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白发演讲人在晚宴之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处理了一些文件,又和欧洲进行了
视频通话。十二点感觉疲劳,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两侧,准备回家。他经常工
作到午夜。
电话突然响了,他按下耳机。是秘书。
美国总统的飞机晚点了,据说是冰岛又一次火山喷发,火山灰弥漫欧洲,飞机
不得不绕开很远距离。白发老人决定留在办公室,等待消息。常务的事情最后
总要向他请示。美国总统来参加五十年庆典和庆典之后的峰会,确保安全抵达
非常重要。
他靠在沙发上小睡。清晨四点,电话又响了。飞机预计到达时间又推迟了一个
小时。
他起身望向窗外。夜深人静,漆黑的夜空能看到静谧的猎户座亮星。
猎户座亮星映在镜面般的湖水中。老刀坐在湖水边上,等待转换来临。
他看着夜色中的园林,猜想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这片风景。他并不忧伤留
恋,这里虽然静美,可是和他没关系,他并不钦羡嫉妒。他只是很想记住这段
经历。夜里灯光很少,比第三空间遍布的霓虹灯少很多,建筑散发着沉睡的呼
吸,幽静安宁。
清晨五点,秘书打电话说,总统的飞机快到了,问是否人为推迟转换的时间。
白发老人斩钉截铁地说,废什么话,当然推迟。
清晨五点十分,飞机着陆了。五点三十分,总统进入接机的汽车。
老刀看到了依稀的晨光,这个季节六点还没有天亮,但已经能看到蒙蒙曙光。
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反复看手机上的时间。有一点奇怪,已经只有一两分钟到
六点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猜想也许第一空间的转换更平稳顺滑。
清晨六点十分,秘书说总统到达酒店了。
白发老人松了一口气,下令转换开始。
老刀发现地面终于动了,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点麻木的手脚,小心翼翼来
到边缘。土地的缝隙开始拉大,缝隙两边同时向上掀起。他沿着其中一边往截
面上移动,背身挪移,先用脚试探着,手扶住地面退行。大地开始翻转。
六点二十分,秘书打来紧急电话,说总统开始洗澡。
白发老人吃了一惊,急忙令转换停止,恢复原状。
老刀在截面上正慢慢挪移,忽然感觉土地的移动停止了,接着开始调转方向,
已错开的土地开始合拢。他吓了一跳,连忙向回攀爬。他害怕滚落,手脚并
用,异常小心。
土地回归的速度比他想象的快,就在他爬到地表的时候,土地合拢了,他的一
条小腿被两块土地夹在中间,尽管是泥土,不足以切筋断骨,但力量十足,他
试了几次也无法脱出。他心里大叫糟糕,头顶因为焦急和疼痛渗出汗水。他不
知道是否被人发现了。
老刀趴在地上,静听着周围的声音。他想象着很快就有警察过来,将他抓起
来,夹住的小腿会被砍断,带着疮口扔到监牢里。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
暴露的身份。他伏在青草覆盖的泥土上,感觉到晨露的冰凉。湿气从领口和袖
口透入他的身体,让他觉得清醒,却又忍不住战栗。他默数着时间,期盼这只
是技术故障。他设想自己如果被抓住了该说些什么。也许他该交待自己二十八
年工作的勤恳诚实,赚一点同情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审判。命运在前方
逼人不已。
命运直抵胸膛。回想这四十八小时的全部经历,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最后一晚
老葛说过的话。他觉得自己似乎接近了些许真相,因而见到命运的轮廓。可是
那轮廓太远,太冷静,太遥不可及。他不知道了解一切有什么意义,如果只是
看清楚一些事情,却不能改变,又有什么意义。他连看都还无法看清,命运对
