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 -- 现当代文学小说 (zt)

第十三章

下午,周艳打完开水后进门,看到晓雪上班了,非常高兴:“你来了晓雪!你不在的这几天可闷死我了。跟你说,我最近又处了一个人。”
  “是吗。什么样的人?”“经理,有一辆自己的车。”突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笑笑:“看我!……你孩子怎么样了?”“好多了,今天他爸爸陪他,我来看看。”
  “其实不用来,这儿屁事没有。”
  “那也得来呀。”
  “是啊。我妹妹她们单位已经开始精简了,估计咱们这也脱不了。哎,晓雪,要不你再领头咱们于起来,好不好?”见晓雪摇头,周艳又问:“家里的事,怎么样了?”“就那么回事儿。”
  “还没跟他和好?没和好赶快和好!以后也尽量不要吵。别以为两口子吵架没事儿,吵一次伤—次心、等心伤透了,感情也就完了。”
  晓雪不想再听,便转移话题道:“周艳,你跟那个经理,有感情吗?”“现在还说不上,慢慢培养吧。感情这东西,有时还真难说。整天挤公共汽车,挤得被头散发满身臭汗,再有情,也得给挤没了。话说回来,俩入坐小汽车里,冬有暖气夏有空调,没情也能培养出几分来。”
  “他多大了?”“比我大十五岁,整五十。”
  “年龄还可以……不过你也得想到,他们这种人接触面广认识人多,诱惑自然也就多……”
  “这个我早想过了。他从前就是真‘花’,那现在也是‘花’够了,要不于吗花钱娶个人到家里管着自己?这个年龄这种地位的男人要是想结婚,就是想找个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话是不错,可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了。”
  “知道知道,我会紧紧盯住他的。加强行政管理,不给他犯错误的机会。”
  “那样有什么意思呢?”“晓雷,你怎么还那么天真浪漫?还是吃亏吃得少,不知道该怎么守住自己的丈夫。”
  晓雪不说话了。
  下班后晓雪直接去了医院。病区已经开始打晚饭了,走廊里的送饭车旁围满了打饭的人。丁丁一见到晓雪就向她报告:“妈妈你看,王纯阿姨送给我的!”
  那是一套六个类似变形金刚式的小人,丁丁喜爱之极。
  “挺好。……爸爸呢?”“打饭去了。”
  这时屋里有呼机响,丁丁反应过来,从钟锐放在床上的外套里掏出了响着的呼机,内行地按了一下。“王小……”他卡了壳,“妈妈,这个字是‘妹’吗?”晓雪接过呼机,上面显示的是“王小姐:请速回电话”。她一声不响地把呼机还给了丁丁。
  “是不是读‘妹’?”丁丁还在追问。
  “姐。姐姐的‘姐’。”
  钟锐两手端着端饭盒进来了,丁丁举着呼机向他报告:“爸爸,王小姐呼你。”
  钟锐接过呼机,看完后推头看了晓雪一眼,她正蹲在床头柜前往里放东西,看不到她的脑。他没说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就从包里拿出手机,走出病房。
  晓雪停止了收拾东西的手,愤怒使她全身崩紧。
  钟锐在走廊里接通了王纯。王纯约他晚上七点出来,地点在一家餐厅。钟锐解释说不行,他正在医院里,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可不可以。同时他心里多少对王纯有点埋怨。但王纯坚持要他出来,要当面谈谈。想到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肯定压力很大,北京她又没有别人,钟锐同意了晚上出来,但把时间由“七点”改为”六点”。他想早去早回,今晚轮到他在医院陪床。
  病房里,烧雪在喂丁丁吃饭。钟锐对她说:“我出去一下。”
  “我七点必须到家陪妈妈,晓冰和何涛今晚看演出。……把嘴张大点!”后半句她是在说丁丁。
  钟锐低声下气地说:“知道了。”
  钟锐走了。晓雪专心喂丁丁吃饭,始终没有抬头。
  这是一个环境相当优雅的餐厅,王纯独自一人坐在一张两人的餐桌旁,静静地等着,时而用麦管吸一口饮料。服务员过来:“请问要用点什么?”“再等等。”服务员没说什么,但脸上已流露出一丝不满。王纯看了看腕上的表,又拍头向门口看看,钟锐来了!正站在门口四处张望。王纯起身对他招手。钟锐走了过来,王纯举起手腕示意他迟到了。
  “我是从医院里赶来的。”
  “我知道。”
  钟锐忍不住了:“那你……唉,王纯,我说过,过了这一段时间咱们再……”王纯微笑着:“对不起。……来,你来点菜。”
  “到底什么事儿,电话里还不能说?”王纯仍微笑着:“先点菜。”
  钟锐无奈,随便向等在一边的服务员小姐指了几个菜,服务员刚要走,王纯叫住了她:“再要一个鳜鱼,一个酥皮蜗牛,一个豌豆苗。”她又对钟锐笑笑,“你要多吃青菜,你太不爱吃青菜,这样不好。”
  “要什么饮料?”小姐问。
  “葡萄酒。要你们这最好的。”王纯说。
  钟锐一怔:“干吗要酒?你不喝酒,我也不爱喝……”
  “那是平时。”
  钟锐盯住了王纯一直回避着他的眼睛:“说吧,到底什么事?”服务员送来了酒和冷盘,倒好了酒,这才走开。
  钟锐:“王纯?”王纯举起杯子:“来!”“先说什么事。”
  “我想跟你好好聊聊。”
  “这我已经感觉到了。往下说。”
  “……我要回厦门了,明天。”
  钟锐明显松了口气,“回家住一段也好,这些日子我们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你需要松弛放松一下。买的哪次车?”王纯从兜里拿出车票,钟锐接过看了—下,还给她,“到时候我去送你。家里人知道你要回去吗?那边有没有人接?要不要我给他们打电话……”
  “钟锐,我是回厦门……工作。”
  “什么?!”钟锐的呼机响了,他看都没看就给关了,眼睛紧紧盯着王纯。
  王纯看着杯中的红酒:“……我父母身体都不太好,就一个弟弟去年也考上大学去了上海,我回厦门工作可以照顾父母,住在家里条件也比在这儿要好得多。我父母也同意,噢,应该说他们很高兴……”
  “就是说一切都已经定下来了?”
