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

[活VIVI着]

引子
　　　　　　
　　　　　　　　夜深。
　　　　　　　　霜露渐重。
　　　　　　　　衣裳单薄的我有些打颤，冰凉的手指放在酒坛的泥封上。
　　　　　　　　下意识地去探一下怀中的画卷，它还在。
　　　　　　　　我珍宝一样抱住一个小小的酒坛和一幅画，在你家公寓的门口已守侯了两个多时辰。
　　　　　　　　酒坛里是你最心仪的美酒，芳醇欲醉，画卷里是你亲手绘出的丹青，生动至极。
　　　　　　　　我苦苦等待着，寒冷使我的手脚有些麻木。
　　　　　　　　然比起那些清冷悠长的岁月，这样的等待已算不得什么。
　　　　　　　　我不怕等待，哪怕再久的时光。
　　　　　　　　我只怕你不能认出我。
　　　　　　　　怕也许你记不起我的样子，所以带了你最爱喝的酒和你亲绘的画，希望你可以再想起，想起那些悠远的岁月里定格中的永恒。
　　　　　　　　就是那些不曾为岁月洗去的痕迹，在我生命中历久弥新，你呢，是否同样？
　　　　　　　　为了这个答案，我穿越这浩瀚千年，找寻你的踪影。
　　　　　　　　你知道么？
　　　　　　
　　　　　　　　忍不住又展开画卷，再细看那早已铭刻于心的山水，山水中微笑着的轻纱女子，停留在她发间振翅欲飞的小小蝴蝶。
　　
　　　　　　
　　　　[山水]
　　
　　
　　
　　　　　　　　第一次遇见你，是在一个湖畔。
　　　　　　
　　　　　　　　那时，我还很贪玩，如同凡人家十几岁的女孩子。常常乘天官不注意的时候，偷跑到人间来游玩。
　　　　　　　　人间的山水和天界不同，人间的山水是有温度的，会动的，我喜欢在草茵上肆意舒展身体，被那些毛茸茸的草拂着面颊，看那些小虫子兴冲冲的忙碌来去。
　　　　　　　　人间的市镇我是不去的，有什么好玩的啊，我不喜欢看那些为心计所累的人，更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
　　　　　　　　我只来这自然造化的山水间。
　　　　　　
　　　　　　　　我在天上俯瞰的时候，无意间发现这个澄净静谧的小湖泊，幽蓝幽蓝的，清澈见底，被周围的碧绿的层林映衬着，晶莹如玉，蔓延开去茵茵的绿草之间，缀着星星点点缤纷的野花。
　　　　　　
　　　　　　　　这种简单而真切的美丽使我有些片刻恍惚，几乎忘记身在何处。
　　　　　　
　　　　　　　　现在我就坐在湖畔的一块光洁的大石上，俯下身，用手轻轻触摸湖水，哦，竟然是温热的呢，这种感觉舒适得有些陌生，天上的水都是冰冷的，如同那些见惯的脸孔。
　　　　　　
　　　　　　　　我向四周仔细张望，瞧来这里人迹罕至。
　　　　　　　　实在是抵不住这样清澈温暖的诱惑，我除下纱衣走入水中，很舒服的洗起了澡。
　　　　　　
　　　　　　　　浴后坐在湖畔光洁的大石上,缓缓输理着乌黑柔软的长发，赤着的双足轻轻拨弄着湖水，享受湖水力道轻柔的涤荡。
　　　　　　
　　　　　　　　阳光很好，空气里有青草和花香的味道，清风拂过，可清晰听到虫鸣鸟啼的声音。
　　　　　　
　　　　　　　　我轻轻闭上眼睛，尝试用整颗心去感受这一瞬间。
　　　　　　
　　　　　　　　突然间，额角有异样的感觉，我睁开眼睛，一只刚刚停在我发间的蝴蝶被惊得飞起。
　　　　　　
　　　　　　　　小东西，胆子挺大的么，我伸出手，喜悦地想触一下盘旋在眼前这只小小蝴蝶的翅膀，却被它灵巧的闪避。
　　　　　　
　　　　　　　　视线循着蝴蝶飞去的方向望过去，一片黛色的云从远处拢过来，接着便看到了你，在云彩和阳光折射底下一袭淡蓝衣衫微笑着的男子。
　　　　　　
　　　　　　　　那是在很多很多日月轮回之后，我依然无法忘记的瞬间。
　　　　　　　　你的神情似随意而漫不经心，却使我无来由地慌乱，玉筚从手中跌下坠入湖中。
　　　　　　　　不是因为害怕，应该是意外罢，只是没有料到会有人和我一样来这样偏僻的所在。
　　　　　　
　　　　　　　　望着我充满好奇打量的眸子，你眼里的笑意加深了，哦，人间的女孩子好象都是要会害羞的罢，我眨眨眼睛想着。
　　　　　　　
　　　　　　　　你把玉筚放在掌心，举到我的眼前时，我微笑接过道了声谢。
