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的紫罗兰Z

sky_flyfish

-= - 我 的 天 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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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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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紫罗兰。
  非常可笑,我到23岁的时候才看到闻名遐迩的紫罗兰。
                 
  那是在住所的一个小菜市边,一个女人拿着剪刀仔细修着各种各样的花。我大概三天买一束,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是马蹄莲有时候是小白菊。
  这次我看到的是一束紫色的花,花朵很小,分散在茎上,就象一个绿色的小枝上点缀着许多紫色的碎点。
  那女人很自得地告诉我,花叫紫罗兰。
                 
  好友告诉我,紫罗兰是一种盛开在五、六月间的花,花朵呈鞋钉状,香气逼人,属于野生植物。外国园丁们特别喜爱将它种在窗台下,希望藉由紫罗兰,把芬芳的香气带进屋子里。
  我把紫罗兰摆在家中,吃饭的桌上。
  高颈的透明玻璃瓶、木制的水果架,以及两块圆的锅垫、一块米黄的抹布,混合着说不清楚的高贵与平凡。
                 
  奶奶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那种很小巧的女人,象花一样。出身书香门第,可是不读书。她有一块很旧的手帕,里边包着爷爷的相片还有她年轻的相片。
  那时候的发型真的奇怪,及肩,八二开,二的那边用一根长长的黑发夹夹起。头发都被夹在耳朵后边,二十多岁的人,看上有三十岁那样地沧桑。
  她喜欢一种“百屏灯”的歌谣,说得极溜。歌谣大抵是说一个盏灯上有一百个故事,然后一个一个地描述开来,涉及历史典故,相当趣致。对于小孩来说,却是无奈,因有一百多句那么长,老是记不牢。
  旧时的农村老停电,我跟堂弟堂妹每晚无电视可看,便百无聊赖地睡在奶奶的旁边学歌谣,半句一句地学。一般学到四五句的时候就鸦雀无声,浑然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早上,奶奶的手上还枕着堂弟的脑袋。
                 
  奶奶还会算术。
  我爸五六岁大的时候她在家乡烧陶瓷的窑里干活,那些粗重活都是男人干的,可是工钱多。
  刚开始做事的时候,奶奶因为不识字不识数,算工钱的时候老是被大男人们算计,辛苦干一天下来收获甚微。
  后来她从1+1开始学算数,买了块小黑板,晚上父亲跟叔叔睡觉的时候,她就点了煤油灯用白色的粉笔慢慢写公式。风大的时候,煤油灯的光一闪一闪,奶奶眼睛里也一闪一闪的。
                 
  一个女人,或者说女孩。
  二十开头的年纪,背负起两个小男孩的将来,还有失去丈夫的悲痛。
  十六岁嫁给爷爷,二十四岁失去爷爷,守寡至今。
  奶奶说她拖过死人,在江边。那时候日本鬼子是个令人发颤的词眼,爷爷因为这群混蛋带来的战乱而死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甚至找不到尸首。奶奶害怕死亡,日本鬼子杀男人后残忍地叫女人去拖父老乡亲们的尸体,把这些血淋淋的东西塞到江里,弄脏了整条江的水。
  我问,十六岁嫁给爷爷是什么感觉。
  她慈祥地笑,不知道,两个人都是纨绔子弟,有大家庭作后盾,没担心太多。爷爷当了民兵团的头,有点霸道,结果也得罪了不少人。
  四年后生下我爸,得到一个男孩,再过四年生下一个男孩,我叔,那一年,叔还在吃奶,爷爷说走,就走了。
                 
  战乱的时候,一切的书香门第都可能败落。
  家族很快走下坡路,爷爷因排老幺,又是去世之人,讨不到地位。
  奶奶老的时候对爷爷的大哥很怀恨。她说过有过这么一件事,让她下决心不再求人:家里穷得响叮当,没法过日子,想要养点什么来过年。于是把剩下的一袋米放在我爸爸的肩上,说,去大伯那里换几只小鸭子。
  结果我爸去了,抓回十只小鸭。
  第二天天亮,死了三只。奶奶知道大伯专找那些病鸭来填数,气不过,找上门去。大伯鼻孔朝天,说抓过去的时候好好的,现在说死了,是不是你们故意的。奶奶说不是,大伯瞪了她一眼,仿佛很厌烦似的。
  那个白眼让一个女人终身难忘。
  所以,一米五高的女人去窑里说,让我干苦力。
                 
