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经国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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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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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屯
《蒋经国论》 作者 曹聚仁 人民出版社 出版 (节选)


序言

曹雷曹景行

  父亲的《蒋经国论》先有上海版(1948年),那可能是中国第一部论述经国先生的著作。五十年代后父亲移居香港,不几年又把《蒋经国论》几乎重写了一遍,才有台北政要争着去"太子道"而避开"皇后道"的譬喻。父亲写沪版和港版时,处境有很大的不同,心情和用意或也有异,但已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情了,论者和被论者都早已作古。

  这不是一部传记,只是作者将他不同时期对蒋经国的评述集成的一个集子。1997年我们将两版合为一册,首次在台湾出版,这样,反而可更清楚地让读者知道曹聚仁心中的蒋经国是什么样子的。这次,又是首次以简体字版与内地读者见面。

  六十年前抗日战争烽火初起,父亲从书斋走上战场,当起中央社的战地特派员,主要游走在长江以南的第三战区,才有机会到赣南与蒋经国先生相识、相知。后来更在赣州安下了家,为经国先生主办《正气日报》。在经国先生那里,父亲是客卿身份。经国先生可能视他为友为师,却从来未把他当作自己的下属。母亲邓珂云七十多岁去世前,还记得那年春节,经国先生让勤务兵挑着一担年货,随他大年初一清早踏雪上门拜年,一进门他就抱起才牙牙学语的曹雷。

  但父亲毕竟只是书生,虽然是一个对政治有兴趣的书生。经国先生周围一旦有人玩起政治派系的游戏,也就到了书生出局的时候。即使如此,父亲在辞去《正气日报》的工作后,仍然有不少机会同经国先生挑灯夜谈,直到1949年后,一个去了台北,一个去了香港。父亲两个不同版本的《蒋经国论》,正是那个时期的产物。在他的回忆录《我与我的世界》及《采访外记》中,对他们两人那段时间的交往也有不少的记录。

  五十年代以后父亲与经国先生的关系,或许是许多人最感兴趣的,但也是最难弄清楚的。从已经公开的史料中可以知道,从五十年代中期开始,父亲确实成为台北与北京的沟通管道,台北那头应该就是经国先生。父亲晚年常自喻为波兰小说家亨利克·显克维支(1846-1916)笔下的"灯台守",他无非就是守在香港这块地方,等待国共两党"床头打,床尾和"。等到贫病交加的暮年,父亲终于留下"经国不愿当李后主"这样的话。

  父亲是在失望中去世的,比经国先生早走了15年半。不久前,一位熟知经国先生脾性的人士告诉我们,经国先生做事从来不留下片纸只字。那么,父亲与经国先生最后二十年的交往中究竟还有哪些事情,很可能会成为永久的秘密。

  大陆上一两位以"曹聚仁研究"出了名的人,只不过凭着少许已经公开的史实,加上许多自己的想象或以讹传讹的奇闻,不断编写长篇文章,当不得真的。海外也有人声称自己曾参与国共之间的事情,但以他们当年的资历和工作,最多只能知道一些皮毛,也当不得真。

  历史中的因缘往往是奇特的。没有与经国先生的那层关系,父亲下半生的日子可能会不相同,甚至我们做子女的也会有另一种处境。父亲又是最早使刘宜良(笔名江南)先生产生写《蒋经国传》的念头的人。我们后来整理父亲遗物时,就找出几十封两人当年的通信。刘宜良的这本书(指《蒋经国传》)使自己遭到杀身之祸,而他的死又完全打乱了经国先生的接班安排,李登辉才有由副"总统"扶正的机会。有时不禁会问,如果父亲与经国先生无缘在赣南相识,蒋家今天会不会又是另一种遭遇,台湾会不会也是另一种局面。父亲曾说:"历史真是说不得一个'假使'的。"这正是所谓历史的偶然性和必然性之间的吊诡。但如果真那样,当然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蒋经国论》了。

  父亲与经国先生的因缘似乎还在延续。景行这些年经常到台湾采访报道,一次在蒋孝严先生(当时还叫章孝严)的办公室里,他对当地媒体记者介绍景行时说"我们是两代世交",那些小记者听了有些发呆。后来,他带着景行去新竹看他童年生活的地方,又去祭拜抚养他成长的外祖母。没过多久,蒋孝严就到奉化溪口"认祖归宗"了。

  (2008年8月)
 
上海版前记

半月以前,我用了"丁舟"的笔名写了十多篇《谈蒋经国》的文字,友朋之间,相与揣测探听,纷纷告语,说穿了我的这幕戏。这儿,索性恢复了本名,免得大家再费神去猜测。我所以用一个笔名来写,原想保留一点批评的自由,因为我曾替蒋氏在赣州办过《正气日报》,在中国的传统上,便失去了说话的地位。说他好,容易被有些人看作是捧场,捧场既非我的擅长,而蒋氏又是一个最不爱被捧的人。加点批评,又容易被人看作是说坏话,而我也没有说好说坏的兴趣;王船山自叙《读通鉴论》,谓:"流俗之所讥,而大美存焉;事迹之所阂,而天良存焉。故春秋之作,而岂灌灌谆谆,取匹夫匹妇已有定论之褒贬,曼衍长言以求快俗流之耳目哉!"一个对历史有兴趣的人,在这些方面总不肯随便马虎的。我乃托之于生疏的笔名,想来发挥一点"中有所感"的繁念。友朋们一定不让我这么做,我也只好复原。因此,把文中有些口气不合之处删改掉,大体看来,前后已经一致了。

  朋友们,积极鼓励我编刊这个小册子。大家都认为民间的神奇传说,才是蒋氏社会政策的大敌。我所写的,至少可以解消社会上的种种误解,使大家明白蒋氏的社会、政治、人生的观点。我努力向这个方向去做,虽未必满足朋友们的期待,但此中没有身边琐事,也没有内幕新闻,更没有什么罗曼史穿插于其间。我自信这是一部"一本正经"的书。七年前,我曾写过谈新政的短论,尚论古人,以王安石新政为论题,骨子里说的什么,大家都会明白,因此,把它排在头里。接在《谈蒋经国》之后,编上几篇当年报导蒋氏在赣南的故事,这便是本书的正编--《蒋经国论》。友人周维新先生,当年曾写过一篇谈新赣南政治的文字,颇有份量就附在正编,再把蒋氏和记者谈新赣南建设的专栏稿放在最后。

  我还另外编了一份蒋氏政论举隅,第一篇乃是他的政治观社会观,二三两篇中则是他的人生观,《夜宿虎岗有感》,可以代表他对自己的总检讨。

  这部书,或许使读者非常失望。可是我眼中的蒋经国,有骨有肉,实在是个常人,并无奇迹可写。明知太缺乏传奇性的书是不能满足大家的好奇心理的,然而枉尺以直寻,并不是我做的事。"君子之是非终不与匹夫匹妇争鸣"的呢!

