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 = 新生
黄斌
父母给了我生命,高考给了我新生,象是我的生命,又重新开始了一次。
当年的乡村,不说和城市相比,就是和县城或公社所在的镇上比,都显得太土,太落后了。
我们感重村,离果化镇3个小时,羊肠小道,只能步行;离平果县城, 6个小时, 15岁之前,从没去过。深山沟里,每年一过春节,便进入慢长的青黄不接,小时候,对 “青黄不接” 这个词,什么叫 “青” ,什么叫”黄” , 懵懵懂懂, 也不去深究。但残酷的现实,却让自己很清楚地知道,春节一过,村里的很多人家,又没米下锅了,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艰难日子,又开始了,一直到五月底,六月初,新的玉米长得稍为饱满,可以拿来水磨,煮成稀粥为止。
穷,从小就穷,又生在山沟里,穷很自然,也就罢了。可地远,才最要命。记得那年我五年级 (那是我第二次读五年级的,父亲和大哥经过深思熟虑后作的英明决策,后文还会细说) ,春耕之前,生产队按照惯例,把队里各家各户的肥料(牛粪猪粪之类的) 集中起来,按人口分配,家里人多,要多交,交不够,是要扣工分的 。然后,再把这些肥料挑到地里,同样也是按人口给配额,家里人多,要多挑。我们家,8口人,在队里是大户,配额也很多,但只有妈妈能挑。爸爸是村里唯一代销店的代销员,每隔一天,就得 走路到镇上采购,每次肩挑几十斤,来回6小时,妈妈心疼他,不让他再去挑肥料;大哥刚被保送上了大学,不在家;弟弟妹妹又小,我心疼妈妈,自然而然,成了家里唯一挑肥料的男丁。地远在平时不是太大的问题,可一到这个时候,就是个大问题。挑运肥料,先运最远的地,再运次远的,后运次近的,最后才运最近的。前面5天,运最远的山弄,叫“弄福” ,但那可真不是什么福!去1.5小时,回来又是1.5小时,来回3小时,每天只能来回3次,每次去的时候,要上两个很高的山岗,很高,很陡。第一第二天,虽然累,也还能忍,但到了第三天,两边肩膀上的嫩肉,被扁担担着的那几十斤重,压来压去,变红变肿, 压得痛死人。也不知是第4天,还是第5天,那次我翻到第2个山坳,肩上实在是疼得再也受不了了,就把肥料放下来,在山岗顶上大喊大叫。就是那个时候,我对着苍天发誓,我一定要离开这个穷地方。
苍天还算有眼,人算也不差,人算和天意的绝妙的结合,在我身上体现得琳漓尽致。
先说人算。我最终真能从那个穷山沟里出来,是我爸爸黄荣耀和我哥哥黄胜武先帮我把机关给算尽了。
第一次我五年级毕业,是1976年,本应该上初中了,可我爸和我哥就是不让我去,他们说,不是我的学习成绩不好,我的学习,从来都是数一数二的, 而是我的年龄小了一点,因为,我是5岁就上学的,而别的小孩,6岁才上学;年纪小,又要到别的村子去读书,他们不放心。其实,那只是给学校的一个理由,是甍别人的;真正的原因,多年之后,他们才告诉我,那便是:那年和我同时五年级毕业的,我们村虽然只有5个人,但有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的爸爸都是党员,我爸不是党员。到78年该初中毕业的时候,是需要推荐才能上高中的,我们村在6个村组成的巴龙大队里,很有可能只分到一个名额,幸运的话,最多能分到两个;就算是分到两个,那两个学生肯定先得到,我是肯定没有份的。更何况,我哥已经是被推荐上的高中,之后又被保送上了大学。一家人有一个孩子能上高中,已经够了,不可能再给你另外一个名额了,更何况还上了大学?但我爸和当时的大队党支书关系不错,他和我哥认为,只要我躲过了76年,躲过了和党员的孩子们竞争, 77年再上初中,和我同年的孩子里,没有一个人的老爸是党员,那么,我被保送上高中的希望,就相当大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作大人的,机关算尽了,可做小孩的我,却没能好好领会他们的苦心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不告诉我,我小孩子家,哪会知道? 77年上初中,正好是政策开始放宽,凡是以前禁止的,那时开始开禁了。在我们那里,第一个被开禁的,是山歌。