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

吻舞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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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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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irytail
月老。爱情鬼

石孝纶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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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一万年也不会改变。”

我躺在地上,此时,有两个问题等待我去思考。

第一个问题,这世界为何开了我如此残酷的玩笑?

第二个问题,小咪有事吗?

我的时间也许所剩不多,所以,我马上放弃第一个于事无补的问题。

我试着爬起来,手脚却不听使唤,只是微微抽慉.

雨点打在我的眼睛上,我却连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我想大声呼喊,却觉得呻吟比较适合。

但我实在挂心小咪。

就算我即将死了,我也想再见小咪一面。

就算我即将死了,我也不愿小咪受到任何伤害。

滂沱雨声渐渐凝结在耳边,我的四周似乎静了下来。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视线也陷入一片黑暗,连雨点打在身上的仓皇感都静绝了。

这是什么徵兆?

我要死了吗?

上天啊!求求你!再让我见见小咪一面!

“阿纶!你醒醒啊”急切的声音。

我等待已久的声音。

我的视线登时亮了起来,大概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吧?

小咪急说:“阿纶你会撑下去的!我立刻叫救护车”

救护车?在这深山里?

我看着满脸惊恐的小咪,安慰道:“还好你还没答应我——要不然要不然你就亏大了——”

小咪搂着我大哭:“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

死前能听到这句日夜期待的话,我感动地看着——看着——看着眼前这个与我无缘的妻子——

小咪紧紧拥着我,在大雨中。

也许,我该闭上眼睛了。

谢谢你。老天爷。

你让我听到此生最大的幸福。

再见了。

小咪。

我爱你。

我好爱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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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孝纶”

我往前踏上一步,忿忿等候命运对我的发落。

我得解释一下。我生前不是个啰唆的人,死后也不是条拖泥带水的鬼,说我是懒惰也好,总之,我省略了许多说明:死后掉进黑暗的漩涡、眼前出现白光、跟着一堆跟我差不多时间死亡的鬼魂,被命运吸来阴曹地府的审判中心等等。

地狱不就是这么一回事?跟我以前幻想的其实相去不远。

不过地狱没有长相凶恶的阎罗王——或许有,但我没见到,只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耸立在地狱的中心,上面写着“命运”两个血红大字。

坦白说,我没有上天堂,却跑到地狱报到,一开始的确令我忿忿不平;除了小时候顺手牵羊外,我没做过什么坏事;说到孝顺父母,在我十二岁那年爸妈就出车祸死了,所以没什么机会孝顺他们。

总之,我对下地狱这件事感到很火大。

更对命运加诸我无情的捉弄感到非常不爽。

“我为什么不能上天堂?”

我看着命运大声说道。

命运看着我,嘲笑般说道:“你做过什么好事可以让你上天堂去?”

“但我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啊”我看着面无表情的命运。

虽然石头不会有什么表情,但我老觉得它一副幸灾乐祸的屌样。

“上天堂要做多少好事,你知道吗?”一个身穿黑色官服的鬼魂踏上前大喝,丢给我一本厚厚的书,上面多半记载着上万件龟毛的规定。

“好,就算我不够格上天堂,但你为什么要作弄我,让我在求婚的时候被闪电打死”我咆哮着。

我愤怒得理直气壮,换做是任何人都会怨恨这么白烂的死法。

我回想起大约十五分钟前,命运带给我的错愕。

我在观雾山林间淋着滂沱大雨,举起祕密藏好的鲜花,兴奋地向交往十年的女友求婚时,却被一道烈焰般的闪电击毙。

太漫画了吧?

是谁都会愤怒不已的。

“那是你自己的命运,跟死神无关。”命运轻蔑地看着我:“再说,你临死前的愿望也实现了。你该知足了。”

我沉默了。

能再看到小咪一面,甚至得到小咪美丽的允诺,我知道——我该满足了。

命运叹了口气,说:“轮回路上本多波折,岂能事事顺心,又何苦执着?”

我站在巨大的命运前,觉得委屈与无奈。

虽然我才二十六岁,但死都死了,难道还能复活不成?我只好接受命运的无情,希望现在正为我哭泣的小咪,此生能有个好归宿。

希望她一辈子都记得我。

“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命运说完,另一个身穿黑色官服的鬼魂领着我,带我穿过层层架叠的大宅院,进入一间坐满上千只新鬼的大房间,房间上写着“1999/04/01”,嗯,是我的死期,多半也是这几千个鬼一起殒命的忌日。一起死在愚人节,算是缘份吧。

身旁的这些新鬼有些肚破肠流,有的抱着自己的脑袋,有的拎着断掉的手脚,有的不甘冤死大呼复仇,却无鬼理他。

但大多数的新鬼身形都尚称完好,不是苍老乾黄、就是顶着颗光头,这大概跟癌症维持死大死因榜首有关吧。

至于我,则带着一身漆黑的焦皮。

接下来的七天,我跟其他的新鬼坐在一起聆听地狱讲师的轮回课程,内容不外是一些好心有好报、坏心必坏报之类的鬼话。

不过另一名地狱讲师的轮回选择课程就有趣多了,介绍许多除了立刻投胎之外的选择。

人死了,乃至猪羊等万物死了,除了上大和解的天堂之外,都必须到其信仰的主宰地报到,没有信仰或是不幸信仰错误(简单说,就是拜了几十年的庙,却发现庙里根本就没有神)的魂魄,就由其所死之地的大宗教领去。

我死了,跑到中国式的地狱来,就必须接受轮回这一套玩法。

想一想也好,总比天主教那些魂魄幸运,他们必须好好躺在地上,等待上帝最后的审判来临时才能出来透透气。

讲师说,要是想投胎可以马上跑去轮回之门,喝碗忘却前世记忆的孟婆汤就可以了,但不保证下辈子会跑到哪户人家、哪个国家、变成哪种动物等等,命运是不可捉摸的,万一你变成吃屎的粪虫或是椰子树,那也只能说你前世不修。

为了求取下辈子更好的投胎机会,讲师建议我们多读点佛经再喝孟婆汤,带点慈悲与慧根投胎总是有好无坏的,可以增加下辈子做好事的机缘。

上千只鬼花了很多时间齐念佛经,场面是很壮观的。

我也跟着念了几个昼夜,我想,多读读佛经或可帮我下辈子趋吉避凶,求婚的时候别再有意外。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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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师也提到许多地狱的神职,令我感到浓厚的兴趣。