  “……我目睹了你和你儿子的骨肉至情,还有你和她,和夏晓雪之间那种种扯不断的联系……”
  钟锐摆摆手:“我问的是,是不是一切都已经定下来了。”
  “是。”
  “定下后才来通知我?”王纯不说话了。钟锐轻声、温和地:“那么,还想不想听听我的意见王纯?”王纯摇了摇头。这时钟锐依然平和:“把火车票给我。”“干嘛?”“我去帮你退了……听话。”王纯只是摇头。钟锐终于爆发了,猛地立起一拍桌子,大吼一声:“给我!听到了没有?!”桌上杯盏齐跳,酒瓶倒了,又滚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惊动了四方吃客。大家都扭头看他们。小姐带着保安匆匆向这边走来。
  王纯焦急地叫道:“钟锐!”钟锐隔着桌子探身过去抓住王纯的双肩:“快点!给我!……王纯!”王纯只是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钟锐摇撼着她:“快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一只警棍搁在了钟锐的胳膊上,钟锐机械地扭过头去,看到了保安冷冷的眼睛:“先生,我劝你还是客气—点好。”
  “唤不,他不是……”王纯试图解释。
  保安和气地:“不要怕,小姐,这里有我。”又对钟锐:“请把你的手拿开。”
  钟锐瞪着他。保安手上加了点力:“我的话你听到了没有?”钟锐松了手,突然,斗志全无,坐下了,把脸深深埋进了胳膊里。王纯的脸上泪水奔流。
  他们一直坐到了餐厅打烊。
  这天晚上,是晓雪在医院值的班。丁丁睡了。她坐在暗夜里,雕像般一动不动。
  晓冰和何涛晚上的演出因此没有看成。
  没有愤怒也就没有了抱怨,所有的人都明白,晓雪的婚姻,这次真的是走到头了。
  很晚了,晓冰毫无睡意,坐在床上看一本妈妈的影集。今天妈妈又取回了一批照片,让她夹上。影集上全是一个个刚刚问世的小婴儿,都是妈妈经手接下来的孩子,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晓冰去了妈妈的房间,“妈妈,经你手接生的小孩有多少了?”“那哪里记得清。”
  “大约!”“有三四百个了吧。”
  “唉,姐姐怎么就不像你呢。”
  “不像我什么?”“她太没志气。”
  “你没结过婚,没孩子,没法理解你姐姐。”
  “那我爸比钟锐还强呢,至少作风正派,你不是说离也就离了嘛。”
  “那还是因为我太年轻。”
  “妈,你后悔了!”“无所谓后悔不后悔,只是越来越多地想,如果不离呢,会怎么样。你父亲也不过是大男子气多了点……”
  “还多了点?回到家什么都不干,你还在厨房忙活呢他已经把炒得的菜快吃光了……”
  妈妈笑了:“我跟你们说他的缺点多了些,是为了对我的离婚向你们有个解释。……不说他了。”
  “就是!二婚的孩子都一大堆了说他干嘛。哎,妈,你不是为了他才一直不结婚的吧?”见夏心玉摇头,晓冰又道:“为了我和姐姐?”“那也只是个借口……实际上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呀!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投人跟你说过?你算得上你这个年龄段里的……美人了,又有事业,才貌双全哪!”“嗬,才貌双全!”夏心玉被逗笑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习惯生活中出现另一个人,要去适应,去做各种妥协……”晓冰睁大两眼听着。夏心玉看了女儿一眼,“婚姻生活需要相互适应相互妥协。最简单的事,吃饭,一个爱吃淡一个爱吃咸,适应妥协的结果就是都改变口味,都吃不成不谈。这是小地方。大地方,一个好静一个好动。再大点,人生观可能还有些分歧。有一方无条件服从另一方的,大部分是双方都做些妥协让步,所以我说,婚姻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相互妥协适应的过程。”
  “爱情呢,我认为爱情才是……”
  夏心玉断然地:“爱情主要在婚前起作用,真结了婚,真想共度一生,起决定作用的还是那些相互妥协相互适应的共同岁月。”
  “我姐姐怎么办?”“只有靠她自己了。”
  王纯是中午的火车。钟锐给正在输液的丁丁做思想工作:“丁丁,过会爸爸要出去办点事,你乖乖待病房里,吃完饭自己睡觉,哪也不要去,好不好?爸爸顶多两个小时就回来。”
  “顶少呢?”“一个半小时。”
  丁丁想了想:“可我不想让别人给我接尿。”
  “噢,这你放心,爸爸怎么也得等丁丁输完液再走。”说着,他抬头看着液体瓶,里面大约还有三分之一的液体。他转脸问正在发药的小护士,“护士,你看这些水几滴完还得多长时间?”护士看了看液体瓶:“四十来分钟。”
  钟锐看看表:“不能再快点了?”护士白他一眼:“速度快了小孩儿的心脏受得了吗?”钟锐尴尬地嘟嚷了几句表示他是外行,小护士看他一眼道:“注意观察啊,水快滴完的时候就叫我,别跟二十床似的,都回血了才说!”说着,护士走了。
  钟锐看看表,表针指示差十分钟就十一点了,他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王纯站在车站进口处东张西望,两个小伙子满头大汗地过来,她没看到他们。“嗨嗨嗨,王纯,找谁哪?”王纯一惊,很快镇定下来:“找你们哪,找谁!”
  “真是眼大漏神!……喏,行李托运手续都办好了,这些单子你拿好。”
  王纯接过单子:“谢谢你们了。赶快回去吧,到吃饭时间“不幸的是我们必须执行顾总的指示,把你送进站,送上车。”
  “不用,真的不用,东西都托运走了,我空着手这么大一个人还用得着送吗!”一直没做声的那个小伙子看了看王纯的脸,对伙伴道:“我说,咱们还是知点趣儿,回去吧。分别的时刻不属于同事,属于亲人,亲爱的人。”
  另一个人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跟着同伴就走。
  “不是那么回事,听我说……你们回来!”两个小伙子挥挥手:“别解释别解释,拜拜!”说着就走了。
  他们刚刚回过头去,王纯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钟锐下定了决心,“……别等水儿滴完了再去叫护士,没滴完的时候就得去叫!”他跟同病房的一个妇女说。
  “知道了,你放心走吧!”
  钟锐向外走了几步又回来,拿起丁丁的尿杯子,“来,丁丁,再尿个尿!””我没尿。”
  钟锐把尿杯子对准了丁丁的小鸡鸡:“尿!”丁丁使劲挤出了几滴。钟锐放下尿杯子,摸摸丁丁的脸:“乖乖的,听话,啊?”丁丁说:“没问题!”
  钟锐匆匆地走了。
  晓雪脚步匆匆地向病房走来。走到病房门口,她—眼就看到了独自躺在床上输液的丁丁,床边是一把空着的椅子。病房里别的病人都在吃饭,丁丁的饭放在床头柜上,莱汤上已凝出一层白色的油脂,晓雪的眼睛里冒出激愤的怒火。丁丁说他”饿了”。晓雪扶丁丁坐起来喂他吃饭。
  王纯坐在硬卧车厢里,表情谈然地看着车窗外,突然,车窗外,钟锐匆匆走过去,她眼睛一亮。这时,列车即将开动的铃声响了,王纯敲敲车窗,企图引起钟锐的注意,未能奏效。她试图打开车窗,车窗纹丝不动。她转身向车厢外跑去。
  钟锐神情焦急地在车窗前疾走查看,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极响的锐叫:“钟锐!”他急回头,看到了探身车厢外的王纯。此时,上下车的梯子已被列车员收了起来。
  列车员对王纯说:“关门了关门了!”王纯什么都不顾了:“他是我爱人,让我们说几句话,就几句……”她极力忍着才没掉下泪来。年轻的列车员没再说话,转过脸去。
  钟锐赶上了正在启动的列车,“王纯我理解你这些天的心情和感受,我打算过几天跟你好好谈谈的……”
  “别说这些了没时间了!”“不,我得说!……不错我确实爱我的儿子我和夏晓雪确实有着许多与他人所没有的种种联系,我深信没有什么人想离婚而不经过一场生死搏斗的,跟自己博斗。可就这样离婚仍普遍地存在着。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王纯,你没有过婚姻没有过家庭,你得尽量理解我……”
  “你先听我说钟锐——我要是对你无所谓我就不会离开这个城市了你懂不懂?!”“那你就不要走!”“可无论什么,即使是爱,能承载的也有限度!”钟锐震惊之下停住了脚步,列车速度渐渐加快。
  列车上,列车员过来关上了门。列车疾驶而去。
  夜很深了,谭马坐在被窝里看书,钟锐被着衣服推门而进。
  “还没有睡啊。”
  钟锐坐下:“睡了,睡不着……给我支烟。”
  “你抽烟了?”“有的时候。”
  “苦闷的时候。”谭马给他烟。钟锐很不熟练地抽着。谭马看着他:“我说,你……回家吧。首先声明,这完全是出以公心。”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我认为我有这个责任,我不能眼看着你这么消沉下去。”
  “谭马,做我的思想工作你还嫩了点。”
  “老钟,你知不知道你的致命弱点是什么?……是自私得还不够彻底!”钟锐闻此注意地看看谭马。潭马一笑:“这再一次证明,人很难因自己的天性做对。拿我来说,我是没有孩子,但就是有孩子,该离婚我也要离。孩子是人我也是人,我凭什么要为他人忍受痛苦、牺牲追求幸福的权利?连伟大领袖恩格斯都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我没错吧?可是话又说回来,那些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不借个人受苦受难的苦行僧们也没错,不仅没错,还很伟大,伟大的父爱伟大的母爱伟大的责任感,等等。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根本就没有是非对错可言,没有可供世人选择遵循的现成的标准,只有,随心所欲。”
  “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套歪理。”
  谭马纠正他:“真理。……综上所述,对于自私的人和无私的人来说,那些事都很好解决,难就难在你这种人身上,又不肯放弃幸福又想心安理得……”
  “你干脆不如说我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NO,NO,NO!现在我是真心在为你出主意。这样,把你的家庭和她……”他停住了,显然提到王纯他仍无法平静。
  “谭马,我知道你也喜欢她……”
  “那又怎么样,你能把她让给我?……得了老钟,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有—个好处,不必多说……现在说你。把你的家庭和她放在你心中的那杆天平上——有吧,你心中,那杆天平?——称一称,看看到底孰轻孰重。既然别无选择,咱就选择重的。”
  钟锐不响了,片刻后,道:“她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潭马双目圆睁,“她为你……自杀了?”“想哪去了。她离开北京回厦门了,永远。”
  谭马愣住了。
  “原谅她没有告诉你。”
  “太不一般了,这个女孩儿。没被这样的女孩儿爱上真是我的不幸……想不到现在还会有这么深刻的爱情……不过由此更可以看出王纯修炼得比你彻底,你也赶快行动吧。”
  “行动什么?”
