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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叶新:不为权力写作 / 张耀杰
2009-05-18 10:39 | 阅读(3320) | 标签: 沙叶新, 不为权力, 写作 | 字号:大 中 小

——在中国戏剧文学学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演讲

2009年5月2日于北京



各位前辈、各位同行、各位朋友们好!感谢大家给我这样的荣誉、这样的机会,站在这样的讲台上,来和大家见面、聊天。谢谢,真诚的谢谢!

苏州有个德源文化研究所,是个民间机构,上个月4月11号举行学术年会,请了这个文化研究所的五位导师前来演讲,其中有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章诒和先生,在讲台上,她甫一站定,便环视台下,问道:“下面有卧底的吗?”哗,此言即出,全场哑然。先声夺人,平地春雷!

我今天站在这里,相信台下没有卧底的。我多次说过,我天下无敌,普天之下我无敌人,来者都是客,交往都是友。我不怕卧底,也不怕告密。

章诒和问过有没有“卧底的”之后,就举起手中的讲稿说:“我所有的演讲都有讲稿,白纸黑字,如果要现场查我,我就以讲稿为据,但我出门就不认帐!”

我不像章诒和,没有讲稿,只有腹稿,全在肚子里。如果查我呢?我只好剖腹产。

其实我肚子里什么都没有,没腹稿,没文章。有的倒是一颗不改的痴心、一腔滚烫的热血,一根心口如一的直肠子,外加满肚子的不合时宜。

我今天要讲的话题是:不为权力写作。

为什么要写作?写作的目的又是什么?因人而异,无奇不有。有人为名,有人为利,有人为了赚钱,有人为了升官。有人把写作当作一种习惯,有人把写作视为一种乐趣;还有人说他年轻时写作为了泡妞,中年是为了提级,老年是为了宣泄。甚至有人把写作看作是一种生理需要,就如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爱了就上床;写欲如同性欲。

职业作家们呢?王朔写作是为了心理治疗,王小波是为了追求智慧,刘震云写作是为了以文会友。

毛泽东是怎么说的呢?他说:“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如同列宁同志所说,是整个革命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他还说:“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他又说:“要使文艺……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

毛泽东首先认为文学艺术是分阶级的,有资产阶级的,有无产阶级的,他们是敌对的,是你死我活的。而写作目的呢?是为了教育人民消灭敌人!

古今中外,有哪个帝王、哪个君主、哪个总统、哪个元首,敢像毛泽东主席这样公开宣称文艺的作用、文艺的目的是消灭敌人!

什么是消灭敌人?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杀掉被认为是与你为敌的人!

不但要消灭战场上的敌人,消灭敌对阵营中的敌人,还要消灭自己队伍中甚至消灭自己文艺队伍中的“敌人”。只要你的言论,你的作品,你的文艺观念,你的写作目的,不符合毛泽东的文艺路线、不符合党的文艺方针,不符合社会主义的文艺政策,也会把你当作敌人,也会让你挨整、判刑,甚至被杀。延安的王实味不就是这么杀了吗?1949年之后,历次政治运动,都以文化界为对象,反胡风,涉案几千人,死了多少人?反右派、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文化人,是作家艺术家,死了多少人? “文革”当中,仅以反对毛泽东革命文艺路线、歪曲革命样板戏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就枪毙不少人。当时全国各地的剧团、电影厂、文联、作协自杀的又有多少人!为什么?就认为你的文艺观念是资产阶级的,你的写作目的是反动的,你的作品是有毒的,就把你整死。

怎能想象在最需要真善美,最需要自由、博爱、平等的文艺百花园林之中,会像在中国这样充满暴力、充满血腥,充满屠杀呢?园林变成了刑场!

邓拓有两句诗:“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

我为什么写作?起先目的很“纯正”,很“崇高”。我受中国古代传统文艺观的影响。曹丕的《典论·论文》上的一段话,我至今不忘: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此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写作干吗?为了“经国”,就是治理国家,而对作家本身来说,就是为了声名传之于后,永垂不朽。所以中国古人,要立功、立德,立言。我当然也要立言,就是这个道理。

后来,尤其在文化革命中,我完全接受了毛泽东的文艺思想,为政治服务,为革命写作。因此写了个歌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话剧《边疆新苗》,还参加写作歌颂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的话剧《农奴戟》。1976年下半年吧,我甚至还参加写过攻击邓小平的右倾翻案风的戏,虽然我极不愿意,是分配的任务,但我毕竟参与了。我在文革中的所谓作品,都是垃圾,都是帮闲甚至是帮凶之作。

