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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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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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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BLE id=HB_Mail_Container height="100%" cellSpacing=0 cellPadding=0 width="100%" border=0 UNSELECTABLE="on"><TBODY><TR height="100%" width="100%" UNSELECTABLE="on"><TD id=HB_Focus_Element vAlign=top width="100%" background="" height=250 UNSELECTABLE="off">source: http://www.writermagazine.cn/2005/1/yongyuan.htm
《洪治纲.2005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是这样点评短篇小说《潘向黎.永远的谢秋娘》:
此小说以极致性的叙事手段,将一位历经凔桑依然矜持高贵的女人描写得不动声色.谢秋娘这个人物,就像她的秋娘小厨一样,带着隐忍,包容,静雅,通慧,内秀的品质,不招摇,不张扬,却自然而然地让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潘向黎.永远的谢秋娘


谢秋娘总也不老。当年在蓝冠歌厅听她唱歌听得如痴如醉的青绿少年们,如今有的弹出个大肚腩,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暴发了;有的开了顶,却将周遭的头发留成长长的一缕,盘绕上去掩饰,用时兴刻薄的说法,叫做“地方支持中央”。这伙人的太太,不是女明星就是模特儿,当初一个个还不是美人胎子?如今再看,若不靠着拉皮隆胸注射羊胎素,外加每周一次的保养,也是守得住功架守不住卖相了。只有谢秋娘,还是老样子。房地产巨头王企治每次来“秋娘小厨”,必定先嚷嚷一遍:“秋娘,你怎么还是老样子?你这样漂亮,又总是不老,别人还活不活啦?”如果有其他客人在,谢秋娘便微微一笑,不搭他的腔,要是没有别人,她就会用那早年出名的云遮月嗓子缓缓地答上一句:“又寻我开心。还年轻什么?我从来没有年轻过。”

谢秋娘有没有年轻过,许多人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这个样子好像有许多年了。当年她还不是二十二三的年纪,那打扮就是今天这样了。一年四季的旗袍,那料子,不是织锦缎,不是真丝,就是家常布的,往往是素色的,最多也只是小格子、碎花的,脚上一双硬底带袢黑布鞋,背后看像个二三十年代本本分分的女学生。可是,等她回过头来,那股子轻灵水秀,顿时叫人忘了她穿什么衣服。那时很少有人穿旗袍,她就穿,穿得自在,好像生下来就没穿过别的。后来穿的人满街都是,绷着胸部露着大腿,性感耀眼,她还是那么穿,倒把那些热闹衬得浅了。上海的大冬天还不是阴冷阴冷的?她也不过在布旗袍上面罩一件长大衣,黑色的。头发是盘起来的,用一支沉香木的如意发簪插着,颜色看着也不起眼,走近了却有股子淡淡的异香。据说这是她家传的物件。除了这支簪子,谢秋娘浑身上下再没有半点装饰。

不止一个女人说过,唉呀呀,年轻轻的这副打扮,太老气,别人看着也不像啊。五陵年少们自然不依,买了各式洋派时髦的衣服来送她,她都笑笑收下,却一次也没穿过,还是穿着她那半新不旧的布旗袍,弄得大家一片热心肠都渐渐收了。

只有一个人与众各别,这个人叫戴维,是个海外长大的华人,世家子弟,玉树临风,自然眼高于顶。也是前世欠下的,一见谢秋娘,便说:“没想到今天的中国还有这样苏州园林式的女子!”他对谢秋娘也算是真心实意了,送的花把她的化妆间都堆成花店了,每天晚上开着那部擦洗得铮亮的奔驰车在门口等,弄得蓝冠那些原先妒忌的姐妹都劝谢秋娘:“这样的人你都不嫁,你还要嫁到天上去啊?”谢秋娘原本就话少,这时也只是微微的笑。戴维最后来告别的时候,整个人都憔悴尽了,眼中添了许多岁月,看得旁人倒唏嘘起来了。谢秋娘眼里不要说雨水,连云彩都没有一丝。

十多年过去,原来那些娇艳的黯淡了,婀娜的走样了,谢秋娘才晚开的秋海棠一式盛开了。她不但装束没有变,容貌身材也没有变,只是眼角眉梢周身上下,多了年轻时没有的风韵和底气,越发的出众了。秋海棠经了露水月色,形状不改,颜色可是越发受看了。这也罢了,偏这枝秋海棠像涂了腊,时光的水珠和流言的尘埃都不能在上面停留,世道的变迁,人事的沉浮,都与她不相干。那起原先议论、轻视她的寻常脂粉们,到现在才焕然大悟,这个女人太有心机了,早十多年,就打下埋伏,到今天来杀她们个片甲不留!想想自己当初的花枝招展不留余地,悔得无可无可的,却也迟了。

说起来也不奇怪,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父亲是留过洋的音乐家,回国后在音乐学院作曲系当教授,母亲原本是芭蕾演员,后来生了孩子改当了中学老师。家里那时住在福康里,谢先生和太太是整个福康里第一对璧人,两人又恩爱,晚饭后谢先生经常要抽上一支雪茄,而谢太太总要给他弹上一曲钢琴,那曲调后来秋娘才知道是肖邦的小夜曲。直到五六岁,家里都有全天的保姆,洗洗涮涮外带照管小秋娘和花园,谢太太自己下厨,做一手清清爽爽细细巧巧的淮扬菜,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外加一颗掌上明珠,偏生天下就乱了起来,好好的一户人家,轻轻巧巧就碾成了齑粉。批斗,抄家,还威胁说要赶他们出门,父亲哪里受得了这些,远远地找了幢高楼跳了下来,他不愿意惊吓了妻子和女儿。可是母亲偏偏是个死心眼的,第二天就吃下整整一瓶安眠药,追随父亲去了。那时候,小秋娘六岁。一朵花刚刚打了骨朵,眼前就桥塌路断,冰封了整个世界。

蓝冠唱了三四年,比她的歌声更出名的是她的脾气。且不说下了台那身寒素的装扮,不施脂粉也够奇怪,单说哪有吃歌厅饭不爱说笑的?再熟悉的客人对她调笑,她也只是默默地,弄得人家亲近不得。性子这样孤拐,倒出了名,许多人偏偏要来闯一闯。可惜那些认真惦记上她的人,不管是挥金如土的商人,还是一手遮天的唱片公司老板,甚至是清清爽爽的书生,到头来都是没有结果,背后就有了流言,说她要么是等个心上人等不来,再不就是被人抛弃弄出了心病,有的干脆说她是姑子命。

最后娶谢秋娘的是一个外交官。这个外交官正要去欧洲赴任,偶然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遇见了谢秋娘。那晚谢秋娘一见他就有些异样,不错眼地看他,还自己到那桌敬酒,外交官要点雪茄,她居然亲手替他点上了,仰着头看他时,一双秋水眸子里竟是悲喜交集。那个外交官第二天就单独来了。不过三个星期,他们就订了婚,然后就是轰动一时的婚礼,连报纸都报了,标题是:“万朵玫瑰铺就盛典 才子佳人缔结良缘”,那天的谢秋娘一袭雪白婚纱,站在一身黑色礼服的新郎身边,一朵白云似的,唇边一抹安静的甜。婚礼之后,这朵云就随了丈夫去了欧洲。众人这时已经妒忌不动了,转而赞叹:啧啧,外交官夫人,风光不说,将来那份阅历见识,还了得!

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天下事总难逃这个道理。突然一天,谢秋娘一个人回来了。她和外交官离婚了,究竟为什么谁都不知道。到谢秋娘脸上找答案,她还是一点都没变,淡着一张脸,什么都不留痕迹,三十出头了,连皱纹都不肯有一丝。蓝冠的老板喜出望外地来找她,想请她复出,没等他开口,谢秋娘一句:“好久不见,你不会还在那种地方熬吧?”把他吓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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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BLE id=HB_Mail_Container height="100%" cellSpacing=0 cellPadding=0 width="100%" border=0 UNSELECTABLE="on"><TBODY><TR height="100%" width="100%" UNSELECTABLE="on"><TD id=HB_Focus_Element vAlign=top width="100%" background="" height=250 UNSELECTABLE="off">然后上海滩突然就冒出了个新去处,叫做“秋娘小厨”。不知道的人问了半天,就会说“不就是一家餐厅吗?”那说的人便不甘心地说:“餐厅是餐厅,可是不一样。”“餐厅和餐厅,能有多不一样?嘁,洋盘。”“你才洋盘呢!你家隔壁那个大饼脸、腰身赛过柏油桶的戆女人是女人,张曼玉也是女人,那是一回事吗?”

