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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建系100周年。1910~2010年,是一个系的历史,更浓缩着中国文学、汉语言文字的百年变迁。从京师大学堂的“中国文学门”开始,历经五四运动、西南联大时期、五十年代初院系调整、“文革”时期,再到改革开放、21世纪……人才济济的北大中文系,秉承“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信念,给中华民族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下一个百年,在商业社会背景下发展的中国文学、中文教育,又会给后世留下什么?
在10月23日举办的建系100周年庆祝大会上,现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陈平原教授,特意澄清了社会上对中文系当下“生存困难”的误解。却又引发了一轮新的热议。不少人依然认为,包括中文在内的人文学科在当今社会普遍遇冷。近日,身在香港的陈平原教授接受了中国青年报记者的邮件专访,“笔谈”中文教育在当代中国的地位和价值。
就精神气质而言,北大中文系师生与80年代更为契合
中国青年报:回顾北大中文系的百年历程,几乎每一阶段都出现了许多名家大师。在您看来,哪段历史最令人神往?
陈平原:北大中文系的精神气质植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至于学术底蕴,则主要得益于1952年的院系调整。新文化运动确立了北大及北大中文系在中国社会的巨大影响,尤其是其救国救民、舍我其谁的精神气质,直接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新中国初期大规模的院系调整,对各大学、各院系影响不一,有造成严重伤害的,也有因此大大获益的。北大中文系呢,虽然杨振声、冯文炳等教授被调出去,但吸收了不少清华大学和燕京大学的教授,还把王力领导的中山大学语言学系连锅端过来了,那是当时全国唯一的语言学系。
你问“哪段历史最令人神往”,我更愿意谈谈上世纪80年代。一方面,我对那段历史有切身体会;另一方面,那十年的北大中文系,就精神风貌及学术成绩而言,是前两个“关键时刻”(指新文化运动和院系调整――编者注)的结合。
上世纪80年代的北大中文系,跟那时的整个中国学界一样,刚从“文革”阴影中走出来,有精神、有共识,意气风发,没多少琐碎的利益纠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较单纯,也有激烈争论,但很真诚;理论资源有限,学术功力不深,但很执著。我曾经说过:“独立的思考,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超越学科背景的表述,这三者乃80年代几乎所有著名学者的共同特点。”当然,这跟那时学科界线不明晰、学术评估不严格也大有关系。那时候,你可以特立独行,坚守民间学术立场,不太理会官府决策以及商家利益。现在,教授和学生比那时富裕多了,聪明多了,著述也多多了,但精神状态不行。这么说,有怀旧的意味,但绝非危言耸听――起码对于“人文学”来说是如此。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发生了一次学术转型,舞台上挑大梁唱主角的,由“人文学”变成了“社会科学”。现行的这套政府强力主导、以项目申请和学科评估推动的学术制度,对社会科学家或许还行,但对人文学者绝对不利。崇尚独立自由、擅长单打独斗的北大中文系师生,就精神气质而言,与80年代更为契合。
中国青年报:在您看来,北大中文系过去100年给我们留下的最珍贵的遗产是什么?
陈平原:北大老校长蔡元培有句名言:“爱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爱国。”既反对闭门读书,也反对盲目干政,如何理解这句话,就看你在什么语境中引说。强调大学乃“研究学理的机关”,是蔡先生的一贯主张,并非应付舆论压力的权宜之计。对于学生因政治热情高涨而放弃学业,蔡元培其实是忧心忡忡的。现在有些文章说蔡校长支持乃至鼓动“学潮”,那是不合适的。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专门撰写《北大传统:另一种阐释──以蔡元培与研究所国学门的关系为中心》,就是刻意表彰蔡校长的学术眼光。
1921年11月28日,蔡元培向北京大学评议会提出《北大研究所组织大纲提案》,获得了通过。次年1月,研究所国学门正式成立。以蔡元培为委员长的研究所国学门委员会,包括顾孟余、沈兼士、李大钊、马裕藻、朱希祖、胡适、钱玄同、周作人等,研究方向集中在考古研究、歌谣研究、风俗调查、明清档案整理、方言调查等若干很有发展前途的新学科。在这一现代学术体制建立的过程中,无论人员还是研究方向,中文系都是唱主角的。
这个研究所的创设,凸显了北大传统的另一侧面,即“明其道不计其功的气概”,以及“仿佛有点迂阔似的”的“北大的学风”。谈及北大中文百年的精神遗产,除了人所共知的文人轶事与家国情怀,我认为还应该突出学术上的进取与贡献。
中国青年报:从前的荣耀似乎也给今天的师生带来巨大压力,北大中文系的很多人都在问“下一个百年,我们应当并且能够做些什么?”您有压力吗?
