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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燕儿
（林里--DDL）
2005年8月
（引子）
三德从小没上过学，斗大的字儿认不得几个，可是他会拉二胡。不管什么样的歌，只要你唱一遍，他就能记住调调儿，然后用二胡拉出来。他看过一场电影，可以把里面的插曲从头拉到尾。三德和知青在一起的时候，听他们唱过一个外国歌，歌名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觉得这个歌好听，听了一遍就会拉了。可是二牛自己不会唱，却讨厌三德用二胡拉这首歌，只要听见他拉就骂他。三德心里很不服气，但他惹不起二牛，二牛是个二俅。三德就只能回到自己屋里拉，开始，瞎眼婆婆听不惯这个歌，爱唠叨，三德不理她。后来，她好久没听见三德拉这个歌了，瞎眼婆婆心里觉得欠了点啥，就问三德：“咋听不见你那个曲儿了？”三德还是没理她。
知青们走了，连二牛也走了，这是三德原来就能料想到的， 现在他也不用在自己的屋里拉这首歌了。可是在一起耍的时间长了，人这么一走，他心里还是有点那个。三德没法把自己的心情告诉村里人，听见大家念叨起知青的时侯，他就独自一个人提着二胡，来到原来知青点旁边的坟地边上，拉一遍这首歌，他过去常在这里听知青们讲故事。
（一）
珍宝村坐落在梁山脚下，是汉江和褒河汇集的地方，水清土肥，种啥收啥，不光粮食收成好，苹果园里的果子更是远近出名。老人说，梁山上有石燕儿，碰上一些下雨天，石燕儿还能飞起来，所谓“风欲起而商羊舞，天将雨而石燕飞。”所以人们又把它叫雨燕儿。
这一天，三德和知青一起挖秧。挖秧不算是重活儿，麦子收过后，秧插到田里了，等秧子长不到一尺来高，第一遍要先用锄头顺着一垅垅的秧苗，把泥巴刨一刨，草挖一挖，给秧子松松气。不小心伤到点秧也不要紧，泥巴培上去，秧苗还会再发。第二遍和第三遍就要用手挖，爬着腰，弓着背，搂过来一把泥巴，培到秧根底。碰上个清凉天，人戴着草帽，光脚站在水里，也还凉快。但碰上闷热天，下面蒸，背后晒，也就不舒服了。
女生们挖得快，她们挖到地头，就要换到另一块田里。成燕临走还回过头来说：“你们挖得这么慢，光知道偷懒啦！”说完自己咯咯笑了笑。和她一起的妙香没说话，眼睛都没见往过来瞅。
下乡养女不养男，女知青下来后，一个个就象气吹的一样长开了。成燕胖胖的，脸上倒没太显出来，屁股却很突出。妙香赶不上成燕那么胖，但人看上去，该凸出来的凸出来了，该凹下去的也刚刚好好凹了下去，再加上细皮嫩肉，脸长得俊秀，气色也好看。男生们一个个又黑又瘦，只有大个子二牛是个黑胖子。
男知青们望着远去成燕的背影，她壮健的身子装在肥肥的绿色军装裤子里面，走起来一扭一扭。二牛突然问：“你们说婆娘们到底哪里最好看？”
小和尚不加思索随口说出：“脸谱嘛，大眼睛，双眼皮，小嘴巴，还有两个酒涡涡。就象妙香… ”
“你还嫩，懂个屁，少看脸谱，老看身材，好婆娘要看腰身。”李勇好象更懂行。
“对了，还有奶包子！可要是脸长得丑了咋办？”小和尚想，只要脸庞好看，就能拿得出手。
三德说：“反正关了灯都一样，不过，篓篼大的婆娘生的娃是又白又胖。”他刚从四川江油花一百二十块钱领回来了一个媳妇，是这里唯一有女人的男人。他媳妇马秀珍长得又瘦又小，可那是他自己的媳妇啊。所以，他说这话一半是真心，一半是想讨好二牛，他看得出二牛的眼睛瞅的是哪儿。
“哪，让咱关了灯，把你们马秀珍试一试？”二牛一点儿都不领情。
“咳，咱说事不对人。再说我们那是乡下婆娘，别脏了你们知青的眼。”三德并没有真生气。他想起把马秀珍领回来的时候，一路上，她都怕他，躲着他。他可是碰都没碰她一指头。回到家里，到了晚上，她还是一句话不讲。三德就想：“我来把她吓一下。”突然问她：“你看见过狼没有？”