现在真是“悔其少作”,其实那时我已经不“少”了,20多岁了,快步入中年了。

虽然“悔其少作”,但还没有“悔之已晚”,还没有“悔之莫及”;还不 “晚”,还可“及”,这是因为正当我悔之当初,就欣逢三中全会,让我脱胎换骨。那时国外各种文艺思潮、各种文艺流派,纷至沓来,相继涌入洞开的国门,什么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英国的荒诞剧,法国的新小说,加缪、卡夫卡,乔伊斯,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川端康成,村上春树……五光十色,令人惊艳!中国也相继出现了朦胧诗、裸体画、小剧场,恶搞片,还有“超级女声”歌唱,“芙蓉姐姐”跳舞,以及“下半身”写作。前年还诞生了梨花体诗,去年又出现了“山寨春晚”。争奇斗艳,炫目刺眼。今年更轰动,爆出了“草泥马之歌”:



在那荒茫美丽的马勒戈壁,

有一群草泥马。

他们活泼又聪明,

他们调皮又灵敏,

他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草泥马戈壁,

他们顽强,克服艰苦环境。

噢,卧槽的草泥马!

噢,狂槽的草泥马!

他们为了卧草不被吃掉,

打败了河蟹,河蟹从此消失,

草泥马戈壁。



用的都是谐音,全是粗口,有辱尊耳,幸勿见怪!但这不是我写的,我无此大才。

但我对这一切都很理解,并不排斥,甚至还支持,为什么?因为所有这一切的主义、流派、思潮、表现,这些诗歌、戏剧、舞蹈、视频和“草泥马”,都是对权力的蔑视,对权力的嘲弄,对权力的挑战,都是对权力的解构;使得权力者不安,使得权力者无奈,使得权力者惶恐,使得权力者愤怒。所以“山寨春晚”的出现,才使得“央视春晚”以及一些权力机构、权力官员,甚至人民代表、政协委员等准权力者都如临大敌,加以阻止。

当然我说的权力,是指极权。

极权或者极权主义最早出现于1925年,它强调的是国家权力对社会生活的全面控制和独自裁断,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专制独裁。极权主义的政府不仅要控制国家所有的政治事务和经济活动,还要控制人民的思想信仰和日常生活。一般来说,极权主义有三类:有种权主义,或者叫种族主义,比如南非共和国;有神权主义,比如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有党权主义,比如已经完蛋的纳粹德国和现如今还在世袭着的金氏政权。 1994年南非共和国经过民族和解终于放弃了种权主义,可喜可贺。如今世界上只有极个别的国家,还残存着神权主义和党权主义这两种极权主义。

中国属于哪一种呢?有人说中国是具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又有人说中国是具有美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还有人说中国是这两种主义的混合体。这是从经济形态来分析的。我也早就这么分析过,写在了很早的文章里。

如果从政治形态来分析,从权力结构来分析,有人说中国是共和国,有人说中国是极权国。

我现在认为中国是一个正在变化、正在转型的国家,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中国是从30多年以前的以“文革”为登峰造极的极权社会在转向改革开放之后的后极权社会。但我喜欢把如今一直还在摸着石头过河的当代中国称之为前民主主义的政权,这不但好听一点,同时也表达了我的善意和期待。

正因为我们生活在经济已经逐步开放的年代,也正因为我们的时代正在蹒跚前进,变化得已经不完全是僵硬的全极权社会,而是松动的后极权社会,或者如我所说的是逐步多元的前民主社会,所以我们才有可能进行有限制的自我选择,才有可能部分地调整了文艺观念,每个人也才有可能改变了自己的写作目的。但不论我们现在的写作目的有什么不同,我相信越来越多的人,已经不再为政治集团、为意识形态、也就是说不再为权力而写作了。

为什么呢?

一、权力使人腐败。英国阿克顿爵士的“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的腐败”这句话已经成为政治常识,而且已经在当代中国被越演越烈的腐败所证明。中纪委、反贪局,反腐多年,破案无数,大案要案,层出不穷。你立案侦察,贪官就远逃国外;你实行双规,污吏就上下勾结。一两个贪污犯倒下去,千万个贪污犯站起来,越反越贪,恶性循环,前 “腐”后继,奋勇向“钱”。这是因为权力不受监督,无法制约所致,因为贪污是和权力共生的,你怎么反?又怎么能反彻底!目前的反腐只是维持在百姓不至于造反而权力不至于失控的限度之内。有些地区完全是腐败分子在领导反腐,或者说是潜在的腐败分子在反已经暴露了的腐败分子。

