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 -- 现当代文学小说 (zt)

水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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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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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手

第一章

下午,两个疲惫的、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走出没有冬夏没有阴晴的地下机房,拐过一段细长的通道,爬上——层陡峭的水泥台阶,来到地上。地上是一家赫赫有名的大公司的领地,水磨石地面,猩红的地毯直通深茶色玻璃大门。推开大门,太阳立刻在眼前爆炸开来,他们不由眯细了眼睛。阳光热辣辣地刺激着肌肤,全身滚过一阵又一阵的颤栗:久违了,太阳!其中的矮个男人干脆舒展双臂,迎着太阳满怀深情地昂首高歌:“噢嗖来米由、给背来狗扎那由拉那它嗖拉……”
  ——意大利语《我的太阳》。他叫谭马,另一个叫钟锐。谭夫人是抒情女高音,因而谭马的贩喉、风范也具有了相当的专业造诣。
  门前正在修路,坑壑赤裸,热风将黄土掀起,张扬翻飞滚动,一波未平,又起一波。
  这条路曾有着四排笔直的白杨,往年这时候,蓬蓬勃勃的枝叶早巳将整条马路遮蔽,即使走在路中间,头上方仍有筛筛点点的荫凉。也许就因为白杨,早该拓宽改建的马路直拖到不能再拖了的今口——北京城高速增长的机动车和路两旁不断兴起的高科技企业,使这条路时时发生交通梗阻。
  “路上横七竖八堆满了白杨树的尸体,……”开工修路那天,钟锐对四岁的儿子如是说。儿子当即就红了眼圈。一想起那又伤心又愤怒的小模样儿,钟锐的微笑便从心底浮出。
  “你笑什么?”谭马立刻停止抒情,警惕地问。钟锐年龄长他几岁,身量也高他一截。
  “没什么。走吧。”
  “走哪?”“回家。”
  “真农民!跟我走!……先去洗个桑拿,再找地儿吃顿好饭,然后嘛,睡觉。睡上至少三天三夜,损失多少,就得补上多少。我老婆讲话,要善待自己。”说罢,谭马率先开步。
  钟锐却始腿朝相反的方向走,谭马一把拽住他:“非得回家?……有病啊!”“我没有病,你也正常。志不同道不合的原因在于,你我各有一个不同的老婆。”“我老婆你知道?”“我知道你。从一个男人的状态就可以看出他老婆的质量。………”
  “说,接着说!”潭马兴致陡增。
  钟锐一笑:“你老婆嘛,毫无疑问,是那种……噢,‘善待自己’型的,所以就没工夫善待你,所以你就只能像条没人管的野狗,终日到处流窜。”
  谭马欲给钟锐一拳,钟锐接任了他的拳头:“还是跟我走吧。上我家去,我让你开开眼。”
  钟锐家住在一座高层建筑的十二层楼上,他们边等电梯边接着聊天。
  “……没接触过日本文人,日本电影总看过昭,日本男人下班回家……”
  “女人就迎上去:‘您回来啦。’……”
  “对。然后呢?”“然后……”谭马重复了一遍钟锐的问话,一片茫然的神情。
  钟锐觉着他简直不可思议:“然后就递过来一双拖鞋。我说,你在家里真就那么惨?”“我们家的拖鞋只有洗澡的时候才用,用的时候还得且找一阵子呢。说吧,然后!”“拖鞋刚刚换好,一杯不凉不热的清茶就会遇到你的手上……”
  “‘您辛苦啦,您请用茶。’……”
  钟锐摆摆手:“语式倒还是中国语式:‘先喝点水,喘口气儿,饭马上就好,别忘了洗手田!’”
  “然后就吃饭?”“就吃饭。”
  电梯门开了,他们走进电梯。
  “一般都吃什么饭?”谭马着述了。
  “如果主食不是包子饺子那种带馅的,平常日子,四菜一场。”
  “政府标准啊!”“那是。”
  谭马口内的津液一股一股地涌,得使很大的劲才能不动声色地把它们压下去。为了ARPHA2.0,他和钟锐三天没出计算机房,吃了三天的方便面,已经吃到饿了都不想再吃的程度了。
  十二层到了。
  “哎,注意不要吃得太饱。”边走,钟锐边叮嘱潭马。见谭马不明白,他又补充道:“吃完饭她还得逼着你吃水果,削了皮硬塞到你的手里。”
  “还,还给你削皮?”“不削皮?嘁!削了皮我还不一定给她吃呢!”“噢!天哪!”终于到了房门口了。钟锐掏钥匙时,潭马拽衣服捋头发地整理着身心。钟锐转脸看到了,伸手把他刚刚整平伏了的头发又胡噜乱了:“就这样!——正是需要温暖和照顾的时候。”
  “你这样行啊,我算老几?”钟锐眼一瞪:“你是她丈夫的朋友广他边说边把钥匙桶进了门里。屋里静静的。这是三室一厅、现代格局的居室,厅有二十平米,卫生间有浴盆,厨房同时可作餐厅,放得下西式长餐桌。这是用公司名义租下的房子,再以每月几十元的公房低廉租金租借给钟锐的。全公司的人,包括总经理方向平都没有这样的待遇。钟锐毕业于北京大学,在中关村、在计算矾圈内,有着“电脑怪才”的著称。
  他二十四岁时写成的软件“中文天地”,目前仍在中国无以数计的计算机上运行。美国微软公司总裁比尔·盖茨来京时请了几位计算机同行吃饭,其中一人就是钟锐。
  “晓雪!晓雪?……丁丁!”钟锐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叫。
  无人答应。
  谭马斜眼看着钟锐。
  钟锐看看表:“可能买菜去了。”
  “说话就到饭点儿了才去买菜!”钟锐心里也奇怪。平常这时候,儿子丁丁已经从幼儿园回来了,妻子晓雪应该正在做饭。他鞋也没颐上换,挨屋找这母子俩。客厅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谭马站在门口原地不敢动,钟锐没给他拿拖鞋。面对这样的洁净,即使没人提醒,你也会不由自主地严格要求自己。文明行为需要相应的文明环境。
  客厅中央铺有—块宝石蓝色调为主的纯毛地毯,窗前低垂着纱帘,屋角有一株碧绿的龟背竹,墙上看似不经意却佑到好处地点缀着几帧原木画框的小画,还有浅灰的皮沙发,椭圆的橡木茶几,优雅、温馨,毫无刻意的张扬。门旁紧贴墙有一排与暖气罩相连、等高等深的柜子,柜子最靠门边处上方有两个小抽屉,抽屉下是一个同样宽的小柜门。百无聊赖的潭马顺手拉开一个抽屉看看,只见里面放着钥匙、钱包等出门前必带的碎物。再打开下面一个独屉,是鞋刷子和鞋油。谭马不能不为这聪明、细腻的设计叫绝。他索性又打开抽屉下的小柜门向里窥视:哇,雨伞!……谭马这才相信钟锐所言不是吹牛,这里的确有一个令男人“梦里寻她干百度”的女人。
  钟锐一无所获地回来,皱着眉头问谭马:“今儿星期几?”谭马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星期天?……星期天!”“那就是了。带孩子回姥姥家了。她不知道我今天回来。……我马上打电话,叫她回来做饭。”
  电话没有人接。钟锐真的奇怪了,除了单位、家、她妈妈家,晓雪还能去哪里?“家里没人。……可能带孩子跟她妈妈出去玩去厂。”
  “拖鞋!”钟锐这才想起谭马还站在门口,他走过去打开门旁那排柜子的柜门,里面是整整齐齐的拖鞋和别的鞋。钟锐是在伸手拿鞋的瞬间改变了主意的,他”砰”地关上柜门:“不用换了!”谭马不明白。
  “她、不、在、家!可以随便一点了。”
  谭马明白了,却不能同意:“换换,还是换换,领导在和领导不在一个样。”“让你进来就进来,现在我是这家的领导!”谭马这才小小心心伯踩着地雷似的向屋里迈,边迈还边扭着脖子四处观看。钟锐随手把各个屋的门一一大大敞开。
  “随便参观,随便参观!”谭马来到卧室门口,卧室地上铺的是地毯:“卧室也可以参观?”“我说过了,随便。”
  谭马要脱鞋,钟锐挡住他,带头穿鞋大踏步走进去。他也是头一回穿鞋走在自家地毯上,感觉很不一样,一种可以放纵可以胡来可以无拘无束的喜悦由衷涌上心头。他大步走了几个来回,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接着又弹跳起来。感觉好极了,他喜不自禁地搓着双手,嘴里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什么太好了?””这种感觉,自由的感觉。老婆不在家,真是太好了。……说吧,今儿吃什么!青菜是不用吃了,水果更是不予考虑,咱们今天想不吃什么就不吃什么!”谭马笑了,他心里舒服多了。看来这幸福和不幸福还真的是一朵并蒂莲。床上方接着一张合影,里面的钟锐比现在瘦,样子也比现在土,紧便在他身边的女子倒是雨后梨花一般。
  “……结婚照。她非要挂着。”钟锐解释道。
  “还弄了身儿当兵的衣服,穿军官服啊,哪伯是混纺的呢。”
  “不要只看包装……”
  “人也不怎么样。”谭马又扭脸看看钟锐,“你现在还算长开了点几。……嫂子倒是一表人才!”“没照好,她本人比照片好。大学四年,四年的校花。”
  “我倒不明白了,这么才貌双全的一个女性,怎么会落人你的手掌?”“不明白?”“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坚决不明白。”
  “那好,我来告诉你,四个字:才、子、佳、人!”
  谭马顿时语塞。
  钟锐在厨房下面条,他们最终决定吃面条。尽管谭马那么想吃一顿正儿八经的饭:大米饭,汤汁浓厚的红烧肉炖粉条,新鲜青菜,漂着香菜、胡檄粉、麻油的热汤——两菜一场。作为一个应邀而来的客人,这要求不高。但就这不高的要求钟锐也没法满足:他妻子不在。他说他保证能下出味道独特的面条。潭马别无选择,只好作“欣然同意”状。
  锅里的水开了,钟锐拿出一把挂面但拿不准下多少好:“谭马,你吃多少?”谭马此时正关着厕所门坐在马桶上出恭,没听清。他欠身伸手把门拉开一道缝:“什么?”“你能吃多少,面条!”“……三两吧。”
  钟锐看看接面上标的重量,五百克,一厅。他抽出三分之一下到锅里,这是谭马的。再抽出相同的一小把下进锅里,他也吃三两。用筷子搅了会儿,他觉着不太够,看看手里的挂面,又抽出几根,再仔细将手中的面条和锅里的比了比,看看比例是否对——他决心要把这顿饭做好。
  卫生间,谭马出完恭,想抽手纸时,发现手纸没了,便大声叫钟锐。
  钟锐在炉子左边的灶头上煮面条,右边烧上了油锅,又从冰箱里拿出五六个鸡蛋,正要打时,潭马的声音传过来了。
  钟锐听见后想了想,又想了想,对手纸在哪里他一点没有印象。
  谭马提高嗓门又在叫。钟锐只好答应着就近打开碗柜看看,自然不会有手纸。他大步走到卧室,打开衣柜、床头柜,依然没有。他有些急了。
  谭马坐在马桶上耐着性子等,想不通拿个手纸何以要这么长的时间。
  钟锐来到儿子丁丁的小房间,打开儿子的玩具柜——通乱翻,把玩具等扔了一地,还是没有。
  潭马坐在马桶上不耐烦地抖着双腿。
  厨房里,油锅冒起了浓烟,面条锅也开了,水向外溢。
  钟锐从儿子房间里出来,转身去了客厅,动作更急促地各处乱翻,仍是一无所获。他无计可施地拿起了电话。已经到吃饭时间了,上哪去玩这会也该回来了。
  电话果然有人接了,是钟锐的小姨子夏晓冰。晓冰二—中多岁,跟姐姐长得很像,黑发飘逸,是师范大学艺术系的研究生。
  “喂?”晓冰嘴里正嚼着饭,声音显得有点含糊。
  钟锐一下子拿不大准:“是……晓冰吗?”“有何贵干,姐夫?”“叫你姐接电话。”
  “我姐不在。”
  “那她去哪了?”“她又不是我老婆我怎么知道。”
  正在吃饭的夏心玉皱起了眉头。夏心玉是晓雷、晓冰的妈妈,年近六十岁,有着六十岁人的白发和皱纹,也有着六十岁人才可能有的安详和睿智。她在妇产医院做科主任,是那种病人一见就会全身心信赖的医生。她责备地冲小女儿摇摇头,晓冰回了她一个鬼脸。
  电话那边钟锐着急起来:“这人!上哪去也不说一声,哪怕留个条呢!”
  “你从来上哪去、干什么都通知过她吗?”“……你姐真的不在?”“真不在。不信,你来搜!”“这就怪了。她还能去哪?”“你有事?”钟锐嗫嚅地:“不知道她把手纸……藏哪里去了。”
  晓冰立刻明白了,开始大笑,笑得说不出话来。夏心玉起身要拿电话,被她推开了。
  钟锐只好举着话筒耐心听晓冰笑。这工夫,厨房——边灶眼上面条汤溢出一地,另一边灶眼上油锅着起了火。谭马坐在马桶上,抽着鼻子叫起来:“钟锐,怎么这么大烟昧啊?”钟锐猛地想起了炉子上坐着的锅,扔下电话就往厨房里跑。
  听到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晓冰放了电话,回到餐桌旁:“我姐夫。”“他什么事?”“他能有什么事。……妈妈,我真不懂,我姐怎么能和这样的人过,还过了六年,够有毅力的。”
  夏心玉自顾自吃饭,没理她。
  钟锐家厨房里已是浓烟滚滚,火焰在锅内跳跃。钟锐冲过去想关火,被地上的面条汤滑倒。他四肢着地扑倒在炉前,颐不得站起来,趴在地上伸长手臂先关上两个火的开关,这才起身去端着火的铁锅。设想到铁锅把儿已被烧得滚烫,钟锐“嗷”的一声怪叫把锅扔下,又急中生智抓起锅盖扣到锅上,这才算消除了险情。看看手上已经起了大燎泡,他不由气从中来。
  “怎么了钟锐?”被困在卫生间的潭马问。
  “没你的事儿!”“手纸呢?”钟锐大踏步走到他的工作室,从电脑旁的打印机上撕下一张打印纸向卫生间走去。
  谭马难以置信地接过了这“手纸”:“这文件……不要了?”“不要了。”
  “你们家都用这当手纸?”“对。”
  “这手纸也……太硬了点吧?”“多搓一会就好了。”
  谭马只好“刷拉刷拉”地搓纸。
  钟锐再接再厉地找手纸,此时此刻这已成了他的信念——他就不信他找不着!卫生间里,潭马提好裤子,准备洗手,只见洗手池里堆满了小孩儿的滋水枪、小水桶等玩具。他返身弯腰去浴缸处洗手,不料一打开水笼头,水从头上方的莲蓬头里直落而下,把他浇了个透湿。
  钟锐徒劳无功地站在房间中大喘气,谭马出现在门口:“我走了。”
  “你身上……怎么了?”“正如你所看到的——湿了。”
  “把湿衣服换了吧,穿我的。”
  谭马斜着眼:“你知道你的衣服在哪吗?”电梯里,一身狼狈、肚皮空空的谭马两眼看天,绝不理会电梯员询问的好奇的目光。
  天彻底黑下来了,喧哗漏热的城市进入了夜的宁静和清凉。
  钟锐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鼾声如雷。谭马走后他全然再无做饭的兴趣,翻出一包儿子的“旺旺烧米饼”坐在长沙发上吃,还吃着呢、就睡过去了。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
  清晨的一缕阳光穿过没关窗帘的窗子,印在钟锐脸上,并肆意扩大着它的面积。那温度和亮度使钟锐睁开了眼,意识却仍在睡眠中滞留,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就这样楞了一会,大脑功能蓦然恢复,他“腾”地从沙发上跳起,大步向卧室走去。
  卧室,他和晓雪的那张双人大床整齐如昨。他转身来到儿子的小屋,床上同样空空的。钟锐呆住了:天!“铃——”钟锐心里一阵轻松,冲进客厅抓起电话:“晓雪!……”
  不是晓雪,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楼下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韩国“大宇”车,里面坐着正中电脑公司的总经理方向平,他看上去精明强干,正用手机跟钟锐通话。他与钟锐同岁。
  “是我,向平。……我就在你家楼下,来接你。公司今天搬家。……”
  钟锐一惊。公司里那散放在电脑台上还没收拾的软盘,堆积在柜子里、独屉里的各种资料,一起涌到了眼前,那都是些万万丢不得、乱不得的东西,丢了哪一样都有可能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他全身忽地涌出一层细汗,控制不住地对着电话大叫起来:“搬家?!今天I这么大事你……算了算了,我马上下去!”
  电锑门田一打开,钟锐就一步路进去。电梯员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上班去?”“嗯。”
  这声“嗯”其实停留在钟锐的心里,根本没出嗓子眼儿。电梯员不高兴地头一甩,脸一板,以示对钟锐态度的不满。钟锐全然不觉,两眼紧盯着上方的楼层指示数码。此刻,他真希望有所谓的“土遁法”,好让他能够即刻现身计算机房。
  正是上班的高峰时刻,车子根本跑不起来。钟锐坐在方向平身旁的副座上,双眉紧皱:“不是说好下月搬家的吗?”“我查了皇历,今天正是搬家的日子,以后的三个月内,都没这好日子了。”方向乎耐心地解释道。
  “机房里那么多的文件、资料……”
  “所以我一大早赶着开车来接你!放心吧,钟锐,一切有我,你只管你的项目开发。一旦ARPHA1。0投入市场,公司马上就有资金进行下——步的大动作。当然,首先是要给你配车、配手机,还有,把你住的房子给你买下来……”
  钟锐摆摆手:“ARPHA1。0不能再搞了,—上市就会面临被淘汰的危险,我和谭马正在做2。0的版本……”
  方向平一下子急了:“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四环北边我已看中了一块地,急需要用钱!”“你还是要买地?!”“一定要买地!”
  钟锐扭脸看看方向平,一年前方向平找他联手创建公司时所说的话言犹在耳:做出自己的软件,建成中国的“微软”!钟锐佩服比尔·盖茨,佩服他的才华、眼光和成就。
  方向平一眼就看出了钟锐的意思,他缓和了口气:“软件开发水无止境。你做出了2。0、3。0,他还可以做出4。0、5.0、6。0……可这地皮,开发一块就少一块。……”
  钟锐不说话,方向平便也闭厂嘴。所有的道理钟锐都懂,但他就是不同意。他们从一开始就有分歧,以往的成功合作完全是由于他方向平的隐忍和韬略。现在是到了该让钟锐清醒的时候了,不再费口舌,而是用行动!——想到这些,方向乎就手心冒汗,热血沸腾。他猛地加大油门,车“呼”地与前面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擦身而过。
  骑自行车的人是个年轻男子,当时正扭着脖子欣赏路边一位背双肩包的姑娘,姑娘有一张光洁得近乎透明的脸。紧急情况下,那人不失理智地用双脚支住车向路边方向歪斜,不料脚下有—块小石子儿,他一滑,整个人狗一级捧趴在地上。待他爬起来时,肇事汽车早巳无踪无影了,他气得冲着空气怒骂:“我×你妈!”过按行人都忍不住笑了。姑娘也笑了,两个嘴角弯弯着向里深陷。
  正中电脑公司的新址在一座写字楼的六层。
  机房里乱得无法形容:纸箱子一个挨着—个,纸箱子上还是纸箱子;地上是纠缠不清的电线,稍不当心就得给绊一个超越;窗户赤棵着,七月的阳光最充分地向室内倾注着它的热情……
  到处是匆忙搬家时的无序和混乱。钟锐打开—个个纸箱子查看,里面装着的是他们的文件、资料、软盘、机器,他的全部心血。室内温度已达三十多度,心情紧张的钟锐全无感觉,他—个一个箱子的检查、登记,把检查过的箱子做上记号,放到—‘边。都检查完了,他感觉好像还缺点什么?对了,是ARPHA2。0的流程固及其做好后拷贝出来的软盘。昨天他们走时随手放到了电脑台上,哪去了?身上摹地又出一层新汗。他起身向外走,正与抱苍个纸箱子进来的谭马擅上。钟锐二话不说地拿过纸箱子就打开。里面是水杯饭碗和一堆方便面。他把纸箱子“映”地放下,扒拉开潭马大步冲出房间。楼门口停着搬家公司的卡车。工人们正收陷喝喝地抢着柜子桌子向楼里走去,那位身背双肩包、面孔光洁的姑娘也正好走到这里,并饶有兴趣地止步观看。钟锐从楼里冲出来,直奔卡车。姑娘拦住了他:“哎,这干嘛呢?”“你看像干嘛?”钟锐烦躁地甩下一句,抓住卡车车帮蹬上卡车。姑娘毫不在意,自己对自己笑笑,不请自进地就往写字楼里走去,并准确地沿着搬家的嘈乱来到了正中电脑公司所在的六楼。她挨屋走着挨屋看着,在旁观者看来,她的行为就像一个好奇心过重、不懂事的孩子。钟锐最终在财务室屋里,在会计老乔的老婆让老乔带到公司来推销的那包袜子下面,找到了他要找的纸箱子。回到机房,钟锐和潭马打开纸箱子检查。“都在。加上我机器里的那部分就齐了。”“那部分没备份?”“没想到会这时候搬家……”“这跟搬家没关系!要随时备份!……还楞着,你那台机器呢?”谁也没发现那个姑娘何时来到了他们的机房门口,她忽闪着一双眼睛看看钟锐看看潭马,再不,就看看他们满屋的这那。正看得津津有味,钟锐一抬头看到了她:“有什么好看的,当这是动物园吗?”他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关上了房门。“这姑娘挺飒啊。”谭马却面对姑娘消失的方向神往着。“你那台机器!”钟锐突然怒气冲冲地冲谭马大喊了一声。始娘被赶开了,仍然兴致不减,她顺着楼道继续走。迎面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小老头干干巴巴的,精心设计梳理过的头发,仍无法将头皮全部遮蔽。他姓乔,老乔。姑娘冲他走过去:“请问,经理在哪个房间?”“方总还是钟总?”“你们这需要不需要人?”“跟我走。”挂有”总经理室”牌子的房间已相对就序,崭新的大班台在阳光下发出豪华的光。屋里温度宜人,空调机在窗子左上方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方向平用手指轻轻抚着大班台面,仿佛牧人抚摸心爱的坐骑。他心中自有许多感概。一年前他与钟锐联手,从贷款十五万元干到今天的固定资产三百五十万元,办公室也从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搬到现在的正规写字楼……想到这儿,他的眼睛徽徽潮湿了。门外传来颤门声,方向平迅速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请进。”老乔带着姑娘走进来:“方总,她是……”他一时卡住了,转身对着姑娘:“你是……”姑娘越过老乔走到方向平面前:“我叫王纯。方总,您需要人吗?”方向平朝那张光洁的面孔细细看了一眼,示意她先到墙边的沙发上坐会儿,自己转面对老乔交代任务。公司成立一年了,乘乔迁之际,得给对他们寄予厚爱的客户送点小礼品聊表谢意。老乔能力差,但极认真,正适合做这种琐碎之事。知人善任是方向平的优点之一。“买什么呢?”老乔问。“你看着办,每份价格掌握在一百元左右,大约五十份。”老乔沉思一会后,下定了决心:“方总,我有个建议,送礼品一定要纠正以往的俗套,样子货,华而不实,花了钱别人还不领情。首先得有实用价值。”见方向平点头,老乔欣然道:“成,这事交给我了!”老乔—走,王纯便站起来走过去,把早巳拿在手上的简历递给方向平。方向平接过后并不看,尖锐的目光直视王纯:“怎么知道我们会要人?”“你们在搬家,说明你们的事业在壮大,这时候正需要招兵买马。”“也许相反,”方向平摇了摇头,“我们正在走下坡路,我们是租不起原来的住处被迫搬家的。”“那人们脸上的神情就不会是这样了。”“是哪样的?”“畅快、兴奋,”她看着方向平的脸,“——踌躇满志。”方向平“嗬嗬”地笑了;“说得好。”他拿起王纯的简历看了看:“政治系的?”“是。”王纯毫不退缩,“认为学政治的没用是吗?”“不。”方向平一字一字道,“我就是政治系毕业的。”王纯一阵高兴,但方向平没再接着说,又低下头去看简历。他边看简历,脑子边转:这够娘有点小聪明。尤其让他动心的是,她长得好。作为男人,即使没私心也喜欢赏心悦目、借香怜玉。但这些因素绝不会左右他的决定。国有企业为什么困难重重举步维艰?重要原因之一是,无用之人太多、身上的包袱大重。他的公司只要人才。有用的、各种各样的人才。王纯紧张地看着低头不响的方总,心中的不样之感渐渐强烈:简历上寥寥数栏,这么长时间,一个宇一个字数。也数几遍了。他不想要我,他在琢磨如何婉辞。王纯决定主动告退。就在她要开口的时候,老乔背着个大包进来了。大包被放在了方向平的大班台上,拉链拉开,里面呈现出大小各异五彩续纷的袜子。袜子是早晨出门时老婆许玲芳交给老乔的。近半年了,每到发工资的日子,玲芳便会从厂里背回这样一大包袜子。厂中不景气,只能以产品抵工资。刚开始许玲芳常有啧声、后来看到越来越多干脆下岗回了家的工人,便变得越来越心平气和,每周领回袜子,就积职努力地卖,并且把老乔也动员了起来,时时让他带些去公司里。今天公司搬家,搬家事多,老乔不想卖袜子、但是拗不过老婆。天赐良机,方总让他买礼物,现在他要做的是说服方总接受自己的创意。老乔把袜子从包里拿出来:“……每人八双,男袜两双女袜两双童袜四双——孩子穿袜子费——袜子家家都需要吧?而且是永远需要。但人们永远也不会想到送袜子,因为,他们永远也打不破关于礼品这个概念的固有看法。八双,取其谐音,发。每双十元,八双八十元、也符合您一百元以内的限定。……”老乔佩佩面谈。王纯紧咬下唇。免得自己一下子笑出来。“老乔,把袜子背走。”方向平声音尚平和。“什么?”老乔一时没能明白。方向平再没法保持平和:“把你的袜子背走!而且,永远不许你再到公司来推销你老婆的袜子!“好不容易等老乔和他的袜子从门外消失,王纯再也忍不住地笑了。方向平看她一眼,她立刻止住笑。“好吧。”方向平毫无笑容,“面试的第—道题是,给客户送什么样的小礼品好?”“一百元以内?”方向平点点头。王纯想了想,“真丝纱巾。七八十来块钱一条,不寒酸也不过分。”“如果对方是男的呢?”“说的就是男的。拿回家去献给夫人、女儿,”她笑笑,“或情人。是女的就喜欢真丝制品,女的高兴了男的只能更高兴。您是男的您体会体会。”“好。……好!”钟锐推门进来:“向平,这公司里还有没有电话?”“很快就来人安装。”钟锐压住心中的烦躁:“手机,给我用用。”方向乎把手机给他,钟锐接过正要走,方向平叫住了他:“等等!……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王纯向钟锐伸出手去:“王纯。”方向平一字字补充:“——公司总经理助理。”王纯、钟锐同时一楞。方向乎不做任何解释,转对王纯:“这位是公司副总经理,钟锐。”王纯扬了扬眉毛。钟锐?这名字有点儿熟,会不会是重名?她试探着:“我记得‘中文天地’的作者……”
  当得知此钟锐就是彼钟锐时,王纯毫不掩饰她的惊喜,重新从头到脚打量钟锐,像影迷头一次看到从银幕上走下来的影星。
  这叫方向平心里不是滋味。
  “你是学什么的?”钟锐问王纯。
  “政治。”
  钟锐感到意外,中不想立刻就说什么,但没忍佐。他转对方向平道:“向平,我们目前最需要的是编程人员。”
  “凡是优秀人才都可以为我们所用。”
  “可我们现在还不到摆谱的时候。”
  “我们永远不会有摆谱的时候。我只是实事求是!”钟锐还要再说,一眼瞟到了在一边紧张不安的王纯,他咽下冲到嘴边的话,转身离去。
  方向平一声不响地目送他走。
  “方总,我觉着您还是应当先跟钟总商量—下。”王纯心里很不好受。
  “我是总经理,是法人代表,他必须适应这个现实。”
  “这是软件公司,他又有绝对实力,怎么会……”她止住。
  “怎么会让一个外行当总经理?”方向平代她说完。王纯脸红了。看着这张年轻的面孔,方向平思时片刻,决定推心置腹。
  既然留下她,就要使她成为自己人,刚才为她跟钟锐而争执,已然是一个良好开端。
  “坐,王纯,坐。……喝不喝水?”钟锐在人来人往的过道里打手机,初步的忙乱过后,妻子和儿子一夜未归的事儿又跳进他的脑子里。
  先拨了家里的电话,没有人。也许昨晚住在她妈妈家、早上从那直接送孩子上幼儿园后上班去了?他按了晓雪单位的电话。
  夏晓雪在园林局所属一个资料室上班。资料室共两人,另一个也是个女的,叫周艳。周艳三十多岁,——头浓密的好头发,常年编一根辫子,沉甸甸地垂在胸前,这样好的头发在当今的年轻姑娘里也属罕见,现代妇女的头发已然被那些五花八门的二合一、三台一的“波”们摧残了。当初周艳的前夫跟她见面,就是被这不寻常的头发一下子吸引住的。钟锐打来电话时,周艳正在跟一个来借书的妇女聊天。“……我觉着自己太可怜了,跟你说陆姐,现在我都不敢一人睡双人床。以前,夜里都是他搂着我睡,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睡得特香特踏实。跟你说,他那方面特行。……”周艳说。
  对方微笑着:“那就赶快找一个人,代替他。”
  “好的谁要我呀,三十多了,还带着个孩子。陆姐你说,男的都这么狠心吗?好好的一个家,说不要就不要了。都是我把他惯的,男人不能惯。”
  “不能惯。还得不断给他们提要求,干这干那——还得不满意。”
  周艳“咯咯”笑着,电话铃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她极不耐烦地拿起电话,告诉对方夏晓雪不在。对方赶着又问:“她是没来上班还是临时出去了?”“没来。”“她去哪了?”“不知道。”说着就放了电话。
  钟锐脑子“嗡”的一声,汗水顺着发根向外淌,可怕的预感紧紧攫任了他的心,心因此停跳了一下,呛得他连声咳嗽。他大口喘着气,湿冷的手指哆嗦着夫按电话,指尖挟到时又在空中止住,家里没有,单位没有,再上哪儿找?他几乎不抱希望地按了岳母家的电话,当然没人。他呆立原地,不知再干些什么。……
  晓冰!找晓冰!她的呼机多少?钟锐右手紧紧掐住前额,强迫失灵了的脑子运转。头一个数是6,下面呢,几?……
  晓冰正在一所豪华住宅向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推销香水,她为郁然化妆品公司做业余推销员。
  “您的年龄适合这种清纯香型。您看这种,这是三宅一生的L’eaudrssey,………”
  女子频频点头。一直在她们身后冷跟旁观的那个长得较年轻的中年男人听到这时插话道:“小姐,她不懂洋文,我也是,您还是得用中国话……”
  女子恨恨地白男人—眼。晓冰抱歉地笑笑:“对不起。L’eaudrssey的意思是‘一生的水’。”她又转向女人说,“您要吗?可以优惠的。”
  “你卖一瓶能赚多少?”“嫌不了多少。”
  “得了吧,不赚钱你能干?”晓冰咬咬嘴唇:“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但我的确还没嫌着钱。”
  中年男人饶有兴趣:“这么说来是刚干?也怪不容易的。”
  年轻女子则居高临下地说:“给我来两瓶吧,就你刚才说的那种什么‘一生的水’……”
  “我都要了。”男人说。
  晓冰看了他一眼,知道令他感兴趣的不是香水,心里笑笑,动手从包里向外掏香水。他有钱逞能、跟她无关,出了这个门,谁也不认识谁。
  “请顺便留下名片。”男人说。
  晓冰窘住了:“我……没有。”
  “一个没有名片的推销员!那你怎么得到顾客对产品的反馈?”
  晓冰脸红了。她并不像她自以为的那样老练。
  男人更和气了:“你究竟是干什么的?”晓冰只好从实招来。
  男人微笑了:“这么说是客串推销。……想挣钱给自己买几身漂亮衣服?””主要还是为走向社会做准备。”她极认真的语气、神情,竟使对方一时无话。正在这时,她的呼机响了,男人这才回过神来,拿起自家的电话递给她:“喏。”又笑笑,”是男朋友吧?”电话刚一通,晓冰耳边就响起姐夫急火火的声音:“晓冰。知不知道你姐姐在哪里?她和丁丁一晚上没回来!”
  “你现在在哪里?”“在公司。”
  晓冰一下子火冒三丈:“我姐姐不见了你还有心思上班?你找了没有?报警了没有?他们现在是死是活?看昨天的晚报了吗,姐夫?有一家老小好好地坐在自己家里都被人杀了呢!”说完,她“咣”地摔了电话,摔完才想起电话是别人的。“对不起!”男人微笑着摇摇头。晓冰低下头边收拾东西边说,“……我走了。”
  “可以留下你的电话吗?”男人突然直视着晓冰。他身旁漂亮的年轻女子闻此一扭身出了客厅。
  男人叫沈五一。
  钟锐懵了,晓冰的话仿佛—只无情的手揭开了他—直不敢正视的画面,一幅一幅的无一不是鲜血淋琳。他一把扶住墙壁,借以镇定自己。涌在心里的头一个念头是,得赶快告诉岳母。
  接电话的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夏主任在手术室。”
  “等等等等!……我有点急事能不能请你……”
  “你过会再打来!”钟锐失控地大叫起来:“告诉你们夏主任,她女儿失踪了!!”
  但耳机里回答他的是“嘟嘟”的盲音。叫声使办公室楼道里过往的人聚了过来,越聚越多,人们七瞒八舌,“嗡”声—片。
  “……我跟他说,你当总经理,我辅佐你。你会看到,文与理、政治与技术的结合将是最好的结合。”总经理室里,方向平仍在对王纯佩佩而谈。
  “你以诚意取得了对方的信任。”王纯说。
  方向平感到了有一个好的谈话对手的捣拢,他点点头:“于是他心甘情愿把大权交给了我。技术人才一般过分埋头于自己的业务,对行政管理一类的事没有兴趣,压根说,也没有能力。我却能发现、利用他们的能力。……”说到这,他打住了。没有必要过多地自夸。他没说完的话是:所以他们的事业才有了今天。今天的一切都是他才华和能力的外化。
  门被推开了,一个人探进头来:“方总,钟总家出事了!”方向平的出现,使杂乱无章的局面迅速变得头绪伊然。
  “不要着急,老钟。进屋,你先进屋,什么都不要管。”
  “王小东,伤去派出所报案,打车去。”
  “刘卫、赵坚强,你们认识钟总的夫人,到所有可能的地方去找,开我的车。”
  “肖小娟,马上写一个寻人启事,打印一百份,然后全体出动,张贴出去!”王纯在不远的地方一声不响地看着这一切。
  报案的人打车走了。
  黑色“大宇”消失在李流中。
  一摞寻人启事印了出来,人们分作几份拿着,“呼呼啦啦”地拥了出去。“分开走!……贴得不要太密,尽可能把范围扩大……”方向平追在后面高声叮嘱着。
  机房里只剩下钟锐一个人,他已经木了。一个人影投了进来,渐渐走近,最后在钟锐对面站定。钟锐毫无察觉。
  “她们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钟锐抬头,看见面前站着的是那个叫王纯的女孩儿。他机械地回答:“说不好。星期五下午进机房后,一直没跟家里联系……”
  “三天了。……这三天是什么日子吗?”“什么什么日子?”“特殊点的日子。比如生日啦什么的……”
  钟锐被提醒了:“前天是我们结婚六周年的纪念日,说好下班后一块出去吃晚饭的!”
  “你了解她,你想想,问题会不会出在这里?”钟锐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王纯一眼。
  马路的车流中有一辆中型面包车,车里是一帮兴高采烈的妇女和孩子,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清秀少妇例外,她始终没怎么说话,神情有些疲惫。车在钟锐家楼前停住,少妇拉着身边的男孩儿下车,车上的人同她们挥手告别。
  “再见,晓雪!”“丁丁再见!”丁丁四岁,正是最爱说话又具有——定表达能力的年龄。一进电梯,他就急不可待地跟电梯员一一讲述起令他惊讶的、令他高兴的、令他奇怪的所有事情。
  “……密云水库特大,比咱们这个楼加起来都大。还可以钓鱼,我们没有钓着。徐明明她们钓着了。其实是她妈妈钓的,她非说是她,其实不是她,对吧妈妈?”晓雪“嗯”了一声,对电梯员笑笑。
  “跟谁—块去的呢?”电梯员问。
  “好几个阿姨和阿姨家的小朋友。阿姨都是我妈妈的同学。对吧妈妈?”晓雪想起了什么,问电梯员:“丁丁爸爸回来了没有?”“上班去了。—大早就走了。”
  晓雪—震。
 