  “按照王纯的愿望,回你的家。”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也没那么复杂。不就是,啊,爱。你觉着要是回去了就是对神圣的爱的背叛……”钟锐没说话,更像是一种默认。“其实有什么呀?跟你说吧老钟,甭管多深刻的爱也只存在于瞬间之中……这你还别不信。辩证唯物主义是怎么说的?不变是相对的,变是绝对的。咱就拿爱情史上的典范罗密欧、朱丽叶来说,我坚持认为,他们没结婚就死了那是他们的幸运,否则不离婚也得打架,不打架也得有第三者,不把那点感情折腾光了不算完……”
  “少把你个人的生活态度强加给全人类。”
  “哎,懂不懂什么叫做一斑见全豹滴水见太阳?”“你见没见过百年和好白头到老的夫妻?”“原来你对爱情的错误认识来自他们!他们之间的感情那还能叫爱情吗7七老八十一百多岁都老得没有性别了还能有爱情?爱情的含义是什么?是存在于异性之间的—种带有性欲冲动的感情!……你说的那种感情不过是——种产生于爱情的友情,生长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相濡以沫朝朝暮暮,比爱情可靠点、稳定点,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新而不厌旧?当然,喜新不厌旧要在对方没有发现的前提下,或者是在对方比较明事理的前提下……哎,你的事你媳妇知道不知道?”“别明知故问了谭马,那天晚上你不是趴在这个门上听来着?穿着裤极背心冻得第二天都感冒了还请了一天的假。”
  谭马“嘿嘿”地笑了,说:“嗨,老钟,还是那句话,咱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不用多说。一句话,先回家去,老婆孩子的,折腾个家,不容易。别以为新的感情就必定永恒,爱七一个就结一次婚,累也累死了。回去,回去住一段,试试,哪怕不行再回来呢。我就在这等着你,在你没有着落之前,我决不嫁人。”
  钟锐笑了笑,仍不说话。
  谭马叹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可你现在已经是在单相思了。老钟,向罗密欧宋丽时还有王纯学习吧,用及时的结束换取永恒!”钟锐指起丁一直低着的头凝视谭马。
  丁丁邻床的小孩要出院了,走前,他妈妈交给晓雪一包东西:“麻烦你个事。把这个给姜大夫,等我们走了以后。”
  “什么?”“人参。”
  “你自己给他!”“给了,给几次了,就是不要,好人哪。我们孩子能碰上这么一个大夫是福分。当初我们那疙瘩的医院说我们是骨癌,得锯腿,我跟他爸说,咱上大医院查。他爸说,查了要就是怎么办?我说要不是怎么办?他爸就不说话了。来的时候孩子他大舅给了这参让我给大夫,现在都兴这个不是?来后就上了这家医院,上医院碰上的就是姜大夫,要不怎么说是福分呢。可当初我一见姜大夫心先凉半截,你发现了没有,他从来不笑?”晓雪想了想:“他是不大爱笑。”
  “我把参拿了出来,指望能换来大夫一点笑脸,偏他整死不要,弄得我心里那叫不踏实!后来查来查去说不是骨癌,肯定能治,我又拿着参去找姜大夫。这次送和上次可不一样,这次是真想送,是感激是高兴,上次是……”
  晓雪笑着插嘴道:“贿赂。”
  妇女也笑了:“可他还是不要。后来又送了几次,这不,马上就要出院走了还没送出去,只好麻烦你了,一定得让他收下,咱不能叫好人吃亏!”见晓雪点头,妇女又道:“趁没人的时候再给他,这种人脸皮薄。”
  妈妈去送邻床的小哥哥和阿姨了,丁丁一个人在床上玩儿,这时外面走廊里传来一声非人的长啤。丁丁停止玩耍,侧耳听了片刻,又响起了一声,紧接着,一声连着一声。丁丁放下手中的玩具,下了床循声向外走去。
  丁丁在走廊里顾着叫声走,来到了另一个病房,叫声出自这里。他趴在门口向里看,看见了—‘个人趴在床上叫唤。丁丁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姜学成走过来,丁丁拉任他问,“叔叔,那个叔叔怎么啦?”“噢,他刚做完手术……手术懂吗?”“懂。就是用刀割身上……”姜学成眼里浮起一丝笑意,但没有笑出来。他对丁丁说:“这个叔叔做的是肛门手术,肛门手术很……”“肛门是什么?”姜学成拍拍丁丁的小屁股:“是这个。”“噢,肛门就是屁股呀。”姜学成不得不纠正他:“是——屁股眼儿。”丁丁大笑,边笑边指着姜学成说:“叔叔,你说脏话了!”姜学成好笑地:“哦?……噢,对不起,以后一定注意。”丁丁笑够了,小声地:“这个叔叔可真娇气,对不对?”姜学成解释:“不不不,肛门手术是很疼很疼的,因为手术部位的神经非常丰富非常敏感,懂吗?”他极少同小孩子打交道,所以像同对大人般认真。“比骨折还疼吗?”“疼多了。”丁丁立刻同情地看着病房里的那人,说:“噢,那可是真疼!”“走吧丁丁,回你的病房去,妈妈找不到你该着急了。”“我妈妈去送阿姨了。我们俩出去玩好吗?”“那可不行。叔叔上班的时间出去玩儿领导看到要批评的。”“领导是谁?”姜学成指指在前面走过的一个胖胖的老年女人:“喏,就是她,主任,专门管我们的。”丁丁大为惊讶:“女人怎么还能管男人?”姜学成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指出:“你们家不都是女人管男人吗?——你妈妈管你。还有你们幼儿园也是。”丁丁叫道:“那不能算!”姜学成终于哈哈大笑了,“走,丁丁,我们上外面玩会儿去。”丁丁有点担心:“要是叫领导看见你怎么办?”“我们偷偷的,不让她看见。”丁丁兴奋地:“叔叔你跟我来,我知道—个秘密通道!”他们玩竞走的游戏,姜学成的认真使丁丁对他非常满意。姜学成也很高兴,一张通常是沉静甚至有些忧郁的脸明亮生动起来。“丁丁,你耽误叔叔工作了!”晓雪找来了,看到一反常态的姜学成,颇惊讶。他们一起向回走。“给你添麻烦了姜医生,这么大的孩子正淘气。”“你这孩子男孩儿气十足!”晓雪听出对方的称赞是由衷的,她看看他:“你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姜学成怔了征:“我还没有。”“光顾事业去了。”“那倒也不是。”“要是你还想要孩子的话,得抓紧点了。”姜学成没说话,片刻,道:“我走了。”他招招手,拐弯走了。中午,姜学成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写病历。病人们在午睡,到处都静静的,丁丁也睡着了。晓雪放下给他念着的一本童话书,站起身从床下拿出放着丁丁脏衣服的盆子,向水房走去。走廊里轻轻的脚步声传到办公室里,姜学成擒起头,看到了端着盆走过去的晓雪,他停住了手中的笔。晓雪在水房放水洗衣服,她很细心地用衣服裹住水笼头,使流水声不至于很大影响别人休息。姜学成听着轻轻的水流声,听了会儿,又优下头接着写。