  是为记。

  1948年10月1日
 
香港版前记(1)

 1939年冬天,我们溯赣江而上,到了赣州。那时,蒋经国先生初任赣南行政专员,推行新政。泰和人士(泰和乃江西战时政府所在地),以疑虑眼光在注视他的施为,给他带上红帽子。当时,我写了一篇《一个政治新人--蒋经国》分刊《金华东南日报》和香港《星岛日报》。这篇通讯,先后有英法俄译文,影响颇大。接着写了《蒋经国传奇》、《瑞金心影录》那几篇通讯,都是替他的新政作解释的。我另外写了一篇《新政漫谈》,这才说了我的政治观点,我以为蒋经国虽是标榜王阳明,他的新政,乃是属于王安石那一型的。后来,我在赣州,替他办《正气日报》,我就很少写有关他的新政的通讯了。写新赣南新政的朋友,如《大公报》的徐铸成、杨刚,《国际新闻社》的孟秋江,看法也和我差不甚远。只有刘思慕(《衡阳力报》总编辑)到过赣州,并没写什么。1944年,周维新写了一篇《评新赣南政治》,刊在《南平东南日报》,褒贬互见,许多话刺痛了蒋氏的心。

  胜利之后,我从江西到了上海,朋友们殷殷以赣南新政为问。我就写了一篇《蒋经国在赣南》,刊在上海的周报,要算第二次的报导了。后来,蒋氏奉命在上海督导金元券的发行,他又成为海内外注意的新闻人物,若干荒唐的传说又浮了起来。我才开始在《上海前线日报》写《蒋经国论》,连载二十多天。后来,就把《新政漫谈》当作引子,汇刊了一本小册子,题名《蒋经国论》,附上了周维新的《评新赣南政治》和蒋氏的《夜宿虎岗有感》,还有几篇蒋氏的演讲词,那是第三次的报导。这一本《蒋经国论》,仍以《新政漫谈》作引子,至于报导蒋氏的言行,比较广泛而客观。不过我的观点,一直没改变过。我写这一类报导文字,总把自己当作百年后的史家来着笔,力求撇除政治的成见,知人论世,放在时代环境中去理解他的。有人设想我的报导,一定剧秦美新,那就想错了。

  蒋氏之为人,是给中国这个官僚主义的政治社会拖坏了的。他虽是在苏俄大革命时期受长期的社会教育,可是,一回到了中国,就变成中国型的官僚。生活方式,也不免沦于腐化,以至于他的朋友,慢慢离开了他。因此,我写到了《阿契理司(今译阿喀琉斯)的脚跟》那一节,不禁投笔三叹,克林威尔(今译克伦威尔)说:"画我须似我!"我又怎能不写下去呢!我所写的,力求其正确、真实,蒋氏的政治前途,正在开展,我希望他从沉渊中浮起来,将来不要再写这一类使人短气的文字才好。
 
香港版前记(2)

中国这个社会,历史的负累太重,很快就把每一代的青年都拖了下来,不独蒋经国一人的命运如此。我初有知识时,就听到了袁克定的故事;那位公子,急于要做皇太子,甚于曹子桓,而学识文艺,却又差得很远。袁家另外一个有名的公子袁寒云,我认识他时,不过四十来岁,在上海做做诗,写写字,玩玩女人,抽抽鸦片,自比曹子健,小有才名而已;老式的大少爷派头,不足道也。后来,我们所知道的(民国初年)四公子:卢筱嘉(军阀卢永祥之子),就像戏台上的花花公子;段宏业(段祺瑞之子),只会下围棋,都是要不得的。比较好一点的,要算张孝若(实业家张謇之子),但在发展实业上,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成就。张学良一生,既荒唐,又胡闹,后半截落得这场莫名其妙的结局(指遭蒋介石软禁数十年之事),也可说是自作自受。蒋百里先生有一回谈到张学良的故事,他形容这位公子的神经过敏,丧魂失魄的样儿,不禁为之失笑。孙哲生(孙中山之子孙科)这一位公子,要算懂得一点事,读得一点书,有点政治家的风度,然而,也逃不了公子的性格。莎土比亚的名剧中,有哈姆雷特王子其人的,也许公子阶层的人,逃不了这么一种闪电型的性格吧!

  要把第二代的公子教育起来,原是儒家政治理想之一。教育"太子"使之成材,于是为之相而行其道,这就不以致太平。不过,诸葛亮毕竟扶不起刘阿斗,"此间乐不思蜀",这样的第二代,正是政治上的悲剧!近百年中国政治史上,真正把第二代人教育起来的,也只有曾国藩一人而已。(曾国荃那一家就不行了。左宗棠和李鸿章,也不曾把下一代教育起来。)曾国藩可说是有气度的人,他把曾纪泽教育得比自己还胸襟开朗些,最不可及,我们只要接近曾家的四围人物,都还有点曾氏的气度与学识(如吴兴的俞家、江家,上海的穆家),该是最了不得的成就。

  我们读了蒋氏(蒋介石)的传记,他们那一群人,似乎也在以曾国藩自期。以蒋氏(蒋介石)的地位、声望和时机,自可以和曾氏争历史上的地位。然而,他之为人,既无以继孙中山的大业,连做一党的领袖,都不十分成器的。这位在莫斯科吃黑面包成长的公子,照理应该比吃白面包的曾纪泽高明一点。一开头颇有那么一点气概,连毛泽东听了都吓了一跳。谁知越变越不成,越变越成为他父亲的儿子呢!
 
香港版前记(3)

语云:"君子爱人以德!"我自己确对于政治斗争毫无兴趣,我更无意于做陈布雷,陈布雷的结局,更不足为训。可是,为了国家民族,对于这个和国运相联系的公子,却寄以深切的期待。过去多少错误,已经无从挽救,来日方长,在大时代的转角上,总该好自为之的!我还记得在南京鼓楼外的一角上,徐季元、杨明、黄中美诸兄都在一起,还有一位和我自幼同学的黄兄,大家感慨了一番。徐兄对我说:"我们跟他(经国)在一起的,说得太多了,他也听厌了!还是你们外来的,多说几句吧!"他的意思要我多说一点。第二天,经国先生到《前线日报》南京分社来看我,我就率直地说:"国民党的王朝,就看这六个月了!这六个月没有办法的话,你们的天下是真的要完了!"不幸而言中,蒋家天下,果然在那年十一月开始崩溃了。我是和桃花扇中的柳敬亭一般(柳敬亭本姓曹),将五十年兴亡看饱,一肚子感慨的!这一小册子,也就是孔云亭写桃花扇的一样心怀,"剩魄残魂无伴伙,时人指笑何须躲"呢!