第二章

家中一片凌乱,悄无声息,晓雪呆呆站在门口,手中的包滑落在地。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拿起电话呼晓冰。晓冰的回话使她从头直凉到脚底:他并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对他来说,她们等于是失踪了,他却照常下班、上班——无所谓!这个发现令她震惊。
  家中从没有过的壮观景象使丁丁兴奋不已,他挨屋跑着看着,不断发出惊喜的叫声:“妈妈,快来看呀,妈妈!
  “晓雪放下电话,拖着疲惫的身心收拾房间。
  丁丁跑进厨房,一脚踩着了满地的面条汤,“哧溜”滑倒了。
  他滑倒时一只手去扶桌子,把桌上的碗也带到了地上。晓雪闻声赶来拉起了丁丁,难以置信地看着厨房里的满目狼藉。给丁丁换下了粘糊糊脏兮兮的衣服后,她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起来。
  这时丁丁说饿了,晓雪强迫自己起身,去做饭。丁丁请示先吃个巧克力派是否可以,她只准他吃一个就去了厨房。
  厨房根本插不进脚,在门口站了一会,晓雪返身去卫生间拿来拖把,简单把地面清理了一下。去卫生间送拖把时,她看到丁丁又拿起了一个巧克力派:“放下。”
  “就一个。”
  “放、下!”
  毕竟是孩子,丁丁没有发现妈妈此时的情绪已恶劣到了极点,他自顾撕开包装,取出了一个巧克力派,试探着送到嘴边,眼睛却看着妈妈的眼睛。
  晓雪也盯着丁丁的嘴。
  丁丁张嘴咬着了巧克力派。
  晓雪一把把巧克力派从丁丁嘴边打开,然后转身就走。丁丁在她身后“哇”地哭出了声,晓雪的泪水也“刷”地流了下来。
  钟锐是在丁丁吃饭的时候回来的。
  方向平亲自开车送钟锐回的家。一路上,钟锐木头人一般,车拐弯、停住、方向平打开车门,他一概没有反应。
  “老钟,到了。”
  钟锐这才“噢”了一声,机械地拾腿下车。
  “我送你上去!”钟锐摆摆手。方向平看了看表,想了想,道:“也好,我这就去派出所,找他们所长谈,趁现在还没下班。”
  钟锐只顾愣愣地向前走,方向平目送着他。看着钟锐那突然老迈了的背影、步子,他充满了担心。
  钟锐站在家门口久久不敢进去,生怕最后一线希望破灭。
  忽然,他听到屋里似有响动,心在胸腔里“突突突”一阵狂跳。
  “妈妈,我吃不下了。”是丁丁!“饭可以剩下,莱要吃完。”
  钟锐打开门进屋,丁丁听到声音鲍出来,一阵欢叫:“爸爸爸爸!你去过密云水库吗?
  “见钟锐愣愣地摇了摇头,丁丁又道:“哎呀,你怎么连密云水库都没去过啊!好多人还游泳了呢,男的可以光身子,女的不可以,对吧妈妈?
  “晓雪没回答,也不回头,只是背对着他们收拾屋子。
  原来她带孩子去了密云水库,说也不说一声就去了那么远的密云水库,一去几天,为什么?——你了解她,你想想,问题会不会出在这里?蓦地,王纯和王纯说过的话出现在钟锐脑子里。果然被那个小始娘言中了。就因为没能如约去吃那顿饭,夏晓雪居然如此大动干戈。想想一天里受到的所有惊吓、痛苦、绝望,钟锐不禁怒火万丈,他紧紧盯住晓雪给他的后背。那后背毫无表情,只有收拾东西时的起伏。钟锐呼吸濒渐急促起来,胸脯也开始起伏……他是在即将发作的刹那间改变了战术的。他对丁丁微微一笑:“就是说,你们玩得很高兴。……丁丁,知道爸爸昨天晚上干什么了吗?
  “晓雪的后背定住了。钟锐瞥了一眼,心里玲冷一笑。
  “不知道。”丁丁说。
  “猜猜。”
  “打电脑。”钟锐使劲摇头。
  “看书!
  “钟锐更使劲地摇头:“不不不,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
  “比我们还有意思?”钟锐重重点头:“有意思多了。”
  丁丁想不出来了。
  “我呀,睡、觉、了。”
  “嗨!睡觉有什么意思明,我最烦睡觉了!
  ““我这个觉睡得可不一般。我长这么大就没睡过这么好的觉。躺下就着,美梦一个连着一个,……”
  “什么梦?
  ““梦见我骑着航天飞机在天上飞,一飞飞到了天安门,往下一看,哇,天安门的人比蚂蚁还小……”
  “汽车呢?”“什么?噢,汽车。汽车吗……像七星飘虫!
  ““大公共汽车呢?”“大公共汽车……大公共汽车,你说呢?
  ““不知道,我又没看见。”
  “你怎么会没看见,你也在飞机上,就坐在我的前面,我—……手搂着你,一手开飞机……”
  “妈妈呢,也在飞机上吗?
  “钟锐摇摇头,做了个表示遗憾的表情。
  晓雪慢慢回过头来,慢慢道:“钟锐,你不是人。”
  钟锐笑容可掏:“是吗。那么,你呢?”“我有眼无殊。”
  “噢,残疾人。”
  “小、丑!”晓雪的声音中充满厌恶。
  钟锐一下于收敛了笑。二人冷冷对视,再也无话。
  冷战一直持续到吃晚饭的时候。几个小时里,晓雪始终在做事,不说话,对钟锐正眼也不瞧。钟锐最怕的就是她这一手,她憋得住,他憋不住。当晚饭端上桌,他注意到桌上的碗筷是三副时,心里一阵轻松,忙不迭地去招呼丁丁:“丁丁,吃饭了。妈妈给咱们做了糖醋排骨!”
  “我要拉屎!”“怎么一吃饭就拉屎?吃完饭再拉!
  “他边说边用眼睛的余光留心着晓雪的反应。
  晓雪没反应。
  丁丁根据自身生活经验,知道无论爸爸怎么说、说什么都是不算数的,他也看着妈妈。
  晓雪拍拍儿子的小屁股:“快去!
  “见丁丁跑去厕所,钟锐搭讪着在桌边坐下:“好香闷。……好几天没怎么正经吃饭了。……还是家里好明。……”
  晓雪只是忙进忙出,聋了瞎了一般。钟锐发出的一系列求和信号无人接收,无奈之下,他只有咬咬牙,直奔主题:“我说晓雪,为了顿饭,至于嘛。”
  晓雪拿碗盛米饭,看也不看钟锐。
  钟锐继续保持着低姿态、高风格:“改天,等我忙过了这降的,咱们一定补上!……你想吃什么,去哪吃?”“我不缺吃的。”
  “那你到底为什么嘛!”“你我心里清楚。”
  “对,是,我忘了!我忘了你能不能提醒我一下呢?啊?
  ““不能。我对要来的东西不感兴趣。”
  “那就怪不着我了。”
  “谁怪你了?
  “钟锐被噎住,片刻后:“好,好,很好。我看以后我们这样倒也不错,大家各干各的,谁也不必管谁。……”
  “你从来管过谁吗?
  ……钟锐,星期六下午四点,也就是约定吃饭时间的前两个小时我还打电话提醒过你,你满口答应。”
  “当时我太忙……”
  “是叼你太忙。你是重点、是中心,别人的那点儿需要、那点儿烦倔、那点俗事儿怎么能跟你比?
  我不能一面再再而三地打扰你啊,我知趣儿。于是就在家里等,等到睡觉,你没有回来,也没有电话……”
  “所以你就不辞而别!
  ““对。我倒要看看,究竟怎么着才能引起你的注意。”
  钟锐微笑:“但还是没有达到目的。”
  晓雪勃然大怒,双目圆睁,嘴唇哆嗦。片刻,她把手中盛米饭的竹铲猛然向钟锐掷去:“你、你……你滚!!
  “竹铲从钟锐的左肩弹落,掉在地上——竟然动手了!钟锐立到觉着真理在手,正义在胸,士气大涨。他用冷冷的目光有力地逼视着对方,慢慢起身、转身、向外走。这时,丁丁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妈妈,我拉完了。厕所没纸了。”
  钟锐停住了脚,他得搞清楚手纸到底在哪里。
  晓雪打开客厅暖器罩的护板,那里面被做成一个暗柜,装满整整齐齐摞成两排的手纸。晓雪拿起一卷手纸去了卫生间。
  钟锐自嘲地苦笑笑。
  愤然出走来到大街上后,钟锐茫然了。到处是行色匆匆的人们,正是下班回家的钟点。有吃饭早的,已经搬着小凳,摇着扇子,坐在马路边上乘凉了。过街天桥上,打着赤膊的民工伏在栏杆上看汽车,也有的背抵栏秤坐着,使目光与来往的裸腿持平,脸上神情木然,不管脸前晃过的是男腿还是亥腿,一律木然,只有当他们的脑袋情不自禁随着某一双年轻女孩儿笔直、光润、修长的腿转动时,你才可能窥视到那掩藏得极好的内心。
  钟锐只是出于习惯,出了门就上天桥,待从天桥上下来,却不知该走向哪里。他呆呆地站着,很想回家。回家冲个澡,吃顿好饭,饭后殿儿子玩一会儿……但不能明,哪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投降了呢?
  可是不投降又没有出路。他心情沮丧,十分苦恼。
  思路是突然打开了的:他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去工作明,已经耽误一天时间了。他阴郁的心情顿时开朗。他在路边举手因出租车时,心里涌上一丝终于可以理直气牡不回家去了的窥喜。
  以往这时候,除了加班的,公司里通常投入,今天由于刚刚搬家,防盗门没装,方向平要求晚上必须留人。为改变因推销袜子在老总心中造成的不良影响,老乔主动要求留下。在会客室的长沙发上铺上床单,放上枕头,就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卧铺。
  这时候王纯来了。下班后她去外面吃了盒快餐,想回来打几个电话,联系一下今晚的住处。看到老乔的卧铺,她眼前不禁—亮。
  “乔老师,我替你值班!”问明情况后,她热情的说。
  “你哪成,一个小姑娘,要真出事先得你出。”
  “您也比我强不了多少嘛。坏人来了我能喊啊,您能吗?
  我睡觉特惊醒,真的,让我值班吧。”
  “你当值班是什么好玩的事儿啊。赶快回家,别叫家里大人担心。”
  “北京我有没家。”
  “那你一直住哪?
  ““最近一个月,住在我大学时的学生宿舍里,后来学校清查宿舍,把我清查出来了。昨天晚上我在一个同学家挤了一夜,今天晚上正不知去那呢。”
  老乔心里一动。旱晨出门的时候,玲劳还跟他说要把家里那间北屋租出去,这样每个月就可以另有几百元的进项,就是袜子卖不出去,也不怕了。他们家是一套老式的一南一北两室公寓房,北屋本来一直是儿子乔轩住着的,后来乔轩考上大学出去了。工作了,就很少回来了。半年前儿子处了个女朋友,干脆在外面租了房住,那屋就一直阔着,家里剩两个人住两间房实在浪费了些。开始老乔不同意出租,出于安全考虑。报上说过,有人就是被房客杀了的。玲劳的一句话叫他豁然开朗:杀人图钱,你没钱人家杀你干嘛?“设想过租房?
  “老乔问王纯。说是无钱无所畏惧,但还是要找一个不具备进攻能力的房客心里踏实些。
  “租过。不是租金太贵就是离这条街太远,总没有合适的。”
  这条街是指电子一条街。
  “今晚你睡这吧!”老乔扔下这句话后转身匆匆走了,他得赶紧回去向玲芳汇报。
  王纯环视这间会客室,房间呈长方形,约二十平米。南侧是一面墙的大玻璃窗。顶西墙有一张长会议桌。东侧沿墙角一圈沙发。沙发旁有一个壁橱门,打开来看,里面分上下两格,上格小些,下格足有一人高,这么大地儿,只堆了点没用的杂物。这个壁橱令王纯高兴之极。倘若方总允许她住这儿,那么,这个大大的壁橱就可以做她的储物柜,容下她所有的家当还有富余。
  直觉上,她觉得方总会同意的。明天,等到明天征得方总同意后,她就去同学家拿来自己的东西,在这里安家。尽管她的专业和性别使她在北京的求职过程中一再受挫,但她仍固执地喜欢着北京,她认定北京是个可以做大事的文化城市,她有信心凭自己的能力让北京接受自己。
  王纯在老乔铺就的卧铺上睡了这些日子以来最香甜的一夜,早晨睁开眼时,抉七点了,桌子上、地上、墙上,已印满了一块块阳光。一个引体向上,她坐起,下地,迅速收起睡觉的东西,然后拿着透明的塑料洗漱袋,去水房。
  楼道里寂静无人,仍可见新搬家时的凌乱。王纯步子轻快地走着,脚下是浅驼色长毛地毯,踏上去柔软无声。楼道两旁的房门紧紧关闭,八点半才上班,洗完脸,尽可以从从容容去街上吃一顿早点。王纯是在洗脸回来时,发现机房里的钟锐的,她听到了屋里传出的敲击健盘声。
  “钟总?!”“哦?上班来了?
  “钟锐看着刚洗漱过的女孩儿。轮廓清晰的脸蛋儿白白的,亮亮的,额前一撮被水打湿的头发。
  王纯笑笑没多解释,只问:“您早就来了?
  ““明,昨晚上来的。我喜欢夜里工作,安静,脑子清醒。”
  “那……您夫人呢?
  ““在家。”他忽然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顿时大为尴尬:“……带孩子去了密云水库,睹气。就是为了那事儿,让你给说中了。”
  王纯开心地笑了,刚洗过的脸蛋瓷器般闪闪发亮。眼前这个人猜测中是结了婚的,果然是。女人们不会允许优秀男人独身。但除此而外,他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模样。想象中的他个子瘦瘦小小,戴一副白边或无边眼镜,永远的西装领带。真实的他几乎整个相反。不瘦瘦小小,不戴眼镜,穿深蓝T恤,很随意。
  钟锐陪着干笑两声。不得不承认,这女孩儿是出色的。不仅是外表,不仅是智商,还相当的……大气。他当着她的面明确表示不同意用她,她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她是真的不在意,她认为他有他的道理,他不了解她。
  她一定要让他了解她,只要给她这个机会。她非常在意她所看重的人的认同。她感觉到他现在开始了解她了,而且开端不错。
  王纯心情很好地离开机房,放下洗漱袋,下楼去吃早点。
  在路边一个浙江人开的早点摊前花一元钱买了两根胖胖的油条,王纯边吃边向回走,脑子里一个问题紫回不去:他夫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不懂得他的价值,因而不值得珍惜。她为她遗憾。
  客厅大理石地面在黎明的浅蓝中发出月亮般清冽的光泽,这个家已经整洁如初。丁丁搂着他的粉色小照熟睡,厨房里时而传出轻微的响动。
  晓雪在厨房里烧奶、烧开水、给丁丁准备水果等,她边忙着,边不时往田里塞口面包,以节省时间——这几乎是婚后,或者说有了孩子后,她每一天早晨的例课。她从不让钟锐做这些事,没有谁比她更了解钟锐的价值,为了保证他的时间,她心甘情愿包下了全部家务。她一赌气去了密云水库后,曾给钟锐打过电话,伯他担心、着急,影响工作,但电话打不通。后来想到他肯定会从晓冰那了解到她们的去向,她才放下心来,无论如何没想到他会如此反应。她也想过他是不是有了新的感情,但她又觉得不像。她很容易就找得到他,他若不在家,就准在机房。是他对自己没了兴趣?——六年了,也该腻了。但是还有儿子呢?
  跟老婆感情深浅可以与时间长短成反比,跟儿子不应该呀。儿子不见了竟都不能让他改变一下,难道他对儿子也腻了?果真如此,这个家可真的是走到头了。
  晓雪把奶倒到碗里晾着,把开水灌进暖瓶,脑袋仍沉甸甸地发昏。对手跑了,她窝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在床上半睡半醒直躺到不得不起的时候。女人一旦有了孩子有了家,同时就有了一个任何情况下都要遵守着的时刻表,不论心情怎样,身体如何。今天早晨,她几乎就是半闭着眼睛走进厨房的。丁丁要在七点半送到幼儿园,她才能保证八点半赶到单位上班、从家到幼儿园需要半个小时,从幼儿园到单位五十分钟。……快七点了,晓雪匆匆走进小房间,拍拍丁丁的小脑袋。
  丁丁睁开眼睛就说话:“妈妈,我做了个梦……”
  “不说了,快!要迟到了!
  “晓雪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麻利地给丁丁穿上衣服。
  丁丁大口喝奶时,晓雪在门口换鞋、拿包,边不时催促:“快,丁丁!
  快!”丁丁跑过来,晓雪给他换好鞋,拉着他就走。出门前她又站住,从包里拿出口红,匆匆往嘴唇上涂了徐,这是她晨妆的全部。
  这时候,丁丁发现了门口的一张广告纸,就拾起来看,还没等他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就被妈妈拉起小胳膊走了。
  “这是什么?
  “广告纸上画很少,全是字,丁丁想了想,再看还是看不明白,他只好问妈妈。
  晓雪一把接过广告塞进包里:“跟你没关系,快走!
  ““你还我。是我捡的。”
  “你要它干嘛?”“看!”“你认字儿吗你看?
  “丁丁无话可说,片刻,他愤愤然发感慨道:“总是大人欺负小孩儿!
  ““那好,咱俩换换,你当大人我当小孩儿。你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送我上幼儿园,你欺负我,好不好?
  “二人边说边进电梯出电梯,来到楼下的自行车棚。晓雪打开自行车,抱起丁丁放在车后座上:“跟你说丁丁,妈妈这个大人早就当得够够的了!
  “路边一个电线杆上贴着一张与众不同的“寻人启事”,它比它的同类面积要大几倍之多,而且色彩鲜艳,设计别致,伊然是做立于一群草鸡中的雄孔雀、一片矮平房中的大高楼,分外醒目,吸引了不少人驻足阅读,尔后唏嘘感叹:怎么就能把女人和儿子同时丢了呢?晓雪带着丁丁骑车路过时,丁丁一下子发现了那张“启事”,接着就是一声欢呼:“妈妈,那上面有你的名字!
  “四岁的幼儿园中班小朋友,很是认识几个与自己有密切相关的字。晓雪“嗯”了一声,一下就骑车过去了。这个年龄的小孩儿话最多,再有耐性的大人听他们说话,也得有多一半没听进去。
  丁丁拧着脖子继续看,接着又是一声欢呼:“上面还有我的名字!
  ““别说话了,要过马路了!
  “晓雪喝斥道。她下车,推着丁丁穿过车、人拥挤的十字路口。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消失在她们身后。
  钟锐仍在微机前工作。谭马来了,神采奕奕。钟锐看了他一眼:“看样子是睡过来了。……干活吧!”“还没吃饭呢。”
  “怎么不吃了来?”“想请一个人与我共进晚餐。”
  “不行不行,我思路刚刚打开,这时候绝不能中断……”
  “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我请你吃饭干嘛?
  ““那你请谁?”“王纯。……怎么样,这女孩儿?”“别闹着没事儿招惹人家。”
  “我是认真的。”
  “真认真就先去把婚离了。”
  “这观点我不能同意。这好比穿衣服,旧衣服再不好,没有新的之前你也不能把它扔了,扔了穿什么,光着啊,那也不文明啊。”
  “没这么比喻的。”
  “嘿,古人说什么来着?……妻子如衣服!
  “他说着,挥挥手,走了。
  方向平从经理室出来。通常,他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他来到外间,看到了正专心致志站在传真祝前的王纯,便放轻脚步过去,悄悄站在她身后跟她一块看缓缓走动的传真纸,目光渐渐冷峻起来。
  传真结束后,王纯刚把纸撕下来,方向平就从她背后伸过手去拿走了这张纸。“这传真是给钟总的。”王纯提醒说。
  方向平淡谈—笑:“什么西来塞公司,不过是—家专为外国公司挖人的猎头公司罢了。……我跟他们联系。”
  “还是先跟钟总说一声好不好?
  ““这事你不要管了。”方向乎说完走出门,王纯跟在他身后,直到看着他去了机房。她心中感到不安,她不知道钟总看到这传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年薪十万美金的高薪会不会使他离开这里。
  方向平推开机房的门之前,将那张传真收了起来:“嗨,该吃饭了!
  ““再干会儿。”
  “快出来了吧?”“什么?”这时,钟锐才回过头来。
  “ARPHA1。0啊。”
  “我说过了,那个不能再搞了。”
  方向平急了:“这个问题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的吗……”
  钟锐根本不想再说,只摆摆手,转过头去,留给方向平一个后脑勺。
  方向平从机房里走出来,脸都气歪了,大口喘着气,咬牙切齿道:“这个钟锐!我恨不得、恨不得现在就开了他!
  “他使劲拉开领相,“叭”,一颗扣子蹦落在地上,“我这急等着用钱,他却非要搞什么2。0的版本。就想着自己成功成名,就想着自己出入头地,一点全局观念没有,一点不为公司的利益着想……”他越说越气,“他妈的——混蛋!
  “一伸手端起桌上的一杯水,也不管是谁的,扬脖喝了下去,并把杯子重重地顿在桌上。
  方总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发生了什么事?
  仍等在办公室的王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方向平注意到了,疲惫地摆摆手:“吃饭去吧。”
  王纯懂事地不问什么就向外走。方向平又叫住了她:“两件事。一,今晚八点我去见西来塞公司的人,你也去。二,通知下午来的那两个理工大的学生,明天九点来公司见我。”稍顷,他又自语道:“我会让钟锐值得,在我方向平面前没有翻不过去的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离不了的人!”
  社会上人际关系复杂,在学校时,王纯就对此有充分的耳闻和思想准备,但遇到具体事儿,比如说,两个老总之间有矛盾时该怎么办,她心里没底。根据情况判断,方总好像并没有给钟总看传真,他是为了别的事在跟钟总生气。为了什么呢?”王纯!
  “是谭马在叫她。她脸上露出了友好的微笑。她对这个干干净净的小个子印象挺好。
  “干嘛去?”他问。
  “吃饭。”
  “巧了,我正好有个饭局,就在楼下,一块去?”“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
  王纯就跟着谭马走了。如果换一个人,换一个稍微高大一点,稍微英俊一点的男人,王纯会断然拒绝的,但潭马不同,瘦瘦小小的他仿佛没发育成熟的儿童一般。这很容易让人忽略了他的性别。
  “饭局”只有两个人,王纯和谭马。交谈中,王纯还得知了谭马已有家室,而且他与他的“家室”关系恶窑。即使年轻,王纯也懂得,当一个男人向你诉说他婚姻的不幸时意味着什么。因而,当谭马进一步邀请她饭后散步时,她婉辞了。她说她想写封信。
  “可否问一下那个幸运儿是谁?”潭马醋溜溜地问道。
  王纯愣了一下,笑了:“我爸妈。……我到这来还没告诉他们呢。”
  谭马释然了:“我说呢,看你也不至于那么轻浮。……你写信,我等你。”
  “不行,八点我还要陪方总跟西来塞公司的人谈事儿。”
  “什么事儿非得让你陪!这简直是以权谋私!王纯,咱自己心里可得有点数!
  “王纯觉着谭马很可笑:“我又不是小孩儿。”
  “犯错误的都是大人。”谭马板着脸道。
  晚上八点半,王纯拎着方总的包,跟方总一道与西来塞公司的杨台先生在一家大饭店的咖啡间里准时就坐。寒瞳落座后,方向平许久一言不发,他右手食指、拇指捏着那柄细长的谈绿色咖啡勺,聚精会神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咖啡间回响着美妙的钢琴声,但在王纯的感觉中,四周却充满了寂静无声的压力。
  这正是方向平引而不发的沉默造成的威摄力量。西来塞公司的杨台果然沉不住气了,在椅子上不安地扭来扭去,时不时原方向平一眼。终于,方向平松开了手中的咖啡勺。杨台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方向平指起头,直视着对方开口了,一字一字地。
  “扬台先生,请转告贵方客户,钟锐先生只为本公司工作,什么地方都不去,尤其是,不去外国公司。”
  “方先生,请转告钟先生,薪水、待遇我们都可以商量。”
  方向平突然变了脸,拿起杯子往桌上一顿,深棕色的液体由杯中溅出,飞落在雪白的台布上,洇出大小不一的圈圈点点:“没商量!而且、以后也不许休再找钟锐,否则,我绝不客气。”
  对方被这意想不到的—棍打懵了。两小时前他接到对面这个人主动打来的电话,自称他是钟锐的经纪人,约请他今晚马上见面谈谈,态度热情诚恳、彬彬有礼。他推掉跟别人早定下的事情来赴这个约会,怎么也设想到这个人会突然露出这副嘴脸。
  —种被戏耍、受侮辱的愤怒使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他“你”了好长时间才勉强恢复了语言功能,“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联系,还要……”他又没词了,把手—扫,“还要约我来这里!”“为了能当面警告你。”
  ”你这个——骗子!”
  “你这个汉奸!
  “回去的路上,方向平对王纯说:“今晚的事,这所有的事,你不许跟钟总露出一个字。”稍停,他又道:“我们不能让他为这些事分心。”
  他是对的,至少在这件事上。王纯重重地点点头。
  方向平手扶方向盘目视前方不再说话。许久,他又自语道:“年薪十万美金,想不到钟锐会这么值钱。……”
  王纯却觉着钟锐远远不值这些。
  方向平叫理工大的那两个学生来是为了让他们做ARPHA1。0,他称这是录取他们与否的考卷。两个学生满口答应,事实上,他们已从市场上看到过类似软件,只要稍加修改即可。但他们对这些情况却缄口不言。
  这两个大学生的出现,等于公开了方向平与钟锐的矛盾,但钟锐却对此一无所知。王纯几次想提醒他,又觉得不台适。再音也没有意义,谁对谁错,谁胜谁负,只能看最后的结果。
  两个学生很快做出了ARPHA1.0,方向平决定软件销售和买地同时进行。
  那是城外一片空旷的土地,过不了几年,这里就会高楼林立群雄崛起。谁有眼光,谁有魄力,谁就可以在这里称霸一方。方向平已到这里来过多次,他对周边环境、投资方向,都已做了详细的摸底调查。卖方的赵先生跟在他后面,只时不时看一下他的神情,并不说话。他深知方向平这种人决不会为别人的意见所左右,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风很大,方向平极目远眺,任风吹动着他的头发。他心中的蓝图条缕分明、宏伟壮美。
  而这一切钟锐都不会懂得。无须再说了,让他看事实罢。
  今天,方向平将在协议书上签字,他将是这块地皮的主人。
  赵先生从皮包里取出协议书,方向乎把它垫在皮包上,风吹纸动“哗哗”地响,使签字变得颇为困难。他们本可以在办公室、在饭店、在宾馆,在其他任何豪华场所完成这个庄严程序,是方向平坚持要到现场。他喜欢这块土地给他的感觉。
  钟锐把最后一张软盘从机器里取出,起身去拢方向平,却只看到了王纯。王纯决定对钟锐实话实说。首先,方总没要求她对他的行踪保密,其次,这些天她亲身感受到的钟锐的工作精神,使她无法对这个人有一丝欺骗。
  王纯把方向平去买地并当场要签协议书的事说完后,钟锐沉默了片刻:“你去过那个地方吗?”王纯点点头。
  “走,带我去。”
  “现在?”“现在。”
  方向平在协议书上写完了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竖时,钟锐赶到了。他看到了那张木已成舟的纸。他对方向平说:“ARPHA2。0,做出来了。”
  王纯睁大了眼睛;方向平愣了一下,继而喜形于色:“是吗!
  这么快!太好了!那我们就将会有更多的资金……”
  “买房子买地投股入市?
  不。我的目标是建立一个真正的软件公司。”
  “像比尔·盖茨?可惜你没有生在美国。”
  “我希望能够赶上、超过美国。”
  “在软件方面?……白日做梦。”
  “如果连梦都不敢做,那就只好永远落后了。”
  王纯一字不落地听着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方向平低头沉默了一会,忽然仰头大笑:“嗨,咱们俩吵什么?
  其实,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一致的。”
  “方向平,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方向平阴郁地:“你想怎么着?”“分、手。”
  “那么走的只能是你。”
  “是我。”
  方向平终于大叫起来:“可以。但是ABPHA2。0属于公司,你不能把它带走!
  ““我没法不把它带走,因为,它在我的脑袋里。”说完,钟锐转身就走。
  王纯犹犹豫豫地想随之离开,被方向平的一声断喝止住了脚步。钟锐乘的汽车在众人的目光中远去、消失。
  风更大了。
  晚上晓雪不能去幼儿园接丁丁了。局里有个外事活动,她被局长叫去做翻译,局里的两个专职翻译一个不在家,一个马上要生孩子。她只好打电话请晓冰帮忙。“为什么我妈妈不来接我?
  “去接丁丁时,偏偏丁丁又这样问。如果姐姐是单身一人,晓冰绝无二话,但她有丈夫呀,为什么从来不用?
  晓冰对姐姐的这种作风颇为不满,钟锐就是这样给惯坏的!“你怎么从来不问问你爸爸为什么不来接你?
  “晓冰反问道。
  “我爸爸要工作。”
  “你妈妈也要工作!”“你为什么不工作?
  ““你为什么不工作?”
  “因为我要上幼儿园。”
  “因为我要上学。”
  二人斗着嘴来到了公共汽车站,站牌下已集台了大队人马,远处,仍不见公共汽车的踪影。晓冰不耐烦再听一个四岁孩子的聒噪,就去看贴在站牌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广告,她的目光一下于被其中一张“寻人启事”吸引住丁。她看着,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她微笑着看完了这则“启事”,然后动手往下揭,这时车来了。“小姨,来车了!”晓冰头也不回:“等下一辆。”
  丁丁好奇地凑了过来,立刻欢欣鼓舞地大叫:“我知道!上面有我和妈妈的名字!
  “晓冰顾不上理睬丁丁的话,“启事”贴得很牢,揭不下来。她想了想,打开丁丁的小水壶,往上面洒了一些水,等水洇透后,纸的贴面才有些松动。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下揭,最后仍残缺了两个角——不缺内容就行!
  晓冰两手接着“启事”的两个边,直等到风干后,才带着丁丁上了车。
  晓雪从局里到家的时候,妈妈、晓冰正在吃饭,丁丁在看电视。局长的外事活动持续了整整一天,对方是日本人。尽管她尽最大努力做了准备,到现场盾,仍是穷于对付,有好几个地方干脆就翻不出来,逼得局长只好同对方用英语直接交谈才没误事。扔的实在太久了,好像自从有了丁丁起,中,从怀上丁丁起,她就再没有摸过外文书,不管是日文还是英文。局里对她本来相当重视,是她自己要求调到了资料室。资料室没有业务压力,不这样,她没办法顾全家里。
  晓雪同妈妈、妹妹打了招呼,放下包,去洗手。她洗了很久,她想一个人待会儿。妈妈和妹殊都很关心她。这关心一向是她的负担。曾经,她是这个家中的骄傲,她小学当大队委,中学是团支部书记,高考时,是当年全校的状元。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却对孩子的成长没有一点阴影,为此,妇联曾几次邀请妈妈去谈教于体会。这次局长让她撤翻译,她们比她还上心。希望这是一次能使她重新振作的机会。她让她们失望了。……看着雪白的肥皂沫打着旋流进下水管,晓雪在毛巾上好仔细细擦干手,向水池上方镜子里的自己望上—眼,努力清除掉脸上的沮丧,才走出卫生间。
  夏心玉和晓冰什么都不问,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她们心里就全明白了。晓雪也立刻明白了她们的明白,她心里难过,嘴上故作轻松:“没想到我的日语会扔到这种程度。当初英语的托福也都通过了,要不是为了丁丁,现在都该留学回来了。”
  夏心玉说:“前几年孩子小,事儿多。现在丁丁已经上幼儿园了,慢慢会好起来的,没关系。……”
  “姐姐,丁丁翻你的包了哎!”晓冰突然大叫。
  丁丁从包里找到了那天早晨他在门口拾到的那张广告:“这是我的!
  ““给我看看!”晓冰霸道地从丁丁手里抽过了广告,然后说,“姐姐,这广告不错,你可以和姐夫去试试。”
  “什么?”“婚纱摄影。”
  晓雪生气晓冰开玩笑也不分时候,就起身招呼丁丁:“走,丁丁,回家。……妈妈,我们走了。”
  晓冰拦住她,双手把一张残缺了两个角的纸举到她的脸前。
  晓雪先是不明白,接着明白了。她目光急骤地看,看完了,又—个字—个字地重看。最后四个特大号的“必有重谢”,以及其后三个重重的感叹号无—不在向她传递着钟锐在失去她们时深深的焦灼和痛苫,一直沉沉的心抨然跳跃,将—股股温暖的血流送往她冰冷了多日的全身。她抑郁的心情一扫而光,她曾一直认为那抑郁是由于单位里的事引起的。
  “是贴在公共汽车站的。”晓冰说。
  “电线杆子上也有,有好多!”丁丁说。
  “哪里的电线杆子上有?你怎么不早说?”晓冰质问。
  “我早说了,妈妈她不听!”丁丁分辩。
  晓雪则只是一遍遍看着眼前这篇短短的文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晓冰又说:“姐姐,我真的认为你们应该去婚纱摄影—番。不是为了赶时髦。首先,你们花三毛钱照的那结婚照,哪里有一点Romantic?
  其次,你们俩婚后生活的主要问题是太实际,内容太单一。这么着下去,再好的感情也得磨没了。得不断增加新内容,注人新的活力,得去‘做’。顺其自然听之任之不行。……你们应该正好趁现在结婚六周年,趁脸上还没长皱纹,浪漫一把,青春一把,回忆初恋,展望百年……”
  天已经黑下来了,晓雪骑车带着丁丁,让儿子领她去找有“寻人启事”的电线杆子。
  找到了一处。
  又是一处。
  又一处。
  每一处,晓雪都像第一次看到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续一遍,仿拂初学写作的人读自己第一次变成铅字的文章,百读不厌。
  “妈妈我困了。”
  晓雪闻声蹲下身,把脸埋进儿子温暖的小身体:“回家。我们回家。叫爸爸也回家。”
  钟锐正在机房收拾属于他的东西,听到推门声,他回过头去见是王纯:“怎么还不回家?”“我家在厦门。”
  “那你一直住在哪里?”钟锐没想到她会这样。
  “会客室的长沙发上。”
  “……我真该死!
  “王纯笑了,把一直拿在手里的纸递过去。那是她凭记忆写下的西来塞公司的传真内容。钟总反正要走,那么去哪里于公司利益都无关系,她这样对自己的行为予以解释,避而不想倘若让老板方向平知道会作何反应。
  钟锐接过纸,看完了后抬头询问地看着王纯。
  “还不明白?
  让你当部门总经理,年薪十万美金,按照上面的电话跟他们联系。”
  “我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王纯含含糊糊地:“前几天。”
  钟锐也就不再多问,顺手把纸塞进上衣口袋。
  “你去吗?
  ““这种邀请我接到过一些,一直下不了决心。我感到现在正是我创造的旺盛时期,不知道这个时期能维持多久,也许不会很久,用它去为外国人打工,实在舍不得。……”钟锐说完一笑。
  这一笑使王纯的眼睛一下子潮湿了。一直有意无意压制着的情感刹那间控制住了她。他们刚刚认识,就要分开——她渴望跟优秀的人共事,那会使人振奋,会因此被激发出可能有的全部潜质,会得到被理解被欣赏的欢乐……可是,可是刚刚认识就要分开!机房的电话响了,是谭马找王纯,他邀请她去听音乐会。王纯抱歉地说晚上有事,就放下了电话,然后开始动手帮助钟锐收拾东西。
  “你不是有事吗?
  ““我‘有’的就是这件‘事’。”王纯说着一笑,把一摞书从书架里拿出来放到地上。钟锐不禁想为朋友说几句公道话。
  “谭马没有恶意,他人很好,很有才。”
  “是。”
  “他只是喜欢你。前两天他跟我说过。”
  “是吗?“王纯始头看看钟锐,“你怎么说?
  ““我让他离了婚再去找你。”“我倒不觉着这是问题。内容比形式重要。”
  “嗬,谭马听了这话得高兴死。”
  “我这是泛指。”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钟锐笑了,对王纯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纯拿起电话,不是谭马,一个女声要找钟锐。她把电话递了过去。
  钟锐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后就不吭声了。王纯注意地看着他。片刻后,钟锐放了电话,对王纯道:“回家啦!”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是如释重负的、愉快的,“好多天没回去了。东西,我明天再收拾吧!
  “王纯已猜到来电话的是谁了。她心中的失望无以复加——最后的共处竟这样就结束了!晓雪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钟锐,对不起。
 
第三章

星期天,晓冰在家复习功课,她身穿长衣长裤仍觉着凉,又懒得再找衣服,就把毛巾被裹在身上。上午,下过—场非常大的大雨,大雨过后,大风肆虐,楼前一排小树被风压得一刻也直不起腰来,看样子是活不成了。天色阴霾,路旁“哗哗”的水流如泻,放眼望去,街上几乎没人。报的气温是十二摄氏度,比昨天下降了二十度。西伯利亚的寒流来的真是时候,但愿能多持续几天,直到期末考试结束。
  丁丁趴在客厅的窗前看风,妈妈和爸爸夫照婚纱摄影,把他留在了姥姥家。对此,丁丁十二分地想不通,他不顾被训斥的危险,又跑去找小姨。
  “小姨,他们照结婚照为什么不带我?
  ““因为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你。”
  “可是他们现在已经有我了。”
  “他们现在已经回到六年前了,六年前确实没有你。”
  “他们怎么回去的?”“沿着时间隧道。”
  “时间隧道是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文盲都不懂。”
  “丁丁气得说不出话,跑去厨房跟姥姥告状。夏心玉正关着厨房门在精心整制一只鸭子,不加水,只加作料和酱油干烧,烧出的鸭子滋味独特浓厚。丁丁推开厨房门,还没开口,姥姥已连声道:“出去!出去玩!厨房空气不好!
  “丁丁只好走开,满屋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意思,又跑去找小姨:“小姨,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很快。”晓冰头也不抬。
  “很快是什么时候?
  ““我宣布,从现在起,不跟一米以下的未成年人对话。”晓冰以书挡脸,拒拒丁丁以千里之外。
  电话铃声响了,丁丁仗着身手灵活,抢先冲到客厅,按了电话的免提:“谁呀?”“请找夏晓冰。”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
  晓冰走过来。丁丁眼睛盯着她,等她走近,走到跟前就要伸手拿电话时,突然冲电话说声:“她不在!”一下子按死了电话。
  打电话的是沈五一。他的女友一直站在他身边。他不想瞒她,他就是想以这种方式通知她:他们的关系已经完了。
  “是不是对我也腻了,”女友盯着他道:“又想换一个了?
  ““是。”沈五一简短地道,不明白女人到这时为什么总不愿意识趣。他与女人的交往原则是合得来就合,合不来就散,事先就说清楚,她们也满口答应。交往中他严守游戏规则,交易公平,决不吭人。他明白她们看中的就是他的钱,这每每使他心中厌恶,不得不以频繁的更换方式来激起一点新鲜感,好像一个被过于丰盛的食物破坏了食欲而又仍然渴望食欲的人一样,惟一的办法就是多多改变食物的品种花样。
  女友哭着跑开了,沈五一动也不动。
  那边,晓冰没接到电话,气得大叫:“妈妈,你看丁丁呀!
  “夏心玉闻声过来,问明情况后先训丁丁:“丁丁以后不许胡闹!
  “接着又训晓冰,“跟一个四岁的孩子较劲,你也真行。”
  晓冰无可奈何地看着丁丁:“我是真服了我姐了!
  “正闹着呢,门开了,晓雪回来了,丁丁大叫着扑了上去:“妈妈!
  “晓冰也兴奋地连声发问:“怎么样?………哎呀,腮红太重了,他们给抹的?……怎么样嘛!
  “晓雪快步向卫生间走去,边走边用手掌擦着脸上的腮红。
  “钟锐呢,怎么没一块回来?”夏心玉跟晓雪来到卫生间。
  “啊嚏——”刚要洗脸的晓雪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接着就喷嚏不断,对于妈妈的询问,她只能摇头作答。
  “晓冰,去熬点姜汤!”夏心玉说。
  借着喷嚏的掩护,晓雪痛苦的泪水滚滚而下。……
  那天晚上给钟锐打了电话后,晓雪就抓紧时间做晚饭,不管在外面吃没吃过饭,钟锐回到家总要再吃一顿。他不抽烟不喝酒,惟一的嗜好是美食,并认为哪里的饭莱也不如家里的好。饭做好后,钟锐也到家了,她赶紧迎出去,拿拖鞋端茶水竭尽殷勤。
  钟锐也连声道谢无比客气。
  这殷勤这客气是他们每次大吵之后重新和好的必然节目。
  吃完饭,晓雪步于轻快地擦桌子扫地刷锅洗碗。电视开着,儿子和丈夫在客厅里玩儿,“叽叽喳喳”的尖嫩童声里夹杂着成年男子的低沉嗓音,家里充满生气和暖意。一个女人拥有了这些还求什么呢?
  晓雪想。以后再不能跟他闹了有话好好说,晓雪又想。
  晚上,他们做了爱。是钟锐主动的,时间不长,前后不过十分钟,但晓雪已经很满足了。这是一件她很在意的事,生理的需要与否还在其次,主要在于它具有的衡量价值,好比一把尺子,一杆秤,——块试金石。
  尽管不过十分钟,钟锐仍觉得疲倦。再疲倦也要去做,不是他需要,是为了她的需要。
  晓雪去卫生间了,钟锐一个人仰躺在床上,心里空空荡荡的。大吵之后和好如初的愉悦已经消失,随着大吵次数的增加,这种倔说的时间也在成比例地缩短。
  晓雪回来了,他对她笑笑。他的笑鼓励了她。她从枕头下摸出早就放在那里的婚纱摄影广告:“喏。……丁丁在门口捡的。”她以一种若无其事的口气说。
  “挺有意思的啊。”钟锐边看边说,心里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让他看这个。晓雪屏息静气地等他看完。
  “我去影楼看了看,那里老头老太大都有。”
  钟锐明白了:“你是不是也想照?”“……就伯你太忙。”
  “也不至于那么忙。”
  晓雪颇感意外,转过脸来追问了一句:“那,明天去?
  ““行。”
  晓雪怎么也没想到!她一把搂住钟锐的脖子,把脸理在了他身上。钟锐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对妻子的愧疚:她很容易满足的嘛。他轻轻拍拍她的胳膊,下决心明大要使她满意。
  第二天早晨钟锐醒来时,晓雪巴经去早市买菜了。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坐起,穿上拖鞋,踢踢踏踏地向卫生间走去。
  卫生间,丁丁端坐在马桶上,钟锐不由地叹气:“快完了吗?
  ““还没拉出来呢。”
  “那你先起来,我比你快。”
  “我会憋不住的!
  “钟锐不由分说伸手拉起了丁丁,对准马踊正欲方便,忽然发现丁丁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把他推出去:“看什么看什么。外面等着去。”并随手关了门。
  丁丁露着小屁股站在外面。
  晓雪回来了:“怎么啦,丁丁?
  “丁丁生气道:“总是大人欺负小孩儿!”
  晓雪明白了,她两手拎着两大堆菜腾不出空,便用嘴唇亲了亲丁丁的头顶:“爸爸真坏!
  “说着进了厨房。她基本一买就是一周的莱,趁休息日择好、洗好、沥干水,用塑料袋一包包装好,放进冰箱,到时拿出来切切就可以下锅了,这样每天下班回来做饭就会从容得多。择着菜,父子俩的对话不时从卫生间传来。钟锐大概正在刷牙,说话时嘴里呜呜噜噜的。
  “哎呀,臭死了!”“上次你比我还臭呢!”“不可能!
  ““就可能!”晓雪微笑了。
  摄影楼里生意兴隆,尽管价格昂贵,房顶上悬挂下来的彩条上写着许多诱人的字眼,什么“留下永恒的记忆”、“人生只有—次”之类。人们对所谓“一生只有一次”的事情往往有一种盲目的虞诚。也不好好看看,周围有多少人一生不仅不是一次,甚至两次三次,五次六次的也不稀中。幸福容易使人糊涂。
  钟锐从男更衣室里出来,他身着白西装、黑领结,脚蹬皮鞋。
  摄影楼空调坏了,幸而天公作美,否则大夏天穿这身行头简直是活受罪!第一张是拍常规照,男西装,女婚纱,晓雪换衣服还没出来,摄影师就让钟锐过去“站位”,供他调光。灯光打开的瞬间,钟锐被晃得眯上了眼,身上同时感到了温度——他不禁又一次庆幸今天的天气。他耐心地让摄影师摆摆这,动动那,让他“歪歪头”他就歪歪头,让他“含胸”他就含胸,心里却直埋怨晓雪动作成馒。晓雪终于出来了,她曳地长纱,雪白的头饰,一张脸蛋光彩照人,就连钟锐在看到她的刹那间都楞了楞:这么漂亮!晓雪一下子就从钟锐眼中捕捉到了那曾让她脸红心跳的目光。久违了!
  她在钟锐身边站定,钟锐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她激动得竟如当年接受钟锐的第一次拥抱似的,全身阵阵发冷。她抬头去寻找钟锐的眼睛,钟锐正看着摄影师。
  “我们好了,可以开始了吗?
  “摄影师不理他,在镜头里看了好一会后,对化妆师招招手。
  化妆师过去,他指着钟锐嘀咕了几旬什么、化妆师点点头,走到钟锐身边,二话不说,拿起粉刷子就往他脸上掸粉。
  “有没有搞错啊,我是男的!”钟锐躲闪着大叫。
  化妆师操着广东话说:“先生脸上出油啦,灯光下会反光的啦。”
  钟锐还想说什么,晓雪拉了拉他的衣服,低声道:“这个人很有责任心。”
  钟锐“哼”了一声。
  摄影师回到摄影机后又调镜头,二人在强烈的灯光下努力撑着眼皮保持微笑。“很好。新郎把眼睛睁大一点……”
  钟锐就睁大一点眼睛。
  “再大一点。”
  钟锐又把眼睛瞪瞪。
  “再大一点点!
  “一直不敢眨眼睛以致于眼泪都出来了的钟锐,再也忍不住了:“天生小眼,再大不了了!”晓雪着急地:“嗨,跟人家客气点!
  ““怎么遇上这么个家伙!
  “摄影师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能看到,便高声道:“注意不要再说话,微笑!
  “二人微笑,摄影师正要按下快门,钟锐的呼机响了,钟锐拿出呼机就要看,晓雪二话不说一把夺了过去。
  “晓雪!”晓雪看着摄影机对钟锐道:“微笑!
  “晓雪穿着日本和服走出更衣室时,钟锐早巳等侯在摄影间了。板寸头加上气哼哼的表情使他如走上杀场的日本武士,下决心要使晓雪满意的决心就是在这种无休无止的琐屑中一点点磨光的。摆好姿势后,摄影师用目光审视着他们,倒退着走到摄影机后,钟锐瓤动着嘴唇用气声问晓雪:“这是第几张了?”“第八张。”
  “还有几张?”“三十二。”
  钟锐一下于跳起来。摄影师在黑布后发出一声惊叫:“哎,别动!
  “晓雪忙把钟锐按下,一边对摄影师笑笑。一向温顺的晓雪今天显得十分强硬。
  “不行,这个样子我受不了!
  “晓雪看着摄影师,脸上仍保持着微笑,嘴里小声道:“我受得了你就受得了!”“我没有兴趣!”
  “我有兴趣。”
  “……好好好,今天算我舍命陪君子了!
  ““我从来、——直都在舍命陪着君子!”晓雪低声有力道。
  随着时间的延容,钟锐对这件事越来越烦躁,晓雪对钟锐的这种态度也越来越反感,二人不断发生龃龉,连老账都翻了出来。
  “……当时要是走了的话我现在都该留学回来了。你说你暂时不想出国,为你我留了下来。……”
  “没有谁非叫你留下来。”
  “那你想怎么着,把这个家拆散了是吗?!……几年了,我带着丁丁,要上班,要做家务,里里外外,没时没刻……”
  “话说三遍淡如水啊。”
  “就这么说你还记不住!……就是为你,你知不知道。为你,我才牺牲了一切:事业、爱好、朋友!……周艳说得对,男人的毛病都是惯出来的,惯出来的!……”“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就是小市民!整天跟小市民在一起,难怪。”
  “你那个好搭档方向平又怎么样?
  他不过是在利用你,拿你当摇钱树,赏体个副总做做,你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晓雪无意中说出了钟锐一直极力不去想的事情,口吻又是如此的轻浮,不负责任,使钟锐大为恼怒。他正欲开口,化妆师走过来,拿一只假发套往他头上戴。那是一只类似青年毛泽东发式的发套,长长的头发从中间—分为二。戴上后,化妆师满意地咕噜道:“这就像了。”
  “像什么了?
  ““那个时期的念书人没有留你这种‘板寸头’的,你这种发型在那时是劳动人民的专利,”
  他们此刻穿的是“五四青年”式服装。晓雪上身着大襟肥袖月白袄,下身—条黑裙子,钟锐则是—袭长袍。
  “谁说的?鲁迅……”
  “那仅仅是极个别的一个例子,不足为据。”化妆师拿过——本画册,指着其中一个身着长袍、长发飞扬,正被国民党警察拖进警车的进步青年道:“这才是那个时期文化青年的典型形象……”
  钟锐对镜端详了一下自己:“什么文化青年,跟叛徒似的。”
  他一把揪下了头套:“就这样,我今天就当回劳动人民了。”
  “劳动人民不穿长袍。您这种搭配,在当时以土匪和国民党特务居多。”
  钟锐还欲分辨,黑布蒙头的摄影师开口了:“新郎不要说话了……准备开始。”
  两人如同士兵听到口令,面部肌肉立刻各就各位,堆积出微笑,但有形而无神。
  黑布里又传出一声号令:“吻手!
  “晓雪伸出左手,钟锐却抓住了她的右手,晓雪赶快换成右手,钟锐却又去抓她的左手。如此几番反复,两人总算达到了一致。中国男人没有吻手的习惯,钟锐自然也不例外,他拿着晓雪的一只手却不知该如何去做。
  摄影师强调地:“吻手!”“怎么吻?”“嗨!
  “摄影师跑过去,接过晓雪的手想做一下示范,又感觉不要,遂又将手交还钟锐,说:“真不会吻?
  ““不会。咱中国男人没这个习惯。”
  摄影师不耐烦了:“吃东西会吧?”“吃……什么东西?
  ““鸡爪子猪蹄子!”钟锐欣然道:“明白了。”
  晓雪却将手一把抽出来,冷冷地道:“就这么照吧!
  “外面的大雨停了,摄影师建议抓紧时间拍计划中的室外照——“湖光山色”。他们来到湖边,当摄影师让他们脱下御寒的外套,只着里面的“沙滩服”时,钟锐抗议了:“这可是在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里啊!
  ““别废话!”晓雪给他一句,并率先脱掉外套。
  “我怕冷。”
  “我也怕。”
  “那你乐意。我不乐意。”
  “果然是此一时彼一时啊。”晓雪冷笑了:“是啊,时间太久了,连我都忘了是哪一年的事儿了。那天,半夜,我们沿着长安街定,脚下踏着厚厚的冰。我说我冷了,想回去了,你不让。那时我们还没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屋子。于是又走了好久。我说我真的受不了了,你就把你的外套脱给我。我说那你怎么办?
  你说:你就是我冬天里的一把火……”
  钟锐板着脸道:“那时我年轻。现在老了,不经冻了。”
  “主要是我老了,激不起人家心中的那把火了。”
  “晓雪,你烦不烦闻!”“要想不烦就不要再哆嗦!
  “钟锐只好脱去外套。
  化妆师又走过来,给钟锐鼻子上架了副墨镜,他端详了一下,又伸手去摘他的发套,被钟锐一把按住了。
  “别!……戴着暖和。”
  摄影师像说京剧道白似的喊:“准备!开始——‘湖光山色’!”
  相机镜头里出现了钟锐二人机械微笑的形象。晓雪鼻子冻得通红,鼻尖下垂着一滴清晰可见的清鼻涕,她显然是冻木了,自己深然不觉。摄影师招手把化妆师叫过去,在他耳边叽叽咕咕了几句。化妆师看着晓雪微微点头,然后来到晓雪身边,却又不知该怎样对女士启齿,就给了晓雪一块纸,期待她自己觉悟。
  晓雪接过纸,却不知该派何用场。与化妆师打了几个回台的哑语后,冻得要命的钟锐再也忍不住了:“他叫你擦擦你的鼻涕!
  “周围的人闻言都“轰”地笑了起来,晓雪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扭头快步离去。钟锐忙随后追去,一阵大风吹来,吹掉了他的发套。发套打着滚儿滚了老远。
  星期一,晓冰送丁丁去幼儿园。
  “晚上谁来接我?”“你想让谁来?”“我妈妈。”
  “可借啊,是我。你别无选择,我也是。”
  晓雪、钟锐两人都病了,双双躺在床上输液,两个衣架权作了输液架。昨天晚上他们开始发烧、咳嗽,—夜没消停,只好一大早叫晓冰来送丁丁。夏心玉为他们在家中治疗,看了病后,请医院的人送来了药品和器具。
  方向平来的时候,夏心玉正在厨房准备做饭:“向平!……看你,拿那么多东西干嘛,家里什么都有。”
  方向平把占满两手的沉甸甸的东西放到地上、腾出手来擦着脸上的汗:“来看病号嘛,总不好空着手,就在街上胡乱买了点。……钟锐怎么样了?
  ““刚睡着,昨天晚上折腾了一夜。”
  “那就不打扰他了。”他目光在厨房里一扫,边挽袖子边说,“我来做饭。我带的有色,钟锐爱吃鱼,这我知道。”看夏心玉要阻拦,他又说:“阿姨,您是不是不放心我?跟您说,我是我们家的厨房一把手。”
  瓶子里的药液滴完了,夏心玉给钟锐、晓雪拔下针头,又摸摸他们的头,烧退下来了。这时电话铃声传来,夏心玉赶紧出去接电话。是找她的,科里来了个重要病人,院长点名要她接待,希望她能马上赶回去。放下电话后,夏心玉看女儿、女婿仍昏昏地睡着,她沉思了一会儿,来到因房门口。厨房里,方向平腰扎围裙正埋头苦干,他一拾眼,看到了欲言又止的夏心玉。
  “有事么,阿姨?”“你能在这待到几点,向平?
  ““几点都成。”
  “我们医院……”
  “您去,您去!”“真不好意思。”
  “阿姨,您这就见外了。我和钟锐是,不是兄弟的兄弟。”
  一大早,刚到上班时间,资料室的长桌周围就坐满了人,由于主要人物还没到,屋里“嘁嘁喳喳”一片。没来得及吃早点的,正从包里拿出早点来吃,周艳以主人的身份张张罗罗给大伙往杯子里续水。今天的周艳格外精神,大租辫子在脑后盘成一培,额前几丝刘海,给她增加了几分宙典味道的娇柔。她续水到一个中年妇女面前,那妇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周艳,最近又见什么人了吧?”“你怎么知道?
  ““脸上写着哪,精神焕发!
  “周艳高兴得在中年妇女身边挤着坐下:“见了两个,——个年轻的,跟我同岁,是个硕士生。”
  “挺好嘛。”
  “个太矮,还瘦,整个比我小一号,跟他站一块,我就觉着自己像个大膀娘们儿。”
  “另一个呢?”“年龄太大。”
  “多大?”“四十五了。”
  “可以呀。”
  “可以什么呀,往五十上奔的人了。”
  “要叫我,就觉着还是找个大点的好。”
  “可靠,是不是?
  介绍人也这么说。我偏不。女人到我这个年龄可是个坎儿,往下拽织就还是年轻人,往上拽拽就进入老年队伍了。我干嘛呀,我宁肯轰轰烈烈过几年,也不愿平平淡谈过一辈子。”
  “行啊周艳,几天不见,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了。”
  “这也是叫生活给逼的,以前我哪这样,多贤妻良母,心里只有丈夫孩子和那个家,在外面话都不多说一句,现在可好,都成女强人了。”见那中年妇女捂着嘴笑,周艳又说;“你以为我在说笑话?
  饱汉予哪知饿汉于饥。这一个家明,还是原装的好,尤其是有了孩子后。拿我来说,带着闺女,真有点事把闺女交她后爹手里,我能放心吗?
  ……”她突然发现屋里安静下来,抬头一看,门外走进来一个胖胖的老年男子,她立刻闭了嘴。那中年妇女听的入选,用指头捅捅她让她接着说,周艳努嘴示意道:“处长!
  “处长环视了一下周围,目光落在周艳身上:“夏晓雪呢,怎么没来?”“说是病了。”
  “有医生的证明没有?
  “周艳摇摇头,脸上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
  “都是吃大锅饭吃出来的毛病!
  今天我们要说的就是这事。现在先传达局政委的一个文件。“他拿出文件,戴上花镜,开始念道:“《动员起来,迎接市场经济的挑战》……”
  往常开会,除了年终总结、评先进评奖金,人们大都是“人在心不在”,一个会下来,能记住三句五句就算不错了。这次不同,人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竖直耳朵,屏息静气,生伯落掉一个宇。
  早就听说国家事业单位也要改革,周围不断有各种途径传来的关于下岗职工的事儿,谁都明白本单位旱晚也要开始,现在,狼,终于来了!处长生着个圆胖脸,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簿嘴唇,嘴唇周围光光的连胡茬都看不见。单独拿出这张脸,他更像是一个刚上年纪的老太太。处长念着文件,明显感到下面的人与以往不同,他感觉到了充斥在房间每个角落里的紧张、惶恐。他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能左右他人命运,为他人所畏惧、所瞩目的自豪。脸上也越发地庄重、庄严,声音随之也更加地有力、缓慢。
  “……局办办的杂志《美的延伸》由于将自然与人体很好地结合到了一起,订数直线上升;绿化处办的业余插花学习班也收到了很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对了,园林处最近准备摘一个花卉展,在哪个公园还没定,但搞是肯定的。欢迎大家拉赞助,按百分之二十给回扣。……”在一片嗡嗡声中,处长又提高了声音:“至于我们综合处,也准备出台一系列的改革措施……”
  下面一下子静了下来。“从现在起,要对每个人的工作有一个明确的量化标准,不能胜任的——给大家透露个信息——国家公务员也要打破终身制铁饭碗,也要‘进进出出’!
  ……“下面嗡声再起,人人紧张而激动。处长在人们的嗡声中扬声道:“不如此我们将无法生存。以后上面每年给我们的经费是二十万,而我们的最低支出要六十万,那四十万从哪里出?
  ……现在我宣布我处改革的第一条措施,关于工资改革……”下面一下了又鸦雀无声了。“以后,每人基本工资六十,其余部分,靠各部门自行补足……”嗡声再次达到顶峰。
  综合处的会散了后,周艳一个人在资料室打电话,她哭叽叽地道:“请找一下夏晓雪好吗?……我知道她病了,我有急事!……”
  听到晓雪的声音,她“哇”地哭出了声:“要命了晓雪……你说怎么办呀!……当初离婚的时候我真不该让他一次性把钱付了,光想着存银行里还能得点利息,就不想想会不会有什么意外。……一月六十,六十够干什么,也就是个粮食钱……”“六十,什么六十?
  别急周艳,慢慢说。……”周艳抽一口长长的气,开始叙说事情的始末。晓雪听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趋,拿电话的手把电话更紧的贴紧了耳朵。
  是方向平叫晓雪接听的电话,他注意地看着她处溢的紧张不安心情。
  晓雪慢慢地放下了电话,见方向平关心的询问,她简要说了几句,压根想不到他能为她出一个非常好的主意。
  “我觉着这不是一个坏消息。他不是允许你们搞活吗?
  搞活了之后,肯定比现在你们一个月拿几百块钱死工资好。”
  “但前题必须是‘搞活了之后’——一个资料室怎么搞活?总不能本单位的专业人员来借专业书还向他们收钱吧。就是收钱也收不了多少,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你们领导关于怎么搞活有具体精神没有?
  ““两条。一不能违法,二不能完全脱离本行业务。”
  方向平凝神想了会,慢慢道:“我这么想啊,仅供参考。专业人员借专业书还是不能收钱,这不合理,意思也不大。但你们可以收押金,理由是防止书在个人手里长时间积压。押金数额自然要高于书的价钱,这样,你们手中就会有一部分可供周转的资金。……原先你们手里一点钱没有吗?”“我们哪能有钱?
  ““那这些钱肯定还不够。……”
  晓雪迷惑地:“干什么不够?
  ““扩大借阅范围。包括借阅内容和借阅对象。”晓雪一下子专注起来。
  方向平又道:“比如,可不可以搞一些文艺书籍、影视杂志、音带像带等,有偿借阅或出租呢?对内,也对外。……”晓雪频频点头。卧室里,钟锐听着方向平对自己妻子传授的“真经”,反感地闭上了眼睛。他开始也是被他这种假义气小聪明迷惑佐的。他见晓雪回来了,上床后半坐着想心事,跟他一个字也没有,他也就不问了。她不是已经有了“高参”了吗?方向平兢兢业业端着热汤来到卧室时,晓雪赶紧下床来接过去,钟锐也坐起身来。这时再装聋作哑就有失道理了。
  “向平,你去忙你的。”他摸摸自己的额头,“这没事了。”
  晓雪也说:“真的。……再说我妹妹也马上就要到了。”
  方向平想了想:“也好,我去公司里看一下。”
  晓雪坚持把方向平送出了门。她转回来后,自语着:“……真是个热心人。”钟锐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晓雪非常反感地看了他一眼:“看来啊,要了解一个人还真得去接触,光听人说不行,听谁说都不行。……”
  这是夫妻二人从昨天回家后第一次说话。一说话就是这种调子,钟锐真是腻歪透了。他不声不响地起身、穿衣,换鞋,……
  开始晓雪只低头喝自己的汤,故意不理他,但当发现他真的要出门时,她沉不佳气了:“你刚退烧,去哪里?
  “钟锐不回答她,“砰”地关上了大门。晓雪气得咬紧了嘴唇。
  方向平回到公司时,公司里静静的,已经下班了。他走过机房,发现门开着道缝,便悄悄地推门进去。
  机房里,钟锐要搬的东西已经归置到了一边,王纯一个人站在屋子中间楞神,一只手搭在钟锐椅子的椅背上。
  “下班了,不出去玩玩?
  “王纯吓了一跳,回头看到了不知何时进来的方向平:“方总。”
  方向平环视了一下屋里,笑笑:“东西都收拾了?
  ……他不会走的,你瞧着。他不是书呆子,他有他非常务实的一面。……在我们关系还很好的时候,我们经常彻夜长谈,谈设想、谈抱负、谈规化。公平地说,他有才华。凡有才华的人都容易恃才傲物,容易孤注一掷,对可能有的失败想都不想。他不。……他不仅想,想得非常具体,并且是,低姿态。……他跟我说,就算所有的想法都实现不了,他还可以用他的本事去修理家用电器,维持生计没有问题。……没想到吧?
  “稍停,他又说:“书呆子很难对付,他人间烟火都不食了你能拿他怎么办?
  钟锐是正常人。只要是正常人就会有正常人的弱点。……”
  “什么是……正常人的弱点?”“生、存。”
  王纯从心里打了个寒颤:“方总,您打算……怎么做?
  “方向平慢慢地道:“他的人事关系在我手里,他住的房子也是公司借给他的。还有,员重要的,他这几年的心血他所创造的价值都在这里,倘若他坚持要走,这一切都将与他无缘!
  “王纯说不出话来。
  方向平拿过王纯一天的办事记录来看,边问:“你跟他们说我干什么去了?
  ““说您有一个外事活动。”
  方向平仰天大笑:“其实,用不着。就说我去给我的下属当保姆去了,当厨于去了,有什么不可?……企业管理的真诺是什么?
  一手软,一手硬。这两手搞好了,就可以把任何人玩弄于你的掌股之间。包括他,钟锐。……”
  他话音未落,钟锐就推门进来了。方向平像大白天看到了鬼似的,一下予从椅于上惊眺起来。钟锐对王纯点点头,对方向平说:“向平,我来拿我的东西。”
  方向平一时没明白:“拿东西?
  ““明。我想尽快搬家,好开始工作,已经耽误几天了。”
  方向平膛目结舌,王纯则心情复杂,有痛快,有难过,痛快和难过都是因了钟锐的真的要走。
  钟锐在机房里搬东西,跟随而至的方向平一再拦住他,但在他搬重物时又不能不播一把手,二人就在这磕磕绊绊的动作中进行对话。
  “……睁开眼睛看一看中国的国情,钟锐,她还没到你以为的那个阶段。难道我不希望中国的软件产业发展,我不佩服比尔·盖茨?
  但你想过没有,比尔·盖茨的成功不是他个人的成功,是几代人努力的结果,他不过是一个踩着巨人的肩膀到达顶峰的幸运儿……”
  “我们现在也正是踩在巨人的肩膀上。”
  “但不能因此说你就一定是那个幸运儿,也许——很有这个可能——你奋斗终生,结果不过是一系列肩膀当中的一副肩膀。钟锐,三十岁已经是输不起的年龄了,一个年龄段要有一个年龄段的定位和选择!”钟锐干脆不说话了。
  当所有的东西都装上一辆“面的”后,方向平终于明白钟锐真的要走了。突然,他挡在出租车的前头,对钟锐道:“钟锐,要多少钱才能把你留下?
  开个价!”“真的让我开价?”“君子一言。”
  “三条。一、让我当总经理。”
  王纯把目光飞快地从钟锐的脸上娜到方向平的脸上。
  方向平沉着地:“二?”“我是法人代表。”
  “一回事。三?
  ““三,我上任第一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开除你。”
  方向平笑了笑:“钟锐,不要义气用事,还是现实一些好。……不错,我离开你,会给我的将来带来很大的困难。但你想没想过,你离开我,”他突然收了笑容:“会给你的现在,就带来很大的困难。……根据公司规定,你现在的住房是属于本公司高级职员的,因此……”
  “我知道。”
  “两周之内!”他说罢拂袖而去。
  王纯没动,钟锐对她笑笑,上了车。车门“砰”地关上,车窗里,钟锐冲王纯挥了挥手。车启动了,加速、行驶……王纯的眼前模糊了。刹那间,她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软弱,不能决定任何事情,不能左右任何局面,她能够的,只有去面对,去适应。这个曾令她感到充满了悠力的公司,随着钟锐的离去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王纯转身慢馒地向回走。突然,她听到一声刹车的尖叫。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到那辆“面的”又飞快地倒着驶回来,在她面前停住。车门开了,钟锐探出头来:“王纯,你是学政治的,想必对法律方面的事儿比我更内行些。你给我说实话,我真的不能把我的ARPHA2。0带走?
  “王纯点点头。
  “王纯,你知道我是怎么把ARPHA2。0做出来的?
  愿你这么着说吧,它就等于是我的一个孩子。一想到我的孩子要由着别人去换成房子换成地,换成汽车和股票,我的心,就疼。……这个你能懂吧?
  噢,你不会懂,你没有孩子,你压根就不知道孩于是怎么回事。……”
  “钟总,听我说,”见钟锐看她,王纯接着说,“大舍,才能大取。”说完,她帮他关上车门。她不能看男人忧伤,尤其是她所看重的男人。
  车远去了,消失在夏日的薄暮里。
 