他就像偶尔显出形状的云朵,倏忽之间又看不到了。他知道自己仍然是数字。
在5128万这个数字中,他只是最普通的一个。如果偏生是那128万中的一个,
还会被四舍五入,就像从来没存在过,连尘土都不算。他抓住地上的草。
六点三十五分,总统洗完澡。六点四十分,总统上了厕所。
六点四十五分,白发老人终于疲倦地倒在办公室的临时胶囊舱里。
转换重新启动了。
老刀在三十分钟的绝望之后突然看到生机。大地又动了起来。他在第一时间拼
尽力气将小腿抽离出来,在土地掀起足够高度的时候重新回到截面上。他更小
心地撤退。血液复苏的小腿开始刺痒疼痛,如百爪挠心,几次让他摔倒,疼得
无法忍受,只好用牙齿咬住拳头。他摔倒爬起,又摔倒又爬起,在角度飞速变
化的土地截面上维持艰难地平衡。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拖着腿上楼,只记得秦天开门时的脸。然后他昏了过去。
在第二空间,老刀睡了十个小时。秦天找同学来帮他处理了腿伤。肌肉和软组
织大面积受损,很长一段时间会妨碍走路,但所幸骨头没断。他醒来后将依言
的信交给秦天,看秦天幸福而又失落的样子,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知道,秦天
会沉浸距离的期冀中很长时间。
再回到第三空间,他感觉像是已经走了一个月。城市仍然在缓慢苏醒,城市居
民只过了平常的一场睡眠,和前一天连续。不会有人发现老刀的离开。
他在步行街营业的第一时间坐到塑料桌旁,要了一盘炒面,生平第一次加了一
份肉丝。只是一次而已,他想,可以犒劳一下自己。
他拖着伤腿缓缓踱回自己租的房子。楼道里喧扰嘈杂,充满刚睡醒时洗漱冲厕
所和吵闹的声音,蓬乱的头发和乱敞的睡衣在门里门外穿梭。他等了很久电
梯,刚上楼就听见争吵。他仔细一看,是隔壁的女孩阑阑和阿贝在和收租的老
太太争吵。整栋楼是公租房,但是社区有统一收租的代理人,每栋楼又有分
包,甚至每层有单独的收租人。老太太也是老住户了,儿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
了,她长得瘦又干,单独一个人住着,房门总是关闭,不和人来往。阑阑和阿
贝在这一层算是新人,两个卖衣服的女孩子。阿贝的声音很高,阑阑拉着她,
阿贝抢白了阑阑几句,阑阑倒哭了。
“咱们都是按合同来的哦。”老太太用手戳着墙壁上屏幕里滚动的条文,“我
这个人从不撒谎唉。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合同咧?秋冬加收10%取暖费,合同
里写得清清楚楚唉。”
“凭什么啊?凭什么?”阿贝扬着下巴,一边狠狠地梳头发一边据理力
争,“你以为你那点小猫腻我们不知道?我们上班时你全把空调关了,最后你
按电费交钱,我们这给你白交供暖费。你蒙谁啊你!每天下班回来这屋里冷得
跟冰一样。你以为我们新来的好欺负吗?”
阿贝的声音尖而脆,划得空气道道裂痕。老刀看着阿贝的脸,年轻、饱满而意
气的脸。她和阑阑帮他很多,他不在家的时候,她们经常帮他照看糖糖,也会
给他熬点粥。他忽然想让阿贝不要吵了,忘了所有细节,只是不要吵了。他想
告诉她女孩子应该安安静静坐着,让裙子盖住膝盖,微微一笑,露出好看的牙
齿,轻声说话,那样才有人爱。可是他知道,她们需要的不是这些话。
他从衣服的内衬掏出一张一万块的钞票,虚弱地递给老太太。老太太目瞪口
呆,阿贝、阑阑看得傻了。他不想解释,摆摆手回到自己的房间。
摇篮里,糖糖刚刚睡醒,正迷糊着揉眼睛。他看着糖糖的脸,疲倦了一天的心
软下来。他想起最初在垃圾站门口抱起糖糖时,她那张脏兮兮的哭累了的小
脸。他从没后悔将她抱来。她笑了,吧唧了一下小嘴。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
的。尽管伤了腿,但毕竟没被抓住,还带了钱回来。他不知道糖糖什么时候才
能学会唱歌跳舞,成为一个淑女。
他看看时间,该去上班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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