤，并住在一所贵的惊人的医院，我哥哥是主谋，可能会送少教所，那样他的一辈子就完了。这时有人给父亲指路，说是局长那里松松口，可能事情会有转机。为了哥哥前途，我们家只好去求那个局长，那天局长夫妇死活不让我们进去，我的老实巴交的父母求了他好久，才把门打开，我一进他们家门，就在想他们家那幅水晶门帘真好看，那对局长鸟人夫妇，肥头大耳地躺在沙发上，先是数落了我父母的无能，对孩子管教不严，然后大肆描述了他儿子如何金贵，被这么一弄回有多严重的后果，他说他就这么一根独苗，不像我们家生了一窝孩子――用“窝”来形容我和我哥哥，我当时很愤怒。在心理诅咒他断子绝孙。然后他们带着施舍的语气，要了我们家两万块――那时候是八十年代末期，两万块，是一个怎样的数字！另外，打点派出所也花上了一大笔。我们家还是东拼西凑把这些钱拿了出来，我哥哥回来了，父亲头发花白了，母亲心疼钱和儿子，把眼泪都哭干了。为这事我的班主任还找我谈话，要求我不要向哥哥学习，说完还用手摸摸我的头，不只是不是沾染了她手上的晦气，打那以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
哥哥回家的那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大院停电了。我在灰乎乎的傍晚打开家里的门，妈妈仍然在房间里啜泣，爸爸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哥哥站在窗旁，一动不动地低着头，我注意到他的也含着泪花。我这个没心肝的，居然照常写作业吃饭，不久就睡着了。
我的哥哥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很敏感，暴躁，经常动手打我，我起先学会了闪躲，我的身手开始变得敏捷，后来我开始还手，并省钱买了一本〈李小龙独创截拳道〉回家日日练习，偶尔我还能与他对得上几招。很少有人来找他了，他也不再趾高气扬，和我打了几年架，郁闷了几年，辍学当兵去了。
我却是开始决定继承他的衣钵了。在决定进入这个圈子的时候，我仔细分析了环境：做为一个女孩子，进入圈子的方法有两个，一个是靠长相及放荡，我见过为了美女打架的男孩子们，而那些美女都是跟着那些男人，狐假虎威的；一个是靠狠，也就是战斗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肯定不是美女，所以我只好走第二路线。但我觉得女孩子打架无非就是吐口水和抓头发，很丑，所以我暂时做观望状态，也悄悄打听了黑社会里的排行和各头目情况，当时，圈子里最扎实的老大，名叫刘江宏。
不幸的是，就在这个时候，我考上了大学。所以我不得不离开这个计划长达三年时间。在三年里，我接触到香港的一部漫画〈古惑仔〉。里面不但列数了黑社会的各类排行，也将如何面对黑社会里的种种问题做了详细分析，更有黑社会生存环境的心理辅导――比同名电影精彩多了。同时结交了一个做跆拳道教练的男朋友，学了点皮毛，更加坚定了进入黑社会的决心。
毕业后，我放弃了留在省城，撇掉哭哭啼啼的跆拳道男友，回家观望一段时间，布置自己的计划。这时候我哥哥刚复员回家，等待工作分配，两个人都很闲，偶尔也打打架，他是服兵役时的兵种是武警，打起拳来呼呼生风，经常劈砖劈瓦给我看，虽然我灵活，但始终都是被他揍，我并不懊恼，心里只是盘算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我哥哥虽然厉害，但他在外面不惹事，只对付我，他似乎明白我想要干什么，他死活不会让我进那个圈子。
不久，他分配到自来水公司上班，对工作不冷不热，回家也很少提。我疑心他是专门抄水表的，并且周围都是一群整天嘴巴里谈论老公、手里打毛衣的老女人。失去了他的阻碍，我开始夜夜笙歌，结交一些我认为有用的朋友，我终于找到了进入黑社会的切点，且可以避免从前认为的两种方法，新方法就是1、结交大人物，具体从他们的老婆或老妈入手――毕竟对于女人和老人我是比较得心应手，其实在这样的地位上，别人很害怕和她们交往，她们也没有什么朋友，我也算是解救她们的空虚生活，况且我还是个大学生，身份上也有值得她们炫耀的资本。2、努力挖掘和投资在一些有发展潜力的黑社会新人身上，从多方面考虑投资他们的风险，一旦下注，绝不后悔，多数结果都是成功。3、武装自己，我换了全新造型，把头发漂染成奶黄色，化仔细的妆、穿前卫的衣服，取下墨镜，眼神冷得可以杀人。
我的老大就是刘江宏。他在当地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八。一八”那会儿他还没有窜起来，所以也算躲过一劫。近来有上十年时间，他的老大位置都是坐得比较稳。在这里，我不得不讲述我初次见他的震撼。其实我一直认为他的样子，不是《古惑仔》中陈浩南型的，就应该是《英雄本色》中狄龙型的，可能是我受太多电影的影响。但实际上他长的颇像鲁迅。和善的脸，整齐地留着一片胡子，说话也是彬彬有礼。我心里暗暗有些失望。后来我才明白，真正有势力的老大，表面上都是很收敛的，因为他们不需要用外表去造势。他们的杀气，在心里。我也明显地发现，叫声越大的，在圈子里排行越尾。他妈妈就是我的干妈，我从她身上入手，在不经意的环境中和她接触，弄得她很喜欢我。他老婆叫何艳丽，在干妈的介绍下，我们变成了好朋友兼牌友。
