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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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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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
何玉茹

  何玉茹 女,现任职河北省作家协会创研室。著有长篇小说多部,中短篇小说上百篇。




山药粥金黄金黄的,李芒和张和平,对坐在饭桌前,呼噜呼噜地喝。
  
  桌上一盘全麦面馒头,一盘芹菜炒肉片儿,一盘糖醋拌莲藕,家常,清淡,还顺肠。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三顿饭,天天吃年年吃,李芒和张和平已经这么对坐着吃了三十多年的饭了。因此,没有说话的声音,只听得见吧嗒吧嗒――呼噜呼噜――
  山药粥盛在两只老旧的瓷碗里,碗上有两朵葵花,一个太阳。葵花是黄的,两边各有两只绿叶子;太阳是红的,上方有扇型的光芒,光芒上写了七个蓝色的草体字:大海航行靠舵手。画面上下,各有一条蓝色的边线,边线粗细不均,在白色的底面上,就像是一只粗劣的笔胡乱涂上去的。碗是张和平的母亲的遗物,张和平的母亲去世后,张和平从一大堆遗物中只挑了这两只瓷碗。李芒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是他母亲的奖品。李芒知道他母亲原是纺织厂的工人,她却不明白,奖品为什么会是两只瓷碗,倒不如两只瓷缸了。还有那图案,既没有大海也不见航船,大海航行靠舵手从哪里说起呢?当时张和平对李芒的发问是很不高兴,他说,奖品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个荣誉!一说荣誉李芒就不吱声了,张和平是看重荣誉的,她李芒的荣誉他也一样看重,她每年的先进工作者的奖状,总是由张和平亲手挂在墙上,尽管他自个儿从没得到过什么荣誉。前些年的日子苦,吃的用的不讲究,张和平要用这碗,她也就依了他。后来日子好些了,市场上好看的碗也多起来了,李芒总想着换套新的,可一天推一天的,竟是一直推到了如今,推到了她和张和平退休的日子了!
  张和平喝粥的动静儿很大,呼噜呼噜――把那边电视的声音都盖过了。电视里正在播报新闻,说的什么李芒一直也没去听,但意识到喝粥的声儿,她倒想听一听新闻了。她说,就不能小点声儿吗?
  张和平抬头看了李芒一眼,继续喝,呼噜呼噜――
  李芒说,又没人跟你抢。
  呼噜呼噜――
  李芒说,你听听,你自个儿听听。
  呼噜呼噜――
  张和平的声儿反而更大了。
  李芒知道,他这是不高兴了,他是个很容易不高兴的人。
  李芒只好暗自笑笑。
  依李芒的性子,凡事都是要占个上风儿的,从前她是忙在学校里,占上风儿的事也在学校,家里上风儿不上风儿的,她就不那么在意了。可现在,她是退了休的人了,学校上风儿下风儿的事都跟她没一点关系了,有关系的就只这一个和张和平组成的家了。她想,日子还长呢,要是他总这么不高兴,她就总得这么暗自笑笑吗?这么想着,刚才的暗笑,不由得就变成了一股躁性儿,这躁性儿如同个毛手毛脚的小孩子,李芒猛不防就将粥碗咚地一放,将筷子啪地一摔,一件原本可以无事的事情,竟一下子变得惊心动魄起来了。
  
  凭李芒一个中学教师的修养,她自是不会和张和平吵架的,她只是将碗和筷子放重了些,只是不肯再喝一口粥,不肯再吃一口菜。即便这样,张和平还是吃惊不小,他一再地追问李芒为什么,他说要是只为他喝粥的声儿大就是她的不对了,多少年他都是这么喝的,也没见她说过什么,怎么今儿听着就过不去了?别看张和平平时没几句话,较起理儿来可一句都不少说。李芒听着,竟是理屈词穷,干张嘴,说不出一句应答的话来。她想,是啊,平时也没说过什么,怎么今儿就过不去了?可是,平时她是没注意过啊。可是,没注意过她怎么说得出口,一顿饭没注意,两顿饭没注意,难道几十年都没注意过吗?