　　　　　　　　你的长衫下摆都湿淋淋的滴着水，而脸上依然一副漫不在意的样子，仿佛身上是最轻软干燥的衣裳。
　　　　　　　　真是个有些奇怪的人。
　　　　　　
　　　　　　　　虽在阳光下，你的眸子却让我奇异的联想起子夜时分的星辰，有种闪亮的温暖。
　　　　　　
　　　　　　　　“姑娘，请问这附近有酒馆么？”
　　　　　　　　酒馆，以前没有，但马上就会有，我小小得意的想着，对我来说，这太轻而易举了。
　　　　　　　　“从这条小径一直到尽头，有一条小溪，过了横在小溪上的石板桥，就能看到一坐竹林，酒馆就在竹林里。”我纤长的手指指给你那个方向。
　　　　　　　　“你若是饿了，还可以在那里吃饭。那里有味道很香的饭菜。”
　　　　　　　　你哈哈一笑，“对我来说，酒比饭要重要。”
　　　　　　　　“很巧，据说那里有一种酒，味道相当不错，你一定要尝尝。”
　　　　　　　　“这样啊。”你好看的眉毛自然的一轩，望着一脸笃定的我，笑意里带着质询“别和我说酒馆是你家开的，菜是你亲手烹出，酒是你亲手酿制。”
　　　　　　　　我笑着轻叹了口气“虽然不想让你得意，但还是不得不说，你真聪明。”
　　　　　　
　　　　　　　　
　　
　　[品酒]
　　　　　　
　　　　　　　　修竹夹道的石子路旁。
　　　　　　　　三间清雅竹寮的檐角上斜斜挑出一个杏色酒帘，迎风微微飘摇。
　　　　　　　　盘里是新鲜脆嫩的蔬果，壶中是清香沁人的美酒，窗外是绵密微凉的雨丝。
　　　　　　　　你正在很闲适的品着那种叫“解脱”的酒，我微笑着瞧着你，眼睛里写满好奇。
　　　　　　　　看你饮酒的姿态与神情，我知道，你懂得酒。
　　　　　　　　所以，我得意于自己的眼光。
　　　　　　　　曲为知音同样的道理，酒只应该给懂得它的人享用。
　　　　　　　　那是我采集天上地下三百六十九种奇珍异卉用二千年的时光酿制的酒浆，醇美绝伦，余韵无穷。
　　　　　　　　它是天帝每逢大宴，席间用以招待上宾的，也为天帝赢了很多面子。
　　　　　　　　我常常都难过于自己用心血所酿的酒浆，被一群不解其意的呆子牛饮糟践。
　　　　　　
　　　　　　　　还好，你不一样。
　　　　　　　　所以，将这种酒入口品尝的凡人，你是第一个。
　　　　　　
　　　　　　
　　　　　　　　你是谁？你扬起眉毛，从酒杯后面笑吟吟的望着我。
　　　　　　　　莼儿。我清脆的声音琳琅地吐出这两个字，这是我的名字，我要你记得。
　　　　　　
　　　　　　　　好罢，莼儿，知道么，这是我喝过味道最好的酒。
　　　　　　　　我微笑着为你再斟满。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问。
　　　　　　　　看山看水。你笑笑，我是一个漂泊无定的人，哪里的山水好，就在哪里驻足。
　　　　　　
　　　　　　　　我了然，微笑，原来你我都是为了这山水。
　　　　　　
　　　　　　　　喝了我的酒，怎么谢我？我淡淡微笑地注视你。
　　　　　　　　这酒什么名字？你望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没有回答我的话。
　　　　　　　　解脱，我很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
　　　　 哦？我曾听过一种酒叫做“遗忘”。
　　　　 我微笑 ，有时候，遗忘未必可以解脱，而解脱不一定要去遗忘。有些记忆是该去收藏的，忘记多可惜。
　　　　 　　
　　　　 有些记忆留下来是会疼的，我没有忽略你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我猜想，你是想起了一些伤心的事罢。
　　　　其实，“解脱”虽是我随口和你开的一个玩笑，可我想若真正解脱的时候，那些记忆就都不会让你疼了。解脱不过就是让你放下该放下的，藏起该珍藏的，再继续快乐地走路。
　　　　　　
　　　　　　　　窗外细雨依然迷离。
　　　　　　　　你没有再瞧我，只抬眼看了看窗外的雨势，微笑道，等太阳出来，你就见到我的酬谢了。
　　　　　　
　　　　　　　　
　　
　　
　　
　　[题画]
　　　　
　　　　　　