我有自己的原则，我不和圈子里的人谈恋爱、不吸毒，不亲自打架。我帮老大出面办理棘手事件，例如到派出所去取人，那帮警察还派烟给我，因为一看到我，就知道部分奖金有着落了，就这样，我和各区的警长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渐渐的，都可以还还价了，跑派出所跑得我都烦了，就成了他们值班室里的牌架子，从来没有一个地方打牌比在派出所安全，再遇到小打小闹的事情，派出所就干脆白送一个人情，免费将那些小弟们给放了。
就这样，我开始在圈子里小有名气，人人都知道我是老大的干妹妹，有一群心狠手辣、混得不错的小弟，和派出所的警长们关系熟络，自己打扮得很标新立异，但性格很收敛。我没有借助任何不耻的手段也没有亲自动手打架，便完完全全的成一个黑社会人物，我替人收收帐、上派出所打打牌、终日在茶馆的厅泡着。那时侯管开赌场叫“开课”，管开赌场的人叫“校长”，在赌场借给人高利贷叫“放马”。有时候我老大做校长开课的时候，我就是放马的。我整天提着半个麻袋，里面装满了一扎扎面值50元和100元的人民币，在熙熙攘攘的场子里，把钱放给那些输红了眼的人，如果他借10000，我就拿100元一扎的给他，同时按照交情来抽取利息，如果这人顺眼，或是校长的朋友，我就只拿500元出来；如果不顺眼，就抽他1000块，这些人多半不在乎。反正到时候他们还钱都是还10000.我最喜欢放马，一个晚上，场子里至少可以赚几十万，而我，可以拿到至少上万块钱的辛苦费。
那几年，我都是在黑夜里穿行，白天蒙头大睡。我几乎没有见过早上十一点前的太阳。为什么外人管圈子叫黑社会，可能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我也经常组织圈子里的一些活动，例如定期的会议和突发事件的处理，并且将整个圈子规范化、企业化，首先按区域划分整顿整个圈子，强化了部分规定，并落实到各个区负责人，也就是双花红棍（金牌打手），树立各种好的坏的典型，强化纪律、鼓舞斗志；在运作方面甚至将部分工作实行承包责任制，分区分片授权，并定期收取合理收入。我的口号是，希望大家都有一口好饭吃。我也算解决了部分社会青年的就业问题。另外，还组织了完整的运作架构，使对内管理、对外联络、对外防御工作各有特色。为此，我得到了一个“白纸扇”的称号，在圈子里，这是军师的意思。
我再也不愿意和我哥一块上街了，他终日穿着我买给他的一件夹克、一条破牛仔裤，或是一套皱巴巴的西装，脸上长满了青春痘，还是那种梯田式的，脸上烂成一片。以前我经常听到人说我――这是马军的妹妹，但现在人们看见我哥都说，看，那是马林的哥哥。
我从此趾高气扬，眼睛长在头上。我的哥哥也不再和我打斗，他结婚了，对方是一个淳朴的农村姑娘。他的脾气依然暴躁。
我父母对我的样子很担心，但他们也没有说什么，其实就算说了什么，我也听不进去。我也很少回家，回家也只是洗澡、换件衣服，给点钱父母，但他们不要，不敢要。我嫂子有次告诉我有人欠她的钱不还，我说我明白了，不久那人就进了医院，在医院里托人带钱来还给我嫂子。吓坏了家人。所以后来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也并不敢告诉我。我一想到他们的老实巴交，心里就感到难过。
这个时候，由于我一贯性的冷傲，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或者说是引起了他们的征服欲，几个圈子里算得上是“红棍”――（即高级打手）的小伙子开始打赌追求我。这样的把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也答应和他们其中的某位出去吃吃喝喝，或是飚车，下场子赌博，坐在车里看他们在大街上动手打人………我对暴力场面不挑剔，流血的我都喜欢。但我并没有答应和其中的任何一位谈恋爱。包括关文章。
关文章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老实说如果能和我对上眼的，就只有他，有时候也和他聊聊，觉得聊过之后很开心，他摩托车驾驶技术一流，坐在他身后刺激且安全。他经常有很孩子气的表情，使我觉得他很不一样。想不到他也参加了打赌追我的行列，这样对于我来说就失去了喜欢他的意义。我这样想。然而他也是第一个退出的，因为很快就有一个女人缠他，他们就同居了，这也许就是黑社会的爱情――简单，直接。起初我感到很懊恼，但想到其实他就算努力追我，我也不会违背我的原则而和他在一起，只是女人的虚荣心而已，哦，我现在才想起来我是一个女人。