秋娘小厨确实不一样。要说店面只是中等大小,菜式也是改良了的本帮菜为主,服务也并没有什么跪式服务或者女体盛一类的花头经,不但没有,连服务生都清一色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合体白衬衣、缎背黑马甲,打了领结,严整得紧。说来不奇,可去过的人都觉得奇,偏又说不出奇在哪里,人人这样疑惑,便越发奇了。

做服装的杜石飞杜老大是老相识,当年还是小店主,就在蓝冠认识了谢秋娘,认了兄妹。开张没几天,便带了一拨人马来吃饭,一进门,自己先傻了眼。整个店堂豁朗明亮,装饰得那叫精细,一色儿胡桃木的桌椅,带着几分明代家具的味道。桌布、椅垫都是香槟色的,上面密密绣着艳粉红的海棠花。菜单是羊皮面的,里面是毛笔宣纸写就的菜单,用塑料封套套着。灯具用了宫灯式样的,无边喜庆的气氛。餐具是细腻骨瓷,拿在手里轻巧,看着半透明,纹样是各处见不到的,拿起来还带着温热。四壁都凿了花窗,两面是假的,画了远远的山水,仿佛可以走进去似的,有一面是真的,推开是一片丝绒似的茵茵绿草,草地尽头有三棵百年香樟树,风过处送来几声鸟啼。

“天气好的晚上,可以看看月亮。”谢秋娘笑微微地说道。杜石飞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打高尔夫的衣服不对味,带来的这些客户也都配不上。

等下一次来,已经是给他母亲作八十大寿,杜老大换了阿玛尼西装、圣罗兰领带,杜太太香奈儿套装,戴了三四根项链,盛大得了不得。谢秋娘还是旗袍,却是杏色的,一排秋香色盘扣,大红宫灯照着,比往日多了几分喜气,又破例在腕上笼了一个红玛瑙镯子,迎着老太太笑微微地道:“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哪。”话音刚落,笙箫管笛便奏响了,奏的是“花好月圆”。老太太是广东人,一听就说:“好,这里好!”一顿饭,谢秋娘都站在老太太身后,斟酒布菜,腕上玛瑙镯子上下滑动,越发衬出整个人说不出的素净。一桌人个个惊艳,有的对人,有的对菜品,有的对环境。而杜老大八十岁的老母亲,拉着谢秋娘的手,喜欢得不住地说:“干闺女啊,你别是个仙女吧?生得这样好,又这样能干,这身气派呀,唉哟哟,电影明星都比不上。”谢秋娘:“既这么说,我今天诚心要给您老人家做这个寿,不知道您老人家给不给我这个面子?”便执意不收寿席的钱,弄得杜老大越发过意不去,第二天叫人送来一个红包。从此索性把这里当成家里的餐厅,有事没事都到这里。

除了这些老朋友,还有一些新人慕名而来,却意外发现这里有不少名流,经常是这边一桌吃着,过来一个半生不熟的脸孔敬酒,报出名字“唉呀”一声,互相“久仰”,然后两桌并一桌边吃边聊。那些带了钱带了本事想要在上海滩混出名堂的人,渐渐认了这里是个结交人的好去处,吃饭倒在其次了。有人为了一纸批文要求一个常来的张局长,一连十来天到这里吃饭,谢秋娘看不过,替他打了电话到张家,探听到张局长出国了,要一个月才回来,这才免了那人傻等,走时千恩万谢的。店里的小伙子说:“大阿姐,你干吗告诉他?让他天天来,他又不是不付钱。”谢秋娘笑道:“这话没得叫人恶心。他这种人不是真心来吃饭,心神不宁东张西望,没得辜负了我的好酒好菜。”间或还有电影演员、歌星戴了墨镜神神秘秘地进来,手下都见多不怪,只是寻常招呼。秋娘小厨还上了国外的观光手册,就有外国观光客拿着地图找来。

店堂一边有条走廊,走廊的地面是玻璃的,中间一排青石让人走路,玻璃下面是潺潺流水,有几片落叶,还有几尾小鱼,几乎透明的,平时不显眼,游到尽头扭身回来时,金属般的银光微微一闪。走廊尽头是一间茶室,少数客人饭后可以到里面喝一杯茶。茶室里的风光和外面不同,竟是简到了极处,青砖铺地,临窗一张花梨木蕉叶阔几,两把太师椅,上面填了好几个黑丝绒软枕,打横一张插肩榫藤面长几,也放了一张龙头小靠背椅,上面只铺了一个布坐垫。墙上一轴书法,笔走龙蛇,烟云四起,很少人认得写的什么,取个意思罢了。此外再没别的摆设,整个房间空落落一片寂然,除非无意间推开花窗,那片草色蓦然入眼,眼前会得一亮。避人深谈,躲清净,都是好的。当然,不是随便什么客人都可以进这间茶室的,能进得了那间茶室,是个待遇。

秋娘小厨的常客还知道,谢秋娘还有一项待遇。那年,王企治的新楼盘开盘,大宴手下一帮功臣,这年头,没有征伐开边,只有这些房地产的人攻城掠地,做一个楼盘也如打一场仗,胜了自然班师回朝、同庆凯旋。那天真是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谢秋娘指挥七八个小伙子穿梭往来,快到末了,王企治突然惊觉:“秋娘呢?哪儿去了?”小伙子笑回:“我们大阿姐亲自下厨房了。”王企治一怔,哈哈大笑,“难得!好兆头!”正说时,谢秋娘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一个小伙子,捧了一个青花海水纹龙钮大盖碗,“今天看王先生高兴,我来凑个兴。”说完,把盖子一掀,热气腾腾地说:“这是源源不断发菜羹。”王企治先叫了一声好,又喝了一口,也不知里面放了什么,总之鲜香甘润,不由得又叫了几声好。临走时结帐,王企治说:“慢着,那个发财汤算了没有?”谢秋娘道:“那是我高兴。”王企治瞪大了眼睛:“你做的更应该收钱啊,应该加倍的收。”谢秋娘说:“那您就看着赏吧,这菜没有价,有钱难买高兴。”王企治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有钱难买高兴!”他留下的是整桌酒钱加了一倍。下次再来时,他说:“秋娘,你的菜单上应该加一个菜,就叫高兴。”

于是,秋娘小厨多了一道叫“高兴”的菜,那菜只要你高兴就可以点,但不是天天有,要看谢秋娘的高兴,那菜也不一定是什么,依时令、客人、天气而定,可能是素炒的尖椒牛肝菌,送两碗丝苗米饭,桃花时节可能是时鲜的清蒸刀鱼,要是冬天的深夜,可能是秋娘亲手包的绉纱虾肉小馄饨,端上来香味扑鼻,再看那馄饨一只只飘在汤里,半透明,看到见里面的虾肉,汤倒是浓白的,还没吃就让人流口水。点了菜的人,心里猜想着,却也不想真的猜中,满心欢喜地等秋娘端上来才揭开谜底。那菜没有价钱,要是吃了不喜欢就算送你的,饭后一样恭恭敬敬送到门口,给你拉车门,要是喜欢,你就看着给吧。享受这个待遇的人哪里会在这上头栽面子?那些有身价的老板们,竟然互相打听了,要把别人压下去。一则满上海有几个谢秋娘?她高兴,就是彩头。再说了,厚厚的赏了,自己也高兴不是。谢秋娘说得好,有钱难买高兴。平日里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钱只管多了,就是高兴不起来,忙起来和亡命徒没有两样,静下来却又心慌,不是想到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就是觉得前后左右都是陷阱,白天黑夜有人算计。今天荣华富贵,明天还不知道怎么忽喇喇大厦倾,怎么树倒猴狲散。这世道,当真能把人逼疯。到秋娘小厨,看到谢秋娘,永远不变的装束,永远不变的浅笑,心里忽然一刻安静。

再刚硬的人也有心虚的时候,心虚时不免和局外人说些傻话。“秋娘,那天我要是走了霉运,再来这里,你可要收留我啊。”

谢秋娘往玻璃杯注进凉了一会的滚水,然后将碧螺春茶叶投进去,“噢哟,张局长,你把我们想得太没人心了。当不当官,饭总归要吃的呀。说不定你还要升官呢!”