  大陆解放以后,我在上海还看见了一些当年在赣州替经国做事的朋友,这些朋友的离开对于经国,该是最大的教训。他们若不是觉得经国这一边的天下真的绝望了,是不会走开的。G兄北行的前几天,和我还谈了好几回。G兄年轻时期,也是社会革命的激进派,后来成为CC系的中坚干部,最为陈果夫所器重。新赣南建设时期,他是一心一意替经国打天下的,后来也到关外去做过民政工作。他也和我一般,看着一个政府新人的腐化与衰老的。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乃竟如入暮境,想到当年"青年的天是不夜的"的吼声,恍然是一场旧梦呢!我们的心愿,响着的,还是桃花扇中几句下场诗:

  当年真是戏,今日戏如真;

  两度旁观者,天留冷眼人!

  客座谈政①

  --政术·人言·用人及其他

  天下制度,无全利而无害底,但看利害分数如何。

  --朱熹:《论治法》

  昨日,高理文先生语我:"建设赣南,新猷初展,缅想前贤,遗规可寻。我们在搜求王阳明当年治赣的方略。"我以为国人谈政,喜"因"而不喜"革"。王阳明的治赣,还是偏于"因旧"的,不足为法,要谈政治改革,当从王安石的新法中去借镜。因尚论古人,漫谈新政。
 
几件史实及论辩

一、几件史实及论辩

  宋神宗熙宁元年(按:1068年)十一月,朝伤国用不足,诏学士议。……王安石曰:"……国用不足者,以未得善理财者故也。"司马光曰:"善理财者,不过头会箕敛耳。"安石曰:"不然。善理财者,不加赋而国用足。"光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财货百物,不在民则在官;彼设法夺民,其害乃甚于加赋。此盖桑弘羊欺(按:汉朝)武帝之言,司马迁书之,以见其不明耳!"争议不已。

  熙宁三年(按:1070年)二月,新法既行,物议沸腾;司马光投书王安石,极言新法之害,原书甚长,(凡三千余字)其要曰:

  ……介甫固大贤,其失在于用心太过,自信太厚而已。何以言之?自古圣贤所以治国者,不过使百官各称其职,委任而责成功也。其所以养民者,不过轻租税,薄赋敛,已逋责也。介甫以为此皆腐儒之常谈,不足为;思得古人所未尝为者而为之,于是财利不以委三司而自治之,更立制置三司条例司,聚文章之士及晓财利之人,使之讲利。……于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视,衒鬻争进,各斗智巧,以变更祖宗旧法,大抵所利不能补其所伤,所得不能偿其所亡,徒欲别出新意以自为功名耳。此其为害已甚矣!……夫侵官,乱政也,介甫更以为治术,而先施之。贷息钱,鄙事也,介甫更以为王政,而力行之。徭役自古皆从民出,介甫更欲敛民钱,雇市佣而使之,此三者,常人皆知其不可,而介甫独以为可,非介甫之智不及常人也,直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耳。"(以上论养民不当讲求货利。)

  介甫于诸书无不观,而特好孟子与老子之言,--孟子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今介甫为政,首建制置条例司,大讲财利之事;又命薛向行均输法于江淮,欲尽夺商贾之利,又分遣使者散青苗钱于天下,而收其息,使人愁痛,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岂孟子之志乎?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今介甫为政,尽变更祖宗旧法,先者后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毁之,矻矻焉穷日力,继之以夜,而不得息,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内起京师,外周四海,士吏兵农,工商僧道,无一人得袭故而守常者,纷纷扰扰,莫安其居,此岂老子之志乎?(以上论为政不当多所变更。)

  当时,王安石答书道:

  ……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生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

  元丰三年(按:1080年)三月,上谕王安石曰:"闻有三不足之说否?"

  安石曰:"不闻。"

  上曰:"陈荐言外人云:'今朝廷以为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昨学士院进试馆职策,专指三事,此是何理?"

  安石曰:"陛下躬亲庶政,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每事惟恐伤民,此亦是惧天变。陛下顺纳人言,无小大惟言之从,此岂是不恤人言?然人言固有不足恤者,苟当于礼义,则人言何足恤?故传称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郑庄公以人之多言,亦足畏矣,故小不忍致大乱,乃诗人所刺,则以人言不足恤,未过也。至于祖宗之法不足守,则固是如此。仁宗在位四十年,凡数次修敕,若法一定,子孙当世世守之,祖宗何为屡自变改?今议者以为祖宗之法皆可守,如祖宗用人皆不以次,今陛下试如此,彼议论必更纷纷矣。"

  王船山《宋论》论神宗变法卷六,"神宗有不能畅言之隐,当国大臣,无能达其意而善谋之者,于是王安石乘之以进。帝初莅政,谓文彦博曰:'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此非安石导之也,其志定久矣……夫神宗之误,在急以贫为虑,而不知患不在贫,故以召安石聚敛之谋而敝天下。然而无容怪也,凡流俗之说,言强国者皆不出于聚财之计。……"
 
论所操之术多异

二、论所操之术多异

  (客)--王安石对司马光说:"我和你所操之术多异,所以论议政事,彼此不能相合。"司马光是儒家,王安石也是儒家,他们所操之术,何以多异呢?

  (主)--据我看来,司马光是儒家,王安石却不是儒家;说得正确一点,王安石盖是名法家。中国历史上的政治家,不独管仲、子产、李斯是法家,诸葛亮、王猛、张居正也都是法家,连曾国藩也近于名法家。汉武帝尊信儒术,但他所信用的并非是申公、董仲舒、赵绾、公孙弘那些儒士,而是桑弘羊、张汤、孔僅那些刑名之士。汉宣帝二年(按:公元前72年),皇太子见上所用多文法吏,以刑绳下,尝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这段对话,可以看出两家所操之术,原本是不同的。

  (客)--请问其不同之点何在?

  (主)--名法家治天下,着重理财,苛刑罚,儒家则主张轻刑罚,薄税敛,所以李斯、桑弘羊都主张政府统制经济,被儒家讥为聚敛之臣。司马光就说古圣贤所以养民者,不过轻租税、薄赋敛、已逋责也,讥王安石"善理财者,不过头会箕敛耳"!儒家的国家经济观,本于孔子"百姓不足,君孰与足"一句话,正和法家相反,要藏富于民的。王船山在这一点,看得很清楚,他知道宋神宗的心意,在养兵备边,求府库之丰裕。王安石所以得君,也在于理财的主张。王安石理直气壮地答复司马光道:"我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这是两家出发点的大不同处。

  (客)--你看,从社会国家的立场看,究竟谁是谁非?