那是一九九九年三月十二号晚上，我和一群小弟在大排挡吃宵夜，关文章开着摩托车带着女朋友过来，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关文章一看见我就叫我老婆老婆，他女朋友姓刘，可能也知道我的名字，就过来叫“林姐”，很宽容的对待关文章对我的称呼，我觉得这样大方的女人很可爱，就和她喝了一杯，她的眼睛大大的，笑意盈盈，关文章穿了一件款式不错的皮衣，满脸帅气，是值得羡慕的一对。那时是九点半，本来夜生活刚刚开始，不知什么原因我想回家了。
在第二天的〈楚天都市报〉上，我看到这样的一段文字：
黑社会寻仇开枪战双男毙命大排挡
……据大排挡老板描述，社会青年关某和女友刘某、朋友张某于昨晚九点来到东风路某大排挡，吃饭间一辆北京吉普在大排挡旁停下，下来一名手持手枪的男子，对着关某胸部连开两枪，关某立即倒下，张某欲逃，被那人当场开枪打死……关某在送往医院的过程中证实不治，其女友刘某哭哭啼啼……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当中。
我哆嗦。
过了一段时间，我已经可以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详细说明当晚的情况了，甚至说自己离开的时候和凶手的车擦身而过――庆幸自己没有和关文章扯上关系，要不然报纸上就会写“其女友马某哭哭啼啼……”――多丢人！
这件事在不久后水落石出。在我老大坐上第一把交椅的第七年里，窜起来一个叫龙彪的小子――听名字都很黑社会。他脸上有一道疤，为人十分心狠手辣。那会儿江宏哥就说，出来混的就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就怕不要命的。龙彪就是不要命的。据说龙彪的爸爸在多年前当过局长，后来因为贪污被抓，在牢里自杀，母亲一病不起，不久也离开了人世。所以他没有牵挂，根本不怕坐牢。由于他太闹腾，江宏哥想办法让他坐了一年牢，他出来后，处处挑衅江宏哥，关文章作为江宏哥手下的红棍，忍不住在公开场合顶过龙彪几次，龙彪就亲手把他给杀了。
之后龙彪就消失了，仅仅只是因为想逃走，关文章的朋友也被杀了，想想真的很恐怖，关文章那晚微笑的样子，经常我脑海闪现，我甚至梦到过他和龙彪对持的场景，结果是龙彪的枪向我开火。
我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全身冒汗。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龙彪一点也不陌生，虽然我并没有见过他。我不知道这个畜生躲在哪里，但出于我所在的立场，我希望将他绳之以法，我鼓动所有的兄弟找寻他的下落，这点上我发挥了多年团支部宣传委员工作的经验，将追悼会变成了一个提升斗志的鼓劲会，请出了当事人刘某某，讲述整个事情的惨状，拿江湖义气大做文章。大家都很振奋，并商议一旦发现其踪迹，先海扁他一顿，废他三四只手脚，然后交给警方处理，反正他是死路一条――有时候，我们没有必要把自己搭上，关键时刻还是需要借助法制力量。
从那以后，我就会经常性收到奇怪的恐吓短信息和电话，我一直认为是小弟在和我开玩笑，每次我都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我是被吓大的。但这天夜里在回家的路上，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所住的大院晚上很幽静，但很少有这么静过。我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大院有片小树林，我走到那里，路灯突然“砰”的一声，破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有一个黑影走过来，一张刀疤脸渐渐浮现在我的视线。他一把抓住我，扯我的头发，推推搡搡地把我拖进了树林。
我还不算狼狈，我对他说，放手，我自己会走。
他拿枪抵住我的额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头开始晕，我其实一点也不害怕――你可能认为我是在说谎，但当时我不害怕，我只是觉得黑，周围好黑，我飘了起来。意识上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枪是假的，人是假的，连我都是假的。
他亲我，我努力地推开他，他冷笑。
你知道吗，十几年前，我们就见过，那时候你父母来求我父母放过你哥哥，我在门帘后面看见你，穿得像个萝卜。
我突然意识到他是谁。
想不到，过了十几年，小姑娘出息了，变漂亮了，据说还是大学生，他妈的好事全都让你给占了。你还鼓动大伙来对付我？你是想替你们家报仇？
你想怎么样？
哟，多像句台词，我不想怎么样，那会不就调戏了个姑娘，让你哥把相都破了，我他妈还真没看出你这颗萝卜也能混到今天。当年你哥怎么玩我，我今天就全还给你，瞧您们家一帮傻冒，你以为拜了江宏做哥哥他就会罩你？