“要是不急着投胎,那好,你们也可以挑一个神职做做,做得好就可以一直做下去,也可以积阴德,命运会让你们将来投胎的机运好些。”讲师说。

“就像土地公那样吗?”一个只剩半颗脑袋的女人问道。

“土地公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像我一样的讲师、狱卒、孟婆、死神、月老、守护神、城隍护卫等等。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任神职,却表现不佳的话,命运会使你们未来的轮回之路多风多雨,比如投胎到乱糟糟的家庭时,变成枪击要犯的机会就会大些。”讲师郑重地说。

“当神职可以当多久?”一个抱着死婴的可怜妈妈问。我猜想,她是想与她出世未久的孩儿多相处一会。

“你的孩子太小,不适合跟你一起当神职,念完经就要送去重新投胎。”讲师看出那名母亲的心思。

母亲难过地低着头,看着怀中血肉模糊的婴儿掉泪。

“那我的资格让给小孩吧”我大声说。

讲师摇摇头,说:“不适合就是不适合,抱歉。”

这时一个身穿黑衣的鬼官站出来说:“将来有心想服务人群的魂魄,请跟着我来,想早点投胎的,跟着我左手边的孟婆走。给你们考虑一天。”

我坐在地上,看着身旁上千个愁眉苦脸的鬼,想着小咪。

不知道现在的她,是否哭红了眼。

小咪是爱我的。我知道。

即使那是我拼命争取来的。

在我小学三年级分班的第一天,我的位子被分配在一个短发女孩的旁边,在她放下书包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身旁的女孩将是我此生的妻子。

你问我为何如此笃定?

不知道。

但这跟泡妞的实力无关,我只是坚信,我这辈子别的可以不要,就只要这个女孩跟我在一起。所以,上天绝对会把这个女孩的幸福交给我,因为我的人生就只要她。

这个爱情观成为我人生的主轴。

我跟同年龄的小三男孩不太一样。我不喜欢玩“新电旧电”,不喜欢用泥沙球丢正在玩跳格子的女孩。下课时我喜欢在座位上画画,画机器人跟怪兽大战。

坐在旁边的女孩,小咪,有时就坐在我身旁看我表演纸上大战,还会发表一些战略上的意见。

“怪兽有三个,机器人只有一个,为什么不多画两个机器人?”小咪看着空白数学簿上的涂鸦。

“机器人一个就可以打赢了。”我边说,边帮机器人的翅膀加了一管死光炮。

“才怪。”小咪不同意,拿着橡皮擦想把多出来的两只怪兽擦掉。

“不这样画,机器人怎磨会厉害?”我挡住她的橡皮擦。

“那你可以画机器人快输了,结果他的朋友出来救他。”小咪说。

“下课十分钟根本不够。”我敷衍着。其实机器人就是我的投影,没人可以阻止我那么厉害。

“那你第二节下课二十分钟再继续画下去啊?”小咪说。

“第二节下课你不是要去玩红绿灯?”我把怪兽的牙齿擦掉,画得更巨大。

“你画第二个机器人,我就继续看。”小咪说。

“好吧,那我画你出来救我吧”我说。

“真的吗?”小咪显得很开心。

从此,两个友情坚固的机器人彼此互相支援,一直到国小毕业;死在我俩手下的怪物不计其数,拯救宇宙的次数多得数不清。

“喂!别发呆啦!怎么称呼?”一个头上插着把菜刀的猛男突然蹲在我旁边。

虽然这里死人无数,但这种怪异的死法还是首见,我不禁笑了出来。

“别看我头上这把菜刀,我是跟一堆流氓干架,双拳难敌十手,最后被一个痞子干了一刀——干你妈咧,害我英年早逝”菜刀猛男摸着头上的大菜刀,生气地说。

“怎么不是武士刀啊?”我忍住笑。

“我哪知道他们那么没品味,赛***,害我死得这么难看。”菜刀猛男看着我发噱:“那你自己呢?黑人啊?”

我看着自己焦臭的皮肤说:“我参加人体彩绘全身被涂黑时,心脏突然痲痹葛屁,应该是颜料有毒吧。”

菜刀猛男说:“不想说就算了,我看你是瓦斯爆炸死的。”

我回嘴道:“我看你是走在路上,被正在煮菜的大婶从楼上不小心丢菜刀砸死的吧。”

菜刀猛男脸一红,说:“干,你怎么知道?”

我哈哈大笑,说:“你以为你很倒楣啊?不必不好意思啦,我其实是被闪电劈死的,去,还是在我跟我女友求婚的紧要关头时被雷打中的”

菜刀猛男吓了一跳,说:“说不定你是四月一号里最倒楣的人,真不愧是愚人节。”

我点点头,说:“还好当时我的女友没跟我一起被雷打中,要不然我就不是被电死的,而是内疚死的。”

菜刀猛男疑问:“其实一起死掉更好吧?黄泉路上有个伴。你看我们现在不也好好的,不是等投胎,就是当神职。”

我摇摇头。

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小咪还是活在世上,偶而想想我、有空时为我掉一滴眼泪,那样比较好。

因为,要是我们一起牵手投胎,下辈子有太多不一定,我宁愿小咪花一辈子的时间记得我。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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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刀猛男看我神色黯然,转个话题问道:“嘿!我很欣赏你!你刚刚愿意把当神职的机会让给那个婴儿,很不容易啊”

我说:“还好吧,刚刚讲师不是说了吗?神职当不好的话,下场淒惨啊”

菜刀猛男搔着头,说:“大概是因为我很想当神职吧,所以我觉得把神职资格让给别人很不容易。”

这时,一个穿着红衣、单吊白眼、长舌半吐的长发女人蹲爬到我们身边,说:“我也想担任神职。”

Shit!我瞧她是个上吊自杀的超级厉鬼。

长发女人闷闷地说:“我看过地狱规范手册了,我是自杀死的,一百年内是不能投胎的,只能待在这里一直念佛经。不过要是担任神职的话,就可以出去透透气了。”

我实在不敢看她的单吊眼,只好侧着脸安慰她说:“一百年也好,投胎后就是二十二世纪了,人间一定变得很炫。”

菜刀猛男也附和道:“对呀,我还以为自杀是永世不得超生咧。”

长发女人拿着厚厚的地狱规范手册,说:“你们一定没好好看完 本来自杀真的是永世不得超生的,但近几十年来人口太多,自杀的鬼也暴增,地狱管理上鬼力不足,所以才改成一百年禁止轮回。”

我看着那本厚厚的地狱规范手册,说:“那你打算要当哪个神职?”