张局长听了这番话,踏实下来,啜一口清香鲜醇的碧螺春,说不出的妥贴。

可是天意到底是难料的,才几天,这个张局长就丢了官,然后进了监狱,居然犯的事不小,先判了死刑,后来改死缓。倒也不必担心谢秋娘如何待他了,因为这辈子不要指望再来了。

谢秋娘对正在收拾茶具的小伙子说,“把那个杯子拿出来。唉呀,就是张局长专门用的那个玻璃杯。”小伙子拿出那个玻璃杯递过去,谢秋娘已经走开了,头也不回地说:“扔出去。”

一日来了一个老先生,雪白头发,皮肤黝黑,戴了一顶巴拿马草帽。说要找老板娘,等谢秋娘过去了,他竟站了起来,胡子抖抖地说:“谢姑娘,你长这么大了。老天有眼,谢先生家总算……”谢秋娘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又说:“你长得和谢夫人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原来这位老先生姓段,是谢先生留学时的同学,只是当年他没有回国,娶了个马来西亚太太,就去了马来西亚,做了几十年中学校长,日子殷实,子孙满堂。他在谢秋娘刚出生时见过她,后来知道谢先生的不幸遭遇后,一直想把好友的遗孤接出去,找了这么些年,总算有了下落。“你怎么改了名字呢?叫我好找啊。”谢秋娘道:“苟活之人,没得玷污父母给的好名字。”段老先生便拉着秋娘的手,老泪纵横道:“姑娘啊,你不知道你父母多疼你。要不是生不如死,他们怎么会撇下你!可怜你当年豆子大的小人儿,是怎么活过来的啊?我要是见不到你,还以为你夭折在哪里了,那我真是死不瞑目啊!”谢秋娘任他握着双手,像听他在讲一个故事,等他平静下来,方徐徐道:“段伯伯,您既还有几天盘桓,明日可否赏光来用晚饭?容我略尽地主之谊。”“好,我这次带了几个孩子来,明天让他们都来见见你,要见,都见见。不然老是听我念叨,还怀疑我老糊涂了在说梦话。”

第二天晚上,整个秋娘小厨就是段家一桌,其他客人,统统明日请早。桌上的菜都是菜单上没有的,谢秋娘自己新拟的。临到席罢,段老先生方颤颤巍巍地说:“好。谢家有你这样的女儿,不辱门第了。”“谋生而已,段伯伯过奖了。”“我说的可是大实话。你这一桌,没读过书的吃起来,滋味俱全,颜色悦目,营养搭配又好,可是你段伯伯读过几年书,一看就知道,你这是仿古啊,你今日用的可是《陶庵梦忆》里的菜谱?”一言既出,满室皆惊,只听谢秋娘朗声回道:“您说得是。”段老先生哈哈大笑,“起初几道菜上来,我就疑惑,越看越是了。”见满桌的人一脸困惑,老先生索性放声朗诵道:“河蟹至十月与稻粱俱肥,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段先生用筷子指点着桌上的菜品,继续朗诵道:“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这是我年轻时极喜欢的文章,当年在国外吃不到这些东西,所以望梅止渴背得烂熟。真是天厨仙供,惭愧惭愧啊!张岱尚且如此,何况我等!”

谢秋娘微笑道:“段伯伯好记性。只是今日这橘子是朱砂橘,饭是梅河的米,茶是梅家坞的龙井,兰雪茶如今再没有了。”“这样更好,得神韵便好,何必拘泥?”段先生放下筷子,眉飞色舞:“姑娘啊,你伯伯也是有些微见识的,不比那等迂腐势利的人,据我看,你熟读诗书,秀外慧中,偏偏幽人隐于市,君子入疱厨,强似文君当垆,可算得上佳话了!”

这样一闹,谢秋娘的身世,自然就瞒不过众人了。只是不知道便罢,知道了越发疑惑:那些惨伤毁灭,她都藏到哪里去了?浑身上下清清爽爽,肌肤剔透,眼如寒泉,行动处带出一股清淡、从容,怎么看都不见破绽。这都不算难得,难得的是,她脸上总挂着浅浅的笑,十丈开外能把人拘到跟前,到了跟前却不能再近一分一毫。近不得,却还是舍不得去。说起来,这才叫美人儿,市面上那些女孩子,不过是漂亮罢了。

谢秋娘既是这样的人品,又总也不老,众人对她难免有想象:她就真的没有意中人?就真的这样一个人下去?告诉谁谁都不信。可是看来看去,她日日把自己搁在秋娘小厨,这里也一时都离不开她,直忙到夜里十点钟光景闭了门,还要收拾盘算,再吩咐一些细事,快半夜了才回去。就算没有时间另外社交,可是那么多客人,就没有一个好的?不说谈婚论嫁,就是两厢情愿来往来往,也是趁着花开有枝啊,那么一个聪明人,当真要等到花落么。

新来的客人里有一个韩定初,四十出头,相貌堂堂。政法大学博士毕业,又留学美国,刚回来一年,开了一个律师行,在业内已经有了名气。事业有成,光彩、气派自然不同。这韩定初是杜老太太的外甥,杜老大带了他来,说:“老太太说,让我把这个弟弟交给你,以后没饭吃了就来你这里,人情世故,你也多指点他——他都快成半个洋人了。”谢秋娘早站了起来,一边起身,一边已经笑道:“不敢当。吃不吃饭的,什么要紧,我这里还有个茶室,倒还清净,不嫌弃的话常来坐坐。”韩定初听说过谢秋娘的身世,知道她在国外时来往的都是上流人物,岂敢怠慢,堆下笑来说:“早就听说谢小姐,之前不敢冒昧,现在大哥引见了,以后一定常来。”谢秋娘说:“我的英语忘得差不多了,你来我们正好说说话。”韩定初出来,发现手心竟是微微出了汗,对杜老大说:“不是一般人啊,这位谢小姐。”杜老大说:“大博士,你以为你哥哥混了这些年,还那么巴?你以为我会带你来看漂亮妞吗?”

第二天,韩定初就到谢秋娘那里吃晚饭。秋娘作主,点了凉拌海蜇头,炝虾,绍兴黄酒十年陈,热菜是百叶结烧肉,油焖春笋,荠菜豆腐羹,一色儿本色体己的家常菜。韩定初是一个人,请秋娘陪,秋娘就再拿一个杯子,陪他喝了两杯。韩定初吃着,突然叹一口气。秋娘问:“怎么?不对胃口?”“不是,我在想,这才叫饭菜。在美国那些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吃那些水泥黄沙!”两个人都笑了。日子久了,就看出来,这位韩定初最是个明白人,而且会说话,就是夸人,也说得含而不露,叫人听了受用。

饭后韩定初说要喝杯茶,谢秋娘引他进了茶室。他进去一打量,说:“到这里就觉得自己是个俗物了。”

谢秋娘自己在一旁烧了水,烫了壶烫了杯,滚滚地沏了茶庄刚送来的铁观音。给韩定初的,是平日她自己用的那个青花缠枝杯,鸭蛋大小,正好一手握住,自己却使一个核桃大小的仿越窑杯,雨过天青的颜色。

韩定初果然是懂的。茶汤一进口,就一怔,停了片刻,又啜一口,徐徐咽下,才开口道:“这茶好。”

不见谢秋娘回答,他抬起头,只看到她含着笑,脸上微微的酒晕,越发衬出肌骨晶莹,抱着双臂靠在那里。韩定初看着她,加了一句:“有观音韵。”

从此十天里有七天,韩定初必定来秋娘小厨报到。有时候是下午来,在茶室里喝了茶就回律师行,有时候是掌灯时分单来吃晚饭,得闲的时候就先喝茶后吃饭,然后再喝茶,直消磨一天。