我的下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
他有些掉以轻心，把枪移开，拿一个指头吊着扳机，我一脚踢掉他的枪，枪飞出去老远。跆拳道真他妈的好，我真多谢大学时候的男朋友，我刚站定，另一脚使尽全力踢到他的下身，他很快蹲下去，对于我的敏捷，我得感谢我哥，我拣了枪拼命跑，我一边跑一边想，他多半成了太监。我遇到我们大院可敬的门卫，我把枪给他，让他帮我报警，我马上打电话给我哥哥，他很快下楼来。警察迅赶到，在离大院不远的墙角抓住了龙彪。在一片警车车灯、步话机声中，我哥哥陪我到了派出所。一路上，我都在发抖，哥哥破天荒地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是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原因进了派出所，我和所有的警长打招呼，我帮他们抓到了“三、一二”案件的凶手。
你真够狠的，城南区的警长对我说，他就算不死在我们手里，也差不多死在你那脚上了。
他手里有枪，你怎么敢动手？给我做笔录的警察忍不住问我。
我没有见过真枪，我以为那是假的。我认真的回答。
你骗谁啊，刘江宏那么多枪，你没有碰过？我不信。
随你信不信。
就算他的枪是假的，他是男的，又比你壮，你不怕他打死你？
我始终相信，邪不能胜正。我回答。
哈哈哈哈，你是正，那我们是什么？警察笑了。
你们是有执照的流氓。
我在这件事情完全结束后，拜别了父母，告别了兄弟们，离开家乡来到了南方。
听说我哥哥在这个时候开始好起来。家里的事情，他都默默地开始承担。
我发现除了和人沟通，我没有学会任何本领，并且遗忘了所有大学里学到的专业知识。已经快到新世纪了，我连电脑都不会用。
我的求职过程艰难而苦涩。
我很努力地生活。
三年后，我成了一家知名品牌的策划部主任，负责该品牌在全国地区的宣传推广活动，经常穿得人模狗样，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每天和一群马屁精一块上班，自己也是马屁精。我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
我的头发黑而整齐、漫长，所有人都说我的发质很好，看上去很文静。我把自己以前的照片拿出来给部分人看，他们都问我那是谁，我说那是我妹妹。善良的人就说她很特别，一般人就倒吸一口凉气，感到恐怖。
我不再喊打喊杀，其实我发现离开了那个圈子后，我什么都不是。这里的人只认钱，有钱就是老大。我在出现任何棘手的问题时，都尽量想办法在不花钱的前提下合理和平地解决。
我想我快要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一个故人。由于这个巧合着实厉害，以至于我以为一切是在梦中。
本来周末我就要加班，但是我病了，所以才有得休息，有了休息，就不应该上街，但有个顽固的朋友，突然一定要我去陪她买东西，我拖着眼泪和鼻涕，怀揣一卷卫生纸，随时随地擦拭眼睛鼻子里流出来的液体，在途中恍恍惚惚搭错了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街道，就这样我遇到了一个故人，她要去机场，迷路了，搭错车的我遇到迷路的她。
她的变化如此之大，使得擦身而过的时候我也也没有认出来。我想对于她来说，我的变化也是很大，但她认出了我。
她叫我的时候，我已经走出好远，听到叫声，我回头，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我和她微笑，突然觉得自己开始失重，变的迷茫起来。
我们说了很多话，渐渐的我开始清醒了。我悄悄地掐自己，有点疼，应该不是做梦吧。
在我念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震惊全国的“八。一八”活动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在这次全国性打击刑事犯罪的活动中，无数名噪一时的黑社会老大与其喽罗们被枪毙及被重判，本着“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宗旨，哪怕拦路抢劫了5毛钱的匪徒，都在一个劲地喊冤声中，吃了铁花生米，我公安部门再次扬眉吐气，警察叔叔的称呼开始流行及神圣，我在那一年的作文《我的理想》里，就写到我要当一名警察，语文老师对我很失望，她教过我哥哥，她认为以我的天份和她的渲染，我应该是要像我哥哥一样，立志当科学家才对。至于我哥哥，小时候所有的人都疼他，因为首先样貌上他吸收了父母的优点，把缺点全部留给了我，而本来漂亮的他很聪明，老是博得老师父母的喜爱，他是我幼时的榜样。为了他，我才努力学习，本来就丑过他，不至于笨过他吧。果然我的成绩很好。除了经常考个头奖，还参加省级区级的各种竞赛，文武双全，我是带着仇恨来学习的，哥哥终究比不过我，他也没有心思和我比，他最终违背了自己当科学家的意愿，成了一个小混混。他先是和几个男孩子结拜成了好兄弟，然后开始注重打扮起来，要求自己买衣服，穿的像个花花公子，偶尔挂点彩，经常向我吹嘘他的打架事件，说他从不打好人；列数他认识的黑社会头头，说他们不一定是坏人。虽然他的荷包里可能没有一分钱，但他还是很自信。有一次还对我谈到了女人――这个话题让我很窘，毕竟那时侯我才10岁。