  奶奶走起路来身轻如燕。
  现在她可以一口气走好长一段路,耳不花眼不聋,还有一整头黑黑的头发。
  在窑里的日子,她挑得动一百斤的担子,超过体重二三十斤。男人们都说别干了,这不是女人干的活,或者找个婆家。她很不屑,为什么非要找婆家。
  我以为,只要不欺负奶奶,其实她不温不火。
  可是因为太多人欺负她,她现在对很多事敏感。在城里带我这个孙女的时候,她跟邻居的老婆婆们感情都不错,还经常一起看着孩子们玩耍,一起摇着扇子聊油盐酱醋。但一有人邀请她去家里坐坐,她就思前顾后不愿意。可以这么说,长期的生活磨难使她对亲人以外的人怀有很大的戒心。
  除了她的子子孙孙,她不愿意相信任何人。
  因为即便是家族中的人,也那么地冷酷无情。
                 
  我爸是大学生。
  但他缀过学。
  在小学三年纪的时候,学校组织学生们去看电影,一张电影票,两毛钱。我爸回家跟奶奶说了,明天要交钱,老师说,一定要交。奶奶摸了摸口袋,空的,晚饭已经在吃红薯,米都吃不上。她有点抱歉地说,跟老师商量商量,姐(我爸管我奶奶叫姐)明天一定借了给你补上。
  于是我爸在次日排队的时候,对带队的男老师说:“老师,我……没钱,我姐说,明天能补上。”
  男老师歪了歪头:“没钱?没钱你读什么书?”
  “我姐说,明天补。”
  “补什么补,都说今天一定要交,你还不交。交不起对吧?我看以后,你连学费也会交不起,干脆别读书了。”
  “是,我交不起,我不读了。”
                 
  我爸常说,富人有傲气,穷人有志气。小学三年级,骨气很足。
  我爸在山里割了半年的山草,早出晚归。他是喜欢读书的人,算命的瞎子说他是读书的命,告诉奶奶说“摔掉筷子筒”(家乡俗语,意为尽一切可能)也要供我爸读书。
  可是人一旦在尊严上受到侮辱,很难妥协。奶奶筹到了钱,她说,别怄气了,去读书吧,校长那么疼你。父亲摇摇头,说,我说不读就不读。
  校长的确很疼父亲,因为父亲是班长,又是没爹的好孩子。他常给我爸带点什么吃的,顺便劝他继续读书。
  我发觉我爸跟我奶奶一样地倔,而我又跟我爸一样地倔。我爸上学的时候有小孩跟在后面唱歌谣,指桑骂槐地说我爸没爹要,我爸转身跟他们打了一架,把他们扁得稀八烂,然后他成了班长,手下就是这些靠抄他作业蒙混过关的龟孙子。
                 
  半年之后,那个男老师终于良心发现。
  他提了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河虾,去劝我爸继续读书。
                 
  奶奶说再倔强的人一旦心中最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一切烟消云散。
  我爸其实不记仇,只是认为身为穷人不能唯唯诺诺。
  他说,等夏季吧,我自己先看看书。
  结果夏季的时候,他直接升入五年级,依旧任班长,从此没再缀过学。奶奶说虽然她没读过书,可是她知道读书是出人头的出路,看父亲割山草那阵的颓废样,心如刀割。
  叔叔呢,属于散漫的,现在都读不好书。
  小学,他早上背起书包装成勤奋的样子去读书,结果跑去林中打鸟和玩弹珠,一直赖到中午下课,然后悄悄钻出林子,混入回家的同学群中。老师去家里家访,问:“怎么这么多天不见他上学?”奶奶大惊:“他可是天天上学。”
  叔叔满手脏地溜回家,奶奶叫住他。她恨恨叫叔叔跪在地上,给出一块锋利的瓦片,要他在白白的大腿上划一划。奶奶说:“我要你记住这次教训,不读书就没有出息,更何况你是没有爹的孩子。”
  我问奶奶,不心疼吗?
  哪里不心疼,可是,更心疼他们不读书。
                 
  堂弟堂妹后来真的似叔叔一样不是读书的好料。
  剩下我跟我爸苦啃书本。
  奶奶于是最听我跟我爸的话,她说,读书的人说话有道理。
                 
  天空中有一些零散的云。
  我闻到紫罗兰盛开时的清香,莫名的感动。
  奶奶的发丝,还有满布皱纹的手。
  这双手曾经无数次抚过我的头。
                 
  奶奶说大城市人太杂,路太多,楼太高,邻居太少。所以她一直和叔叔一家住在乡下的大宅里,只有在寒假和暑假的时候才到城里来。
  初中,我跟奶奶又睡在同一张床上,我望着窗外繁多的星星,搂着奶奶的胳膊,我问:“以前我有没有特别顽皮的时候?”
  有啊。最顽皮的是在晚上,你有很多问题,有时候我困了,答不上来,你就用枕头敲,要我赶紧回答。
  敲哪里?
  头。
  夜很黑,我看到月光穿透蓝色的玻璃,撒在白色的被子上。蒙上被子,我摸到自己的眼泪,还有头后边发硬的枕头。知道么,夏天我家的枕头是藤编的,带有很锐的棱角,敲一下就足以红肿。而我小时候,却白痴地用这种枕头敲奶奶的头。每被敲一次,打盹的奶奶就重新醒来,然后继续回答我幼稚而无聊的问题。
  她的头,到底一个晚上被我敲了多少次?
                 