不觉大半年过去,时令由春转了秋。这天两人在门口告别时,韩定初说:“进去的时候天还大亮着,现在出来这么黑下来,都是霓虹灯的世面了,冷不防叫人吓一跳呢。”谢秋娘笑了,正好一阵风过,她掉过脸去躲风,他过来把外套披在她身上,说:“小心着凉。”谢秋娘低头一笑,只觉得一阵暗香袭来,不等他回过神,谢秋娘已经风也似的闪到台阶上,推开门却又回头说:“开车小心哪。”

律师界都在传,韩定初大律师爱上了秋娘小厨的女老板,有人特地跑来看,看了服气道:“算他有眼光。”至于谢秋娘,大家都说,这样一个人,难道她不动心?身家、名气不用说,就是相貌也没得挑剔。况且他原先的太太和他在美国就分了手,竟是钻石王老五一个。难得的是两人又有说不完的话。看阵势,她不用自己辛苦,舒舒服服做大律师太太的日子不远了。

王企治仗着交情,也不怕谢秋娘恼,就说:“你要是结婚去,不开秋娘小厨了,叫我们怎么办?”谢秋娘说:“你也听起那小人嚼舌根?为什么不开秋娘小厨?我要开上一万年呢。”王企治哈哈大笑,“你有这个心,到时候看你说了算不算?”

杜太太也来劝:“谢家妹妹,咱们终归是女人,能靠男人,为什么还要苦自己?”

谢秋娘依旧笑微微地,“男人是靠得住的吗?”

杜太太一怔,想到杜老大在外头的种种行径,不禁长叹一声,自怜自伤起来。“不靠男人,那靠什么呢?”

“靠什么?这世上,什么都靠不住啊。”说这句话,谢秋娘的眼睛有一瞬的黯淡,一条好嗓子也只剩乌云没了月色。脸上倒还挂着笑,只是那笑,像冬日雪地上惨淡无力的阳光,不让人觉得暖和,反是更冷了。

杜太太失了神,全忘了自己来这里是要当说客的。

韩定初原来整个心都在事业上,没有置房产,只是在律师行边上租了一套公寓住着。这些日子他一反常态,求着杜老大帮着他看房子,这日杜老大一进门就抱怨:“吃不消!拖着我去那些工地,高一脚低一脚,还要戴安全帽,弄得我灰头土脸。”谢秋娘递上雪白的热毛巾,问:“看好了没有?”“总算是看了一套,一百六十平米,够大的,地段又好,就在……噢哟,搞什么,让他自己和你说!”

韩定初说房子的时候,一直小心看着谢秋娘的脸色,但是她仍是一脸清淡,不喜不忧的,说到装修是找了一家公司全包时,谢秋娘才说了一句:“这样好,你的时间可是金贵。”韩定初心想,这算是贴心呢还是事不关己?他有时候觉得她十分近,要落实时却又觉得远。聪明人也只好来笨的,约了时间请她到新房子看看,“还有许多软装潢要弄,我哪里懂这些?最好你给我全权代理了,反正——只要你喜欢就行了。”

天下的各色流言都不可信,唯独绯闻往往就有几分真,都说韩定初和谢秋娘是一对,听听这话,可不是已经在婉转求婚了么。

这天谢秋娘送他出来,门口一个流浪汉突然杀出来,说:“先生,我给您相个面。”韩定初笑道:“不用了。我的命我知道。我倒是可以给你相个面,你肯定流年不利。”说完就上车走了。那流浪汉兀自喃喃道:“三天之内,血光之灾。又一个,又一个……”一阵风过,倾肌透骨,谢秋娘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打了一个寒战。已经是冬天了。

平地一声雷,直把人心从喉咙口震出来。韩定初死了。新房子的装修的一个小工,看他有钱,跟踪了他,先是抢劫,韩定初哪里肯就范,打起来,那个小工敌他不过,突然拿出一把尖刀,捅了他一刀,那一刀正正捅在了心脏的位置。

追悼会那天,殡仪馆的花圈从正厅直堆到走廊,韩定初的巨幅遗像前,是律师事务所和律师协会送的大花篮,上面各自的挽联写着:“天缺一角”,“天妒英才”,许多人用前夜熨得十分平整的手帕拭罢眼泪,便用眼睛寻找那个久闻其名的谢秋娘。但是没有。那晓事的便叹息道:一个女人家,再有道行,也架不住这样的事,大概躲到哪里哭去了。

秋娘小厨门口贴了告示,“今天盘点,停业一天。”几个小伙子在里面布置,谢秋娘正看着他们把宫灯式样的红灯罩换下来,换上俄罗斯订购来的树皮灯罩,那树皮是米色的,微微泛着褐色,上面画着不知道什么鸟,五彩斑斓,双双对对。忽然一眼瞥见洗器具的小伙子打开放茶具的柜门,便说:“把最上面那个杯子拿出来。”

小伙子迟疑了一下,“是……韩先生用的那个吗?”

“是啊。”

小伙子变了脸色,慢慢拿起那个青花缠枝杯,问:“扔了?”

谢秋娘走来,接过去看了一会,像收藏家在鉴赏一件藏品,然后,只听哗啷一声,白白灿灿,碎了满地。

“太容易碎,碎了倒踏实。”

所有的人都傻在那里,泥塑木雕一般,惟有谢秋娘转身道:“我去看看今天的大闸蟹正不正宗,明天这一桌可是老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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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这个,为什么那么象白先勇的《永远的尹雪艳》?这个不算抄袭吗?而且只抄到了形,没有了神。
 
永远的尹雪艳


白先勇




  尹雪艳总也不老。十几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乐门舞厅替她棒场的五陵年少,有些天平开了顶,有些两鬓添了霜,有些来台湾降成了铁厂、水泥厂、人造纤维厂的闲顾问,但也有少数却升成了银行的董事长、机关里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在台北仍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的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
  尹雪艳着实迷人。但谁也没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尹雪艳从来不爱擦胭抹粉,有时最多在嘴唇上点着些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尹雪艳也不受穿红戴绿,天时炎热,一个夏天,她都浑身银白,净扮的了不得。不错,尹雪艳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肤,细挑的身材,容长的脸蛋儿配着一付俏丽甜净的眉眼子,但是这些都不是尹雪艳出奇的地方。见过尹雪艳的人都这么说,也不知是何道理,无论尹雪艳一举手、一投足,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别人伸个腰、蹙一下眉,难看,但是尹雪艳做起来,却又别有一番妩媚了。尹雪艳也不多言、不多语,紧要的场合插上几句苏州腔的上海话,又中听、又熨贴。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艳的台子,但是他们却去百乐门坐坐,观观尹雪艳的风采,听她讲几句吴侬软话,心里也是舒服的。尹雪艳在舞池子里,微仰着头;轻摆着腰,一径是那么不慌不忙的起舞着;即使跳着快狐步,尹雪艳从来也没有失过分寸,仍旧显得那么从容,那么轻盈,象一球随风飘荡的柳絮,脚下没有扎根似的。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艳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
  尹雪艳迷人的地方实在讲不清,数不尽,但是有一点却大大增加了她的神秘。尹雪艳名气大了,难免招忌,她同行的姐妹淘醋心重的就到处吵起说:尹雪艳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谁知道就是为着尹雪艳享了重煞的令誉,上海洋场的男士们都对她增加了十分的兴味。生活优闲了,家当丰沃了,就不免想冒险,去闯闯这颗红遍了黄浦滩的煞星儿。上海棉纱财阀王家的少老板王贵生就是其中探险者之一。天天开着堑新的开德拉克,在百乐门门口候着尹雪艳转完台子,两人一同上国际饭店二十四楼的屋顶花园去共进华美的宵夜。望着天上的月亮及灿烂的星斗,王贵生说,如果用他家的金条儿能够搭成一道天梅,他愿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弯月牙儿掐下来,插在尹雪艳的云鬓上。尹雪艳吟吟地笑着,总也不出声,伸出她那兰花般细巧的手,慢条斯理地将一枚枚涂着俄国乌鱼子的小月牙儿饼拈到嘴里去。
  王贵生拼命地投资,不择手段地赚钱,想把原来的财富堆成三倍四倍,将尹雪艳身边那批富有的逐鹿者一一击倒,然后用钻石玛瑙串成一根链子,套在尹雪艳的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当王贵生犯上官商勾结的重罪,下狱枪毙的那一天,尹雪艳在百乐门停了一宵,算是对王贵生致了哀。
  最后赢得尹雪艳的却是上海金融界一位热可炙手的洪处长。洪处长休掉了前妻,抛弃了三个儿女,答应了尹雪艳十条条件。于是尹雪艳变成了洪夫人,住在上海法租界一幢从日本人接收过来华贵的花园洋房里。两三个月的工夫,尹雪艳便象一株晚开的玉梨花,在上海上流社会的场合中以压倒群芳的姿态绽发起来。
  尹雪艳着实有压场的本领。每当盛宴华筵,无论在场的贵人名媛,穿着紫貂,围着火狸,当尹雪艳披着她那件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象一阵三月的微风,轻盈盈地闪进来时,全场的人都好象给这阵风熏中了一般,总是情不自禁地向她迎过来。尹雪艳在人堆子里,象个冰雪化成的精灵,冷艳逼人,踏着风一般的步子,看得那些绅士以及仕女们的眼睛都一齐冒出火来。这就是尹雪艳:在兆丰夜总会的舞厅里、在兰心剧院的过道上,以及在霞飞路上一幢幢侯门官府的客堂中,一身银白,歪靠在沙发椅上,嘴角一径挂着那流吟吟浅笑,把场合中许多银行界的经理、协理、纱厂的老板及小开,以及一些新贵和他们的夫人们都拘到眼前来。
  可是洪处长的八字倒底软了些,没能抵得住尹雪艳的重煞。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到了台北连个闲职也没捞上。尹雪艳离开洪处长时还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当外,只带走一个从上海跟来的名厨司及两个苏州娘姨。