  李芒没想到,她退休后和张和平的第一次交锋,竟是以自个儿的失败而告终。
  这天晚上,李芒躺在书房的沙发上,感到有一种东西从黑暗里走进了她的体内,这东西令她陌生,也让她有些儿害怕,要是让她给这东西起个名儿,她会叫它“孤独”。她明白孤独并不单单来自这次的失败,来自别的什么她一时也想不清楚,就像是,小时候玩儿捉迷藏,所有藏起来的人都被找到了,大家闹闹嚷嚷地相聚在一起,唯有藏在一个黑洞洞的角落里的她,没人发现,也没人喊她一声儿,像是彻底地被大家遗忘了。她这个人,原本属于积极乐观的一种,消极的东西是很少来搅扰她的,慌怕之中,她果断地将手伸向了日光灯的开关。日光灯亮了,不大的书房忽然地亮如白昼,她看到,书桌上有她和她的儿子,儿子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俏皮地笑着,身后是儿子和儿媳的新家;书橱里有一个胖瓷娃娃,红脸蛋儿,大眼睛,一副永无忧虑的模样儿。她睁大眼睛,努力地看着它们,竟是一种从此岸望彼岸的感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此岸和彼岸的界限也不再分明,终于,眼睛不知不觉地合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阳光如同一位体面的绅士,干干净净的就进书房来了。
  外面的客厅里,已经有了响动儿,呼噜呼噜――那是张和平在喝牛奶,喝牛奶也是一样,呼噜呼噜――
  阳光照在沙发的扶手上,李芒将一双脚丫子跷上去,顿时,脚丫子也变得干干净净的了。她看着脚丫子,想起昨晚的点点滴滴,心想,多么不同啊,又一天开始了。
  李芒穿好衣服,叠好被子,然后到卫生间刷牙、洗脸、梳头发。待坐在饭桌前,李芒已经想好今天要做的事情了。
  张和平早不在饭桌前了,李芒知道,他是看打麻将去了,小区的院儿里,到处都支了麻将摊子,每天,他像小学生上课一样准时。他比她早退两个月,两个月来他一直在看人家打麻将。他不是不想打,是害怕输钱,平时俭省惯了,每月又是有数的进项,自个儿的钱,无缘无故就跑进别人的腰包儿去了,他受不了。他曾对她说,甭多输,就十块钱,要是买成山药,够煮多少顿山药粥啊。李芒总觉得,张和平说这话时有炫耀之嫌,或许,俭省在他看来也是一种荣誉吧。因此李芒一点不担心张和平有一天真的去打麻将。
  
  吃完早饭,李芒从抽屉里拿些钱,也出门去了。她从一个一个的麻将摊子跟前走过去,发现张和平站在一张麻将桌前,弯了腰,探了头,嘴巴微微地张开,活像一只上了年岁的呆鹅。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那个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张和平再也不复返了。当然,她也一样,眼角和嘴角的纹路一天天地在增多,脸上的光泽却一天天地在减少,但她决不弯了腰探了头去看打麻将,她喜欢到处地走一走,出门前化一化妆,衣服拣浅艳的穿,走路挺胸收腹,节奏尽力地轻快。她就这么轻轻快快地走了过去,和麻将桌前的人们作着对比似的,尽管并没什么人注意她。
  走出小区,李芒上了一辆通往盛福祥的公交车。盛福祥,是一家大超市的名字。
  一路上,座位都满满的,李芒站在坐着的乘客身边,感觉十分不错,因为没有一个人给她让座,证明她还不那么老。甚至有两回空出了座位,她也装作没看见似的,任凭年轻人占了去。窗外是灿烂的阳光,阳光下有车辆、人群、绿地,还有一座座看不见顶的高层建筑。最近的一辆出租车上,一对青年男女正亲密地依偎在一起,那男的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也不知在说什么。李芒想,无非是女孩爱听的话吧。她想起她和张和平,当年恍惚也有过这时刻,这时刻张和平就是一整个世界。她不由有些自嘲地笑了,张和平,一整个世界,哪儿跟哪儿啊。