二、权力使人愚蠢。美国学者乔纳森·本道用数学理论证明独立思考的重要性和决策者的局限性,当领导人日理万机时,就要依靠制度化的办法去克服他们认识的局限性,扩大民智,寻求良策,并鼓励官员独立思考。但在极权国家,这种制度化的办法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在这类国家里,大多数权力者的本来就爱独裁,一言九鼎,钟爱“圣断”;自以为天纵聪明,其实是反智低能。他们总以自己的“思想”为“指导思想”,总爱在不同时期提出各种不同的“主义”、“思想”、“理论”、“荣耻观”、“代表观”、“发展观”,来统一全国思想。因此不可能民主选择,不可能科学决策,于是在政策的制定和行政的措施上往往就显得愚蠢。使得权力者和智囊团,无法发挥正常的政治智慧,无法施展聪明才智来应对社会难题,都变成了可笑的蠢才。他们的水平只是“摸着石头过河”,而不是造座大桥过河。

三、权力使人折腾。也正因为权力使得唯我独尊的权力者和唯唯诺诺的智囊团的智商下降,所以在治理国计民生时,不但会反复无常,还会倒行逆施。明明是风调雨顺,偏说是自然灾害;分明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右派都打错了,还坚持说反右的大方向是正确的。明明近几年来农民为了土地,城市居民为了拆迁,群体性事件不断出现,每年都发生千万起悲剧,可官方背景的《社会蓝皮书》居然说近八成城市居民感到生活幸福,而农村居民幸福感更强于城镇居民。这是无耻的谎言!这种思想上的反复无常,认识上的反复折腾,带来社会的极大不安定,不得不使“草泥马为了卧草不被吃掉,而打败了河蟹”。

四、权力使人残忍。所有的权力者都会被权力聚焦效应放大,而因此获得成就感或幸福感或快感这样的高峰体验。按照马斯洛的理论,这种高峰体验不会持久,更无法忍受它的消失,所以只有不断地获取权力、使用权力、扩大权力,才能满足对权力的依赖性。这种依赖性如同吸食海洛因。吸毒者为了获取毒品会丧尽天良,无所不用其极。权力者为了夺取和扩张权力也不惜使用最残忍的暴力。夺权和吸毒的过程完全一样,只是权力的毒害大大超过吸毒。吸毒者不可能依靠自己戒毒,需要他人的强制。权力者也不可能依靠自己来消除权力所产生的毒害,必须对权力进行监督和制衡。当权力者不接受权力之外的监督和制衡时,它就立刻会变得毫无理智,毫无人性,如果你还想共享权力或者更迭权力,它就会变得疯狂,变得残忍,甚至动枪、动炮、动坦克,造成巨大的社会灾难。

如果你是一个作家,你为权力写作,你就是为腐败服务,为愚蠢服务,为折腾服务,为残忍服务。如果你是被迫的,还情有可原;如果你是自觉的,那你怎能逃脱帮凶之责、贩毒之嫌?

我再说一遍,我说的权力是极权,是不受监督,不受制约的,是不由民主选举的极权。

不为权力写作,包括不为权力意志写作,不为权力的意识形态写作。

六个一、主旋律、献礼作品、政绩节目等等,都是权力意志、权力意识形态的在文化政策上的表现。真正能够打动读者心灵的,真正能传之久远,为中华文化的积累作出贡献的,绝不可能是权力意志的产品。老舍写过《青年突击队》、《红大院》、《女店员》、《全家福》、《方珍珠》等等,都是主旋律的,权力意志的作品,至今还有谁记得呢?后来他的《茶馆》恰恰不是根据权力意志,而是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写出来的;是抛弃了原来的政治任务,选择了自己的创作计划,所以才成为经典的。

今年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诞生50年,上海在隆重庆祝。当初创作小组上报了好几个题材,其中排在第一个的是《大炼钢铁》、第二名是《女民兵》,而《梁祝》排在最后,当时的上海音乐学院院长孟波却点了这最后一个。这一圈一点相当重要,是起死回生,于是才有了今天的《梁祝》。《大炼钢铁》、《女民兵》光听名字就知道是权力意志的的题材,而《梁祝》表现的却是深刻的人性,恒久的爱情,才能感动了好几代人。如今在世界上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梁祝》优美的旋律,但不是主旋律,是真正的艺术旋律。她是今世的经典,也将是传世的经典。如今还有孟波这样的领导者吗?真应该向他鞠躬致敬,他维护的不是手中的权力,而是心中的艺术,才有这可敬可爱的一圈一点!