长发女子“嘿嘿嘿”地奸笑着,笑得我焦掉的皮肤都快结痂了。

不只人怕鬼,我看,鬼也会怕鬼。

大约奸笑了五分钟,我跟菜刀猛男都快死第二次了,长发女人才幽幽地说:“我要当死神,我要他一块一块的死”

还好我的脸已经黑掉了,要不然她一定察觉我的大便脸。

菜刀猛男额头上的菜刀看起来很沉重,他勉强说道:“过去的事就算了啦,命运会让那个你的仇人恶有恶报的。”

长发女人摇摇头,说:“他是个混蛋警察,不只骗走我所有的积蓄,还溺死我可怜的孩子,我去警察局报警告他,却被他的同事扣押起来,诬赖我杀了我的孩子,我在看守所内还被他们用电刑玩乐,哈哈哈,我自杀果然是对的!我真的变成了厉鬼!我一定要当上死神,亲自索他的命”

我跟菜刀猛男点点头,气愤说道:“对!连那群狐群狗党的魂也一起勾了吧”

长发女人感激地说:“谢谢。你们呢?想当什么神职?”

菜刀猛男说:“我想当月老。”

我问:“为什么?”

菜刀猛男说:“因为我还不急着投胎啊!好不容易死了,变成大家都看不见的鬼魂,加上当月老应该可以东奔西跑不受拘束,所以我想趁机偷看女人洗澡、看情侣打野炮,总之啊,当人当猪当狗机会多的是,何不趁当鬼的时候开心一点?”

的确。

我看过地狱神职规范的章节,当土地公有固定的辖区,管理的事也烦烦琐琐,好处是:民间的崇仰容易凝聚,可以增加阴德,另一方面,土地公在其辖区内的权柄是很巨大的。

其他的神职我就懒得详述了,总之,守护神必须跟在主人的身旁庇佑,城隍守卫就像当兵一样数馒头赚阴德,狱卒、孟婆跟讲师之类的,则必须待在地狱服役。

一句话,都很不自由。

至于死神跟月老,算是神职中最自由自在的了。

人的死多半是命运使然,地狱规律完全管不着,也使不上力(命运真是奇妙啊)。而死神的任务,是按照地狱判官的命令,负责向特定对象索命追魂,有些是前世欠了命债,有些是恶贯满盈,最多的情况是病人的死期需要死神确认加以勾魂。

但死神在任务空闲时,可以随意乱逛,要是他看到被地狱判官忽略的恶人,便可以依职权向判官通报,获得许可后便能向恶人勾魂。这一点,无疑受到许多等待复仇的厉鬼欢迎。

唯一要注意的是,万一死神勾错了魂,那可就惨了。

下辈子准备当头食蚁兽还是蟑螂吧!

月老呢?

还比死神更为自由,除了上头交代一定要撮合的佳偶外,其他时间就可以自行判断配对的方式,把手中配给的红线用完就算交差了。

有职业危险吗?靠!当然有!

要是乱点鸳鸯谱,造就怨偶的比例高过佳偶的话,恭喜你!幸运的话,下辈子可以当衣索匹亚的难民,不幸的话,就准备当一只意外搁浅在沙漠的鲸鱼!

“你呢?黑人牙膏?还是去投胎?”菜刀猛男拍拍我烧焦的肩膀。

我想了想,说:“一样,月老。”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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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刀猛男高兴地说:“不错啊!那我们一起当月老吧”

长发女人好奇地问:“为什么你也想当月老?”

为什么?

为什么我想当月老?

我摸着烧烂的裤子中,一只绒布钻戒盒。

“我想看看我的未婚妻。”我说。

“你家到底住哪啊?”

我跟把兄弟阿义蹲在校门口的椰子树下,胸口绣着五年级四班。

“很远啦”小咪拉着她三年级的妹妹,无聊地踢石头玩,等着她爸爸开车来接她。

“洪小妹,你家到底住哪里?”我看着小咪的妹妹,一边跟阿义玩大老二。

“我叫洪菁敏!不叫洪小妹”洪小妹涨红着脸大叫。

“我爸来了”小咪眼睛一亮,拉着洪小妹走向一辆蓝色汽车。

我赶忙把牌一丢,绑好鞋带。

阿义把牌收一收,笑道:“我先去你家打电动喔。”

我看着汽车门关上,慢慢驶向街口的红绿灯,于是也飞奔追上,大叫:“你跟我妈说我晚点回家”

车窗上挤满两张嘻嘻哈哈的笑脸,看着我从后面狂奔追上。

追上汽车?是的,还好英明的政府架了许多红绿灯,要是幸运的话,在红灯发疯的情况下,我可以卯起来跑两公里。

干!要不是我妈不买脚踏车给我,我早就追到小咪家了!

我不行了——今天又失败了,只好看着后车窗上两张挤眉弄眼的鬼脸,渐渐在我的剧烈心跳声中远去。

那时我才体会到,要是女孩越区就读的话,对男孩的健康有何不良影响。

“她很幸福。”长发女人安慰我说。

“黑人牙膏,你要亲手为她绑上红线?”菜刀猛男似笑非笑道。

“我不知道。只是想多看看她几眼吧。”我懊丧地说。

一天的考虑期到了,我也将月老的职责看个清楚。

一个鬼官领着急着投胎的魂魄登上孟婆桥,另一个鬼官领着为数八十三的魂魄进入神职殿。

“报告。四月一日忌日班,土地:20.守护:12.城隍兵:5.狱卒:2.讲师:5——死神:20.月老:16.报告完毕。”鬼官喊完便离开了,接着,我们便由不同的神职领员各自带开。

分开时,我跟菜刀猛男向长发女人做最后的挥手道别,祝福她复仇成功。

“将来再见”长发女人说。

神职领员带着我们穿过炙热的火焰森林,到了险峻的悬崖边。

“踩着云上去,就当爬楼梯。”领员说,踩着凌空的云彩拾阶而上。

我们跟了上去,只见火红的地狱天空逐渐变成鹅黄,再往上爬,又慢慢转成淡蓝色。

此时,天空出现异景。

一片邃蓝的湖泊倒悬在我们头上,巨大而美丽,奇异地滴水不落。

“进去吧。跟好。”领员一头插进倒悬的巨湖,我们也跟着穿入湖水,舒服地往上游。

鬼不需要呼吸,所以每只鬼都悠然跟上领员。

往上游了约十分钟便探出水面,领员说:“有信心一点,踩着水面站稳。”