  盛福祥在市中心一条最繁华的街道上。这街道每天都像是沉浸在节日里,大大小小的广告牌,形形色色的霓虹灯,满天飘荡的气球、条幅,还有混杂的音响,川流不息的车辆、人群,花花绿绿的演出队伍……现在,盛福祥门前就有一支演出队伍,一式的粉红衣裤,一式的红脸蛋、黑眼圈,不相上下的中老年龄,只是头发有黑有白,脸上的皱折有深有浅。她们正在跳一曲《友谊地久天长》,手里各自拿了把粉红的扇子,时而打开,时而合上,打开、合上时,发出噗噗的声响。李芒站在人群里,看着看着就不由地笑了,外国的曲子,中国的跳法,多么有趣啊。想到自个儿昨晚的孤独,竟又是一种从此岸望彼岸的心境了,只不过此岸和彼岸倒了个个儿,从此岸望着的,倒是愈来愈渺远的孤独了
 
  伴了《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李芒近乎喜气洋洋地走进了超市。
  这超市李芒只来过一次,因为离家太远了,自个儿居住的小区附近,就有大大小小五六家超市呢。那次还是这超市开业的头一天,几乎全市的人都挤到这里来了,她和张和平,手拉了手,被人群一会儿涌到这里,一会儿涌到那里,最后走出超市时,除了鞋子上被踩满的黑脚印儿,手里只提了一盒草莓酸奶。而草莓酸奶,自个儿小区的超市里就有呢。不过,李芒还是在这超市里发现了别处没有的东西,那就是瓷碗,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瓷碗,一整个货架子上都排满了,货架子长的啊,几乎赶得上一个教室的长度,那气势,叫人心里扑通扑通都跳起来了。可是,身子被人群裹胁着,手又被张和平紧紧地拉了,李芒只能远远地望。她说,张和平你看,你看啊。张和平说,看什么?她用眼睛示意给张和平,张和平看啊看,总算看到了,却又扫兴地说,不就是碗嘛,有什么看头儿?随了人流的涌动,瓷碗很快地看不到了,李芒没再吱声,但她心想,一定要再来一次,再来一次。那以后,她也不是没下过决心,但学校里是太忙了,学校的事和瓷碗比起来,瓷碗总还属于小事。可是今天不同了,今天,瓷碗这件小事,似已变得空前地重要!李芒自个儿也说不清那重要的理由,只觉得,瓷碗的事不解决,今天的饭她怕是都无心去吃了。
  虽说只来过一次,李芒还是很快找到了瓷碗的货架,这一回她才算看清了,瓷碗的后面,还有一货架的瓷盘,瓷盘的后面,还有一货架的茶具,真是富丽堂皇,光彩夺目啊,李芒看着看着,眼睛不由地都潮湿了。
  这时,一个穿红上衣的女孩笑吟吟地走过来,问李芒买什么?李芒说瓷碗,女孩便为她一一介绍起来,这一种怎样那一种怎样,什么叫釉中彩,什么又叫釉下彩、釉上彩,她还指了一只色彩艳丽的碗说,这就是釉中彩,你摸摸,有多平滑,你再敲敲,声儿有多正。李芒果然就摸了摸敲了敲,却也摸不出什么敲不出什么,只觉得这花色是太漂亮了,在这一货架的碗中,它就像一个要出嫁的新娘,把天下最耀眼的颜色都占去了。其实它上面不过是一簇一簇五颜六色的小碎花,可这些不起眼的小碎花,到了碗上不知为什么就变得亮眼、尊贵起来了。李芒立时决定买下,她选出四只让女孩去包装,自个儿则继续恋恋地去看其它的碗。她发现,今天的碗里,再也没有“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样的大口碗了,她若是将它拿给女孩看,女孩一定会笑弯了腰的。可是,她和张和平却还使用着它,一张脸埋在那碗里,呼噜呼噜――她和张和平啊,唉!