  尹雪艳的新公馆落在仁爱路四段的高级住宅区里,是一幢崭新的西式洋房,有个十分宽敞的客厅,容得下两三桌酒席。尹雪艳对她的新公馆倒是刻意经营过一番。客厅的家俱是一色桃花心红木桌椅。几张老式大靠背的沙发,塞满了黑丝面子鸳鸯戏水的湘绣靠枕,人一坐下去就陷进了一半,倚在柔软的丝枕上,十分舒适。到过尹公馆的人,都称赞尹雪艳的客厅布置妥贴,叫人坐着不肯动身。打麻将表特别设备的麻将间,麻将桌、麻将灯都设计得十分精巧。有些客人喜欢挖花,尹雪艳还特别腾出一间有隔音设备的房间,挖花的客人可以关在里面恣意唱和。冬天有暖炉,夏天冷笑,坐在尹公馆里,很容易忘记外面台北市的阴寒及溽暑。客厅案头的古玩花瓶,四时都供着鲜花。尹雪艳对于花道十分讲究,中山北路的玫瑰花店常年都送来上选的鲜货,整个夏天,尹雪艳的客厅中都细细地透着一股又甜又腻的晚香玉。
  尹雪艳的新公馆很快地便成为她旧雨新知的聚会所。老朋友来到时,谈谈老话,大家都有一腔怀古的幽情,想一会儿当年,在尹雪艳面前发发牢骚,好象尹雪艳便是上海百乐门时代房屋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
  “阿媛,看看干爹的头发都白光喽!侬还象枝万年青一样,愈来愈年青!”
  吴经理在上海当过银行的总经理,是百乐门的座上常客,来到台北赋闲,在一家铁工厂挂个顾问的名义。见到尹雪艳,他总爱拉着她半开玩笑而又不免带点自怜的口吻这样说。吴经理的头发确实全白了,而且患着严重的风湿,走起路来,十分蹒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常年淌着眼泪,眼圈已经开始溃烂,露出粉红的肉来,冬天时候,尹雪艳总把客厅里那架电暖炉移到吴经理的脚跟前,亲自奉一盅铁观音,笑吟吟地说道:
  “哪里的话,干爹才是老当益壮呢!”
  吴经理心中熨贴了,恢复了不少自信,眨着他那烂掉了睫毛的老花眼,在尹公馆里,当众票了一出“坐宫”,以苍凉沙哑的嗓子唱出:
  “我好比浅水龙,
  被困在沙滩。”
  尹雪艳有迷男人的功夫,也有迷女人的功夫。跟尹雪艳结交的那班太太们,打从上海起,就背地数落她,当尹雪艳平步青云时,这起太太们气不忿,说道:凭你怎么爬,左不过是个货腰娘。当尹雪艳的靠山相好遭到厄运的时候,她们就叹气道:命是逃不过的,煞气重的娘儿们到底沾惹不得。可是十几年来这起太太们一个也舍不得离开尹雪艳,到台北都一窝蜂似地聚到尹雪艳的公馆里,她们不得不承认尹雪艳实在有她惊动人的地方。尹雪艳在台北的鸿祥绸缎庄打得出七五折,在小花园里挑得出最登样的绣花鞋儿,红楼的绍兴戏码,尹雪艳最在行,吴燕丽唱“孟丽君”的时候,尹雪艳可以拿得到免费的前座戏票,论起西门町的京沪小吃,尹雪艳又是无一不精了。于是这起太太们,由尹雪艳领队,逛西门町,看绍兴戏、坐在三六九里吃桂花汤团,往往把十几年来不如意的事儿一古脑儿抛掉,好象尹雪艳周身都透着上海大千世界荣华的麝香一般,熏得这起往事沧桑的中年妇人都进入半醉的状态,而不由自主都津津乐道起上海五香斋的蟹黄面来。这起太太们常常容易闹情绪。尹雪艳对于她们都一一施以广泛的同情,她总耐心地聆听她们的怨艾及委曲,必要时说几句安抚的话,把她们焦躁的脾气一一熨平。
  “输呀,输得精光才好呢!反正家里有老牛马垫背,我不输,也有旁人替我输!”
  每逢宋太太搓麻将输了钱时就向尹雪艳带着酸意的抱怨道。宋太太在台湾得了妇女更年期的痴肥症,体重暴增到一百八十多磅,形态十分臃肿,走多了路,会犯气喘。宋太太的心酸话较多,因为她先生宋协理有了外遇,对她颇为冷落,而且对方又是一个身段苗条的小酒女。十几年前宋太太在上海的社交场合出过一阵风头,因此她对以往的日子特别向往。尹雪艳自然是宋太太倾诉衷肠的适当人选,因为只有她才能体会宋太太那种今昔之感。有时讲到伤心处,宋太太会禁不住掩面而泣。
  “宋家阿姐,‘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
  于是尹雪艳便递过热毛巾给宋太太揩面,怜悯地劝说道。宋太太不肯认命,总要抽抽搭搭地怨怼一番:
  “我就不信我的命又要比别人差些!象侬吧,尹家妹妹,侬一辈子是不必发愁的,自然有人会来帮衬侬。”