晓雪拧干衣服。姜学成站在窗口向外看,中午的医院,很少有人走动。晓雪端着盆出现了,她把盆放在地上,用一块布擦了擦晾衣服的铁丝,然后晒衣服,拿一件晒一件,身子一起一伏的。姜学成看着。晓雪晾完衣服,弯腰拿起盆,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她的目光与姜学成相遇了,她莞尔一笑。姜学成也点头笑笑。晚上,病房已经熄灯了,走廊里的灯光从门的天窗里倾泄进来,使病房里的一切仍轮廓宛然。丁丁睡了,晓雪弯腰打开床头柜,从里面取出别人托她送给姜学成的人参,走出病房。姜学成正在医生值班室里看书,听见敲门声,他抬起头来:“请进。”晓雪进门后怔了怔,没穿白大褂的姜学成看上去要年轻随和许多。姜学成倏地站起身来。晓雪也无端地有些紧张:“我,我受人之托把这个给你,十八床的。早想给你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姜学成打开包人参的纸包,看了看,“我跟她说过我不要的,不是客气,是真不需要。”“你也得理解她的心情……自己不需要,用得着的时候拿去送个人情儿也好嘛。”姜学成把人参重新包好,收下了,“你是不是觉着我太迂腐了?”“那倒没有,你不过是注重个人形象胜过对实惠利益的追求而已。”“到目前为止,你是第二个从这个角度上来评价我的人。”“还有谁跟我的看法一样?”“我。”晓雪笑了,姜学成也笑了。“我走了,别耽误你看书。”晓雪说。姜学成忙摆摆手,“我这不过是睡前没事当消遣的。你请坐。”他的态度诚恳热切。在给晓雪搬椅子时,姜学成的衣襟挂在了椅子背上,他一扯,扯开了。晓雪顺着他的动作,发现他的衣服上掉了一个扣子。“挂掉扣子了。”“早掉了,一直没钉。扣子家里没有,还得现买。”“跟你爱人说一声嘛。”“噢,她比我还不屑于这类琐事。”“这么说也是事业型的。”姜学成不置可否。晓雪没话找话地:“这就难怪你们不能要孩子了。”“不要孩子倒还不是因为这个……她不想生。”“为什么?”“你应当明白啊。”见晓雪不明白,姜学成又说:“生个孩子太难了。先是怀胎十月,生完了还得养,还要考虑生了孩子之后体形能不能恢复……”晓雪笑了:“没生过孩子的人都这么想,其实没那么可怕。”“你也那样想过?”“当然。”“那你为什么还要生孩子?”晓雪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姜学成替她说:“因为你舍得自己,为了丈夫,为了你们的家。大多数女人都会像你这样。我想,她之所以不要孩子,也许是因为我不值得她去这么做吧。”“哪里会……”“不要对你完全不了解的事情随便发言……”“不。我想我了解你。”姜学成盯着晓雪:“你了解我什么?”“你是一个很好的医生。”姜学成一笑:“瞧,仅此而已。”晚上下班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了,家里仍静静的没有人气。姜学成放下包,换了衣服就去厨房做饭,他先淘米,把饭煮上,然后择菜洗莱切丝炒片,动作娴熟。妻子还没有回来,回来了饭也是他做,妻子一闻到油味就反胃。有开门的声音。“学成,我回来啦!”姜学成的妻子是一个浓妆盛装的艳丽女子。姜学成端着两盘炒得的菜从厨房里出来。妻子娇嗔道:“怎么才做饭,人家都快饿死了。”“外院有个手术,七点半才下的手术台。”“给钱没有?”“在裤子口袋里。”他放下菜又进了厨房。妻子边从姜学成挂在门厅衣架上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边问:“多少?”“没数。”妻子数了数钱:“……才八百啊!”姜学成一手拿碗筷,一手端着米饭锅出来:“人家没有义务给你这钱。”“那凭什么!”她转手把钱放进她的坤包里。妻子洗手的工夫,姜学成盛好了饭。妻子来到桌旁,坐下后先挺了挺酸痛的背。“今天累死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死缠着我,跳完—个曲子又一个曲子,没完没了……”“那还是你愿意。”“我不过是可怜他。”她把脸凑近姜学成,小声使劲地:“有好几次他紧贴着我。跟你说,我都觉出他‘兴奋’了……”
  姜学成只淡淡一笑。
  妻子拿筷子吃饭,“今天舞厅好几个人问我二十几,我一律实话实说,三十五了。”她一顿,“省得他们对我有想法。”
  姜学成只是听着,没有任何表示。吃完饭后他洗碗,完后他翻开手术图谱,准备明天的手术。妻子抹浴出来:“学成,睡觉了。”
  “你先睡吧。明天有个大手术,我得看会儿书。”
  妻子伸手把姜学成的书合上:“不行,没有你我睡不着!”她依然是撒娇的口吻,但却不容置疑。
  姜学成服从了。
  丁丁要出院了。钟锐收拾着东西,丁丁在一边也忙叨叨地往提包里放东西。钟锐把丁丁放进去的一块石头拿出来。
  “你干嘛?”丁丁叫起来。
  “你往家拿这么些破烂干嘛?”“怎么我的东西就是破烂!”“这不是破烂是什么?”“是宝石!放在太阳底下就能发光!”钟锐无奈:“好好好,放进去吧,把你的宝石。”
  姜学成出现在病房门口。
  “姜医生,我要出院了!”姜学成微笑着点点头,同时向钟锐点头致意,他的目光却一直在病房里搜索。见没有晓雪,他又转身走开了。
  病区走廊的进板光滑得能照出入影来,一个来自农村的清洁工正站在窗台上使劲擦破璃,不时有人从姜学成身后赶上来,又走过去。
  “姜医生。”
  姜学成的心“嗵”的一跳,抬起头,他看见了晓雪。
  “我去给丁丁办出院手续去了。”晓雪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包,“喏,买东西时顺便给你带了几个,省得你跑了。……我走了啊。”说着,她走了。
  姜学成打开纸包,里面是几粒光洁的扣子。他看着,久久没有动弹。
 
第十四章

晓雪正在给丁了洗澡,裕室里很热。丁丁小肚子鼓着,小蛋蛋松松地下垂,细胳膊细腿,像个大青蛙。晓雪拍了一下他光光的小屁股:“把屁股撅起来,冲冲屁股眼儿。”
  “这叫肛门。”
  “咦,谁告诉你的?”“姜医生!……妈妈,李小雪天天都洗屁股。她说不天天洗屁股就舍得肺炎。”
  “是吗!不过咱们是男孩儿,不天天洗屁股也不会得肺炎。”
  电话响了,晓雪湿着两手去接电话,片刻后回来。
  “谁的电话?”“你爸爸。”
  “叫他回来!”“他要出差去武汉。”
  丁丁沉默了一会:“爸爸讨厌!”“就是,总也不回家。……要不,咱们和他离婚吧。”
  丁丁考虑了一会,果断地:“算了,还是凑合着吧。”
  晓曰的心沉了沉。
  去厦门是突然间决定的。
  头天晚上,当钟锐给他们新开发的OLTP装上安全系统时,谭马已睡了一下午觉起来了。他看到仍坐在微机前的钟锐,觉着简直不可思议,这之前他们已经干了两天一夜了。
  “老钟,你这是透支生命!”“没法子。我说,快去把乔轩弄来!”