  女孩将那“新娘”包装好,又为李芒介绍了一种,这碗里外是一式的豆青色,颜色沉实又闪闪发亮,碗型朴拙又给人细腻别致之感,若说刚才选中的是“新娘”,那这碗就可称得上“新郎”了。有了新娘,新郎自然也该有的,李芒又一次选了四只,交给了女孩。女孩脸上的笑更多了,拿了碗又一次包装去了。李芒仍接了看,一只一只的,每一只都视宝贝似的爱不释手。其中一只,就见是一色的乳白,上上下下没有一丝的装饰色,干净得就如同早晨那书房里的阳光。摸一摸,碗壁比“新郎”“新娘”薄了许多,敲一敲,声儿似也脆了许多,拿远了看,碗上的光亮一闪一闪的,简直如一只无瑕的白玉一般呢。李芒惊喜着,拿在手里是再也放不下了。她想,用上这样的碗吃饭,那饭吃得该多高兴啊!她知道若是把“新郎”“新娘”和这“白玉”全买回去,张和平还不知会怎样地不高兴呢,可她更知道,不把它们买回去,她怕是连超市都出不去了。就算她想出去,她的手也不会听她的,你看它,拇指在里,四指在外,每一根手指都与碗身贴得紧紧的,那柔情蜜意,任谁都休想将它们分开了。她想,对不起了张和平,李芒是没有一点办法了!
  
  似白玉一般的碗,价钱也高了许多,几乎是那“新郎”“新娘”的三倍。这样,“新郎”四只、“新娘”四只、“白玉”四只,总共十二只碗,李芒竟花去了近两百块钱。但她在张和平面前,不提钱只提碗,她将碗一只一只地摆在餐桌上,看了张和平问,怎么样,这碗?
  张和平看了碗们一眼,没吱声,转身就进厨房去了。他从菜筐里拿出几颗土豆,打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洗起来。
  厨房和餐桌只隔了一层玻璃窗,张和平的一举一动李芒看得清清楚楚。张和平的头发乱蓬蓬的,从外面回来没换拖鞋,也没换家穿的衣裳。李芒隔了玻璃喊,问你话呢!
  张和平不理她,继续哗啦哗啦地洗。
  李芒说,听见没有啊?
  张和平洗完土豆,又从餐具架上拿下削皮刀,刷刷地削着土豆皮子。
  李芒看看碗们,看看张和平,觉得这时的张和平非常地暗淡无趣,倒还不如这些闪了光泽的碗了。李芒站到厨房门口,看了张和平说,知道你会不高兴的,可不高兴也得说话,你又不是哑巴。
  刷刷刷刷――削皮刀像是用了劲儿,土豆皮子薄薄厚厚的飞了一地。
  李芒说,要不是忙,换这些碗我是等不到这会儿的。
  刷刷刷刷――
  李芒说,奖品再好,它也是过去了,总不能一辈子捧着它。
  刷刷刷刷――
  李芒抬高了声音说,不就是几只碗吗,值得你这么刷刷刷刷的?
  张和平停了削土豆皮子,忽然抬头问李芒,多少钱?
  李芒怔一怔,说,怎么了?
  张和平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李芒说,那你说多少钱?
  张和平不吱声,头一低,又刷刷刷刷地削起来了。他手里的土豆,已被削得只剩了指头般粗细了,他拿土豆的手,好像还有些哆嗦。
  李芒想,碗的价钱,他大约真是知道呢。但知道又怎么样,反正买回来了,他不使也得使了。
  但李芒没想到,这顿饭张和平还真就没使,他将李芒用新碗盛上的一碗面条重又倒进了那只大口碗里,碗上的红太阳放着光芒,两只葵花有黄有绿。
  李芒看着太阳和葵花,不由将那只倒空的新碗举了起来,那碗上的小碎花,在李芒头顶闪烁着艳丽的光泽。李芒说,你真不使它?