信心当然有,虽然我才刚死不久,却已大约知道鬼可以做出常人所不及的事,每个鬼都站得挺好。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紫金色古袍的长鬚老人踩着上百只喜鹊来到我们眼前,后面还跟着十几个鬼魂。

老人慈祥地说:“大家好,我是掌管姻缘的大月老,各位往后辛苦了。”

我们恭恭敬敬地看着这位未来的顶头上司,等待职务分配。

大月老摸着长髯,笑说:“月老是个需要用心、敏锐、辛苦的工作,你们这一班报名月老的人数多了些,但别担心,这里不会有考试筛选之类的名堂,每个人都是新生代的月老。”说完,又踩着喜鹊离去,留下刚好十六个鬼魂。

神职领员说:“那你们各自配对吧。我先走了。”一头又潜入湖中。

湖上剩下十六个新鬼,十六个老鬼。显然是个学长学弟制。

我低头细声说:“菜刀猛男,我们恐怕不能在一组了。”

那十六个老鬼仔细打量着我们,似乎是在选秀。

“你跟我。”一个老男鬼指着一个新女鬼,便带着她潜入湖中。

“你跟我。”一个老女鬼拉着一个新男鬼,立刻跳到湖里。

这时,一个脸上有两道轮胎印的破相女鬼捡走了菜刀猛男,猛男向我眨眼告别后,便随着轮胎印女跳下水。

又被选走五人后,我不禁感叹自己的死相太丑,落得乏人问津的窘状。

“你。”一个女鬼突然指着我。

一个穿着碎花旗袍,眉清目秀的年轻女鬼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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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鬼毫无一点死态,样貌甜美可人,真不知道我这个非洲土人哪点吸引人家?

她说:“跟着。”便跳下水。

我赶紧滑入湖中,盯着女鬼的脚丫子往下潜、往下潜。

女鬼潜出倒悬的大湖,带着我走下云梯,经过悬崖、火焰森林,终于开口跟我说话。

“怎么叫你比较好?在这里我们都有一个不同于人间的名字,你自己想一个吧。”女鬼淡淡地说。

我想起菜刀猛男,便说:“叫我黑人牙膏吧,你呢?”

女鬼说:“大家都叫我粉红女,pink lady。”

我看着女鬼,发现她的皮肤是淡淡的粉红色,很漂亮,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吗?你刚刚来地狱没多久,见过的死人还太少。你猜猜我是怎么死的。”粉红女转了一圈,让我检视她身上的伤口。

我仔细瞧了一下,并没发现什么刀伤或割腕的痕迹。

“瓦斯。”粉红女说。

对啊!我想起来了!瓦斯中毒的人,皮肤会呈现美丽的粉红色。堪称最美丽的死法。

我忍不住叹道:“好可怜,年纪轻轻就不小心瓦斯中毒——”

粉红女停下脚步,凝视着我:“我不是不小心中毒的,我是被谋杀的。”

我一愣,说:“对不起。”

粉红女浅浅一笑,说:“对你个大头,凶手又不是你,干嘛道歉?”

我本以为粉红女是个酷妹,现在看到她笑,我才放下心中的大石。

我实在不喜欢严肃的人——嗯,也不喜欢严肃的鬼。

走出火焰森林后,粉红女选了块七色大石坐下,示意我坐在她旁边。

“介绍一下自己吧,你是怎么死的?”粉红女问。

“我在跟我女友求婚时,被一道该死的闪电打到。”我认真地说,深怕粉红女以为我在开玩笑。

“好惨,比我还可怜。”粉红女一边玩着旗袍边上露出的丝头,继续道:“至少你死前还有深爱你的人,而我却是被我爱的人杀死。”

“那你为什么不参加死神团队?”我疑惑道。

粉红女从旗袍中拿出两块金色水晶,说:“以后你一定会知道的。挪,拿着,一块是你的,一块是我的。这是切破时空的宝石,要好好保管不要弄丢了,要是被凡人拿到的话就惨了。”

我点点头,接过其中一块水晶。

粉红女说:“走吧,地狱好无聊,我们到人间去,我向你介绍月老的职责和一些零零琐琐的的事。”

说完,粉红女举起黄水晶轻轻凭空一划,割出了一道裂缝。

应该是通往阴阳两界的时空裂痕吧!

粉红女牵着我,跨进久违的阳间。

“好久不见。”

我看着高楼大厦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无限感慨。

自己刚满26岁不久、事业刚上轨道、心爱的小咪答应我的求婚,唉,我就这样被一道闪过万棵参天巨木,偏偏选中我劈下的雷电轰死。这就是命运。

但我心中有点奇怪,不知道担心着什么。

“啊!现在不是白天吗?”我惊呼,发现自己正坐在太阳直射的高楼天台上。

粉红女嫣然:“黑人牙膏,只要你带着这块宝石,就是神的身分,神怎么会怕阳光呢?”

我摸着裤带上突起的水晶,心想:“真是宝贝。”

脂粉淡施的粉红女跟我坐在这栋至少三十层高的大楼天台上,两双脚丫子踏空乱摆,坦白说,还真有点浪漫。

不过我很清楚只有我感到浪漫。一个娇美的妙龄女子坐在我身边,但坐在她身边的,却不是一个帅哥,而是一个黑不隆咚的木炭。不过我也不可惜啦,反正我生前就不是一个俊男。

粉红女从怀中掏出一盒黑色的针线包,打开给我看,里面是意料中的数卷红线。

“看到目标了吗?谁啊?”我张望着脚下根本看不清楚的小面孔。

“还没开工啦,只是先给你看一看我们以后的法宝。”粉红女谨慎地将红线收好,又说:“你都没有问题要问吗?不要怕我,我也只比你早一年当月老,算是最嫩的老手。”

我看过地狱规范手册中月老的说明,但只能说是简介精要,对于详细的状况我的确不大明白。

我想了想,问道:“那我一年后,是不是也会变成老手?像你一样选一个新的拍档?”

粉红女呆了一下,说:“不一定,除非两个人不和,非要拆夥不可,要不然可以一直合作。”

我笑问:“那你跟之前的老手不和啊?一定是你不要他吧?”

粉红女脸一红,吞吞吐吐地说:“是他不要我啦”

地狱美女绝对是希世之珍,我暗暗衲罕,谁会拒绝跟这么可爱的旗袍女郎搭档?

粉红女微低着头,用大大无邪的眼睛看着我。

“你乖吗?”她问。

啊?

我乖吗?