 第四章

 许玲芳从早市回来,拎着沉甸甸的两篮子菜、肉,老乔赶快接过来。
  “这么多!乔轩说只来俩人。”
  “他的话能有准儿?上回也说只来俩人,可好,来—厂八个!……赶紧的,择菜洗菜,今儿咱们早点动手,准备好,不能让儿子没面子。”
  老乔掐了掐篮子里的芹菜。
  “芹菜老了。”
  “嫩的有。”
  “贵?”“再穷我也不会从嘴里抠。……你知道那卖菜的叫我什么?老太太!我?老太大?我二话没说扭头就上了他旁边那摊儿。”
  许玲芳十九岁进厂,性格活泼爽快,因而在很多人由“小某”变“老某”的时候,她依然是同辈人嘴里不变的“小许”。早年间一张小小巧巧的瓜子脸,而今是一颗端坐着的饱满的梨,由于富态,脸上很少皱纹,因此她心中的自己与外人眼睛中的她有着不小的差距。
  老乔“呵呵”地笑。“五十岁正是比较尴尬的年龄。男的还好,可统称先生,先生元老少。女的就不行了,叫夫人吧,不合国情,叫你小姐未免也太不实事求是—了……”
  “叫同志行不?再不叫师博、大姐,叫大姐我还觉得亏了哪,瞧那人比我只大不小。”片刻,她又愤愤然道:“乡下人,不懂事!……”
  许玲劳嘴上说着手下忙着,儿子今天有客,是家里的大事。
  儿子在家中的核心位置,是打他出生那天就确定了的。
  “爸。妈。”
  乔轩回来了。乔轩二十多岁,身份就写在脸上——典型的学生或刚参加工作的白领形象。
  老两口迎出去,许玲劳手里的菜刀都没顾得放下,伸着头直往乔轩身后瞅:“怎么就你一人,谭马呢?”谭马跟乔轩是一个导师带出来的师兄弟,约好今天登门拜访,他要说服老乔夫妻把房子租给王纯。王纯一个人伎在公司他不放心,一忽儿担心流氓上门,一忽儿又担心方向平“近水楼台”。尽管尚未发现方向平有过这方面的劣迹,但并不能说明问题,和尚都有把持不住的时候。乔轩答应帮忙,说好去找他,带他来家里,但去到潭马家后,他发现他来不了了。
  昨晚,思考了一夜后,谭马决定向老婆提出离婚,但刚一开口,老婆就动手了,第一个回合就在他脸上抓出了三条血道道。
  乔轩来的时候,战事刚停,他看着潭马血淋淋的样子,甚是不屑:“打不过她?”“我?一指头戳她一跟头!但是,敢吗?到处是妇联,到处是人家的‘娘家人儿’。唉,在中国还是做女人好,进则女强人,退则贤妻良母,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对此我真是想不通,真想找有关部门投诉:诺大的中国,为什么就没有男人的——个‘娘家人’,难道男人就不是人?……”
  乔轩打断他的悲愤控诉:“你今天还去不去我家了?”谭马摸着伤处苦笑,但又不愿意拖,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乔轩。
  乔轩跟父母说完了潭马的意思,强调道:“爸,妈,潭马可是我师兄田,一个导师带出来的。”
  许玲芳撇撇嘴:“师兄算老几?他要是你老板还可以考虑。”
  男人想问题到底周到些,老乔问:“王纯跟他什么关系?”“同事关系、朋友关系、男亥关系……什么关系不是关系?关健是,人家开了口了。”
  老乔摇头道:“王纯你妈去看了,嫌她年轻……”
  许玲芳补充道:“主要是长得太扎眼,不安全。”
  “对谁不安全?”乔轩笑看老乔道:“对爸?”“严肃点,这可是咱家的大事。”许玲芳喝斥道。
  “爸,啥时候安排个机会让我也瞻仰一下嘛。”
  “嗯?”老乔没明白。
  乔轩说:“你们那个王纯的芳容。”
  许玲芳一听急了:“乔轩,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可不成,小云跟你一年多了,没打结婚证就跟你……啊,住到了一起。得亏我不是她妈,我要是她妈,早扇你了!”“这都哪跟哪啊。我这只不过出于一种,啊,对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艺术的渴慕。爸,您能理解吧。”
  老乔为“能跟年轻人做朋友”,重重点头表示“能理解”。许玲芳撇撇嘴,道:“你爸还能不理解?你们男人,不管做老子的还是做小子的,全一个德性,好色!”说罢提着菜刀扭头去了厨房。
  乔轩赞叹道:“爸,您看咱妈,读书不多,说出话来可一句是一句!”
  老乔气哼哼地道:“她是你妈,不是‘咱妈’!”说罢转身追去:“许玲芳,说话要负责任,血口喷人不成。‘好色’,我怎么好色了?”许玲芳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你不好色当年干嘛追我?”最终,乔轩没能说服他的父母,确切点说,是没能说服许玲劳。许玲芳坚决不同意王纯任到家里,她任可穷点儿,原则不能放弃。
  谭马决定面部伤愈后亲自上门。
  这期间王纯出了事儿。是为了钟锐。
  那天离开后,钟锐就再没有来过公司,仍不断有找他的电话打来,他却一个电话没有来过,不知到底怎么样了。有一‘天,王纯忍不住呼了他,才知道这些天他一直在为找房子奔波。同样是没有房子,情况却又不大一样,她是一个人,他还有妻子儿子。放下电话后,王纯才头一回真切体会到钟锐的困境,体会到了方向平手段的老辣。她知道找房子的滋味:一处处地看、谈,谈价钱、看难看的脸色,不断奔波在烈日和尘土飞扬的路上。还有心情:茫然、颓唐、不知前景……想到那个才智过人、借时如金的人,如今正为了这种种琐事耗费生命,她很难受。又是一阵电话铃响,王纯拿起电话。“钟总不在。”她告诉对方。她不说钟锐已经离开了,这是方向平再三嘱咐的。当她说完话放电话时,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把电话拿了过去。是方向平。“请问您是哪里?……”方向平问,不料对方已经挂了电话。方向平犹有不甘,问王纯:“他是哪里?”“他没说。”“以后凡是找钟总的电话,—定问问清楚是哪里打来的。”“对方不说,硬问,好么?”“王纯,体怎么这么书呆子气呢?”方向平在她对面坐下,“我问你,你对钟总印象怎么样?”“很好。””我也是。……我再问你,你是否愿意与他共事?”“愿意。”“我也愿意。瞧,我们有着共同的感情和希望。不仅仅是我们,整个公司的同仁都是如此。也许我和钟总之间有一些个人的误会,但我对他的看法始终是清醒的、客观的。他是我们公司不可替代的中坚力量。……”王纯心中升起了希望。方向平注意到了,但他不动声色:“最近这几次跟人谈判你也都去了,你亲眼看到了钟总在社会上的影响,可以说,他是我们公司的招牌,是形象。所以,不管他对我如何,我对他绝不会变,我一定要他回来。”“其实想要他回来很简单……”方向平斩钉截铁地:“但不能放弃原则!”他又沉吟道:“晓之以情,动之以‘利’都不成,就只有动用行政手段了……”
  “什么行政手段?”“堵住他可能的出路。”
  “逼他就范?”“这是下策。非如此不可的时候我也只好如此。所以王纯,你给我听好,为了公司的利益,必须收起你的礼貌和教养,明白了吗?”王纯没吭声。
  方向平盯着她要她的态度。
  永远不要跟发你薪水的人作对!——王纯点了点头。
  这天,公司里来了两个应邀而来的客人,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姓彭,彭总。文的是他的副手。
  一大早方总就让王纯将会客室收拾好,摆上水果和矿泉水。
  于是王纯知道,来的客人很重要。
  双方在会议室的长桌两侧面对面坐下,正中公司这一方是方总、公司的于律师,还有王纯。王纯负责记录及招呼客人。
  “今天请二位来,想谈谈钟锐的事。听说贵公司有意给钟锐的项目投资,是吗?”双方做了介绍后,方向平开门见山地说。
  “是的。”对方态度也很明确。
  方向平点了点头:“早就听说彭总有胆有识,果不其然,钟锐值得投资。……今天,我请二值来,主要是想就一些贵公司也许不了解的情况做一下介绍,以免将来发生麻烦。”
  彭总闻此身子向前探了探,聚精会神。
  王纯有些担心地看看方向平:他又要干什么?方向平说:“钟锐离开了我们公司,他有这个自由,但他没有去别的公司的自由,至少目前没有。”
  “为什么?”方向平沉默片刻,似乎不情愿说,但还是开口说了:“钟锐跟我是朋友,不过我首先还是得为公司的利益着想。”彭总点点头表示同意。方向平又说:“不错,ARPHA2.0是他做出来的,但他是在我们公司期间做出来的,因而它的所属权属于公司。谁也不能把它带走,包括钟锐本人。……”
  “他想把它带到哪里去?”对方问。
  “去一家外国公司,年薪二十万美金。”王纯谅讶地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方向平。方向平感觉到了,抽空瞪了她一眼。王纯低下头去,继续做记录。方向平也继续说:“我理解他,理解二十万美金对一个普通中国人是个什么样的诱惑,但我不能容许任何人以损害公司的利益、民族的利益作为代价,哪怕这个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方总,我们并不打算投资开发ARPHA。“彭总跟他的副手交换了一下目光后,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钟锐答应放弃他对于ARPHA2。0的权利,他与贵公司之间是否就不存在任何类似协约上的关系了?”于律师开口了:“这只是从表面上看。实际上,他掌握着公司技术上的全部核心机密,在我们的产品开发销售成功之前,他与任何一方台作,我们都有权利认为是对我公司利益的侵犯。”
  “看来比较麻烦。”彭总对副手说。
  女副手不甘心:“我们是不是再找他本人谈一谈?”“可以,但无论你们谈的结果如何,我公司原则不变。必要时,我们将诉诸法律。”方向平说。
  于律师重重地点点头。
  来客站起身来。客人要走了,钟锐将再次被人暗算I王纯心跳得全身打颤,手脚又湿又凉。她控制不住自己了,所有的原则理智经验教训一齐离她而去,与生俱来的天性刹时间占了上风。一直堵在她喉咙口的话没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她嗓音异常沉着地说:“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钟锐并没有要去什么外国公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这个刚开始谁也没注意到的年轻姑娘身上。方向平眼睛都圆了,看王纯像看外垦人。客人的目光要复杂些,他们敏锐地感觉到了点什么,有一种隐隐的担心,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方向平的反应。
  方向平到底是方向平,片刻的震惊后,他迅速恢复了常态,走到王纯身边,和气地拍拍她的肩膀:“‘你可以负责任地说’——你能负什么责任?你知道什么是责任?你还年轻小王,体现在的年龄还不可能了解人的多面性和复杂性。”不待王纯说什么,他又对来人道:“那就这样吧彭总,有什么事你们可以及时同我联系。”说着就送客出门。
  王纯没动,她已不能自已。片刻,方向平返回,—言不发地看着王纯。王纯静静地与之对视许久。
  “没想到你会这样。”
  “我也没想到您会这样。”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但我不卑鄙。”
  方向平突然大笑,笑罢:“如果你认为这是卑鄙,那我是卑鄙。我就是要把钟锐留下,用什么手段我不在乎。尽管我不喜欢他,说讨厌他都行,如果可能,我但愿这辈子不再看到他,但我就不感情用事,在感情和利益发生冲突时,我的原则永远是利益第一,生存第一。你呢。王纯?”“我?什么?”方向平锐利地看着她;“你对钟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吗?”王纯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从没想过自己感情的性质,她不说话。
  “看来是了。我早就发现了这点,只是没想到你会如此糊涂。我还记得你来时跟我说过的话:要凭自己的能力让北京接受你。你忘了,是吧?”王纯楞楞地看着他。
  方向平轻声地:“知不知道什么叫因小失大?”王纯紧紧盯着他。
  “想没想过感情用事的后果?”王纯慢慢点了点头。
  “打算怎么办?”“……我走。”
  方向平暗暗一惊:“难道已经……爱得这么深了?”“很深,但不是您所说的那种‘爱’。这种感情,您没有,也永远不会有。”说罢她转身走到门口。
  “你给我站住!”王纯站住了。方向平看着她从牙缝里笑道:“带上你的东西走,三天之内!”
  “找着了地方再走好不好?”得知情况后,谭马连声叹息道。
  王纯正在收拾东西,往谭马给她找来的一个大纸箱子里装,在这段相对稳定的日子里,她很是添置了一些家当。
  “他让我马上走。”
  “我找他去。”
  “不要!”
  “王纯,人在屋檐下呀。”
  “在什么下也不能无限度地低头I”“我同意。可话说回来,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如果对钟锐有好处倒也罢了,现在是牺牲了自己还无益于别人,白牺牲了。”王纯不说话,片刻后道:“早就不想在这种人手底下干了,没意思,没前途。要就是为了挣钱吃饭,我根本不必呆在北京。爸爸妈妈家到现在还给我留着房间呢,家里还有……个老阿姨。菜烧得好吃极了……”
  “那是那是。但是,问题是……”他斟字酌句。突然,一个他设想过的问题蹦进他脑子里,“这事钟锐知不知道?”“千万不要告诉他,现在他顾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谭马有些明白了,沉默片刻,他困难地开口道:“听我说王纯,钟锐确实很好,但再好也是别人的。他和他妻子是同学,他们夫妻关系很好……”
  王纯叫了起来:“我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你以为你没有。”
  王纯气坏了:“你!”说着就要走。
  潭马拦住她:“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算我小人之心!谈正事,此刻你去哪里?”“东西先放你那里行不行?”“这没问题。”
  “那就没问题了,来这里之前我就是到处流浪。”
  “我不知道行,我知道了就不能允许。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小站娘,长得又这么……啊,醒目,要叫坏人知道了,还有不出事的?现在,第一步,马上租房。”
  王纯摇摇头:“租间最普通的楼房,也得上千块。便宜的平房有,二三百块钱,没水没火不说,周围大多还是外地来的民工。”
  “要不这么着,你去我那里住,我去秘间平房。我一个单身汉我伯谁?若真有什么人看中了我想对我非札,我还求之中得,来者不拒呢……不行不行,还是要有所选择,太丑太老的不予考虑。”
  王纯被逗得脸上有了点笑意:“你住在哪里?”“不好意思。至今还住在人家的家里。”
  “谁是‘人家’?”
  “我的前妻。”
  “你离婚了?!”“放心,不是为你。”
  钟锐内优外患。
  那天从公司乘“面的”回家,一路上他都在想回去后怎么对晓雪说。搬家,这是大事,得夫妻俩同心协力,但两人新的冷战刚刚开始,还得先解决这事。一想到又要道歉赔不是说好话,她则板着脸摔摔打打不理不睬,他心里就厌烦透了。但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问题是,晓雪对这件事将如何反应?他进家时晓雪对他根本正眼不瞧,不管他出去进来关门开门,一概视若无睹、充耳不闻,让他都无从开口。幸亏家里还有个丁丁,“爸爸爸爸,以后我跟妈妈睡觉,你跟你自己睡!”钟锐”嗯”了一声,用目光找晓雪的眼睛。晓雪目不斜视,怀里抱着堆什么东西从这屋去那屋,从那屋去这屋,又变成了聋哑人。钟锐没办法,只好先说话:“晓雪。”
  晓雪没听见,抱起丁丁小床上的被子走了。钟锐皱起了眉头。
  丁丁跟在晓雪后面很是兴奋:“妈妈,以后我就永远跟你睡了是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忙不迭去抱他睡觉时搂着的小熊。
  钟锐跟到卧室:“你这是干嘛哪?”晓雪返身走了出去。
  “以后我愿妈妈睡,你自己跟你自己睡。”丁丁回答钟锐。
  钟锐这才明白过来,他原地站了会,叹口气,跟着晓雪过去。
  晓雪捧摔打打地干活。钟锐伸手帮她,被她甩开。钟锐没法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别闹了!……听我说晓雪,我们得搬家。”
  晓雪不明白地扭头看着他。
  “这房子,我们必须搬出去,在两周内。我跟方向平掰了。”
  晓雪惊愕地张大了眼睛和嘴。
  结果这天晚上丁丁还是一个人睡在了他小屋的小床上。他睡着已许久了,他的爸爸妈妈仍坐在大床上商量那件飞来的事端。晓雪关心着钟锐下一步的去处,钟锐则告诉了她几个可能去的单位。  7p
  “……我觉着这几家公司新加坡的最好,待遇职务都好。”
  “签约时间太长,三年!……我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时间。”
  “你可以什么都没有,我也可以。但是丁丁不行!”
  “这只是暂时的……不是万般无奈我不会……你得理解我……”
  “你也得理解我。你知道我并不贪图虚荣,如果必要,我可以跟你上街头流浪!”“就是说现在还没有这个必要。”
  “那你考虑我的意见吗?”钟锐忍了忍,耐心地:“晓雪,刚结婚时没房子,住在我们男生宿舍里你都没在乎,现在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有块儿自己的地方……”“那时我多大?现在我多大?”“年龄大了就只能同甘而不能共苦了?”“我没心情跟你玩文字游戏。……实在不行,找方向平c该低头的时候就得低头!”钟锐感到难以置信地看着晓雪。
  “看我干嘛?”“你变了。”
  “当然。未必你还要我像丁丁那么天真烂漫!”钟锐忍了忍:“这事再说。当务之急,先找个住处。”
  晓雪也忍了忍:“这事得你去办了,最近我们单位很忙,还有丁丁……”
  “我去办我去办,本来就该我去办。”钟锐忙道。
  钟锐按照广告对着门牌号码敲了一个平房的门,一周里这已是他看的第八处房子了。门开了,出来一个打着赤膊的中年男子。
  “这广告是你的?”男子点点头。
  “这房子,先看看可以吗?”“交二百元看房费。”
  钟锐拿出二百元钱来,男子收了钱:“我穿件衣服。”说着往屋里走。
  房子倒是单元房,一层,低矮阴暗,窗外就是一个自由市场。
  钟锐站在门口,连进去看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了。男子看看他:“行不行?”
  “不行。”
  男子无所谓地:“那就算了。”
  二人出门,男子锁门,钟锐在一边等着他。男子锁好门:“你还有事?”“钱,我的二百块钱。”
  “咦,那是看房费,事先咱不是说好的吗?”“可你没说不还!”“你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看完了还钱,压棍没这理儿呀。照你这么说,你上电影院戏院瞧电影瞧戏去,买了票,看完了,出来了,还得让人把钱还你,人家还得着吗?”“这……两回事!”“一回事。电影院人得吃饭,我也得吃饭,我吃的就是这碗饭。”“我,我去有关部门告你!”钟锐说着转身就走。
  男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今儿这事咱俩可是空口无凭啊!”钟锐愤怒窝囊到极点。
  最终定下的是两间平房。决不是房子好得叫钟锐满意,因素是多方面的。首先,有院子,丁丁可以有个活动的地方。他们现在住的就是一个封闭小区,孩子在外面玩让人放心。第二,从性价比上说,再找不出比这更台适的了,第三,跑了这么多天,钟锐木了,也烦了,他急于开始下—步的工作。反正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打开新的局面。他想。
  这次带着看房的人看着就面善,年龄也让人放心,六十多岁。他们去的时候是上午,一个妇女正在院子中间的公用水管下洗菜,几个全身光着的小该跑来跑去。房子坐北朝南,朝向不错,老头拿钥匙打开门,请钟锐进去。这是—里—外的一个套间,房高近三米,使人感到不那么压抑。钟锐进去转了一圈。
  “厕所在哪里?””出这院向右拐不远就是。”
  “没有厨房?”“冬天在屋里做,连做饭带取暖都有了。夏天在门口搭个棚子,要不费点事盖个小厨房,一劳永逸……”
  钟锐发誓:“我顶多在这里住半年!”对此老头不发表意见,这号人他见得多了,到头来还不得一月月一年年地住下去?住白了头,住到死。人的命,天说了算。
  钟锐在附近—个公共电话处给晓雪打电话,叫她来看房,成,就定下来了。
  晓雪正忙得不可开交。
  自从把方向平的主意向领导汇报后,便得到了领导的全力支持。经过努力,一向死寂、没人注意的资料室成了自发布“搞活令”以来全处最活跃、最有成效的单位:临街的墙被打了个门,一方写有“青木书屋”的门匾挂在门上方,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俨然是一个很像样的音像书店门市了。这天,是门市开张的日了,晓雪、周艳带着几个人张张罗罗地放书摆书,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周艳让把有漂亮姑娘封面的杂志通通摆在上面,一个小伙子从下面抽出本“帅哥”封面的放上面,说:“让他来吸引女的。”
  周艳不同意:“女的也喜欢看漂亮姐儿。”
  “得了吧。弗洛伊德说……”
  “这个姓弗的是男的是女的?……男的。是你们男的知道我们女的还是我们女的知道女的?”小伙子朝这时正走来的两个年轻姑娘努努下巴:“让事实说话。”大家都静下来等待结果。晓雪也停下了——直没停的手,就近找个地方一屁股坐下含笑看着。
  她累坏了,连着干了这么多天的重体力活。先是卖书,把库里的书都搬出来,整理、挑选,每种书只留一套,至多两套。有了押金制度,书的周转就会快得多,不会影响业务工作。卖书的钱用来买预备出租的书和影带影碟。卖书那天晓冰说来帮忙,结果不光她来了,还带来了沈五一和他的汽车,一辆灰色凌志。有时即使晓冰有课不能来,沈五一和他的车也来。那些天,这部贵族车扎扎实实成了晓雪她们的货车,沈五一本人不光是司机,也是搬运工。他话不多,几乎是有问才答。
  自从见过晓冰,沈五一就总也忘不了她了,于是呼她:“要十瓶‘一生的水儿’。”并提前几天赶走了赖着不走的女友,清除了她及她以前的她们所有的遗留物。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这样做了。以前,他并不在意这些。
  晓冰欣然前往,不仅带了他要的香水,还带了其他品种,准备进一步引诱他夫人上钩。不想他家里只他一人,她便不肯进屋,站在门口。沈五一让她放心,说他不是坏人。晓冰窘任,解释说她是因为马上还有事。伯他不信,她进一步说。要去姐姐单位帮点儿忙。沈五一问明情况后说他正好没事,可以同去。按道理不应同意他去,可晓冰想,好事!他有车,姐姐她们需要车,反正是他自愿,她不欠他什么。沈五一来后,周艳跟晓雪说你妹妹路子够野的啊!边说边还对晓雪暖昧地眨眼。晓雪不喜欢周艳的语气神气,说不过是临时碰上的,人家正好没事、帮个忙。
  周艳不以为然,说这样的好事我们怎么就从来碰不上?周艳说的是事实。晓雪忍不住说晓冰,晓冰说:“首先,是他自己要来的。第二,我觉着他来对了。要不你们怎么办?租车?租得起车还卖书于嘛?”晓雪不响了,妹妹这都是为了自己啊。
  感慨着这些天的动荡、忙碌,晓雪心里有一种久违了的满足,尽管累,尽管压力大,但是,成了。……两个姑娘走来,走近了。大家都静静期待,盼着她们在书屋前停住,不再是为了周艳和小伙子之间的找赌,而是要看看这些天的劳动会不会有结果。
  姑娘们站住了,她们被吸引佐了。她们的目光在书上测览,片刻,其中一个一把抓起了一个封面是女人的杂志:“哎,你看她这个发型!”另一个看了看:“太好了!”她边掏钱边问离她最近的周艳:“多少钱?”大家都没料到,周艳连与小伙子打赌的事都忘了,有点结巴地说:“我、我们还没正式开业。”她又转看看晓雪,“晓雪你说!”晓雪起身走过来,微笑着对姑娘说:“这本书就送给您了,您是我们书屋的第一位贵客!”姑娘双手接过书,很感动,说了句,“我……我祝你们书屋兴旺发达。”她的话引来——片掌声。双方在热烈的气氛中告别。
  前来为书屋开张剪彩的脖处长满意地看到了这一幕,他额频点着头,心里责怪自己没能早早发现夏晓雪这个人才。这样的人甭多,再有几个,他这个处长的日子就好过了。
  周艳最先看到了处长:“您来了处长,您穿西服可真帅!……是不是小丽?”小丽是个年轻女孩子,年轻女孩子都敢于跟领导开玩笑,不必像周艳这样的中年妇女那么巴结。
  “帅什么帅,人是人衣服是衣服,压根就没穿贴切,整个一个乡镇企业家嘛!”她伸手摸摸处长的头发:“处长,您今儿早上偷着用您媳妇的摩丝了吧?”年轻异性的亲热显然比中年妇女的恭敬更对处长的胃口,他含笑威吓地伸出一个指头点了点女孩子。女孩子“咯咯”笑着跑开,处长转对晓雪:“好,你们干得好。我再给你们调过几个人来,既满足了你们的需要,又帮处里消化了多余人员……夏晓雪,人到齐了后,你就是这里的总经理。”
  周艳脸色有些难看,正好这时屋里电话响,她借机一扭身进了屋。
  “开始吧,夏晓雪!”处长神情庄重。
  “刘望龙,放音乐!”随着晓雪一声令下,音箱里传出欢快的《运动员进行曲》。处长合着音乐的节奏,手拿一把剪子,向两个女孩子拉起的彩绸定去,剪到绸断,引起一片欢呼。
  周艳叫晓雪接电话。放下电话后,晓雪向处长请假,说要去看房子。处长满脸不高兴:“去吧去吧!……周艳,你带人继续干,书屋一定要按时开业!”周艳响亮地答应着。
  与晓雪通了话后,钟锐回到四合院里等。晓雪单位离这不远,不堵车的话,二十分钟就可以到。但是两个二十分钟过去了,晓雪仍然毫无综影。院里的住户已经开始洗莱做饭,公用水笼头响个不停。“哧啦——”随着葱油爆锅声,一股诱人的香气在小院里弥漫开来。钟锐不由得吸了吸鼻子,他饿了。又是二十分钟过去了,院里的大人纷纷招呼孩子们回家吃饭。有—‘家还把小饭桌搬到了大树的荫凉下,桌上摆着碧绿的黄瓜丝,油汪汪的炸酱,还有大蒜和凉面,男主人“稀里呼噜”地吃面,不时“喀嚓喀嚓”地咬着大蒜。钟锐不敢再看,起身走到院外,眼不见肚子不烦。他坐在四合院的门槛上枯等,又渴又饿,不知晓雪究竟为什么耽搁到现在………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他心里一激灵,站起身,大步向胡同口的公用电话走去。
  晓雪跟处长请假后就出发了,但没有去钟锐所说的地方,面是直奔正中公司。她得找方向平!两间平房,没有厨房,没有厕所,没有上下水没有煤气没有暖气……当听到钟锐说这些“没有”时,她的头一下子大了。不,她绝不能让她的丁丁住到那种地方去!晓雪坐在出租车上,心潮起伏:你不是不肯去找方向平吗?你不是要面子吗?好,我去。我没有面子。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我什么都不在乎!
  方向平正在他的经理室里召开重要会议。经理室外间,过去王纯坐的地方,坐着一个与王纯同样年轻的女孩儿,姓白。尽管有思想准备,方向平仍没料到钟锐的离开对公司的影响会大到如此程度,会来得这么快。可以说,公司的牌子似乎一下子塌了。怎么办?必须有一个对策。开会前,方向平叮嘱小白,不论来电话来人,一律挡驾。
  又来了两位西装讲究的先生找方向平。小白照例说:“方总有事。”一位先生会意地一笑,拿出张名片给女孩儿,示意她给方总。他的自信使女孩儿心里不能不犯嘀咕。犹豫片刻后,她拿着名片进屋禀报。先生是方向平妻子的哥哥,从上海来北京办事,来前就跟方向平说好,今天中午与方向平共进午餐,顺便向他介绍一位朋友。
  屋里会议正开到白热化的程度,大部分人认为惟一的办法是把钟锐请回来,令方向平有苦难言。小白进来,把名片给方向平。方向平看了一眼,不满道:“没跟他说我这有重要事情?”小白说:“说了。”真不懂事!方向平想。他让小白跟妻目说请他先回去,回头他再电话跟他联系。小白走到门口时,方向平又说:“从现在起,不论来人还是来电话,我一律不在!”小白答应着出去了。
  方向平的妻舅吃了个闭门羹。
  晓雪是在这之后到的,亥孩儿告诉她方总出去了,去哪里不清楚。晓雪正在考虑离开还是再等一会时,经理室门开了,一个人出来方便,方向平的声音随之传了出来。
  “怎么就非钟锐不行了?爱迪生发明了电灯泡,这是不是说,没有他,人类就得永远在一片黑暗中?当然不。这个世界缺了谁都行!大伙必须把思路改变一下:如何面对现实,找到那些可以代替钟锐的人!我们要通过各种渠道,不惜任何手段……”
  晓雪呆呆听着,直到去方便的人回来,进屋关门,把声音切断。
  “方总在里面!”晓雪说。女孩儿坦然道:“是的。但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麻烦去叫他一下,我有急事。”晓雪恳求道。女孩儿只是摇头,心里觉着这个女人好不知趣。“只要你进去说一声,不行,我就走。”女孩儿更坚决地摇头。晓雪不再说话,径直往屋里走去。女孩儿想拦她,及拦住。晓雪推开了门。
  方向平一下子站了起来。女孩儿硬起头皮等待训斥。
  “散会!”方向平对众人说,然后又对晓雪:“走,上我办公室去。晓雪身后的女孩儿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方向平边走边对她说:“去拿两个盒饭,再搞几样小菜,送到我办公室。”女孩儿应声去了。方向平把晓雪引进他的办公室,让她在沙发上坐下。他自己没去大班台后,而是坐到了晓雪的对面。晓雪气息难平,一肚子的话不知先从哪里说起。方向平也不问,只是耐心地等着,目光温和。过了一会,晓雪还是开不了口,她要开口非流泪不可,她不想让这个人看到她的眼泪。方向平起身去沏茶,先把—次性纸杯毫无必要地用开水烫了一遍,再找出茶叶简,过分斟酌地从里面倒出适量的茶叶放进杯子,然后沏开水。他动作缓慢,是有意给晓雪留出些时间。
  晓雪终于可以开口了:“知道我为什么来吗?”方向平点了点头,晓雪差点又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稳定了一下情绪:“我们家你是去过的,……”方向平又点点头。“我们的儿子还不到五岁,噢,你没见过他,上次你去他不在……”
  “我也有孩子,女儿,上一年级了。”
  晓雪深深地吸了口气:“前不久我去钢琴厂给他订了一台钢琴……”
  “哦?什么牌子的?”
  晓雪摆摆手:“我想尽可能地为他的成长提供好的条件和环境。都说素质教育重要,但没有一定的物质条件物质环境,谈什么素质教育?”
  “我女儿告诉我,老师说以后没有业余特长的,就不能当班干部。”
  “那你还……”她说不下去了,扭脸看向别处。她实在忍不住一直极力忍着的泪水。
  方向平沉默了一会儿,“具体情况钟锐没跟你说?”晓雪转过头来直视着他:“但我没想到你真的会——”
  “——说到做到。”方向平替晓雪把话说完,“我必须这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否则,我将无法面对公司的其他同仁。……你应当明白我的苦衷,事业和感情是两回事。”
  女孩儿送来了饭菜。盒饭里有炸鸡和素炒油菜,小菜有四五种,色泽清亮,很是诱人。“来来,先吃饭。”
  方向平把筷子的纸套替晓雪取掉,又掰开筷子,递到晓雪手里。晓雪没有一点胃口,出于礼貌,夹了根油莱用牙尖一点点咬着。见此状,方向平干脆把手中的筏子放了下来,“晓雪,这件事的关镇不在我。”
  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重点突出地讲了一遍,讲得非常客观,跟晓雪从钟锐那里听到的基本没什么出入。该诚实的时候,方向平绝对诚实。
  “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让我们一起来做钟锐的工作!”方向平身子向前倾了倾:“晓雪,我们都不是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以为前途就捏在自己手里。……人在二十岁时可以为理想孤注一掷,三十岁已然是输不起的年龄,到了四十岁若仍在伤捏徘徊,就可以断定此人此生注定无所作为。……一个年龄段必须有一个年龄段的定位和选择。……”
  “是,是是。”
  “钟锐的问题在于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对不起,请原谅我的直率。”“你说你说。”“人一生活好了也不过六七十年,去掉前二十几年的学习,后十几年的养老,就只剩下三十年。三十年,真正是弹指一挥间明。因此每一步的设计都要冷静,都要稳妥,都要科学,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是说不能有不可逆转的失败。……在这里我跟你交个底儿晓雪,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公司的大门永远为钟锐敞开,副总的位置也永远为他保留!”
  “谢……谢。”晓雪哽咽了。
  “不,我要谢你。感谢你能到这里来,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商量好如何说服钟锐的办法后,晓雪起身告辞了。方向平随之起身,说:“我送你。”
  钟锐又给晓雪单位打电话并得知她早巳离开后,再无别的办法,只好站在胡同口望眼欲穿地等。这时,一辆黑色大宇车停在了对面的马路边上。钟锐无意中看了一眼,顿时目瞪口呆,从车上走下来的是自己的妻子和方向平!
  晓雪和方向平握手告别时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她扭脸看去。方向平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们三人的目光相对了。
  方向平先镇定下来,面露微笑地对钟锐招招手。见方向平欲穿马路过来,钟锐扭头就走。晓雪愣了一下,追过去。方向平停住了脚,轻轻叹日气:“唉,大意失荆州!”
  钟锐脚步很快地走着,晓雪边小跑着追他,边叫:“钟锐!”钟锐不响。“钟锐,你听我说!”
  钟锐仍一言不发。晓雪追上他,一下子堵在了他的面前:“我同意搬家!同——意!行了吧?!”家中一片狼藉。钟锐、晓雪分头收拾东西,谁也不说话。电话铃响,晓雪接电话,是夏心玉来的。“妈妈。……正收拾呢。……丁丁晓冰去接了。对了妈妈,我们这套沙发您要不要?“那边哪里放得下,您去看看就知道了!……您别来,来了也插不上手。就这样。”
  楼下传来收破烂的叫声,钟锐开门出去。晓雪踩着床垫摘下了墙上接着的结婚照,抚去上面的尘土。相片里,两个年轻人无拘无束地笑着。门开了,钟锐带着收破烂的走进来,晓雪迅速放下了照片。
  钟锐对收破烂的指点着:“那些报纸,还有那堆书。……”
  收破烂的把报纸塞进大麻袋里过秤。钟锐把一包衣服扔过去,晓雪不声不响地拿过来。
  钟锐解释:“是丁丁小时候的衣服……”
  “他每一岁的衣服我都要留一套,做纪念!”她边把衣服收好,边对收破烂的道:“师傅,沙发收不收?”
  “你要多少钱?”
  晓雪咬咬牙:“二百。”
  “五十。”
  “我们这是花一千二买的!”
  “……弹簧都松了,五十我都亏了。”
  “不卖了,光这些海绵垫也值几百元。”
  “问题是往哪里放嘛。”钟锐插嘴道。
  “八十,怎么样,八十,这可是最高价了。”
  晓雪拿起海绵垫摞在一起:“不卖!”
  钟锐说:“晓雪!”
  晓雪头也不抬:“别再说了!”
  钟锐便不再说。收破烂的凑到他跟前:“大哥,要不,给你们一百。”
  钟锐不耐烦地:“算了算了。”边说边把丁丁一堆堆的玩具扔进一个大袋子里。他很快装满了一袋扔给收破烂的,又拿起一个大袋子继续装。这时门开了,晓冰带着丁丁进来。丁丁正巧看到收破烂的把他的玩具倒进大麻袋里。
  丁丁尖叫一声冲了过去:“你干嘛?”
  钟锐拉住他:“丁丁,这些玩具都旧了,以后咱们再买新的。”
  “不行!”丁丁边说边从麻袋里往外掏玩具,掏出一样就扔在地上,乱上加乱。钟锐一把拉开了他:“去去去,一边去!”
  丁丁发疯般踢钟锐的腿,钟锐只好松了手。丁丁又扑过去抢他的玩具。当他拿出他睡觉时必须搂着的已被弄得脏兮兮的粉色小熊时,顿时泪流满面:“妈妈,你看爸爸把他给弄的呀!”
  晓雪揽过丁丁没有说话,她要不哭就说不了话了。晓冰走过来:“好了丁丁,等咱们给它洗个澡,洗完澡它就又干干净净的“它的耳朵都掉了……”
  钟锐故作轻松地:“没事丁丁,爸爸再给你买个新的,一模一样的。……”
  丁丁冲钟锐哭着叫道:“他是我弟弟!”
  蓄积已久的泪水从晓雪的眼里滚落,一滴滴落在了丁丁的头发上。他们搬进了两间平房的新家。夜深了,丁丁在里间屋的床上睡着了,晓雪从他怀里抽出小熊来到外间,坐在灯下缝小熊掉了一半的耳朵。钟锐仍在收拾东西。他把电脑从纸箱里抱出来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也没找到一个可供安置的地方。屋子里又乱又挤,他看了看晓雪,晓雪正埋头于手里的活儿。
  “晓雪,你看电脑放哪里好?”
  “随便。”
  “要不先把电视收起来?”
  “我无所谓。只要你想让你儿子在九十年代过六十年代的生活就行。”
  钟锐忍住了没有发火,也不敢再说什么。话不投机,随时都可能吵起来,他现在没一点多余的精力了。他的目光在十米大的空间里疆巡,最后定在了饭桌上。对,放饭桌上,吃饭怎么都好凑和。他把电脑放上去后,感到还有不少富余地方,可以放些软盘之类的东西,觉得很满意,便用眼睛膘一眼晓雪。晓雪缝东西仿佛入了迷,毫无反应。他便故意发出各种声响,以期晓雪能看到自己,免得他开口惹事。
  晓雪缝好了小熊的耳朵,咬断线,拿着向里屋走去。钟锐沉不住气了,问:“晓雪,你看放这里怎么样?”
  “你打算在这里住几天?”
  “怎么也得住几个月。”
  “那就把你的电脑搬走。我家不能连个吃饭的地儿都没有。”她说罢走进里间。
  钟锐气得站了一会,欲进里间与晓雪理论。他刚进去,晓雪起身把他推出去,自己也出去并随身关上了门:“丁丁睡了。”
  钟锐放小了点声音:“你不用老郎当着个脸给我看,没你已经够我受的了。我得安排这个家,得找工作挣钱,得抓紧时间做我的项目,一想起这些天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心里就像火烧一样。我不求你别的,只请你不要火上浇油不要再难为我了好不好呢?!”
  “我怎么难为你了?你要辞职,我没二话。你要搬家,我放下工作跟着你一块折腾。你还要让我怎么着?!该做的能做的我都做了,不管愿不愿意,我都傲了!你不能无止境地要求别人,连别人脸上的表情都得符合你的心愿。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我已经累了,不想回到自己家里还得戴着一副假面具。为谁也不想!你要看着不顺眼不看,很简单!”
  钟锐咽了大大的一口气,闭上嘴,自顾拿出电线为电脑接线。晓雪从一个纸箱里收拾出一摞碗,抱着左看右看没地方放。
  “把你的电脑拿开!”
  钟锐低声下气地:“碗先放纸盒里好不好?”
  “可是总得拿出来!”
  “那电脑放哪里?”
  “原来放哪里就放哪里。”
  “我想马上工作!”
  “我也想!可我不是照样窝在家里跟你一起收拾这个烂摊子?”
  钟锐决定不再说任何话了。他该干什么干什么,晓雪抱着碗站了一会,钟锐看都不看她。晓雪怒火上升,渐至顶点。猛的,她把碗往纸盒里一墩。可以清楚地听到碗的破裂声。放下碗后,晓雪起身一把拉下了钟锐刚安好的电线。
  “把线给我!”
  “把电脑搬开!”
  “你是成心要找事啊。”
  “是!”
  钟锐握着拳头向前迈了一步,晓雪无所畏惧地迎了上去,二人几乎脸贴跑地对峙着。过了一会儿后,钟锐眼中的怒火消失了,化作了悲哀。他垂下自己的眼睛,转身抱起电脑放回纸箱,然后去穿外衣,开门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
  钟锐已经关上门走了。
 