  (主)--我们承认王安石变法是一片爱国家的热忱,而司马光的反对新政,也是一片爱国家的热忱;他们两人都不自私,更不自利。但从社会国家的立场看,儒家谈政,多不懂时宜,实际是行不通的,我们不能不说王安石"是"而司马光"非"。

  (客)--何以见得儒家的主张,多不达时宜,行不通的呢?

  (主)--儒家谈政治,不主张理财,这便是行不通的。一则"藏富于民",就会害民。因为让人民自由竞争,自由贸易,就会造成欧洲资本主义社会的畸形经济,弄得政府没有钱。一般老百姓也没有钱,钱都流到少数人的囊中去。二则政治一切施设,一切建设事业,都非钱不可,不善理财,则任何政治理想都不能实行。用现代政治眼光来看,政治愈进步,则赋税愈重;薄税敛的话,除非迎合一时社会心理,发不负责任的空论,否则他就会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客)--王安石说"善理财者不加赋而国用足",这如何能做得到?

  (主)--照王安石的计划实行起来,那是可以做到的。因为他除了整理兵制,整理财政以外,还有把许多重要企业由国家经营之意,青苗法即系其计划之一。做得彻底一点,便是实行国家社会主义,由政府统制一切经济机构,自然对一般民众不必加赋而国用可以常足了。此外,唐代还有一位刘宴,也是善于理财的,他"因平准法,斡山海,排商贾,制万物低昂,常操天下赢赀,以佐军兴,虽用兵数十年,敛不及民而用度足"。这都是迂拘的儒家所不能做的。
 
论人言不足恤

三、论人言不足恤

  (客)--反对王安石的,如司马光、程颐、韩琦、富弼……都是行笃敬、言忠信的君子,而其所进的言,又都是不自利的辅世养民之言,彼此的政见或不同,但这一类的人言,岂能说是不足恤吗?而且当时的士大夫,何以百口交谪,都反对王氏的新政呢?

  (主)--历史上,儒家常是在野的,自命清议,欢喜作不负责任的批评,无怪王安石说是人言不足恤的。若是王安石做一个因袭旧制的太平宰相,过了三五年,还是一无成就,弄得物议沸腾,那就非理会那些人言不可。现在王安石所做的,是一场大规模的改革,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内起京师,外周四海,士吏兵农,工商僧道,无一人得袭故而守常者,纷纷扰扰,莫安其居"。那就在实行之初,无论天下怎样汹汹,群言怎样嚣嚣,只能认为不足恤,依着原订计划做去,且做个三五年再说。蚩蚩者氓,总是难与谋始,可与观成的,子产初相郑国,国人欲得子产而杀之,过了三年,国人又只怕子产身后没人继承他的相业了。北宋那些士君子,批评王安石的新政,既嫌过早,后来又意气用事,一笔抹煞新政的好处,自然更不成话了!

  (客)--假如我们推行新政,对于社会上的"人言""物议",该取怎样态度呢?王安石和司马光那一群之间,难道没有一条通力合作的大路吗?

  (主)--我说过了,"因"与"革"不同,要谈改革,那就管不得一时的人言物议了。何以呢?一场改革,就要改变千千万万人的生活,这就要引起千千万万的反对诽议。如清末废八股一事,我们看来,真是再好再切要也没有了。可是康有为变法废八股,就有数百翰林,数千进士,数万举人,数十万秀才反对他,自然人言嚣嚣物议纷纷了,难道说有了这些反议论就不必谈废八股了吗?现在谈土地改革,地主一定反对,谈统制经济,商人及资本家一定反对,谈民权,绅士一定反对,没有不恤人言的决心,什么改革都行不通了。至于王安石和司马光之间通力合作的大路,我以为当由司马光这一方面来打开的。程明道晚年曾说,新政所以害民,半由于士君子这边不能帮着做的原故。朱熹说得好:"天下制度,无全利而无害底,但看利害分数如何。"王安石行新政,当无不能"无全利而无害底"。士君子这一边,不要闹意气,大家帮着做,就是害多的,也能做成利多的了!司马光他们怪王安石"于中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于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视,衒鬻争进,各斗智巧,以变更祖宗旧法,大抵所利不能补其所伤,所得不能偿其所亡,徒欲别出新意,以自为功名耳"。其实士君子们故意拆台,袖手观成败,又叫他如何能不另找新进之士呢?我有一门偏见,凡是有利于社会国家的改革,社会人士都该帮着去做;即自己所反对的,也应该帮着去做;"旧的"必须让路给"新的",而且必须替"新的"去开路!
 
论用人及为政

 四、论用人及为政

  (客)--无论怎么说,王安石的新政,总是行得不十分好。推行新法,"所遣者虽皆选择才俊,然其中亦有轻佻狂躁之人,陵轹州县,骚扰百姓者,于是士大夫不服,农商丧业,谤议沸腾,怨嗟盈路。"司马光所说的也是确实的。语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用人却是要紧的。

  (主)--前人所谓"用人"(任贤使能)问题,便是现在所谓"训练干部"问题。王安石所要行的新政,无一不是切中时务,应当去施行的。但要问得训练多少干部才可以顺利推行?那就得说一个很大的数目,说十万或二十万人,都不算多了。王氏对于推行新政,只有一个很好的理想,至于推行的进度,并没详细研究规定过。在施行以前,又没着手训练人才,所以推行起来,弄得一团糟,那是必然的。如青苗法,当他在鄞县执政时,成效很不错,推之于全国,反而病民害众,也就因没有健全的干部之故。

  (客)--你看,怎样训练,才能得到健全的干部?王氏新政,都和财政有直接关系,怎样管理,才能使干部免于腐化?

  (主)--我们还是尚论古人吧。古人也有以善于陶镕干部而完成其伟大事业的,前面说过的唐刘宴,即是成功之一例。刘宴任租庸使时,他选用了数百人,皆新进锐敏,尽当时之选。他的鉴别甚精审,任用很审慎,非有才能的不用,权贵推荐的,每月养以厚薪而不使任职。他把部属,分为士吏两种,他说:"士有爵禄,则名重于利;吏无乐进,则利重于名。"(用现代语说来,士相当于政务官,吏相当于事务官。)因此,"检劾出纳,一委士人,吏惟奉行文书而已。"他考核部属非常周密,"所任者虽数千里外,奉教令如目前,频伸谐戏不敢隐。"他自己"质明视事,至夜分止,虽休沐不废。事无闲剧,即日剖决无留。所居修行里,粗朴庳陋,饮食俭朴,室无媵婢。"当得起"勤敏"二字。他还有一点,比王安石精明,即是天下名士的口舌,无不被他所封锁,他能钳住反对者的喉舌!他所用的,如韩洄、元琇、裴腆、李衡、包佶、庐征、李若初,都是经世之才,可以继承他的大业。也不至如王安石一样,用了一些"孜孜为利"的吏一流的人物,以致身后为小人所利用,使新政成为蠢政了。

  (客)--王安石自奉也很俭薄、莅事也很勤敏,气量总嫌欠阔大些,又不免于察察为明,也不是做大事业的人。孔明尝自校簿书,主簿杨■谏曰:"为治有礼,上下不可相侵,请为明公以作家譬之;今有人使奴执耕稼,婢典炊爨,鸡主司晨,犬主吠盗,所业无旷,所求皆足,忽一日尽欲以身亲其役,不复付任,形疲神困,终无一成,岂其智之不如奴婢鸡狗哉?失为家主之法也。"孔明谢之。杨■所说的这一番话,也正是王安石的病痛!我看胸襟气度上,王安石大不如司马光多多!