  张和平看看李芒,说,不使。
  李芒说,不使我就摔了它!
  张和平说,随便。
  张和平端起那只大口碗继续吃着面条,噗噜噗噜――
  李芒说,我可真摔了!
  噗噜噗噜――
  就听啪嚓一声,那碗果然摔在了地板砖上。几块碗片碰到了张和平的脚,张和平跳起来躲闪着,一边吃惊地望着李芒。
  结婚几十年,张和平还从没见李芒摔过东西,李芒总是说,没教养的人才摔东西呢。看着一地的碗片儿,张和平忽然觉得,李芒不再是李芒了。
  在李芒举起第二只碗时,张和平终于屈服了,他夺过李芒手里的碗,将大口碗里的面条款款拨进了新碗里。新碗小了许多,面条拨进去尖尖的一碗,他一根一根地往嘴里送着,艰难如同在吃一剂苦药。
  这顿饭,李芒也吃得少极了,“新娘”碎了一只,她自是心疼,更心疼的,是她和张和平之间,仿佛也被她摔碎了什么,张和平那难吃难咽的样子,倒还不如看他使大口碗舒服了。她想,见了鬼了,怎么说摔真就摔了呢?
  到了晚上,张和平看打麻将回来得很晚,饭是李芒做的,做好了左等右等的,看张和平仍不回来,便自个儿先吃了。待张和平回来,就看他仍从碗橱里拿了那大口碗,盛了粥,端了菜,没事人似的坐在了餐桌前,餐桌上备好的新碗他看也不看一眼。
  原本,李芒是想和张和平说点什么的,看他这样儿,忽然就没了说的念头。她却也没再次发作,只是一转身进了书房,这个晚上,她想她仍是要在沙发上度过了。
  
  又一个在沙发上醒来的早晨。
  和上个早晨一样,先看到干净的阳光,然后是呼噜呼噜喝牛奶的声音,然后起床,然后上卫生间。不同的,只是李芒比昨天的李芒像是更多了几分坚定,行动的速度快了许多,弄出的声响也大了许多。
  张和平又看打麻将去了。
  李芒又从抽屉里拿了些钱。钱是一个人的退休金,每月由张和平从银行取出来,放进床头柜的一个抽屉里。钱的多少,李芒一向是心中无数的,花多花少,她想反正也是花在他们两人的手里。
 
  然后,李芒又一次出门去了。
  李芒仍奔了盛福祥超市,到超市仍奔了瓷碗、瓷盘的货架子。她先补买了一只小碎花的“新娘”,然后又选了两套样式、花色都令她喜爱的瓷盘,绕过瓷盘,见到一套蓝底白花、藤编提手的茶壶茶碗,眼睛不由地一亮,索性也将它选了,一并交给服务员拿去包装。服务员仍是昨天那个笑吟吟的女孩,女孩一边包装一边说,这套茶壶茶碗也是我最喜欢的,阿姨买走了,我可再也看不见它们了。李芒笑道,那就还给你留下。女孩说,就怕阿姨舍不得。李芒更笑起来,她一点不怀疑女孩的喜欢,这么漂亮的东西,若不喜欢才是奇怪呢。
  这一回,李芒花的钱,几乎是上回的两倍。她知道抽屉里的钱她是心中无数,张和平却是有数的,可过日子,是钱要紧还是高兴要紧?当然高兴要紧!李芒毫无愧意地这样想。她明白这高兴,有些是被张和平逼出来的,他若不是那么固执,她也许会缓一缓,不这么任性地一天接一天地往超市跑。不过也倒好,她可以借此机会,彻底地任性一下了。多少年来的学校生活,她大半都在克制自己,想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偏要做什么,而今天,她终于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不必说那些买到的东西,只这任性,就是多么叫人高兴的事啊!