  “你有房儿给他吗?连你我都还居无定所——错了,你有家!我说老钟,你该回家了。”钟锐没理他,他兀自喋喋不休:“回去吧,真的。……甭内疚,没什么可内疚的,有本事的男人哪能守着一个老婆过一辈子,那对其他女人也不公平呀!我看嫂子也不是个不懂事的,她应该知道这些做人的根本道理……回去,一个床上睡上一觉,一切就会迎刃而解。就了归齐,男女间不就这点事吗?……”
  就在这一刻。钟锐决定,去厦门一趟。谭马问他什么时候走,钟锐说能搞到明天的机票就明天走。他不是再奢望什么,但一定要亲眼看一下。定下之后,他就跟谭马交代下一步的工作:OLTP要尽快送到定下的用户手中,根据试用后反馈回来的意见修改完善,争取在下月的计算机展销会上把它推出去。最后,他说:“还有,不要说我去厦门了。”
  “就说你去延安了。”
  “谭马!”“好吧。……武汉,怎么样,武汉?听起来还算真实吧?”“随便。”
  “别随便呀。咱俩得统一口径。”
  钟锐自嘲地一笑:“同意。武汉。”
  于是他给晓雪打电话说要去武汉几天。
  这是一个气氛安静、文化氛围浓厚的家,三室一厅。王纯住一间小屋,屋内阳光明媚,墙上,一个个的王纯在照片上微笑。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在给客厅屋里的花浇水。门铃响了,妇人稍感意外。一般这个时候是没有客人来拜访的。门铃再响时她打开门,看到了站在防盗门外的钟锐。
  “请问,是王纯家吗?”“王纯不在家。”
  “是这样的,我从北京来,来出差。噢,我叫钟锐,原先跟王纯……”
  妇人顿时笑容满面,赶着开了门。显然王纯对父母说起过他,但并未说全。钟锐进了门,妇人边张罗客人茶边说:“常听王纯说起你,感谢你对她的帮助。王纯以前幼稚得很,这回从北京回来后变了,像个大人了,遇事相当有主见了。……你来厦门能待几天?不巧得很,王纯去美国了,昨天刚走的。”
  钟锐的头“嗡”地响了一下:“为什么,要去美国?”“去考察。公司派她去的。她现在是她们公司的部门主管。”
  钟锐放下心来,同时莫名地感到失落。妇人递过来一杯色泽碧绿的茶:“听王纯说你有个男孩儿?”“快五岁了。”
  “我退休在家也没多少事情要做,闲的时候就想,我家里也该有个第三代了。跟王纯提过,王纯说……”
  钟锐专心地听着,这时大门响了,王纯的父亲下班回来了。
  接着就是新的寒暄,做饭吃饭,直到饭后,王纯母亲才重新提起饭前被中断的话头。
  “听王纯说你爱人跟你是同学?”钟锐点了点头,妇人道:“好。同学好。知根知底的,共同语言也多。”她转脸又对王纯的父亲道:“哎,我说,你看建明那个孩子怎么样?”又对钟锐解释道:“王纯的高中同学,大学一毕业就回来了,干得相当不错。”
  “我看着怎么样有什么用,得王纯看。”
  “我看王纯对他有点意思,就我知道的,有三个男孩子约过她,她只跟建明出去过。”
  接着两人就这个叫建明的男孩子开始了方方面面的分析讨论,钟锐假装要去卫生间起身走了出去。路过王纯房间门口时他站住,伸手推开了门。
  王纯在墙上对他徽笑。
  钟锐眼睛湿润了。
  王纯微笑。
  他和她的这一页,已经彻底翻了过去,至少在她那里。
  钟锐决定明天就离开厦门。
  姜学成在钟锐的家里。他已是第三次来这里了。
  那天,下班后,兜里揣着晓雪为他买的扣子,自行车就搁在医院,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步行,出了医院门向左拐,逆行走在人行便道上。迎面而来的人个个身披晚霞,肤色较重者在夕阳的曜射下一张脸竟如涂着金粉的雕塑。不远处有一块很大的绿色草坪,草坪上有许多饭后出来散心的人,青年人成双成对,中年人携妻带子,老年人扎堆就伴儿。姜学成站住了。
  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儿扑昆虫,虫子没扑到,他抬头,找不见了妈妈。他四处都看看,仍没有妈妈,就目光沉着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的大人,很快做出了决定。
  小家伙步子蹒跚地向姜学成走来,走到他跟前时站住,仰起了脸:“妈妈没有了。”他说。
  一开始,姜学成甚至没有搞清声音发自哪里,他低下头去,才发现了面前这个目光清澈的小家伙。
  “妈妈没有了。”小男孩儿重复了一句。
  姜学成受宠若惊,半蹲下去,拉住男孩儿柔若无骨的小胖手:“是吗!……没关系,妈妈会有的……”
  “泡泡!“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男孩儿立刻挣开姜学成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叫他的那个年轻女人跑去。姜学成依然保持着半田姿势,痴痴地看着:男孩儿跑到妈妈跟前,他妈妈抱起了他,他用小手臂搂住了妈妈的脖子,咿咿呀呀地说着一种只有他妈妈才能懂的语言……母子俩消失了,姜学成才站起来,他腿脚都麻了,差点一头原地栽倒。回到家里,把最后一盘莱炒得端上了桌,筷子、碗也都摆好了,仍不见妻子回来。家里到处是死一般的静寂,姜学成从餐桌旁站起,走到客厅,拿起电话,里面传出“嗡——”的长声,电话及电路完好。他放下电话,又拿了起来,就这么拿着,直到话筒在手心里变得湿热,里面的“嗡”声变成“嘟嘟”的忙音。
  他记住了她所有的电话号码,病人病历首页就有”亲属联系电话”一栏。
  妻子回来得比平时还晚,回来后要先沐浴、等她沐浴完毕,二人才开始吃晚饭。吃完饭,收拾完了,她看电视,他看书。她看电视时,长篇连续剧短篇连续剧不厌其粗,歌舞晚会综艺节目不厌其滥,如果能有一个“最宽容电视观众奖”,她应是一等奖得主。完后,夫妻一起上床睡觉。
  终于等到妻子睡着了,姜学成从她怀里抽出自己汗湿了的胳膊。她睡觉一定要有他在身边,并且一定要搂着他的胳膊,否则就睡不着,或者说,不睡。
  萎学成光着脚来到客厅,打开台灯,又光着脚走了几处,拿来了几样东西,在台灯下坐下,取出针,纫上线,他要给自己的外套钉扣子。扣子仍放在外套的口袋里,用一张小小的白纸包着。
  姜学成取出后打开,扣子静静地呈现在眼前,光滑、晶莹。
  姜学成在灯下为自己钉扣子的修长手指灵活、拥熟。
  那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但他没有打电话。他想说的事情,不是几个电话能够说情的。
  晓雪带丁丁回家时,姜学成正等在家门口,他给丁丁带来了玩具、水果,身上穿着那件扣子钉好了的外套。他说他来看看丁丁。晓雪请他进去,客气地留他吃饭。他同意了。她心里觉着挺别扭的,也挺是负担,她现在对任何事儿都没有情绪。晓雪到处找葱,最后才发现葱就在案板上。她把葱花切好,再切土豆。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土豆片翻卷着渐成一堆,她码码好,又切丝儿。做了这么多年饭,晓雪始终没能掌握那种专业的、像剁菜般“嚓嚓嚓嚓”的刀工,不论切片儿还是切丝儿,她一律要一下一下地来。
  “不要弄太复杂了。”姜学成不知何时来到了厨房门口。晓雪猝不及防,差点切着手指头。姜学成走进来:“我来。”
  “不不不!你跟丁丁看电视去。”
  姜学成不由分说拿过了晓雪手中的菜刀,“嚓嚓嚓嚓”,切得又快又细。晓雪大为意外,姜学成感觉到了,头也不抬地说:“我们家我做饭。”
  “她……比你还忙?”“这么说也可以。”姜学成把沾在刀上的土豆丝用手持下,片刻,厨房里又响起了均匀的“嚓嚓”声。
  晓雪没话找话地说:“都说真正的好厨师是男的,看来果然不错。”
  “我深信就是最好的厨师,也希望家中能有一个为他做饭的妻子。”
  “当然,那当然……”
  正在晓雪斟酌词句时,姜学成又说了:“你的先生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晓雪脸沉了下来,拿过姜学成手中的菜刀说:“姜医生,你去客厅坐吧。”表情客气而冷淡。
  “晓雪,你这样硬撑着对谁有好处呢?”他怎么可以这样直截了当?凭什么?晓雪感到了屈辱。
  “晓雪,你有选择幸福的权利。”他像是抱定了决心。钟锐背着她时,是不是也是这样对待别的女人的?晓雪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恶意的念头:“你来这儿,你妻子知道不知道?”姜学成摇摇头,又说:“我不爱她。”
  “她知道你今天晚上去哪里了吗?”“我给她留了张条儿。”
  “说你有工作?”姜学成默认了。
  晓雪辛酸地笑了:这就是男人们。
  第二天,姜学成又来了。敲门声轻轻响起来的时候,丁丁已经睡了,晓雪刚洗完衣服。
  “谁?”
  “姜学成。”
  晓雪犹豫了一下,开了门。
  “对不起,又来打搅。……我想,把话说完。”
  沉默片刻,晓雪让开身子,让姜学成进来,“你先坐,我把衣服晾上。”
  “我帮你。”
  姜学成随晓雪来到凉台。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月明星疏,高层建筑下,公路上的车灯像一串串流动的彩灯。几件衣服很快就晾好了,晓雪欲回屋,姜学成拦住了她,说:“在这待会儿,好么?”晓雪双肘支在粗糙的水泥围栏台面上,看着远方。远方,人间灯火与天上星光打成了一片。姜学成与她并肩而立。
  “……她是个爱赶时髦的人。精神上不自信的人大多如此,但她表现出的,却是傲慢,非常傲慢。就说小保姆,她妈妈家不知请过多少个了,最后一个一个月前走的,叫她给骂走了的。她不懂得该怎么用人,只好一味地粗暴霸道,她认为这就是对待下人的态度。她认为自已是贵族。不错,她父亲现在是一个官,但是,要想改变一个人的遗传,得经过多少代的淘洗?她父亲还好。是怎么着就怎么着,不像她。比方老头子爱吃猪大肠,尤其爱吃那种没洗干净的猪大肠,拿回家切切用油用葱花一炒,臭上加香,一吃能吃大半斤下去。爱吃就吃嘛,倒不失朴实可爱。她不一样,她既无法改变自己的遗传,又沾染了现代社会的虚荣,弄得越发失去了自己……”
  “她长得怎么样?”