“不乖吧。”我坚强地说。

粉红女嘟着嘴,半天不讲话。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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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明白粉红女的意思,只是猜测她是否在试探我要好好跟她合作。

“我会好好跟你合作的。”我看着粉红女的脚丫子道。

“谢谢。绑红线的工作必须由拍档两个人彼此同意才能进行,所以对爱情缘份的共识是很重要的。”粉红女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说:“上一个带我的老手总是为了牵红线的事跟我吵架,你不会这样吧?”

我想了想,说:“你是老手啊,一开始应该是我听你的才是。不过以后我就不知道了。”

粉红女点点头,满意地说:“大月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交代我们绝对必须执行的任务,也就是为特定对象绑红线,至于其他时间,我们只需要三天为两个人绑上红线配对就可以了。”

我说:“三天才绑两个,简单啦!果然是轻松的肥差”

粉红女不置可否说:“大部分的时间都可以一边玩乐一边观察男男女女,看看还没绑上红线的人们是否有合适的对象,调查一下彼此的兴趣与个性等等,再决定要不要绑上红线。”

我感到蛮好玩的,说:“那我们去绑红线吧!你教我绑”

粉红女轻轻一笑,说:“黑人牙膏,那我们一起跳下去吧”

从刚刚我就在思考鬼魂是否能飞行、穿墙行走等问题,一听到粉红女这么说,我便兴奋地拉着粉红女跃下摩天大厦。

真棒的感觉!比坐六福村的大怒神还过瘾!做鬼也有做鬼的好处!

跳下大楼,来到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头,我兴奋地在路人的眼前作怪动作、吐舌头、把屁股黏在小女孩的脸上,啊哈!隐形人最厉害也不过就是这样!

粉红女拍拍我漆黑的额头,笑骂:“黑人牙膏,你生前就是这副德行吗?”

我摸着中年路人的大秃头说:“哈哈哈,所以我说我不乖啊”

粉红女四处观望,说:“你有没有锁定的对象?”

我看着这中年秃头,看见他身上并没有绑着红线,说:“这个光头男看来也有四十岁了,怪可怜的,我们帮他找一个女人吧”

粉红女为难道:“好是好,可是帮这个男人找对象蛮难的耶,万一弄成怨偶就会耗损阴德——”

我咬着秃头男的光头,说:“我跟这贼秃也算有缘,就帮帮他吧!今天碰到我开张,算他好狗运。”

本以为粉红女会拒绝我,却见她爽快地说:“好,那我们跟着他,看看他的个性跟经济状况怎样,再帮他找配对的人。”

于是,我跟粉红女跟在这个穿着白衬衫、拎着小皮箱的中年男子后面,一边聊天。

“为什么需要我们这些鬼魂当月老啊?天上的神仙太少了吗?”我问,看着秃头男子弯腰,将口袋的两个十元硬币放在趴在天桥乞食的老者。

“其实就算没有月老的存在,人们一样会恋爱、结婚,不过彼此的对象是否真的适合自己,却比较不稳固,将来引发的社会问题会使人间增加不幸。加上若没有我们为他们牵线,男女之间的缘份就会锐减,人间的恋爱机率就会大大下降,不恋爱,结婚就少了,结婚少了,孩子就生的少了,人口就会加速老化速度,对整个社会造成很大的负担。”粉红女滔滔地说。

我摸着下巴,说:“原来如此,我有些懂了,我们只是尽量帮人们做出客观的择偶选择,这样双方都幸福的机会会比较大?”

粉红女笑着说:“嗯,这也是月老拍档为何必须是一男一女的关系。男女双方的观察角度各有不同,再加上讨论与辩论,替凡人决定爱人才会面面俱到。”

我们看着秃头男子走进一家药局,于是也跟了进去。

秃头男亲切地跟药局老闆打招呼后,便打开公事包,拿出几份介绍新药疗效的资料,看样子是个药厂销售业务。

我说:“我想,是不是因为人间的人口爆炸,才需要这么多鬼魂当月老帮忙,好维持人间婚姻的品质。”

粉红女坐在药橱上,说:“对呀!婚姻品质会影响夫妻相处、子女的品格、子女教育程度、世代间财富的转移、贫富差距等等,可说是社会最核心的问题,所以我们的工作很神圣,必须帮合适在一起的男女绑上相恋的机会。”

我看着秃头男子跟老闆愉快地攀谈,问道:“机会?”

粉红女玩着旗袍边上的线头,说:“嗯,红线只是巨大强化两人缘份的工具,相恋与否还须看两人真实互动决定,这对他们也比较公平,不是吗?不过有一种情况比较特殊,若是月老对自己的配对很有信心,可以集中念力为两人绑上红线,如此可以急速增加两人的缘份甚至情感,闪电结婚通常就是因为拥有月老信心的背书。”

我点点头,说:“你懂得真多。”

粉红女浅浅笑道:“哪有,还不是之前的老手教我的,一代传一代。”
 
掌灯时分,他来了。
    “凤儿!”
    听得他的声音,我自内室跌跌撞撞地奔出来,竟是立足不稳。
    拉住他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取笑我,用手指羞我的脸颊。“只不过一天没见么,何至相思若此?我的凤儿当真是
  个多情种子。”
    他擎起桌上烛台,就着烛火细细打量我。
    “气色比早上好多了。”
    自然。书斋里笔墨俱全,我已将人皮重新画过。顺便又换过一身新衣。湖色袄儿,弹墨
  绫的裙子,清淡素雅。
    “今日一日都做了些什么?”他问道。
    “等你回来。”我道。
    他又刮我的鼻子。“不识羞呵,凤儿。”他望着我微笑,我感受到他心里的疼爱。喜上
  眉梢。
    我是不识羞。人间女子,三纲五常之外,尚须三从四德。似我从前做大家小姐那般,别
  说有何言语,轻易都不可以见人的。那日在后衙西花厅乘凉,见那少年书吏走过,便只得用团
  扇掩了脸,速速离去。但是……倘若当日我没有走呢?倘若当日,我并未离去,与那张伦相见
  了,一切又会怎样?
    或许这百多年的历史完全改写。
    我怔住了。
    “小姐,在下府中书吏张伦,今日何其有幸,得见小姐金面。”
    “张相公太客气了。”……
    原只是几句寻常寒暄呀。或许昨日的事情就会在百多年前发生。我与他,眉目传情,你
  侬我侬。我不会被开膛破腹,他亦无须遭千刀万剐,更加不会有这一百四十七年无端端的荒坟
  野岭,凄寒的日子。浪费了的一百四十七年。
    原只是那样寻常的几句寒暄便可以了呀。一切的可能。
    时光嗖嗖地在我胸中团转。
    “凤儿,你怎么了?”
    我自揣想中返回。往者既不可追,只好牢牢把握如今。人间女子都须得不轻言,不多笑
  ,老实稳重,三从四德。然我是鬼,恨海情天,都海阔天空,百无禁忌。
    我轻轻扯着他的衫袖。青竹布的长衫,柔软中有挺括的手感。只觉他的一切,再怎么寻
  常,都是如此完美。
    眼波轻传。
    “我没事。”
    “凤儿,你可曾用过晚饭?”
    “啊,没有……相公可曾用饭?”天,百多年餐风饮露,我早都忘了还有吃饭这件事。
  