第五章

 钟锐敲谭马家的门,门开处露出一张年轻女人胖而紧凑的脸。听说是找谭马,她掉头就走,边走边喊了一嗓子:“找你的!”就不见了。
  谭马闻声迎了出来,见是钟锐,很感意外。钟锐摆摆手,让他先不要多问,自己径直往离大门最近的屋子而去。谭马赶紧拽住他:“这边这边!”引钟锐进了北边他的房间。
  这是一间凌乱的单身汉房间。进屋关上门后,谭马说:“那屋是她的屋。”
  “噢。我把你们这茬事儿给忘了。”
  “这么晚了,有事儿?”钟锐在单人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电扇的头扭向自己:“有没有……冰水?”谭马两手一摊:“冰箱在她那屋。”
  钟锐不再提要求了,重点突出地对谭马讲了自己的遭遇,然后,请潭马帮忙找间房子做工作室,不要钱最好,要也不能多要,他现在正处于非常时期。谭马心说,要有这等好事,还等你?早给王纯了。他曾想让王纯住在家里,但前夫人不批准,说是不想跟陌生人祝其实她就是要让潭马不痛快,谭马知道,但没辙。
  对面屋里男女的喧哗声浪阵阵传来。
  钟锐叫:“谭马!”“这事儿不好办。”
  “……我想马上开始做OLTP已经耿误这么多天了。我要求不高,能放下台电脑就成。”
  对面屋里的喧哗达到了高潮,谭马烦得抓起手边一个铁制品拼命藏暖器管子。钟锐制止他:“都寄人篱下了,还这么牛!”“寄人篱下?我现在是她的衣食父母!……就这屋,十平米不到,还是间北屋,你知道她一月要我多少钱?七百!还不让我用厨房!……知足吧钟锐,你媳妇够不错了。”
  钟锐忽然心里一动:“哎,我说,咱俩合用这间房好不好。我白天你晚上,房租平摊。”
  “你想把这当工作室?”“暂时。”
  “我无所谓,能有人分担房租还不好?反正白天房子阑着也是阉着。不过有些事儿还是得事先因你说说明白,免得到时候落埋怨。她是个演员,唱歌剧的,这你知道吧?……演员不排练没演出时不上班,丽她们一般的不排练也不演出,所以她除了上街,就待在家里,大白天也待在家里。你要不觉着别扭,尽管来。”
  “只要你不觉着别扭。”钟锐微笑着说。
  “我?……你今晚上能把她拐走明天我就请你客——整天都让她吵死了!体是没领教过她的大嗓门儿,怎么跟你说呢?……对了,在上千人的大剧院里,唱歌,不用麦克,最后一排、最边上的那个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钟锐连连摇头表示全无关系。
  支吾到最后,谭马才说,这事他说了不算,得问房东。他当场把他前妻叫来,他前妻当场就说不成。
  “怎么不早说?”事后钟锐埋怨道。
  “不愿意让人知道我这么惨……”
  两个男人面对唏嘘。
  这夜钟锐没回家。他实在不想看晓雪的脸,能施一刻是一刻。潭马把床让给他,自己铺张凉席睡在地上。
  钟锐快要睡着的时候,谭马忽然想起一处符合钟锐要求的房子,是在一所小学校里,是他托他同学为王纯找的。他同学的姐姐是该小学校的教导主任,房子原先一直用来堆放杂物,经他同学一提,校方才想到可以创收。租金潭马觉着不多,校方觉着不少,有点收入就比没有强。原有的杂物该扔的扔,该卖的卖,卖不掉又舍不得扔的,就转移到传达室大爷的屋里。传达室大爷是个一辈子未娶的孤老头,姓吕。老昌平生只一个爱好:吃好饭。他一个人吃饭也是仨盘俩碗地摆上,除了吃这一点,他什么都好商量,于是一切都谈妥了。最后一次洽谈时,对方偶然得知房客是个女孩子,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女孩子不行,容易出事。”女校长说。谭马再三担保王纯的人品也无济于事,女校长的理由是,就算她不主动出事,晚上一个人依在空空的学校里,也可能被动出事。总之,女孩子不行。治学圣地,这方面尤其要严谨。
  潭马把这个地方对钟锐说了但没提王纯。一方面,王纯特地嘱咐过她的事不要告诉钟锐;私心里,谭马也是要避免他给双方做感情传递的纽带。钟锐若听说王纯是为了他失去工作失去了住处,没想法也得有想法了。
  钟锐当即要起身去看房子,但已是夜里一点多了,只好等天亮再说。
  一大早,钟锐就奔那个地方击了。
  房间约有十米,在一座简易二层楼楼上的尽头,门窗敞亮。
  谭马陪钟锐与校方谈妥后,就去上班了,传达室老吕帮着收拾剩余的杂物,钟锐则回家去搬电脑等。
  清晨,晓雪睁开眼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墙壁上一个移动着的黑点,再看,确实是在移动。她坐起身,凑近了看,原来是一只棕黑色的大蟑螂。她没有动它,要有就不会是这一只,等买了药吧。屋于里杂乱无章,这些都可以馒慢收拾,当务之急是炉子,家里有个孩子呢,要吃要喝要洗。上哪里去弄炉子?她都不记得在哪个商店里看见过。还有,煤,印象中常看到路上有拉着蜂窝煤的平板车,却一点不知道它们都是打哪里来的。对了,还得多买几个盆,现有的几个洗脚盆有的升为脸盆,有的降为了尿盆。钟锐一夜末归,他在也指望不上。为搬这个家已经请了好多天的假,今天无论如何得去上班,哪怕点个卯再走。看看表,六点半了,她跳起来。得抓紧了,这个地方离单位比原来远着一倍,今天她不能迟到。她借东屋邻居家的炉子给丁丁和自己热了两袋奶放在桌上凉着,再把丁丁叫起来穿衣服,然后小跑着去胡同的公用厕所倒尿盆。回来后,晓雪叫丁丁洗漱,喝奶,自己就着水管于往脸上镣了两把水,擦擦干,连脸油都顾不上抹,拽上丁丁就走。
  丁丁坐在妈妈背后的车架上在胡同里穿行。一早晨太匆忙了,妈妈嘴里的“快快快!”就没有停过,因而他没顾得上说话,这财总算得了空。
  “爸爸呢?”没听到回答,丁丁提高嗓门:“爸爸呢!”“你问我,我问谁?”丁丁安静了一会,又说:“我不喜欢新家。”
  “不要再说了,丁丁!”
  妈妈生气了。她肯定也不喜欢新家。那为什么还要搬家呢?可能是不搬不行。丁丁的心情有些沉重。
  “青木书屋”的门医依然挂在门上方,贴着一张公安部门封条的房门紧闭着。屋里,书屋的几个年轻人正百无聊赖地闲坐着。处长也在。书屋原来的两个主人晓雪和周艳却一个没来。
  已经到上班时间了,处长不时看看表,铁青着一张脸。有脚步声沥渐走近,几个年轻人有些兴奋,相互对视一下,又偷看看处长的脸。处长也听到了脚步声,他坐坐正,挺直腰,使自己看上去更加威严。
  门开处,进来的是周艳。她看看屋里的架势,先是一楞,继而对大伙笑一笑。年轻人也冲她干笑笑。处长脸上无一丝笑纹。局艳一看处长的表情,马上做出相应的反应。她收起笑,把脱下的外套挂好,坐下,脸上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
  处长谁也不看地向前方发问:“现在几点了?”片到后,一个年轻人答道:“八点三十八。”
  “应当几点上班?”“……八点半。”
  “八点半上班就该在八点半之前赶到。”处长说,眼睛仍然看着前方的空气。年轻人又都偷看看周艳的表情。
  周艳转脸正面对向处长:“是批评我呢吧处长?……今儿我是来晚了点,昨晚投睡好。经前期紧张综合症,一月也就这么一回,请处长看在我最近一直早出晚归的份七,多加原谅。”
  “你!你还好意思丑表功!要不是你,一个好端端的书屋能被封吗?你知不知道局里对我们这个书屋寄予了多大希望?你细不知道你这下于毁了多少人的饭碗?”“知道您憋着这个劲儿呢,早说呀!……我承认我有错误,不该买卖出租盗版光盘。但我这是工作中的错误,我要是不工作也就不会有这个错误。谁都知道,书屋的总经理不是我!我只是觉着自己是一个老同志,在总经理不在的时候应当主动多承担一点。事实证明,我错了!……尽管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在我们单位,仍然是不干工作比干工作要好,少干工作比多于工作要好!……”“你说谁?”周艳一笑:“您心里清楚。”
  屋里静静的,外面的蝉鸣越发响亮,晓雪就在这时候赶到了,喘吁吁地,一脸的汗。
  “对不起。”她向大家说,为了这几天的没来和今天的迟到,同时她心里也有点纳闷,他们怎么还没有开始营业。定了定神后,她看到了处长,忙笑着对处长招呼:“处长。……我家新搬的地方比原来的地方远得多,一时攀握不好时间。我以后注意。”
  “家家家!如果你心里只有你那个家,以后就不要来上班了!”
  众人都低着头,局艳员头看着窗外。晓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棒打借了,呆呆地站着,以后处长说了些什么她几乎没有听清。直到最后处长点到她的名字时,她才回过神来。
  “……夏晓雪、周艳负责把这里恢复原状,下周一开始资料室的正常工作。”“处长,今儿都星期四了。”周艳说。
  “星期四、五、六、日,四天时间,够了!”这一天晓雪没能“点个卯就走”,而是扎扎实实地干了—天,厕所里亮着昏暗的灯,晓雪选了一个较为干净的茅坑走过去。突然旁边坑里站起个人来,把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个老太太。老太太系好腰带,拎起自家的马桶架边向外走,边对晓雪说:“人老先老腿,蹲下起不来,起来蹲不下,解大手就得带上这个。……你是新搬来的?”晓雪点点头,勉强笑笑,心中一片茫然。
  晓雪端着尿盆还没进家门,就听到家里传出电视的声音。
  电视还没来得及安呀,怎么回事?她加快了脚步。
  钟锐在家,正在调电视上方的室内天线,丁丁在看电视。
  晓雪没理钟锐,从桶里倒了半盆水,坐下动手脱脚上已污迹斑斑的丝袜。钟锐提起暖壶要给她兑水,她拦住了,简短地道:“还得留着喝呢。”
  钟锐惭愧极了,看着晓雪洗脚,说不出话来。
  晓雪洗完脚,端着盆要出去倒水,顺便洗洗手。钟锐跟着她走出去,小心翼冀地说:“晓雪,我,我找到房子了……”晓雪——下子转过头来:“是吗!……在哪里?”见她为他高兴,钟锐心里轻松了些:“离这不远,骑车二十分钟。”
  “你觉着怎么样?”“你去看看?”晓雪匆匆冲了冲手,肥皂盒也忘了拿就急急往屋里走:“那,咱们现在就去看。……丁丁怎么办?”“带上。”
  “对,带上。……饭还没做,我倒不饿,你吃了没有?”“去外面吃嘛!”进了家,晓雪二话没说就关了电视。丁丁愤怒了:“你干嘛?”“走,跟爸爸看新房子去。”
  “我要看电视。”
  晓雪蹲下,双手握住了丁丁的小手腕,说:“丁丁,你不是不喜欢这个家吗?所以呀,爸爸又给咱们找了个新家,这下子你的钢琴就可以拉回来了……”“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家。”
  晓雪这才想起来,回头问钟锐:“比原来的房子怎么样?”钟锐知道全弄拧了,面对满怀期待看着他的妻子儿子,不知怎么说才好。半天,他道:“晓雪,你弄错了,不不不,是我没说清楚。……”没等他结结巴巴说完,晓雪眼泪已流下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钟锐试图用一连串的“对不起”息事宁人,却根本没用。手足无措她站在不断流泪的妻子面前,他硬着头皮又说:“但是,但是这也是相捕相成的呀。有了好的工作环境,就可以马上开始工作。事业成了,一成百成。……”“一成百成,一成百成!”晓雪仰起泪光闪闪的脸,“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够等到你的一成百成?”“当初我和方向平靠十几万元贷款起家,干到百万元资产时也不过一年时间。晓雪,相信我,很快!”胡同里黑黝黝的,钟锐胳膊下夹着被褥衣物,步子沉重。胡同里没有路灯,没有天光,天光完全为低垂的乌云所遮蔽。空气粘糊糊、沉甸甸的,要下雨了。走了近七八分钟,他才走出胡同上了公路打了辆车。到小学校时,校门已经关了。
  “大爷!大爷!”已开始落雨点了,稀疏而巨大,预示着暴雨的来临。钟锐把东西紧紧抱在杯里。
  老吕用一把蒲扇遮顶,小跑着出来开门。雨点开始变得急骤稠密。
  “你拿的这是……被子?”老吕边把钥匙往朗匙眼里捅,边说,“上我这拿把伞,被子淋湿了可不好办!”好不容易打开大门,钟锐随老吕跑进传达室。老吕击找伞的工夫,雨声、雷声顷刻在天宇间响成一片。
  “住住走吧,就这雨,伞也没用。”老吕拿着把伞从柜子田出的里间走出来,说。
  窗玻璃被雨水浇成了水帘,外面漆黑一片,闪电划过,瞬间的雪亮使一切更加惊心动魄。
  “好雨,憋了这些天!……我寻思你今晚不能回来了,刚刚锁上大门。把衣裳脱了吧,湿呼呼的不难受啊?你媳妇儿怎么没来?……幸亏没来。这雨且得下阵子呢。坐,坐埃啊呀,好凉快埃吃了没有?……”钟锐眼看窗外,没心情跟老吕搭汕。老吕全不在意,独居惯了,自说自听惯了。钟锐在想那两间暴雨中的小平房,想平房下的妻子儿子,心里沉甸甸的,早晨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假使晓雪换一种态度呢?他想。又想,这是不可能的,换了他,也一样。
  他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
  雨越下越大。
  钟锐注意到老吕屋里有一部电话。王纯似乎很关心他走后的情况,为此还专门呼过他,并一再说,安定下来后,给她个电话。
  “这电话可以打吗?”钟锐问老吕。
  “打打打!”钟锐拨电话:“王纯吗?”不是王纯,是另一个年轻女孩儿。王纯已经走了。
  “请问她去哪了?”“不知道。”
  钟锐又给谭马打电话。谭马知道无法再知情不报了,只好讲了王纯被解雇的事。钟锐在震惊愤怒的同时,又感到了心痛。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家在外地,专业又不太好,她怎么办?这是一间拥挤而整齐的大学女生宿舍,十四平米的地方放着四张上下床、四张桌子。王纯在一张下铺上香甜地睡着,离开“正中”后,她去了一家电脑门市部做临时工,每天装货发货,非常辛苦。住处一直在找,还汉有太合适的,现在暂时住在母校她—个小同乡的宿舍里。宿舍里一个叫毛菌苗的女生母亲病重,画家去了,王纯就睡在她的床上。屋内顶灯已经熄灭,女孩儿们都睡了,只有王纯的小同乡燕
  子仍躺在她上铺的小台灯下,边吃东西边看书。
  走廊里传来由远面近的拖箱的”轧轧”声,燕子好像有什么预感,放下书,坐直身子,田耳静听。施箱声在宿舍门口停住,片刻后响起了轻轻的因门声。燕子跳下床去开门,毛茵茵回来了。
  毛茵茵看到了睡在自己床上的陌生人。
  “咱们学校毕业出去的。我同乡,在北京没地儿祝我……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你妈妈好些了吗?”燕子磕磕巴巴地说。
  王纯被惊醒了,几秒钟后,明白了面临的情况。她迅速起身,抱歉地笑着,几下子穿好了衣服,把随身的东西塞进她的大包里,准备走人。
  “都这个时候了,你去哪里?”燕子担心地问。
  “放心,我有的是地方。”
  “我陪你去!”
  “你回来的时候谁暗你?……快睡吧,明天还有课。”王纯笑道,又对毛茵茵说了声:“对不起。”她背起大包出门,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走出宿舍楼,当确认背后不会再有眼睛注视时,王纯停住了脚步。真不想走啊,但不走不行,可走又往哪里去?她很困,很累,渴望睡眠。最后,她决定找家旅馆,只是不知道现在田家旅馆还没有关门。王纯拍起沉重的双腿,好像一个疲惫的旅行者,在身体和精神都准备休息了的时候,又被迫连夜向火车站赶,手里捏着的是一张站票。
  大雨落下时,王纯正走在一段两边全是院墙的马路上,急骤的雨柱顷刻间把她浇得全身上下里外没有一根于丝儿。雨水流进眼睛里、田里,她闭强眼睛走。睁着眼睛走也是一样,现在走到田里都一样。她仿沸掉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可脱逃的黑色水洞,只能听天由命,反而没有了恐惧惊慌。一座立交桥好像就在不远的地方,但似乎走了好久,还是可望而不可及。忽然她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大蘑菇公用电话亭前,立刻钻了进去。尽管下半身仍暴田在雨中,但听到头上方雨打金属的答答声,雨不再是打在自己的头上,她还是感到安全了许多,但同时她就感到了冷,深入骨头的冷。她哆哆嗦嗦徒然抱紧了双臂,放跟望去,天地间到处混沌一片,没有人,没有车,整个世界似乎就剩下了她一个人……突然呼机响了起来,借着路边雨丝打不断的路灯光,她擦诧地发现,是钟锐呼她。他找她什么事,这么晚了?好不容易从湿淋淋的包里翻出几个硬币,她回了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钟锐劈头就问,他绝没有想到她会在路中的雨里,他的“哪里”指的是哪个公司或她现在住在何处。
  王纯沉默片刻,如实说出了自己的处境。
  二十分钟后,钟锐乘一辆好不容易认出租公司叫来的车赶到了。他接王纯上了车。一刻钟的路程,他没有说话。想说想问的东西太多了,干脆就不说。
  女孩儿在瑟瑟发抖。
  他身上也湿透了。从传达室到进出租车的几秒钟内,他就给淋透了。那雨大得像是兜头浇下的水,这样的雨,老吕的伞毫无用处。
  湿衣紧贴着身体,又凉又粘,很不舒服。
  他心痛得不去看她。
  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了小学校。他领她去了他的小屋。
  灯下,女孩儿脸色煞白,田唇育紫,不住地打着哆嗦。钟锐帮她把勒在庸上的大包取下阿,田到了她的冰凉。这时候应该让她洗一个热水澡,喝一碗热汤,可是他做不到。他只能默默地找出自己的衣服,让她换上。
  她换衣服,他背过身去面朝窗户。外面雨仿佛也下得累了,原本铺天盖地的喧嚣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嗒,嗒嗒”声,好像—个人—通咆哮怒吼之后的喘息。
  “我好了,你换吧。”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穿着他衣服的女孩儿。一件圆领衫的短袖几乎长及她的肘部,裤子被挽厂好几道堆在脚面上。他心中忽然感到异样,赶紧收神对她笑笑。她也想对他笑笑,但止不住的冷颤使她没能笑出来。她挨边坐在他的床上,有些拘谨。
  “上床吧,盖上毛巾被。”
  她有点犹豫,像是在问自己这样做合适不台适。
  钟锐走过去,抖开毛巾被,让她上床,然后,用毛巾被把她整个裹祝女孩儿裹着毛巾被,下巴抵着蜷起的膝头,垂下眼睛说:“你也赶快换衣服吧。”
  钟锐身上流下的水已经在脚下积成水洼。
  他三下两下换好衣服,又跑到老吕处要了两瓶开水,用方便面的作料给女孩儿冲了一大碗热汤,看着她喝下去。
  “已经十二点多快一点了。”你睡吧。”钟锐说。
  屋里只这一张单人床,女孩儿看看四周,问:“那你呢?”“我工作。我喜欢夜里工作。”他对女孩儿笑笑。“你忘了?”彻底暖和过来的女孩儿微笑了。她放心地、充满信任地在干爽的床上躺下,很快,睡熟了。
  为了不影响她休息,钟锐关上灯,屋内,只有小小的一方微机荧屏闪烁。
  健盘轻巧的“嗒嗒”声与女孩儿均匀平稳的呼吸声错落有致。
  雨停了,天晴了,月亮在刚被雨水洗灌过的空中露出了皎洁的脸。微机前的钟锐直起腰,坐着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扭脸向床的方向看去。
  睡梦中的女孩儿沐浴着月华,宛如在童话里。
  钟锐赶快转过脸来,“嗒嗒嗒”的键盘声再次响起……雨后的黎明,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小学校静静的,到处是一汪汪的水,映出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
  微机前的钟锐忽然感到有点异样,他回过脸去:女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坐在黎明的淡蓝色中,坐在他的单人床上,出神地看着池,似乎若有所思。两人的目光相遇了,她的脸刷地红了。
  “影响你工作了。”她说。
  钟锐问她睡得好不好,想吃点什么,并指点给女孩儿水房在哪里,让她洗漱。然后两人一块去离学校不远的一个有早点供应的餐厅吃早点。钟锐点了皮蛋粥、蒸饺和新鲜的泡菜。
  他一句也不问有关于她的事,她也不说。
  吃完早点,女孩儿要走。钟锐说她可以先住在他这里,他回家去祝她说这样会影响他的工作。钟锐怎么说也不行。后来他发了火。发火也没用。她说她一个人在外面闻荡惯了,昨晚上的情况是绝无仅有的,让钟锐放心。然后她就跳上——辆公共汽车,不见了。
  王纯走后,钟锐睡了一个小时,尔后再也睡不着了。那女孩儿把穿过的四领衫和裤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枕边,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和气息,人却不知去丁田里。这成了钟锐心中无法释然的牵挂。无名的怒火、情感没处发泄,钟锐跳下床给谭马打电话,痛斥:“……明知道她没有去处,你不管不问,还号称喜欢
  她,就这样喜欢吗?……”谭马为自己分辨,一、二、三、四地列数自己为她找过而没有成功的住处。于是钟锐呼了乔轩。
  自从钟锐离开正中公司的消息传出后,就有无数的人来找过他,乔轩是其中之一,是通过谭马的关系。乔轩想要ARPHA2.0的核心资料,他们公司打算在正中公司之前推向市场,他找了钟锐几次,钟锐没有同意。钟锐一向讨厌这类行径,不论是买的还是卖的,凡是这类事他一概回绝,这是他的原则,对事不对人。
  这次,他决定为王纯例外一回。
  乔轩几乎一秒钟都没耽搁地赶来了。
  钟锐告诉乔轩,他同意给他ARPHA2.0的核心资料,条件是,乔轩要说服父母把房子租给王纯,房租二百元,所欠部分由乔轩用应给钟锐的酬劳代为补齐。
  乔轩高兴之余暗暗惊讶,这王纯到底是什么人,倾倒了这么多好男人?钟锐不解释。乔轩走后钟锐便开始工作。手中没有ARPHA2.0的资料,要全凭记忆重做困难很大。
  撂下正干的项目,抛开所有的琐事,钟锐在微机前坐了两天两夜。两天质,乔轩按约定的时间来取资料。
  钟锐临时又改变了主意:“什么时候王纯搬进去了,她满意了,这软盘我什么时候给你。”
  这不是钟锐的风格。在这方面,他一向不够严谨,王纯使他不得不严谨起来。一想起那个狂风暴雨的晚上,想起那女孩儿瑟瑟发抖的样子,钟锐心中的滋味便无以名状。
  晚上,老乔下班回来,在楼道里就听到自家传出的“叮叮当当”声。他开开门走进家,看到老婆正往厨房门上钉挂锁的台页。
  “干什么呢?”
  “忘了?……乔轩今天带黄客来。”由于嘴里含着钉子,许玲芳发音有些困难,把“房客”说成了“黄客”。老乔倒是听明白了,但不明白这跟钉台页有什么联系,他想也许是自己没说明白。
  “我是说,你钉这干什么。”
  许玲芳从嘴里拿出最后一个钉子,用左手的拇指、食指捏着,右手扬起锄头,歪头眯眼对准了,几下子敲进了门框里。嘴里没了东西,她说话立马利索多了:“锁门哪。我可不想跟谁合用一个厨房。”
  “说说就行了。这像什么,防贼似的,显得多不友好。”
  “那家家户户都敞着过得了,那多友好!”她边扣上钉好的台页边吩咐丈夫,”去,去厕所把手纸香皂伍的收起来,收屋里击。”
  “不用了吧。”
  “去啊!”
  老乔只好去。许玲芳把锁挂在合页上,锁上门,推着试试,挺好;又在衣襟上拍拍手上的灰土,就去因所里巡视。厕所里,老乔取下手纸,正拿香皂。许玲劳拿过一个盆,把洗发水、牙膏什么的统统收进盆里。
  “这……以后咱自己用着也不方便呀。”
  “那也不能因小失大……长了也就习惯了。那人来了是你跟她谈还是我跟她谈?”
  “你谈你谈。女人和女人谈,方便。”
  “我要跟她谈就得把丑话都说在头里,什么许用,什么不许
  用。水电费怎么个交法——我想还是两家对半劈……”“不合适,她一个人,咱们俩人。……”许玲芳一挥手:“她不同意再说。”转身又到小房问里去。这里已收拾干净了,只有光秃秃的家具。许玲芳目光敏锐地做最后的检查,一边把床下一双拖鞋收拾出来一边问:“那人你见过没有?”“没有!”“先见一面就好了,看面相能看出一个人的好坏来。”
  “乔轩说还不错。”
  “他的话能有准儿?”
  乔轩乘一辆“面的”去接王纯。在车上,他才告诉她他母亲其实并不知道来客究竟是谁。“不过没关系,这事儿由我和我老爸去对付,你只要见机行事就可以了。”乔轩又说。
  王纯不由得紧张起来:“还是应当先跟她说好了。”
  “说好了。我说是女的,二十多岁,人很老实。……你得算是老实的吧?”“我的意思是,你还是应该说清楚是我。她认识我。”
  “她不知道我知道她认识你。去了你装傻,我也装傻,以不变应万变,保证没事。”
  到了家门口,乔轩让王纯在下面等会,他一人先扛着东西上楼。
  是许玲芳开的门,她满面笑容,见门外只乔轩一人,便收起笑,纳闷地问:“她人呢?”“在楼下,看东西。”
  “东西挺多?”许玲芳撸撸袖子向外走。
  乔轩忙拦住她:“不用,再有一趟就都上来了。”
  “我待着也是待着。”
  老乔过来了:“行了行了,你颠颠地跟着跑什么?不管从年龄上还是身份上说,你现在都应该端着。”
  许玲芳觉着有理,待乔轩放下东西下楼,她便进屋对镜整理自己,把自己搞得更有身份些。
  “妈,客人来了。”
  许玲芳迎出来一看是王纯,愣住了。
  王纯硬着头皮道:“你好。”
  乔轩说:“你们认识?……那太好了。靠边点妈,让我们先把东西放下。”
  许玲芳机械地往边上让了让,看着王纯跟乔轩进屋后,扭身去了自己房间。老乔正端坐在沙发上,双手举着报纸,一张脸整个隐在报纸的后面。许玲芳几大步走过去,一把抽走报纸,目光灼灼地问:“这事,是你一手安排的吧?”“什么事是我一手安排的?”“那个王纯。”
  “哪个王纯?”
  “甭跟我这装傻!就是你们公司那个王纯!”“她!她怎么了?她早就离开我们公司了,你见着她了?”许玲芳不再理他,扭头高叫:“乔轩!”北屋王纯听到这声厉叫吓得哆嗦了一下,乔轩做了个抚慰的手势,一边向外走去。
  王纯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那边门却“砰”地关上了,她倚在桌边呆呆地等,好一会儿乔轩才回来。
  “你妈不同意,是吧?”
  “那也不至于再把你赶出去,不过一一”他妈交代的事叫他张不开嘴,许玲芳自个儿临阵逃脱,把他送上了前线。
  “什么?”王纯神情焦虑地问。
  “就是那个厨房——”乔轩半吐半吞地说。
  王纯想了想,豁然开朗道:“我不用厨房。我一个人,用不着厨房!”“还有水电费……”“我会按时交!”“我妈说,一个表,没法算,要两家对半劈……我妈那人,有些事你跟她根本说不通。”
  王纯开心地笑了:“对半劈又能有多少?房租一个月才二百!”
  她的确可爱,乔轩想。
  王纯彻底放心了,开始打量四周。这虽是间北屋,却很明亮,窗子摄得仿佛没安玻璃,清风透过谈绿的窗纱扑面面来,一群鸽子在窗外飞去飞回。墙壁雪白,桌上地上一尘不染,窗台下立着一组墩墩实实的暖器。这是一个冬暖夏凉的小屋。待到她把床铺铺好,东西摆上,小屋立刻变得生动温馨起来。
  王纯把一个镶有与父母合影的镜框摆在桌上靠墙处的正中,然后后退一步,眯起双眼神情很投入地审视着。
  乔轩看了看她,咳一声,道:“你还满意吗?”“岂止是满意!”“那就请你马上通知钟锐。”
  通知钟锐——为什么要通知他?王纯有些不解地想。乔轩找她时自我介绍是“老乔的儿子”,然后就说家里已经收拾好了.请她去。她还以为是谭马帮的忙,就没有多问。乔轩则认为钟锐与她应早有联络,也就没有多说。
  夕阳隐去了,天边红色的晚霞渐渐变成深紫,路灯也亮起来叮王纯的小屋里夜色朦胧。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背抵着倚背,两条长腿伸向前方,双手叠放在身上,头微垂着正在想心事。
  自乔轩走后她就一直这样坐着。
  他为她工作,为她违背了原则,为她!
  小屋仿佛他温暖的怀抱。这强有力的关爱呵护令她头晕目眩令她心跳令她全身一阵又一阵地颤栗……忽然她想起乔轩让她给他打电话。她跳了起来。她要请他来,来看看她的小屋。他欣然同意了。
  她等他,心神不定,忐忑不安,不知所措,每有脚步声传来就向外奔去,分分秒秒都是折磨。为了打发时间,王纯用电热杯给自己煮了碗方便面——早就该吃饭了,但她刚吃了一口,又觉得堵得难受,于是又全部倒掉了。
  钟锐终于到了。她给他倒水、让座,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他注意到了桌上她和父母的合影,饶有兴趣地拿起来看。
  她站在他的身后,佯装与他同看。离得稍近了点,她闻得到他的气息感觉得到他的体温。
  “这是你的父母?”他问。
  王纯说:“是。”声音喑哑。他回头看看她,她笑笑。他放下照片,说,“该走了。”
  她送他出去。两人同时伸手拉门时,手不经意地碰了一下。
  仿佛触电般,王纯的意志理智顷刻间崩溃了……“别,王纯,别……”他的声音好像自天外传来。
  她用更紧的环抱回答他,头上是他的下颏,耳畔是他擂鼓般的心跳。
  他呻吟了。
 
第六章

小院里没人,家家门关着,几只蜜蜂在石榴树下自得其乐地忙碌。钟锐家门旁蜂窝煤炉上的水开着,发出有气无力的哨声,壶里的水熬得差不多了。东屋奶奶买菜回来,没进家门,先去把钟锐家的水壶提溜下来。炉膛里的煤已烧乏了,灰白灰白,没一点儿黑色,炉子的风门没封严。奶奶看看四周,没找着钟锐家放煤的地方,只好从自家夹了块煤压上,不然,这炉子不出半点钟就得灭了。东屋奶奶觉得,新来的这家人家,男人不像男人,连安炉子买煤这样的活都推给了老婆;女人也不像女人,埋汰!小孩儿拉了屎不说马上倒了,摆在窗根儿下,盆上面就盖了片硬纸壳,招来一群苍蝇“居”着,中午饭大伙都没敢上院里吃。开始谁都不知道盆里是什么,大夏天的,谁想得到闻。傍晚时,风吹掉了硬纸壳,才知道盆里敢情装的是小孩儿屎。那女的下班回来时,奶奶出面说了她。她态度倒挺好,说出的话奶奶不爱听。说她早晨忙,没来得及圈。合着别人没把屎留院里都是闲的!又说她以前一直住楼房,刚住平房还不习惯。住楼房,住楼房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还去住啊,住”院儿”,就得守院儿里的规矩!当然这些话奶奶没说,只是想想。奶奶就这么边想边弄好了炉子,又给水壶灌上水,坐上,才开门拎莱进丁自己家。
  钟锐拎着两大兜吃的东西回家,差点踢上院门口堆着的蜂窝煤。他绕过煤堆走进院门。还不到下班时间,院子里很安静。
  石榴树下有两只小凳,西屋门前的美人蕉怒放着,鲜红欲滴,晾衣绳上一排小孩儿衣裳随风轻摇……光看看真不错,充满生活气息诗情画意,身居其中后才会知道有多少的不便。如果他们现在不是住在这儿,而是住在原来的地方,他的心情会不会轻松一些?
  事情发生得似乎是猝不及防。
  当她柔韧的双臂合力炮位他时,当她温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时,他不是没有挣扎过,不是没有抗拒过,但是身体已经脱离了意志,要燃烧、要探索、要投入那种忘却一切的融合。于是一切就这么发生了,一切的一切。
  事后,涌进他脑海里的第一个人是——晓雪。
  “王纯,你知道的,我有妻子有儿子有家……”
  “我不会破坏你的家。”
  “对不起……”
  “为什么?”他回答不上来了。她用食指摸摸他的嘴唇。此时他们俩仍在一起。他要起来,她不让。她说她喜欢他夜她身上的感觉,—种有质地有份量的安全感。馒馒地,她说:“我一无所有,只有我,我就是要把我送给你,没有条件。”
  他躲开了凝视着他的那双明澈的眸子。
  不要再说什么她主动,你失控,好像被强奸似的。你早就开始注意她了,早在她跟你说“你了解她,你想想,问题会不会出在这里?”时;早在那天清醒,刚刚洗漱完的她出现在你的机房里时;还有,她邀请你来,你可以有一千个理由不来,你却来了。你喜欢她,所以你来了!可是,晓雪呢,她怎么办?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她也没有呼他。他本来下定决心这回决不主动求和,但在有了和王纯的事后,他就不再是一个受迫害者了。
  他撂下手头的工作回家,还买了东西。
  这是那事发生后的第二天。
  开门时,东屋奶奶听到动静出来了。
  “回来了?”奶奶的口气像是跟老熟人打招呼。
  钟锐钮头看看,院里再没有别人,是跟自己说话呢。他赶紧点点头。奶奶手里拿着一张纸片:“煤厂送煤的条子。你家投入,我给签的字儿。一共二百块儿,你去点点。”
  “多少钱?”“钱你媳妇已经交了。煤都堆在院门口呢,你没看见?”钟锐向奶奶道了谢,把东西往家门口一放,大步向外走去。
  二百块煤不多,有台适的工具几超就搬完了。但什么工具合适?想不出来。他把六块煤摞成两摞,试了试,还没站起身就捧了一块,他不取再冒险了,老老实实四块四块地搬煤。二百除以四得搬五十趟,五十趟得多少时间?待钟锐把第一批四块煤放在窗下煤炉边,裤腰上下处都已沾上了黑黑的煤屑。
  东屋奶奶给他拿来一块三尺来长、一尺多宽的木板——“住院儿”的人专门用来搬蜂窝煤的板儿,工具台适,五六趟就搬完了。整整齐齐在窗下码好后钟锐又发了愁,万一下雨怎么办?在摄煤之前他没想到这个。没投入劳动就不会想到。难为她了,这些日子!搬完煤,洗了手,钟锐开门进家。他得赶在她们回来之前把晚饭做好。
  晓雪带丁丁回来的时候,钟锐一手提锅,一手拿炊帚,在水笼头下洗锅。他神情专注,黄昏阳光的斜射,清晰地理出了他额上的油汗和煤灰。
  “爸爸!”
  钟锐闻声抬头,正遇上晓雪愣愣打量着他的眼睛。慌乱之下,他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回来了?……吃饭吧。今天回来得不早啊。……不先洗洗手啊?……饭我做好了。”
  晓雪只是看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你怎么了?”他强作镇定。
  她把目光移到了窗下码好的煤上。
  “是你定的煤吧?二百块?”她不说话。
  “要是下雨怎么办?”她拉起丁丁的手快步向屋里走去。
  钟锐追过去:“我没想到。我才发现……住这儿,这么不方便,这么多麻烦………煤气田我已托人去弄了。屋里没有上下水,我一定想办法……这些天辛苦你了,晓雪!”晓雪馒馒转过脸来。眼睛水汪汪的:“这些话,钟锐,你为什么一直就是不肯说?”钟锐不知如何回答。”知道女人团的是什么吗?……就团句话,话说到了,你让她为你做什么吧!”钟锐被震撼了,站在原地好久动弹不得。道歉是真诚的,他却忽略了后果。
  晚饭是钟锐做的,他下面条、炒鸡蛋、凉拌黄瓜,此外还有他买来的许多熟食:酱鸡翅、樟茶鸭、熏鱼、汉堡包……堆了整整一桌子。
  看着一桌子的琳琅满目,晓雪一直忍着的泪水一滴一满掉了下来。
  吃完饭,钟锐要洗碗,晚雪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去跟孩子玩。
  丁丁热心地告诉爸爸,下雨的时候煤该怎么办,并不辞辛苦地从床底下拖出盖煤的大塑料布来。钟锐嘴里“嗯嗯”地应着,心却已经飞了,眼睛无可奈何地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点点变暗。
  到睡觉的时间了!钟锐在外间看电视,耳朵却竖着留意里间的动静。
  “我要睡大床!”丁丁声音很大。
  “爸爸回来了。”晓雪声音压得很低。
  “为什么爸爸回来了我就要睡小床?”“听话!”“就不听话!”“丁丁!!”钟锐身上出汗了,他不能再听之任之!“晓雪!”
  ”哎。”晓雪由里屋走出来,—双眼睛笑盈盈的。
  “晓雪,我还是得回去……你知道,我喜欢晚上工作。”他硬下心肠一口气说完。
  笑盈盈的眼睛刹那间冷却了。她低下了头。当她再抢起头来时,她脸上出现的是最温柔的笑:“那你就早走。……也不要干得太晚,身体第一,啊?”钟锐诺诺答应着,逃似的离开了他的家。
  以后的日子里,不管多忙,田两三天,钟锐就要回家看看,买些东西,帮晓雪做些事情。但他却从来不在家里过夜。为避免尴尬,他便尽可能地早去早回,有时,晓雪还没下班,他已经走了。
  不回家对不起晓雪,在家过夜又对不起王纯。
  在没有决定之前,他只能得过且过,走一步看一步了。
  传达室老吕睡下了。晚饭他吃的饺子,又就着饺子喝了二两二锅头。头晕呼呼的。他正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听到了外面大铁门“哗啦啦”的响声。他等了会儿,门还在响,他收喝了一嗓子:“谁?”“请开一下门好吗?”一个女的。听着不像是常来找钟锐的那个女孩子。
  “有什么事儿?”“我想找一下钟锐。有点急事。噢,我是他爱人。”
  她是他爱人。那么那个女孩子呢?那个女孩子在这里过过夜,这瞒不过老吕。老吕爬起来,拿起钥匙串走出去。
  大铁门后站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她一手提着背包,一手拎着个鼓鼓的塑料袋。月光下,面色惨自。
  老吕“哗啦啦”地开了门。
  女子问:“他住在哪里?”老吕指了指整个小学校里惟—亮着灯的那个窗口。女于要走,老吕又叫住她:“待会儿还出来不?”女子沉默了片刻,道:“不。”女子走了,老吕锁了门,打着哈欠回房睡觉,把钟锐和他的两个女人抛在了脑后。他对男男女女的事没兴趣。有人说他是”二尾子”:头发茂盛却没有一根胡子,也确实常有刚入学的一年级小学生拿不定主意该叫他爷爷还是奶奶。
  女子步子坚定却悄然无声地沿长廊走来,走到钟锐门口,她站住了。决定来的时候她义无反颐,事到临头她却不得不三思而行。
  她曾下决心要做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女人。那天,在办公室里,周艳跟她说:“晓雪你挑头,咱们还是再干起来吧。上回干了才一个月,大家一人就得了一千五,这才是看得见模得着实实在在的事。这年头,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心里踏实。”周艳当时刚刚跟她的男友分手,或者说她的男友把她甩了。她跟他都上过床了,可他还是把她甩了。那人也是工薪族,但有一套私房拆迁时换的值六十七万元的三居楼房,局艳很满意这点,觉着这下子这辈子算有靠了。但最终,对方还是没让她靠。晓雪对她的建议直摇头。周艳问她是不是还生她的气,她说真的不是,什么事,说开了就完了。她只是不想再折腾了,钟锐的诚恳道歉使她明白了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穷也好,富也好,热闹也好,冷清也好,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和和睦睦员重要,尤其对女人来说。男人得有事业,女人得有个事业成功的男人。
  但是钟锐似乎与她的想法并不合拍。
  他有多长时间没有在家过夜了?为什么?晚上,丁丁睡了,把家里归置好后,她洗了澡,也准备睡觉。
  她是在伸手关灯的时候突然决定了的。一侯决定,她就再也按撩不住,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动作迅速地下床、穿衣、换鞋。丁丁就托东屋奶奶听着,孩子睡着了,一般不会有什么事。走到门口了,她又折回去,给他装了几件换洗衣服,这么晚了跑去总得有个理由。一切想好、安排好,晓雪推上车子出了门。
  夏日的夜晚到处是人,路灯下、天桥上,打扑克、聊天、看光景,有的干脆就铺张凉席露天睡了。一辆黄色“面的”从晓雪身边驶过,在后面车辆灯光的照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其车号牌下方的几个喷漆紫红色宋体字:向交警学习!晓雪不禁芜尔一笑,但这笑容转瞬即逝,挥之不去的是深深的忧郁。“面的”消失了,公路上是一条流动的灯河……晓雪使劲蹬着车子,决不想她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屋内传来“囊囊”的脚步声,向门这边渐渐定近。晓雪吓呆了,不知是该进去还是该逃走,在门将被拉开的一刹那闯,她避到了门的一边。门开了,钟锐探头向外看看。他好像在等人,当然不会是等她了。钟锐的脸转了过来,发现了晓雪。晓雪清清楚楚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他被吓了一大跳。
  “你在等人?”晓雪开口问道。
  “你怎么来了?”“你等谁?”“谭马。他来送东西。”
  “送东西?……什么东西?”“文件,他负责的那一部分。我们在合伙做OLTP,准备参加十八号的计算机交易会,时间很紧了,还没有联通。”
  “噢。”晓雪点点头,走进屋,回身又关好门,“我来给你送几件干净衣服,还有点吃的。”
  “丁丁呢?”“睡了,托东屋奶奶帮忙听着。”晓雪把衣服、吃食找地方放好,又收拾起钟锐散放在各处的脏衣服。钟锐则站在原地,随着她的走动不断转动身体的方向。
  晓雪看了他一眼,“你忙你的。”
  “噢。”钟锐坐下了。
  晓雪收拾好衣服,又把几只没洗的碗盘收到一个盆里端着向外走。钟锐叫着”我来我来?”起身去夺盆,不当心把盆碰掉在地上,碗也摔了。两人都吓了—跳,同时抬头看看对方。四目相对时,钟锐马上移开了自已的眼睛。晓雪看着他的四面几秒钟后,转身去屋角拿来了扫帚簸箕,把婉碴扫起来。
  “谭马几点来?”“该来了啊。”
  钟锐回头去看计算机上的表,又向窗外张望。晓雪看着他,不做声,心里在冷笑:不会有什么谭马来的,或者说,要来的人不会是谭马。那么是谁?从来不敢想的问题此刻逼到了面前,她的心剧烈哆嗦了一下,接着就开始往下沉。把扫帚等效回到门后的角落里,她面壁停了几秒钟,才回头镇定地面对钟锐说:“我来的时候,学校大门关了。”
  “老吕一放学就关门。噢,给你开门的那个人姓吕,老吕,人挺好。”
  “再好也不能总麻烦人家。估计他现在休息了,我明天早晨走。”
  “晓雪!……这,不行。”
  “怎么不行?我已经跟看门的人说了,咱俩是夫妻。”
  “不是这个意思。我跟你说过,今晚有人来。……”
  他神情语气里的焦急令晓雪心如刀割。
  “谁要来?”她问。为了声音的稳定,她的语气显得有些呆板。
  “谭马啊!”事到临头了他还死咬着不放I晓雪笑了,神情有些悲凉。
  钟锐紧张地看着她,分析着这里面的含意。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地传来,两个人都听到了。钟锐想去开门,被晓雪一把拉住,抢着去开了门。
  外面,月亮升上中天,瘦瘦小小的谭马称浴着月光,沿着露天长廊走来。
  很重很重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轻得如—片羽毛,似欲随风飘去。晓雪泪水涌满了双眼,真正是喜极而泣。她转身回到屋里。
  “谭马来了,我回去了。”她低头拿起包。
  钟锐点点头,没有说话。也无话可说。
  晓雪向外走去,直到门口才站住,头仍然低着,说:“你安心工作,不用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家里有我。……对了,别忘了十八号是丁丁的生日,你一定争取回去一下。”
  “好的。”
  晓雪拉开门,正与站在门口的谭马撞个正着,两人同时“哎呀”一声。
  “你这个家伙,站在门口干嘛?”钟锐声音很大地说。
  “给你们留时间啊,好话别。”潭马说。
  晓雪笑着指了谭马一下,踏着轻松的脚步溶进了屋外长廊的月光。
  王纯怀孕了。
  她是在出差去河北时发现自己怀孕了的。开始她以为是胃不好,恶心,什么都吃不下。后来她在街上药店买了瓶胃药,吃了后似乎好些了。后来,当该来例假却没有来时,她才突然警醒:可能出问题了。她马上从河北打道回京,出了北京站就直接打车去妇产医院,挂号、就诊、查尿。等结果出来了,拿着那张画着加号、表明妊娠阳性的化验单时,她一阵绝望。得赶快把它“做”了,一分钟都不想耽误。她拿着化验单走进诊室,给了那个给她开单子的医生。
  这是个很年轻的男医生,他接过单子看了看,头都没始,问:“是头胎吗?”“嗯。”
  医生站起身:“上那边去,做一下检查。”
  “那边”是一个被屏风遮着的床,医生边戴医疗用的手套边让王纯“把裤子脱了”。
  “……怎么脱?”王纯问。
  “什么怎么脱?”王纯愣了几秒钟,突然离去了。
  医生见怪不怪地对门口的护士道:“下一个。”
  医院门口有一处公用电话,一个女孩儿正在打电话,操着一口抑扬顿挫滑溜溜带着卷舌音的京腔。王纯站在她身后排队。
  她要叫钟锐来,她一个人无法单独面对这一切。
  看着女孩儿乌黑的后脑勺,王纯心急如焚。她下决心打断她,提醒她自己在等电话。她刚要开口,一阵恶心再次由胃里翻涌上来。她闭紧嘴巴快步跑到一个背人的地方一阵干呕,呕完后四处张望,眼睛里满是焦虑恐惧。
  街上阳光灿烂,到处是匆忙或者悠闲的人们。迎面走过来两个显然是刚刚来京的农村少女,深棕色的脸,玉米榴样的头发,透明的尼龙红上衣里套着汗衫,黑裤子下露着明黄的尼龙丝袜子。在时髦的都市人群里,她们的装束是那样地刺目突出。
  王纯却很羡慕她们。此时此刻,她羡慕着一切没有怀孕的妓娘们。
  她返回公用电话处时,那儿已没有人了。她赶快拨打电话。
  先打到了小学校,请老吕帮忙找一下钟锐。她想等万不得巳时再呼他。她不想等他回电话。已经是下午三点了,者吕却说钟锐一大早就出去了。“一大早就出去了。”去那里了?回家了?有好几次了,王纯去找钟锐,他都不在,都是回家了。他跟她说:“住平房,家里有很多女人干不了的力气活儿。”她知道,但她心里仍很不好过。“我不会破坏你的家”,这当时的确是她的心里话,但当时的她已经不是现在的她了。
  没有哪个女人不想和她相爱的人结婚,哪怕她是个大明星、大名人。不管爱的时候怎么想,爱上之后,婚姻永远是女人的追求,不是她们贪得无厌,而是天性使然。没有婚姻的爱好比没有穿衣服的人,不能出门,见不得人,得不到身心需要的任何滋养,最初的新鲜劲过去之后,这种爱最终会葬送在苍白、单调、脆弱的重复之中。
  她呼了他。七分钟过去了,电话仍静静地趴着不响。
  一个小伙子来打电话,王纯差点哭出来。她决定去小学校等他。
  钟锐在计算机展销会上忙得一蹋胡涂。谭马躲起来了,因为看到了方向平。谭马是座钟锐的邀请而入伙的,用业余时间干,白天仍在方向平那里脚踩两只船。必要时三只四只船他都踩,尽管他毫不怀疑钟锐的能力、为人,但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面包没有到手之前,他绝不会扔掉手中的糠窝窝。
  钟锐的展台成了热点:他在机上演示,人们在他身后围成扇面,十来只眼睛盯住了闪烁着的荧屏;所带的资料和名片全发完了,还不断有人闻讯赶来索要;一家报社的张姓先生为了保险起见,直接拍出了现金定金。
  钟锐的呼机响了两次。第一次是晓雪呼的:“今天是丁丁生日。”他并没有忘记这个,不会耽误的。第二次显示的是“王小组,请回电话。”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王纯去河北还有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会是谁?潭马回来时钟锐请他帮着回个电话。谭马回电话了,对方电话占线。五分钟后他再拨,通了,是一个老太太接的,她告诉他这里是公用电话。
  当日交易结束的电铃拉响了,谭马回来把呼机还给了钟锐,说:“呼错了。”钟锐接过呼机塞进兜里,把张先生给的定金拍到谭马面前:“定金!”两个人相视而笑。
  从展销会出来时已近傍晚,钟锐直接去商场给丁丁买了生日礼物。
  丁丁生日晚会是在姥姥家举行的,姥姥亲自下厨、妈妈进进出出地端菜、小姨点的生日蜡烛,生日蛋糕上有五个奶油浇出来的大字:“丁丁五岁快乐!”旁边一个八音娃娃也在摇头晃脑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丁丁却一点都不快乐。爸爸说好要来的,但到现在还没来,看来是不来丁。
  生日蜡烛点起来了,像五朵金灿灿的花,丁丁双手托腮看着,不肯说话。三个大人互相看了一眼,极力制造欢乐气氛。
  “丁丁,吹蜡烛!”“一定要一口气吹灭啊,看我们丁丁行不行!”
  “快啊,丁丁,再不吹蜡油要滴到蛋糕上了!”
  丁丁使劲忍着泪,大声地、一字一字地说:“爸、爸、讨、厌!”
  “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钟锐到家了。
  丁丁眼泪汪汪地说:“你说好五点钟回来的!”
  “我是要五点钟回来的,就为办一件大事给耽误了。早知道你这样,这事不办就好了。”钟锐提起手中的玩具盒子,“为买这个我不知跑了多少商场。”
  丁丁愣了一下才扑过去,动作急切地解盒上的绳却解成了死疙瘩。晓雪拿剪子把绳子剪开,丁丁打开盒子后果愣了,片刻才欣喜若狂地大叫:“姥姥,你快来看我爸爸给我买的什么呀!”
  那是一辆推炒惟肖、做工精致的仿真汽车,标价八百元。
  晓冰叫了起来:“嗬,八百块钱买个玩具!姐夫,我们中国儿童就是让你们这样的父母给惯坏了的!”屋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晓雪的眼睛闪闪发光。
  天黑透了,钟锐仍没有回来,王纯心里越来越慌。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件事上,她能够理直气壮地求助的,就只有这个人了。这个人却不在,呼他也没回音,他去哪了?
  只能是在家里了,只有在家里时他才不好给她回电话。他不愿意家里人知道她,她没有足够的力量把他和他的家分开。
  自尊心使王纯不愿意有哪怕是一点要挟的嫌疑,于是她决定自己想办法,她马上就想起了那个年轻的男医生和他职业化了的神情和口气。能有个人陪着会好得多。
  她给小老乡燕子打了个电话。燕子带来的是个好消息,她说她为郁然化妆品公司推销香水时结识了一个女孩儿,那女孩的妈妈是妇产医院的主任。燕子先天子宫后倾,每次来例假都痛得要死,那女孩儿带她去妇产医院找过她的妈妈。
  燕子让王纯放下电话,她马上跟那女孩儿联系。
  六分钟后,王纯的呼机响了,燕子通知她现在就赶到学校门口,那女孩儿也将赶到那里。
  临离开前,王纯写了张条儿请传达室老吕转交给钟锐:“我已回来。务必尽快跟我联系。有要事。王纯。”
  夜幕笼罩时,王纯和燕子已站在学校门口。一个人匆匆地向这连走来,飘逸的的直发,颀长的腿。她一直走到王纯和燕子的面前。
  燕子为她们双方做了介绍:“夏晓冰。王纯。”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带你去找我妈妈。”晓冰直截了当地问。
  “明天,可以吗?我想尽快。因为,”王纯停了停,“他是别人的丈夫。”
  “我懂。”
  王纯的泪水夺眶而出。
 