  姜学成迎着她的目光:“非常漂亮。”
  “明白了。”
  “男人嘛,都虚荣,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姜学成不无尴尬地咕噜了一句。晓雪谈淡一笑:“也不能说就虚荣,谁不喜欢赏心悦目?”“可惜的是:漂亮的女人,自私,愚蠢;聪明贤慧的,又很少漂亮的。”他看着晓雪的脸,说:“晓雪,知道吗,你是一个难得的例外!”“姜医生!”晓雪的声音严厉而冷淡。
  姜学成垂下了自己的眼睛。
  无边无用的夜空。
  姜学成又开始说了:“最初她引起我注意的,的确是她的外貌,在她不动不说话的时候,十分动人。但很快我就发现她不是我心中的那个人,但我还是和她结了婚。想知道为什么吗?”晓雪转过头看着姜学成,姜学成不看她,继续说:“……从上大学的那天起,我就发誓毕业后一定要留在这个城市里。医学院的学生都愿意留在大城市大医院,不知别人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我知道我。我不是为了舒适为了虚荣,假如我学的是地质或导弹,我会毫不犹豫地去荒山野外去大漠深处。我的专业是医学,医生需要丰富的临床经验和先进的设备技术,这只有在大医院里才能实现,再好的医生在工厂卫生所或县城小医院里呆长了也得退化,更何况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准医生!毕业的时候,同学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我借助的是她父亲的力量……”
  “不惜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没有事业才是男人最大的不幸!”晓雪冷笑一声。
  “我知道你会生气,而且知道此刻你肯定在想;这是一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无情无义的家伙……那些事是我思想最深处的想法,对谁都没有说过,也完全可以不对你说……时间不早了,明天你还要上班要送孩子。我走了。”
  晓雪没料到会这样,她正想听下去,但她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姜学成的细心体贴,使她觉着新鲜、温暖。
  第二天中午午休时,姜学成又把电话打到了晓雪单位:“没结婚前,她从来没说过不要孩子,也没学会像现在这样浓妆艳抹。她虽然不够聪明,但是还不算庸俗,对那时的我来说,这也就够了。我哪里知道她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其实要仅仅这些我也就忍了,让我忍受不了的是婚后她对我的态度。在她的眼里,我不过是她的一笔可以随意支配的财富,我们之间毫无平等可言……”
  “要是回过头去让你重新选择呢?”“事业我要,但不要她,我会想别的办法的。”医院走廊里的脚步声陆续多了起来,姜学成回头看了看,说:“要上班了,再谈。晚上我去你家。”
  晚上,姜学成在晓雪家吃的饭。晓雪安排丁丁睡觉的时候,他在厨房里帮助晓雪洗碗。晓雪来到了厨房。
  “睡了?”“睡了……我来吧。”
  姜学成用胳膊肘挡开晓雪,拿起一摞洗净的碗,控干水,放进碗柜里,然后洗干净抹布,再四处擦拭:炉灶、操作台、水池边。
  他认真、细心、熟练。晓雪看得都有些呆了,长这么大没看过一个男人这样子来做这些事,她感动而又有点凄凉。姜学成边用力擦灶台上的油渍边说:“晓雪,知道吗?我什么都愿意告诉你什么都对你说,就因为你也是个聪明人,而且善良,你能理解一切。……知不知道一个男人若能够有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女人,是一种钟么样的幸福?”这时,外面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晓雪反应过来后,征住了。
  片刻,钟锐提着东西出现在面前。他看一眼倚在厨房门口的晓雪,看一眼腰扎围裙、手拿抹布的姜学成,也征住了。
  “你……出差回来了?”晓雪先开日说。
  “刚下飞机。给丁丁买的玩具,顺路送过来……你好,姜医生。”钟锐放下东西,又说:“我走了。”
  “钟锐!”晓雪叫着追出去。
  钟锐在门口站住,温和地道:“我回公司。公司里还有许多事。”说着出了门。
  门关上了,晓雪失神地在门口站着,一动不动。
  这件事成了压倒他们婚姻这匹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晓雪回到妈妈家,“丁丁呢?”妈妈问。
  “钟锐接走了。”见夏心玉不明白,晓雪进一步解释道;“钟锐打了个电话来说想接孩子出去玩玩。”
  “到底怎么回事?”
  “我来正是要跟你说这件事。我们打算,离婚。”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昨天。”
  “你们俩又怎么了?”晓雪沉默一会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这么说来,倒是姜医生促成你们的离婚了?”“表面看是这样。”
  “姜医生对你是什么意思?”“妈妈,我今天来,主要就是想跟你谈谈这件事儿。……他约我晚上出去吃饭。”
  “那意思就很明白了。你怎么想?”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想……”
  “要想,晓雪。想想和钟锐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想想下一步你的生活怎么安排、还要想想丁丁……”
  “我答应姜医生晚上同他去吃晚饭……我不能再装傻,成不成都要跟人说个明白。”
  “打算成还是不成?”“您说呢?”“从同行的角度说,他是个好医生,别的我说不出什么,不了解。但我觉着现在这事对你并不是主要的,新的感情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你的问题。”见晓雪不明白,夏心玉又说:“晓雪,振作起来。以前你可不是现在这样啊,学习好,自尊心上进心那么强,熟人们都说你活像我……”
  晓雪苦笑道:“那时候我多大,现在多大?过了三十往四十上奔了妈妈!我早已不是想入非非的年龄了。”
  “三十岁正年轻!”“对您来说当然是……”
  “不是对我,是对你!可惜的是你年龄虽轻,我是说生理年龄,但你的心理年龄却过早地老了……”
  “妈妈,以后再上课好不好!”“你打算跟姜医生怎么说?”“感谢他的信任。”
  “没有别的了?”“没有别的了。怎么可能有别的?他是个有妻子的人。我绝不会接受一个抛弃妻子的男人,不管什么原因!”这是一个有相当挡次的餐馆,门外不大的停车场里,停满了各式轿车。晓雪赶到时,远远地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姜学成。
  身穿红色旗袍、面带微笑的小组为他们拉开了门,餐馆里的清爽、宁静立刻迎面扑来。姜学成示意角落里的一张小餐桌:“我们去那边?”晓雪点点头,跟着他走。这时,餐馆里响起了一个响亮的童声:“妈妈,我和爸爸在这儿!”晓雪闻声看去,看到了正与爸爸相对而坐的丁丁。钟锐一下子站了起来。
  丁丁不明白地看着三个不说话的大人。
 
第十五章

街道办事处。七年前,他们在这里登记结的婚。现在这里比那时已经豪华多了:铺了地砖,钉了一圈深棕色的挂镜线。当年那个笑眉笑眼的中年妇女已不见了,桌后坐着的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子。男子在屋里也戴着副墨镜,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震慑。隔着墨镜,男子在念手中纸上的字:“……离婚理由:性格不和。于亥处理:儿子钟丁丁,括号,五岁,由女方抚养。”念到这儿,男子抬头扫视了一眼立于面前的两个当事人,晓雪忙对他点点头,钟锐不表态。
  “这位男同志如果你想不通,可以去法院。不过凭我的经验,去法院也是这结果。孩子还小,不能没有母亲。”男子说道,声音倒是十分和气。
  钟锐生硬地道:“可以没有父亲!”“就说是呀。所以我们劝你们不要离婚不要离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解决非得走这条路……”
  钟锐泄了气。
  男于接着往下念:“每月男方付孩子抚养费,三百。财产处理:现金平分,电器家具等实物,留给女方及孩子。”他看两人一眼。见两人点头,又念:“离婚双方的其他协议:住房归男方,女方未婚前可由女方暂时居住,一挨结婚,立即搬出。”他再看看晓雪,晓雪点点头。
  “别的没有什么了吧?”见二人都摇头,男子道:“签字。”
  晓雪接过了笔,看着那张离婚协议书却不知该往哪签,钟锐看她一眼,在签名处指了指。晓雪签了宇,钟锐也签了字,然后一人接过一张协议书。出了门后,二人点点头,分别走了。
  秋风吹来,树叶沙沙飘落。
  晓雪推开资料室的门,周艳刚放下电话,听到门响,回头问道:“彻底办完了?”“嗯。”晓雪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她觉着很累。