我对他描述中的生活羡慕得要死。那时候，社会基本安定，经济迅速发展，很多来自美国及香港的暴力文化进入我的视线范围，我爱周润发演的小马哥，这时候我哥哥也整天把一根火柴含在嘴里，穿爸爸的黑大衣，但是他太矮了；央求妈妈给他打一条白围巾，被母亲无情地拒绝，为了搭配服装，活生生地把一双咖啡色的皮鞋刷成黑色。但即使这些配套设施不全，也不影响他的潇洒。因为已经有女孩子到我们家来找他，扭捏地站在树下，小声的叫他的名字。我闻声出去，那些女孩子们即刻作鸟兽散。我看着这一切，痛恨自己不是个男的。
那时候我肿眼泡皮，稀稀拉拉的黄头发，面带菜色，穿着妈妈打的绿色毛衣，红色线裤，帆布球鞋，活像只萝卜。而我哥哥白衣白裤，扎着黑色皮带，黑皮鞋，头发光溜得蚂蚁都爬不上去。怎么看都是个人才，他也学会了抽烟，和他一块出去，老是有人在路上叫他的名字，或递烟给他，或他递烟给别人，那时候还没有太多外烟，他抽的都是红塔山或阿诗玛，比我在政府部门工作多年的爸爸抽得烟都好，总之很吃得开的样子。
我也曾经见识到他的忧郁，有段时间他经常坐在阳台，一边抽烟一边思考，在暮色中被太阳的余辉镀上一层金光，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成长，只是觉得他开始跟我不一样。一旦父母的脚步声出现，他就不慌不忙地把烟头弹出阳台，那时我就在幻想他以后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物。
但还是出事了，因为打架，我哥哥被请进了派出所，被打的是某某局长的儿子，他伤得不轻，据说破了相，被送到武汉去验伤，并住在一所贵的惊人的医院，我哥哥是主谋，可能会送少教所，那样他的一辈子就完了。这时有人给父亲指路，说是局长那里松松口，可能事情会有转机。为了哥哥前途，我们家只好去求那个局长，那天局长夫妇死活不让我们进去，我的老实巴交的父母求了他好久，才把门打开，我一进他们家门，就在想他们家那幅水晶门帘真好看，那对局长鸟人夫妇，肥头大耳地躺在沙发上，先是数落了我父母的无能，对孩子管教不严，然后大肆描述了他儿子如何金贵，被这么一弄回有多严重的后果，他说他就这么一根独苗，不像我们家生了一窝孩子――用“窝”来形容我和我哥哥，我当时很愤怒。在心理诅咒他断子绝孙。然后他们带着施舍的语气，要了我们家两万块――那时候是八十年代末期，两万块，是一个怎样的数字！另外，打点派出所也花上了一大笔。我们家还是东拼西凑把这些钱拿了出来，我哥哥回来了，父亲头发花白了，母亲心疼钱和儿子，把眼泪都哭干了。为这事我的班主任还找我谈话，要求我不要向哥哥学习，说完还用手摸摸我的头，不只是不是沾染了她手上的晦气，打那以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
哥哥回家的那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大院停电了。我在灰乎乎的傍晚打开家里的门，妈妈仍然在房间里啜泣，爸爸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哥哥站在窗旁，一动不动地低着头，我注意到他的也含着泪花。我这个没心肝的，居然照常写作业吃饭，不久就睡着了。
我的哥哥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很敏感，暴躁，经常动手打我，我起先学会了闪躲，我的身手开始变得敏捷，后来我开始还手，并省钱买了一本〈李小龙独创截拳道〉回家日日练习，偶尔我还能与他对得上几招。很少有人来找他了，他也不再趾高气扬，和我打了几年架，郁闷了几年，辍学当兵去了。
我却是开始决定继承他的衣钵了。在决定进入这个圈子的时候，我仔细分析了环境：做为一个女孩子，进入圈子的方法有两个，一个是靠长相及放荡，我见过为了美女打架的男孩子们，而那些美女都是跟着那些男人，狐假虎威的；一个是靠狠，也就是战斗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肯定不是美女，所以我只好走第二路线。但我觉得女孩子打架无非就是吐口水和抓头发，很丑，所以我暂时做观望状态，也悄悄打听了黑社会里的排行和各头目情况，当时，圈子里最扎实的老大，名叫刘江宏。