壮族人唱山歌,是有传统的。被禁之前,我们那一带的十几个村庄,每年都举行山歌比赛,而我们村的那些大人们,可厉害了,总拿第一。文革期间,山歌被禁了,大家都憋着一肚子气,开禁之后,大家象疯了一样,一下子山弄里到处都能听到歌声。我那时在村里的小孩子中出类拔萃,从小就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队长,歌又唱得好,自然会加入唱山歌的队伍,而且还是打头阵的。着迷啊,想想,通过男女对唱,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女朋友,多浪漫啊!白天我是认真听课,可有很多晚上,我会和村里的青年溜出去唱山歌,而不是在学校里参加自习。所以,虽然我的功课门门第一(每次考试,都贴出来的,你去看看,放在第一的,最高分的,哪一次不都是我黄斌的卷子?), 可在班主任眼里,我就是个坏学生,德育太差。初中毕业那个学期,评“三好生” 的时候,同学们都投了我的票,但班主任却硬生生地把我的名字从名单上除掉了。一气之下,我故意没有参加当年“六一” 儿童节的活动,那天,我们班是要参加唱歌比赛,而且,我还是指挥员,快到开会的时候,我就悄悄地溜到山上去躲了起来,我想让班主任难堪,练了那么久,一下子没了指挥员,我看你这个班怎么去比赛?
假如我爸和我哥知道我那样做,非杀了我不可!那个关键时刻,那个马上毕业的关键时刻,那个需要班主任说几句好话,给几句好评语的关键时刻,我却和班主任对着干!简直是疯了,简直是太愚蠢了!
假如还是要通过保送上高中,我的前程可能就这样被我自己给断送了!这可是我爸和我哥始料不及的!他们只算到了跟我一起毕业的我们村的小孩里,没有党员的孩子,我被保送上高中的机会增大了,可我爸没有算到,他生了一个糊涂的儿子; 我哥没有算到,他的弟弟那么笨蛋!我哥更没有算到,他弟弟的班主任,不仅是他的高中同学,而且是那个在大队里唯一和他竞争保送上大学最后输掉的高中同学。而我这个没头没脑的弟弟,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 在那个一心想报一箭之仇却没地方出气的高中同学手下犯错误,人不助我,如之奈何?!
然而巧就巧在,人不助我,天助我!
我初中毕业的前一年,也就是78年,中考制度虽然已经开始恢复,但还是半考半推荐。 假如我没有读两次五年级, 76年上初中, 78年毕业,正好赶上这半考半推荐。“半考” ,我没问题,可另外那一半 --- “半推荐” ,怎样也轮不到我了。偏巧我爸和我哥要我再读一次五年级,等到 77年才上初中, 79年才初中毕业。79年,考试已经非常正规,上高中完全看考试成绩,没了推荐;考上了,就能上;考不上,就算你是大队党支书的孩子,也对不起!
正规的高考和中考制度,也许在邓小平那里,是“人算” ,可对我这个乡下小孩,却是“天意” 。没有人算,我上不了;没有“天意” ,我出不去!
就这样,人算和天意的完美结合,让我这个深山沟里的穷人孩子,考上了高中,而且,不是公社高中,而是县重点高中!上学的那一天,我哥用单车将我从公社的五七高中送到县城,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到县城!看到那么多高楼,我简直是嗤嗤称羡,我当时那个样子象极刘姥姥进大观园!直到多年之后,我哥还在提起。
我哥大学毕业后,就分在五七高中教书,80年调到县教育局,工作到现在。他比我聪明得多,假如他晚生几年,他一定能考上一所名牌大学。他和我爸,算来算去,算了几年,总算让他成功地被推荐上了大学;但轮到我,假如只有人算,没有天意,现在肯定还在村里,也许就象我老婆经常开玩笑所说的那样,早就稀哩糊涂 地娶了个老婆,生了一大堆孩子,每个小孩脸上不是鼻涕,就是黑泥巴。
她的这个玩笑,常常让我闭目沉思,她也许说得不错,假如没有高考,那或许便是我的人生,和有高考制度之后的我,上高中,入大学,读研究生,出国留学的我,人生就完全是另外一翻景象了。她想必不仅在说我,恐怕也是说她自己,甚至也在说你!你想想,那场场高考,改变了多少人的人生啊,又让多少人得到新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