陈平原:对于北大中文人来说,压力确实很大。做得好,人家说那是应该的;稍不如意,各种批评排山倒海。相对来说,我们的条件是比较好的,包括国际交流的机会、学术发表的空间和独立研究的时间等。因此,“士不可不弘毅”。我只能说一句:希望我们的工作能对得起北大这块金字招牌。
今年6月25日,我在全系教师大会上作了题为《北大中文系的下一个五年或十年》的演说,原来题目就是《北大中文系的下一个百年》,后来觉得太夸张了,改成现在这个样子。很多我们面临的实际困难,以及必须采取的对策,不足为外人道也。对于国家来说,从经济崛起到文化复兴,有个时间差;谈北大中文系的未来,关键是找对方向,而不是快出成果,以量取胜。或许,放长视线,不争一时之短长,从眼下乱哄哄的状态中抽身,逐渐沉淀下来,方才可能催生出大学者、大作家、大作品。
人文学者最困难的时刻过去了
中国青年报:您在建系百年庆祝大会上专门澄清了社会上对中文系“生存困难”的误解。但我们感觉,“生存困难”对于北大中文系是误解,对于全国院校的中文系来说,可能就不是误解。您觉得呢?
陈平原:媒体报道北大中文百年庆典时,好多引用我关于中文等人文学科“触底反弹”的说法。私下议论,有人同意,有人不以为然。其实,我的判断不是一时一地,更不是只针对北大中文系,而是基于我对近二十年中国学界演进轨迹的理解。从1991年撰写《学者的人间情怀》、1993年发表《当代中国人文学者的命运及其选择》起,我一直在观察“人文学”在当代中国的位置变化以及功能转移。在我看来,人文学者最困难的时刻过去了。此前是“坚守”,此后可以更多考虑“进取”与“创新”。
“触底反弹”的说法,是对20年这样的中等时段的观察,若以百年这样长时段的眼光看待中文等人文学科,我承认,中文系现在有点“边缘化”,但也不该被“悲情”笼罩。在今天这么个喧嚣的时代,需要理解我们的真实处境和发展路向,有所坚持,也有所创新。我坚信,当眼下五光十色浮华侈靡的大幕退去,学术重归平静,人文学科应该是最能站得住的。大学作为一个知识共同体,需要专业技能,也需要文化理想。对于营建校园氛围、塑造大学风貌、体现精神价值,起决定性作用的,是人文学科。这一点,我们不能妄自菲薄。
中国青年报:目前一流人才还会不会大规模地学习中文?
陈平原:问题在于什么是“一流人才”。好多年前我就听说“一流人才经商,二流人才从政,三流人才做学问”。要真是这么认定,那倒好办,反正职业决定位置。不过,现在考公务员很热,似乎从政与经商要换位子了。以钱多钱少、官大官小为衡量人才的标准,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比如,我就更看重职业与个人性情及兴趣的关系。作为人文学者,我很高兴中国没有文科院士,诺贝尔奖也不顾盼这边,让我们得以从容读书做学问。至于是三流还是一流,因评价标准不一,压力不是很大。其实,成为“政要”或“巨贾”,除个人努力外,有很大的偶然性,不该作为选择所学专业的重要指标。如果哪位北大中文系学生日后“发达”得不得了,那也是他个人的造化,与中文这个专业基本无关。
所谓“大规模地学习中文”,是指作为专业,还是作为修养或技能?那是很不一样的。倘若是选择中国语言文学作为毕生的“专业”,那不可能是“大规模”的。若谈“修养”或“技能”,则多多益善。现在专业分工越来越细,考生趣味五花八门,完全可以各取所需。如果以为考上热门专业就是“一流人才”,那大错特错。大学里根本就没有“最好的”专业,只能问适不适合自己。
我对中文学科有信心,是因其学科边界模糊,弹性较大,允许自由驰骋,同时技术性不强,转而更多关注人的性情、趣味以及全面发展。
中国青年报:您说过,中文系师生有责任介入当前的社会改革与思想文化建设,这也是北大中文系的一项传统。在您看来,如今的中文系师生在这方面比前辈做得如何?