性格即命运。作家的性格决定着作品的命运。你的性格是怯懦的,你的意志是软弱的,你低三下四,你左右逢迎,你惟命是从,你讨好巴结,你怎么能够写出有尊严,有个性、有生命、有艺术的作品呢?不可能。

可见作家最重要的素质就是独立的品格,自由之精神。

总之一个称职的作家,一个有尊严的作家,一个真正想为这片多灾多难的热土、为你深爱着的人民写出好作品的作家,必须:独立苍茫,顶天立地。天马行空,无傍无依。无拘无束,豪放不羁。不当奴才,不做工具。不接圣旨,绝不遵命。敢想敢说,敢于直笔。敢爱敢恨,敢于犯忌。敢哭敢笑,敢于放屁。只信科学,只服真理。心灵自由,不为权力!

2009年5月2日于北京



转自博客中国:

http://www.blogchina.com/
 
一介书生的“出走”
from 南风窗杂志的BLOG by 南风窗

  本刊记者 章剑锋 发自北京、上海

  

  3个月前,当中国戏剧文学学会决定将“第六届中国戏剧文学金奖特别奖”授予剧本《幸遇先生蔡》的时候,沙叶新予以拒绝。他的理由如下:我是名誉会长,作品又得奖,等于是自己选自己。我更希望把名额空出来,给别的创作者。那些人可能比我更需要这个奖,他们需要支持。

  这样一来,沙叶新失去了一项荣誉,以及一笔10万元人民币的奖金。

  “有些人是争着挤着进来。沙叶新倒说他不需要,这个人的可贵之处就是这一点,他的独立性,不被任何东西左右。”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长曾献平说,“但他的剧作又是够水平的,不参评,我们认为不合适,还是要给他一个奖……”

  此后,评委会别出心裁地为他量身订做了一个“评委会奖”。颁奖那天,沙叶新的一出话剧《江青》正在香港公演。首演结束,曾献平上台为他颁了奖,奖额1万元。

  “我认为这是对我的鼓励,对我的期望,”沙叶新说,“但我不认为这是应该的。”

  2009年,在中国戏剧文学学会的全国代表大会上,沙叶新发表了一篇题为《不为权力写作》的演讲,反思了自己的创作,公开亮明了“不当奴才,不做工具,心灵自由,不为权力”的立场,引起一批创作者的激烈响应,有人提议将此当作一项艺术“宣言”。曾献平亦是赞同者,认为沙叶新“说出了大家的心声。我们的作家,做奴才的太多了,人才很少”。

  40年以来,纷纷扰扰,人生如戏,一切尽归尘芥。对于沙叶新而言,在行将老去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如愿抵达这样一种自在境界。

  “从心所欲,不逾矩,正好70岁,”他说,“现在身不由己的时候不多了。身不由己那我就不干嘛,又不愁吃不愁穿,以前还有个生活问题,稿费问题,工作责任问题,现在完全不同了。”

  

  当年吹鼓手

   《不为权力写作》的演讲发表后,中国戏剧文学学会理事会集体讨论是否将此文收入他们的会刊,这引发了一次辩论。有理事认为文章标题欠妥,宜加上相应的定语作修饰,“怎么能不为权力写作呢”?但是在压倒性多数意见的支持下,会刊最后全文刊登了这篇文章。

  “好像已经到了应该提出这样一个口号的时候,是真理,就要传出去。我不强迫大家接受,但我希望让大家知道。”沙叶新说,“80年代开始,这个问题实际上是被公开提出来了的。”

  1980年代,沙叶新在自己的一些文章中就呼吁抛弃文艺创作的工具化和附庸化倾向。他在一篇文章中批评当时的戏剧创作僵化、保守和陈旧, “仍然习惯于配合形势,急功近利”,“某些戏剧界领导总是好心地希望舞台要为观众树立可以学习的高大的英雄形象,从而使观众看戏之后受到教育,提高觉悟。”

  在此之前,沙叶新是从来不敢这样想的。在那个样板戏和批判文章盛行的年代,人人均以能为权力意志服务而自我满足。沙叶新也不讳言,若那时候有机会,他也一定会非常尽心尽力地去写样板戏,参加各种御用写作班子。由于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时,发表文章去与姚文元商榷一个西方音乐的审美问题,开罪了人,故而一直坐着“冷板凳”。

  “文革”期间,沙叶新曾参加过《解放日报》一个专事批判文章写作的五人小组,这是一个松散的“组织”,往往是上面抛出来一些材料,作者接受报社组稿,干的就是指哪儿打那儿的活。