  尹雪艳确实不必发愁,尹公馆门前的车马从来也未曾断过。老朋友固然把尹公馆当做世外桃源,一般新知也在尹公馆找到别处稀有的吸引力。尹雪艳公馆一向维持它的气派。尹雪艳从来不肯把它降低于上海霞飞路的排场。出入的人士,纵然有些是过了时的,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身份,有他们的派头,因此一进到尹公馆,大家都觉得自己重要,即使是十几年前作废了的头衔,经过尹雪艳娇声亲切的称呼起来,也如同受过诰封一般,心理上恢复了不少的优越感。至于一般新知,尹公馆更是建立社交的好所在了。
  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尹雪艳本身。尹雪艳是一个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不分尊卑老幼,她都招呼得妥妥贴贴。一进到尹公馆,坐在客厅中那些铺满黑丝面椅垫的沙发上,大家都有一种宾至如归,乐不思蜀的亲切之感,因此,做会总在尹公馆开标,请生日酒总在尹公馆开席,即使没有名堂的日子,大家也立一个名目,凑到尹公馆成一个牌局。一年里,倒有大半的日子,尹公馆里总是高朋满座。
  尹雪艳本人极少下场,逢到这些日期,她总预先替客人们安排好牌局;有时两桌,有时三桌,她对每位客人的牌品及癖性都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牌搭子总配得十分理想,从来没有伤过各气。尹雪艳本人督导着两个头干脸净的苏州娘姨在旁边招呼着。午点是宁波年糕或者湖州粽子。晚饭是尹公馆上海名厨的京沪小菜:金银腿、贵妃鸡、抢虾、醉蟹——尹雪艳亲自设计了一个转动的菜牌,天天转出一桌桌精致的筵席来。到了下半夜,两个娘姨便捧上雪白喷了明星花露水的冰面巾,让大战方酣的客人们揩面醒脑,然后便是一碗鸡汤银丝面作了宵夜。客人们掷下的桌面十分慷慨,每次总上两三千。赢了钱的客人固然值得兴奋,即使输了钱的客人也是心甘情愿,在尹公馆里吃了玩了,末了还由尹雪艳差人叫好计程车,一一送回家去。
  当牌局进展激烈的当儿,尹雪艳便换上轻装,周旋在几个牌桌之间,踏着她那风一般的步子,轻盈盈地来回巡视着,象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替那些作战的人们祈祷和祭祀。
  “阿媛,干爹又快输脱底喽!”
  每到败北阶段,吴经理就眨着他那烂掉了睫毛的眼睛,向尹雪艳发出讨救的哀号。
  “还早呢,干爹,下四圈就该你摸清一色了。”
  尹雪艳把个黑丝椅垫枕到吴经理害了风湿症的背脊上,怜恤地安慰着这个命运乖谬的老人。
  “尹小姐,你是看到的。今晚我可没打错一张牌,手气就那么背!”
  女客人那边也经常向尹雪艳发出乞怜的呼吁,有时宋太太输急了,也顾不得身份,就抓起两颗骰子啐道:
  呸!呸!呸!勿要面孔的东西,看你霉到甚么辰光!”
  尹雪艳也照例过去,用着充满同情的语调,安抚她们一番。这个时候,尹雪艳的话就如同神谕一般令人敬畏。在麻将桌上,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不受控制,客人们都讨尹雪艳的口采来恢复信心及加强斗志。尹雪艳站在一旁,叨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新来的客人中,有一位叫徐壮图的中年男士,是上海交通大学的毕业生;生得品貌堂堂,高高的个儿,结实的身体,穿着剪裁合度的西装,显得分外英挺。徐壮图是个台北市新兴的实业巨子,随着台北市的工业化,许多大企业应运而生,徐壮图头脑灵活,具有丰富的现代化工商管理的知识,才是四十出头,便出任一家大水泥公司的经理。徐壮图有位贤慧的太太及两个可爱的孩子。家庭美满,事业充满前途,徐壮图成为一个雄心勃勃的企业家。
  徐壮图第一次进入尹公馆是在一个庆生酒会上。尹雪艳替吴经理做六十大寿,徐壮图是吴经理的外甥,也就随着吴经理来到尹雪艳的公馆。
  那天尹雪艳着实装饰了一番,穿着一袭月白短袖的织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盘扣,脚上也是月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鞋尖却点着两瓣肉色的海棠叶儿。为了讨喜气,尹雪艳破例地在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而耳朵上却吊着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客厅里的寿堂也布置得喜气洋洋。案上全换上才铰下的晚香玉,徐壮图一踏进去,就嗅中一阵泌人脑肺的甜香。
  “承媛,干爹替侬带来顶顶体面的一位人客。”吴经理穿着一身崭新的纺绸长衫,佝着背,笑呵呵地把徐壮图介绍给尹雪艳道,然后指着尹雪艳说:
  “我这位干小姐呀,实在孝顺不过。我这个老朽三灾五难的还要赶着替我做生。我忖忖:我现在又不在职,又不问世,这把老骨头天天还要给触霉头的风湿症来折磨。管他折福也罢,今朝我且大模大样地生受了干小姐这场寿酒再讲。我这位外甥,年轻有为,难得放纵一回,今朝也来跟我们这群老朽一道开心开心。阿媛是个最妥当的主人家,我把壮图交给侬,侬好好地招待招待他吧。”
  “徐先生是稀客,又是干爹的令戚,自然要跟别人不同一点。”尹雪艳笑吟吟地答道,发上那朵血红的郁金香颤巍巍地抖动着。
  徐壮图果然受到尹雪艳特别的款待。在席上,尹雪艳坐在徐壮图旁边一径殷勤地向他劲酒让菜,然后歪向他低声说道:
  “徐先生,这道是我们大司傅的拿手,你尝尝,比外面馆子做的如何?”
  用完席后,尹雪艳亲自盛上一碗冰冻右杏仁豆腐捧给徐壮图,上面却放着两颗鲜红的樱桃。用完席成上牌局的时候,尹雪艳经常走到徐壮图背后看他打牌。徐壮图的牌张不熟,时常发错张子。才到八圈,徐壮图已经输掉一半筹码。有一轮,徐壮图正当发出一张梅花五筒的时候,突然尹雪艳从后面欠过身伸出她那细巧的手把徐壮图的手背按住说道:
  “徐先生,这张牌是打不得的。”
  那一盘徐壮图便和了一付“满园花”,一下子就把输出去的筹码赢回了大半。客人中有一个开玩笑抗议道:
  尹小姐,你怎么不来替我也点点张子,瞧瞧我也输完啦。”
  “人家徐先生头一趟到我们家,当然不好意思让他吃了亏回去的喽。”徐壮图回头看到尹雪艳朝着他满面堆着笑容,一对银耳坠子吊在她乌黑的发脚下来回地浪荡着。
  客厅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浓香来。席间徐壮图唱了不少热花雕,加上牌桌上和了那盘“满园花”的亢奋,临走时他已经有些微醺的感觉了。
  “尹小姐,全得你的指都,要不然今晚的麻将一定全盘败北了。”
  尹雪艳送徐壮图出大门时,徐壮图感激地对尹雪艳说道。尹雪艳站在门框里,一身白色的衣衫,双手合抱在胸前,象一尊观世音,朝着徐壮图笑吟吟地答道:
  “哪里的话,隔日徐先生来白相,我们再一道研究研究麻将经。”
  隔了两日,果然徐壮图又来到了尹公馆,向尹雪艳讨教麻将的决窍。