陈平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北大中文系师生曾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俞平伯诗“同学少年多好事,一班刊物竟成三”,说的就是当年引领风骚的《新潮》、《国故》和《国民》这三个刊物的主要编辑,都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这样的“光荣”可遇而不可求。也正因此,后人很容易指责当前的北大中文系师生不如前辈有出息。这没办法,也没必要辩解。
我想说的是:第一,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大学风气,北大中文系自然不例外;第二,今日中国大学,无论教授还是学生,趣味及立场都已分化,不能强求“介入社会”;第三,为纪念百年系庆,北大中文系学生制作文化衫,正面就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那是学生们投票决定的,系主任并没引导或干涉。这当然只是表明“志趣”,能不能实现,还得看现实条件是否允许,还有当事人是否足够努力。
中国青年报:中国经济尽管高速发展,但向世界输出的主要还是“中国制造”,很难输出价值观和文化。对此,您怎么看?中文系的师生在这里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陈平原:在我们设想中,北大中文系在学术界的位置是“立足国内,沟通两岸三地,背靠东亚,面向欧美”。不满足于在国内学界引领风骚,还希望在国际学界占有一席地位。借助举办国际会议及学术讲座、外出讲学或互相访问等,让我们的老师和学生有更多直面欧美主流学界的能力与机会。另外,还有我们引以为傲的留学生教育(目前北大中文系在读学生中,留学生所占比例是23%%)。但所有这些,都无法打消大家的疑虑――我们到底有多少成功的文化输出?我只能这么说,相比文化输入,实在是不成比例。
我们的著作或论文被译介出去,在国外学界流通,这样的例子也有,但只是作为“地方性知识”被引用,根本不能跟中国人阅读德里达、萨义德、哈贝马斯的热情相提并论。这有赖于整个中国政治、经济及文化实力的大力提升,但也与当前中国学术的实际水平有关。
2006年,我和十几所著名大学的教授合作,在高等教育出版社的支持下,创办了英文杂志《文学研究前沿》(Frontiers of Literary Studies in China),在《主编寄语》中,我谈及:“选择若干近年中国学者所撰关于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学理论与批评史、比较文学及世界文学等学科的专业论文,将其译成英文,奉献给西方学界,既可帮助散落世界各地的中国学家更好地了解中国同行的工作,在良莠不齐的大量论著中,迅速发现潜在的对话者;又可为那些并非专门从事中国研究、无法阅读中文的海外学者,提供若干中国学者对于‘文学’的想象。此举表面的理由是,展现当代中国学术的最新进展;而潜在的动因则是,‘要出而参与世界的事业’(鲁迅《而已集・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即便就像鲁迅说的,把范围缩小,就谈‘文艺之业’,我们也都渴望着与世界各国学者对话。”五年工作下来,我最深刻的体会是:好论文并非遍地都是。“同志仍须努力”,没有理由过分膨胀,也别一味嘲讽人家“霸权”。
英语六级八级的,不一定比不懂英语的人更有国际视野
中国青年报:汉语与中文已延续五千年。能否谈谈在当前商业社会,当代语言文学如何继往开来?