  (主)--你这话说得极好。做大事业的人,原要有阔大的胸襟和能容人的气度。林冲骂王伦说:"你也无大量大才,做不得山寨之主。"有大量亦是作首领的必要条件之一。俗语说:"宰相肚里撑下船",言其度量之大也。一个作首领的人,赏不能避仇,罚不能避亲,又要如宋江之流,见人说好话,送银子。行事如不得人的谅解,则毁谤集于一身,凡当大首领的人,当他的生时,都是"誉满天下,谤亦随之。"如不是一个大量的人,恐怕随时都可气死。俗语说:"当家人是污水缸。"老子说:"能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污水缸正是"受国之垢"者。能受国之垢者,始可为社稷主;受国之垢,非大量人不能(用冯友兰语)。至于察察为明,好亲细务,也是一般做首领的人的通病。为政之道,我觉得庄子《天道篇》说得很好,他说:"夫帝王之德,……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上与下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络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下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冯友兰先生有一好譬喻:"做首领的人,譬如一个赶西洋式马车的人,他高高地坐在车上,让马拉车走。他看那马走得慢,就打它一鞭;看那马走得快,晚上就多与它一点草料。他们做的事,只是如此。他用不着下车来帮马拉车。他若下车来帮马拉车,所加的力量也有限,而拉车的几个马,反因没人指导,而走乱了步骤,拉错了方向。……就拉车说,马是有为;赶车的人是无为。赶车的人坐在车上赶马,是'用天下而有余'。他下车来帮马拉车,是为天下用而不足。"王安石所以不能如刘宴那样成功,看来不仅是胸襟不够阔大,其为政之道,也不免过于"有为"的缘故。司马光讥王安石爱好老子,而不能行老子之道,就他的急于求功效说,那倒是对的!

  (客)--在根底上,你是主张"因"的呢?还是主张"革"的呢?

  (主)--"因"和"革",都是客观环境所决定的。一个政治家,不过是顺时势而为之的"产婆"。此时,此地,却是要大刀阔斧来"革"的时势,所以"新的干部"是需要的,而为政的人的新气度,更是需要的!

  1940年6月,赣州
 
如是我闻

 昨日,小女(曹雷)从小学放学回来,带了许多关于蒋经国的传说,她说得那么有声有色。她说,这是她们的老师告诉她们的!显然地,在小市民群中,蒋氏已变成了神话式的人物了。我和蒋氏有过一段小小的因缘:他在赣南做行政专员,我那时恰好移住赣州,看见了他的新政设施。我虽不必谬托知己,自以为了解他的社会观,但我有十二分自信,敢说那有声有色的传说都是不合事实,不可靠的!京中外籍记者说中国已经变成了内幕新闻的国家,再多的报纸也没人理会了。其实大半内幕新闻,同样地向壁虚构,绝不可信的。

  蒋经国,他一心一意要做科学化的现代人。社会一般人士却要他回到古代去,做包公施公一些神奇的人物。蒋氏在社会主义国家成长,锻炼成熟,他要做一个社会改革家,一般人士要他穿上封建的外套,变成带上方宝剑的七省巡按。蒋氏自己要实践法治精神,人人在法律面前平等,一般人士却希望他先斩后奏,大权独揽……这都是顶有趣的对照,他自己已经走到时代的前头,大家拼命要把他拖回来,这社会矛盾得多可笑!

  里巷间最流行的是关于蒋氏便衣出巡,私自察访的传说。说他扮了卖馄饨的,破了一家大户的赌案。这传说差不多传了十来年,而且有中国人的行踪处,便有了这一传说。其实,并无其事,连影子也没有。假如,他要这样来破赌案,那就枉然在苏联过了十四年的大时代生活了。这一传说的流行,当然使他头痛,因为他要接近民众,"神秘性"反而使民众不敢去接近他了。

  说到"微服"察访,所谓"微服",究系哪一种打扮?现在官吏,并无固定的服制,所以说不上什么小衣小帽。市民心头,大概要蒋氏化装表演,才算痛快。蒋氏的服装,军服、中山装、长袍(不加马褂),都爱穿,穿得相当齐整,并不矫作怪僻的打扮。身材不高,穿长衫就没军服那么神气。不过,因为穿了长衫,倒和民众容易接近,他在街上走的时候,老百姓就敢于和他点头,围着他看了。

  蒋氏击破土豪劣绅的顽强势力,用的什么法宝呢?说穿来,简单得很,他只设立一个民众问事处。每星期四,他亲自接见民众,听听民众肺腑中流出来的话。

  读过《儒林外史》的,该记得那位严贡生,强留隔壁王家的猪,还把王大打了一个臭死。黄梦统误把偕约留在严家,他强着他出大半年的利金,还把他的驴儿和米同梢袋短了家去。他白坐了船家的船,借题怒骂一阵,分文不给,他开口就是送到衙门里去,打几十板屁股再说。乡绅吓唬老百姓的办法,就是勾结衙门,为虎作伥。衙门八字开,只有他们进得去,县长在街上走,他们故意走在一起,和县长交谈,进城入衙,故意到科长秘书的公事房兜一转,甚至在号房坐一回出来,也可以骗骗那泥土气息的乡下人。(乡绅的主要职业,便是"把持官府,包揽词讼,广放私债,毒害良民"。)蒋经国首先把这道墙壁拆掉,民众要和政府打交道,就直接到衙门来,用不着乡绅做中间人。民众不认得门路,那就到民众问事处去,有人在那儿替他们写公函撰诉状,指点法律的门径。有什么苦痛,也可以向蒋氏当面说去。这么一来,"狐假虎威"的绅士,倒失了他们的变戏法的本钱,拆穿西洋镜,给老百姓看不起了。蒋氏的县政府,老百姓可以自由进出,这是他最大的成功。蒋氏就任以后,从不拜访豪绅,绅士去谒见他,也一律挡驾,三番四次碰了钉子,那些煊赫一时的大绅士,"虎落平阳被狗欺"了。

  赣州有位绅士,洪甲第,那才是九九修炼的大狐狸。他的样儿,文绉绉地弱不禁风,像张良那么一种风度。他写得一手大字,也会做些诗词古文,够得上一个雅字。他是地方团队的首长,全城武力握在他的手里。走上街去,四个马弁,挂着盒子炮,好不威风。地方上的事,就靠他一句话。县长专员,还不是要等他的示下,他的命令就超过了省政府的命令。熊主席打电报给他,还不是照样的称兄道弟。蒋经国做了专员,只有一个月,就把他摔下来。他还非常机警,自动交出了地方武力,安分守己,一切都听蒋的话,他的声威,一天一天黑下去,一只老虎,很快地就变成了绵羊。到了第四年,他便悒郁以死了。蒋经国看准了力量在民众的本身,他自己和人民去接近,绅士只好退避三舍了!
 