  徐壮图太太坐在家中的藤椅上,呆望着大门,两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两个深坑。
  当徐太太的干妈吴家阿婆来探望她的时候,她牵着徐太太的手失惊叫道:
  “嗳呀,我的干小姐,才是个把月没见着,怎么你就瘦脱了形?”
  吴家阿婆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妇人,硕壮的身材,没有半根白发,一双放大的小脚,仍旧行走如飞。吴家阿婆曾经上四川青城山去听过道,拜了上面白云观里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师做师父。这位老法师因为看上呈家阿婆天资禀异,飞升时便把衣钵传了给她。吴家阿婆在台北家中设了一个法堂,中央供着她老师父的神像。神像下面悬着八尺见方黄绫一幅。据吴家阿婆说,她老师父常在这幅黄绫上显灵,向她授予机宜,因此吴家阿婆可预卜凶吉,消灾除祸。吴家阿婆的信徒颇众,大多是中年妇女,有些颇有社会地位。经济环境不虞匮乏,这些太太们的心灵难免感到空虚。于是每月初一十五,她们便停止一天麻将,或者标会的聚会,成群结队来到吴家阿婆的法堂上,虔诚地念经叩拜,布施散财,救济贫困,以求自身或家人的安宁。有些有疑难大症,有些有家庭纠纷,吴家阿婆一律慷慨施以许诺,答应在老法师灵前替她们祈求神助。
  “我的太太,我看你的气色竟是不好呢!”吴家阿婆仔细端详了徐太太一番,摇头叹息。徐太太低首俯面忍不住伤心哭泣,向吴家阿婆道出了许多衷肠话来。
  亲妈,你老人家是看到的,”徐太太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我们徐先生和我结婚这么久,别说破脸,连句重话都向来没有过。我们徐先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他一向都这么说:‘男人的心五分倒有三分应该放在事业上。’来台湾熬了这十来年,好不容易盼着他们水泥公司发达起来,他才出了头,我看他每天为公事在外面忙着应酬,我心里只有暗暗着急。事业不事业倒在其次,求祈他身体康宁,我们母子再苦些也是情愿的。谁知道打上月起,我们徐先生竟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经常两晚三晚不回家。我问一声,他就摔碗砸筷,脾气暴的了不得。前天连两个孩子都挨了一顿狠打。有人传话给我听说是我们徐先生在外面有了人,而且人家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亲妈,我这个本本份份的人那里经过这些事情?人还撑得住不走样?”
  “干小姐,”吴家阿婆拍了一下巴掌说道:“你不提呢,我也就不说了。你知道我是最怕兜揽是非的人。你叫了我声亲妈,我当然也就向着你些。你知道那个胖婆儿宋太太呀,她先生宋协理搞上个甚么‘五月花’的小酒女。她跑到我那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我替她求求老师父。我拿她先生的八字来一算,果然冲犯了东西。宋太太在老师父灵前许了重愿,我替她念了十二本经。现在她男人不是乖乖地回去了?后来我就劝宋太太:‘整天少和那些狐狸精似的女人穷混,念经做善事要紧!’宋太太就一五一十地把你们徐先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数了给我听。那个尹雪艳呀,你以为她是个甚么好东西?她没有两下,就能拢得住这些人?连你们徐先生那么个正人君子她都有本事抓得牢。这种事情历史上是有的:褒姒、妲己、飞燕、太真——这起祸水!你以为都是真人吗?妖孽!凡是到了乱世,这些妖孽都纷纷下凡,扰乱人间。那个尹雪艳还不知道是个甚么东西变的呢!我看你呀,总得变个法儿替你们徐先生消了这场灾难才好。”
  “亲妈,”徐太太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你晓得我们徐先生不是那种没有良心的男人。每次他在外面逗留了回来,他嘴里虽然不说,我晓得他心里是过意不去的。有时他一个人闷坐着猛抽烟,头筋叠暴起来,样子真唬人。我又不敢去劝解他,只有干着急。这几天他更是着了魔一般,回来嚷着说公司里人人都寻他晦气。他和那些工人也使脾气,昨天还把人家开除了几个。我劝他说犯不着和那些粗人计较,他连我也喝斥了一顿。他的行径反常得很,看着不象,真不由得不叫人担心哪!”
  “就是说啊!”吴家阿婆点头说道,“怕是你们徐先生也犯着了什么吧?你且把他的八字递给我,回去我替他测一测。”
  徐太太把徐壮图的八字抄给了吴家阿婆说道:
  “亲妈,全托你老人家的福了。”
  “放心,”吴家阿婆临走时说道,“我们老师父最是法力无边,能够替人排难解厄的。”
  然而老师父的法力并没有能够拯救徐壮图。有一天,正当徐壮图向一个工人拍起桌子喝骂的时候,那个工人突然发了狂,一把扁钻从徐壮图前胸刺穿到后胸。




  徐壮图的治丧委员会吴经理当了总干事。因为连日奔忙,风湿又弄翻了,他在极乐殡仪馆穿出穿进的时候,一径拄着拐杖,十分蹒跚。开吊的那一天灵堂就设在殡仪馆里。一时亲戚友好的花圈丧帐白簇簇地一直排到殡仪馆的门口来。水泥公司同仁挽的却是“痛失英才”四个大字。来祭吊的人从早上九点钟起开始络绎不绝。徐太太早已哭成了痴人,一身麻衣丧服带着两个孩子,跪在灵前答谢。吴家阿婆却率领了十二个道士,身着法衣,手执拂尘,在灵堂后面的法坛打解冤洗业醮。此外并有僧尼十数人在念经超度,拜大悲忏。
  正午的时候,来祭吊的人早挤满了一堂,正当众人熙攘之际,突然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全堂静寂下来,一片肃穆。原来尹雪艳不知什么时候却像一阵风一般地闪了进来。尹雪艳仍旧一身素白打扮,脸上未施脂粉,轻盈盈的走到管事台前,不慌不忙的提起毛笔,在签名簿上一挥而就的签上了名,然后款款的走到灵堂中央,客人们都倏地分开两边,让尹雪艳走到灵台跟前,尹雪艳凝着神,敛着容,朝着徐壮图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三鞠躬。这时在场的亲友大家都呆如木鸡。有些显得惊讶,有些却是忿愤,也有些满脸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潜力镇住了,未敢轻举妄动。这次徐壮图的惨死,徐太太那一边有些亲戚迁怒于尹雪艳,他们都没有料到尹雪艳居然有这个胆识闯进徐家的灵堂来。场合过分紧张突兀,一时大家都有点手足无措。尹雪艳行完礼后,却走到徐家太太面前,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两个孩子的头,然后庄重地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正当众人面面相觑的当儿,尹雪艳却踏着她那风一般的步子走出了极乐殡仪馆。一时灵堂里一阵大乱,徐太太突然跪倒在地,昏蹶了过去,吴家阿婆赶紧丢掉拂尘,抢身过去,将徐太太抱到后堂去。
  当晚,尹雪艳的公馆里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壮图祭悼会后约好的。吴经理又带了两位新客人来。一位是南国纺织厂新上任的余经理;另一位是大华企业公司的周董事长。这晚吴经理的手气却出了奇绩,一连串地在和满贯。吴经理不停地笑着叫着,眼泪从他烂掉了睫毛的血红眼圈一滴滴淌下来。到了第十二圈,有一盘吴经理突然双手乱舞大叫起来。
  “阿媛,快来!快来!‘四喜临门’!这真是百年难见的怪牌。东、南、西、北——全齐了,外带自摸双!人家说和了大四喜,兆头不祥。我倒霉了一辈子,和了这付怪牌,从此否极泰来。阿媛,阿媛,侬看看这付牌可爱不可爱?有趣不有趣?”
  吴经理喊着笑着把麻将撒满了一桌子。尹雪艳站到吴经理身边,轻轻地按着吴经理的肩膀,笑吟吟地说道:
  “干爹,快打起精神多和两盘。回头赢了余经理及周董事长他们的钱,我来吃你的红!”
 
小资就这样吧?:o
是作者写的不好。尹雪艳是个舞女,交际花。小说的背景是上海解放前和国民党刚刚撤到台湾时。这样的时代和人物背景,尹的举止就很自然,光觉得她玲珑剔透,都成了精了。而谢是个当代人物,又要出来混,又念念不忘自己的“书香门第”;又要找男人,又要说谁都靠不住。觉得挺涩,挺牵强的。
 
昨有安意如,今知潘向黎。
刚想赞叹这东西写得好。
 
是作者写的不好。尹雪艳是个舞女,交际花。小说的背景是上海解放前和国民党刚刚撤到台湾时。这样的时代和人物背景,尹的举止就很自然,光觉得她玲珑剔透,都成了精了。而谢是个当代人物,又要出来混,又念念不忘自己的“书香门第”;又要找男人,又要说谁都靠不住。觉得挺涩,挺牵强的。

嗯,有点同意, 有点把古代小说现代化精英化的感觉。实际回过国的乡亲们都知道国内已经早就把雅的东西搞成庸俗化了,秋娘这样的形象当然是小资们(尤其是在上海的小资们)理想的化身。不过说老实话,这样的女人太极品,做红颜知己还行,做老婆太累。 :)

文笔不错,顶一下!
 
http://www.writermagazine.cn/2005/1/shuochu.htm

说出缘故来,人也不委屈——关于《永远的谢秋娘》的题外话

潘向黎有时候,觉得“难以言传”几个字,对写小说的人有特殊的意味。因为,可以三言两语概括出来的,往往只是故事,而好小说,都是难以言传的。可是对于写的人,这个“难”有时真把人难住了。直觉告诉你,表达出来的会有价值,越难表达越有价值,可是越有价值的表达就越有难度,兴奋,又折磨,这真是一种进退维谷、冰炭置肠的处境。
但是,难以言传的东西,一旦找到表达的路径,流畅地倾注下来,那种如释重负的欣喜,真是人生最美妙的体验之一。这次的这篇小说,就是这样。