不幸的是，就在这个时候，我考上了大学。所以我不得不离开这个计划长达三年时间。在三年里，我接触到香港的一部漫画〈古惑仔〉。里面不但列数了黑社会的各类排行，也将如何面对黑社会里的种种问题做了详细分析，更有黑社会生存环境的心理辅导――比同名电影精彩多了。同时结交了一个做跆拳道教练的男朋友，学了点皮毛，更加坚定了进入黑社会的决心。
毕业后，我放弃了留在省城，撇掉哭哭啼啼的跆拳道男友，回家观望一段时间，布置自己的计划。这时候我哥哥刚复员回家，等待工作分配，两个人都很闲，偶尔也打打架，他是服兵役时的兵种是武警，打起拳来呼呼生风，经常劈砖劈瓦给我看，虽然我灵活，但始终都是被他揍，我并不懊恼，心里只是盘算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我哥哥虽然厉害，但他在外面不惹事，只对付我，他似乎明白我想要干什么，他死活不会让我进那个圈子。
不久，他分配到自来水公司上班，对工作不冷不热，回家也很少提。我疑心他是专门抄水表的，并且周围都是一群整天嘴巴里谈论老公、手里打毛衣的老女人。失去了他的阻碍，我开始夜夜笙歌，结交一些我认为有用的朋友，我终于找到了进入黑社会的切点，且可以避免从前认为的两种方法，新方法就是1、结交大人物，具体从他们的老婆或老妈入手――毕竟对于女人和老人我是比较得心应手，其实在这样的地位上，别人很害怕和她们交往，她们也没有什么朋友，我也算是解救她们的空虚生活，况且我还是个大学生，身份上也有值得她们炫耀的资本。2、努力挖掘和投资在一些有发展潜力的黑社会新人身上，从多方面考虑投资他们的风险，一旦下注，绝不后悔，多数结果都是成功。3、武装自己，我换了全新造型，把头发漂染成奶黄色，化仔细的妆、穿前卫的衣服，取下墨镜，眼神冷得可以杀人。
我的老大就是刘江宏。他在当地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八。一八”那会儿他还没有窜起来，所以也算躲过一劫。近来有上十年时间，他的老大位置都是坐得比较稳。在这里，我不得不讲述我初次见他的震撼。其实我一直认为他的样子，不是《古惑仔》中陈浩南型的，就应该是《英雄本色》中狄龙型的，可能是我受太多电影的影响。但实际上他长的颇像鲁迅。和善的脸，整齐地留着一片胡子，说话也是彬彬有礼。我心里暗暗有些失望。后来我才明白，真正有势力的老大，表面上都是很收敛的，因为他们不需要用外表去造势。他们的杀气，在心里。我也明显地发现，叫声越大的，在圈子里排行越尾。他妈妈就是我的干妈，我从她身上入手，在不经意的环境中和她接触，弄得她很喜欢我。他老婆叫何艳丽，在干妈的介绍下，我们变成了好朋友兼牌友。
我有自己的原则，我不和圈子里的人谈恋爱、不吸毒，不亲自打架。我帮老大出面办理棘手事件，例如到派出所去取人，那帮警察还派烟给我，因为一看到我，就知道部分奖金有着落了，就这样，我和各区的警长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渐渐的，都可以还还价了，跑派出所跑得我都烦了，就成了他们值班室里的牌架子，从来没有一个地方打牌比在派出所安全，再遇到小打小闹的事情，派出所就干脆白送一个人情，免费将那些小弟们给放了。
就这样，我开始在圈子里小有名气，人人都知道我是老大的干妹妹，有一群心狠手辣、混得不错的小弟，和派出所的警长们关系熟络，自己打扮得很标新立异，但性格很收敛。我没有借助任何不耻的手段也没有亲自动手打架，便完完全全的成一个黑社会人物，我替人收收帐、上派出所打打牌、终日在茶馆的厅泡着。那时侯管开赌场叫“开课”，管开赌场的人叫“校长”，在赌场借给人高利贷叫“放马”。有时候我老大做校长开课的时候，我就是放马的。我整天提着半个麻袋，里面装满了一扎扎面值50元和100元的人民币，在熙熙攘攘的场子里，把钱放给那些输红了眼的人，如果他借10000，我就拿100元一扎的给他，同时按照交情来抽取利息，如果这人顺眼，或是校长的朋友，我就只拿500元出来；如果不顺眼，就抽他1000块，这些人多半不在乎。反正到时候他们还钱都是还10000.我最喜欢放马，一个晚上，场子里至少可以赚几十万，而我，可以拿到至少上万块钱的辛苦费。
那几年，我都是在黑夜里穿行，白天蒙头大睡。我几乎没有见过早上十一点前的太阳。为什么外人管圈子叫黑社会，可能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我也经常组织圈子里的一些活动，例如定期的会议和突发事件的处理，并且将整个圈子规范化、企业化，首先按区域划分整顿整个圈子，强化了部分规定，并落实到各个区负责人，也就是双花红棍（金牌打手），树立各种好的坏的典型，强化纪律、鼓舞斗志；在运作方面甚至将部分工作实行承包责任制，分区分片授权，并定期收取合理收入。我的口号是，希望大家都有一口好饭吃。我也算解决了部分社会青年的就业问题。另外，还组织了完整的运作架构，使对内管理、对外联络、对外防御工作各有特色。为此，我得到了一个“白纸扇”的称号，在圈子里，这是军师的意思。
我再也不愿意和我哥一块上街了，他终日穿着我买给他的一件夹克、一条破牛仔裤，或是一套皱巴巴的西装，脸上长满了青春痘，还是那种梯田式的，脸上烂成一片。以前我经常听到人说我――这是马军的妹妹，但现在人们看见我哥都说，看，那是马林的哥哥。