    “我也没有吃呢。正好与你一起用饭。”
    “如此,相公稍候——”我匆匆跑进内室。
    再出来时,手中端着雕漆食盒,里面是一盘西湖醋鱼,一盘桃仁酥鸭,一盘虾子茭白,
  并一大碗芙蓉鲍鱼汤。还有酒。上好的花雕。
    一只似我这般的老鬼,在刹那之间幻化出这些物事,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它们吃起来色
  香味俱全,却是水月镜花,空无一物。当然从明日起,我要真正地学习烹饪了。今晚暂且让他
  委屈一顿,也还不打紧。
  
    袅袅婷婷地端将出来。
    “相公尝尝妾身的手艺,可还过得去?”
    “呀——不想凤儿你的厨艺竟也这般了得。”
    烛影摇红。浅斟慢酌,语笑盈盈。
    “对了,相公打算何日迎娶妾身呢?”
    他忽然尴尬。“凤儿,我……我早已成亲……昨日便想告诉你,却……”
    我并无太大意外。看他的年纪至少都有二十五六,怎会尚未娶亲。
    我早都想到了。
    我是鬼,还在乎什么人世虚名。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我看着他,感觉到他心中的慌乱。他象个孩子般地无措。心在砰砰地跳。他在害怕。
    他怕失去我。喜悦忽然遍溢周身。无穷无尽的流转。
    我的笑意从整个皮囊透出来。他在害怕失去我。我还在乎什么呢。
    “相公何不早言,其实妾身早已想到,我生来命薄,原没想过能聘做正头夫妻。只要能
  够陪伴相公,妾身便心满意足了。既是如此,相公何日带我去拜见夫人?”
    堂堂府尹大人的千金小姐呀。只因爱煞了他,用了拜见这个词,都未觉委屈。做小伏低
  ,都没关系了——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爱河千仞,我缓慢而优美地灭顶。
    他似觉意外。“凤儿,你不在乎……”
    “只要相公不在乎我是人家的逃妾,妾身还在乎什么呢。”柔若无骨地贴近他。吐气如
  兰,烛火荡漾。“相公说过会一直都要我的。我们盟过誓的,不可以不算。”
    “凤儿……”
    “相公,我会听你和夫人的话的。你回去和夫人说嘛,好不好?”索性伏在他怀里,仰
  起脸望着他的脸,轻声细语。便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了罢。
    “凤儿,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我若对她讲了,她定能接受你……不过你不要心急
  ,给我一点时间,慢慢安排一下。总之你放心,我定会领你入门的。”
    “如此最好了。相公。”低唤着他,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百年恨意也都化为满腔发泄不
  尽的柔情。
    过去从未知道,有个人可以唤作“相公”,有多好。
    我渐渐都忘记自己是鬼。
    花也好,月也圆。夜半无人私语时。
                   
    那日阎罗王警告我: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那有什么关系。似我这般做鬼,岂不好过做人。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呀。
    夜间醒来,看到有他在身旁。
    睡得犹如婴儿,天真甜美。
    我共衾枕的夫呵。相公。
    我轻轻地,从背后拥住他。泪意又盈于睫。
    就让我,永不超生吧。
 
“凤儿,昨日我和我妻说了我们的事。”
    “哦,夫人怎么说?”担忧地望着他。
    “她倒没说别的,只说你若是大户人家的逃妾,担心将来会有麻烦。”
    “相公,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我悄悄地进门,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他右手持杯,左手抚着我的头发。青丝三尺,漆黑如墨。
    “你不要怕,凤儿。我一定会迎你入门。对了,记不记得子夜歌里的那一首……”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我道。百年前记得的诗词歌
  赋,并未曾遗忘。
    他将我的头揽在怀中。
    “凤儿。怎地你总是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
    我悄然微笑。相公,你的心,本是我的心。你知道么。
    “相公,让我告诉你原因吧……”我半躺在他怀里,也将他的头颈揽低,面对着面。“
  因为我善解人意,冰雪聪明,兰心蕙质,才貌双全……”
    “凤儿,你脸皮好厚!”他哈哈大笑,伸手过来在我腋下搔痒。我忍不住反击,两人嘻
  嘻哈哈地闹着,一不小心碰翻了他手中酒杯,酒痕淋漓,洒了一身。
    “相公,快把这件衣服换下来吧。”我连忙向橱中另取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与他换上。
  手中拿着换下的湿衣。
    “相公,你且在此宽坐,我去洗了衣服再来陪你。”
    “衣服打什么紧,明日再洗不迟。”
    “酒痕最是讨厌。倘若不马上洗,便洗不掉了。”我拿了衣服便往外走。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凤儿。”男人赖皮起来,竟象个孩子般,尽是黏着人呢。
    我只好用木盆盛了水,端进来,在屋中洗衣。
    从小到大,生前死后,我何尝洗过一件半件衣衫。此刻却不得不作娴熟状。用皂荚揉碎
  了,细细搓洗衣上的酒渍。他坐在榻上,微笑着望我。
    我早已放弃复仇,放弃厉鬼的身份,也放弃往日千金小姐的尊贵。甘愿为他做个温柔贤
  淑的凡俗女人,洗衣烧饭,寒暖关心。
    但愿生生世世,都能为他洗衣衫,便是幸福了。
    忽然感应到他心中闪过晏小山的词: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怎地如此不祥。
    抬头望他。他也正看我。
    我与他之间,隔着个木盆,面面相觑。
    相视微笑。
                   