看题目,可能有人就会觉得似曾相识。对了,《永远的尹雪艳》,作者白先勇。

一直为白先勇的小说所折服,多年前初读的时候,惊为天人。那种感觉太强烈了,以至于反而失却了本来应该有的启蒙作用。最近重读了他的小说集《台北人》,感觉不一样了:当初是一片光彩耀花了眼,如今我是把它举起来,迎着光,细看它隐藏的脉络和肌理。
在他的中短篇里,最负盛名的是《游园惊梦》、《谪仙记》,可能还有《玉卿嫂》,《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可是我最难忘的却是《永远的尹雪艳》和《一把青》。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读《永远的尹雪艳》时,那本装帧粗劣的书的触感,还有透过窗纱的午后的光线,还有开头的第一句:“尹雪艳总也不老。”就是这七个字,念在嘴里,像嚼一颗青橄榄,几层滋味次第沁出来,然后是长久的回味,让人放不下。

二十年来如一梦,长沟流月去无声。只有尹雪艳,总也不老。

这篇小说的标题和开头,都是不避嫌疑地仿白先勇。这当然不是必要的,因为没有这个短跑道,这个短篇一样可以起飞。但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的驱使,我想这么做。白先勇的小说,往往让我想起宋词。也许可以说,这篇小说是“和”白先勇“韵”而作的。能以我的方式表达多年的敬意,也算了却了一个心愿。

只要稍具常识的人,都会明白,小说上的描红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细节错一笔,整个结构、整个人物就塌下来了。单说尹雪艳们津津乐道的百乐门舞厅,在今天的上海已经是除了怀旧一无是处的尴尬的存在,其余的就可想而知了。

这两个短篇的主人公可能有相似的地方,比如“任是无情也动人”,表现了一种生存的智慧和冷酷,但是,谢秋娘只是谢秋娘。不是时空背景不同,而是她不像尹雪艳那样空灵,那么恒定,那么生来如此一般。她有她的来历、身世,她的灰情灭欲有一个过程,她的滴水不漏仍是有迹可求。

宝玉对黛玉说过,凡事都有个缘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我之所以写出了这些,就是想将那个“缘故”说出来。我不要人家觉得她是上天派来祸乱人间的“妖孽”、“祸水”,她首先是被时代践踏的弱女子,然后是大劫的幸存者。她用心如枯井对抗浊世的波涛,符合“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生理想,因此某种程度上是赏心悦目的。但是,她注定要在枯寂寒冷中度过余生,又给人一种暗夜花开、自生自灭的惋惜和同情。

谢秋娘和韩定初这一段,是人物心理的关键处,我决定正面将它传递出来,试图使谢秋娘这个形象更真切,更有汁水,更接近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审美理想和沧桑感喟的象征。

谢秋娘最后说“碎了倒踏实”,按照我的理解,到了此刻,她将再无牵挂,绝了念想,义无反顾地在“冷酷者生存”的路上走到底。这里面,寄寓的是现代人深刻的悲哀:为了生存,往往要割舍了感情、道义这些使人软弱的东西,但是你一旦割舍,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难道不是已经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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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升级...一下子就把偶这平民和你们财主们的差距缩短了好多..

建议这样的级可大升特升,过七八年又来一次....那是不是又太久啦? 只争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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攒银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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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作者写的不好。尹雪艳是个舞女,交际花。小说的背景是上海解放前和国民党刚刚撤到台湾时。这样的时代和人物背景,尹的举止就很自然,光觉得她玲珑剔透,都成了精了。而谢是个当代人物,又要出来混,又念念不忘自己的“书香门第”;又要找男人,又要说谁都靠不住。觉得挺涩,挺牵强的。

 
转贴一个关于文章的评论。



初看特别不舒服,觉得根本就是为了相似而相似
就其语言来说,以这样的语言写这样的人物是美的,相得益彰
但是写这样的时代则不伦不类
见仁见智,按下不表
单说谢秋娘这个人
首先,潘把隐藏在尹雪艳背后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且付诸纸上
并非不透彻,只是失去遐想空间
譬如秋娘说,我从来没有年轻过。
譬如她的不幸身世,以及婚姻
提到婚姻,这也是与尹最大的不同之处
尹的通篇你根本看不出她有任何七情六欲,从不会为任何人俯就分毫
人人打她面前过,无一能入她法眼
就是婚姻,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一场华丽的盛筵,一袭美丽的袍,一个眼神,一个姿势而已
根本不曾投注情感,亦不关己身
尹永远不会对人“异样”,不会不错眼的看人,更不会亲自替人点雪茄还悲喜交集
她做任何事仿佛除了美之外别无意义
尹也不会跟别人述说心事,说男人是靠得住的么?
靠不靠得住的并非自己说了算,况且只要自己心中明白能够游刃就好,何消与旁人言呢?还是不相干的局外人
所以谢秋娘比尹雪艳道行要浅,更世俗,更入世,更像一个人,妖孽化的不够彻底
所以害死的人也不够多
韩定初是必死无疑的,只是最后死的时候我满以为也会像尹那样有个灵堂上风光的亮相
不过后来想想,这样的亮相在谢来说并非难事
他们的爱情更像爱情,并未有家庭社会之阻力,她的出现理所当然
没有丝毫戏剧性可言
没有挑战
幸而潘这里不曾按部就班
她写她摔杯子
这是文章中我比较喜欢的创新之一,充满机巧的程式化细节
抵得过千言万语
还有一个喜欢的细节是,谢秋娘招待段老那一桌菜
用张岱的《陶庵梦忆》,看的我口水直流,食欲大增,关键问题还长了见识
一举多得,我要向她学习
以后在小说里,写茄鲞,写香稻粳米饭,写酸笋鸭皮汤
虾丸鸡皮汤、酒酿清蒸鸭子、胭脂鹅脯、火腿炖肘子
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來
流口水了,流口水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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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TR></TBODY></TABLE>
昨有安意如,今知潘向黎。
刚想赞叹这东西写得好。

 
再转贴一个,是推荐上文的。

分享小说《永远的谢秋娘》

昨天晚上我把480页的那本《21世纪年度小说选——2005短篇小说》读完了。此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装帧朴素。精选过,佳作连连。我从中择一篇,和朋友们分享一下。

《永远的谢秋娘》写的是书香门第出身、美丽动人的她,六岁父母双亡。长大后为生计,改名谢秋娘在歌厅唱歌。秋娘出淤泥而不染。多少皇孙贵族拜倒在她脚下不为所动。后来终于等到一位年轻且才华横溢的外交官,两人一见钟情,结成伉俪,远渡国外生活。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天下事总难逃这个道理。突然一天,谢秋娘一人回来了,她已和外交官离婚。谢秋娘在上海开了一家很别致的高级餐厅,来光顾的都是达官显贵。多少人垂涎秋娘,她都婉然拒绝。直到留美归来的韩律师出现,两人互相欣赏,情投意合,正在谈婚论嫁时,韩律师遭抢劫,被杀。追掉会那天,秋娘没有去,她的餐厅停业一天,彻底重新装修了一下,准备迎接明天的贵宾。

我欣赏谢秋娘的美。“秋娘一年四季的旗袍,那料子,不是织锦缎,不是真丝,就是家常布的,往往是素色的,最多也是小格子,碎花的。可是,等她回过头来,那股子轻灵水秀,顿时叫人忘了她穿什么衣服。” 你能想象秋娘有多美吗?

我欣赏谢秋娘的品位。“整个店堂豁朗明亮,装饰得那叫精细,一色儿胡桃木的桌椅,带着几分明代家具的味道。桌布、椅垫都是香槟色的,上面密密绣着艳粉红的海棠花。菜单是羊皮面的,里面是毛笔宣纸写就的菜单,用塑料封套套着。灯具用了宫灯式样的,无边喜庆的气氛。餐具是细腻骨瓷,拿在手里轻巧,看着半透明,纹样是各处见不到的,拿起来还带着温热。四壁都凿了花窗,两面是假的,画了远远的山水,仿佛可以走进去似的,有一面是真的,推开是一片丝绒似的茵茵绿草,草地尽头有三棵百年香樟树,风过处送来几声鸟啼。”

我更欣赏谢秋娘从骨子里透出的坚韧和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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