我从此趾高气扬，眼睛长在头上。我的哥哥也不再和我打斗，他结婚了，对方是一个淳朴的农村姑娘。他的脾气依然暴躁。
我父母对我的样子很担心，但他们也没有说什么，其实就算说了什么，我也听不进去。我也很少回家，回家也只是洗澡、换件衣服，给点钱父母，但他们不要，不敢要。我嫂子有次告诉我有人欠她的钱不还，我说我明白了，不久那人就进了医院，在医院里托人带钱来还给我嫂子。吓坏了家人。所以后来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也并不敢告诉我。我一想到他们的老实巴交，心里就感到难过。
这个时候，由于我一贯性的冷傲，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或者说是引起了他们的征服欲，几个圈子里算得上是“红棍”――（即高级打手）的小伙子开始打赌追求我。这样的把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也答应和他们其中的某位出去吃吃喝喝，或是飚车，下场子赌博，坐在车里看他们在大街上动手打人………我对暴力场面不挑剔，流血的我都喜欢。但我并没有答应和其中的任何一位谈恋爱。包括关文章。
关文章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老实说如果能和我对上眼的，就只有他，有时候也和他聊聊，觉得聊过之后很开心，他摩托车驾驶技术一流，坐在他身后刺激且安全。他经常有很孩子气的表情，使我觉得他很不一样。想不到他也参加了打赌追我的行列，这样对于我来说就失去了喜欢他的意义。我这样想。然而他也是第一个退出的，因为很快就有一个女人缠他，他们就同居了，这也许就是黑社会的爱情――简单，直接。起初我感到很懊恼，但想到其实他就算努力追我，我也不会违背我的原则而和他在一起，只是女人的虚荣心而已，哦，我现在才想起来我是一个女人。
那是一九九九年三月十二号晚上，我和一群小弟在大排挡吃宵夜，关文章开着摩托车带着女朋友过来，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关文章一看见我就叫我老婆老婆，他女朋友姓刘，可能也知道我的名字，就过来叫“林姐”，很宽容的对待关文章对我的称呼，我觉得这样大方的女人很可爱，就和她喝了一杯，她的眼睛大大的，笑意盈盈，关文章穿了一件款式不错的皮衣，满脸帅气，是值得羡慕的一对。那时是九点半，本来夜生活刚刚开始，不知什么原因我想回家了。
在第二天的〈楚天都市报〉上，我看到这样的一段文字：
黑社会寻仇开枪战双男毙命大排挡
……据大排挡老板描述，社会青年关某和女友刘某、朋友张某于昨晚九点来到东风路某大排挡，吃饭间一辆北京吉普在大排挡旁停下，下来一名手持手枪的男子，对着关某胸部连开两枪，关某立即倒下，张某欲逃，被那人当场开枪打死……关某在送往医院的过程中证实不治，其女友刘某哭哭啼啼……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当中。
我哆嗦。
过了一段时间，我已经可以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详细说明当晚的情况了，甚至说自己离开的时候和凶手的车擦身而过――庆幸自己没有和关文章扯上关系，要不然报纸上就会写“其女友马某哭哭啼啼……”――多丢人！
这件事在不久后水落石出。在我老大坐上第一把交椅的第七年里，窜起来一个叫龙彪的小子――听名字都很黑社会。他脸上有一道疤，为人十分心狠手辣。那会儿江宏哥就说，出来混的就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就怕不要命的。龙彪就是不要命的。据说龙彪的爸爸在多年前当过局长，后来因为贪污被抓，在牢里自杀，母亲一病不起，不久也离开了人世。所以他没有牵挂，根本不怕坐牢。由于他太闹腾，江宏哥想办法让他坐了一年牢，他出来后，处处挑衅江宏哥，关文章作为江宏哥手下的红棍，忍不住在公开场合顶过龙彪几次，龙彪就亲手把他给杀了。
之后龙彪就消失了，仅仅只是因为想逃走，关文章的朋友也被杀了，想想真的很恐怖，关文章那晚微笑的样子，经常我脑海闪现，我甚至梦到过他和龙彪对持的场景，结果是龙彪的枪向我开火。
我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全身冒汗。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龙彪一点也不陌生，虽然我并没有见过他。我不知道这个畜生躲在哪里，但出于我所在的立场，我希望将他绳之以法，我鼓动所有的兄弟找寻他的下落，这点上我发挥了多年团支部宣传委员工作的经验，将追悼会变成了一个提升斗志的鼓劲会，请出了当事人刘某某，讲述整个事情的惨状，拿江湖义气大做文章。大家都很振奋，并商议一旦发现其踪迹，先海扁他一顿，废他三四只手脚，然后交给警方处理，反正他是死路一条――有时候，我们没有必要把自己搭上，关键时刻还是需要借助法制力量。