  女孩包装完,李芒不急了提走,又空手在超市里任性地转悠了一圈。超市里的东西样样都是叫她喜欢的,它们一件件地码在货架上,就如同一支支待她来检阅的整齐的队伍。而她从它们之间走过,除了欣喜,竟还有几丝庄严隐约地生出来。她不由地暗笑自个儿,天下最不庄严的地方,或许就是超市了呢。超市的味道也叫她喜欢,那是一种混杂的香气,就像天下所有的好味道都跑到这里来了,却又是淡淡的,不腻人的,就是呆上一整天也熏不倒的。转到卖面包的地方,面包的香气就突出出来,它有点像个泼辣又妩媚的小媳妇,不容分说就将来客俘虏了。李芒原本不想买的,但终于经不住诱惑,两只手早伸出去,一手一个地拎了起来。接着是糖果类,这里的香气又不同,比面包气柔美了许多,再加上五颜六色的包装,倒有了一种少女的意味了。李芒又忍不住抓了些,盛在一只塑料袋里。再接下来,就是声势浩大的洗涤、化妆类了。李芒一排一排地走,鼻子贪婪地吸了又吸,这里的香气也许才是真正的香,清幽幽的,还伴了几丝甜味儿。但李芒不得不让自个儿走得匆匆的,停也不敢停,怕的是手再次不由自主地将什么拎起来。但离开时,手里还是多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维雅洗面乳,一样是索芙特洗发香波。她早听人说过它们的好处了,若是错过,无论如何是不甘心的。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拎的,待回到买瓷碗的地方,竟是装下了满满的一筐了。
  到款台结账,自是远远超出了李芒的预算,她把钱包的里里外外全翻遍了,才勉强凑够了钱数。她的鼻尖不禁沁出了一层细汗来,倒也不是心疼钱,是想到了张和平的不高兴,张和平对钱一向是敏感的。他的不高兴是一定的了,唉,他怎么就有那么多的不高兴呢?
  回到家里,李芒为安事息人,索性从自个儿的体己钱里拿些出来,放进了抽屉里。张和平仍没回来,李芒便戴了围裙,淘米,洗菜,坐锅,一样一样地忙起来。从前,饭多半是由张和平来做的,菜也是由他来买,李芒在学校占了上风儿评了先进的时候,回到家里就会对张和平说,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可现在,李芒再也没机会得到“军功章”了,张和平做饭的积极性,似也大大地不如从前,做饭的质量似也一天天地在下降,有几回,竟是在切熟食的案板上切起生肉来了。李芒与他理论,他还不讲理地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看我不顺眼,你做啊,你为什么不做?那以后,李芒便开始做起饭来了,做的时候便想,张和平若也能拿回个“军功章”来,她情愿天天为他做饭。可她知道是不可能的,张和平天生是个看别人“打麻将”的人,一辈子也没在人前露过脸儿,如今年岁大了,是愈发地不可能了。
  果然,张和平还是不高兴了。抽屉里的钱没看到,买回来的东西他一眼就看到了。他仍如从前一样地使了大口碗,呼噜呼噜地吃饭,不理李芒,也不看她一眼,就像没她这人儿一样。
  李芒呢,舍了体己钱,底气不由就壮了许多,张和平不理她,她就去理张和平,她说,张和平你不想知道我今儿花了多少钱吗?
  呼噜呼噜――
  李芒说,518块。
  呼噜呼噜――
  李芒说,你不高兴我也要买,买了高兴。
  呼噜呼噜――
  李芒说,你回来又没换拖鞋。
  呼噜呼噜――
  李芒说,衣裳也没换。
  呼噜呼噜――
  李芒说,碗也不换。
  呼噜呼噜――
  李芒忽然提高了嗓门嚷道,张和平,你到底想怎么样?
  张和平这才从大口碗里抬起头来,陌生人似的看着李芒,说,我倒想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李芒说,我怎么了?我一天到晚为这个家忙碌,你呢,你在干什么?
  张和平说,你为这个家?你是糟这个家吧。
  李芒说,我怎么糟了?你说说,我怎么糟了?
  张和平说,我问你,咱家吃饭没碗使吗?盛菜没盘子使吗?喝水没茶壶茶碗使吗?