“没有。”她眼睛都没抬。
“我也没有。”三德一下就觉得没意思了，转过身子睡了。现在想起来，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我咋问她这背时话呢？”
二牛问鲁大河：“你说说看呢？”
“我不知道。”可是看他咧嘴一笑的样子，心里一定有啥瞎瞎货。
“说嘛！又没别人。”
“晚上再说吧。”
这就是说，鲁大河晚上要到坟地讲故事了，今天可能是黄段子咯，大家可来劲啦，赶紧几下挖完了秧。
（二）
晚饭还是老样子，大师傅又把米饭烧糊了，茄子块儿也没洗，就放在大毛边锅里用水煮，煮烂后洒点盐，浇上一小勺明油，就是黑呼呼一锅烂茄子，看上去象猪食一样。今晚男知青没心思骂大师傅，急急忙忙胡乱吃完晚饭，就一块儿到了坟地。他们常在这里听鲁大河讲故事，他讲过“梅园路十三号凶宅”，“一双绣花鞋”什么的。在这墓地里讲故事，地方背静，啥都敢讲，可以躲开知青点的老场长胡连和那些女生们。如果要讲恐怖的故事，有时候会害怕，周围有点风吹草动，身上会起一层鸡皮疙瘩，大家就挤得越来越紧。
大河微微一笑，先问了一句：“你们说，世上哪个女人最漂亮？”
大家嘿嘿笑了笑，都怕露怯没有言声。他停顿了片刻，收住笑容后说：“自古都把世上的美女比喻成‘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那应该指得是貂蝉西施，王昭君和杨玉环。其实呢，”他指着哗哗流淌的褒河说： “世上长得最漂亮的女人，应该是褒城的褒姒。她长得到底有多漂亮，哪里最漂亮？自古以来都没人知晓，所以呢也没法来形容。”
入夜的天空很晴朗，象一口锅盖压在头顶，金色的月亮弯弯倒挂在兰滢滢的天上，星星是树上的红元帅苹果，伸手就可以摘下一只。近处的稻田里青蛙“呱呱”地叫着，轻薄起一层淡淡的雾霭，村里矮小的屋子闪着点点混黄的亮光，屋顶上绕着一缕缕麦草青烟，一直飘扯到田里。晚风沿着水面吹着，送来秧苗的清香，夹杂着麦草的烟味。风儿扑到身上，一阵阵凉，一阵阵暖。
“周朝自武王伐纣开国，八百年江山，全靠宫中藏有一个镇国神物。传说是褒城有一个神人，一日化为两条龙，飞到宫中戏耍的时候留下这神物。宫里一直说是‘龙涎’，就是一口痰。到了周公和召公的时候，谈起了这个神物，两人都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于是打开了宝盒，可是不小心掉到了地下，神物流出来，先是粘呼呼一团，然后变成透明的蝌蚪，在空中游来游去…”
小和尚忍不住了:“到底是啥？”
大家一齐呐喊：“你急啥呐！”
“周公和召公看明白了神物，没有吱声，赶紧收了起来。可是站在旁边一位十二岁的婢女，见到神物时，不由得浑身着了魔一般，发热发痴，口开心跳。后来，就发现她的肚子也慢慢地大起来了。”
嘿，嘿，嘿！大家都笑了。
“四十年后，到了宣王的时候，这个婢女五十二岁了，她生下一个女婴。王后知道后，觉得这是个不祥之物，就下令叫人把女婴用草席包了包，扔到清水河中。”
“这一天，有一个卖弓的，走到河边，看见几百只鸟围在一起。搭弓射箭，鸟也不肯飞走。他走到跟前，才看清是鸟儿们从河里啣上来了一个草席包裹。他用弓赶走鸟，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是一个女孩，就收养了下来。卖弓的走到褒城，住进一个客店。孩子饿得哭个不停。店里的老板娘刚刚生了一个孩子死了，就用她自己的奶喂了孩子。老板娘喂过孩子后，就舍不得让她离开自己了，她对卖弓的说：‘你一个男人，走南闯北的，怎么带得了孩子，不如留给我吧。’卖弓的一想也有道理，就把孩子留了下来。”