  沙叶新那时还只是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一个普通编剧,也属于“要跟着江青同志闹一辈子革命”的队伍里的一员。当时的他,内心阳光,单纯,被潮流裹挟着,酷爱样板戏,甚至还匠心独运,将刚出生的女儿也起名作“沙智红”,小小一个名字,就囊括了三出样板戏。

  “那时候我们是很快乐的,他经常是一边走路一边哼样板戏,”沙叶新的朋友程继尧说,“我们觉得,哟,他唱得不错啊。”

  1969年,在黑龙江插队的上海模范知青金训华,于一次特大山洪中为了抢救两根电线杆而送了命。正在干校劳动的沙叶新终于得到了一个“奉命写作”、一展襟抱的机会。市里点名要求他以金训华事件为素材创作一出话剧。

  接到任务后,沙叶新就像一个新战士拿到枪一样激动。跑到黑龙江去深入生活,当地的文化部门亲切地把他称作是“江青同志身边来的文艺战士”。这种经历可谓刻骨铭心,让他自己也不由为之感到巨大荣耀。

  “在思想受到牢笼限制的阶段,比如当时个人崇拜风气非常浓烈,他也不可能跳出这种崇拜,‘文革’中如果你让他拿笔抨击知青‘上山下乡’,那这还做不到,”曾与沙叶新在上海人艺剧院共事的李守成说,“但在那种局限性下,他也觉得要把自己的看法写出来。”

  1970年,以歌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为主旨的六场话剧《边疆新苗》进行公演。虽然只是一部主旋律作品,但其中崭露出创作者与众不同的个性,这出话剧以幽默风格见长,没有将主人公不着边际地“高大全”化,演出效果还不错。

  公演阶段,沙叶新邀请了一些朋友去观摩。程继尧也是一位。他还当真了,带着一个小本子,一边看戏一边不时记下几句词儿。看到剧中有知青偷老乡的鸡,并大张旗鼓地杀鸡拨毛等情节,程继尧感觉戏里有不少自由化成分,回头极郑重地给沙叶新去信,提醒他注意不要丑化贫下中农形象。

  这提醒就如一根引信。之后关于这出剧花花草草太多的批评日益增多。很快,时任文化部长于会泳点名要向这出话剧开炮,从上到下便一齐行动起来。沙叶新原本准备在全市批判会上为自己的艺术观点申辩,但权衡一番,还是放弃了这种书呆子的做法,撕毁申辩稿,乖乖检讨,并继续去黑龙江“深入生活”,修改剧本。此种委屈相从的经历给他造成不小的伤害。

  1983年,沙叶新已经是一位如日中天的剧作家,忆及此事,他写下了这样的话,“一个人做违心的事最为痛苦,这种内心的巨大痛苦,使我当时几乎精神失常。”

  时隔27年后的今天,沙叶新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毫不犹豫就将《边》剧归入“尊命文学”。他这种看法,在“文革”结束后越来越强烈,以致认为这种作品比帮闲之作还要厉害,是帮凶了。

  “我歌颂的是什么?就是生命还没有一根木头珍贵。你只有尊重自己的生命,才能尊重别人的生命。你自己都不保险,这怎么行呢?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要有前提的。”

  “四人帮”垮台了,样板戏等基于权力意志而建立起来的一应华美艺术幻象瞬间坍塌,这种强烈的冲击动摇了沙叶新那一代知识分子心目中的权力意志神圣至上性,虽然此后沙叶新并不曾摆脱奉命写作的束缚,但他在扮演一个吹鼓手的同时,依然在寻找独立艺术个性复萌的空隙。

  “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头5年,是我最活跃的时候。即使是奉命写作,我在拿到题材时,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脑袋已经长在我的肩上。”

  

  禁戏风波

  沙叶新第一个未奉命的自选动作,发生在1979年夏天。上海当时发生了一起轰动全国的诈骗案,一个试图返城的知青求告无门,冒充北京的高干子弟招摇撞骗,引发一连串官场丑闻,连时任上海市委副书记都坠入彀中,为他提供便利。

  这个名叫《假如我是真的》话剧剧本写出来,一直找不到地方发表,后来投到中国社会科学院主办的思想前沿杂志《未定稿》,才得以面世。排演后,反响热烈。此事惊动了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部长看完排演后,建议只进行内部演出,不要公演。