  堂弟和堂妹不止一次跟我抱怨过奶奶的罗嗦。
  比如,开灯忘了关她会唠叨一天,说浪费电;比如,拖地拖太多遍,说浪费水;比如早上太晚起床,说懒到没边。
  关于那段在窑干苦活的日子,关于我爸缀学的事,关于生活的磨难和人情的冷暖。重复不断地描述,仿佛要刻在我们这一代的脑中一样。我爸有次听到落泪,这可能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我爸的泪水,他只为他母亲而流泪。
  可是我们并不理解那时候的年代,只觉得新鲜而艰难。
  在煤油灯下做功课是怎么一回事,天天吃番薯是怎么一回事,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冷得发抖是怎么一回事,而煮菜没有油盐只下糖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爸说奶奶蒸的排骨和做的芥兰最好吃。我试了几口,觉得不怎么样,都是甜的,哪里有餐厅里的调味那么周到。可是后来我终于明白,有些久违了的东西一旦重新遇上,勾起温暖的回忆,就会上升到无物可及的地位,甚至延续在生命中的每一刻。
                 
  高中流行看掌纹的时候,我曾经拨弄过奶奶的手。
  她伸出右手,我看到最上端的纹线以直线的形式切过半个手掌。
  这条线深刻而明显,仿佛注定她无可改变的人生。
  奶奶说,这样的掌纹叫做截掌,是女人丧夫守寡的征兆。所以,她没有抱怨过什么东西,以为理所当然。
                 
  紫罗兰在我的桌上摆放了整一周,挨着白色的墙。
  盛开的紫罗兰正对着干的马蹄莲。
  那是种很浓烈的颜色,画油画的时候我并不喜欢用这一种颜色,因为打了底就很难覆盖掉。我用惯白色。
  花是那么碎,颜色却是那么强烈。
  如一些中国女人的性格。
                 
  现在乡下的大宅有四层那么高,还有围起来的高高的围墙。虽然有池有花园有两三条狗,可是奶奶每天维持一种孤独的姿势。
  那种孤独的姿势很象现代人群中某些人的姿势。
  清晨,她起床,然后对着东方念经,然后站在二楼的阳台仰望远方。围着的墙外有一两个小孩子在哭闹,还有中年的妇女在打水。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开了辆摩托车,上面叠三四个人,哄哄哄地开过门口,家里的狗于是表示抗议地狂吠几声,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堂弟堂妹陆续有了自己的工作,叔叔跟婶婶也是有工作的人。早上八九点的时候,家里一切清空,只有几只溜不出门的狗在走来走去发牢骚。
  我大学的时候有时在乡下一呆就是几天,除了打一下电子游戏和逼堂弟带我骑男式摩托之外,没什么可消遣。奶奶任凭我睡到中午,然后张罗着我最爱吃的菜,她知道我莲藕跟菱角都要吃很嫩的,饭太热我就会吃得很慢,还有卤水鹅的翅膀是心水菜。她把我从小带大,熟悉我的一切。
  我常一边看电视一边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说实在,我的态度并不殷勤,甚至是敷衍。那些版本我听了N次,加上没有亲身经历,显得明白又不明白。奶奶很喜欢倾述,其实不是罗嗦,而是她寂寞。一个老人,在一切安逸下来的时候,突然发觉以前经历的东西被淡化,那种不舍的感觉萦绕在心里,挥之不去。
  于是我就那么听着,有时候搭搭话表示理解,她竟非常满足。
                 
  对于我的专业,我的工作。
  她一知半解。
  只是逢人就夸,说是记者,就是见很多大人物的那种记者。
                 
  同事说在外地工作结婚后,每年回家是一种负累,有那么多的亲戚要走,有那么多的客套话要说,还有,有那么多的红包要派。
  我喜欢我的大家族。
  所以我说我喜欢回去四处串门的感觉,看到恩怨相泯。
  我爸在年末的时候曾拿不少钱给他大伯,那个时候他老人家生活比较困难。拿了八百只是说八十,然后奶奶就不会愕然并愤怒。这个所谓的大伯儿孙满堂,但有出息的并不多,一旦家族出现纠纷竟然全是我爸去主持大局。
  我爸说他不计仇,或许因为那时候还不太懂事,又或许别人不义,我们不能不仁。他非常疲惫地帮忙亲戚们安排工作、调解争端,然后这些亲戚们过年的时候都往我家大宅里拜年。
  奶奶有一种苦尽甘来的释然,现在,她是受人尊敬的核心。
  那个大伯这两年都过去拜年,奶奶微笑,仿佛一切恩怨从未发生。
  她说过,再倔强的人一旦心中最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一切烟消云散。
                 