“这女孩养在褒河边，就起名叫褒姒，她长到十四岁，就出落成了一个美人坯子，只是住在荒山野水，很少有人见到。那已经是到了周幽王的时候了，那年歧山大地震，山倒河断，就象唐山大地震一样，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周幽王根本不管抗震救灾，反而下令到普天下找美女。大夫褒响进谏幽王，劝他招贤抗震，反被革职关进了监狱。褒响的儿子洪德去给幽王赔罪，想求他放了父亲。幽王说：‘你若能给我找来一美女，能让我天天看见，都觉得她漂亮，我就放了你父亲。’”
“洪德回到褒城，过河时刚好碰到褒姒在河边打水，看了一眼就不由得大吃一惊，天下竟有如此尤物。洪德赶忙回家，备了三百匹布，买下褒姒，连夜赶往长安，上奏幽王。幽王闻奏，说洪德献来一个美女，就传旨带褒姒上殿。褒姒上殿为幽王献舞，先求将周围的人退下，乐师也只能躲在幕后。然后她翩然起舞，她一边舞，一边慢慢把身上的衣服一条条扯开，然后再撕成一寸来长的碎条撒开。褒姒每撕下一条，幽王就为她的美丽而震惊一次，直到她全身一丝不刮，幽王不由得一把把她搂入怀中。此后，幽王十日不理朝政，日日与褒姒寻欢作乐。”
“幽王不愿让别人看到褒姒的美丽，就把她藏在琼台，外人谁也见不到。太子听说父王寻得一个美女，很是好奇，等到幽王终于上朝的那天早上，他就潜入花园。褒姒在琼台看见太子也不回避，只顾随着舞乐跳舞，还将衣服一条条撕成碎片，与花瓣混在一起撒向花园。太子看得入神，不觉忘了时间。等到幽王退朝，直入琼台，撞到太子在花园，心中很是不快，就问他：‘你看到的褒姒哪里最漂亮？’太子将自己看到的如实上告。幽王听了心里嫉妒，就把他贬到了申国。太子人到了申国，还是日夜想着褒姒，就偷偷溜回京城，想再看上一眼。幽王知道了，很生气，就将太子废掉，永远不准进京。”
“从此，除了裁缝之外，京城里的人谁都见不到褒姒。当她把衣服全撕碎了，幽王就叫裁缝到琼台为褒姒做衣服。衣服做好了，幽王就问：‘你看到的褒姒哪里最漂亮？’ 裁缝把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如实上奏。如果裁缝答的和他心里想的一样，他怕裁缝告诉别人褒姒最漂亮的地方，就把裁缝杀了。如果裁缝答的不对，他觉得裁缝出去后，告诉别人的不是褒姒最漂亮的地方，也很生气，还是要把裁缝杀了。”
“最后，京城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小裁缝，他被传到琼台为褒姒做衣服。衣服做好后，穿在身上很漂亮。褒姒说：‘你是我最后一个裁缝了，我问你，世上哪个女人最漂亮？’ 小裁缝说：‘当然是皇后啦！’‘哪你说，我身上哪里最漂亮？’说完，就把全身的衣服一下就脱到了脚下。小裁缝不敢抬头看她的脸，他也不敢往下看。他低着眼，只看到褒姒的上身，嘴里说不出半个字。‘说呀！你说不说？’‘皇后全身都好看。’ 小裁缝心里怕得慌。‘不行，你要说到底哪里最好看。’ 褒姒拿起小裁缝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小裁缝就晕倒了。
等他醒过来，幽王问他‘你看到的褒姒哪里最漂亮？’ 小裁缝说：‘皇后肯定是全身到处都漂亮，我当了一辈子裁缝，还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仙女。可是，她美得太震人了，还没等看清，我就震昏过去了。’ 幽王听后放心了，不仅没杀他，还把他放掉了。”