  内部演出也是盛况空前,一时之间,全国几十个剧团都在演这出戏。上海一名意识形态旗手随即通过《未定稿》发表文章,将此剧斥为败坏干部队伍形象的毒草。

  与沙叶新合作此剧的李守成向本刊记者介绍,当时有人劝诫,不应该写到市委书记那一级,写到处级干部就差不多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民间意识当中反特权是比较强烈的一种声音,有些干部有权了,就为自己干事儿了,相互有所求,就这么写了,不是说这个戏是为了把谁搞臭。”

  程继尧对这出话剧也有自己的观感,觉得在艺术表现形式上还是过于粗糙,有点像活报剧。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沙叶新及这出戏的支持,认为很有战斗力,反映的问题很现实。他看到批评文章后,提笔撰文为《假如》一剧鸣不平,表示如果要批判,自己愿意陪绑。

  事情闹到了北京。时任中宣部部长胡耀邦建议召开全国剧本创作座谈会。1980年初,这个座谈会在京西宾馆举行。会议由时任中宣部副部长贺敬之主持。会上有人指斥《假如》一剧的几个作者都是“文革”时期的造反派,对于剧本的分歧意见很大,会议不得不为此延期数天。据李守成回忆,会议后半段,贺敬之告诉上海人艺代表团,意见越来越一致了,你们放心,回去后是可以演的。

  最后一天会议,胡耀邦亲临讲话。谈到这出戏,他说:“我觉得作者是有才华、有前途的。在如何正确对待青年作家的问题上,我们大家不能再犯过去的错误,不能嘲笑他们,更不应打击他们。”

  但胡耀邦最终没能为《假如》一剧网开一面。因为上海有人打电话到北京施压,表示如果同意此剧继续演下去,就请中央下一个文件。

  最后出现这样奇怪的一个局面,让上海人艺的人感到既意外又失望,带队的一位老艺术工作者表态,“服从中央,顾全大局,不是毒草,不演为好”。彼时临近春节,散会前还举行了迎春联欢,上海人艺的人都缺席了。李守成说,“没有什么情绪联欢了。”

  从北京败阵而归,适逢《假如》一剧的最后一场内部演出,沙叶新心里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坚持剧终时要上台向全场观众道别,“我脾气很梗的,我非要上台,说什么呢?我说‘我要向遗体告别’。”

  对于《假如》一剧的不幸折戟,沙叶新本人是态度鲜明的。同年他还发表了一篇题为《扯“淡”》的文章,认为这一年的话剧舞台面临淡季,与该次会议之后的风气不无关系,是那种“不了了之”的“变相禁戏”做法,致使带有火辣辣味道的干预生活的 “剧目几乎全都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适逢拨乱反正时期,这次风波一开始并没有给沙叶新造成显见的不利影响。在中国的传统社会生态中,这是极罕见的。不仅如此,当沙叶新的话剧《陈毅市长》演出引起轰动,剧作者本人瞬间就被推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光环之中,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接纳。《陈毅市长》系沙叶新奉命为迎接上海解放30周年而作,整出戏通过一系列零碎片断串成,刻画了一个较有个性的共产党干部形象。此出话剧在北京演了30场,还被搬进中南海演出。

  李守成说,“当时我们还没有感觉到什么。一些老同志跟我们说,这是真不容易…… 掌权的人自己也经历过因言获罪、因戏获罪的惨痛经历,不可能自己一解放后就又重新抡起棒子打人。”

  禁戏风波,使沙叶新对胡耀邦生出不少好感。《陈毅市长》在北京演出期间,胡耀邦来看戏。当时沙正奉命创作另一出戏,已经离京前去安徽,失之交臂,颇觉抱憾。

  “他到舞台上找我,问‘叶新沙呢?叶新沙呢’?幸亏不是古代。要是放在古代我就要改名字了。”沙叶新打趣说,“他比较尊重知识分子,比较懂知识分子,没有歹心。”

  1985年,上海人艺老院长黄佐临退休在即,选举新院长。在黄等人的支持下,沙叶新高票当选。这一年他还不是党员,黄佐临写信劝他入党。经过一番慎重考虑,“一般群众”出身的沙向院里递交了入党申请。院里虽然批了,但却在市里卡住了。这时候沙叶新知道,禁戏风波还没有完全平息。

  人艺的几位院领导随后将此情况写信向中央统战部知识分子处反映,信件很快被转到了胡耀邦处,胡耀邦认为沙叶新符合入党条件,进行了批示。入党第二年,沙叶新就成了上海市的模范党员。

  

  赶鸭子难上架

   当选院长,沙叶新一开始不大想干,担心纠缠于行政事务再无机会写作。黄佐临开导他,不妨将此当作一种生活体验。就这样,他硬着头皮担任了一届院长职务,就向市文化局和院里打报告,准备挂冠而去。但局里、院里均不同意。