从那以后，我就会经常性收到奇怪的恐吓短信息和电话，我一直认为是小弟在和我开玩笑，每次我都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我是被吓大的。但这天夜里在回家的路上，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所住的大院晚上很幽静，但很少有这么静过。我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大院有片小树林，我走到那里，路灯突然“砰”的一声，破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有一个黑影走过来，一张刀疤脸渐渐浮现在我的视线。他一把抓住我，扯我的头发，推推搡搡地把我拖进了树林。
我还不算狼狈，我对他说，放手，我自己会走。
他拿枪抵住我的额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头开始晕，我其实一点也不害怕――你可能认为我是在说谎，但当时我不害怕，我只是觉得黑，周围好黑，我飘了起来。意识上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枪是假的，人是假的，连我都是假的。
他亲我，我努力地推开他，他冷笑。
你知道吗，十几年前，我们就见过，那时候你父母来求我父母放过你哥哥，我在门帘后面看见你，穿得像个萝卜。
我突然意识到他是谁。
想不到，过了十几年，小姑娘出息了，变漂亮了，据说还是大学生，他妈的好事全都让你给占了。你还鼓动大伙来对付我？你是想替你们家报仇？
你想怎么样？
哟，多像句台词，我不想怎么样，那会不就调戏了个姑娘，让你哥把相都破了，我他妈还真没看出你这颗萝卜也能混到今天。当年你哥怎么玩我，我今天就全还给你，瞧您们家一帮傻冒，你以为拜了江宏做哥哥他就会罩你？
我的下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
他有些掉以轻心，把枪移开，拿一个指头吊着扳机，我一脚踢掉他的枪，枪飞出去老远。跆拳道真他妈的好，我真多谢大学时候的男朋友，我刚站定，另一脚使尽全力踢到他的下身，他很快蹲下去，对于我的敏捷，我得感谢我哥，我拣了枪拼命跑，我一边跑一边想，他多半成了太监。我遇到我们大院可敬的门卫，我把枪给他，让他帮我报警，我马上打电话给我哥哥，他很快下楼来。警察迅赶到，在离大院不远的墙角抓住了龙彪。在一片警车车灯、步话机声中，我哥哥陪我到了派出所。一路上，我都在发抖，哥哥破天荒地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是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原因进了派出所，我和所有的警长打招呼，我帮他们抓到了“三、一二”案件的凶手。
你真够狠的，城南区的警长对我说，他就算不死在我们手里，也差不多死在你那脚上了。
他手里有枪，你怎么敢动手？给我做笔录的警察忍不住问我。
我没有见过真枪，我以为那是假的。我认真的回答。
你骗谁啊，刘江宏那么多枪，你没有碰过？我不信。
随你信不信。
就算他的枪是假的，他是男的，又比你壮，你不怕他打死你？
我始终相信，邪不能胜正。我回答。
哈哈哈哈，你是正，那我们是什么？警察笑了。
你们是有执照的流氓。
我在这件事情完全结束后，拜别了父母，告别了兄弟们，离开家乡来到了南方。
听说我哥哥在这个时候开始好起来。家里的事情，他都默默地开始承担。
我发现除了和人沟通，我没有学会任何本领，并且遗忘了所有大学里学到的专业知识。已经快到新世纪了，我连电脑都不会用。
我的求职过程艰难而苦涩。
我很努力地生活。
三年后，我成了一家知名品牌的策划部主任，负责该品牌在全国地区的宣传推广活动，经常穿得人模狗样，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每天和一群马屁精一块上班，自己也是马屁精。我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
我的头发黑而整齐、漫长，所有人都说我的发质很好，看上去很文静。我把自己以前的照片拿出来给部分人看，他们都问我那是谁，我说那是我妹妹。善良的人就说她很特别，一般人就倒吸一口凉气，感到恐怖。
我不再喊打喊杀，其实我发现离开了那个圈子后，我什么都不是。这里的人只认钱，有钱就是老大。我在出现任何棘手的问题时，都尽量想办法在不花钱的前提下合理和平地解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