“小裁缝活着出了宫，京城里的人很惊讶，都来问他褒姒到底有多漂亮。小裁缝对谁也没敢讲，可是他天天想着美丽的褒姒，心里憋得慌，不说出来实在忍不住，就走出城门，在地下挖了一个洞，对着洞说了一句话，尿了一泡尿，用土把洞埋上，踩实了，然后才离开。过了几天，这个洞里长出了一棵竹子，竹子长高了，又落上了一只杜鹃。杜鹃唱着歌，过路人一听，都知道褒姒那里最漂亮。幽王听到杜鹃的事，知道准是小裁缝干的。还是把小裁缝抓来给杀了，还把杜鹃的舌头割掉了。从此杜鹃就唱不出那首歌，只能口吐鲜血。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能见到褒姒，更没有人能说出褒姒到底有多漂亮了。褒姒从此就闷在琼台里再也不笑了，幽王把所有的办法都想尽了，她就是不笑。只有当幽王把驪山的烽火台点燃，看到各路诸侯带着兵马赶往京城时，她才会露出一丝笑容。”
“后来呢？”
“后来，就是人们所说的《一笑倾国》的故事。每当幽王点燃烽火台，诸侯们就匆忙赶到驪山，结果发现自己只是被戏弄了一番。当太子的外公申侯真的举兵打来，幽王闻讯赶忙点燃烽火台时，诸侯们还以为是戏弄呢，都驻足不前。结果，周幽王被杀，褒姒被抓，从此了无音讯，西周也灭亡了。”
（三）
老场长胡连找到鲁大河，说大队要排节目，乐器不够，问他能不能去拉小提琴，每天晚上还可以记半个工。大河知道村里宣传队要排眉户戏，但是胡连找他去拉小提琴，他感到有点惊奇，难道胡连也觉得小提琴好听？大多数人都不爱听他拉小提琴练习曲，特别是他拉帕格尼尼《老无穷洞》的时候。反正小提琴的高音和京胡也差不多，就是没有京胡声音大，也没那么刺耳，他稍微想了一会儿就答应了下来，胡连也觉得很有面子。拉小提琴不比拉二胡，手指要软，下乡后，他手硬了，还长出了茧花，就没有再好好练习。
鲁大河没拉过眉户曲子，就跟着三德学。眉户简单，来回就那么几个调子，比起他拉的练习曲要容易多了。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配不到一块，三德拉得很华彩，一心想要压过他，这里一直是他的场子嘛。可是大河拉琴，右手的功力非常厚实，声音不大，但音乐色泽明亮，非常具有穿透力，满房子里都回响着提琴清亮的声音。大河以前也没好好听过三德拉琴，现在仔细一品味，三德的琴拉得有力度，悠悠的颤音飘忽在稳定和不稳定之间，音色很有感情。他也稍微让自己的右手腕垂下去一点，食指的第二关节在弓上增加点压力，然后轻轻地释放掉，加上左手的揉弦，小提琴的音色听上去就和二胡蛮和谐了。
三德发现大河换调时不用调弦，从“叨-唆”换到“啦-咪”只换指法就行了。这一点他没办法，两根弦的二胡比不上四根弦的提琴。他还发现，大河左手的小指也能用，他的小指很长，拉琴的时侯指头分得很开，而且看上去轻松灵活。他自己的手指就有点笨拙，他试了一下自己的小指，小指又粗又短，但也还灵活。可是一用小指，三指就不听话了，把一个音没拉准，他赶紧往下滑了点，把那个音找回来。屋子里面虽然很吵闹，鲁大河还是听出来三德跑了音，两个人面对着一笑，别人谁也不知道。
妙香和成燕也来排节目，妙香整个晚上都在暗地里注意着鲁大河。最近，李勇一直缠着要和她交朋友，她起先推脱，说自己现在年龄还小，以后再说。其实，她心里一直想着要找个男的做朋友，可是她不知道那个人会是谁。她自己当然知道自己的心事，最起码现在，她心里想的还不是李勇。他们可以是朋友，但仅此而已，要让她从现在起，这一辈子就跟着他，就觉得太不甘心了。后来，她被李勇缠得实在没办法，就堵气说她自己心里已经有人了。
李勇受不了这话，就号称要自杀，还真的吃了点什么药，嘴唇都紫了。不过，他睡了几天也就好了。然后，他就天天喝白酒。八毛钱一斤的红苕散酒，除了闻着一股烂红苕味，喝了对人有啥好处，他就要把自己弄得可怜稀稀的。其实，他不知道，他越这样，妙香就越觉得自己离他更远。李勇又开始疑神疑鬼地在妙香身边找人，看看是谁和她好。后来，他问妙香是不是鲁大河，妙香一下就发火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