陈平原:在北大中文系,语言、文学和古文献三足鼎立,不可或缺。最近二十年,“汉语热”在很多国外大学蔓延,形势一片大好。但值得注意的是,修汉语课的学生很多,选择中国文学作为专业的,却依旧寥寥――有的大学甚至不增反减。这反映一种大趋势:中国在迅速崛起,国外学生渴望了解中国,所以热衷于学汉语。但他们大都关注经济的中国、政治的中国,而对文学的中国、精神的中国不太感兴趣。这里有毕业后找工作等现实层面的考虑,也与我们的文学及文化缺乏强大的吸引力有关。依我浅见,我们政府全力支持的遍布全球的孔子学院,应尽快从单纯的语言教学,转为兼及文学及文化。至于国内各著名大学的中文系,我的直觉是,“语言”、“文学”两大学科,各自都在寻求突破,也都面临某种陷阱与危机,但相对来说,语言教学及研究的路走得更顺,步伐也迈得更大。
中国青年报:您说过,随着民生的逐步改善,国人对于本国语言文学的兴趣会迅速提升。但现实情况是,中文仍然受到冷落,英文却受到极度重视,消耗学生大量时间和精力。您怎么看这种现象?
陈平原:重视英语的教与学,那是应该的,毕竟人家是国际通用语言。只是对于外语,不同人群有不同的需求。北京筹办奥运期间,要求出租车司机学英语,当时我就说,不仅做不到,而且没这个必要。怕外国游客迷路,出租车上安个通话设备,随时与翻译中心联系,不就行了吗?问题在于,很多人将“国际化”与“外语教学”直接挂钩,这就有问题。前者主要是一种心态、视野与情怀,后者则是技术能力。懂不懂英语,测试很容易,对话五分钟就明白。可你要说英语六级八级的人,就一定比不懂英语的人更有国际视野,我看不见得。
如今考研究生或晋升职称,都要考外语,而且是硬指标。是不是人才,外语见分晓,这太夸张了。好多家长看准这一点,直接把孩子送出去念大学甚至中学,理由就是“早点出去,外语必定呱呱叫”。我担心的是,这些太早出国求学的孩子,将来中文太差。掌握一门语言,不仅是沟通、对话的能力,还跟整个思维、表达、审美趣味以及文化立场联系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作为中国人,如果中文不好,是很大的问题。
中国青年报:在您看来,如何提高大家学习中国语言文学的自觉性?
陈平原:能说中国话,与精通中文,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周作人谦称自己“国文粗通,常识略具”,这可是很高的标准。我不反对学英语,只是主张加强母语教育。在写《中文百年,我们拿什么来纪念?》这篇文章时,我谈及请中文系为全校开设“大学语文”这一制度,在一次次的课程改革中被消磨掉了。校长看了报纸,很感动,说可以从头来,但我知道不太可能。电脑让我们远离了书法,数据库让我们远离了记诵,专业课则让我们远离了语文。无论教授还是学生,都不在意这种基础中的基础。其实,越是基础的,很可能越重要,就像空气和水。单就文化传承而言,任何一个国家的“国文”,都相当于空气与水。至于教授教没教好,学生学没学好,那是另一个问题。
中国青年报:在2009年6月“中国当代文学六十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有人忧虑今天的中国文学到底是什么。您怎么看这种普遍的焦虑?您如何评价当代文学的力量和高度?
陈平原:20世纪中国文学,曾经大起大落,有的作品甚至成为政治运动的前奏或导火索,这不正常。今天的中国文学,逐渐远离聚光灯,这没什么不好。所谓“风光不再”,就看参照系了,还想靠一篇小说或一首诗名扬天下,吃一辈子,那是不太可能了。有那么多人在阅读,在品鉴,在思考,这就够了。真正热爱文学,有很好的艺术品位的,永远只能是少数人。
1942年春,沈从文在西南联大国文学会作题为《短篇小说》的演讲,开篇不谈“短篇小说”的定义、原则、技法、风格等,而是断言短篇小说的“光荣”已经成为过去。在作家沈从文看来,正因为短篇小说“无出路”,才显得“有希望”:“从事于此道的,既难成名,又难牟利,且决不能用它去讨个小官儿作作。”借用这句话,目前中国文学的不太热闹,逼迫作家们在边缘处探索,让中国作家在相对冷清的状态中生活、思考、创作,未尝不是好事。热衷于名利场中打滚或整天面对摄影机的,注定写不出好作品。至于当代中国文学能达到什么高度,我不从事这方面的专门研究,说不清楚,很抱歉。
http://china/2010-12-17/1299564.ph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