  沙氏的院长当得比较有“特色”。自己只管剧目业务,人事和财务等行政性事务概不插手。尽量少去局里开会,少主动找上级官员。凡有这方面公务,大都委托其他领导代劳。

  “偶有闲情写小品,绝无俗气见高官”。从前一心钻在笔墨间,沙叶新对官场的基本常识一窍不通。当上院长后,有人请教他官居哪一级。他不假思索就回答,“我是院级干部”,出了洋相,回头深究一番,才明白自己是个“区区处级小吏,享受局级待遇”。

  一次辞职不成,勉为其难又干了4年,此时社会环境和文化氛围已经发生变化。所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背后的议论也渐渐多起来。有人到局里反映沙叶新公款出国、搞小宗派。1993年,在还没有被一摊俗务搞得狼狈不堪的时候,他再次请辞。这一次再无人挽留,悉听尊便了。

  “我不是个复杂的人,没有太大的城府。人要活得有尊严,老是低三下四看人眼色,哪有尊严?”

  这种性格,早为他的离开埋下伏笔。

  1984年,22年未换届的上海市文联改选。传闻当时年已80的文坛巨擘巴金年事过高,不适宜再担任主席一职。看到候选人名单,文联委员沙叶新觉得头都大了。主席候选人正是那位被《假如我是真的》着墨刻画过的为骗子提供用车便利的原市委副书记,此公年岁比巴金还大。

  换届大会现场有高官压阵,大家能做的无非就是鼓鼓掌、吃吃冷饮。然而沙叶新不干,当着候选人及一干领导的面发表反对意见,称中央号召领导班子年轻化、知识化,巴金同志80岁,候选人比巴金同志还大一岁,不符合号召。此外,文联主席要在文学艺术的某一方面有很高造诣,候选人并非如此……

  这一发言在会场上炸开了锅。沙叶新之后,陆续有13个委员上台发言,建议要么候选人改任顾问,要么对主席名单再酝酿。换届大会由此无法当场投票,只好延期。到投票那天,沙叶新发现主席候选人仍是他反对的那个人,感觉无话可说了。

   “中国的作家被驯化得基本上差不多了。没有是非观,上海就是这样,明哲保身的人多,仗义执言的人寥寥无几。”沙叶新说,“我觉得不公平,既然规则是那样的,我作为被会员们选出来的委员,当然要讲话。我不说话,不是等于欺骗人嘛。”

  最后他还是投了反对票。

  同样是因为“规则”问题,1992年,还没有卸任院长的沙叶新又踢了人家的场子。当年6月,“中华首届广告模特大赛”在北京举行,各界高官皆来捧场。沙叶新是名流云集的评委会评委之一,赛到尾声,赞助人以“撤资”威胁改变了规则,将自己圈定的选手重新塞进总决赛。

  评委们都不吭声,唯独沙某人长有一根直肠子,自作主张地跑到台上去宣布,“未经公证,比赛结果不作数。”规模空前的一届比赛就这样黄了。事后有人找来,警告他到此为止,否则当心小命不保。

  在不同的环境和对象那里,“规则”的面孔以及适用尺度是不大一样的。这一点沙叶新似乎从来就没有搞明白过,也不愿意去搞明白。

   “他那样做,我觉得首先在于他不改变自己。留下这样一个不改变自己的人,至少他还能改变像我这样的人,”程继尧说,“我至少不受世俗社会的影响。”

  现已退休的程继尧,半生均为主流话语贡献笔力,是个老社论工作者。他不大认同以前的工作,自愧不如沙叶新那样有社会责任感。每次与沙坐在一起,总觉得矮人三分,“干着简直不是人干的事情,有时候我也是牢骚满腹,但我们不是一个量级的。”

  年方54岁即卸任的沙叶新,从引退那天开始,便跳出了一介文艺鼓手的方寸天地,投身到更为现实的观察、反思和书写之中。人老的时候,泪腺大约也会发达起来,每逢看到山西黑煤窑、穷人家的学生捡剩饭吃、代课老师贫困无着等不平事,他就抱着电脑黯然垂泪。

  “他觉得简直痛恨至极,受不了,”李守成说,“有两个过去的同学劝他,不要那么激愤,好多事情就不要在乎了,应该怎么怎么样,他脸色马上不好。我感到让他换一种观念生活,他接受不了。”