她觉得自己心里好委屈，她从来都没感到这样委屈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理解她，李勇不理解她，鲁大河压根没在意她。哎！这也难怪，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虽然嘴里说他活该，再也不理他了，可是看到李勇绝望的眼神，她心里边还是有点难受。听了李勇的话，她也开始留意鲁大河，男生都很崇拜他，爱听他胡聊，但是女生却很少跟他说话。你跟他讲一句话，也不知道他心里会咋想，所以你说话的时候就很小心，一小心吧，干脆就不知道该说啥了，所以女知青都和他离得很远，他反正和别人不一样。而且大家都猜想，男生干的很多缺德事儿，没准儿都是他的主意。
成燕今天晚上也有心事，话少了，也不嘻嘻哈哈地笑了。家里正在给她办病退手续回城，人都托好了。原来，她爸爸一个老战友的儿子在西藏阿里当兵，现在已经当上团长了，他回来探亲说从小就喜欢成燕，要让她到阿里去。成燕现在是农村户口，要先转回城里才行。成燕心里又高兴，又不高兴。她终于可以回城了，可是她不知道，这事该咋给二牛说。如果这个人能把她转回城，她就要去阿里，然后很快就可能结婚，那样才能办家属随军手续。她小时候见过这个人，有点印象，这次见面的时候，他看上去很威武，就象《林海雪原》里的少剑波一样英俊潇洒。可是，在她的心里面，他更象是爸爸妈妈那一辈儿的人。
节目排练完，已经大半夜了，村里的几个女子还不肯走，要鲁大河和三德给她们拉琴唱歌。她们一块儿把《天上布满星》唱了一遍又一遍：
天上布满星，
月亮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穷苦人把冤申。
其实谁也没留意歌词里唱的是啥，总共就只会唱这么几个曲子，哼在嘴里高兴就行了。
胡小琴唱得最开心，她一直不想走，是想等到没人了，把鲁大河请到她家再吃点宵夜。她自己不好意思一个人请，就约了艳平和菊芳。和知青点的女知青不一样，小琴就喜欢跟在鲁大河的身边。其实，她倒没别的啥想法，只要能和鲁大河在一起，她就特别开心。艳平和菊芳跟她的想法也差不多，村里的这些知青吧，女知青不爱和村里的女子打交道，男知青里面，二牛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样子，她们见了心里害怕。李勇吧，根本就没把农民女子放在眼里，只看中她们那些女知青。鲁大河脑子好又为人和气，也不在女娃面前说下流话，可他一张嘴就能把人肚子笑疼。
小琴觉得她和鲁大河离得最近，她不用去猜测鲁大河心里在想啥，她认定了那里面藏着一个新奇美好的世界，只要他一开口，那个世界就打开一扇窗口，她就能品出里面许多有趣的东西，然后自己就笑得支不起腰来。这种时候，那些背时的女知青还杀风景地来回问：“你们在笑啥呢？”
“笑啥呢？还用问吗！要是鲁大河以后娶上一个你们这样背时的城里媳妇，他讲笑话的时候，你只能问别人‘笑啥呢？’那他这一辈子多可惜呀！” 小琴想到这里，自己又笑了，心里边还真的替鲁大河犯愁。
天上布满星，
月亮亮晶晶，
离开充满旱烟和汗水味的大队部，夜里的空气好清爽，闻上去甜丝丝的。鲁大河和三个农村女子一路踩着白花花的月亮，来到小琴家，女子们一路走，一路捂着嘴，把咯咯的笑声压低咯，不敢把村里的狗儿们太惊动。
小琴炒了一锅米茶，艳平用麦草把火微微地烧，米一点都没炒糊，菊芳拿出四只大毛边碗，使劲地洗了几个来回。米茶看上去金汤汤，清凉凉，人手一碗，满屋飘香。荷包鸡蛋只有一个，女子们睁着大大的眼睛，要看着鲁大河把荷包蛋喝下去，青白几丝葱末，飘在汤面上打着圈儿，嫩嫩的一个鸡蛋黄，咬一口还能流出来，要赶紧吸一口哟。