　　　　　　　　山中的雨总是这样，来去都一样不可捉摸。
　　　　　　　　云雾散去，漫山遍野都被阳光披上一层亮闪闪的薄纱，娇娆得令人眩目。
　　　　　　　　层林间有风习来，带着沁入心脾的凉意。
　　　　　　
　　　　　　　　我睁大眼睛惊诧的望着你从行囊里取出笔墨纸砚，在大石上铺展开，序列放好。
　　　　　　
　　　　　　　　丫头，帮我弄点水来。你语气和暖地指使着我，仿佛这是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微笑着想了想，不语，掬来清凉甘冽的湖水，在你的指导下研墨。
　　　　　　
　　　　　　　　你不是喜欢这山水么？我替你留住。
　　　　　　　　你轻轻拍拍我的头，柔声说，丫头，快乐的事最好还是不要忘掉。
　　　　　　　　你或者不知道，这样漫长的年月中，快乐对我是如何奢侈，我又何尝舍得忘记？曾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我静静地望着你心无旁骛的样子。是的，你可以把山水留在画里，而我可以把你留在心里，你用你的笔，我用我的心。
　　　　　　
　　　　　　　　湖光山色刹那之间被凝缩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山水中有一轻纱少女，眼波流转，闲适地倚着青石理着柔长的发丝。画中女子的发间，竟停着一只蝴蝶，微翕双翅，生动得似随时要振翅飞去。
　　　　　　
　　　　　　　　这是我么？我端详着画卷，惊喜得象个孩子。
　　　　　　
　　　　　　　　你只是微笑，宠爱地望着我雀跃的样子。
　　　　　　
　　　　　　　　我凝神细看，勾勒衣带的线条笔势圆转细致，画中女子临风而立，裙带飘举。
　　　　　　　　后来我知道，后世的人对你的画称赞不已，最著名的评价就是“吴带当风。”
　　　　　　
　　　　　　　　给它题个名字，我轻轻对你要求着，好么？
　　　　　　
　　　　　　　　龙飞凤舞的题下“临风”，隽秀挺拔，象你习惯性轩扬的双眉。
　　　　　　
　　　　　　　　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衣袂飘飘，凭水临风。
　　　　　　 　　　
　　　　
　　　　
　　　　
　　
　　[失散]
　　　　
　　　　　我又返回了天庭华丽清冷的宫阙。
　　　　　　
　　　　　　　　而你继续流浪的脚步，用通透洞察的眼看那些山水，用你的画笔将一切美丽而短暂的东西留住。
　　　　　　
　　　　　　　　我们都有各自的方向，两个陌生的生命，在匆匆交会后各自远离。
　　　　　　　　所有的分离是注定的，我们都更改不了。
　　　　　　　　我不知道在你以后的生命中，再想起我，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或只是清清淡淡的勾描。
　　　　　　
　　　　　　　　所幸我带回了那幅画，那幅充当‘酒资’的画，画中有我们初遇的山水，有我，却没有你。
　　　　　　
　　　　　　　　我在后来常常遗憾，为什么不让你把自己画进去，这样我就时常能看到你的样子了，便可以时常温习你的恬然，你的淡定，你的漫不经心。
　　　　　　　　然而遗憾往往是不能弥补的，没有的就是没有。
　　　　　　
　　　　　　　　我送给看守天界尽头的虬髯天将很多美酒，只是为了求他让我可以经常俯瞰下界。
　　　　　　
　　　　　　　　拨开缭绕的云雾寻找，终于找到了你的影子，我看到你从双流到兖州再到岳州、许州，在官场上一路颠簸着。我知道，这样的日子只能使你倍受磨砺，想起你说过的话，你是个注定漂泊的人，是的，你的脚步从不能停歇，丹青，大概就是唯一能令你停泊的所在罢。
　　　　果然后来，你终离开了官场，流浪洛阳，为各大寺庙画壁画，成了专职的画工。
　　　　　　　　再后来，那时的皇帝召你入宫，赐名“道”，你的名字就叫做吴道子了。
　　　　　　
　　　　　　　　看着你这许多年的经历，有时我会觉得很有趣，而有时却又忍不住为你担忧。
　　　　　　　　依然嗜酒，依然是无拘无束。天下几乎无人不知你“每作画，必酣酒”，只是，我知道，再没有人会酿“解脱”这般的美酒给你喝。