    我住在他的书斋,作他的外室,已有半个多月了。
    这日他终于赧然说道:“凤儿,今日我想……领你回一趟家。”
    “终于要拜见夫人了么。相公,待我稍稍打扮打扮,免得衣冠不整,对夫人不敬。”我
  转过身,对镜理妆。
    每当他不在,我便觑个空子脱下人皮,将它重新描画一番。画皮一日比一日更精致。
    梦幻泡影的艳丽。
    “凤儿……”他在背后唤我,唤了一声,却又无言。我从镜中看到他的脸色微红。
    其实无须用眼睛看。我早感觉到他心中七上八落,尴尬羞赧,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每个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么。
    一面理妆,不禁揣摩,他在我面前如此,在他夫人的面前,却又如何。
    “拜见”夫人呀。他的妻室。一个寻常秀才的娘子。却将要成为我无法逾越的高山仰止
  了。她会容得下我吗?只为一念缠绵,甘为妾媵。我胸中亦是五味翻腾。
    一时妆毕。挽了个惊鸿髻,斜斜插一支珠凤钗。两个绿玉坠子在耳上打着秋千。身穿宝
  蓝缎心天蓝滚边的小袄,玄色洒绣的裙子。明丽妩媚的一身妆束。我自知今日我是着意打扮了
  一番的。论起原由,却也说不清。只觉今日必须用心修饰自己。揽镜自视,犹未满足,又取过
  胭脂纸向唇上轻印。
    如此费心地妆束,我是为了给夫人看,还是为了给相公看?
    拈着胭脂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生前容颜,竟是痴了过去。依稀似有漫天烟雨,粉一般
  地静静洒下来。
    他掣走我手中的胭脂。“你已够美了,无须再打扮。”
    他立在我身后,向镜中含笑望我。
    镜里人如花。
                   
    他是一名寻常书生。他的家在太原城内的一进小院之中。家中除了老母与夫人,只有两
  个使唤丫头,一名小厮,并一个看门扫地的老奴。
    他引着我跨入院门。院子里一株老槐树,浓荫蔽日。又有几棵芭蕉,碧净如洗。一群小
  鸡在地下啄食。这凡俗人世的景象,我已多久不曾看到过。
    “娘,我带紫凤回来了。”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正屋门前禀道。
    门开了。我踏入阴凉凉的屋子,竟有怯意。玄色绣花鞋一步步在青石板的方格地上移动
  。
    “妾身拜见老太太。”向着八仙桌旁坐着的老人家,盈盈拜将下去。
    “是紫凤姑娘么。近前些,让我看看清楚。”老太太道。
    她拎起我的一只手,摸了摸手心手背的皮肤,又似不经意地提起我的裙摆,眼光投向我
  的脚。
    “倒是细皮嫩肉的呢。脚样儿也缠得好。”她自言自语道。
    小时听家中女仆谈论人家买妾的种种,怎么也想不到应在我的身上呵。阴暗的大屋中,
  我忽然变得渺小,孤苦无依。船儿漂浮在大海里,无边无岸,无可泊留。世上只他是我唯一的
  亲人。我急迫地想拉住他的手,然而知道那是不可以的。
    “只是手怎么这么凉。也罢了。既是如此,带去让你媳妇瞧瞧罢。”
    我又站在另一间屋的门前。
    终于拉到他的手。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厉害。
    屋门轻启。
    “娘子,紫凤来了。”他向屋中朗朗说道。
                   
    夫人坐在窗扉之下。淡淡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家常穿着淡黄衫子,秋香色裙子,薄施脂粉,丰厚的乌发在脑后盘成大髻。
    “相公。”夫人站起身来,裣衽为礼。
    听到旁人唤他相公,胸中有异样感觉——不,她不是“旁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呀
 
或许“旁人”是我才对。
    “凤儿,还不见过夫人。”
    “紫凤见过夫人。”又一次拜下去。
    我被轻轻地扶起。
    “妹妹休要如此多礼。今后你我共事一夫,姐妹相称便是。”夫人语音轻柔。她的手是
  温暖的,不似我没有温度。
    我静静地望着她。他曾说道:“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
    果真的贤惠大度。不仅贤惠大度,她实是个美女呵。她周身洋溢着深深的宁静与安详。
  岁月静好,人淡如菊。在她的映衬下,我的艳丽便是凄艳。
    我从未如此明确地体验到自己的鬼魂身份。
    相公是人,夫人是人,老太太是人,丫头小厮老奴,都是人。
    而我是鬼。
    我安静地崩溃。
  
  
  
  
  我又回到书斋。因为那日老太太说道,他家诗礼传家,虽是妾侍,亦不可不明不白随随
  便便地进门。家中须得预备预备,选个吉利日子,再摆两桌酒,明公正道地将我娶进门。所以
  我回到书斋,等待出嫁。
    因为已定了婚娶,按规矩成亲之前我与他便不好再见面。
    我独自在书斋打发着无聊的日子。
    最早的黄道吉日好似是在十二天之后。
    我是鬼,无意于人间吉凶。要说凶煞,我自身便已煞到尽。在人类的眼中,还有什么比
  一只厉鬼更凶更可怕。
    然我早已决意努力做人。一张画皮,掩尽百年恩仇。千金小姐,荒坟野鬼,都随流光滔
  滔而去。我很没出息,只想着做他的妾室,侍侯起居。
    能够朝夕相见,便是满足。旁的还有甚可争呢。
    但是我不停地想起他的美貌夫人。温暖的手,娴静的眉与眼,在那窗下日光遍洒她全身
  。她应对我,款款从容,只因她知道自己的稳固。她是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却是花非
  花,雾非雾,人不象人,鬼不象鬼——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呀。那般的游离无定。
    我的魂魄在阴阳两界的边缘飘荡。
    暗夜中是他给我打开一扇窗,望到人世风景。凡心一点,萌动得野火燎原,不可收拾。
  
    象是泡茶的白菊一般。早已死去的枯干的花,又在水中复活,怒放竟还胜于生时。只因
  积攒了多少时日萎靡的枯寂呀。浮浮沉沉的花,白中带有诡谲的淡绿。
    这便是花非花么。
    我饮了一口菊花茶。我已五天没有见到他。
    到处都是他的痕迹。这椅子是他坐过的,这茶杯是他用过的。零星琐碎,点点滴滴,是
  空阶滴到明的滴。我被淹没。一百四十七年的苦候,不及这五天。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当真的,我都觉得自己老了。无端疑心,抚摸画皮的眼角眉梢,可有皱纹?
    我穷极无聊。脱下画皮再画一遍罢。过几日我便要出嫁了。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的一天
  呵。要多少灿烂,足够照亮皓首苍颜的回忆?
    人皮平铺在窗下的书案上。墨已研好,青紫色的指爪缓缓提笔。
    杏眼桃腮,点绛唇。
                   