鲁大河一点都没客气，吃完后高兴地问：“你们看我象个啥？”
小琴已经咯咯笑开了：“看你美得，象个皇帝老儿。”
“仔细看好咾，皇上老子我，今天穿的是啥子衣服哟！”今晚，他确实觉得自己象个菜心心。
女子们又把肚子笑了个疼。
知青们现在都是急着要回城，只有两个人不着急，一个人是二牛，一个人是鲁大河。二牛想着自己在城里的时侯，除了逃学，就是打架，现在回去能干啥。论打架他赢的时候多，输得时候少，可不管输赢，要让他老子知道了，都饶不了他。现在，下乡没人管，他可真正地给自在了，架反而打得少了。
鲁大河不着急回城，也是因为他本来就不知道自己为啥要下乡来，更不知道将来回到城里，自己该干啥。要能上个学还差不多，其他的事他现在都没兴趣。他反而喜欢眼前这种简单的生活，和这些农村女子在一起，只怕自己被宠到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将来也许会喜欢上她们其中的一个，会不会是梳着两条细细的辫子，漂亮文静的艳平？自己上完学，当个民办教师，娶个艳平这样的媳妇，娃一生下来就是农村户口了，省得长大了还要劳神下乡。他瞅着眼前的艳平笑了，艳平接过他的眼光，羞得低下了头，好象知道他心里在想啥。他接着往下想，将来真的要有了娃，和她说起户口的事，她一定会说：“哪还是情愿要城市里的居民户口，当然是吃商品粮好咯。”
（四）
一阵雷阵雨过后，梁山上搭起了三道彩虹，空气里还有一股生鸡蛋的味道。成燕看四下没人，就问二牛：“你们那天晚上，在一起讲啥呢？”
“没讲啥。”
“哪你们一晚上躲在坟地里，说得那么起劲，找你几次都没见人。”
“你找过我？” 二牛有点喜出望外。
“对啊，我有话要跟你说。”
二牛看成燕很认真，自己也不嘻皮笑脸了：“找我啥事？”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们那天说的到底是啥？”
二牛就把鲁大河的故事大概讲了一遍，他知道自己嘴笨，没鲁大河讲得好，在成燕面前，有些笑人的地方也没敢说出来，怕挨骂。
成燕好象并没有认真听，自己在想她的心事。她突然问二牛：“我们去爬梁山好不好？”
“为啥爬梁山？”
“让你陪我去爬山，你去不去？”
“当然去啊！不过，你不是说有啥话要讲吗？就是问那天晚上的事？没人说你坏话，我向毛主席保证。”不过，二牛心里还是有点担心，他记得，他们议论过成燕的屁股来着。李勇嘴长，这事要传到成燕的耳朵里，她肯定会不高兴。“狗日的李勇，这次你要胡说，惹出事，你就小心着。”二狗心里想着，一边老老实实地跟着成燕走了。不过，第一次能单独和成燕去爬梁山，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这说不定还要感谢李勇的长嘴。
这个时候，三德也在梁山上，他给马秀珍讲了雨燕儿的事，她不信。他就等着下了雨，到山上来转转。说不定，能拾一个雨燕儿给她看看。其实，他自己也没见过雨燕儿是个啥。
成燕虽然人长得结实，但毕竟还是个女生，爬了几步山路就喘得不行了，她主动伸出手拉住二牛的手。二牛第一次拉女人的手，有点不好意思，心口子也“咚”地一下，可是心里感到很舒服。他心虚地四周看了看有没有人，自己这双手，什么坏事不敢干，可拉上一个女人的手，就这么不自在了。他暗暗地对自己的手说：“手呀手，你可真没出息。”他的手笑着回答道：“你就只当是自己右手拉左手。”过了一会儿，二牛手上真的就不觉得有啥别扭了。
走到半山腰，成燕停住脚，站在一块岩石上，背后有一棵小松树。她看着二牛，脸黑黑的，好象很生气的样子。她突然对二牛说：“许二牛，我想看看你。”