  “他给你来电话了!”“谁?”“接班人。”
  “我现在没心思开玩笑周艳。”
  “得了!……约你今晚一起吃饭,时间地点照旧:不能去,就给他去个电话。”晓雪拿起电话就拨。
  “为什么不去?”见晓雪不响,周艳又道:“他人不错,在社会上有地位,钱也不少挣,对你又好,你还要什么?”晓雪接通了电话:“请找姜医生。”
  姜学成值夜班在家里休息,接电话的小护士告诉了晓雪他家的电话。晓雪电话打来的时候,姜学成正在家里跟妻子谈判。
  “……这个家里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姜学成对正经在镜前梳妆的妻子说。妻子用发卡把额前弯曲的刘海卡上去,露出白白的额头,又打开粉底霜,用食指挖出一小块,一点点往脸上拍匀,不说话。
  姜学成鼓足勇气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妻子开口了:“我只要一样。”
  “只要你要,就是你的!”姜学成直起腰来,语气热切。
  “真的?”“你说!”妻子嫣然一笑:“我要你。”
  姜学成差点没背过气去。这时电话铃响了,姜妻抓起了电话。
  晓雪对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声完全没有准备,不知应答好还是不应答好,一时没能出声。
  “喂,喂喂!怎么不说话!”对方的声音突然严厉了,“你是谁?说话!”这时再说话已经晚了,晓雪下意识地把电话从耳边拉开,却忘了应谈放下。尖锐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真有你的啊,竟敢打电话到我家里来了!看上我们姜学成了?迫不及待了?他现在就在家里,你来吧,来啊。”声音又陡转,“你这个不要脸的!………”
  周艳听着了,想去夺电话,晓雪仿佛这才惊醒,一下子把电话扣死了。
  周艳兴奋不已:“够泼的啊!下次把电话给我,对付泼妇是我的强项。”
  那边姜妻放了电话,看着镜中的姜学成问:“她是谁?”姜学成不吭声。女人回过身来,一对大眼睛死死盯住他;“你离婚就是为了她吧?”姜学成还是不吭声。女人没徐口红的嘴唇颤抖了:“她很漂亮?……是个小姑娘?……说话!”姜学成就是不说话,躬背低头坐着,一副生死由你的架势。
  女人火了:“不说是不是?没用!我查得出来,这点小事儿,喊!”
  这天,晓雪和周艳正在资料室吃午饭,门“砰”地被推开了。
  两人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十分艳丽的陌生女子,她身材高挑,弯曲而随意的刘海下,是一双顾盼流光的大眼睛。
  “谁是夏晓雪?”两个人几乎同时明白了来者是谁,晓雪呆住了,周艳却笑吟吟地站了起来:“你是谁?”姜妻打量着对面这个三十多岁的平常女人。心里踏实多了。
  “怎么,看上我的男人了?”她问。
  “主要问题在于,你的男人看不上你了。”同艳说。
  “你!……”姜妻被噎住了,片刻后,面部肌肉开始痉挛。
  的,她伸出指尖鲜红的手,向周艳冲过去。
  晓雪一下子挡在了周艳的前边。
  周艳扒拉开晓雪,挺着胸往前凑:“来啊,文的,武的,我候着。提醒一句,看看清楚此刻你在哪里,免得吃了亏还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二人几乎是胸脯贴着胸脯,鼻尖对着鼻尖,关键时刻,姜妻明智地后退了一步:“我、我找你们领导去!”“去吧。我们领导在二层右手第二个门。他正闲着没事干呢,正需要来点刺激。”周艳轻飘飘地说。
  “我跟他告你这个不要脸的第三者!”“那我劝你还是不要去……”
  “这恐怕就由不得你了!””我是为你着想。”
  这下子连晓雪都不明白了,与姜妻一道看着周艳。
  周艳一笑:“如果叫我们领导看见你——我们领导可是个男的——准得想,一个女人泼成这样,别说第三者了,就是再有个第五者、第八者,都合情合理。”
  姜妻这才明白今天是遇上对手了,“你、你……你等着!”丢下这样苍白的一句,气急败坏地冲出去。门“砰”地关上了。
  周艳异常得意兴奋,连连问晓雪:“怎么样?怎么样?”“你不该这么刺激她。”晓雪忧心仲仲。
  这天晚上,晓雪几乎一夜没睡,早晨起来,她脸色焦黄,横肌下垂,头发都似乎干燥了许多。上次一起吃饭,姜学成跟她准备跟妻子摊牌,她坚决反对,他却还是这样做了。这使她觉沉重,同时又有一丝暖意。这暖意持久地横夏在心底,令她动,令她软弱,令她苦恼。早晨她送了丁丁后往单位赶,眼睛明看到了路上一堆啤酒瓶的碎碴儿,脑于却了无知觉,骇车直了过去,车带被扎破。等她找到修车的地儿修好车,已经快到班时间了。
  资料室里坐满了人,综合处在开会,处长正在讲话:“……从上次开会以来,我们处所属各单位现在是两极化,搞得好的,很好,没搞好的,很糟。好的继续搞,糟的……”
  停住了,室内安静极了,人们都两眼溜圆地看着他。
  这时门被轻轻、轻轻地推开,晓雪溜了进来,但她还是不避免地被发现了。
  “夏晓雪,怎么才来?”“我……”
  处长听都不要听了,摆摆手:“糟的,比如资料室,现在你是两个人吧?”周艳、晓雪点点头,处长道:“这次要下去百分之五十!……”
  一阵“嗡”声,晓雪、周艳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又迅速闪开了。
  嗡声中,处长又道:“至于留谁,走谁。你们自己定……”
  会议结束了,人们都散了,留下一屋子的狼藉,晓雪擦桌子,周艳扫地。晓雪擦完桌子,把抹布仔仔细细洗好,晾上,周艳刚好扫完地,晓雪赶紧去门后拿来撮子。周艳忙伸手接,嘴里连道:“谢谢!谢谢!”晓雪一手把摄于举到背后,一手去抡周艳手中的扫帚:“我来我来!”两个人你争我抢了几个回合,周艳身手矫健一些,抓住了晓雪手中的撮子。晓雪不撒手,周艳热情地抢夺,由于过于热情,撮子抢到手时,被对方抽走了扫帚。一时间,两个女人手里拿着调换过来的工具,愣住了。
  晓雪轻轻碰碰周艳的手,说:“给我吧。”
  周艳痴了一般,没动。
  “周艳?”“咣!”周艳把撮子扔到地上,发出很响的一声。“算了吧,晓雪!”她说,同时拉开了一把椅子坐下,“你也坐吧。”晓雪坐下了,低头看着桌上一个圆圆的茶杯烫痕。周艳也不说话,仰着脸研究墙角的一络蛛灰。远处,公路”轰轰”的车流声传来。
  “他们也真够缺德的了!”许久后,周艳说。
  “凭心而论,这个资料室确实也用不着两个人。”晓雪叹口气说。
  “他们处里就用得着那么多人吗?他们怎么不走。让我们走?还有,想裁谁就痛痛快快地说。都怕得罪人,把难题往下面推,叫咱俩定,咱俩怎么定?这是人办的事儿吗?”晓雪不说话了,又去看桌上的烫痕。这一次,周艳把目光转到了晓雪的脸上,目光里是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情。
  “晓雪,我的情况你知道,离了婚,自己带着个孩子……”
  “咱俩情况一样……”
  周艳急了:“是一样,又不大一样,你是离了,可后面早有一个侯着的……”“前一阵我好像听你说你正跟一个经理处朋友……”
  周艳辛酸地笑了:“什么经理啊,一个骗子。这事不怪谁,怪我,怪我傻。三十多了还带着个孩子,哪个‘真数’能轮上你傍?晓雪咱俩认识这么久了你该了解我,但凡有点办法,我也不会跟你抢这个饭碗。”
  “这我知道。不过你也得理解我,我和姜医生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种关系。”“你想有就有!”“但我不想。”
  “那就是你的事了。”
  “你……你不能不讲理。”
  “什么叫讲理?我走,你留下?”“我役这么说……”
  “你这么说了也没用,我反正是不走!”晓雪很生气:“我也不走。”
  “好,那就叫领导定吧!”电话铃响了,周艳拿起电话,态度生硬地:“找谁?”“周艳吗?我是姜……”
  周艳把电话往桌上”砰”地一摔。
  晚上,姜学成来到晓雪家,他这才明白了电话中周艳大光其火的原因。
  “晓雪,”姜学成说,”我现在还没有资格在你这样重大的事儿上发表意见,如果我有资格,知道我的意见是什么吗?”晓雪看着姜学成。
  “……那一直是我理想中的生活,”姜学成跟睛向一个看不到的远方看去,”早晨,她送我上班,晚上,她等我回来。桑上是热腾腾的饭莱,身边是吵吵闹闹的孩子,男耕女织,朝朝暮暮。我有能力养活我的老婆和孩子,养活三四个孩子没有问题……”
  他把脸扭过来,盯着晓雪的眼睛,“晓雪,我已正式提出跟她离婚了,”
  晓雪只是摇头,样子很苦恼。
  姜学成起身告辞:“你的心理我完全清楚,我只一句话:在我没有资格之前,我绝不会再来就这件事情打扰你!”晚上,医院里,一个高个儿女人“蹬蹬蹬”地沿走廊走来,漂亮的脸蛋绷得铁一般生硬。她走到手术室门前站住,不耐烦地看看表,踱步,又几次想去推那两扇门,好歹算是克制住了自己。
  终于,手术室的门开了,两个全副武装的护士和一辆平车先行出来,车上躺着的人看不出死活。两个护士一个推车,一个手里高举着输液瓶子,“轧轧”地消失在走廊拐弯处。又过了好久,大门再次开了,走出来几个疲惫不堪的人。前面一人看到等在门口的女人,立刻回头冲门里叫:“姜医生!夫人接你来了!”