第七章

 老乔等一批人失业了。方向平并不想这样做,但没办法,他还没有能力开养老院福利院。单拿老乔说,五十多了,就是早年间的国有企业,也得裁他。事先方向平没找任何人谈,深知人在个人的问题上,想法难与旁观者一致。于是在公司发聘书的头一天他出差去厂外地。心想等他回来时,被裁者最初的冲动、偏激将会被时间销蚀,或顶多剩下一个有气无力的尾声。他不怕谁,伯麻烦。
  这天老乔像以往一样来公司上班。他进大门,上电梯,边走边对遇到的所有人微笑点头打招呼。走进办公室,他放了包,拿出杯子,给自己泡上茶,盖上盖捂着,然后拿抹布,去水房仔细地洗了,回来擦桌子。他是擦桌子时在对桌的桌子上看到的聘书,当然不是他的。他的心脏“咚”地一声,这才想到已到了公司一年一度发聘书的日子。他镇定地走到自己桌前田找,开始时还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后来便控制不住自己,动作越来越快。没有!他抬起头,求救地看看他的同事们,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避免跟他对视。
  “……你们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家天天在一个屋里坐着……”他硬住了,眼圈发红,扭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屋里静静的,没人替自己解释。人们对比自己不幸的人,向来宽容。
  像只受了伤的乌儿,老乔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寞中。妻子的反应令他黯然神伤:她原本是那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儿啊,这会儿,却像一个绝望到了极点的小孩子,不说,不动,也没有泪,就那么傻了一样呆呆坐着。他本来还想倚仗着她呢,等待她的安慰、她的鼓励,等待她为自己舔舐滴血的伤口。到了这会儿他才明白,敢情她的存在才是这件沉重事件中最为沉重的那一部分。他强打起精神梳理心绪。男人不能让女人对自己彻底失望。
  “明白了。”老乔仿佛在对自己说,音量却足以让许玲芳听到。
  女人把眼球转向他。
  “……钟锐要走的时候,我上他屋里跟他说了几句话,好像看到方向平从门口一闪。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他。他听到了我跟钟锐说的话。”
  “你跟钟锐说什么了?”“无非是几句好听的话,比如,公司不能没有他之类的。”
  女人生气了:“你说你这人!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好,生气比失望好。老乔心里轻松了些,“我不过是想安慰安慰钟锐,送人几句好话又不费什么事。要知道有这结果,打死我也不会这么着闻。”
  “后悔了吧?一辈子吃亏在这张嘴上,就是不接受教训!”
  “以后一定注意。……”
  “晚了!”女人终于恢复了先前的活泼,又有兴趣对他指指点点了,”哎,我说,钟锐呢,走了以后于什么?”“干什么?……搞公司吧,他不能闲着。”
  “找他去。你被炒是为了他,他不能不管!”老乔心里一动。
  许玲芳站起身:“就这么定了,找钟锐。……我做饭去。现
  “我的事儿你也听说了?”钟锐并不明白老乔说的啥,老乔也没理会,只顾自己继续说:“但我不后悔,既然已经做出来了。路见不平仗义执盲是每个正派人起码的品格。……”钟锐忍不住道:“老乔,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你没听说?”“听说什么?”“你真的不知道!……那你来找我干什么?”钟税正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老乔却又不要他回答了,“你是设法知道。我也是今天早晨去上班时才刚刚知道的:公司没发给我今年的聘书!”
  “为什么?”“为你。”
  钟锐一愣。老乔把刚才跟许玲芳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还有他做的分析。钟锐自然不信,但又不便跟老乔较真,心想,就让他这样认为吧,能对他是个安慰,对老婆有个交代,就成。老乔说完了,闭了嘴,两眼望着钟锐,等他说话。钟锐只好说道:“……如果真是这样,方向平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谁说不是呢。所以我想,早离开他未必是坏事,王纯不就是因为受不了他定了?……王纯的事你知道不知道?”“王纯和你情况不同。”钟锐断然道。又说,“老乔,这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老乔摇摇头,巴巴的眼睛里诉说着期待。钟锐感觉到了,却想不出他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他试着安慰老乔道:“人早晚都有这一天。你看国营企业的下岗职工,好多才三十来岁,比起他们……”“你的意思是——就叫我认了?”钟锐没吭声。老乔只有把话往自里说:“你不能帮帮我?”见钟锐感到很意外的表情,老乔失望了:“那……那你来找我干什么!”钟锐这才明白过来他刚刚那些话的用意。片刻后,他坦然道:“我来找王纯。”
  老乔颓然地用两手捂住了头,身心虚弱得再也无力应材客人。钟锐同情地看看他,明白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悄悄起身离开,走到房门口时,老乔在他身后气若游丝地说了句:“她不在。”
  钟锐回过身:“出差还没回来?”“回来了。现在不在。”
  钟锐心里不由一紧。
  昨天给丁丁过完生日快十点了,晓雪带着丁丁就住在了娘家。钟锐回小学校时,学校大门已经锁了,老吕屋里黑着灯,不知是睡了还是没在。钟锐就翻门进了学校,因此第二天上午才见着老吕,才拿到王纯头一天留在老吕那里的那张字条。看了
  在钟锐呼王纯时,王纯的呼祝在书包里,包挂在妇产医院“人流室”更衣室的挂衣钩上,她本人则躺在“人流室”的手术床这是一间空旷的大房子,四面徒壁,房中央一张手术床,器械护士在准备器械,时而响起清脆的“叮当”声。王纯已经躺好,并按吩附把腿架在床两边的金属架上。那个长得很有味道的女医生已经穿好淡蓝的手术衣,正在戴手套,并时而看她一眼。王纯报她以由衷的微笑。这张床上刚才躺着另一位妇女,王纯在外面等候时听到她连连嘶声大叫。干嘛要叫?疼点算什么?这张曾使她觉着远不可及、无以追求的床终于承载了她的身体。
  躺在这里,她的心充满—种宁静的、懒洋洋的慵倦,如—只卧在自家沙发上、阳光里的小猫。手术只要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她又重新是一个自由的她了。………窥阴器冰凉地进人体内,一阵钝痛。钝痛尚未消失,刮宫器探进子宫,吸引机启动。顿时,尖锐的疼痛在身体深处爆裂。王纯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屏任。
  吸引机轰响着,透明洁净的负压瓶里溅满大朵的血花,血花顾着瓶壁下流,积聚瓶底……王纯一动没动,一声不吭,以致于女医生好几次担心地看看她的脸,看她是否晕了过去。
  晓冰趴在妇产手术室走廊外的大门玻璃上向里看,手术只要二十分钟,怎么还没出来?送王纯进去后,她上了一趟街,按照想象买了些小米、红糖、大枣、鸡之类。这件事使她兴奋,内心深处甚至对王纯有些羡慕。买红糖费了不少时间间,转了好几个店才买到的,王纯会不会早完了,等不及她,走了?……一个小护士由里向外走来,边走边扭着脖子看坐在长椅上的一个女人。
  那女人耳朵上有一副象牙色菱形大耳坠,是钉在耳垂上的那种,乍一看,像是贴了两块不太干净的白胶布。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地乱打扮自己呢?小护士边想边伸手推门,大门结结实实撞在了同样聚精会神的晓冰的鼻子上。晓冰”哎呀”一声用手去捂鼻子,手中的红糖掉在丁地上,塑料袋律破,红糖撤了出来。
  小护士皱着细细的眉毛训斥她:“你站这干嘛?把地上的东西弄干净网!”在别人的地盘上,你只能忍声吞气。晓冰蹲下身子把红糖往袋子里收。吃是不能吃了,医院的地最脏。可把地面弄干净也不那么容易,没有工具。晓冰不愿用手,就弄张纸片一点一点摄。这时一双穿着棕色软底鞋的脚在她眼前停住了,她始起头,是玉纯。
  王纯面色苍白,额前短发汗湿得打成了绺儿,嘴唇干裂得爆皮,但是她的眼睛,她面部的每块肌肉,她的整个身心,无一不向外洋溢着灿烂的笑,令拍头仰视她的晓冰有种梦幻般的感觉。
  王纯弯下腰,去拿晓冰放在地上的小米等物。晓冰一声断喝:“别动!”自己一手拎起所有的口袋,一手去搀王纯。她认定此刻王纯比玻璃人强不了多少。王纯开心地笑了,从晓冰手中独出自已的胳膊,摄住晓冰的肩膀。她完全是情不自禁地,像外国人
  这个时候的王纯,心里没有钟锐。
  当太阳的一片白炽变成柔和的明黄时,王纯躺在晓冰的床上睡熟了。厨房的灶台上,一只沙锅在轻轻地咕噜,夏心玉把统净的香菜从水里捞出,沥沥水,放在案板上切成细细的末,然后关了火,打开沙锅盖,把香莱末撒进中奶般乳白、浓厚的纫鱼汤里,立刻,一股绿色清香在厨房里弥散开来。夏心五把汤盛到碗里,看了看表。快六点了,该叫她起来了,吃完东西再睡,这孩子这些天累坏了,肯定也没怎么正经吃饭。作为妇科主任,她比谁都了解这些女孩子。
  王纯被从熟睡中叫醒,好几分钟里,她以为自己是在家中。
  妈妈站在面前,眼里含着笑,下面马上就该说:“快起来,上学要迟到了!”“王纯,先起来吃点东西,然后再睡,啊?”妈妈顿时消失。王纯恍然想起了一切,赶快圈身坐起,慵懒的身心一下子拘谨、紧张起来。
  “趁热把沥喝了。安心住这休息几天,恢复不好不要上班。”
  夏心玉把汤匙递到王纯手上。
  “给您添麻烦了阿姨。”
  王纯听话地喝着汤,夏心玉在床边坐下看着她。王纯觉着很不自在。“晓冰呢?”她没话找话。
  “买菜去了。这是你在这,要不,她干这活?这孩子让我惯坏了,和她姐姐整个两样。我们家呀,大的憨,小的滑。她组姐回来。一上午能把全家的被子拆洗了,她呢,就会干些不出力又讨好的活。”
  夏心玉絮絮地说着,王纯不由得放松了,被吸引了。她笑问道:“比方说呢?”“比方说,”夏心五想了想,“比方说冬天外面上了陈,你出门下台阶,她会赶紧跑过来扶你。”王纯笑出了声,夏心玉心里充满了怜借。
  晓冰买菜回来时,听到了妈妈和王纯的谈话。
  “父母在外地,这儿也没个姐妹亲戚,一个人真不容易。”
  “我觉着还行。”
  “没事的时候行,但凡碰到点儿事……”晓冰听着直皱眉头,叫:“妈妈,您来一下。”夏心玉出来,晓冰小声埋怨道:“妈妈,你跟人说什么哪!”“我说什么啦!”“人家自己也不愿碰到这种事,你得理解,别总提。”
  “我比你理解,干了这么多年妇产医生,什么没见过。不过,你记住,这事要出在我女儿身上,我就不理解!”“多伟大的母爱!”晓冰说完不容妈妈说话,便向里走,边走边道:“王纯,我给咱们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回来!”晓雪给夏心玉送单位分的鱼,带着丁丁回家来了。她们到家的时候,王纯吃过东西已又睡了。
  “姥姥!”丁丁一进门就大叫。
  晓冰赶着从园房出来,用食指点着丁丁:“嘘!”又对姐姐道:“家理有人,正睡觉。”
  晓雪边换鞋边问:“谁呀?”“王纯。我一个朋友的大学同学,毕业了,家在外地。”
  “这时候睡觉,病了?”“人工流产。”
  “干嘛不要?”“还没结婚。”
  丁丁听到这转身向晓冰屋里跑,刚要推门,被一直严密注视着他的晓冰赶过来一把揪祝丁丁挣扎着:“让我看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晓冰把丁丁拉开,晓雪推开房门。她想看看刚才的吵声是否惊动了客人,不料门发出很响的一声“吱呀”。王纯被惊醒了,一眼看到了门口那个长相酷似晓冰,却又截然不同的女子。晓冰热情活泼,她却安样安静,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湖水、雪花什么的。毫无疑问,这是晓冰的姐姐了,王纯欲坐起来。
  晓雪赶忙走过去按住了她:“躺下躺下不要动。……把你吵醒了,这门的合页该上油了。……什么都别想,住在这儿把身体养好,我们平时不回来的。唤,我是晓冰的姐姐。……”王纯心里强烈地冲动着,渴望搂住眼前这位细声细语的女子,渴望叫她一声“姐姐”。若不是理智在起作用,她险些就这么做了,但她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她的眼圈红了。
  晓雪对她笑笑,“没事的其实,我也做过一次人流,是因为得了重感冒,怕影响孩子。当时的顾虑多极了,头胎就做人流,会不会影响以后?会不会形成习惯性流产?结果呢,什么事都没有,我儿子现在哪哪都好。……”王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点头。
  天黑下来了,以往这时正是钟锐开始进人工作状态的时候,现在他也在微机前坐下了,微机也打开了,但是无论怎么努力,他都设法把思想收拢起来。
  王纯到底怎么回事?
  有脚步声!钟锐一下于屏住了呼吸。他没去开门,已经上过无数次当了,他不想再受打击。脚步声在他的房门口停住,他站起身来。门被推开了,他脸上露出微笑,但马上笑容又冻结位了。
  “怎么,有什么不顾吗?”晓雪对他的表情非常敏感。
  “这些事你就别管了。……丁丁呢?”“丁丁抱着妈妈的包,小狗熊一样出现在门口。“爸爸!你试试这个包有多沉!是人家送给姥姥的菠罗,姥姥给我了。我们去姥姥家了。是我主动帮妈妈拿的。”
  包相当沉。晓雪说:“不知是前车筐有毛病还是包太沉,老是摇摇晃晃的,我怕坚持不到家,你要没事,就送我们回去。”
  “你们干嘛不在妈妈家住下呢?离幼儿园还近。”
  丁丁插嘴道:“姥姥家来客人了,叫王纯。……是王纯吧妈妈?”“你说什么丁丁?”钟锐没有听清。他以为自己没有听清。
  丁丁一字一顿地说:“姥姥家有客人,她生病厂。小姨也在家,住不下我和妈妈了。”
  “什么客人,要住姥姥家?”钟锐尽量使自己显得随意。
  “晓冰一个朋友的大学同学。”晓雪说。
  “什么病?”“人工流产玻”丁丁说。
  “丁丁,我们走吧。”晓雪拿起了包。
  “我送你们。”钟锐拿过包来。
  看管晓雪和丁丁上了出租车后,钟锐转身进传达室按岳母
  “你好妈妈,我是钟锐。……在我住的地儿。晓雪和丁丁来丁,已经坐车走了,东西太沉,晓雪带不了。我这就给晓雪把车子骑回去,给您打个电话让您放心。”他飞快地说完这番话后就没词了,在他紧张地想着下面说什么才能引入正题时,那边夏心玉开口了。
  “那你就跑—趟吧,要不是家里来了客人,她们本来可以任下的。”
  “我听晓雪说了,是晓冰朋友的同学,身体不好。—个女学生也是不易。”
  “她倒是已经工作了,家在厦门,单身—人在京。比个学生也强不了哪去。”钟锐听着心直沉下去,放下电话后就骑车回家。听口气晓雪和她妈妈还不知道真相,但也难说,谁知道这不是出于策略?更重要的是……王纯!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惟有用力地、麻木地蹬自行车,以致于一连三辆公共汽车都被他甩到了后边。
  钟锐到家时丁丁已经睡了,晓雪正在收拾大床对面的小床。
  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确认,她真的还不知道真相。他心里稍稍轻松了些,把自行车钥匙递了过去。晓雪接过来顺手放在了桌“收起来吧,别丢了。”
  “噢。”
  晓雪又拿起钥匙,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注田匙串上套。钟锐走到大床边,双手撑床、欠身向里看看熟睡的丁丁,笑道:“这小家伙,睡得像个小狗熊。”
  晓雪笑笑算作回答,把钥匙串放进包里。钟锐转过头来时,晓雪也正好转过了头,两人眼睛相遇,又同时再次向对方笑笑。
  接下来,就沉默了。
  走吧,钟锐对自己说,又觉着这就走太过份了些。那就再待会儿。待着就不能不说话。说什么?他急得头上冒出了微汗。
  晓雪的心思要简单得多,就是让钟锐住下。这念头是如此强烈,好像今天晚上钟锐任下与否将决定着或意味着什么,但她又不知该怎么说出这个意思。她感到了他们之间的陌生。
  “时间不早了,洗洗睡吧。”晓雪脱口而出,说罢转身去拿盆。
  “……老吕还给我留着门。”
  最难说的话说出来了,晓雪轻松多了,边往盆里倒水边说:“去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她倒好水,把盆放在椅子前,“你洗脚,我去给他打。电话多少?””都说好了,别麻烦了。”钟锐说着就向外走。
  “为什么非要走?”钟锐站住了,但没有回头:“我有事。”
  “这么长时间……没着家了,这个家就这么留不任你了吗?”这时的钟锐惟有以虚张声势掩盖慌恐。他皱起眉头,声音很高、很不耐烦地说:“又来了!又来了!你——”晓雪只是看着他,看他的眼睛。钟锐受不住厂,闭了嘴,把眼睛转向一边。来吧,要来什么就尽早来,他接着。突然他觉着身体受到突如其来的一击,由于没防备,他向后趔趄了一下。站稳后他才明白,是晓雪。晓雪扑进了他的杯里,两手抓住了他的两臂,头贴着他的胸口。
  “你干嘛?”钟锐低头看着堆在他额下的头发,惊慌万分。
  “不要走,钟锐,不要走。以前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注意……”她恳求、乞求道,下定了不要自尊心的决心。
  钟锐没料到会这样,顿时感到一种空前的沉重和难受,不由拍起手来抚了一下紧贴着他胸口的发丝。晓雪立刻把这只手
  “以前的就让它过去了,以后我们好好的,再别闹了。有时候想想真害怕,真的。我、我不能没有你……”她喃喃地说着仰起了脸,嘴唇慢慢向上靠去。那嘴唇微微分开,似在诉说欲望。事实上她没有欲望,她在表演欲望,为了证实或者唤起对方对她的欲望,为了证实她之于对方仍有“性”的意义和吸引。这是妻子检验丈夫的最后手段了。她把自己和对方逼上了死角。
  “对不起,晓雪,我最近很累,真的很累,那么多的事都堆到了一起……”他不能再有任何误导’了,否则……才是残忍。
  晓雪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她突然拉开了门,尖叫起来:“那你就走吧,走,永远不要再回来!”钟锐木木地走了。晓雪关上门,头伏在门板上站了好一会儿,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力气在刚才的几分钟里消耗光了。
  一个晴爽的周末,晓冰和两个女同学按照事先约定的,去了位于昌平明十三陵北的碓凹峪,那里有一条由于地壳变动面形成的长达六公里的淘,沟底有一条同样长的清澈的小河,河边有草,有树,有中,有牛粪……晓冰们要在这里完成她们的风景写生作业。两个同学一个叫舒宁,—一个叫胡丽华,均来自外地小城,因而对学业格外重视,晓冰的主要任务是充当她们的向导。
  为了行动自由,她们骑车去的,上午到,一直流连到下午,趟水,摸鱼,暇小中草吃,躺夜花岗岩上晒被河水浸湿的衣服和身体,坐在大树的萌凉下面吃零食,忙得没一分钟空几。直到走,带去的画夹子也没有打开过。
  回来的路上,胡丽华的自行车带给轧了,车辘辘擅得推着走都嫌沉。这个时候,她们还没走出昌平,因为不能把胡丽华撇下,三个人只能都步行。那是一条起伏不平绵延无头的相油公路,路狠窄,两边是高大浓密的树,幽静中有几分阴森的空寂。
  由于辛苦,主要是由于为了别人辛苦,舒宁不断地叹气。舒宁的父亲是地区专员,在当地也是一尊人物,因而专员的女儿便也被捎带着造就出了贵族脾气。望着前方攫侵低下来的太阳,想想今天等于整整玩了一天什么都没做,她本来打算回去后去图书馆看会儿书职以自慰的,照这个速度,全得泡汤了,更不要说还有累,还有饿。“胡丽华也真是,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一点非让李带给扎了呢?”想到这儿,舒宁又一次声音很大的、时间很长的,叹了口气”“晓冰,你们骑车先走!”胡丽华说。她当然知道她们不会骑车先走。
  不料舒宁却说:“真的晓冰,不能再耽误了。胡丽华你也骑上吧,车坏了回去我出钱给你修。”
  胡丽华很不高兴:“我又不是设钱!关键是,能骑吗?一点气都没有,骑上比走着还费劲。”
  晓冰环视前后:“唉,这里怎么就没有个修车的呢?”胡丽华真生气了:“你们先走就是了。”
  “你一个人不安全。”
  见晓冰这么说,舒宁也不再说了,再说就真的要得罪人了。
  三个人又走,低着头,弓着背,满脸的汗,谁也不说话,只有单凋的脚步声和刺耳的弹鸥。这时后面传来一阵风驰电掣的铃铝声,三个妨娘没有回头,铃声持续着由她们身边摄过,是两个学生装束的大男孩儿,其中的高个儿颇引入注目,两条长图,一张孩子气的面孔神采飞扬。
  “嗨!”晓冰突然冲着那两个背影高声叫道。舒宁和胡丽华不解地扭头看她她也没多解释,骑车赶了上去。两个男孩儿
  这两个人果然也是大学的学生。听晓冰讲了她们的困境后,高个男生笑了,说:“没问题!”
  两个男生一人带胡丽华,一个负责她的自行车。五人行,辛苦、沉闷的旅途立刻轻松了,不止是轻松,简直是令人愉快。
  高个男生骑车定在最前面,他左手掌把骑自己的车,右手推坏的车,上坡下坡,左拐右行,两辆车和他完全融成了一体,有一次他甚至把坏车提了起来,以避开一个尖锐的石块。能一人骇两辆车的男生大概不少,但这样棒的还是头一回见。晓冰欣赏了一会儿,忽然不假思索,猛蹬几下车子追了上去,与他平行。
  “嗨,我说,你怎么没上杂技团去?”“因为我没有分身术。”男生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
  “什么意思?”晓冰不明白。
  “有人说我应当去打篮球,有人建议我去国家游泳队,还有人认为我可以试试当摇滚歌手……”“那就是说多才多艺——”“可惜啊,本人最爱的是——计算机。”
  晓冰皱眉笑叫:“噢!怎么跟我姐夫似的。”
  男生做出一副一中正经的样几:“你姐夫也这么优秀?”晓冰一时回不上活来,她竟然很喜欢、很喜欢这种被对方战胜了的感觉。不知不觉中,他们落在了众人后面。馅然自得地坐在别人车子上的胡丽华立刻发现了这个问题。
  “喂,你们两人在后面干嘛哪?”“谈恋爱哪!”男生高声回答了一句。晓冰吃了一惊。他冲她挤挤眼,一笑,小声道:“自己把话说完了,省得让别人零打碎敲。”
  晓冰一边大笑,笑得车子直晃,一边忙里偷闲地看了看胡丽华的反应。果然,她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
  男生含笑看看晓冰:阳迎面映照着她的脸,那张脸的轮廓格外精致、生动。他叫何涛,某大学数学系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
  晓冰感到了他的目光c这时,送王纯离开她家时两人的对话蹦进了她的脑海。
  ——慢点走吧、你行吗?
  ——我觉着全身哪哪都轻松极了。今天的天真好,风真好。
  ——你也别太大意了,我妈妈认为你还应当再休养几天。
  ——我回去就睡觉。那些天一直没睡好,缺觉缺得厉害。
  ——你干嘛非得走叼,在我家再住几天又有什么,你那连火都没有。
  ——要是是你自己的家,我肯定不走。
  ——我妈妈家又怎么啦,你瞪我妈多好,那么知趣的一个老太太。
  ——所以啊,这叫我感到累。你妈对我越好我越累,我知道她心里不赞成我。
  ——他呢,怒么不管你?
  ——他不知道。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你为他这样?——他呀,怎么说呢,没法说,我说什么你都会认为不客观。
  ——既然如此,干嘛不结婚?
  ——现在可是一夫一妻制。
  ——他的妻子你了解吗?
  ——他从来不跟我说他的妻子。
  ——坏话也不说?
  ——不。
  ——这倒的确有点与众不同。什么时候可以让我瞻仰一下?——交换条件是,让我也看一下你的那位。
  ——他还不知道在啊呢!
  ——努力啊!
  努力,一定努力。看着何涛投到自己手上的身影,晓冰想。
  王纯与晓冰分手后,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给钟锐打电话。他们约好七点半见面。王纯自以为:通电话时钟锐正在跟谭马谈事。所以她在电话里什么都汲说,也没问,何况她一听到他的声音,所有的猜测、不信任、委屈都消失得无影无综了。打完电话,才七点,还有整整半个小时,为了有点事做占住手,王纯找出电热杯,去卫生间接了杯水烧上,给自己煮方便面。听着水加热时的丝丝声,她心里甜丝丝地喜悦着:钟锐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如果事情还没有得到处理,他会感到沉重,现在却由她一个人处理完了,他会为她自豪!……真愿意永远同他在一起——他会离婚吗?他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文化,不理解他——上过大学并不是说就算有文化——还是,长的不好?不不不,不会是因为长相,钟锐不是那种人。……水开了,王纯把方便面放进去;水又开了,并且谱了出来。王纯拔掉电源,收拾了一下流到桌上的水,重又插上了电源。她忘了,这时她本应该先检查一下电热杯的插头处有没有水。结果进了水的插头处短路,整个楼道的保险烧了,一下子,灯全灭了,紧接着,外面立刻响起一片嘈杂的人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没停呀对面楼灯还亮着!”老乔家的人也出来了,许玲芳的嗓门在众多嗓门中最为突出。他们的儿子乔轩也在家,可以听到他的声音。王纯闯了祸,吓得缩在屋里不敢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王纯你没用电炉子吧?”是许玲芳。
  “没,没用。”底气不是很足,因为根子毕竟在她这里。
  这当然瞒不过许玲芳去,她边转身走开,边大声说:“原因找到了,是王纯用电炉子。上回有过这么一回了。保险烧了,准的。乔轩你去看看。咱家有保险丝。”
  王纯在黑暗中直直地坐着。不一会,灯亮了,她轻轻吁了口气,起身准备收拾一下桌上的“赃物”,许玲芳又敲门了,“王纯呀,你开一下门。”
  王纯没有理由不开门。许玲芳进来后,目光敏锐地四处一扫,看到了电热杯。她扭头看看王纯,王纯脸红了。
  许玲芳耐心地:“王纯,我跟你说过了,这种突然断电对家用电器特别有害。这时候家家电视都开着,还有冰箱……”“对不起。”
  “我倒不是为我,咱这楼上上下下多少家啊,大家一块住着,得互相考虑,光图自个儿方便那哪成。……再说了,咱两家合用一个电表你也不是不知道,不管用多少电电费都是两家对半劈,你一个电炉子就是……”“我没用电炉子。”
  “那个玩艺儿坦一样。”
  “电热杯才一百五十瓦。”
  “一百五十瓦也是电!”“妈!”乔轩在对门屋门口大声叫道。
  许玲芳不耐烦她应了声:“干嘛?”“有事!”
  许玲芳转身走回自己屋:“什么事?叫魂儿似的!”乔轩看看老乔:“我没事。我是奉我爸的命令。”
  “你在那屋冲人家嚷嚷什么?”老乔问妻子。
  “我又没冲你嚷嚷你急什么。心疼了是不是?对,心疼了,到底还是小姑娘招人疼……”“妈,你无聊不无聊明。”
  “我无聊?你爸才无聊。合着只要我和那屋有点什么事你爸准站在她那边。我这人就够豁达的了,一般的小事横是不计较的。她洗头,弄得个水池子里到处是头发,一抓一把,我说什么了吗?没有,能收拾我收拾。外面的那个门,人家从来不管,哪怕半夜三更回来,也不锁,就这么—敞一宿,想想我都害怕,敢情门厅里放的东西都不是她的。整天的有人来电话找,这楼里就她电话多,不分白天黑夜,好几次我都睡了又叫找她的电话吵了起来。我也不说,人家是个年轻单身女孩子,男人们愿意找找那也是正常的……”她正说到这里,楼道传呼电话的大喇叭又叫开了:“王纯!电话!王纯!”王纯答应着出去了。“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不是我造谣吧。”
  “妈,可你怎么知道来电话的都是男人啊?”许玲芳瞪儿子一眼,没理他,接着说:“但是,有些事我可以不说有些事就不能不说:比如洗了裤衩奶罩就往厕所里晾,我看了都躁得慌,人家不在乎。她明明知道这家里还有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么干是什么意思?”小乔大笑起来,看了一眼干干巴巴的老乔,道:“这意思就不用说了,很明显。是想拉我爸下水。”
  许玲芳可不觉着这是椰揄,“可你爸不承认,说那不算什么,说人家西方都穿着那下海。问题是咱这不是不是西方吗?”小乔故做严肃状:“是,这话爸说得不对。咱们怎么能够照搬西方的那套生活方式呢?”王纯接电话回来,进门厅后正好听到老乔一家在议论她,不由地站住了。
  “……你说你妈,”这是老乔的声音,“整天把个厨房钡着,就算人家用你点儿煤气,她一个单身女子又不常在家,能用多少?况且人家用不用你的还难说。厨房进不去,人家没地儿洗碗只好在卫生间里洗,你妈就嫌人家把洗脸池子弄得油呼呼的……”听到有人为她说话,王纯的眼圈红了,这时许玲芳开口了。
  “听见了吗乔轩,这不是我说,你爸整天就是这么护着她。
  我倒不明白了,她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埃”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姓乔的,你给我听着,她勾引你,我管不了,要是你也有这个念头,就别怪我,哼!”王纯血涌上了头,她想冲进去跟许玲芳理论,但还是克制使了,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很响地摔上厂门。老乔家三口人都被震天响的摔门声吓了一跳,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小乔。
  “她听见了。”
  “就是要让她听见!”老乔叹气:“唉,一个门里儿住着,以后再叫我怎么跟人说话。”
  “那正好呀,不能说不说!”钟锐到时正好七点中。原来说好七点半时王纯给他打开单元门,以便他悄悄进来,不惊动老乔—家。现在他推了推门,门不动,锁着的。他看看表,七点二十二。也许她表慢,再等一会儿。钟锐实在不愿再见老乔夫妇了,不愿再让他们见到他来找王纯。
  王纯被许玲芳气得全然忘了”七点半”,她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为了听不见隔壁对她的议论!老乔屋里果然仍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妈,我客观点地说,这事是你多虑了,我爸没那魅力。”
  “你爸有没有魅力你知道?”“是是是,我不知道,这得你们女人说了算。可女人和女人又不一样,是不是?就说那王纯,年轻,长得也不错……”“那也叫不错?”许玲芳不以为然。
  “这就得我说了算吧?所以在此请你相信我的判断——你是安全的,妈!”老乔听着听着,觉着儿子的话不大对味:“慢慢慢,乔轩,你这活是什么意思,合着你是说你爸我作为一个男人已经不……”“爸,你就别说什么了,咱现在不是抓主要矛盾吗?”“没用,全没用,这事我憋心里很久了,一直想跟你爸谈谈,横是没有机会。这种事,一般谁好开口?今天既然开了口了,索性就把它说个明白。”
  小乔向老乔做了个“我不管了”的表情,拿起包,欲走。老乔赶紧拦住他。
  “等等走乔轩!……叫你回家来的正事还没说呢!我,被公司炒了。”
  “为了钟锐。”许玲芳这才想起家中的这件大事,补充道:“你爸为他打抱不平。”
  “你瞧你,爸,怎么越活越天真了呢。得先保证自己生存,然后才能顾及他人……”小乔很是不以为然。
  “这我已经批评过你爸了。乔轩,你帮你爸想个辙。”
  “回公司去。”
  “好马不吃回头草。”老乔说。
  “爸,你得看清形势?”“什么形势?”小乔干言万语并成一句话:“您……是不是好马!”许玲芳围儿子一眼:“开欢笑也不瞧瞧时候!……你和谭马不是朋友吗?找他,让钟锐收下你爸。”
  这时候,站在门外的钟锐酸了敲门。
  已经七点四十五了。上楼下楼已经过去了三拔人,他们对站在门外的钟锐都不由要看上一眼。此时,又有人上樱来了,是刚才下楼去的一个小女孩儿。她看到了仍在昏黄灯光下立着的钟锐,不由噤住了。钟锐赶快对她刚嘴露齿做出和蔼的笑。小姑娘却猛地转身尖叫着:“爸爸!”向楼下狂奔而去。钟锐明白他不能再立在这了,他敲了门。
  许玲芳没想到来人会是钟锐,正说着他,他就到了,这不能不叫人产生联想:他是不是后悔了,又赶着找上门来了。是啊,他应当比她更清楚者乔的价值。老乔不就是岁数大了点么,可有句话还说呢,姜是老的辣——就看你要人干什么去了。论体力。论脑瓜灵活,老的是不如小的,可要论经验,论耐性,小的就不如老的了,尤其对会计这一行来说,老的明摆着比小的强!钟锐不傻。可人田,有时候就是贱,就像影子,你追它就跑,你跑它就追。你还真不能对他戎热情了,不能对他完全真心、非得田他“拿”着点他才舒服,抢着吃的莱才是香的!——短暂迅速的思考之后,许玲劳确定了行动方针。
  “你好钟总。”许玲劳热情而不失黔持地同钟锐打了招呼。
  钟锐边说“你好”边向王纯屋看。房门紧闭着。
  老乔、小乔也闻声赶出来,一齐招呼他进屋。钟锐进了他们的屋。他设法理直气壮地告辞,和王纯的关系注定了他有时不得不态度暖昧。
  许玲芳设想到儿子也认识钟锐,她在客人对面落座后,不由地问了句:“乔轩,你因钟总也认识?”心想:如果他们关系很深,老乔这事就更加有把握了。
  乔轩点点头,把电扇的头转向客人。
  “噢,想起来了,你们是同行!”许玲芳边说边欣赏地看着儿子,对钟锐道:“他还成,还聪明,什么东西只要看一遍,那就跟录下来似的,想忘都忘不了,像他爸……”尽管老乔对钟锐的突然来访也抱有某种希望,但他觉着许玲芳这么说太直白了。他打断她:“钟总,喝水。”
  钟锐喝了口水。
  “钟总,你是儿子还是闺女?”许玲芳仍兴致勃勃。
  “儿子。”
  “多大了?”“五岁。”
  “五岁。五岁好啊,高兴了抱抱亲亲,不高兴了打两巴掌。
  他是你的。等他长大了你瞧吧……”
  乔轩不知道钟锐来他家究竟有什么事,但知道他不是为听他妈说这些的。“妈!”他制止他妈道。
  许玲芳瞪了儿子—眼:“我跟钟总说话呢!”但她心里是同意儿于的——她也没心思说闲话。她把两手交叉放在腿上,身子傲向客人前倾,脸上田出点儿知心、关切的神情,说:“钟总,公司的情况近来怎么样啊?办公司首先得有人才,像老乔,刚离开正中,就有好几家闻讯找来了。……”这个蠢老娘们儿!老乔不由得在心里骂开了,脸上却还笑着:“玲劳,去给钟总切西瓜。”
  “你去呀。”玲劳正眼也不看他,始终看着钟锐,”这几家,说起来条件应当算不错,至少不比正中差……”“那就不要犹豫!”钟锐说。
  玲芳摇摇头:“现在都是双向选择是不是?我们认为,这几家各有长处,但也有不尽人意之处,何况人一辈子也不能就为了一口吃的,总还要有点别的。我们老乔一向佩服钟总的才华、人品,很愿意在关键的时候帮你一把……”这一次老乔小乔一齐觉着无地自容了。“叫你切西瓜你听见了没有!”老乔厉声道。许玲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得楞住了。“还愣着干嘛,去啊!”小乔忙打圆场,两手推着妈妈的肩:“走走,妈,我帮你切,西瓜在哪?”许玲芳甩开小乔的手,走到老乔面前,既着他的脸:“你今儿是怎么了?”她顾不得客人了。
  老乔用手向外推她:“走走走,你该干吗干吗去,我们说话你一个老娘们儿跟这瞎掺和什么。”
  许玲芳哪受过这个,一甩手把老乔带了个趔趄,手撑住门框道:“走,上哪走!这是我的家我娘家的房,要走你走!”瘦小的老乔差点被胖大的许玲芳摔个大马趴,他脸上挂不住了,冲到许玲芳面前劈面绘了她一个大嘴巴。许玲劳用手捂住脸吃惊地看着他,他趁机把她推出去,关了门,甩着打疼了的手对钟锐笑道:“她就这么个人。家庭妇女没文化,高小都没毕业……”门外,许玲芳嚎陶大哭,钟锐坐不住了。作为客人,这时他得出面。他来到了门厅。
  许玲芳对钟锐哭诉道:“钟总,他他、他竟敢打人……告诉我妇联在哪,我得找她们给我做主。”说着她就要向外走。汕汕跟在她身后走出来的老乔用目光乞求地望着钟锐。
  钟锐拦住许玲芳:“都这时候了,妇联早下班了,要找也得等明天……”许玲劳不听,要立马就去。她边哭着说着边推钟锐,推不开就撞。钟锐既要拦住她又要劝说她,累得出了一身的汗。小乔趁乱背上包溜了。
  即使是蒙着被子,也无法不听到这样的骚乱。王纯听到了骚乱中钟锐的声音,这才想起了“七点半”,她看看表,已经八点门厅里,许玲芳拦不住地……‘次次向外冲,钟锐对她的过火表演有点烦了,也是累了,手下拦得便不是那么起劲,竟让她拉开了单元门。无奈之—厂老乔只好亲自上马,与许玲芳规作一团。
  这时王纯屋的门开了。王纯出来,看都不看哭闹着的许玲劳,也不理老乔,只对钟锐:“呀,钟总来了。”
  “……你好。”
  老乔趁机赶抉跟老婆递小话:“是我不好,咱俩进屋说话。”
  他不容许玲芳开口,又对王纯道:“对了,王纯,钟总来找过你一回了,你不在,想着想着还是忘记告诉你了。”
  王纯不理他:“钟总,那就上我屋来坐坐?”老乔扭着脖子:“钟总,你去你去,咱们再聊!”
  “那……好好动劝大姐,今天这事儿是你不对。”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趁许玲芳哭声高的时候,他又赶紧对钟锐说:“我工作的事还请钟总多关照。”
  钟锐跟王纯进了屋,老乔欲扯着许玲劳也进屋,许玲芳不从。老乔去卫生间拧了个毛巾把递过去,边小声焦急地说:“玲芳,进屋去听我跟你说!”“你,你竟敢打我。长这么大我妈都没这么打过我……”“进屋进屋,进屋你打我成不成?”他总算把她劝进了屋。
  两边的房间门都关上了。门厅的灯被忘记了关,孤零零照着一地骚动后的凌乱。
  王纯哭了,孩子般抽抽搭搭:“……她看着她们家老乔好,就以为别人也都当宝贝,跟她抢。可笑!神经病!……”钟锐摸摸她的头发:“吃饭去好不好?””老实在屋呆会吧,说说话,去外面招摇什么。”
  钟锐想了想,起身去拿水瓶,空的。
  “我没地儿烧水。电热杯不敢用了。”
  “插头进水了,有改锥吗?”钟锐接过王纯送来的改锥,拧下一个螺丝,放到桌上,又拧下一个,与七一个放到一起。他低着头,打开塑料壳,拿出里面的铜片,用手绢细细地擦,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动作,每个动作都很认真,很细。过份细了。
  “你怎么啦?”王纯看着他。
  他笑笑,摇摇头,表示“没怎么”继续于手中的工作。等到把修好的插头插上,电热杯发出“丝丝”的响声后,他站起身,出去了。过了一会,他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包。这个包刚才放在了老乔家里。他打开包,从里面——样一样地向外掏东西:花旗参、白兰氏鸡精、桂圆、奶粉、果汁……王纯寻找他的眼睛,找不到,她伸出手去托起他的头:“你……知道啦?”两张脸相距很近,他甚至在她含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
  她瘦了许多,苍白,鼻梁上出现了两条以前没有的蓝色小血管。
  他伸出食指摸了摸。
  王纯把这根指头连同其他指头一起攥住,要他回答问题:“你怎么知道的?”为了不回答,为了不再看到那双眼睛,钟锐把女孩儿搂在了怀里。他无法预测未来,但有一个心愿他很明确,他不能失去她。于是他更紧地抱住她,但他仍无可奈何地感到她还是不属于他……如果不是因为何涛,这个时候,在奔波了那样的—天之后,
  晓冰身上脸上到处粘糊糊的,带着一天的汗水灰尘,一步两个台阶地上了三楼,不假思索地就敲门。开门的是个小老头。
  晓冰后退一步仰脖看了看门牌号码。
  “是找王纯吗?”老乔和气地问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女孩儿。
  晓冰恍然想起王纯跟她说过她跟人合住一个单元,赶忙点点头。
  “王纯!来人了!”老乔吆喝完就进了屋。
  王纯应声出来。她一见来人,喜出望外:“晓冰!……来来来!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她说着,拥着晓冰进了屋。
  晓冰看到了站在屋内灯光下的钟锐:“姐夫!”王纯好像没有听清,“什么?”她说,其实不是“说”,只是嘴唇的一下翕动。
  钟锐笑笑:“晓冰,来看看好朋友?”王纯把脸转向钟锐,看着他,目光像看一个奇怪的陌生人。
  “你们俩……认识啊?”晓冰说。
  “岂止是认识。她以前也是正中的,就因为替我打抱不平,才跟方向平闹翻的。”钟锐说。
  “是嘛!那你可得好好感谢人家。”晓冰说,说着还冲王纯挤挤眼睛一笑。
  “我这不是看她来了?”钟锐也看着王纯笑笑。
  王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谁说话看谁,脖子左扭右转,如同看打乒乓球。这让她觉着头晕,晕得厉害,像蹲久了猛地站起似的。她站不住了,只想重新再蹲下,或者坐下。她控制住自己,不让动作过于突兀,尽量自然地手扶住桌子,慢慢、慢慢地坐到床上。她终于坐下了,长长地吐了口气。
  尽管小心着,她还是惊动了那两个人。他们看到了她突然冒出的满脸细汗、灰白的嘴唇和恍饱的眼神。“王纯!”情急之下,钟锐一下子扑过去,用手扶住了她冰凉的肩,但他马上自觉自己失态了。他收回手,缓了口气:“你怎么了?”晓冰自以为明白地推开钟锐,同时向他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再问。她扶住王纯,“躺下吧王纯。你看你,叫你在我家多住几天你就是不肯。”
  王纯就势躺下,闭上眼睛。她无法再直面晓冰。
  “要不还回我家吧,你自己在这,要什么没什么怎么行?正好我姐夫也在这儿,咱们一块,汀个车。好不好?”王纯摇摇头。
  晓冰伏下身子,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道:“要不要我帮你给他打个电话叫他来一下?”她态度认真,毫无揶榆之意。
  如果真有所谓“心碎”的话,那么此刻的王纯便是。
  见王纯总是不回答,晓冰决定代她决定:“姐夫,你先下去拦辆车,让他开到楼门口。我们收拾一下就下去。……”“你们回去晓冰,我就是累—厂,想睡觉。”王纯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晓冰看看钟锐,钟锐说:“你先走,我留这观察一下,如果不行就送医院。”晓冰刚要向外走,王纯一声尖叫,“晓冰!”把晓冰吓了一大跳。
  “什么?”她走回来问。王纯不看钟锐,对晓冰说:“你和你姐夫一起定,天那么晚了。……我想睡觉,现在。”
  “那好,再见。”钟锐说。
 