鲜红的血

 蒋经国曾经写一本书,题名《鲜红的血》,扉页上题词有云:"人类的肤色尽管不同,但血的颜色,却都是一样的。鲜红的血,永远是光明的象征。"说得混统一点,他可说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

  我曾读过一篇蒋氏哭王县长继春的文字(原题为《让我们来接受你的革命利剑》,曾载东南各报),一字一泪,含蕴着超过伦理关系的爱。有如慈父哭子,爱侣悼亡,契友折翼那么深挚,出之于肺腑的哀号!友人V兄,他和王县长有点私谊,那时候也在泰和。蒋氏痛哭王县长那一刻,他也在场。他说:"蒋氏嘶声啜泣,泪尽继之以血,骨肉之间,也不过如此!"泰和的朋友同情感叹道:"士为知己者死,替蒋经国做事,死了也算有点意义,王继春可以瞑目了!"后来,我也找了另外一些材料,读到了他哭南康县长王复安,哭陈明光保长,悼周崇文干事的文字,我才懂得一点,所谓"同志之爱",这是扩大了"手足之爱"的圈子,和"人类之爱"同一振辐的"大仁"。是从"封建思想"中解放出来的新的伦理关系。(各文均见蒋氏所著《鲜红的血》及《新事业》)

  这一种泛人类的爱,推其原始,盖基于他对生命的了解,有如释迦证悟,油然生普度众生之念。有一时期,蒋氏在西伯利亚冰天雪地中度过饥寒的岁月。有一次,他病了,病得快要死了,睡在一个小火车站的烧水房里,有四个青年伙伴围绕着他。他们都知道他的病是非常危险的,大家都想医他救他,但是谁也没有办法。他们五人,都靠卖气力过活,那几天天气特别冷,找不到钱。他们只好同声唱他所喜欢的歌给他听。那一天晚上,门外风声特别大,地上冰发出格格的裂声。他听听门外风声,看看地上的油灯,望望朋友的愁容,想想自己的命运,感觉到死并不算是一件稀奇的事。又有一天,他在工厂里遇到了小彼得(那四个朋友中之一),两人在一起玩,在一起吃,一起工作读书,情同骨肉。有一天,厂内起了火,小彼得很勇敢地跑到火焰里去抢救器材,抢了出来又回进去,但是第三次进去以后,再没有看见他出来了,他烧死在里面了。火还没有完全熄灭,蒋氏就跑到火堆里去找他叫他,后来找到他的尸体,他便亲自挖土,把他埋葬在一处松柏林里面。他那时对于死,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蒋氏曾经用一句反诘的话来提醒世人:"你可知道,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他自己说:"十四个年头在国外的流浪,奔走,求生,使我认识了什么是悲痛,什么是幸福!最近五年来,在工作的斗争中,亲眼看见祖国新事业的成长,及无数同胞及知己友好的死亡,更使我认识了什么是苦难,什么是甜蜜,什么是生存的意义,什么是人生的真理,使我明白了人类生死的价值。"他对于生命,有了积极的看法,"倘使有人认为人生就是梦,那么也应当做一个快乐的高兴的、甜蜜的梦;假使说人生是戏,那么也应当演成一出有声有色、庄严隆重的大剧。一个人可以做无名英雄,但是绝对不要渺视自己看轻自己,不要把自己变成寄生虫,活一下就毁灭了!"一个从苦难中成长的青年,他已悟得如此的生命意义,"生就是死的否定,死也就是生的否定;没有生就没有死,没有死也就没有生,当一个人刚出世的时候,'死'状已经获得存在,当一个人刚死去的时候,同样的生的因素也就开始了他的发展。所以虽则死是一件大事,像古人说的,'大哉死乎!'但是我们应当了解,死就是生的另一个存在形态,我们应当知生死的意义,生和死的统一。"
 
苏联怎样教育了他

对于这一位青年政治家,他在苏联所受的教育,可说是非常重要的。他到苏联去那年,还只有十四岁,在苏联度过了悠长的十四年。他回到了国门,屈指自己算一算,能写的中国字,还不满一百个;在他的身边,是一位苏联女青年,和两个既是东方的又是西方的娇儿。从一方面看,他是"苏联型"的,他不仅用俄语作第二国语,而且他的社会观人生观,也是那么极端,一反东方的中庸之道。从另一方面看,他依然是中国的儿子,他那奔放的滔滔不绝的辩才,依然脱不了宁波的语调,仅仅比他的父亲高明了一分。他个人生活复归于宁波式,自不待言,连那位冠着东方姓氏的方良女士,也说着宁波话吃着宁波菜,看不出是在苏联工厂火炉炼出来的钢铁。许多美国记者很注意到这点,有人当面问他:"当你回到祖国来,史太林(今译斯大林)送你一枝手枪,他是怎么对你说的?他是不是说:用这枝手枪保卫着你的政治信念吗?"这又是一个"卖馄饨"型的西方传说,也是不可信的,但,他无论如何逃不了苏联所受教育的影响。