　　　　　　　　有一次，长安平坊菩萨寺的一个和尚巧设计谋，酿一百坛好酒请你作画。你在酒醉朦胧中为寺院画行道僧，画至一半，酒已微醒，见寺中和尚正把酒一坛坛往外搬动。问起何故，寺内弟子说是对你的酬谢，你即刻掷笔而去，只是因为觉得有辱你的清雅，而人家的行道僧差一条腿没有画完就搁在了那里，成了有名的“独脚僧”。
　　　　　　
　　　　　　我不禁莞尔，聪颖骄傲如你，这样的事情，也原只有你才能做出。
　　　　　　
　　　　　　之后，就赶上了天宫九千年一次的蟠桃盛会，而我则终日在为准备蟠桃会需用的酒浆忙碌着，没时间去天界的尽头凭栏找寻你的踪影。
　　　　　　　　而蟠桃会结束后，我再去找你时，只看到建在资阳县城北李家沟的“真人墓”。＿
　　　　　　　　后世对你的成就却极为尊崇，苏东坡那个老头子说：“诗至于杜子美，文之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能事毕矣。”
　　　　　　　　你终于成了一代宗师，千古流传。
　　　　　　　　而我只能怔怔地望着荒冢上摇曳的长草，想着你再不可能用那日的眼神微笑来望着我，胸口便是抑不住的疼痛。
　　　　　　
　　　　　　　　从此，我再不去下望红尘，有空的时候就一个人到天河畔，独自看星星打发时间，传说天上一颗星星，就是凡间一个人的眼睛。
　　　　　　　　而那一颗才是你，你也记得我么，如我记挂你这般。
　　　　　　
　　　　　　　　碧落黄泉，两处茫茫，你在哪里？
　　
　　
　　
　　[再别]
　　　　
　　　　
　　　　我不知道冥冥中是谁在眷顾着我，但我总想我该去感激那种让我又可与你重逢的力量。
　　　　　　　　千年后的深秋，一个陌生喧嚷的城市里。
　　　　　　　　我就在你家的门口，等着你出现在我眼前。
　　　　　　
　　　　　　　　有片阴影落到我瑟缩取暖的身上，我缓缓抬起眼睛，是你，依然是子夜星辰一般明亮带着掩不住的聪颖与骄傲的眸子，依然是漫不经心从容淡定的神情。
　　　　　　 虽然经过千年。
　　　　　　　那一刹那我几乎有一种错觉，是否一切都没有改变。
　　　　　　　可你眼里陌生而遥远的惊异告诉我，你不记得我了，尽管我和千年前是相同的容颜。
　　　　　　　不要紧，我可以帮你记起，记起我们的从前，我会很有耐心，用再长的时间我都不怕，只要你记起我，我在心里喃喃地给我们打气。
　　　　　　　可是，我还是留意到了那个偎在你身畔的神情娇媚的女子，诧异地望着门边蜷着身体的我。
　　　　　　　　你的一只手正揽在她肩上，另一只手与她的手相牵。
　　　　　　　　她偶尔望向你的眼神，盛满倚赖。
　　　　　　　　两人站在一起，无可挑剔的幸福。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心底的温度比手指更加冰冷。
　　　　　　　　我这样近地望着你，却不能说一个字。
　　　　　　
　　　　　　　　你俯下身子，轻声问我，请问有什么事？
　　　　　　　　我轻轻吸吸鼻子，我等人。
　　　　　　　　哦？你习惯性的轩了一下眉，是等我么？
　　　　　　　　不，我轻声说，不是等你。抱歉，我找错路。
　　　　　　　　那，我们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没有，我轻轻摇头，努力对你们微笑。
　　　　
　　　　 再瞧一眼你的眼睛，站起身离开。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与你这样接近。
　　　　　　
　　　　　　　　当你捧着酒坛和画卷追出楼门的时候，已经见不到我的影子。
　　　　　　 我只在空气里望着你们。
　　　　　　
　　　　　　　　听到那女孩甜润的声音惊讶的说，你看这画，好象是古画呢，真美，看这山水人物，多生动。天，题款是吴道子，他好象很有名呢对么……
　　　　　　
　　　　　　　　我猜想你们不会留意，画中女子发间的蝴蝶，一只翅膀已经折断，仍在吃力飞着。
　　　　　　
　　　　　　　　　　 （完）

 

[射手座]

好棒的故事！还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