第八章

湖面上浮着一个月亮,月亮向周围辐射出—片白金的光泽,静静地发散着权威的、逼人的美。这时,一个小小的圆圆的黑影跃然出现,在其间时起时伏,紧跟着又是一个黑影跃入,更加生动而富中韵律,月亮顿时化作了一片闪烁的碎银。两个黑影逐渐拉进,拉近,融到一起——何涛抓住了先游出很远的晓冰。月华沐浴着女孩儿,给那湿漉漉的脸蛋、脖颈、双肩、前胸被上一层晶亮的银饰,宛如仙女……何涛心一抖,松开握在手中细而富于弹性的手腕。晓冰不解地看看他,看到了一双严肃的眼睛,她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两人对视,相隔着一臂距离。月亮重又聚到了一起,他们立于月亮之中……
  从那时起到上岸,到何涛送晓冰到家,他们始终小心地避免着身体的触碰。该分手了,站在自家楼门口,晓冰说:“再见。”
  “再见。”何涛也说。俩人却都没有动。
  晓冰嗓子发干,假笑着,她又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女朋友——我们无话不谈。我想,我想跟她说说你……”
  “说我什么?”“说有你这么一个人呗……再见!”没容何涛说话,她转身走了。
  何涛也慢慢地走开,边走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有你这么一个人”可以做多种解释,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意思,也不可能,没必要专门强调,更深层的意思,深到什么程度?众多男友中又多了一个?她身边或身后肯定有许多男孩子,这样的女孩儿——看她的笑脸!那笑脸是彻底明朗的,像大雨之后阳光灿烂的晴天。他见多了一笑大发了就赶紧抿嘴捂脸的女孩儿,你可以勉强理解她们为有教养或羞涩,但还是会不由得怀疑她脸上有什么需要避人的地方,牙齿、嘴巴、还是眼角的皱纹?晓冰的脸很完美,但何涛敢说,即使有一天这脸上生出皱纹,那笑容也不会改变。尽管美,却不以为意,或者说,她就是不想用外表、用身体去吸引异性,所以她不扭捏,不搔首弄姿,不遮遮掩掩,她在用心去寻找一个有别于大众口味的同类。作为被众多女生喜爱的男生,何涛知道,这种女孩子的爱,会很专一。何涛家在外地,十七岁来北京上学。多年吃食堂、住集体宿舍、节假日也无家可归的生活,使他对于爱情的追求,不得不融进一些实际的考虑。风花雪夜要要,温暖安定也要要,晓冰是他的理想。
  他希望,“有你这么一个人”的意思是,他是她的惟一。应该就势问问她,刚认识时戏谑放浪无所顾及,熟悉了之后,却胆怯了。
  这一夜,何涛没有睡着,分分秒秒地熬着时光,直熬到天一点点变亮。早晨七点半时,他拨通了晓冰家的电话。他知道她妈妈七点半准时出门上班。
  “是我。”他说。然后又很快地说,“你跟你的女朋友说了么?”“什么?噢,还没有,哪来得及?昨天回来十一点多了吧……”
  他打断她:“那就不要说了。我有个建议,”他感到了对方的屏息静气,这给了他勇气,“你就跟你妈妈说说,怎么样?”说完了他哈哈一笑,一如他往常开玩笑的口吻。她也哈哈一笑:“没问题。”
  何涛放下电话就后悔了:不该用这种态度的,要明朗!在惴惴不安中他等了几天,她来了电话。
  “我跟我妈说了,”她顿了一顿,何涛耐心地等待着。“她说请你来玩。下周末如何?”放下电话后,何涛才又想到他应该一鼓作气,问问她跟她妈妈是怎么说的。
  晓冰跟妈妈说,她交了一个挺好的朋友,男的,家在外地,所以下周末他可能来家里玩玩。
  晓冰还从来没请男孩子到家里来过,夏心玉把这事跟晓雪说了。晓雪非常高兴,不仅自己准备来,还通知钟锐一定要到场。她需要全家团聚,这种事钟锐是不能推辞的。
  晓冰邀请了王纯。
  王纯很犹豫,犹豫的结果是,不去。哪还有脸再去那个家?夏阿姨、晓冰、晓冰的姐姐,那种种的信任和友爱使她觉着自己很坏。因此她避而不见钟锐,钟锐呼她也不回话,尽管她仍然很想念他。负疚感和罪孽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跟一个人谈谈。妈妈不在北京,在也没用,徒然地增添烦恼。她懂得了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神父。这天她为公司办完事后,骑着车子信马由缰地竟然来到了妇产医院。跟夏阿姨谈,她会理解,她什么都懂!
  产科病区很热闹,正是给孩子喂奶的时间,护士推着巨大的婴儿车站在走廊里喊:“发孩子了!”产妇们闻声从各个房间里涌出,争先恐后地去抱自己的孩子。婴儿车上一溜十几个一模一样的婴儿,红脸,小眼儿,稀稀落落的头发和肉球般的鼻子。奇特的是每一个妈妈都不用看拴在望儿小手腕上的布条,就能准确无误地找出属于自己的婴儿,母子之间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感应信息。夏心玉带着几个医生走过来,她脚步很快,白大褂下摆随风敞开。一个产妇还没进病房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中的牛奶嘴塞到孩子嘴里,夏心玉叫住了她:“为什么不先喂自己的奶?”“我没奶。”
  “越不吃越没有。”她拿过产妇手中的奶瓶,转身交给一个护士:“什么时候真的没奶了再给她。”她说完了就走,言语简单,近乎生硬。她没时间多说话,而产妇笑嘻嘻地也不生气,知道是为自己好。
  夏心玉给一个软产道损伤的产妇做检查,一个护士走过来对她说有人找。
  “我现在没有时间。”
  “我跟她说了。她说她有急事,还让我告诉您她叫王,王,王什么纯。”
  “王纯?”“好像是。”
  夏心玉迈出病房,沿走廊向外走。王纯找她有什么事?是术后感觉不好?有并发症?作为一个从医三十多年的医生,夏心玉难得对某个病人有什么特殊感觉,却对女儿的这个朋友印象不错。女孩儿文静,很有分寸,年龄跟晓冰差不多,却成熟得多。她见王纯不愿对人多谈她的事,也就不问;但如果王纯跟她述说,她会劝她一句:不要太痴迷。
  推开产科印着“来宾止步”的玻璃大门,夏心玉见门外并没有人。人呢?当夏心玉的身影出现在走廊拐弯处的时候,王纯逃跑了:夏阿姨不是神父,神父应当与将要听到的事情毫不相干。她不能为了减轻心理压力就去冒险。想到可能面对的愤怒、鄙视、斥责,她不寒而栗。
  王纯骑车走了。已到下班时间,到处是车和人。呼机又响了,王纯打开来看,依然是“钟先生请你回电话”。她收起呼机继续走,边走边想:“她”现在在于什么?“她”是王纯在心中对晓雪的称呼。她很想见到“她”,悄悄的,不为“她”知道。她的内心相当矛盾,她想看看“她”生活的怎么样。如果很好,这会减轻她的压力但同时她亦会有情感的失落;如果不好,因为她而不好,她会自费但又会有一种满足。她越矛盾越想见到“她”,却完全不知去哪里才能见到。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她忽然想起她曾与钟锐一起去过丁丁的幼儿园,而现在正是接孩子的时间。
  幼儿园的大铁门紧闭,门曰集聚了黑压压的一群家长,晓雪挤在最前面。早晨分手时丁丁一再叮嘱“第一个来接我”,她答应了。大铁门刚一响,家长们马上停止了聊天,大门打开后便一拥面进,一个个嘴巴紧闭闷头向里走,还有的干脆小跑起来。还好,晓雪总算保住了“第一”的地位。
  丁丁今天学英语了,并且受到了老师的表扬;马思明中午睡觉尿床了,丁丁上小班的时候就不尿床;今天来了个新老师,新老师穿黑衣服;晚上的饭里有枣,苦……拉着妈妈的手,仰头看着妈妈的脸,丁丁把今天幼儿园的新闻一项一项报告。走出幼儿园的大门,妈妈把他抱上自行车了,他仍然不停地说着。
  “妈妈你知道‘伯那那’是什么吗?”“不知道。”
  “连‘伯那那’都不知道呀!告诉你吧,我只说一遍啊,是香蕉!”“噢,是香蕉!”“我还会好多呢,老师今天教的。”
  晓雪笑了,摸摸丁丁的头。她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像晓冰。
  姐妹俩长得很像,却又完全不像。如果说都是水,妹妹是溪,姐姐是潭。躲在幼儿园门边的树后,王纯想。“她”骑上车,走了。
  王纯赶快也骑上了车。骑了近半个小时,“她”拐进了一个胡同。
  开始王纯想,“她”是要由胡同里穿过去,因而当晓雪在一个小院门口下车,抱下丁丁,并搬着李进院时,王纯惊讶了。
  人们正在做晚饭,择莱淘未,一片忙碌。丁丁跑进去,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挨着个地打招呼。晓雪推着车子跟在后面,大家纷纷向她夸奖丁丁“真好”“真聪明”“真叫人喜欢”。东屋奶奶从屋里抱出晓雪早晨晾在院里的衣裳,告诉她,“中午这里下了阵子大雨,这雨下得邪性,打胡同口为界,外面没丁点雨星。”晓雪接过衣服说,“太谢谢了。”奶奶说,“嗨,都是街坊。”
  丁丁蹲在墙根研究蚂蚁,晓雪在水笼头下洗莱,身体向院门微侧。一络发丝垂下遮住了晓雪的限睛,她直起身,用胳膊把头发捋到后面,于是站在院外的王纯看到了她的脸,脸上神情恬淡。晓雪感觉到了,转头向院门的方向看,王纯赶快缩回脑袋屏息静气贴墙而立。又一个下班人归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她找谁。王纯咕噜了一句,骑上车,离开了这条胡同。
  呼机又响了,还是“钟先生”。王纯没回电话,她认为想要说的话电话里说不清,虽然还是得见一面,但得白天去,今天晚了,晚上去容易让人以为是一种暗示。
  钟锐很忙,他在做成立公司的准备。
  不久前,在计算机交易会上同他有约的报社张先生解除了约定,因为方向平说钟锐的产品与正中公司有着法律纠纷。钟锐不能不慨叹方向乎的能量和执著。张先生拿着产品找到了实力雄厚的千科软件公司,要求做出同样的产品。千科能形成今日之规模确有道理:它立刻从中发现了有价值的东西——人才。
  两天之后,他们找到了钟锐,提出了令钟锐抨然心动的合作条件:为他投资一百五十万元,两年后以产品退还;钟锐可自行成立公司,财政、人事、技术保持相对独立,他们只要求这个公司挂千科的牌子,是千科的子公司。这样的条件焉有不同意的道理?职方一拍即合。签定协议后,钱很快投了过来,钟锐租下了与自已小屋挨着的另外两间房子。这些天他同谭马一起,做着成立公司的诸多杂事:前天商场来为他们安好了订购的窗式空调,机房需要恒温;昨天邮电局来安了电话,今天上午通了;下午,工人来送定购的办公家具。这所有事的嘈乱、无绪、琐碎,弄得钟锐头都大了。做这些事实在不是他的强项。趁人不注意,他悄悄溜回了自己的小屋,没想到刚打完一个电话的工夫,满头大汗的谭马就找来了:“老钟,文件柜放不下,就差一厘米,你去看看。”
  “马上去。”
  “现在去!”钟锐只好说,他刚呼了一个电话,正在等回话。潭马斜他一眼,很响地关了门,走了。
  电话不响,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了。
  她为什么不回电话?可是她回电话他又能对她说些什么?非此即彼的选择在钟锐还有设想好的情况下来到了面前。
  谭马推门进来了,送来的办公家具总算基本安置妥当,工人们都走了,仅有的两瓶水被他们喝得一滴不剩,谭马一直渴着。
  这几天谭马对钟锐的状态很不满意,认为他避重就轻,心不在焉,马马虎虎,瞅空就躲到一边打电话,像个正在谈恋爱的小青年儿。得跟他谈谈,有事儿说事儿,这么着不行!钟锐两腿缩在椅子底下,脖梗抵着椅背,十指交叉放于腹部之上,一动不动。田马进来时他仍不动。潭马走过去,他还是不动,谭马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钟锐方猛醒一般拾起头来:“干嘛?””你怎么啦?”谭马审视他。
  “什么怎么啦?”“你不对劲啊!”“得了。走,吃饭去,想吃川菜还是粤菜?我请客。”
  吃饭时谭马特地要了酒,想让钟锐“酒后吐真盲”,结果还没等钟锐开口呢他先醉了。他边哭边把唱歌剧的前妻控诉了一番。故事是陈旧的,发生在熟人身上就有了新意。
  “……她和那个‘奥赛罗’上床半年多了,人家告诉我,我不信,说人家是嫉妒,可从此心里就不踏实。有一次我就说是出差,姚了个最远的地方说,新疆,然后突然闻回家。一开门我就感觉到了刚洗完澡后的水汽和香波昧儿。卧室的门没关,灯开着,一个胸前长着毛的高大男人站在我的床前,低着头,叉着腿,你猜猜他在于什么?……猜猜!”见钟锐摇头,潭马张着水汪汪的醉眼笑笑,拿把汤匙在自己小腹下比划了一下:“他‘滋滋’地往自个儿阴部喷香水!……就为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她把我甩了!我哪里不如人,不就是个子矮点吗?……”
  那天晚上谭马醉得站都站不住,钟锐费了很大劲才把他弄回去。一夜之后他再看到他时,潭马瘦小的身体似乎又编了一圈,头发蓬乱,黄灰着一张脑,脑袋上勒着根带子——他说他“头疼欲裂”——活像一个潦倒的小日本儿。他反反复复地跟钟锐说:“好好干,老钟,咱们这把一定要好好干,干出个样儿来让她们看看。………”
  “身高不足事业补?”钟锐开玩笑说。
  “对。”谭马蹬着两只眼,一点不笑,接着就开始跟钟锐谈工作:“架子已经支起来了,现在咱们最需要的是人。把乔轩弄来,他行。”
  “可以呀,你们是师兄弟,你去办。”
  “乔轩在那里一个月四千块。”
  “他才二十多岁,完全没必要早早地就把自己定位在钱上。……”
  谭马摆摆手,“他要是你亲兄弟,行;一般关系,光跟人说这个,没用。”
  “工资上,我们尽力满足他的要求。”
  谭马两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现在就去找他。”
  “你头不疼了?过几天吧。”
  “不头疼还不会有动力。”说着谭马就给乔轩拨电话,约好时间后放下电话就走了。
  谭马走后钟锐半天没动。谭马的故事和他的激烈反应使他受到了惊吓。尽管他一再对自己说谭马的情况和自己的不同,但他还是不能不联想到自己,不能不联想到晓雪。倘若有一天晓雪知道了真情,她会怎么样?不能再拖了,趁事情还没闹大,应该当机立断。
  王纯一看到小学校那白色的铁栅栏门、红砖的传达室小屋、屋边摇曳的绿柳,这些天来的怒气反感敌意就软化了、溶化了、消失了。她心跳加急,脚步不由得加快。她看到了他那间小屋的窗户。他在里面吗?他在干什么?“王纯?!”王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谭马。他就站在她的对面。她光顾看窗户去了。由于喜悦,谭马忽略了王纯脸上的窘色,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幸亏我晚走了几分钟,要不咱俩不就碰不上了?你来之前该先打个电话来的。噢,你不知道这的电话。你还不知道我们装电话了吧?……这些天,好多事。对了,你怎么样?真不巧,我还要去办事,跟人说好了。……走走走,一块走,边走边说,中午一块吃饭。”他话说得快而密,下意识地不给对方插嘴的机会。
  “我来找钟锐。他在上面吗?”谭马沉默了,片刻后说:“听我的话,王纯,不要太任性。”
  发热的头脑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王纯记起了此行的目的:“谭马,我现在才懂得了你以前说的那些话的意义。你放心,我已经成熟了。”
  看着王纯走远了,谭马才转身走开。他脑袋一下一下地跳着疼,发出“嘭嘭嘭”的巨响,迈步都得轻轻的,怕颠着脖子上的那颗头。他很想想想王纯找钟锐干什么,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做不到。
  计算机是关着的,钟锐在桌前看东西,一张一张地看,像是些表格。他看得很细,很专注,时时记下点什么,有人进屋都没发觉。他做事一向专注,这曾为王纯欣赏,此刻却让她愤怒。这屋里安了电话、空调,办公家具也换上正规的了,还添置了沙发,显然他一直在干,而且干得很好,很顺。别人为他吃不好睡不好没心情做事,他却什么都没耽误!王纯眼前模糊了,鼻子也开始发堵。她很想冲过去跟他唇枪舌剑理论一番,又想转身就走留给他一个无声胜有声的背影,只是鼻子堵得实在难受,泪水流了下来,坚持不住。她轻轻抽一抽鼻子,不想这轻轻一抽的声音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钟锐也听见了这声响动,他抬头后一愣,随后猛地站起,差点带倒了椅子。他绕过桌子几步来到王纯面前,伸开双臂,欲把这个满面泪水的女孩儿炮在杯里。不想王纯一歪身子,走到一边。钟锐跟过去,她又走到另一边,站着,扬着头,隔着泪水斜眼看他,白皙纤细的脖子由于忍着的哭泣而一抽一抽。钟税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从铁丝上拽下自己的毛巾,用开水细细烫过,拧干,递过去。王纯不接。钟锐不再请求了,强行营她擦脸。当那带着熟悉气味的热毛巾悟到脸上时,王纯“哇”地哭出了声。
  终于安静下来了,两个人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椅子上,相隔着一米的距离。钟锐本想坐在沙发上王纯的身边,被坚决地拒绝了。一只小蜜蜂不知何时误入屋里,扑到纱窗上上下左右焦急地徘徊着,钟锐伸手推开纱窗,小蜜蜂“柔”一声飞了出去,转眼消失在外面的晴空里。钟税收回目光,关好纱窗,回过头去。王纯的脸仍偏向一边,嘴巴紧紧地闭着。是的,不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都应该钟锐先说话的。钟锐说:“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没有得到回答,钟锐继续说,“从遇到晓冰后你就躲着我,呼你也不回,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王纯的头仍偏着。”我不知道!”王纯转过头来:“你让我感到陌生。从没有想到你还会说谎,而且说得那样熟练。看来是经常说谎吧,是不是?”“谁都可能说谎,只要不是出于恶意。”
  “那么,你打算永远说谎了?”“王纯,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对你说谎,我从来没有跟你隐瞒过我有妻子有孩子有家这个事实。”
  “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以前,我对你妻子的认识,仅仅只限于理论上。她在我这里是抽象的,不具体的,因为你从来不跟我她,不说她好,也不说她不好,你根本不提她,她在你那里好像不存在,于是我当然也就感受不到她的存在!”“这是我的疏忽。也许不是疏忽,我确实不想让你认识她,我伯那会使你感到不安、内疚,我了解你。其实她因你并无关系,这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自欺欺人!她明明跟我关系密切。”
  “这得看从四个角度上说了。王纯,我只是不愿意让你过多地搅到一些无谓的事儿里去,我想我能一个人处理的就一个人处理了,你能理解吧?”“能。可是现在我已经认识她了,就设法儿再像以前那样做局外人。”她话锋一转,“跟我说说她。”
  钟锐不愿意说晓雪。此时格外的不愿意,但不说点什么显然过不去,沉默了一会,他说,“你也认识她了,能不能先说说你的印象?”王纯深深吸了口气:“长得挺好。”她说完看看钟锐,钟锐脸上没有任何表示。王纯等了一会,又说,“很贤慧。”钟锐仍不言语,王纯接着说:“气质也好,听说她跟你是大学司学?”钟锐点了点头。
  经过一段很长时间的静默,再开口时王纯声音有些发颤,“我拿她跟我做了比较,我找不出自己比她强的地方,除了比她——年、轻。”
  “你就是这样看我?”“你让我还能怎么看?”“既然这样,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你必须说!”“好,我说。因为你比她年轻,所以我就抛弃了她而看上了你。自然,你也会有青春逝去的时候,到那时,我再另作选择……”
  王纯气得说不出话来,站起身就走。
  小学校的白栅栏门被锁上了、传达室老吕正在为自己准备午饭。没事的时候他通常坐在门口或窗前盯着大门,防止调皮学生、闲杂人员出入,有事时就锁上门,很负责任。午饭的主食是在街上买的半斤葱油发面饼,炸的酱。另外还有—块钱豆腐。
  把豆腐切成小方块,放在盐水里煮,盐水煮豆腐豆腐不老。煮开后连锅一起端下——若是冬天,钥就一直坐在火上——蘸佐料吃。佐料是四川人吃火锅时的正宗佐料:蒜泥、盐、香油。老吕是美食家。火锻里他最爱吃的东西是鸭血,北京到处是烤鸭,卸没有血。猪血倒是不少,老吕吃过一回,粗粗拉拉不说,还有一般于猪圈味。北京人不会吃东西!没有鸭血,只好以豆腐代之。
  豆腐已下进了锅,这会儿,老吕在剥蒜,忽听大铁门“咣当咣当”—阵乱响。什么人,敢在这里放肆!老吕把蒜瓣往碗里一摔,“腾”地起身,定到门口喝问:“干什么?”大铁门前的人回过头来,一张端端正正的小脸苍白,眼里有泪。老吕有些发慌,他不过是声高了点,小丫头也或不经事儿了。“等着,我拿钥匙。”他咕嗜了一句,转身回屋。等他拿着钥匙出来,妨娘已经不在’了。他向外看看。没有。偶一回头,他看到姑娘被钟锐半推半拥地向楼上走去,老吕拿着钥匙回丁屋,摇了摇头。
  钟锐让王纯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了她的身边。这次王纯没有任何表示,但这决不意味着她接受了什么,而是一种漠然。钟锐小心地注意着不触碰到她,不再触她。王纯双肘支着膝盖,双手托腮,双眼徽微下垂看着目光可及的某处,一动不动。
  “唉,我不过替你说出了你脑子里想着的话,你还生气,这不是自己气自己吗?”钟锐说。王纯不响,胞上一层细细的汗。钟锐起身,打开空调,关好门、窗,又给王纯倒了杯水,递过去。王纯不看,也不接。钟锐只好汕汕地把杯子放到一边。空调机嗡嗡地响着,室内温度很快降了下来。王纯仍然一概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钟锐知道不表态是过不了关了,又沉默丁一会,他说:“你看她看得很准。不光你,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这样看她,包括我。”王纯扭过股来,钟锐看着她,说,”可是,作为她的丈夫,我必定想要从她那儿得到一些别人所不可能有的感受……”空调机嗡嗡地响。
  “我早就想到过结束,早在认识你之前。你必须相信我,你是我们婚姻失败的结果,不是原因。我没跟你说她,是因为没的可说。说什么?这些年我和她之间就找不到一件可称得上是事的事儿,小吵小闹有,但总的来说,非常的平静平淡。刚结婚时的那点新鲜感过去了之后,就只剩下了一天天的重复,日子像是复印机复印出来的。王纯,你没结过婚,你无法知道,婿姻的致命伤不是那些大灾大难大起大落,而恰恰是这种毫无希望的死寂。比方说在监狱里,真正摧毁人的是什么?是吃苦受累干重活儿?不!是把你一天天地关在屋里什么都不让你干!人可以承受有重量有分量的压力,却很难受得了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压力。灾难打击总可以过去,过不击的是日复一日历久不衰的平静平淡!这种家庭生活是相当磨蚀入的,磨蚀的不光光是精神情感。在认识你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对夫妻的性生活就已没有了兴趣,一个月能有一次?恐怕都没有。我想可能是我不行了,直到遇到了你……”说到这,钟锐把手放在了王纯的肩上,那肩硬而冷。坚持了一会,钟锐觉着无趣,把手拿开了。
  “她为你带孩子,为你洗衣服做饭,为你搬到了那样的一个住处……”王纯终于说话了。
  “她为我做的是很多……”
  “但你仍然不知足。”
  “我知足,我满怀感谢,但是她要的不是这个!”“她要的是爱情。你的爱情消失了。因为你是男人。男人的天性就是要不断更新不断打破重建不断寻求新的刺激。没本事的没办法,只好守着一个老婆过,饿了糠也甜呗,但心里头冤得要命。有本事的就大不一样了。”
  “那么女人的天性是什么,——潭死水?”“女人渴望永恒渴望一劳永逸渴望缀一个人白头到老!”“王纯,你别跟这绕弯儿了,你不就是对我不信任么?””对,很对。要是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我宁愿现在就不要。”
  “我们俩不会的。”
  “根据什么?你和她当初不也是轰轰烈烈?”没听到回答,王纯搜索钟锐的眼睛,钟锐却把眼睛转到了别处。王纯失望了,站起身要走。钟锐看也投看她,伸手把她按住她。
  “听我说王纯,我从她那里感受到的也不是爱情,而是一种……怎么说呢,一种出于理智的迎合。她强迫自己迎合我,即使她根本不理解我、不赞成我也要这样做。这叫我感到累,感到沉重,感到无以回报。而她又需要回报,你懂不懂?”这时钟锐的呼机响了,是丁丁病了。看着钟锐匆匆地离去,王纯下定了决心,决定接受晓冰的邀请。
  晓冰、何涛到时,晓雪一家早巳到了多时。晓雪在厨房做饭,钟锐打下手。他们摁响门铃时,全家人,包括丁丁,一齐迎了出去。
  何涛被吓了一跳,晓冰也感到意外,她瞅个空把妈妈拽到一边:“妈,您这是干什么?”“我干什么了?”“您这么郑重干吗?让人误会!”
  看着小女儿急赤白脸的样子,夏心玉说:“让谁误会了?这个家你可以来,你姐她们也可以来。”
  晓冰无话可说,只好逐一向何涛介绍:“我妈。”“我姐。”“我姐夫。”
  “还有我呢!”一直眼巴巴等着介绍自己的丁丁见小姨没有这个意思,不由叫了起来。
  “啊,对了,还忘了一位重要成员,钟丁丁先生。”
  何涛郑重地与丁丁握手,全家人都笑了。
  “王纯呢,你不说她这周也要来玩吗?”夏心玉问晓冰。
  钟锐全身一紧。
  “又说不来了,怕你。”晓冰说。
  “怕我什么?”
  “你太正经,”
  “我那还叫太正经。难道非得夸你们两句才成?”
  “那倒也没敢指望。”
  钟锐跟着晓雪进到厨房,他心情复杂。王纯到的时候钟锐正在帮晓雪炸鱼,厨房里油锅滋拉响,独油烟机轰轰的,他们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你不说你不来了吗!”开门后晓冰高兴地大叫。
  “想了想还是来吧,我得为你负责啊。”王纯道。
  “嘘!”晓冰示意她小点声,“就是让你看看,我们还什么都没什么。”
  王纯笑了,“等我看了以后你再作决定吧。”
  厨房门开了,钟锐小心地端着一个大汤盘出来,身上帽子围裙套袖一应俱全。“瞧我姐夫,武装起来挺专业的嘛!”随后跟出来的晓雪冲王纯点点头,顺手在钟锐头上胡噜了一把:“徒有其表!你们去厨房看看,他下个厨房,后面得蹬着八个人收拾。”
  钟锐小心地将盘子放在桌上,一抬头看到了王纯,愣住了。
  “你好。”王纯说。
 
第九章


到了夏家王纯才明白,想割断一切远非易事,她甚至无法做到平静地注视钟锐。钟锐肯定也同样,他埋头往嘴里扒饭,眼皮子都不拾。晓雪看他一眼,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
  “呀呀呀姐姐,不像话了啊,妈妈、客人可都在这呢。”晓冰叫。
  “不是。你看你姐夫,一碗饭都进去了,菜一口没吃。钟锐,吃饭就吃饭,别净想你那些事。”
  “你弄丁丁吃饭,用不着管我。”他的态度有点生硬,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钟锐感觉到了这种感觉,强笑着对夏心玉道:“妈妈,这米饭米不错。”
  “晓雪带来的。”
  “就是没办法多拿。我们一人发了两袋子呢。”
  “发大米怎么不告诉我?”钟锐看看晓雪。
  “你不是忙嘛。”晓雪回道。
  钟锐被噎住了,幸而这时电话响了,是沈五—打来的。晓冰去接了电话,饭桌上总算有了新的话题。
  “晓冰,沈五一找你干什么?我看他对你像是认真的,你应当告诉人家你没有这个意思。”晓雪说。
  王纯把话接了过来:“得告诉人家你已经对别人有意思了。”
  “呀,王纯,我没说你你倒说起我来了。燕子可跟我说过你不少事呢,到现在有—个人提起你来还耿耿于怀。”
  “谁?”“请不要这么说话嘛!”晓冰和王纯会心地大笑起来,然后晓冰对众人解释道:“他们班有一个男生,写条子约王纯下课后出去谈谈。王纯说不行。那人把纸条翻过来,背面还有一行字:请不要这么说话嘛。”
  晓雪对王纯说:“挺好嘛。”
  晓冰意味深长道:“NONONO!与王纯心中的偶像比,他太嫩了。”
  钟锐似乎没听见饭桌上的对话,只一心全神贯注地吃饭。
  “晓冰,跟沈五一说以后不要再来电话了。”夏心玉说。
  “怎么说得出口?人家又不是坏人……”
  “晓冰不是说要找一个有成就的好人吗?有钱也得算是一种成就吧,怎么就看不上人家了呢?”王纯说。
  “因为呀,他太年轻。要为钱就得找年龄大的,至少七十岁以上,结婚后第一天爬长城,第二天上香山,第三天逛八大处,累死了算,好继承遗产。……”
  年轻人都笑了,钟锐也咧了咧嘴。夏心玉皱起了眉头:“这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笑声更响了,笑声中,王纯拿着碗起身要去厨房。
  “汤在砂锅里。”晓雪告诉她。
  “我也来点汤。”钟锐说着愿进了厨房。
  王纯夜灶前盛汤,钟锐站在她的身后,“你来这干什么?”“我是晓冰的朋友。”
  “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这意思。”
  外面晓冰叫道:“王纯,咱俩谁大?”王纯端起碗向外走:“我大吧,我下月二十一号的生日。”
  “妈,和你一天生日哎。王纯,今年我妈妈六十岁,大寿,到时候你来吧。一块过。”
  “太好了。”
  钟锐咬咬牙。
  由于老人和孩子需要早休息,饭后大家聊了会儿就散了。
  晓冰、何涛骑车向东。王纯骑车向南。晓雪一家打车,丁丁坐在司机旁边,钟锐和晓雪坐在后排。晓雷心情很好,今天一天还算圆满,特别是现在,钟锐同他们一起回家。他不说话,不说就不说,只要他回家,只要他们一家三日能团团圆圆地在一起。车在一处路口遇到了红灯,停下了。突然,钟锐睁大了眼睛,他从汽车的后视镜里看到了骑车赶上来的王纯:纤细、单薄。晓雪注意到了钟锐的表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此时恰好有两个小伙子超过王纯赶了上来,出现在后视镜里。车再次启动时,很快地将所有的自行车抛在了后面,晓雪悄悄看了看钟锐的脸,这张脸在路灯的映照下一明一暗。
  这天晚上,钟锐佼夜了家里。在出租车上时他下定了决心。
  他决心既已下定,就不想再在细节上过于认真了。晓雪安排丁丁在小床上睡下,然后铺大床。期待、紧张搞得她手脚发凉,她好几次停下手,深深吸气以镇定情绪。但是,钟锐虽说是住下了,并且同她睡在了一张床上,却没有进一步的内容。听到耳边响起睡着时的均匀呼吸声时,由于期待得过久过甚,晓雪的心都木了。
  中午下班时,单位里家近的人都回家了,家远的大多从家里带了饭莱,晓雪也去水房打开水,周艳则用电炉子热饭,满屋里飘香。绿化处的两个女孩儿拿着饭盒热饭来了,一进门就使劲抽鼻子:“好香!……呀,梅干菜蒸肉,自己做的?”“你给我做?”“一人儿吃饭还这么讲究。”
  “正因为是一个人。自个儿不疼自个儿就再没人疼了……来吧。”周艳用报纸垫着端下自己的饭盒,一个女孩儿把自己的饭盒放到了电炉子上,周艳看了一眼:“挺丰富嘛。你们家饭谁做?”“我爸。”
  “你妈很幸福啊。”
  “都这么说,就当事人自己不觉得。我妈总嫌我爸窝囊。”
  “甘蔗难得两头甜。顾家的男人,没本事;有本事的男人,不顾家……”
  有人敲门,屋里的三个人奇怪地对视了一下,这里是公共场所,根本不需要敲门。周艳去开了门,两个女孩儿定定地看着门口。
  来人是钟锐。
  “哟!……晓雪打开水去了,你坐!”周艳热情地招呼着。
  “不用了。晓雪说发了两袋大米,我来拉回去。”
  周艳引钟锐到屋角书架后放大米处,钟锐扛—袋上肩,出去了。
  “夏晓雪的老公?”女孩子问,周艳点点头。女孩子说:“长得够帅的。”
  “也有本事。”周艳神往地。
  “还挺顾家。”另一个女孩子头一点一点地说。
  钟锐返回来了,三个女人目送着他扛走了第二袋大米。
  晓雪拎开水回来,刚一进资料室的门,两个女孩儿就冲她喊开了:“哇,晓雪老师,你好幸福好幸福啊!”
  如果她们看到钟锐为晓雪买下的那套新单元住宅,不知该做何反应了。
  房子是贷款买下的,分期讨款,建筑面积九十八平方米。谭马知道了这事后很是高兴,他前妻巳正式确定了新人,正式通知他搬出去,有了房子钟锐就可以回家去住,他就可以接替钟锐在公司的住处。没想到这遭到了钟锐的拒绝:“你可以先在我隔壁那屋搭张行军床嘛。”钟锐说,说完了就走,不给谭马再说话的机会。
  正式搬家那天是一个晴朗干爽的日子,这之前晓雪、晓冰已经忙了多日。这天,她们在做最后的整理工作,钟锐开车去幼儿园接丁丁。爸爸的到来使丁丁高兴,他开来的蓝色吉普更让他兴奋不巳。
  “爸爸,这是我们的车吗?”“是我们公司的。”
  “那就是我们的。”
  车在不该拐弯的地方拐了弯。
  “爸爸,咱们去哪里?”“回家。”
  “走错路了。”
  “没错。”
  汽车驶进一个有花园有草地的小区,在一幢高高的楼前停下来,爸爸让丁丁下车。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丁丁不由得把小手放进了爸爸的大手里。爸爸拉着丁丁的手进了棱。
  “爸爸,咱们去哪里?”“回家。”
  丁丁强调:“现在去哪里?”“回家。”
  “我不跟你开玩笑。”
  “我也不跟你开玩笑。”
  他们来到了一个杏黄色的单元门门,爸爸从口袋里拿出一柄银光闪闪的钥匙,并用这把钥匙打开了门,丁丁惊奇地睁大了跟睛。
  “请进,儿子。”爸爸说。
  丁丁小小心心地向屋里走去,突然,他的小熊出现在鼻子尖前,接着是小姨的声音:“欢迎丁丁回家!”他推开举着小熊的小姨,向宽敞明亮的屋里跪去,在厨房里找到了正在做饭的妈妈。
  他的心立刻安定下来。妈妈的脸上带着笑,问:“喜欢吗?”丁丁点点头:“我总算明白了。”
  随后跟来的爸爸问:“你明白什么了?”“咱们又搬家了。”
  笑声顿时响彻在这套美丽的新居里。
  吃过晚饭,晓冰走了,晓雪在卫生间洗衣服,钟锐坐在丁丁的床边,给他讲画书。
  “想听哪个故事?”丁丁拿过书,翻了——阵,用小手指着:“这个:小、强、见、鬼、钟锐接过一看,哈哈大笑。“这两个字读‘惭愧’,不是见鬼。……小猴惭愧了。”
  丁丁惭愧了:“讲吧,快讲吧。”
  “在一个美丽的山上,有一只小猴于……”
  丁丁睡着了,钟锐关上台灯,轻轻出国,迎面遇上从晾台上晾衣服回来的晓雪。
  “我走了。”
  “你今晚还工作?”“我有点事。”
  “……路上小心。”
  钟锐离家后直奔王纯处,他要告诉她他的决定。来到楼下时他看了看三层的窗户,老乔屋黑着灯,不知王纯在不在家。他进楼敲了门,里面传出脚步声:“准?”她在家。
  “王纯!”
  王纯开了门,钟锐进来,欲往屋里走,被拦住了。
  “让我进去。……这儿说话不方便。”
  “他们不在家。”
  钟锐咽了口气:“我给她买了一套房子,房子很好,今天搬……”
  “没有用钟锐,她要的是一个爱她的丈夫。”
  “我不可能给谁我根本没有的东西。”
  “你可以努力。”
  “那么我们呢,就此打住?”“钟锐,我对你是一点没变,但你不可能要求我在熟悉了她、她们之后还会像以前那样简单。即使我能做到拉下脸来什么都不管和你在一起,我心里也不会好受。”
  “你只顾你,你为什么就不问问我的感受,我!”“你这不也是只顾你吗?”“我现在没有心情跟你斗嘴,我只求你一件事,生日那天不要去她们家。”
  “我已经答应夏阿姨了。”
  “那好,你去我就不去。”
  “你非要把事情闹得大家都知道了是吗?”“这是早晚的事!”王纯看了他——会,猛的转身进屋,关了门,剩下钟锐一人在黑洞洞的门厅里站着。钟锐很想冲过去敲门问个究竟,又想转身一定了之,正犹豫着,门外传来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并夹杂着说话声。那大嗓门像是老乔的媳妇,细听听,就是!还有老乔的声音。钟锐没假思索,拉开门向外就走,出来后他才意识到,出来也没有路。情急之中,他转身上了上一层楼的楼梯,被迫像贼一样躲在楼梯上看着老乔两口开门进屋。钟锐心里很不是味儿。
  晓雪在厨房里煎中药,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眯,静静的家里只有药锅于在”咕咕噜噜”的吟哦。晓雪站在灶前用筷子一下一下地在锅里用力地搅动。
  “丁咚——”晓雪吓了一跳,把药渣子撅出了一块。这是什么声音?“丁咚——”晓雪这才恍然悟道是门铃晌。钟锐又回来了?她又一想,他有钥匙,那么是谁呢?都十点多丁。她走到门口,问:“谁?”“我。”是周艳。
  晓雪开门后,周艳走了进来,鼻子上架一副硕大的黑色墨镜,使她看上去像早期电影里的女特务。进门后,周艳摘下眼镜,晓雪才看到她的眼眶肿胀青紫。
  “怎么搞的?”周艳摆摆手:“屋里说屋里说。”她又向里探探头:“你老公在不在?”得知钟锐不在后,她才放心地向里走去。
  这时的晓雷,没有心情接待任何人,甚至对周艳那吓人的眼眶,都没有想问问的欲望。“周艳,我火上还坐着药锅子,钟锐胃病犯了,正吃中药呢。”
  “你煎你的。”
  周艳倚着厨房门框看晓雪煎药,指着眼眶对晓雪说:“他打的。”
  周艳最近在跟一个人同居,有时在一起过夜,大多数时候是解决完问题男人就走。男人是电影厂的一个管道具的,姓林。
  “你不是说他对你挺好吗?”晓雪说。
  “是挺好,是我不好,我受不了他了。烧雪你说,一个大老爷们儿,在外面一点本事没有,没有剧组愿意用他,他就整天‘鼓处’在家里做饭扫地伺候女人,那有什么劲?一看到他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我就觉着天都阴了,这辈子完了。”
  “你呀,周艳,得先搞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说了,是我不好。以前,我还没离婚那会儿,我给我妹打电话。我问,你干吗田。她说,看电视哪。我说,做饭了吗。她说,他在做哪。我就想,呀,女的看电视男的做饭,那是什么滋味。现在他一来就进厨房给我做饭,什么都不让我动手,我‘擎等’着吃现成的。刚开始我觉着真幸福真温暖,长了就觉着没劲了。”还是你瞧不起他。”
  “是。一个家总得有一个行的。恢讲话了:男人得有事业,女人得有个有事业的男人。要是两个人都不行,这个家还有什么指望。今天他愿我商量结婚的事,我说不行,他就动了手。”
  “你不该跟他上床,这会使他觉着他对你有了某种权力。”
  “不上床也不行。我是把他当对象来处的,总得有一个全面的了解,那也是重要的一个方面。再说了,人只要没有那种关系,就总是端着,谁也看不到谁的真面目。我不是想尽快把这事解决了吗,拖拖就是一年,咱哪经得起拖啊。”
  “头一个就这样,够麻烦的。他现在还在你那?”“要不我跑出来干吗,大晚上的。”
  “女儿呢?”“放我妈妈家了。”
  这时,晓雪已把中药汁滗了出来,倒进一个保温瓶里,然后倒药渣子,剧药锅。一切完事后,她对周艳说:“对不起,周艳,我得给钟锐送药去,他在公司加班。”
  “中药,耽误个一次两次的有什么关系,都这么晚了。”
  “送到就回来,你帮着看一下丁丁。谢谢啦。”
  钟锐不在公司,晓雪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站在门口等。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不多,喧闹了一天的校园睡着了一般的沉寂,只有门口传达室小屋流泄出一小片黄色的光。看门人告诉绕雪,钟锐下午出去的,一直没有回来。下午他去接丁丁了,八点多离开的家,现在已经十一点了……晓雪直直地站在门口,甚至都没想到去晾台的扶手上靠一靠。她所有的精力、感觉都集中在了心里,肉体上已然没有了知觉。
  十一点一刻,钟锐回来了。快走到门口时,他才看到晓雪。
  没容他开口,晓雪先说道:“我来给你送药。”
  钟锐开了门:“丁丁呢?”晓雪进屋,“丁丁我总有安排,你吃药吧。”她放下药,自顾拿杯子,田杯子,倒水。
  钟锐看着她忙,片刻后问道:“晓雪,你到底为什么要来?”“你什么意思?”“你来……是想看看我在干什么,是吗?”晓雪停住了手脚,“是的。”
  “你看到了:我没在工作,我刚刚回来。你心里在想:他去田了?可你并不问。你为什么不问?”“那好吧,你说,你去哪了?”见钟锐不语,晓雪又说:“我知道你不想说,所以我不问。”
  尽管在意料之中,但这斩钉截铁的口气仍不能不使钟锐心惊,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知道什么?”“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家。我知道这个家,或者说我,已经叫你感到烦了,你总找各种理由不回来。现在你连理由都不屑找了。”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说?”“明摆着的事说了有什么用,不是找着吵架吗。”“我宁肯吵架,而不要……虚伪!”“你是说我虚伪?那好,从今后我决不虚伪,想吵架还不容易?前一阵我为我们总吵架后悔,下决心不再吵了,尽管这样做对我并不容易,可我还是尽量去做了。以后不会了,以后我会按照你的爱好去做的,你等着好了。”
  “这是你的威胁吗?”“威胁?我还有什么能够威胁你的?你有作为有成就有地位,我算什么。你在我这儿完全可以随心所欲无可顾忌,你根本什么都不必在乎。”
  钟锐词不达意地说:“好,咱们一言为定。”
  晓雪轻蔑地一笑,转身走了。
  钟锐被噎得没说上来话,气得把晓雪带来的药摔到地上。
  深棕色冒着热气的药汁流了一地。
  这之后的许多天里,他们互不理睬直到夏心玉生日的头一天,晓雪给钟锐打了个电话。“钟锐,明天是妈妈的生日,她这辈子不容易,咱俩的事最好不要让她知道,至少明天之前不要让她知道。咱俩明天就算演一天戏,好不好?”钟锐同意了,态度也非常好。晓雪的话让他伤感。
  次日,他们到达的时候,晓冰早来了,做完了所有小工的工作,厨房里碟是碟,碗是碗,整齐有序。晓雪一家一到,晓冰马上把围裙摘下来,系在了晓雪的腰上。
  “姐,姐夫,下步该你们了!”“菜还得等会炒吧,不是说王纯还要来吗。”晓雪说。
  听到这话,正往厨房走的钟锐停住了脚步。
  “马上炒,王纯不来了。”夏心玉说。
  晓冰补充道:“今天的日子,人家得和男朋友在一起。把菜给她留出来就是了,我给她送去。”
  钟锐在感到轻松的同时又感到了新的沉重。晓雪炒菜,钟锐打下手。他心事重重。
  晚上下班的路上,王纯给自己买了个生日蛋糕,等抱着回到住处,她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吃的欲望。她勉强说服自己用勺子挖着吃了两口,味同嚼蜡,就口含小勺呆坐了一会,然后起身,向外走去。她在门厅里碰上了刚刚从厕所里出来的老乔。老乔一只手还在裤挡处动作,见到她,赶快收回了系扣子的手,搭讪着:“出去啊……不穿上件外套?起风了外面。”
  “不用了,谢谢你。”
  老乔回屋后,许玲芳眼睛白着他说:“你倒是挺知道关心人嘛。”
  “邻居之间,见面打个招呼。”许玲芳哼了一声。
  王纯一人沿着马路边上走。果然起风了,秋风,颇有些寒意,她不由抱住了肩。这时一个骑车的小伙由她后面赶上来,“吱”的在她身边停住:“交个朋友?”王纯看他一眼,没咳声,继续向前走。
  小伙追上来:“交个朋友!”“我儿子都八岁了。”
  小伙微笑:“那有什么关系。”
  王纯气得大叫:“走开!”心想,他把我当成“鸡”了!小伙子“走开”了,王纯心情越发恶劣,转身往回走。
  老乔一人躺在被窝里看电视,他已经固丁,可是玲芳去邻居家还没回来。外面单元门响了,他欠起身子。结果回来的不是玲芳,是对门那个丫头。
  王纯回到自己屋里,才想起大门没关,又想起许玲芳说过的话,就又转回去把门锁好才回屋。她收拾了一下凌乱的房间,简单洗漱了一下,正要上床,就听到有人在扭单元门的把手,接着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擂门声和叫声:“插门干什么!”是许玲芳。
  老乔忙不迭地只穿着裤祝背心来开门。许玲芳进来了,敏锐的眼睛立刻看到了王纯屋门缝里泻出来的灯光,知道王纯回来了。她对老乔更加不依不饶,挥动着手里的毛衣钱叫道:“明知道我不在家你为什么要插门?啊,你插门干什么!”老乔小声焦急地,“你别嚷嚷,让人听到多不好。”
  “知道不好别干啊。”她用毛衣针挑挑老乔的小背心,“连衣服都脱了,你们到底都干什么厂。我出去才这么大点工夫,就把门插上了,啊?”老乔急于开脱自己,小声说:“不是我插的,我早就上床了。”
  许玲芳更火了,脸冲王纯的门骂起来:“没见过男人是怎么着,连有了主儿的都不放过……”
  王纯在屋里听着快气疯了,她起身拉开门就冲了出去:“你说谁?”“谁认说谁!”“讨厌。”
  “讨厌?我是讨厌,讨你的厌,碍你的眼。要不你能瞅点空就把门插上?以前你可是从来不知道关大门的,今儿怎么这么主动起来了。你得着什么了没有,怕是什么都没得着吧?”“我今天就是插门了,以后还要插,专趁你不在的时候插门,把你关在外面,气死你,活该!”王纯孩子吵架般一口气说了一通,拉开门跑出去了。
  许玲芳欲追出去理论,被老乔拼死抱住。她恨恨地把门“哗”地插上。
  王纯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她想开门,打不开,她又做不到像许玲芳那样不顾脸皮地大减大叫。站了一会儿,她冲动地下楼打电话,拨了钟锐的呼台。
  “请留言。”呼台小姐操着假声。
  王纯想也不想:“请速来我这里!”钟锐呼机响时,他们一家三日刚离开夏心玉的家正要上出租车。钟锐看了看呼机,拉开车门,对晓雪说:“你带丁丁回去吧。”
  晓雪把车门关上:“已经下定决心了?”“什么?”
  “最近你对家对儿子格外——周到,出于内疚还是为了,补偿?”钟锐转身欲走,晓雪一把拉住他:“她……是谁?”“谁是她?”钟锐心里一惊。
  “别再装了钟锐,这事我早就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还用谁告诉?这种事瞒得了谁也瞒不了妻子,除非她成心想欺骗自己。你一夜夜地不理睬我,碰都不愿意碰我,有多长时间了?几个月,半年?男人没有感情也得有夫妻生活,如果不是这样,那他百分之百是另有渠道了!”说罢她上了车,“砰”地关上了车门。
  钟锐另打了一辆车急急地向王纯处赶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王纯从未这样呼过他。
  钟锐赶到时,王纯正在楼前流连。两道汽车的光柱一射来,她转过头,立刻向这边跑来。车停下来了,钟锐从车上跳下来。
  王纯迎过去,直接冲进了他的怀里。钟锐什么都不问,只是紧紧地回抱住她。出租车调头走,灯光光校从他们身上扫过。一个骑车人正好看到了这—对在光柱中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她呆住了。
  是晓冰,她车把上还挂着为王纯送来的生日菜看。
 