“我不是在你面前吗？”二牛自己说完了，才感觉得刚才成燕说话的口气不大对头，她今天说的话都是没头没脑的。
“我是说，要把你全都看一下。”
二牛还是没太明白，但是自己的脸却突然红了。他人黑，别人不容易看出来，只是自己觉得脸上发烫，心口比刚才握住成燕手的时候还跳的厉害。
“要不，我先让你看吧。”说着，成燕解开了自己的碎花衬衣。
二牛眼前是成燕裸露的上身，看上去比他想象的要单簿。
这时候，三德真的捡到了一个雨燕儿，这块石头，看上去象一块透明的香皂，光滑圆润，拿在手里，就象摸着娃儿的脸蛋。石头里面有一只燕儿，就象一只草，长到了石头里绣住了一样。三德捡到雨燕儿，心里一阵欢喜，不知道为什么，又怕被其他人看见。他往四周看了看，发现远处还有两个人。那男的看上去咋象是二牛，女的可能是成燕。
那天下午，二牛回到知青农场后，谁也不想见，一个人躲了起来，他想躲开成燕几天。其实他不知道，他再也见不到成燕了。她当天晚上就离开了珍宝村，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二牛本来以为他心里只有成燕一个人，能记住很多有关成燕的事。可是现在人没了，在他的脑子里，成燕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成燕在山上把上衣脱了，哪为什么除了她的脸和她走路的样子，自己咋死活都想不起来成燕其他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日子久了，当成燕脸上的模样也慢慢地在他的记忆里模糊了的时候，只有她走路时候的背影让二牛一辈子都忘不了。
（尾声）
过了几天，李勇神秘地对二牛说：“二牛，有人看见你和成燕上梁山了，你们干的事，我们可是全都知道了，自己老实交代吧。”
二牛没理他，一把枪过他手里的酒瓶，扬起头，咕咚咕咚全喝光了。
这件事，可以肯定不会是三德说出去的。成燕离开村子，三德比二牛知道的还早。他心里为二牛难过了好久，但是没法儿说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安慰象二牛这样的人。他也没有把雨燕儿给任何人看过，连他媳妇马秀珍都没让见。他怕自己说出那一天的事要惹祸，二牛知道了非打他不可，他总要找个地方出出气呀，咱可不去惹他。
等到二牛和鲁大河也离开珍宝村的时候，他在空荡荡的知青农场转悠，捡到了一张纸，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的一行行字。他自己不识字，就让老场长看。胡连说这是从谁的硬皮日记本里撕下来的，他戴上自己的石头眼镜读了几行：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 …
“这好象是诗，肯定是知青丢下来的。他们再也不会想起我们喽！”胡连说完就把那首诗还给了三德。
三德记性好，胡连念过的那几行诗，不管懂了多少，他是一字一字都听清了，从此再也就没有忘记。
三德回到家，拿出那块石头，心里思量，他要不要再去一次梁山，挖上一个坑，把雨燕儿和这张纸一块埋了。这块石头，燕儿飞进去，就留在里面了。放在他这里，永远只是个石燕儿。要是在梁山，赶上个下雨天，说不定还能迎空飞起来，就是雨燕儿了。
“人能不能进到石头里呢？如果进去了，怎么出得来？”
三德想到这里偷偷地笑了，他想起小时候帮他妈烧灶火，自己走神了，忘了手里的活儿，灶里头光冒黑烟不起火。他妈就用铁勺敲他的头：“这个鬼儿子，脑壳又钻到石头里了。”
褒河梁山
知青点
村庄
雨燕儿
（未经本人许可，不得转贴，谢谢！）
写的真有生活啊，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