  他初到苏联那一时期,正当苏联内战初停社会经济残破不堪之际。但是,这个百孔千疮的苏联,就在他的眼前苏生过来。1925-1926年,他在孙逸仙大学所受的是政治教育,1927年以后,他又参加了红军,受了三年多的军事教育,1931年以后,他便参加了工厂的生产工作,那时已进入第一个五年计划中。到了1933年,他已是工厂中的技术师,接着参加了第二次五年计划。1936年,他做了报馆主笔,那是一份和工厂有直接关系的报纸。1937年3月间,他要回国来了,他是从莫斯科动身的。他亲身呼吸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青春气息。但是,他所受的精神训练,比清教徒还清苦些,大部分都嚼着那冷而硬的黑面包,和着冰冷的自来水。他的手,几乎有四个年头没碰到过肥皂,只是在细沙中磨擦。在滴水成冰的水门汀上,他裹着仅有的毛毯度夜,打颤地抬头看那黯淡的寒月。当他在乌拉山野外演习的时候,却又白昼在百十六度的火炙沙地上往来,晚上突又陷入零下七度的冰窖中。经过这样的严格的生活锻炼,因此,他已能适应着各种气候变化。他能长途跋涉山谷,每天五六十公里,经十天半月而不疲,俨然是一个标准的军人体格。烈性的伏特加酒,伴着他度过漫漫的冬天。因此,他能连喝数十碗高粱酒而不醉。他会驾驶种种现代的交通工具。有一晚,他已经喝了过量的高粱,依然驾驶了汽车,从临川直驶南昌,并没出什么乱子。我们该知道当他在北国受苦受难锻筋炼骨之时,正当蒋委员长勋业盛隆,如日中天之年。他何以舍此而就彼,甘于那么受苦呢?这对于造成一个坚强的意志有着最大的决定性,他最懂得史太林所引的那句俄谚:"最后一个笑的,才是真正的笑!"他常常说:"我们中国,真不够吃苦!"

  苏联的社会经济,还不如我们中国,那是大家所知道的。古老的俄国农村生产的落后,也和我们中国相伯仲的。一个那么落后的国家突飞猛进,二十年之中,成为一个和美国并驾的工业国,这件事,对于热力蓬勃的青年是富有启示性的。何况他自己并非是旁观客,而且亲身参加,分享着成功的光荣的。苏联可以成功,那么古老的社会可以新生,为什么我们中国不能新生?不能同样成功呢?这一课题,自必时常浮在他的脑际的!

  他知道苏联的成功,全在于他们的韧性,他们咬紧牙关克服困难的决心。他眼见多少老年人在大饥荒中倒下去,但是他们留着仅有的牛乳给下一代的婴儿吃。他眼见每一苏联人,上自主席加里宁--下至工厂的伙友,一齐束紧肚皮嚼黑面包,却把大部分农产物输出国外,向美国交换工业中必需的机械。天下决无成功的捷径,他要大家效法苏联人的吃苦精神。有一回,他说:"天下是没有不能忍受的痛苦,没有不能完成的事业,没有不能打败的敌人,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但是,我们不要成为一个个人主义的英雄,要做一个群众的英雄!"这也可以说是他对于苏联的评语。
 
如此赣南

有了蒋"总统"这样的父亲,该说是最好的政治资本。但对于蒋经国,也可以说是不合算的。别人一提到了他,便说到这一份政治资本。他有了什么政治计划,做了什么成绩,便得打很大的折扣。以蒋主席为父,行得通,做得好,就没有什么稀罕了!照当时泰和人士的口吻:"新赣南应该做得好的,只要他伸出手来,中央还怕不给钱吗?"等到他们在赣州的平坦大道上漫步,他们已经忘记旧赣南是怎么一种景况了!

  熊主席(式辉)把蒋氏放在第四区专员的位置上去,那时的赣南,依然是江西的化外之地。军事上的势力,和广东方面比较亲近。封建性的地方团队,各自为王。蒋氏前一任那位行政专员,是给一个地方团队的军官用手枪抵着胸口吓下来的。赣县的县长,给绅士轰下来了,他们便径自推举了主席委员,不问省政府的政令,便即日接篆视事了。那个靠了钨矿来繁荣的赣州,大赌场足与澳门媲美,坛子巷那条莺莺燕燕的长巷,笙歌喧天,日以继夜。赣县有多少烟民,我手边虽没有统计材料,单说南康那一小县,就有二万人吃鸦片;赣南十一县,平均十五人中就有一人吃大烟,可以编成十个师的烟枪队。至于土匪之多,可以用着"如毛"的形容词。偏远的城镇,几乎是民匪不分,民不依匪,亦无以自存。崇义的文英墟,那区署有一次打死了一个土匪,那一个大市镇,便被土匪烧去了一大半。各地土豪筑堡自固,"天大地大,除了蒋委员长便是他大",各地皆然,例不胜举。民国二十八年,蒋经国便进入了这样的"赣南国"。在省政府束手无策之际,熊主席姑且让他去试试看的。

  也和蒋氏到上海来督导的情形相同,当时,他也很快被带了"蒋青天"的纸糊帽子。但他的政治改革,也并没获得农民群众的谅解与支持。有一天,他和上犹县长王继春一同走出了建春门,经过东门浮桥,向郊外走去,在梅林附近一处茶亭中坐下吃茶。其时,在他们对面的桌子旁边,坐下来了一个刚刚放下担子的挑夫,那人揩汗坐下来,便自言自语说:"这样的日子真不好过,米一天一天地贵起来,我们都会饿死了。"旁边便有一个种田人接下去说:"倘使蒋经国再不走的话,我们赣州人都会饿死了,我们自己的饭都弄不到来吃,而他还要我们去挖什么保塘,修什么电话!"那挑夫得到了同调,便接下去说:"昨天,保长要我的儿子去读书,说不去上学堂,还要罚钱,说这是蒋经国的命令,不听命令就会倒霉!"那种田的气愤地接着说:"我们赣州人的儿子,又不是蒋经国的儿子,他们自己的儿子有钱去读书就好了,我们的儿子为什么又要蒋经国来管呢?"茶亭中的舆论,此呼彼应,其中有一个说:"我们赣州人有了一个蒋经国真倒霉,他来的第二天,日本飞机就来炸了,你看今年的稻都被虫吃光了,倘使蒋经国再不走的话,我们还是搬到别的地方去的好!"这些话,一句句刺进他们的耳边来。那时,王县长用南昌口音问他们:"你们说的蒋经国是谁呀?"那茶亭老板便讪笑着道:"老表,你难道还不知道这样有名的蒋经国吗?"其时,有一个年纪很老的人,非常气愤地来插嘴道:"听说蒋经国还不到三十岁,像我这样年纪大的人,他都要来管,天下哪有不乱之理?"又有一个年轻的说:"蒋经国叫我们要吃苦,现在吃苦,将来享福,哼!等他给我们享福的时候,恐怕大家的子孙也会死光了。只要蒋经国走了,我们就太平无事了,做百姓的就是要过太平日子!装电话、修马路、造学堂,那都是洋人做的事,我们老表自有老表的事。"……这种种,都是郑子产为相初三年的情况,老百姓们说:"孰杀子产,吾其与之!"

  如此赣南,蒋经国初入这个化外之区,并非一帆风顺。他面对着的敌人:土豪、劣绅、恶霸、土匪、娼妓、鸦片鬼、赌棍、流氓……还不够,连他所日夜计划,替他们谋利益的"老百姓",也在诅咒他。有一时期,他不得不考虑着:"我们要不要干下去?"
 