  紫罗兰盛开的时候,也是微笑的。
                 
  礼物。
  奶奶现在有无数件珍藏,最让她得意的手上的金镯子和玉镯子。
  她一辈子戴足了这些东西竟然发生在短暂的几年间,那时候我爸和我叔因为工作的需要频繁地出外,每去一个地方都给他们亲爱的老母亲带很多首饰。奶奶常拉着我的手说:“我百年之后,这个金的给你,这个最值钱。”
  我握她的手。
  其实她什么都不给我,我也那样地喜欢她,首饰对我来说没有多大的意义。那次去新马泰我妈非要买什么给我,我一进那些珠光宝气的地方旋即就走出门呼吸新鲜空气,怕极推销的烦琐。十九岁起,颈上戴的,只是一条简单的银链。
  而这堆珍贵的礼物,奶奶出门一向不戴,社会治安给了这位老人无限的恐惧感,她说,以前穷的时候有人抢,现在富了,抢的人却更多。
  她只在去城里住的时候,生日的时候,乡里有节日的时候才戴,以显示儿孙们的孝敬和自己难以名状的满足。
                 
  我也给她买过礼物。
  初中的时候我父母管教非常严,每个月只给我四元的零用钱。、那年我在路边的小摊看到一个非常精致的玛瑙戒指,褐红色的,有一些花纹沉淀在里边,犹如奶奶细腻的情感。
  那个卖东西的人说,两块钱。
  我用了零用钱的一半买下这个戒指,包好了,送给奶奶作生日礼物。这是我除生日卡之外郑重送出的第一份“大礼”,尺寸刚刚好。后来,她一直戴了几年,虽然已有不少金戒指。
  再后来,我跟堂弟堂妹总为礼物伤透了脑筋。买衣服买蛋糕买鞋她都抱怨我们浪费钱。
  再再后来,索性没送,免得她心理为浪费钱而矛盾。
  工作的时候,发了十箱饼干,是海苔苏打饼。我爸上广州开会的时候我叫他拎些回乡下。堂弟疯狂地喜欢上这种饼干的口味,并怂恿奶奶尝几口。电话里,奶奶说,饼干很好吃。
  为此,我把所有的饼干拎回家。
                 
  奶奶信佛。
  从几十年前就开始吃斋。
  很小的时候,她带我去佛堂,坐在菩提树下,我看着老人们蹒跚但有精神地来回跪拜。如果没有在工作后看到一两个老人骂街的场景,我想老人在我的印象中是善良而温顺的,无论他们的过去多么地泼辣与不羁。
                 
  紫罗兰开在菩提树下,会是如何?
                 
  五月,是奶奶生日的月份,也是属于紫罗兰的季节。
  我在一月买到了盛开的紫罗兰。
  在中国,它可以是属于任何月份的花。
                 
  爱,支撑起了一个老人五十多个年头的生命,不是爱情。
  我看安妮的《蔷薇岛屿》,她说喜欢离群索居的生活。自由与安全不能两全,她不需要男人,可是她想要一个孩子。她还有一只小狗,叫乖。
  我注定不能一个人跳舞着生存,因为感情维系着我生命的很大一部分,至少,在目前,我喜爱跟我的大家族生存在一起。
  如果在夜里听BLUE MUSIC,然后喝咖啡。
  我想,我会流泪。
                 
  紫罗兰会谢的。
  如果她离开了泥土,选择了纯净的清水。
  我象小时候那样地白痴,作过无数处的设想,设想身边的亲人任何一种可能地离去,我会如何?
  奶奶可能是最早离开的,这点我早知道。
  于是我在快乐的季节,选择盛开的紫罗兰,选择一种可以让我深深思念某个人的花,然后写下点有关痛痒的文字。
                 
  你有过这样的设想吗?
  把一种花当成一种人。
  花总是开在任何年代任何地方任何一个年头,甚至任何一天。
  有一天,你突然失去生命中的某个人。
  那么,就常常买代表他或她的那种花。
  思念的时候,花会盛开。
  永远盛开。
 
too long let me finish my C++ homewrok first!!
HO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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