  去年11月,沙叶新去欧洲演讲,到了巴黎和波恩等8个城市参观。在卢浮宫,他瞻仰了世界三宝:维纳斯雕像、蒙娜丽莎油画和胜利女神石像。后又参观贝多芬故居。每遇一个作品,他就鞠上一躬。这一路上,就像一个朝拜者。面对这些真正不朽的巅峰之作,他领悟到了堪以永恒的所在,于是下定决心要重拾创作计划,以此表达自己对这个社会、对弱势群体的关切。

  “只要我的情感是这样,我写出来的文学作品,就更能表现我内心深处所想的,欧洲之行,更加促使我坚持。”

  正是春寒未消时节。埋首书斋的沙叶新,面色略显枯槁。虽然说不上风烛残年,但也不是什么风华正茂了。癌症的戕害,让这个小老头有点儿变了形,身上一袭皮衣空荡荡的,一副眼镜就框住了半张脸。早年的意气风发模样,如今都已成了被锁定在相框里的影像。

  “人到了衰竭期,心理上是有反应的,我认为我还有创作能力。”他拉开书柜给记者看,“书这么多,一直可以看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计划外还想写一个话剧,一部10多年一直想写的长篇,写不完也可以写一半。”

  
 
沙发!:D

我就不和大家客气了 -- 不卧底了, 先坐下了! :)
 
沙叶新也都古稀了,想当年在人艺小剧场看奚美娟周野芒演他的《寻找男子汉》,恍若隔世,当时还称他是青年剧作家呢。他在《围城》的电视剧里还友情客串演了个四喜丸子诗人,有几分诗人的气质,也有点傻乎乎的却终于抱得美人归,他的形象也谈不上叫沙老。不过他倒是很有幽默感,心态好,所以不见老吧,记得新民晚报介绍他的怪怪的名片:
沙叶新
人艺院长 -暂时的
剧作家-永久的
其他无数头衔-挂名的

艺术家要有自己的性格,大部分搞艺术的人为了成为宫廷艺术匠可是削尖了脑袋,给王爷请安唱唱堂会,歌舞升平就觉得无上荣耀了。至于和主旋律唱唱反调,做个敢于说话有个性的艺术家,还是不容易啊。

随便顶一下贴!
 
艺术家要有自己的性格,大部分搞艺术的人为了成为宫廷艺术匠可是削尖了脑袋,给王爷请安唱唱堂会,歌舞升平就觉得无上荣耀了。至于和主旋律唱唱反调,做个敢于说话有个性的艺术家,还是不容易啊。

艺术家,艺术匠……好称呼。

不敢说绝大多数,保险点儿,说大多数——艺术从业者,也就是拿艺术当个饭碗,连“玩”都说不上。这些人和街上那千千万万从事各样行业的人、譬如诸多为了保饭碗为了争提升玩点办公室政治的、譬如诸多朝九晚五图个自在的,一样,不值得捧也不值得贬,很值得理解一下。

玩各样艺术的,要说有个性,不容易,却也不太难。个性一把另类一把,还能闹个什么有气节有胆量的美名呢。

玩艺术,跟做学问似的,真正难的,是耐得住寂寞。那买卖,聪明人不做,笨人又做不来,倒是那些有病的,时常能做出些门道。

听精神科医生说过,艺术天才们的精神健康状况,多在常人之下。
 
艺术家,艺术匠……好称呼。

不敢说绝大多数,保险点儿,说大多数——艺术从业者,也就是拿艺术当个饭碗,连“玩”都说不上。这些人和街上那千千万万从事各样行业的人、譬如诸多为了保饭碗为了争提升玩点办公室政治的、譬如诸多朝九晚五图个自在的,一样,不值得捧也不值得贬,很值得理解一下。

玩各样艺术的,要说有个性,不容易,却也不太难。个性一把另类一把,还能闹个什么有气节有胆量的美名呢。

玩艺术,跟做学问似的,真正难的,是耐得住寂寞。那买卖,聪明人不做,笨人又做不来,倒是那些有病的,时常能做出些门道。

听精神科医生说过,艺术天才们的精神健康状况,多在常人之下。

阿墙说的好啊,成名成家啊的都是有点paranoia 一根筋,不过很多艺术家们也不觉得寂寞,即使是无人喝彩,他们也无所谓,他们自己沉醉在其中,在他们创作的天地里自由翱翔。 多年以后,也许他们身后,世人才可能发现他们的价值。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不管怎样,他们生前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幸福的。整体想着物欲世界的东西不能自拔,估计也出不了门道。那些精神病人,可能因为有着一条道走到黑的胆魄,所以最后可能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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