    忽然兴起莫名的疑惧,如远处的雷声隆隆传来。
    我没有可害怕的东西。这定是他心中的恐惧。
    他怎么了?
    这几日他一直是春风得意的呀。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多骄傲。男人的虚荣是能够拥有
  专属自己的美丽女人,垄断她们的绝世容颜,可以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哦,这女人
  是我的。”穿越同性艳羡的眼光。
    可是他怎么了?他的疑惧象是黑夜河水中的水蛇,悄无声息地游来。
    我集中精神,闭上双目,用力去感知他的心念。
    眼前的黑暗中,渐渐现出模糊的只言片语,扭曲闪烁的字的片断。怎会。是么。道士。
  妖气缠身。性命不保。是真的么。道士。死到临头。丽人。魑魅。不可能。不可能。文字的残
  肢碎片跳荡交叠,纠结成一团。那条水蛇蟠作一堆,鳞片映闪诡异光芒。
    我不懂。难道是有人对他说了什么?什么道士?难道是,有人从中多言,泄露我的秘密
  ?
    我深深吸气,尽力沉淀他的心思。纷乱如麻。
    只觉那种感觉愈来愈强,愈来愈强,仿佛怪兽步步逼近,喷着咻咻的鼻息。
    有大恐惧从天而降,覆盖了我。
    到底这是怎么了?
    突然之间,恐惧拉至满弦,忍到无可再忍,我爆发出尖厉叫声。
    蓦然睁眼。
    窗外。墙头上。他。
    他在那儿,他看到了我。
    ——不穿画皮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消失的。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看见我时的脸。
    天崩地裂。
    我怔怔地站在那儿。已不会思考任何事情。
    拿起桌上一面小菱花镜,刚刚移至脸前,镜子啪地一声,裂作千万碎片,跌满一地。
    满地锋利的光屑。不堪重拾。
    我慢慢蹲下来,摸索着地上的碎片,满满的两把,用力紧握。
    彻骨的疼痛。可我枯干的双手并无一滴鲜血流出。
    画皮静静地摊在案上。我抱着头蹲在满地镜子的碎屑之间。
    水月镜花。镜子碎了,不会再有花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我突然站起,匆匆忙忙,披上画皮。
    狂烈的思念不可忍耐。不管怎样,我要再看他一眼。
    我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狂奔过黄昏的街市。路人纷纷侧目。
    我要再看他一眼呀——我的亲人,我的仇人,第一的,唯一的。人世繁华在我眼前颠倒
  晃动,红男绿女,全都不顾,我只要再看他一眼。我守侯了他三生三世的爱与恨,才结成这一
  段夙世的孽缘。
    我奔向他的家。
    天已全黑。仍是那样安静的人家院落。静到没有一丝声息。
    赫然看到,他的屋门正上方,悬着一柄拂尘。
                   
    我听到有谁在笑,笑得很难听,比哭还要惨厉。
    好半天才发现,原来是我自己在笑。
    相公,那道士给了你一柄拂尘来驱鬼么。
    我在院子里痴痴地转来转去。我眼中放出火焰,看清黑暗中的一切。我看到他和母亲与
  夫人一同躲在屋中,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我走近那间屋子。拂尘放出金光,微有些刺目。
    他突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你放过我吧。”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仰天而笑。
    相公,我来,只是想侍侯你,洗衣烧饭,磨墨添香。
    求求你大仙,不要过来。放过我吧。
    他俊秀的容颜因恐惧而扭曲,声音也已嘶哑。
    他叫我大仙,他要我放过他。
    我心爱的男人,我托以终身的夫,跪在地上向我磕头,额头破了,一块暗红的血渍。
    我是一生都会待你好的人。你放心。
    你是我的凤儿,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我要你的。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凤儿。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那样软弱地爱着他。只要他一句话,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他是我终身的倚靠,而
  他在拼命地对我磕头,求我不要靠近他。
    这人世与我,早无任何牵连。只有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然而我却不是他的亲人。
    他的亲人都在他身畔。一致抵挡着恶鬼。
    “大仙,求你放过我相公。我们全家感激你一生一世。”夫人也跪下来。我望着她。
    她才是他的亲人。结发百年的妻。共患难。
    患难是我。
                   
    一百四十七年前他害了我的性命。他挖去了我的心。
    阎王老爷,那张伦挖去了我的心,我要他偿还。
    阎罗殿的记忆,阴阴地侵入。
    我眼前闪过罗帐里他甜美的睡态。我轻轻地拥住他。我不要报仇,我不要报仇,那一刻
  我宁愿永不超生。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相公。
    我忽然醒觉,自我披了画皮在乱葬岗的小径上遇到他,直至今日,是整整的一个月。
    百多年前从他在西花厅第一眼看到我,到他将匕首刺入我心窝的那夜,不也是整整的一
  个月?
    生死簿上血红的字迹:张伦三世身该当偿还秦紫凤人心一颗。
    天理至公呵。他要偿还我一颗心,而我却要偿还他一个月的相思苦。
    狂风卷起落叶,在小院中呼啸。
    我无力地惨笑。我已不再想报仇,我只想和他做一对平凡夫妻,却不可以。
    你当真不愿再做人,宁愿做一只厉鬼?你不后悔?
    不悔。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我情愿。我一定要报仇。
    阎罗殿上的对话。原来自己说过的话,是不能反悔的。
    因果流转,原来大家都只不过是宿命掌心里的微尘。
    不存在任何的自主。
                   
    三寸长的利爪觫然伸出。
    我大步走向他的屋子。扯下拂尘,撕得粉碎。
    撕碎的刹那,拂尘的金光刺入我的双眼。两行鲜血自我目中缓缓流下。
    我已为他,流尽残存的最后一滴血。
    无穷无尽的黑暗。
    我破门而入。直奔他。
    利爪透胸,一扯,温热的血液飞溅得我满头满脸皆是。我感到他心中最后的念头,竟然
  是: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懂的。到死他也不懂。
    他的心念熄灭了。
    一切都了结。百年前生死簿上的朱批终得实现。
    杀他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他。
    混沌中,缘尽孽完。
                   
    摸索到他胸膛里那颗本应属于我的心。还似有些微动。温暖的,柔软的。呵,有心多好
  。
    轻轻地捧起它。它在我掌心熨贴着。
    我笑了。
    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眼前的黑暗之中,看到,一点,一点,如云开月现——太原府,
  后衙,西花厅。那个燠热的夏日午后。小姐穿着杏子红的单衫,那清俊的少年走过,目光偷偷
  地投过来——白团扇,那一掩面的娇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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