第十章

晓冰一夜没睡,好不容易熬到妈妈起床出去散步,她迅速跳下床来,洗了把脸就出门厂。不能让妈妈知道这事,得让危机悄悄过去。
  晓冰去找何涛,他同学说他跑步去了。她又来到学校的操场,何涛一下子就看到了她,高兴地向她挥着手跑来。晓冰的眼前模糊了,泪水又涌了上来。从昨晚开始,她突然变得非常软弱,动不动就热泪盈眶。昨晚回家后,她要看电视,妈妈说这么晚了还看?就一句话,她大哭厂一顿,弄得妈妈不知所措。
  隔着很远,何涛就注意到了晓冰苍白的面孔和一双红红的、浸泡在眼泪里的眼睛。
  “怎么啦,晓冰?”晓冰的泪水“刷”地流了下来。
  何涛为她所说的事情震惊:“你没有看错?”“我但愿是我看错了,是做了个梦,是没有的事!可借,不是……何涛,我去找王纯谈谈,你找钟锐!”
  “我觉着应当先找你姐姐。”
  “这事不能让她知道!”
  “可她是当事人啊。”
  “她是我姐姐!”晓冰的语气突出了“我姐姐”三个字,“何涛,我们帮帮她,让危机悄悄过去。”何涛摇摇头。晓冰盯着他:“你不想管这事?”“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比如你让我找钟锐谈,谈什么?”“叫他不要再跟王纯来往……”“他能听吗?”晓冰咬紧嘴唇。何涛耐心地说:“现在碍着各方面的面子他们还有所顾忌,一旦已无面子可盲,就只能促使他们更快地走到一起……”
  “他们敢!……何涛,去找钟锐!现在就去!”“我可以去,只是,好不好。”“可惜我不是个男孩子,可惜我姐姐没有弟弟……”又一阵泪水涌出,堵住了她的喉头。
  “你就是个男孩子又能怎么样,去揍他一顿?”“你以为呢!”
  “赌气没有用……”
  “没用的别说!总之这事你不想管,是不是?”“不是。”
  “是!……我算明白了,说到底出事的是我姐姐不是你姐姐,伤不在你身上你哪里会感到痛?”说着她转身就走。何涛追去,晓冰跑了起来。何涛也迈开腿跑,没留神擅上一个刚从食堂打饭出来的老教师,馒头、茶蛋流通了一地。何涛不能不停下来帮忙收拾,他眼睁睁地看着晚冰远去。
  晓冰来到了王纯的住处。站在这来过多次的门前,她刚刚平复了一点的心又一次痉挛般地独紧,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抖。
  她握紧冰凉汗湿的拳头以镇定自己,好久,才敲了门。
  王纯被敲门声掠醒。她昨晚加班搞一个工作计划,到早晨三点才躺下。她紧闭着双眼没有动。敲门声又响了。老乔两口大约不在家,汉人座,她只好不情愿地问了声:“找谁?”眼睛仍然闭着。
  “找你。”
  王纯清醒了些,却没能听出来人是谁。“谁呀?”她声音中仍是浓浓的睡意。“夏晓冰。”
  睡意消失了,王纯赶紧下床去开门,心里隐隐感到不安。
  晓冰站在门口,冰冷、苍白、生硬。
  “昨晚赶了个东西,弄到早晨三点……你气色不好,怎么了?”王纯预感到了什么,嘴里说着话,眼睛看着晓冰的脸。
  “我昨晚一夜没睡。”
  “干嘛呢?”“睡不着。”说着,晓冰进了屋。
  王纯跟着进了屋。
  晓冰站在凌乱的房间中间,一言不发。王纯赶紧叠被,把扔在桌上的袜子、小衣服等飞快地收拾起来,同时拉出写字台下的椅子让晓冰坐,嘴上边说着:“幸亏你来了,要不我可能一直得睡到晚上。下午说好去公司呢……坐呀。”
  晓冰不坐:“我昨天晚上来过一趟了。”
  王纯住了手:“是吗?什么时候?我怎么没看到你?”她的话是过快过密了。“可我看到你们了。”她把“你们”二字咬得很重。
  王纯看看晓冰,两人的目光相遇了。片刻,王纯先躲开了,她无法正视晓冰,她垂下了眼睛。长久的令人难受的沉默之后,晓冰开口了,一宇一字如重锤在王纯脑上敲击。
  “我看到你们了。先声明一下,我昨天来绝无刺探的意思,我是一心想看看你赞不绝口的那位朋友。但我压根不知道也想不到他会跟我有关系……”
  王纯喃喃地:“我知道晓冰,我知道。”
  “你当然知道。否则你哪还会这样来利用我利用我妈妈利用我们全家,你躲还躲不及呢。”晓冰大口吸着气以使自己声音稳定,她不能在这个人面前掉泪,“瞧瞧那天晚上你们俩演的那出双簧戏……我不明白王纯,你怎么会这么成熟,这么冷静,这么冷酷?”王纯抬头,急急道:“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他,是你姐夫。真的晓冰,这你一定要相信我,至少在我找你帮忙的时候我是一无所知……”
  “就算是这样。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打算怎么办?”“我还没想。”
  晓冰惊怒道:“你还想怎么想!”“她……你姐姐知道了吗?”“我不会让她知道的。我妈妈也不知道。”晓冰的声音突然转为带着乞求的恳切:“王纯,我想我们能解决这个问题,让危机悄悄过去,不留痕迹……”
  王纯不响。
  “他们的关系过去一直很好。为了我姐夫,我姐姐不借放弃自己的专业,丁丁是她一个人一手弄大的。我姐姐在学校时学习棒极了,英语日语都特别好。要不是为我姐夫为了丁丁,她现在都该从日本留学回来了,英语托福也考取了[……”
  王纯困难地开口了:“晓冰,你是聪明人……”
  晓冰激动起来:“对,我还是现代人,我应当懂得你们的爱情,更应当懂得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算了吧王纯,现在你不要跟我谈什么爱情了,现在这词儿只能叫我恶心。爱情是什么,不过是喜新厌旧朝三暮四厚颜无耻巧取豪夺的一面大旗!……”
  这时王纯已经渐渐镇定了,她抬起头,看着晓冰:“我从来没跟你隐瞒过他是有妇之夫晓冰,但你那时完全不是这个态度。当然我理解你现在的变化,可你也应该用一种较为客观的态度来对待我。”
  晓冰气得要命:“什么是较为客观的态度?橡以前那样来称赞你的选挥你的行为?是不是还要我去找我姐姐谈谈让她同意给你让位?”“我从没提出过让他……钟锐离婚。”
  “这还用得着提?!”“就是真有这么一天,你也不能责怪我。”
  “得怪我姐姐活该!”“得怪他们的婚姻早就死了,就是没有我,也得有别人!晓冰,你为什么不去找你姐蛆谈谈,帮她分析一下作为一个妻子她究竟失败在哪里呢?”晓冰盯着王纯,她根本没料到王纯会是这个态度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王纯也勇敢地回视着她。晓冰的胸脯开始剧烈起伏,又要哭,这时候尤其不能哭。她想说几句强有力的话回击对方,但是她明白只要一张嘴,非得先哭出来不可。她无从发泄,猛地,她伸出拳头照王纯的肩头狠狠打了……拳。从小到大从没打过人,因而她的这个动作显得非常突然也有些笨拙。打完后晓冰转身便走,不是怕对方回击,而是自己的眼泪已然控制不住了。王纯由于完全没有防备,向后踉跄了一下,碰倒了放在写字台边的暖水瓶。暖水瓶倒地,泪泪的热水流出,如同热泪。她蹲下来,去收拾水瓶的碎片。手微微地有些发抖,一不小心,被碎片刺破了,鲜血顿出。她用另一只手捏任伤处,嘴巴倔强地紧闭着。
  晓冰一路哭泣着去找姐姐。父母离婚早,妈妈工作忙,从小,她就习惯于有事找姐姐,姐姐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避风港。多少个妈妈不在家的夜晚,她都是在姐姐温暖的庇护下才得以安然睡去。姐姐让她睡在床的里面,自己睡在外面,为她挡住黑暗中可能有的一切可怕的东西:上小学时,她所有需要家长帮忙完成的听写一类的作业,都是姐姐承担的;高考三天,每次走出考场,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直立于七月流火中的姐姐和她肩上、背上被太阳烤干的汗渍……
  资料室里静静的,晓雪一人呆呆地坐在阳光的徽尘中,手里拿着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却并不在织。门的响声打破了寂静,晓雪赶紧低头织毛衣。
  “姐姐。”
  “晓冰!”晓雪有些意外,她以为是周艳。“你怎么来了?”“路过。”晓冰环看四周,“你这够清闲的。”
  “要不我能要求到这来。”
  “你就不该到这来!”“你没家,你不懂。”就这个问题姐妹俩—一向有分歧,晓雪是主动要求由原来的财务处调出的,在处里压力太大,没结婚时还成。
  晓冰说不出话,只呆呆地看着姐姐。在姐姐雪白晶莹的额头上,她发现了一道以前没发现过的细细的皱纹,眼前又开始模糊了。
  晓雪边织着毛衣边又说了:“这花是刚跟人学的,特难。”织完那几针,她拿起毛衣端详着。
  晓冰赶快抹去眼泪。
  晓雪转头问:“怎么样?”“挺、挺好的。……给他织的?”“他呀他的,他是谁?没礼貌!”晓冰忍不住地:“姐姐,你整天这么织呀织的,烦不烦呀?””说话就该穿毛衣了,早干早了,烦有什么办法?”“怎么就没办法,不织不就行了?”“我要是你行,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
  晓冰根本不想开玩笑:“你出去看看,现在街上什么样的毛衣没有,你们又不是缺钱,省下时间干点什么不好!”晓雪诧异晓冰的态度,但还是耐心解释道:“但这种花样的毛衣我还真没见过有卖的。见人穿过,显得很有品位。你姐夫外面应酬多,穿着上不能马虎……”
  “我姐夫我姐夫!你又不是为他活着!”“你怎么了?”“我……”晓冰张口结舌。
  晓雪严肃了:“晓冰,你有什么事,说吧。”
  “姐姐,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感觉和我姐夫过得怎么样?”晓雪紧张起来:“就这么过呗,怎么了?”话已到嘴边了,看看亲爱的姐姐,晓冰开不了口。她改口道:“……他整天只顾他那些事,家里什么都推给你,你就一点不在乎?”晓雪明显地松了口气:“一个家,总得有个分工,等休结了婚就明白了。”
  “要是结婚就意味着失去自己,我一辈子不结婚。”
  晓雪笑了:“都这么说,等真遇上一个你爱的人,没准你还不如我……”
  “姐姐,你……很爱他?”“非常。”
  “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怎么回事,晓冰,出什么事了吗?”晓冰逃也似的离开了姐姐。
  晓冰半躺在家中的长沙发上看天花板,电话铃一响再响,她却一动不动。电话是何涛打来的,她——听到他的声音就扣了电话,再打来,她干脆不接。夏心玉下班回来正在换鞋,电话铃又响了,夏心玉叫道:“晓冰,接电话!”晓冰不接。夏心玉去接了电话.“找你。何涛。”
  “我不在。”
  “怎么回事?”“跟他说我不在!”夏心玉去回了电话回来,看着晓冰的脸:“你们吵架了?”晓冰搂住妈妈“哇”地大哭起来。
  第二天晓冰就病了,高烧近四十度,两颊呈深玫瑰红,嘴唇却毫无血色,夏心玉没去上班。下午,睡醒一觉后,晓冰烧退了些,夏心玉端来自配的糖盐水,让她喝。看着萎靡的小女儿,妈妈叹息着,现在的女孩子太娇气了,为一点小矛盾小挫折,就能搞得这么天翻地覆。她很想批评晓冰两句,但看着她那病低概的小模样,没有忍心。何涛又来电话,夏心玉放下电话后对晓冰说:“何涛来电话了,想来看看你,我同意了。”
  “他来,我走。”
  “不要太任性……”
  何涛来了,夏心玉开的门。“你们怎么了,何涛?”夏心玉小声地问。见何涛不说话,夏心玉又说:“去吧,在她房间里。发了一夜烧,才退下来。你陪陪她,我去买点吃的。”
  何涛来到晓冰的房间,看着晓冰如骤然凋谢的花似的面孔,心里很难过,却不知从何安慰。他在晓冰的床脚处坐下来。
  “你走。”
  “等阿姨回来我就走。”
  “我想睡了。”
  “我去客厅。”
  “你、走!”“我们现在不谈,等你病好了再说。”
  有敲门声,何涛走到门口,“找谁?”“夏晓冰在吗?”是一个男声,声音颇浑厚。何涛开了门,来人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衣服可体,一望而知衣服质地极好。
  “听说夏晓冰病了……”
  连晓冰病了他都知道,他是谁?是晓冰的谁?尽管知道自己这样做不礼貌,何涛还是看似无意、而实际上是有意地把对方堵在了门口。
  “请问贵姓?”“免贵姓沈。”
  沈五一!看来他还没有放弃晓冰。
  “沈先生!快请进来!”屋里晓冰招呼道。
  沈五一对何涛彬彬有礼地一笑,闪身进了屋。
  “我打电话来你妈妈说你病了,怎么样了现在?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没事儿,已经好了,谢谢你。”晓冰见到沈五一非常高兴,“沈先生,你现在有没有时间?”
  “有。”
  “我想搭一下你的车。”
  “可以。”
  晓冰忙不迭地下床。何涛想制止她,“你去哪里?”见晓冰不理他,何涛又说:“等夏阿姨回来你再走好不好?”沈五一也说要不就再等一等,反正他一晚上都没事,但晓冰坚持要马上走,语气态度非常急切。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她差点忘了,要搁以往,忘了也就忘了,但是今天,她非去不可。走到门口时,何涛试图再一次阻拦她,“晓冰,你刚刚退烧……”
  晓冰愤怒地扒拉开他的手:“我的事,我们家的事,跟你无关!”钟锐晚些时候知道了晓冰找王纯的事。
  晓冰从王纯那里走后,王纯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夏晓雪。那天傍晚,躺在晓冰的床上,晓雪坐在床脚处,对她说不要怕,说一定安心养好了身体再走。晓雪的那份温和,那份友爱,此刻格外的强烈清晰,使她不敢再想。她找出创可贴包上手指就匆匆离家了。
  能找的人只有钟锐。
  钟锐正在和谭马谈事,她顾不上潭马了,直截了当地把钟锐叫了出去,三盲两语说了发生的事情。
  钟锐拉过王纯受伤的手指,半天不语,最后长叹一声:“为我受了这么多的苦,精神上、肉体上……该早下决心的,徒然让所有的人跟着痛苦……”
  王纯有些紧张:“你想怎么样?”“事已至此,只有摊牌。”
  “绝对不行!”“长痛不如短痛……”
  “知道。但是不行。”
  “为什么?”“不知道,说不清。我只是觉着现在就这样我难以接受,再等等。”
  “等什么?”“再过一段时间。你和她再过—段时间,也许你们真的像书上说的不过是一时危机……”
  “哪本书上说的?”“好多书上都说。这段日子我看了好多这种书……”
  钟锐优郁地笑了,摸了摸王纯的头发。王纯闪开他的手:“快说,怎么办,到底?”“已经说过了。”
  “不行不行。”王纯苦恼地摇摇头,“咱们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办法有。”钟锐顿了顿,说,“放弃你。”王纯呆住了。钟锐站起身:“好了,去公司上班吧,我也要工作了。走,我送你下去。”
  “不要送。”
  “定吧,从今开始我们不用再躲着人了。”
  “不要!……还是按我说的办,你和她再过一段,好好过一段。”
  “我不想再欺骗谁了,包括我自己。”
  “求你了钟锐,你得为我想想。”
  “你到底怕什么?”“怕我自己。”
  “动摇了?”“我需要时间……”
  “干什么?证明已无需再证明的事?”谭马推门进来,这两个人明显无视他的存在的行为让他愤怒。本来他早就要跟过来了,无奈正迟疑的工夫,被独到这里的老乔培在了屋里。老乔听说了他们成立公司的事,要求工作,翻来覆去那几句车轱辘话,大有不给答复就不走的架势,令谭马不胜其烦。突然间,他想起他们正需要老乔的儿子,于是说:“要不这么着,你动员乔轩到我们这来,成的话,你就也来。”“搭配着?”“搭配着。”“成。”谭马这才脱身过来。不想他一进门,屋里两个人立刻都闭了嘴。他明白了,这两个人之间已经有了秘密。他看着他们,等待解释。他们都是他的朋友,他有权要求解释。但是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中,王纯对谭马勉强—笑,低头匆匆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两个男人。
  “你和她……怎么回事?”谭马直接问道。钟锐不说话,这等于给了潭马一个明确的回答。谭马不由悲从中来:“钟锐,咱可不能吃着锅里的霸着碗里的!”钟锐依然坚守着沉默。他决定下班后——等晓雪下班后——回家。
  晓雪没去上班,请了假,今天是她的生日。结婚以后,特别是有了丁丁以后,她几乎没有过过生日。小孩儿过生日图个好玩好吃,老人过生日图个子女孝敬,少男少女们图个热闹风光,她图个什么?每天正事还忙不过来呢I但是今天她想为自己过个生日,这是一个把全家召集到一起的理由。上午,她收拾了屋子,买了菜,择好,洗好。午睡后,又把丁丁从幼儿园接了回来。
  她需要个伴儿,哪怕是个孩子。可是丁丁在家里待不住,回来没几分钟就跑下楼找小朋友们玩去了,家里依然只剩下晓雪——个人。多少次了,她想给钟锐打个电话,已经打了,通丁,但到最后一刻,她又把电话挂了。她怕。没有结果时还可以希望,万一打通电话钟锐说不能回来,她就连希望都没有了。此刻,她心里慌慌的没着没落,她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却又想不出来,一切都是感觉,没有事实。晓冰那天突然而至,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意思?她后来打去电话问,却得知晓冰病了。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呢?丁丁在楼下草坪上奔跑,后面跟着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儿,都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满头大汗。晓雪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又离开了。可是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事要做,处处整齐洁净纤尘不染,现在炒菜还为时过早。她又回到窗曰,想叫丁丁回家,丁丁却说:不!晓雪决定现在就给钟锐打个电话。她像濒死的人想去抓住生命的绳索、此刻哪怕是听到钟锐的声音,也会让她心里安定一些。
  钟锐昨夜写软件的流程图写了一夜,上午王纯走后,他又继续弄了—上午。中午,他被谭马逼着睡觉去了,这期间谁来电话找,谭马一律说“不在”。晓雪的电话也是他接的,他不熟悉晓雪的声音,因此也没有例外。
  晓雪慢慢放了电话。她似乎早料到钟锐的“不在”。他经常不在公司里。这些时间,他都在哪里?干什么?跟谁在一起?她不知该再干什么好了,拿起什么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从这屋走到那屋,又从那屋走到这屋;精神恍倔,身体轻飘飘地好像没有质感。
  她来到厨房,目光从各处缓缓地,一寸寸地掠过:雪白的瓷砖,晶莹翠绿的蔬菜,锃光瓦亮的炉灶……她来到处前,忙立许久,伸出一只手去,没点火,打开开关。煤气“咝咝”地响,她一只手放在开关上,一动不动。
  “砰”,门被推开,丁丁跑了进来:“妈妈!”晓雪哆嗦了一下,“叭”地关了煤气,回过头去:“嗯?”“喝水!”
  “在客厅茶几上。”
  丁丁跑过去,端起妈妈晾夜那里的水杯,“咚咚咚”地把水全部喝完了又想向外跑,被晓雪拉住了:“丁丁,给爸爸打个电话。”
  “我没有时间。”
  “丁丁!”丁丁只好听话地拨通了电话。“请找钟锐。”丁丁说。晓雪脑袋紧挤着丁丁的脑袋伸着耳朵听。
  谭马立刻判断出来找钟锐的是谁。“钟丁丁先生吧?钟锐在睡觉,他昨晚打夜班了,我去给你叫一下?”丁丁看看妈妈,妈妈摆手。“不用叫了。”丁丁说。说完后又看看妈妈:“还说什么?”“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叫爸爸回来吃晚饭。”
  丁丁完成了任务,又要出去玩。
  “丁丁,在家里玩吧。”晚雪说。
  “一个人玩没意思。”
  “妈妈跟你玩。”
  “不想跟妈妈玩。”
  “跟妈妈玩吧,啊?”“不……”
  “跟吧,啊?”晓雷双手揽住丁丁的两肋挠他痒痒,丁丁痒得直笑。晓雪也笑:钟锐在公司里,是她多心了!秋日的太阳收走了它最后一丝光线,丁丁从窗前的椅子上爬下来,跑到餐桌旁,对妈妈说:“我真的饿了。”
  桌上摆着许多菜,都已经不冒气了。妈妈说必须等爸爸回来才能开饭,丁丁眼巴巴地在窗前看了许久,没有爸爸。
  “再等一会行不行?”“不行了。”
  “你不是跟爸爸说叫他回来吃饭吗?他不回来肯定会打电话来的。……哎,刚才电话里叔叔确实跟你说他会告诉爸爸的,是吗?”丁丁烦了:“我忘了!”有人上楼来!晓雪一把按住了丁丁的胳膊,示意他别出声。
  脚步声近了,在门口停了下来。丁丁欢呼着跑去开了门,来人是晓冰和沈五一。晓冰手里抱着一束花,沈五一拎着一个生日蛋糕。
  “姐姐,祝你生日快乐!”晓雪无法掩饰心中的失望,强作笑容地招呼着客人,“你好,沈先生。”又对晓冰道:“本来想带丁丁回家的,妈妈说你感冒了,怕你嫌乱……你的病好了?”“没有,带病来的。幸亏沈先生的车。”
  晓雪又对沈五一说:“总是麻烦你。”说着接过其手中的蛋糕,“谢谢了。进来坐吧。”
  “还没吃啊。”晓冰看着满桌子的莱。
  “正准备吃。”
  “妈妈非要等爸爸!”晓冰和晓雪同时沉默了一下:沈五一懂事地不说什么。晓雪打破了沉默:“你们吃了吗?”“没哪。就等着上这吃呢,我可是饿坏了。”晓雪忙张罗摆筷子摆椅子。晓冰沈五一也跟着张罗,丁丁跑来跑去,家里热闹了起来,至少表面看是这佯。
  钟锐正在这个时候到了家。丁丁先看到的他,大叫:“爸爸!”沈五一从桌边站了起来,同时看看晓冰,等她做介绍。
  晓冰仍坐着,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好像没有钟锐这个人。
  晓雪紧张地打圆场:“钟锐,丁丁的爸爸。沈先生,晓冰的一位朋友。”
  两个男人握手,问好,客气地笑着。晓冰仍无话。晓雪瞪晓冰一眼:“坐啊,沈先生你坐。”
  晓冰起身,扭身去了厨房。
  晓雪强压怒火,对钟锐说:“你吃了没有?”钟锐摇摇头,晓雪又对沈五一道:“你们坐,我去拿筷子。”也进了厨房。
  招呼客人的责任责无旁贷地落在了钟锐肩上。
  “沈先生做什么工作?”“做中介。用早先的话说,就是二道贩子。”
  “不搞实业?”“不。我有自知之明,我没有你们那样的学问。”
  钟锐赶紧摆手,表示绝非如此,一边在心里紧着寻找新的话题。他一时找不到,屋里静默的瞬间,厨房里的谈话声传了进来。
  “你怎么了?”是晓雪极力压低的声音。
  “没怎么。”晓冰声音很高。
  “晓冰我跟你说这日子是我过不是你过,你帮不了忙也不要帮倒忙!”“就这日子你还能过?要我说趁早拉倒!”
  “你懂什么?”“我是不懂,不懂你这是怎么了。以前你多聪明多能干,现在整个就是一个农村小媳妇儿,旧社会的!……”
  客厅里的两个男人如坐针毡。
  “你小点声!”“就不小点声!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当了个破经理吗?上大街上看看,这种人多得都堵塞交通!……”
  “咣”!接着是“哗啦啦啦”,不止一个瓷器被摔破的声音,钟锐“腾”地立了起来,沈五一按住了他的肩。
  是晓雪把手里的一摞盘子捧到了地下,晓冰惊呆了。晓雪嘴唇哆嗦着:“你走,晓冰。”晓冰扑过去欲抱住姐姐的肩,晓雪一把甩开她,也不看她,重复道:“快走。马上走。”
  晓冰走到厨房门口站住了,突然脱口而出道:“姐姐,你真不知道吗?他、他、他,他有外遇!”
  尽管早在猜测之中,一旦得到证实,晓雪脑子里仍是“轰”的一声,炸了。
  乔轩回家了,老爷子打电话召他回来的,谈他下岗的事,动员他去钟锐的公司,以便能把自己也带过去。乔轩对他爸的这事打心眼里不以为意。虽说同样是失去工作,但轮到他爸身上就不能叫下岗,下岗是应当工作的人没有了工作,而他爸,五十多了,就该着把工作的权力让给他人。好比同佯是死,有的叫天折,有的就得叫寿终正寝。当然话不能直着说,老爷子够伤心的了。他只有曲意敷衍:“爸,您没看看报止的招聘启事有没有合适的?”“有合适的我就不找你了。”
  小乔伸手拿过老乔身边的那堆报纸翻看,老乔说:“甭看,没用。都是要三十五岁以下,一米七八以上的。我就纳闷了,这到底是招聘哪还是征婚哪。”
  “爸,我在我们公司干得好好的,不能为一点小事儿说走就走……”
  “‘一点小事儿’?你爸失业是‘一点小事几’?!”
  “对不起对不起。……爸,您能不能先缓一缓,缓几个月,容我想想办法。家里要缺钱的话我这……”
  老乔断然道:“我已经跟你妈说了。”
  “说什么了?”“钟锐公司要录用我。”
  小乔若有所悟:“您主要是不愿意让妈失望……”
  “她信任我了一辈子,她认定我是个人才……”
  “您当然是人才,但是您得跟她讲讲道理,比如长江后浪推前浪……”
  “我说过我已经跟你妈说过了!”“那就这么着,你每天早出晚归去上班,等到有了新的去处后再告诉她事情的……部分真相。说你不爱在钟锐那里待了,说你炒了他的鱿鱼,怎么样?”“听着挺好,可惜啊,不灵。你去上班到时就得按家里交工资吧,这工资谁给你开?”“我们刚发的工资,给您三千。一个月交七百能交四个月呢。”
  老乔接过钱来,同时嘱咐道:“四个月内你得想出办法来。”
  有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接着是钥匙的“哗啦”声,乔轩紧张道:“我妈!爸,钱!快找地儿把钱放好!”老乔手忙脚乱地把钱放在立拒顶上的箱子下面,弄了一头一胞的土。这时许玲芳由外面进来了,老乔转过身对着她挤出一脸的笑:“回来了,玲芳……”
  该着老乔晦气,还没到晚上,事情就暴露了。玲芳找毛线,她正给者乔织毛衣,灰色儿的,差一点线袖子收不了尾。她恍惚记得立柜上的箱子里放得有线,去拿,于是,随着玲劳拖箱子的动作,老乔塞在箱子底下的钱“啪”的落地。整个过程老乔都在场,但他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钱落地的瞬间,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是什么?”许玲芳拾起了钱。
  “我看看……”
  “钱!”“钱?多少?哪来的?谁放在那里的?”许玲芳数钱,数完了,一声不响地看看老乔。老乔做关心状:“多少钱?”“你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不知道好。”玲芳收起钱,表情高深莫测。
  “是不是……乔轩放家里的?打个电话问问,我去打。”
  “往哪打,大晚上的?这事等明天上班时间问问乔轩,不急,又不是少了钱。”她说完把钱掖在兜里,转身出了门,刚—出门,眼泪就掉下来了。不用说,这是老乔的私房钱,她去找邻居田大妈,找她给拿主意。
  “男的要是偷着攒私房钱,不是有了外遇就是有了外心。”田大妈说。许玲芳更是伤心欲绝,一双眼睛哭得像免子似的红红的。“你现在不能跟他闹,不能打草惊蛇。得先稳住他,等确实抓住了把柄……”
  “我知道是谁!”
  “谁?”“我们家住着的那个小狐狸精!”“不能吧,两人相差那么大。”田大妈不好说哪里相差那么大,只好含糊其词。
  “男的不在年龄。有才就行。”
  “这事可不敢乱猜。你家老乔人是不错,但要说是跟王纯那小丫头,恐伯他………身体上也顶不佳吧。”
  “嗨,他呀,有句话怎么说的?……身残志不残!”见老婆一去不返,老乔心里慌慌的,搭着肚子不争气,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自管要饿,老乔决定出门去吃饭,一来裹腹,二来排忧。走了半道他才想起兜中没钱,又向回返。回到家里,仍是没钱,他便去敲王纯的门,想借钱,顺便借了这月的“工资”。没想到他才走进王纯的房间,被正回家的玲芳撞个正着。玲芳记盘纸各着田大妈的话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悄悄进了屋,眼睛,耳朵高度警觉着。他只在那屋待了一小会就出来了,这一小会当然不会“成事儿”。接着老乔下了楼,许玲芳来到窗前,目光冷峻地送丈夫远去,同时稍感安慰地注意到:他独自成行,身边没有王纯……
  这天晚上不到十点,许玲芳就上了床。她想老乔若这时回来,就给他一个脊梁。不想她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仍不见老乔的踪影。她有点慌了,以往老乔这么晚不回来而不说一声,是绝没有过的事情。忽然她想起会不会趁她没注意的工夫他溜进了王纯的屋里?但她又安慰自己说这不可能,他俩想出事儿有的是机会,何必非得她在家的工夫?但那念头一经产生就再也难以打消,且在她心中越烧越旺。许玲芳一个翻身坐起,贩上鞋直奔王纯屋里而去。
  王纯屋屋门紧闭,只有门下泄出的一线光亮。钟锐在王纯屋里。
  钟锐是被轰出自己家门的。晓冰说出了那句话片刻后,晓雪出来了,“你走!”她说,当着那个姓沈的客人和孩子的面。他想说几句什么,还没张嘴,晓雪又说:“你走!”他不得不走,在冻结了一般的气氛中。出门的那一刻,他感到屈辱,但紧接着,他又开始为晓雪难过。他想返回去,但没有勇气,他得等晓冰和那个姓沈的走了后再说。但一直等到十点钟,仍没有动静,他只好离开了。
  他来到了王纯这里。
  王纯一眼就看出他的精神不好,担心地问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决定什么都不对她说,不能再让她分担什么了。他就对她说他这几天一直在加夜班,总共只睡了五六个小时,有点累了。这话也是实话。她让他在她床上躺一会儿,他听话地躺下了,居然睡着了。许玲芳就在这时擂响了门。钟锐睁开眼睛,王纯冲他摆摆手。
  “谁?”
  “王纯!开一下门!”
  “我已经睡下了。”王纯说。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本来,她这时要是开了门,什么事也没有,钟锐是和衣躺着的,翻身就可以起来,对方顶多是怀疑,但没有证据。王纯设想这么多,只是本能地不想让许玲芳进来打搅,哪里想得到许玲芳此刻是抱着一定要敲开这屋门的决心。见王纯不肯开门,许玲芳把田大妈叫了来,眼睛都急红了,她断定她家老乔就在这屋里,全然没想到老乔这会正醉在一个小酒馆里。
  “王纯啊,我是田大妈,居委会田大妈。派出所委托我们查事儿,请你开一下门。”
  屋里,王纯不知所措了。钟锐说:“开门!”起身去开了灯。
  许玲芳、田大妈争着挤进了门,看到了钟锐。
  许玲芳惊讶地失声叫道:“钟总?!”
 