新赣南如此

 民国三十四年春天,笔者和一位从赣州流亡到南城的邮务员相处。他对我忽然说了一句心腹中流露出来的话:"我们离开了赣南,才知道新赣南的可爱。"他又说:"走到无论哪里,总是乌烟瘴气的,不像个城市。想起了赣州,那么干干净净的,过的是像像样样的生活。"真所谓"不上高山,不见平地",这倒像是子产为政三年以后的舆论,民众眼中,已经有个是是非非的真正交待了。

  记得民国三十二年春间,蒋经国从重庆归赣,偕来的有美国记者福尔门,和《桂林大公报》、《广西日报》、《扫荡报》的几位记者。其时,福氏刚从河南前线归渝,他对政府的豫灾救济非常不满,蒋委员长便让他来看看赣南的新政。这位绝望于中国前途的友邦记者,到了赣州嗅到了怎样一种气息呢?他到了新人学校,和自由自在的囚犯谈了好久(这是判了刑的囚犯受教育的所在)。也到了强民工厂,这是无业游民的技术训练所,看过一个小瘪三出身的乐队指挥,听他舞动胖胖的手臂唱三部合唱的打铁歌。他也挤在人民行列中,看排队向交易公店买盐的情形,又到贫民食堂喝过老弱妇孺们喝的热粥。他到了中华儿童新村,从托儿所、幼儿园、小学、中学一直看到正在设计中的正气大学,走上虎岗的峰峦,远望滔滔的江流。最后,欢迎会上,由幼儿园学生做主人,以歌舞欢笑娱乐嘉宾。最后一个节目,便是台上台下齐声唱那"两只老虎、两只老虎"的儿歌。福尔门离开赣州那一天,他说:"从这儿我看到了新中国的远景!"

  蒋氏的新赣南,大体说来,就是这么一个轮廓。中华儿童新村代表他的百年大计,他说:"三十年后的青年,才是新赣南的真正细胞。"他了解穷人在社会的地位,把无业游民教养起来,才是安定社会秩序的真正力量。一个睡过水门汀的人,才晓得"无衣无食"的穷朋友们的辛酸与向上心理。进入新赣南建设第一步,他确乎肃清了匪祸、鸦片、赌博、娼妓,把旧的赣南付之东流。他的禁赌,是件震动东南的大事,有如商鞅变法,徙木立信,不管豪门巨户,不问皇亲国戚,谁犯了禁便与庶民同科。一位盐务管理局局长的太太,一位专署高级僚属的夫人,新正打牌,便穿了红背心,在公园阵亡将士面前跪了三天,还连续做了六个月的苦工,那么娇嫩的太太,就让草杆磨出了无数条血痕。对于这件事,舆论评价不一。蒋氏本意,或者借此当作令出惟行的榜样。其始,还有些省方和中央机关,听之藐藐。门前站了岗位,庭中牌声如故。蒋氏便公开声言: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谁敢打牌的话,岗兵立地枪决,主管立即扣押。那些听之藐藐的,也就闻风自危,不敢再犯了。

  这样消极性的严刑峻法,行之年余,赣南风气大变,这是他第一步大成功。到了民国二十九年夏间,他才抬出建设新赣南三年计划来。他提出了五大目标:"人人有屋住,人人有书读,人人有工做,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积极建设当然没有消极管制那么容易,可是蒋氏的声誉远驰中外,给国内青年以无上的鼓励,许多到赣南去,带着去麦加朝圣那么热情。有一位梅县青年,他仅仅带了一套夹衣,徒步到赣州来。他一路幻想,以为到了赣州,便不愁没有工做,没有书读,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没有屋住了。这位青年,当然会十分失望的,他后来甚至发出怨言了。蒋氏却坦然说,不能对这样天真的幻想负责。"没有耕耘,哪有收获"?"不劳而获,便是罪恶"!后来,泰和人士也用类似的话来嘲笑赣南:"两个'人',一个'有'。"蒋氏听了大笑道:"两个'人',一个'有',已经不错了。你看,这个世界,多多少少'人'之中,才会有一个'有'?"

  在他的三年计划中,"救济"那一章(第十章)最富有兴趣,他要各县设救济院、强民工厂、义童教养、贫儿教养院、保育院、平民村、妇女工厂,这是多么周密的社会政策。他要建立乡镇救济制度,"所有老弱残废鳏寡孤独,伤病妇孺无所归宿者有所安置"。那时候,他提出了四个要求:①大众化:"只有为大众谋福利的事业,才会得到大众帮助,获得圆满成功。"②经济化:"只有把一个钱当两个钱用,才会不怕钱少,而能创办广大的事业。"③具体化:"只有目标明确,内容具体,时间支配适当,才可减少困难,彻底实行。"④行动化:"只有组织周密,干部健全,贯彻力行精神,才可确保三年计划实现。"--这些话,代表了他的明朗的政治作风,他和旧官僚绝不相同,敢于提出自己的主张。只有他,敢明朗地喊出"社会革命"的口号,不怕戴什么帽子。
 
新中国的梦(1)

民国三十一年七月四日,第四区县长会议开会,蒋氏开头说了一个新中国的梦。他说的是民国六十一年的赣南,那时候:

  在赣县的一个医院,一位医学博士,很兴奋地对睡在床上的一位姓杨的病人说:"我的工作已经完了。好朋友,你的眼睛现在可以睁开来看见东西了,你的耳朵可以听见声音了。"

  那时候,病人睁开眼睛向四周看了一下,觉得很奇怪,于是问站在他旁边的一个青年:"这里是什么地方?"

  青年回答说:"这是赣县医学研究所的附属医院。"

  那个姓杨的老人,依然不很明白。他又问:"你是谁?"

  "我是你的儿子,现在在艺术学院当院长。"

  那时,老人更觉得糊涂了。

  于是他的儿子就开始解释给他听:"三十年前,我们从九江逃难到赣县来,大概父亲还记得,在民国三十一年一月十五日那天,日本飞机炸轰炸赣县,当时父亲的眼睛炸瞎了,耳朵震聋了。从此我们就过着很悲惨的生活。后来母亲还教养了二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不久母亲就去世了。"

  "现在你的弟弟呢?"老人又问。

  "大弟弟在南康防空学校当校长,二弟弟在南京百货公司当经理,妹妹在电车管理处当副处长。"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现在科学进步了,我请医学博士给你开刀,使你能够看得见东西,听得到声音!"

  "真的,我现在重见天日了!"老人说过以后,就慢慢的从床上起来,走到窗边去向外看了一下之后,问他的儿子:"这又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第九层楼。"

  "为什么赣县城里人和房屋这样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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