  李芒说,有,可我不喜欢,不喜欢你懂不懂?
  张和平冷笑一声,说,不喜欢,你不喜欢的多了。
  李芒说,什么意思?
  张和平说,茶壶茶碗换了,茶几换不换?饭碗菜盘换了,碗橱换不换?餐桌换不换?将来家具换了,房子换不换?房子换了,人是不是也该换一换了?
  李芒没想到张和平会说出这样一套话来,她气急了嚷,你……你混蛋!
  
  张和平虽说气人,他的话却也让李芒犯了寻思,这天夜里,她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她想,是啊,家具、房子都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式呢。可是,换套瓷碗容易,换套家具也还勉强,换套房子,钱从哪儿来?况且,她实实就是喜欢那些小瓷器的,家具、房子什么的真还没顾得想过,他的逻辑看似有理,其实是强词夺理呢。不过她又一遍遍地问自个儿,这么一天天地往超市跑,真就是对那些东西的喜欢吗?有没有对张和平的不喜欢?正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忽然就觉得被什么人抱了起来,她拼力挣扎,但抱的人力大无比,竟是丝毫也动弹不得,直到将她放到卧室的大床上,她才得了解放似的一跃而起,重新跑回了书房。那力大无比的人倒没再来打扰她,她却再也睡不着了,她想,张和平,力大无比?看不出啊。
  第二天早晨,李芒睁开眼睛,第一个念头就是:到家具城去!这念头将她自个儿也吓了一跳,但它就像一匹脱了缰绳的野马,一旦冲出来,就再休想收回去了。她早饭都无心再吃,就兴冲冲出了家门,边走竟还有些赌气地想,张和平呀,是你先说出来的,这一回就怨不得我了!
  走过一个个的麻将摊子,李芒扫视旁观的人群,没见到张和平的身影。她不在意地继续走。
  忽然,人群里传出一串笑声,有些沙哑,却格外地开心。李芒不由一惊,循声望去,就见那笑的人坐在麻将桌前,双手抚在桌上,正哗啦哗啦地洗牌呢。那人侧对了她,脸上的笑容却是可以看清楚的,眼睛眯起来,嘴巴咧开来,连鼻子也高兴地闪了光泽,与家里的那张脸简直判若两人!李芒望着他,就觉得他以往的一切不高兴,都似由于没打麻将的缘故,而今天,他终于真的打起麻将来了。
  李芒心绪纷乱地向前走去。出了小区,本该在门口坐公交车的,却鬼使神差的,往附近菜市场的方向去了。多少年来,买菜的事一直是张和平承担的,李芒对菜市场几乎是陌生的,她也不知自个儿为什么要去菜市场,一双脚只是不管不顾地走啊走。她让自个儿想,这一走,家具是不可能换的了,房子更是不可能换的了。可她的脚不听使唤,脚像是在说,家具换完了呢?房子换完了呢?还有什么好换的?她的耳边也总响着那沙哑、开心的笑声。那是一个年轻的张和平的笑声,还是很多年前听到过的。她觉得,若是不这么走,那笑声会离她愈来愈远,她一生的“荣誉”也会愈来愈远,而那曾有过的可怕的“孤独”,倒会再次向她袭来的。可是,她又多么向往那家具城啊……
  大街上,依然是大大小小的广告牌,形形色色的霓虹灯,飘荡的条幅,混杂的音响,川流不息的车辆、人群……李芒在其中走啊走。
  前面是一条丁字路口,向左走不远,便是那家菜市场了;向右,则可以走向通往家具城的下一个站牌。
  李芒她,在丁字路口停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朝菜市场的方向走去了。
  街上的阳光远没有干净的感觉,还在她身后拖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她走,影子也走,她抬胳膊抹眼泪,影子也抬胳膊抹眼泪,有一刻她似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去,近乎陌生地望着它。但她知道,她和这影子,就像她和张和平一样,一辈子都不可能分开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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