第十一章

许玲芳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一对男女。明摆着的事儿,她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王纯有些横,钟锐伸手握住她的手,对她笑笑。五纯立刻勇敢起来。
  “许大姐、田大妈,什么事?”
  田大妈张口结舌,暗地里伸出一根指头戳戳许玲芳的大腿,叫她说话。
  “你们俩……怎么回事?”许玲芳愣愣地问了一句。
  “不是说派出所叫你们来查事儿吗,什么事?”王纯坚持问道。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许玲劳反问。
  “派出所叫你们来的?”钟锐道。
  “哟,还挺横!”田大妈终究不敢假传圣旨。
  “知不知道你们这种行为的性质?”钟锐毫不客气。
  “对不起,对不起……打扰打扰。”经过了几秒的时间,许玲芳总算清醒过来,顿时像打了针兴奋剂,立马伶俐了。她边连声道歉边拉着田大妈退了出去,满脸掩饰不住的笑。
  门关上了,钟锐扭脸看了看王纯,王纯正好也在看他。他对她笑笑,王纯也想回他一笑,却没有成功。
  门外,许玲芳和田大妈并没有离去,双双挤着趴在王纯屋门上听。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这时,单元门被推开了,老乔跌跌撞撞地进了家,看到了趴在王纯门上的两个女人。
  “干什么呢你们?”
  许玲芳一回头看到了老乔。老乔脸色惨白,两只眼睛犹如两颗晶莹的红石榴子儿,浑身的酒气像谁刚打碎了一瓶子酒。
  许玲芳惊呼:“你喝酒了?”
  “……陪客户喝了点。”
  许玲芳忙过去扶他,田大妈对老乔不感兴趣,仍趴在房门口着迷地听着。老乔走到自家门口,又想起田大妈来,对许玲芳一摆头;“你叫她给我……走!”田大妈只好恋恋不舍地走了,老乔两口子进了屋。
  “就你那身子还能喝酒?什么客户还得让你亲自陪着,上级不是说了反对三陪嘛!”许玲芳边沏茶倒水拿毛巾地忙活,边道。想到以往所有的猜测全都是子虚乌有,她对丈夫格外温柔。
  老乔不屑解释地挥挥手,忽然紧急道:“快,快拿家什来!”他要吐。
  许玲芳炮弹般冲了出去,房门被她“咣”地撞到了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隔壁王纯被吓得哆嗦了—下,钟锐伸手疆住她的手。
  “手怎么这么凉!
  “王纯摇摇头不抬头。钟锐说:“不要太紧张,什么事都没有。”王纯仍不说话。钟锐说:“真的,这样更好。”
  王纯还是不语,只是更紧地靠住他。钟锐用手梳理着胸前王纯青亮的发丝,慢慢道:“是我太疏忽太粗心了,我替你想得太少——你的处境心情,周围环境的压力,我总是想自己多……”
  王纯把脸更深地埋在了钟锐胸前。
  老乔吐空了胃里的秽物,感觉舒服多了,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见他情况好转,许玲芳急不可待地要报告新闻。
  “哎,老乔。”
  “干嘛?”老乔没睁眼,睁不开。眼睛已经开始粘糊了。
  “父听我说!”
  “说。”
  “出大事了!”老乔已发出了微微的鼾声。许玲芳推推他:“老乔!”
  老乔不理,死了一般,许玲芳只好做罢。她收拾老乔的衣服时,意外地发现了兜里的—沓子钱,数数,七百多!
  她第—个冲动是想把钱收起来,想了想,又原封不动地装了回去,刚才还充满柔情的心再一次坠入冰窟。
  次日老乔醒来时,许玲芳已经准备出摊夫了。老乔一睁开眼睛就嚷嚷头疼。”你安心在家歇着,我给你们单位打电话请假。”许玲芳说。
  老乔点点头,又猛地睁眼道:“不,不用!”“为什么?”许玲芳盯着他。
  老乔醒悟到自己的失态,挣扎着起来,“我歇不了,今儿还跟人约了件事。”
  “跟什么人约的什么事?”
  “你管那么多干吗!”
  “到底跟什么人约的什么事?”
  老乔有些奇怪地看了许玲芳一眼,但没多想,说:“客户,谈工作。”
  “那好,我们一块走。”许玲芳说,她也不安排老乔的早点。
  “你走你的,晚了。”老乔说。
  “晚就晚吧,大不了少挣几块钱。你这个样子出门我不放心。
  老乔没有退路了,只好强打精神跟许玲芳出门。出门后他装模作样地上车、换车,硬着头皮来到钟锐的公司。—路上,许玲芳寸步不离开他。要进门了,老乔说:“你放心去吧,都到这了。”
  许玲劳点点头:“悠着点干。”
  老乔不耐烦地:“知道了。”他又想起了一件事,从口袋里掏出从王纯处借来的七百块钱:“这月的工资,昨天忘了交给你许玲芳心里—阵轻松,但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行动。她接过钱来:“那我走了?”
  老乔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笔直向院里走去,直走到估摸许玲芳不见了他才回过头来。确认许玲芳已经离去后,老乔向回转,原路退了出去。直到老乔走远了,许玲劳才从大门旁避身的凹处闪了出来,跟上去。
  老乔从一辆公共汽车的前门上了车,许玲芳在车开之前从后门跳了上去,胖大的身躯异常灵活。老乔下车,许玲芳也下车,老乔东拐,许玲芳也东拐,老乔站住,她也站住。许玲芳巧妙地借着人、物的掩护,始终没被老乔发觉,也没被他甩下。老乔来到了一个小规模的集贸市场,进去了。—路上,他熟门熟路地不断与人打着招呼。在一个设在大树浓荫下的鞋摊前,老乔像到了家似的停住了,不用请,自己就坐在—厂修鞋师傅修鞋旁边的小凳上。师傅正在干活,嘴里含着钉子,腾不出空来跟老乔打招呼,只笑着点了点头。老乔也微笑着致意,坐踏实后,有滋有味地哼起了京戏。一个姑娘过来,坐在老乔对面的小凳上,脱下了脚上的旅游鞋给修鞋师傅,边把那只没穿鞋的脚架在了另—条腿上,脚正好冲着老乔。老乔哼着戏文忽然觉着不大对劲,抽了两下鼻子证实了自己的感觉后,开始寻找臭源。他看到了那只没穿鞋子的脚,又看了一眼那个衣着鲜亮的姑娘,起身踱到了一边。
  目睹这一切的许玲芳大惑不解,继续尾随而去。
  老乔转到了一个菜摊旁看人卖菜,正遇上一个老太太嫌菜资。老乔说:“不贵啦,这菜都是大棚里长的,上价就高。”又对卖莱的中年汉子说:“你也多少让一让,让一毛,一块钱一厅,大家都不容易。”买卖双方在他的说合下皆大欢喜,于是老乔也很高兴。
  躲在不远处的许玲芳满脸堆满了问号。
  不紧不慢走走停停,把所有的菜摊逛了—遍之后,老乔抬眼看了看,见鞋摊处那个站娘已经不在了,他这才放心地踱了回去。
  修鞋师傅嘴里已没了钉子,可以说话了:“乔师傅,去哪了?”
  “你没闻到刚才那丫头脚上的味儿?”
  修鞋师傅“嗬嗬”地笑了:“原来是给熏跑了。”
  “都呛人!”
  “还是没闻惯,闻惯了,就闻不到了。”
  “干什么都不易啊!”
  “混饭吃呗。”
  又聊了会儿,老乔起身了:“到点了,走了。”
  “还早呢,再待会儿。”
  “不待了,再上别处溜达一圈就该回家吃饭了。”
  “慢走啊。”
  “回见。”
  最后这段话许玲劳没有听见,其实听见听不见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在老乔重返鞋摊前,满腹狐疑的许玲芳已给钟锐的公司打了电话,接电话的人告诉她“本公司没有姓乔的人”。许玲芳呆住了,她为丈夫的诡秘行为做过种种猜想,却一点儿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她再也没心思跟踪了,摊儿也不出,晕头胀脑地直接回了家。
  到了下班时间,老乔不慌不忙地往家走,碰到邻居他和颜悦色地打个招呼,看到摔跟头的小孩儿就上前把他扶起来。优哉游哉,转悠了这半天,他头也不那么疼了。推开家门,许玲芳正在门厅里洗排风扇。
  “你在家啊,我这一路还正发愁中午吃什么呢。”老乔进了厨房,掀锅开柜地找了一气,一无所获,就问:“玲芳,没做饭啊?”
  许玲芳头也不抬:“没时间。”
  “来来,我来擦!”
  “走开!”
  老乔这才发现她情绪不对,他小心地蹲下身子,闷:“玲芳,你怎么啦?”
  “没怎么。”
  老乔很男子气地:“有什么事跟我说!”
  许玲芳翻翻白眼:“说什么?”
  老乔没辙了,只好拿出老办法:“玲劳,我可是饿了,上午忙了一上午,马不停蹄口干舌燥……”
  “我都看到了。”
  老乔一惊:“你看到什么了?”
  “你都干什么了?”
  老乔语塞片刻,结结巴巴地:“玲芳,我、我、我我……”
  许玲劳拍腿而起:“‘我’什么你!还想再编瞎话骗我是不是?”
  老乔嗫嚅地:“你听说什么了?”
  “你根本就没被录用!”
  老乔强打精神;“谁说的?”
  “谁都说!谁都知道!有本事该找谁算账找谁算账去呀,甭就知道回家哄骗自个儿老婆!我活这么大岁数要强了几十年,到头来却让你给丢尽了脸!
  ……”她开始抽咽。
  “玲芳,你听我说……”
  玲劳不听他说,自顾道:“……当姑娘那会我也是一顶一的,铁姑娘、女代表,追求我的小伙子不计其数。”
  “是是,那是。我至今不忘你当年的风采。”
  “当年?实话跟你说吧,现在还有一个人因为我终身未娶,孤身一人。”
  这下子老乔不服气了:“他一直在找,找不到……”
  许玲芳轻蔑地看他一眼:“他告诉你的?”
  “人家都说。那人有羊角疯。”
  “嫉妒!纯粹是嫉妒!”
  老乔大意地:“嗨,谁会嫉妒他啊,没什么可嫉妒的。”
  许玲芳气坏了:“是啊是啊,追求我的都是些没人要的货色,我也是没有什么好人要了才跟了你的,你是不是心里觉着很委屈?……”
  老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一个战略性的错误,忙道歉道:“对不起玲芳,我承认我是有一点嫉妒。别生气了,走走,有话进屋去说。”他半拖半拉地把许玲芳弄回屋里,为老婆倒水拿毛巾地忙活。待对方平息一点后,他又诚恳地道:“玲芳,你听我说,这事也许有我想得不周到的地方,但我本意却是好的。我不能看你受到这个打击,我宁肯自个受苦。你以为这些天我心里好过吗?有家不能呆,大夏天的跑外面晃荡,回到家里还得在你面前充大个儿,日日为了交给你的七百块钱发愁。可我总想,咬咬牙也就过去了,等有了新去处再告诉你这些事免得你跟着我着急上火。你血压一直太高,你要是倒下了我还有什么呢你说?……”
  许玲芳被这一番话感动了,抱着老乔大哭。老乔也哭了,边哭着边继续诉说:“我对不起你玲芳,我没本事……”
  “你什么样我清楚,这事不怪你。”见老乔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许玲芳又说:“这是报复,是报复!”
  “报复?报复我?”
  “报复你。我一直和对面那丫头关系不好不是?可咱哪知道那丫头跟钟锐还有一档子关系呀。”
  “一档子什么关系?”
  “男女关系!”
  “玲芳,这事可不敢乱说!”
  “乱说?俩人就差堵在被窝里了!
  当时居委会田大妈也在场,你不信我行,还不信组织?”
  老乔大惊。
  这天,钟锐正在机房和谭马等进行样板测试,许玲芳到了。一身黑西服套裙,长统袜,半高跟皮鞋,完全是按她想象中的职业妇女要求自己的。套裙的透气性能不太好,是涤纶一类产品,再加上挤车,她出了一身的汗,化妆品和上汗水,把脸上的汗毛孔都腻住了。进门前,她先用手纸仔细地把脸上的油汗蘸蘸干,然后调整好心态,推门而进。
  “钟总,你好。”她同时不忘冲屋里其他在场的各位点一点头,一举一动尽力透出职业妇女应有的大方和干练。
  钟锐戒备地看看她,“你好。……对不起,我这正忙。”
  “耽误不了您多少时间。”
  钟锐对谭马等道:“你们先弄着。”他出了机房,带许玲芳进了他的办公室。许玲芳四处打量道:“条件不错嘛。有本事的人到底不一样,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您有什么事?”钟锐打断了她。
  许玲芳在钟锐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试着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以显得随意和自如,但做不到,裙子太窄了点。她只好作罢。钟锐没坐,靠桌沿站着,一副不想多说话的样子。许玲芳不在乎,她心里有底,今天,主动权在她的手里。她是这样开场的:
  “放心,钟总,别的事跟我无关,我只管我们家老乔。”
  “老乔?”钟锐颇有些意外。
  许玲芳很得意,但没有流露出来,而是很诚恳地道:“老乔需要工作,您看可否到您这里?”
  “这里不需要老乔。”钟锐又补充了一句:“不需要他这种业务的人,请你们谅解。”
  许玲芳沉吟片刻:“钟总,有些事我想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见钟锐看她,她又说,“不错,我和王纯是有一些小摩擦,但绝无根本的利害冲突。我一直很喜欢她。摩擦产生的主要责任在我,毕竟我是老同志,受党的教育比她要多些,不应该得理不让人……”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一人做事一人担。”
  “担什么?”
  “那事跟老乔没关系,他的工作问题还请钟总多多关照。”
  钟锐这才明白了许玲芳的思路,但他没说什么,只简洁道:“我说过,公司里不缺人……你没有别的事情了吧?”
  “就是说,钟总不肯原谅了?”
  “我们之间根本谈不上这个。对不起,我很忙,没事情就请回吧。”钟锐站起身想送客。
  许玲芳岿然不动:“请回?那么容易?钟锐,这半天我一直给你留着面子呢,你要是给脸不要就别怪我了。”
  钟锐并不感到意外,只静静地等待下文。
  “我认识钟总的夫人。”见钟锐没有想到这个,许玲芳得意地一笑:“本人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今天既然来了、就要解决问题。”
  “随你的便。”
  “钟总无所谓?”
  “有所谓。可是——不怕!你爱找谁找谁去吧。”
  许玲芳“腾”地站起身,横钟锐——眼,转身要走。
  “等等!”钟锐在身后叫她。
  他害怕了。许玲芳想,但她脸上没有任何得意之色,相反,是一副更加诚恳的样子。她用息事宁人、推心置腹的口气道:“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做,何必呢。俗话说,宁拆千座庙不破一重婚……”
  “不不不!我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我们家的地址?”
  许玲芳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她尖声道:“好好好,你有种,咱们走着瞧!”她向外走了几步,又立住,对钟锐道:“就不想听听我的计划?”
  钟锐不响。
  “我知道这事你根本就不怕你老婆,也许你正巴不得她知道了跟你闹离婚你好……另找新人。我不傻。我找你老婆不是让她跟你闹,是让她去找你的心上人!让她到她们单位去揭发那个不要脸的第三者,让她抬不起头,见不得人,让她这辈子别想再翻身!”说罢她又要走。
  “站住!”
  许玲芳心中又涌出一丝希望,她站住了。回过头去,她眼里露出恐慌。钟锐正一步步向她走来,满脸凶色。
  “你……你想干什么?”许玲芳向后倒退着。
  钟锐走近她,直逼着她的脸道:“如果你敢那么做,我……”他一把揪住许玲芳的衣领,另一只拳头不由紧紧地摄起。
  许玲芳脸都白了,尖叫道:“你、你、你是男的!”她在提醒对方好男不跟女斗。
  钟锐一手拉开门一手把许玲芳搡厂出去:“给我滚!”
  许玲芳走了。钟锐在椅子上颓然坐下。谭马过来叫他,他摆摆手让他先出去,他需要时间把发生的事情理一理……他得马上跟与这事有关的另外两个人联系,要赶在许玲芳之前。王纯好办,给她打个电话就成,晓雪呢?
  一桌子菜几乎没怎么动,钟锐就招呼小姐结账,何涛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结完账,两人起身,都不再说什么,一齐向外走去。走到门外,分手前握手时,钟锐说:“拜托了。”
  “放心,我现在就去。”
  “……等她下班吧,去家里谈,她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何涛点点头,走了。他没走几步,钟锐又叫住了他:“叫上晓冰!”
  何涛站住,停了几秒钟,回过头来说:“要是我,就愿意由你亲口告诉我。”
  钟锐沉默许久,然后说:“你说得对!”
  钟锐决定去晓雪单位。他不能去家里,家的环境,还有儿子,会使他难以开口谈这件事的。
  资料室里,周艳和晓雪刚吃完各自的午饭,晓雪正从壶里倒开水到饭盒里、周艳从包里拿出—包赃衣服,又从立柜下面拉出盆和洗衣粉,对晓雪说:“我去水房洗衣服了。”她总是把衣服带到单位来洗。晓雪点点头,用筷子拨着汤上面的油花。周艳边走边自我解嘲:“也是没办法。水电费蹭蹭地长,我们孤儿寡母的……”声音随着她消失了,诺大的屋里只剩下晓雪一个人,周围静静的。晓雪拿筷子的手停住了,整个人静静地止住了。她征征地看着什么,但是目无定处。
  钟锐早到了,看着周艳离开后才往资料室走。轻轻地推开门,他一眼看到了坐在阳光的微尘中发怔的晓雪,心又沉了沉。
  “晓雪……”他尽量轻地叫了一声。这轻轻的一叫还是把晓雪吓着了。她一看是他,竟紧张地站了起来。钟锐避开晓雪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坐。”他说。
  晓雪坐下了,腰板挺得很直,像是随时准备着起立。她的样子令钟锐难过。钟锐隔着一把倚子,也坐下了。
  “你们下午几点上班?”
  “什么?”
  “下午几点上班。”
  “噢,一点半。”
  又没话了。钟锐站起身,在紧挨着晓雪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了,晓雪竞吓得身子向后仰了仰。
  “晓雪,我来……我想……我们该谈一谈了。”晓雪嘴唇紧紧地闭着。钟锐只得硬着头皮独自:“我……我……我对不起你。”
  晓雪笔挺地僵直着,似乎呼吸都没有了。钟锐不忍看她,低下了头:“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请你原谅。”
  晓雪突然急急地道:“我原谅!”
  钟锐脱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见晓雪看着他,他说:“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说,你觉着,咱们俩这样下去、好不好……”
  “我原谅你钟锐!”她声音里含着乞求。钟锐难过地摇了摇头。晓雪绝望地:“那你要我怎么样?”
  钟锐嘴唇动了动,几乎无声地:“……分手吧。”
  此话一出,二人同时震惊了。
  “……为什么?”
  “为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
  空气凝固了,不知又过了多久,晓雪突然爆发了:“不!说!为什么!”
  “还用得着说吗?”
  “你根本就没有拿得出来的理由!”
  “就算是这样吧。”
  “那我不同意。”
  “你可以不同意。”
  两人的声音都不自觉地高了起来。
  门外,端着湿衣服正要推门面人的周艳停住了脚步,侧着耳朵倾听。
  屋里,晓雪怒火万丈,猛的当胸抓住钟锐的衣服;“我不同意你就别想!
  当初你死气白赖追我,想要就要想扔就扔,那么容易?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我牺牲了我的全部包括专业。结婚六七年了,你从来不知道咱家的面放哪里油放哪里,你的衬衣袜子放在哪里!
  钟锐,我的时间我的青春我的专业不能白白牺牲,我是为了你,你就是我生活的希望和寄托!
  你以为轻飘飘地说上一句‘我对你没感情了’就能把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这只是你们男人的逻辑强盗的逻辑!
  我不会放你的钟锐,因为,谁也不会放弃他生活的寄托和希望!……”
  周艳惊讶得嘴巴都张开了。她没有想到!
  屋里,钟锐试图拉开晓雪抓住他衣服的手,无奈晓雪抓得很紧。他用了些力气甩开了晓雪,晓雪没站稳,—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她站了起来,一步步走过去:“动手了?没有用,我就是不放你,死也不放你。”她扬手一个耳光打在了钟锐的脸上,“听到了没有?我、不、放、你!”
  打起来了!竟敢跑到我们的地盘上动手了,还反了他了!—对一不成、二对一没有问题,何况还有个天时地利与人和!
  周艳热血沸腾地破门而入,嘴里高声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钟锐看她一眼,走了。
  晓雪一屁股坐在了椅子里。
  “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又有新人儿了?”周艳关切地问。
  晓雪摇摇头,她不想说。周艳却认为是否定的意思,她叹口气,开导晓雪:“甭听他的、他那是蒙人!男人我太知道了……”
  晓雪无知觉般。
  吃罢晚饭,许玲芳撂下筷子就去换衣服,预备出门。老乔坐在桌旁,表示着不同意:“不能那么做,缺德呀那么着。老话说了,宁拆千座庙不破一重……”
  “废什么话!”许玲芳费劲地系着职业女装的裙扣,“你净替人家想了,谁替你想过?”
  “这是两码事。”
  “可不是两码事怎么着?他那边在搞大姑娘,你这边饭都快吃不上了。不行,这事越说我还越得管了!”
  “你管不了!
  他那人的脾气我知道,越硬越不吃。要我说,你今儿就不该去找他。”
  “照你这么说,这事我还就管到底了。我这人的脾气你也知道,还偏就不信邪的!”
  “有什么用嘛!”
  “不为自个我还为别人呢。我今儿就去找夏晓雪。我了解过了,那人是个仁义人儿。她肯定不知道她男人在外面的那些操行。”
  ”你这不是给人添堵吗?”
  “要是你在外面有这种事,我就愿意有人能及时告诉我——添堵也愿意!”
  老乔没词了,许玲芳向镜中的自己看了最后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玲芳!”老乔急叫道。许玲芳已经不见了。
  晓雪正在家里洗腿上的灰土和伤口,去幼儿园接丁丁的路上,她和一辆汽车撞了,确切地说,是她把汽车撞了。那辆汽车停在路边,她骑着车子一头撞了上去。当她连人带车向地上倒去时,脑子里的念头是,幸亏车上没带丁丁。洗好了腿,她又给丁丁洗澡,洗衣服,收拾房间,……直忙到丁丁睡着。她没吃晚饭,不饿,也就忘了。事情都做完了,屋里没有了丁丁的声音,显得空落落的,晓雪的心里也空落落的。电话也怪了,一晚上了,趴在那里没吭一声,晓雪怀疑它坏了,拿起听了听,正常。她放下电话,又拿了起来,一下—下地拨。她呼了钟锐。片刻后,钟锐的呼机在屋里响了起来。她没敢直接给他打电话,想呼他试试,他要愿意呢,就回个电话,不愿意呢,就算了。谁知道他竟把呼机放在了家里,成心不让她找到他吧?晓雪坐在沙发上,咬着食指的指尖想。屋里的顶灯关了,沙发拐角茶几上的台灯亮着。晓雪伸手关了灯,又打开,再关,再开,最后把手放到了亮着的台灯上,神情专注地体会着台灯的热度。门铃响了。
  “谁?”她问。
  “姐姐!”晓雪开了门。
  “我出去办事,路过这里。”晓冰说。
  晓雪让妹妹进来,突然问:“她是谁?”
  “谁……是她?”
  “就上次你说的那个,外、遇。”
  晓冰看看晓雪的眼睛,看出来她真的不知道。钟锐还没有找她谈过。晓冰从何涛那里听说了这事后,放心不下,特地约何涛一块来看看姐组。何涛从学校直接来,估计也快到了。她几次下决心要把一切告诉姐姐,—旦面对姐姐,却开不了口。“钟锐,你这个懦夫!”她不由在心里咒骂道。
  “晓冰!”
  晓冰避开姐姐的眼睛:“不知道。我……我也不过是猜测。”
  晓雪更愿意相信这个解释,但她仍不能放心:“猜测?……根据什么?”
  “……第六感觉吧。”
  “你的感觉不一定不对,他现在不愿在家里住,也常常不在公司。对了,他今天还去找我了,谈,分手……”
  “说别的了吗?”
  “别的,什么意思?”晓雪眯起了眼睛。
  晓冰回答不出了,急得直冒汗。幸而这时门铃响了,她以为是何涛来了,赶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妇女,不认识,却有些眼熟。她裹一身套裙,人是人,衣服是衣服,两不搭界,看着很别扭。
  “你是……夏晓雪?”
  “我是她妹妹。您是……”
  “我是王纯的邻居。你姐在不在?”
  晓冰头“轰”的一声,没容她再想什么,晓雪已经迎出来了。
  “您请进。”她把客人让进了客厅,许玲芳反手关上了门。何涛来了,一看晓冰的神情就知道有事:“出什么事了?”
  晓冰面色苍白:“何涛,你的主张是对的,应当由我们先告诉姐姐。”
  紧闭的房门开了,晓雪送许玲芳出去。她神情镇定,在门外还同许玲芳道了再见。但一候许玲芳走出门,门关上了,她就再也支持不住似的倚在门上站住了,头低低地垂着。
  “姐姐……”
  晓雪指起头来,惨然一笑:“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你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我像个傻瓜似的被蒙在鼓里,像个傻瓜……”
  “姐姐!……”
  “最后还要一个外人来告诉我……”
  “姐姐,你听我说——”
  “别说了。你们回去吧,我要睡了。”
  晓冰和何涛只好走了。
  晓雪又去卧室看了看已经睡着了的丁丁,她见丁丁睡得很好,就去门厅里换衣服换鞋,然后打开门,出去了。
  天已经不早了,许玲芳仍大睁着两眼想心事。
  “关灯睡吧?”老乔说。
  “你说,会不会出事啊。”
  “出啥事?”
  “我一个同事的闺女,情况跟那个——”她用嘴向王纯屋的方向努了努,“一样,是个第三者,后来,被她情人的媳妇儿用水果刀在脸上拉了七八刀,破了相,连公安局都惊动了。”
  老乔也有点担心,嘴上说:“不会吧,夏晓雪不会是那号人。”
  “碰上这种事可难说。免子急了还咬人呢不是?”
  “那也不伯,出了事公安局找不着你。”
  “公安局是不会找我,可要真出了事,出在咱家里,也窝囊不是?”
  这时大门响了,许玲劳“嗵”地坐了起来,伸长耳朵听:来人先向北屋走去,开了门,进去,一会儿又出来去了卫生间,片刻,传来刷牙洗脸的响动。是王纯。许玲芳重新躺下了。
  “几点了?”
  老乔先摸起床头的眼镜戴上,再去看表,还没看清,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许玲芳一个高从床上蹦起来,老乔想告诉她“王纯在外面呢”,还没容他张嘴,许玲芳已经出了屋,赤着两片脚。
  门厅里,王纯含着一嘴的牙膏沫子,正要去开门,被许玲芳一把扯了回来。她吃惊地刚要发问,许玲芳用手捂住了她的嘴,不容分说地把她推进了她的屋,并匆忙地说了句:“不要开灯不要出来!”就关上门,走了。王纯惊魂不定,心“扑扑”地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谁呀?”门厅里,许玲芳问。
  “许大姐,我,夏晓雪。”
  王纯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吱呀”,门开了。“哟,是你呀。对不起,让你等了,今儿我们躺下的早了点。”
  “她住在哪屋?”
  “她”?是我么?找我干什么?王纯站在黑暗里,一动不敢动。现在全看许玲芳的了。
  “谁?……噢,王纯啊,她还没回来。”
  “这么晚还没回来?”
  “是不是在公司加班?”
  “我刚从她们公司里来。”
  “通常她这时候要是不回来一般就不回来了。”
  “那我走了。”
  “不进屋坐会儿?”
  “不了。”
  接下来是一阵脚步声、关门声,许玲劳进了屋。一切都静下来了。王纯倚着门出溜到地上,瘫坐着半天没动。
  许玲芳抹着折腾出的一头汗,爬上了床。
  老乔看她一眼:“你知道你这叫什么?……抹布擦脸,找不利索!”
  许玲芳恨恨地扇—了自己一个小嘴巴。
  钟锐怎么也睡不着,起身去隔壁谭马处要了片“安定”。
  “睡不着是不是?光棍不好当啊。这点就不如人家外国,看着合适,先睡着,结不结婚的,另说……”
  钟锐没理他,拿了两片药送到嘴里,也不用水,一伸脖,干咽了下去。半个小时后,他沉沉睡去。
  这时,几乎整个城市都睡了。
  一个人悄悄推开门走了进来,无声无息来到了钟锐床边,然后站住,久久地看着他。钟锐睡得像个婴儿。来人看了一会,猛地伏在他身上紧紧抱住了他。钟锐被惊醒,吓得大叫:“谁?”伸手开了床头的灯。
  来人仍伏在他的身上不抬头。是晓雪!
  “晓雪?你这是干吗!”
  晓雪不说话也不抬头。
  钟锐使劲推晓雪:“起来晓雪,快起来!
  隔壁还有一个人呢,叫人撞上了像什么样子!”
  “那有什么关系?我今天就是睡在这儿也合理合法。”
  “晓雪!”
  “我心里难过得要命,帮帮我,钟锐……”
  “你先让我起来,……”
  “想想人活着真没什么意思啊……”
  “起来起来晓雪,你先在那坐会,我也起来,咱们好好聊聊……晓雪!”
  晓雪不动。
  隔壁似有些响动,钟锐急了,一使劲翻身坐起来,晓雪向后跌倒在地上。钟锐吓了一跳,赶快跳下床过去扶她,晓雪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腿:
  “钟锐,回家!”
  “晓雪!”
  “今天的事是我不好,我以后——定不这样了,回家吧,啊?”
  “不是为今天的事晓雪,这你知道。”
  晓雪绝望地:“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们的婚姻已经死了。”
  “我哪做的不好你跟我说,我可以改,你说吧,说呀。”
  “你没有什么不好,就这个家来说你付出的比我多得多,要说不好,是我不好……”
  晓雪急急地:“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从前的事咱们就当没发生过,从今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咱们三个人。你在外面安心搞你的事业,我保证家里的事不要你操一点点心……”
  “晓雪,你以前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对此,我很感谢你。问题不在这,问题在于,”他稍停了一下,“你觉着像我们这样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吗?”
  “我觉着有意思。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可以改。”
  钟锐耐着性子:“你没有什么需要改的,改了,就不是你了。”
  “你的意思是,我压根就不是你需要的那类人?”
  “你是好人,我也不是坏人,可好人和好人未必就是好夫妻。”
  “那你当初为什么非要找我?”
  “当初的我和现在的我是两个人,当初的你和现在的你也是两个人。人是变化的,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里完全可以是不同的人,这体难道不明白?”
  “我还是我。”
  “你不是你了。”
  “怎么?”
  “当初你给我的最强烈的印象是聪明自信。还有,清高……”
  “你不用激我,没有用!”
  “小声点!”
  晓雪声音越大了:“做都做了还怕什么?!”
  钟锐穿好了裤子,“你要不走,我走。”他说着就向外走。
  晓雪一下子堵在了门口,二人四目相对,对峙。
  “你到底要干什么?!”
  “跟我回家。”
  “我说过……”
  “你要离婚,但是我不要离,我!”
  “如果这样咱们只好法庭上见了。”
  晓雪被激怒了:“法庭上见?见什么?”她终于说出了她一直回避的名字,“王纯吗?”
  钟锐一字字道:“你给我听着,咱们的事,跟王纯没有关系!”
  “哈!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她做掉的孩子是谁的?莫非她也跟你一样,有一个第三者?”
  钟锐动手拉她,晓雪用死力对抗,争斗中发出很大的声响。
  隔壁睡着的谭马被吵醒了,他听了听,起身下床,开门向外循声走去。
  两人的争斗暂告一段落,晓雪气喘吁吁头发散乱部依然死死堵在门口。
  “……六七年了,我把我最好的时光都给了你,给你做饭洗衣服生孩子带孩子,我为了什么?……”
  “为你自己。”
  “知道就好,我是为了我自己,为我自己能有一个圆圆满满的家!
  告诉你钟锐,我不是苦行僧个是受虐狂,你别指望我在自己的根本利益受到威胁时还会逆来顺受保持沉默!”
  “我太了解你了,对你我从来没存在过任何幻想……”
  “所以你就采取这种方式,想一走了之。没那么容易!
  孩子你得管这个家你得管!”
  “我管,没问题。这样,我回家,你走!”
  “你得回去,我也不走!”
  “怎么早没看出你是这种人?最无赖的泼妇也比你讲道理!”
  “跟什么人说什么话,跟你讲理还不如对牛弹琴!”
  “那你何必还要赖着我呢,去找好的去,去呀!”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没有廉耻没有节操?跟你说钟锐,我这次要是迁就了你那就是助约为虐是对社会的犯罪!”
  门外偷听的谭马摇头叹道:“痛苦啊痛苦!”
  丁丁被尿憋醒了,他翻了个身,睡意浓浓地说:“妈妈,尿尿。”没人回答,他又说:“妈妈,尿尿!”仍无人一应。丁丁睁开了眼睛,见身边没有妈妈。他坐了起来,大声叫:“妈妈!”家里静极了,丁丁翻身下床,挨屋找妈妈,妈妈不在。他愣了一会,恐惧地哭了起来:“妈妈……”很快,他便明白了这屋里没人会理会他的哭泣,他抽咽着开门向外走,要去找妈妈。
  丁丁在街头上走,看到远处有人,他就叫一声:“妈妈!”他毫无目标地走着,路灯下,小小的影子长长短短。
  “妈妈!妈妈!”哭泣的童声在寂静的夜里回响。
  一个骑车的男人过来,“小朋友,找不到妈妈了?”
  丁丁害怕地看看他,向后退去。
  “我看到你妈妈了。”男人说,两手举在头边做了个手势,“她是不是个……女的?”
  丁丁点点头。
  “来,我带你去找妈妈。”男人把丁丁抱上自行车,带着他消失在夜幕里。
 
第十二章

丁丁没有了,他的小被窝像他走时那样散乱着。晓雪蜷缩在电话机旁,头发蓬乱,两眼干枯。她直勾勾地看着什么,却又什么都看不见。电话响了,刚响了半声,就像被谁扼住了脖子似的嘎然止住——是晓雪如饿虎扑食一般抓起了电话。
  “姐姐,派出所有没有消息?”晓雪说不出话。
  “姐姐?!”“……嗯。”她声音飘忽,像随时可断的游丝。
  “你没事吧?……你别着急,我们再找。绝对不会有事的,我有预感。就这样。”晓冰挂了电话。
  晓雪呆坐着似乎痴了。
  这天早晨,夏心玉天没亮就醒了,她心脏不舒服,一个劲地额,吃了两片药也没作用。她想出去走走可能会好些,到厂楼下,她又不想走了,转身又上了楼。回到家,她仍心神不走,离上班时间还早,她想做点什么,但心慌得厉害,摸摸东,摸摸西,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做。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厂,在沙发火坐了会儿,拿起了电话,想也没想,就拨了晓雪家的电话。她刚一拨通,电话就被人拿起来了。
  “晓雪吗?……丁丁起床了没有?”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简直不像是晓雪的,干涩、苍老,几乎没有亮声儿。但夏心玉还是听清楚了。
  “妈妈,丁丁不见了,妈妈!……”
  晓冰骑车四处寻找丁丁。在一个红灯路口她下了车,偶然—抬头却看到丁丁在路口的前方,坐在一个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上。她骑上车就追,正行驶的汽车尖叫着紧急刹车。晓冰目不斜视穿过被她腰斩的车流,追上了那个男人,他车后驮着的孩子却不是丁丁。男人带着孩子走了,晓冰扶着自行车站在原处,全身瘫软得没有一点力气。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要命了你!走,上那边去!”晓冰抬头,见是一个年轻的警察,他一手抓住她车子的龙头,一手指着路边的岗楼。晓冰看着他,泪水“刷”地流了下来,倒把年轻的警察吓了一跳:“我怎么你了你哭?!走走走,快走!”晓冰走了,警察仍愤愤不平:“神经病!”何涛骑着车子路过一处地铁站,他都骑过去了又折回来,把车一锁,下了地铁。他向地铁工作人员询问,好心的工作人员还帮他给其他所有地铁站打了电话,都回说如果发现了这样的一个男孩儿,一定及时联系。
  钟锐从一个外地民工集中居住的小区一无所获地出来,面对着都市清晨的喧嚷,眼里是一片绝望,他嘶声大叫:“丁晓雪在电话机旁痴坐。有人开门,她一下屏住了呼吸、又等不及了地跳下沙发,猫着腰轻轻向外走,嘴里叫着:“丁丁?……丁丁!”来人是夏心玉。
  晓雪楞了一下,倏然站起,急急地说:“妈妈您来得正好,您替我在家里等着丁丁,别他回来的时候家里没有人。”说着她就向外走。她已精神恍惚。夏心玉拦住了她:“你去哪?”“找丁丁去。”
  “坐下晓雪你先坐下。”
  晓雪楞楞地看着妈妈,猛地把头拱到妈妈怀里:“妈妈,我要丁丁,我要丁丁……”她嘶哑的声音里流露出无尽的绝望和哀痛。
  门又响了,晓雪猫一般敏捷地跳起来,“丁丁!”“是我,晓雪,是我。”是钟锐,他不放心晓雪。
  “你不去找丁丁你回来干嘛?”晓雪对他瞪着两颗炭火球一样的眼珠。
  钟锐跟夏心玉打了个招呼:“妈妈,我们正在找,也报了案。我回来看看晓雪。”
  “我不用你看我!”晓雪边往外推钟锐边说:“你去给我找丁丁去!去!”
  “晓雪,钟锐是惦着你。”夏心玉说。
  “惦着我?他?”晓雪哈哈一笑,对钟锐,“你真的惦着我吗?”突然她又声严色厉:“我不用你惦着,我给你自由,但你要把儿子还给我!你不要用这种办法折磨我钟锐,我受不了,受不了。……”她撞击摇动着钟锐,钟锐木然。
  “晓雪,说什么哪!”夏心玉去拉晓雪。
  “噢对了,您还什么都不知道妈妈!告诉您,就是他弄丢了丁丁,他为了跟我离婚。”她又对钟锐说:“这下子你趁心了吧,你痛快了吧,你更可以无所顾忌更潇洒了是吧!没问题钟锐我什么都答应你,但你得把丁丁还我!还我丁丁!否则我就………杀了你!杀了你!”晓雪俨然疯了,钟锐用两手束缚着她挥动的双臂,求救地看着夏心玉:“妈妈?!”夏心玉异常镇定,她把四片安定溶进水里,让晓雪吃。晓雪摆头不吃,钟锐拼命揽住她,好声相劝。夏心玉则试图把药送到晓雪嘴里,但几次都没有成功。
  丁丁被男人抱着下了公共汽车,向地铁站走去,身上裹着这个男人的一件衣服。在一个背人处,男人站住了。
  “不许哭,要再哭,我还揍你!”他说着把丁丁的小胳膊使劲向后一撅,丁丁发出刺耳的尖叫。“不许哭!”丁丁赶紧拼命点头,为憋住哽咽,脸都红了。他被打服了。“这才是好孩子!”男人满意地点点头。抱着丁丁下了地铁。
  正是上班高峰,地铁车厢里人很多,男人抱着丁丁挤了进去。一个坐着的中年妇女看了丁丁一眼,往旁边挤了挤,让他们坐下了。
  “谢谢谢谢。”男人说,带着明显的外地口音。
  妇女看看他又看看满脸泪痕的丁丁,搭讪着:“大清早就带着孩子出门呀。”“赶火车。”男人看着丁丁,“也是不愿意起,叫了多半天才起。”
  妇女问丁丁:“妈妈呢?”丁丁看看男人,不敢吭声。
  男人简洁地:“在家。”钮脸再不看那妇女,同时把丁丁的小脸也扭了过去。他动作之粗暴令那妇女生疑。
  车到北京站了,男人抱着丁丁下车,丁丁趁机挣扎着把脸扭向那妇女。这时那妇女清楚地看到了孩子脆上成串的眼泪,她迅速起身,跟着那男人下了车。
  男人抱着丁丁走,妇女不远不近地跟着。男人站进了售票口前的队里,妇女跟一个巡逻的警察说明了情况。警察走过去,拍了拍那个男人的肩,那个男人一回头,未等警察开门,扔下丁丁就跑,警察追去。
  丁丁一个人站着,惊恐地四处张望,一个男人定过来,好心地问他:“小朋友,你家大人呢?”丁丁向后退去。
  这时中年妇女过来了,她很为自己的眼光得意,大声地对旁人介绍:“这孩子是让人贩子抱来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警察去追那个混蛋了。”人们越围越多,纷纷向丁丁问这问那。丁丁看着眼前无数大人的各种各样的腿,小嘴紧闭着。
  中年妇女过来拉他的胳膊:“走,孩子,阿姨带你去派出所。”
  丁丁尖叫起来,用另一只小手紧紧护住了自己的胳膊。
  王纯低头从售票窗口向外挤,她刚刚买好去河南的火车票。
  昨晚夏晓雪的来访使她决定提前去河南出差。她必须避一避。
  独自拎着箱子走出家门时,她心中一片茫然。躲避只能是一时的,以后呢?怎么走7往哪里走?会怎么样?一概不知。从不断向前拥着的队伍中挤出来,她看到了队伍后面那个围得密密匝匝的人圈,同时听到了一声孩子的尖叫。只有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有点耳熟。开车时间还早,犹豫了一下,她向人堆走去,挤了几下,挤不动,她只好踮起脚尖,透过人缝向里看。圈中站着一个小孩儿。怎么像丁丁?她拼命扒开眼前一个个的人,来到里面:果然是丁丁!“丁丁?!”丁丁转过头来,一看是王纯,“哇”地大哭了。
  王纯一手抱着丁丁一手提着箱子去打车,抱该千的胳膊有些累,她站住,放下箱于,想换只手抱丁丁,不料换手时碰到了丁丁的右臂,丁丁疼得尖叫—声。
  “怎么啦丁丁?”她想看看丁丁护着的右臂,不想丁丁不让碰。王纯想起了什么,掀起丁丁裹着的大人衣服,这时,她看到了孩子身上大面积的青紫淤血。“我的天!”王纯发出低低的惊叫,“丁丁,咱们先去医院!”“我要回家,我妈妈肯定着急了。”
  “噢好孩子,走,咱们先去给妈妈打个电话。”
  丁丁平躺在白色的诊床七,外科医生姜学成正在为他做检查。姜学成端庄沉静,生就了一副医生的面孔,他正用听诊器认真地听着丁丁的胸肺部。王纯立在—边看。丁丁对王纯说:“王纯阿姨,我不住院。”
  姜医生做了个手势叫丁丁不要说话,王纯拍招丁丁的小脑袋,笑着摇摇头。姜医生听了很久,王纯不由担心起来,不时看看他的脸。姜医生终于拾起头来,拿下听诊器:“现在还没发现内脏有什么问题,但就孩子的外伤程度看,我建议还是住院观察一下好一些……“我不住院!我要回家!”丁丁眼圈红了。
  “不住院不行吗?”王纯为丁丁求情。
  “孩子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右臂挠骨骨折,即使内脏没有问题,也应该在医院佳一段时间。”姜医生态度很坚决。
  丁丁转向王纯:“王纯阿姨,我想回家。”
  “丁丁,妈妈一会就来,到医院里来。妈妈在哪,哪就是小孩子的家,对不对?”姜医生说。他的嗓音低沉柔和,充满了人情昧,王纯不由注意地看了他—眼。“妈妈可以住在医院里吗?”“当然。”
  “那好吧。”
  姜医生对王纯说:“你现在就去办一下住院手续,孩子先待在这儿。”他又转向丁丁:“可以吗?”
  看到医生如此郑重地征求自己的意见。丁丁很是自豪。“可以!”他说。忽然他大叫起来:“妈妈!爸爸!”
  来人是晓雪和钟锐,晓冰和何涛留在家里照顾心脏病突发的夏心玉了。晓雪不管不顾地扑到床边,伸开汉臂去抱她失而复得的儿子,丁丁立刻叫道:“妈妈别碰我胳膊我骨折了”晓雪候地缩回了手,心疼得不知所措,—个劲地喃喃:“丁丁!丁丁!丁丁!……”
  丁丁想起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妈妈,你昨天晚上上哪了?”晓雪哭着亲吻丁丁的脸,两手向两边扎煞着,生怕不小心触碰疼了丁丁。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丁丁又说:“我醒了,你不在,爸爸也不在。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晓雪只是摇头。钟锐伏下身子,对儿子说;“哪能呢丁丁,你是爸爸妈妈的命根子呀!”
  丁丁睁大眼睛想了想,又道:“我今天不能去幼儿园了,叔叔让我住院,我同意了。”
  “不去幼儿园了,就是不住院也不去了。爸爸也不上班了,都陪着丁丁,好不好?”丁丁说:“好。”又说:“爸爸,我知道妈妈昨天晚上干嘛去钟锐不敢说话,眼前一片模糊。他听到儿子说:“妈妈找你去了。……对吧,妈妈?”谁也没看王纯。但王纯还是不能不垂下了自己的眼睛。
  姜医生注意地看了他们—眼。
  此时此刻,晓雪的心里、眼里只剩下了儿子:“对!对!丁丁,都是妈妈不好,这中妈妈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是妈妈不好,妈妈不好……”她说着哭得不能自制。
  姜医生取来一块纱布给钟锐,示意他给晓雪用来擦眼泪。
  钟锐接过纱布:“好了晓雪,好了。给。”晓雪似乎听都没有听到。
  钟锐伸手试图替她擦泪,晚雪一闪身甩掉—厂他的手,愤怒地道:“走开!”丁丁不高兴了:“讨厌妈妈!”“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我不愿意你们大声说话。”
  “好的,丁丁,好的。妈妈以后注意。”
  “爸爸也注意!”“爸爸一定注意。”
  王纯再也待不下去了,低低对姜医生说:“我去给丁丁办住院手续去。”
  晓雪这才意识到王纯的存在。她拾起头,二人目光相遇。
  片刻,二人同时说话。
  晓雪说的是:“谢谢你。”
  王纯说的是:“对不起。”
  钟锐微微一震,看看王纯,王纯已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姜学成若有所思。
  丁丁住院了。这天是小姨陪床。他正在输液,小姨给他念故事:“有一位先生长着一只大鼻子,别人都叫他大鼻子先生。当然他的鼻子不像大象的鼻子那么大,但比——般人的鼻子可是大多了,像一只香蕉。大鼻子先生自己也觉着挺不漂亮。不过,大鼻子先生已安全地娶了妻子,还有了儿子。儿子常常揪着他的大鼻子玩儿,这倒省得买玩具了。有什么不好呢?……”
  王纯提着东西沿走廊走来。
  晓冰端着尿盆从病房出来、二人碰了个面对面。
  晓冰站住了:“他不在这儿!”来时,王纯就下了决心要勇敢地面对可能遇到的一切,她说:“我来看丁丁!”“丁丁有我。”
  “我给丁丁买了点东西。”
  “丁丁什么都不缺。”
  王纯的承受力几近极限:“晓冰……”
  晓冰把脸别向一边:“你走吧,走吧,不要再来了。你给这家人带来的灾难还少吗?”王纯的眼圈红了。晓冰的眼圈也红了。
  王纯转身走了。目送着那孤单单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弯处,晓冰的泪水悄然滚落。
  傍晚时分,夏心玉醒来了,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后,她感觉好多了。厨房里传来小小心心的响动,她叫了声:“晓雪!”晓雪应声而至。
  “现在谁在医院陪床?”“晓冰。钟锐值的夜班和上午。”
  夏心玉拍了拍床沿:“来,坐下。”
  晓雪不安地过去,坐下。
  “知道妈妈要跟你谈什么吗?”“知道。”
  “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他……”
  “不说他,说你。”
  “我觉着我没什么。”
  夏心玉轻轻摇了摇头。这时门铃响了,晓雪去开门。是王纯。
  “你?!”“晓雪姐。”
  晓雪出去,并把门从身后关上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想看看夏阿姨。”
  “她刚刚好了一点儿。”
  “我就是看一看她。……要不,你把这些东西给她,我不进去也行。这些都是适合老年人用的补品……”晓雪坚决地摇了摇头。“晓雪姐!”
  “我说过,她刚刚好了一点,现在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她是心脏病。”
  王纯沉默了一会,又鼓足了勇气,说:“有时间的话,我们谈一谈,行吗?”“我一度非常想因你谈,我深更半夜撇下丁丁去过你们公司、你的宿舍,找你……”王纯连连点头,晓雪却说:“但我现在,不想谈了。”
  “为什么?”“没什么意思。”
  “晓雪姐,你哪怕骂我一顿打我一顿呢!”
  “我当时跟你拼个你死我活的心都有,是儿子和妈妈让我明白了,不值。为他而忽视了妈妈和儿子的存在,实在是一个大大的错误。”
  “干嘛呢,晓雪!”屋里夏心玉等晓雪不回,有点不安,起身向外走去。
  “我妈妈叫我了,你快走!”晓雪着急地说。
  “东西收下可以吗?”这时,门里传来曳地而行的脚步声。晓雪愤怒了:“你想置我妈妈于死地吗!”王纯转身,一步一步下楼。晓雪回身,开门,夏心玉刚到门口。
  “谁呀?”夏心玉向外张望。
  晓雪用身体挡住妈妈的视线。“一个上门推销新型抹布的。纠缠了半天,非让我买一块不可……”
  钟锐和丁丁父子俩正在明亮的阳光下散步,丁丁的右臂用绷带吊在胸前。
  “丁丁你看,天空多蓝!”丁丁仰脸看,并发表意见道:“没有白云。”
  钟锐笑了,牵着儿子的小手,一走一晃地说:“蓝蓝的天空上,没有白云,明亮的阳光下,走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他顿了顿,“一好一坏………”
  丁丁大笑,笑着说:“我好你坏!”“按顺序排是我好你坏I”丁丁仿佛碰到了最幽默的事,笑得前仰后合,钟锐也笑。
  开饭了,由于丁丁胳膊不方便,钟锐便喂他,耐心而认真。
  这时王纯来到了病房门口,她看到了丁在吃饭,便等在门口没有马上进去。
  “瞧不出你这么个大老爷们儿,伺候起筏子来比我们妇女都有耐性。”王纯听到—个东北口音的妇女说。很显然,这是在夸钟锐,屋里只有钟锐一个“大名爷们儿”。
  钟锐敷衍道:“我不成、这孩子主要还是靠他妈……”
  “爸爸,你为什么要跟我们离婚?”丁丁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王纯低下了头,倚墙而立,连向里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
  钟锐拿着碗出来,去水房、王纯没有叫他,悄悄跟他来到了水房。
  “你?!”
  这是钟锐见到她后说的第一句话,听不出高兴。只有意外,还有点……责备。王纯笑了笑,不在意。钟锐似查觉到了自己的不妥,“你这几天去哪了?”他又问。
  “还能去哪?公司、宿舍。”
  “不要过份责备自己,事情的发生是由于偶然。”
  “偶然中的必然。”
  “你先回去吧,等过了这一段我去找你。”
  “我没什么事儿,给丁丁买的玩具。”
  “给我好了!”他说。
  王纯细细看看他的脆,他躲开了她的眼睛。王纯又笑了笑,她是那么样地理解他。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有水柱冲击水泥池底的“哗哗”声。
  “等忙过这段,我们再好好谈。”片刻后,钟锐说。
  “不。”王纯说,“我现在就要跟你谈。”
  听王纯如此说,钟锐本能地向水房门口看了一眼,不由地呆住了。王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站在走廊里的夏心五,她身边一边一个站着的是晓雪和晓冰,稍后,是丁丁的主治医生姜学成。
  夏心玉早就要来看丁丁、今天,女儿们实在拗不过她了,只好两个人保着驾陪妈妈来。对于同行、并且是前辈的到来,姜学成自然不敢怠慢,他请夏心玉到医生办公室亲自看了丁丁胳膊的X光片。从片子看丁丁的胳膊问题不大,很快就能恢复。姜学成建议道,“您要是不放心,可以让孩子在医院里再住一段。孩子的医疗费可以报吧?”夏心玉说这个不用考虑,怎么对孩子有利就怎么办,同时,她心里对姜学成印象很好。凭着一个专家的敏锐,她已经断定这个端庄沉静的年轻人是个干医生的好材料。他认真、负责,富于同情心,业务也好。好医生需要天赋。
  看完片子、姜学成陪她们一起去病房,去病房水房是必经之路,于是,他们看见了钟锐和王纯。
  “妈妈!妈妈你听我说……”钟锐说。
  王纯急道:“不要说了!”又对夏心玉道:“阿姨,我来看丁丁,我走了。”说完急急地走了。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
  这天,王纯在北京城灯光璀璨的街道上,走了整整一夜……
  王纯一步一步上楼。老乔两口子刚从早市摊七回来,正准备吃早饭,这时听到单元门开门的声音,许玲劳立刻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侧着耳朵听。
  王纯关好单元门,又打开自己小屋的门,进屋后又关上了门。老乔屋里,老乔看看许玲芳:“怎么样?”“听动静好像没啥事。”
  “听动静能听出什么来!”
  “我去看看。”
  许玲芳走到门厅里,为防止意外,手里还拿了个碗做道具,摆出一副正准备进厨房的样子,但她听了半天,对门屋里悄无声息。她饿了,也累了,只好又回屋了。
  “她进屋就不出来了。”
  “没事。要有事她就不会在这了。”
  许玲芳“嗯”了一声,抓起在外面买的火烧咬了一口,道:“这几天咱俩得多留点儿神,夏晓雪再来的话,我要不在,你招呼一下,想办法别叫她俩……”她做了个“碰头”的手势。
  对面屋门又开了。许玲芳撂下火烧就出去了,正与王纯打了个照面,于是她光明磊落地招呼道:“回来了?”王纯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和气,愣了一下方道:“回来了。”
  许玲芳抓紧这工夫看看对方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刨伤,但布满了内心的伤痛。王纯被看得不知所以然,搭讪着又说了句:“我去挂个长途。”说着出去了。
  许玲芳进屋,“脸上挺光滑的,没事儿。”
  “没事儿好。”
  “她说她挂长途,给谁挂?……不行,我得听听去。”
  老乔不让她去,许玲芳着急地说:“我瞅她脸色很难看,不出事倒罢,万一有什么事咱多掌握点情况不是好些?”楼下的公用电话处,王纯在打电话:“喂喂,妈妈吗?我是纯纯!妈妈……”她哭了,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没事妈妈我真的没事,就是想你了,我想回家……就这几天吧,我明天就去跟单位说……妈妈,你身体没事吧?一定好好保重啊……再见妈妈。”
  许玲芳赶紧回身上楼。她受了感染,眼睛鼻子都有些发红,边走,边摸块纸擤了把鼻涕。回到家,她对老乔说:“给她妈打电话呢,遇到难处就想起妈来了。唉,都比我强,我现在就是有天大的难处,难死,我妈也不能管我了。”
  “你跟着起什么哄呢?……心软了不是?说到底她才二十多岁,还是个孩子。以后长点记性。别脑子一发热怎么痛快就怎么干。我就一向不赞成报复行为,报复不成,窝囊;报复成了,空虚;那些压根不是坏人的主儿还会感到内疚,比如你………”老乔喝了口水,继续阐述他的生活真谤,“怎么说呢?损人利己不好,损人不利己更糟!……”
  许玲芳听着佩服得要命,目光温柔伤感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道;“我没看错了你,你的水平,当总理都行。”
  老乔点点头:“所以我一再跟你说,看人不能看—时一事,尽管我眼下被闲置在家,但是一旦出山……”
  “那是肯定的。”
  “唉,人生在世有一知音足矣!”
  王纯打电话回来了,许玲芳把桌上的剩火烧在盘子里归置了归置,提起热水壶,嘴向对门努了努,“我给她送去。”
  “我去吧,我的人缘比你好点儿。”
  许玲芳眼一瞪:“你不许去!”王纯正在收拾东西,许玲芳进来了:“王纯,还没吃饭吧?”王纯努力遮掩哭过的痕迹:“我不饿许大姐。”
  “不饿也吃点儿。”她把火烧和水放下。
  “谢谢了。”
  许玲芳欲走,又没走,停了停:“你怎么了王纯?”王纯摇了摇头,笑笑。
  “遇事想开点,什么都能过去……”说完了,她连自己都觉着说得没劲,咬咬牙,又道:“王纯,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急躁,心里担不住事,毛病成多。是我对不住你,你心里有气有火,冲我撤吧,撒完了你或许能痛快点儿……”
  王纯抬起泪水模糊的眼睛看着许玲芳,再也忍不住地哭了。
  她极力压着哭声,肩头因此而剧烈抖动。许玲芳紧紧扶住那单薄的双肩,感受着一个年轻姑娘沉重的伤痛、孤苦、柔弱和无奈,两颗泪珠从她的眼中滚出,落在王纯乌亮的发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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