  姜学成定出来,看到妻子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拽住她从手术室门旁的侧门走了出去。侧门外是一个小花园,他板着脸一直把妻子拉到花园中间才站住。他是个爱面子的人。
  “你跑这来干什么?”“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看到了吧,我在工作。”
  “还好意思提工作!是不是早忘了你的工作是谁给的了?”“没忘。事实证明,你父亲是做了一件好事,我之于这所大医院,这所大医院之于我,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双向选择。”
  “达到了目的就想把我一脚踹开啊你,没门儿!”
  “我为这个目的是付出了代价的。”
  “合着你跟我结婚整个儿就是个……交换?”“不等价交换。我得到的不过是我该得到的,而付出的却是我生命中黄金般的八年!”姜学成说到此陡然激动了起来,“给了你八年,该够了啊你!”“不够不够就是不够,我要你把一辈子都给我,我爱你!”姜学成厌恶到了极点,什么都不说,转身就走。姜妻在后面喊:“好好好!我这就找我爸爸去,他老人家好歹还在位。”
  姜学成站住了:“我劝你不要去……”
  “害怕了?”“怕你失望。我比你更了解你父亲,我们都是男人,同一类型的男人。顺水人情的事他可以做,但要让他做出明显有悖常理的事,他绝不会做,哪怕是为了他的女儿。他的仕途比他的女儿更重要。他知道我是一个上上下下都公认的好医生,是一个在医学界有影响的青年专家……”
  姜妻呆住了,俊俏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一张面具。姜学成不由动了侧隐之心,缓和了声音:“你先回去,咱们的事等我回家再说。”
  姜妻勃然大怒:“咱们的事?什么事?咱们没事!是你要离婚而我不离!我不离你就别扭离!随便你找哪:派出所、法院,中级、高级,我陪着!姜学成,你没理由跟我离婚,我作风正派从不在外面乱搞男人。嫌我不要孩子?我这是为国家着想……姜学成,你睁眼看看你面前站着的是谁!谁想招我不痛快谁就别想痛快!”她的声音尖厉到了极点,引得好几个病房的人打开纱窗探头向这边窥探。姜妻说罢就走了,留下姜学成站在原处气得浑身直哆嗦。
  这天,姜学成没回家去,他让夜班医生回家,自己住进了值班室。这天夜里病房事情很多,他被叫起来三次,早晨起来后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嘴里又苦又臭。他挤了点别人的牙膏在手指上,刷了刷牙,方感觉好一点。早晨是病区最热闹的时间:洗漱、打饭、洗扫,病人、卫生员、护士……你来我往地在走廊里穿梭。
  姜学成把自己关在值班室里,静待上班。他毫无胃口,也没去食堂吃饭。差五分八点时,他站起身准备向外走。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是值班护士。护士身后,站着一对笑吟吟的金童玉女:晓冰和何涛。
  他们临时决定要结婚了,完全是自作主张。起因是因为何涛要报名去西藏支边,本来说好是一年的,后来又改成了三年。
  何涛告诉晓冰这事时是在一个黄昏,在他们常去游泳的那个湖边。
  晓冰听完后迅速地说:“三年?好啊,你去吧。”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你等不等我?”“决不等。”
  “为什么?”“没这个义务。”
  “等丈夫归来是妻子的基本义务。”
  “谁是你妻子?”“你。”
  “谁说的?”“我。”
  晓冰黑黑的眼睛凝视了何涛几秒钟,然后转过身一声不响地走了,何涛跟着她走。静静的湖畔响着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一对很老的夫妻由对面慢慢走来,两个人的头发都已经雪白,秋风由他们身后吹过,吹乱了老太太的短发,老头伸手为她把乱了的发丝捋在耳后……
  他们与晓冰两人交错而过,晓冰扭脸目送着老夫妻:“有一天我也会变得这样老……”
  “再美丽的皮肤也不会永远年轻。有人说,笑和哭都能生出皱纹,女人的皱纹是男人给她刻上去的。男人按照自己的意图刻画女人的脸,你使她幸福她就会笑,你使她不幸她就会哭。我保证,我的晓冰脸上刻画的将全部是幸福……”
  晓冰的眼睛亮闪闪地发光。
  “等我回来,嗯?”“不!”
  “不?”“先结婚。”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夏心五是在下午上班前,知道晓冰打算结婚的。晓冰还在电话里告诉她:“打算旅行结婚。也不想去更多的地方。他家不是在烟台吗,去一趟他家,顺便在胶东沿海转一圈。”
  “具体哪一天结婚?”“那就看何涛能买到哪天的车票了。”
  夏心玉不说话了。
  “妈妈,您生气了?……要不,我去找何涛,先不要买票。”
  “算了算了,都定下的事了还做这些姿态干嘛?……结婚手续得在走前办了吧,父母可以无视,不能无视法律。”
  “妈妈!”“想想我也该知足了。何涛的父母认识都不认识你呢,上门直接就是儿媳妇了。”
  “就是说您同意了,妈妈?”“一定要把结婚手续先办了。”
  “这我们倒是想到了,安排在明天去办。”
  “明天?……知不知道办结婚手续需要些什么?”“不就是双方的证件,单位介绍信什么的,对了,再给办事处的人带包糖!”“还要带婚前体检合格表。婚前体检的全部结果出来,至少需要一周。”
  “哇!”晓冰看看手表,“何涛可能现在票都买到了。”
  “那只有退票。”
  “妈妈,你帮我们行个方便吧,你知道的,我和何涛绝对健康。”
  “我们是专科医院,没有婚前体检表。”
  “这些事您怎么不早告诉我们呢!””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晓冰发愁了,突然她双手一拍:“有办法了!”姜学成就是晓冰的办法。姜学成听晓冰说完始末,忍不住笑起来:“这都还是研究生,居然不知道婚前要体检!”
  “我们的专业都跟结婚无关。”晓冰说。
  “买的哪天的票?”“下周三。”何涛说。
  见姜学成沉吟着,晓冰赶快又说:“姜医生,帮帮忙,给个表填填得了,我保证我俩健康,真要被查出不出卖你。”
  姜学成又被逗笑了:“想哪去了!关键是得为你们负责。婚前体检很重要。”何涛对晓冰道:“要不算了,我去退票。”
  姜学成自语道:“别的都好办,就是血的化验结果出来得较慢。”
  晓冰忙道:“血春天在学校里刚查过,我们都没问题……信,等我把化验单要来给你看。”
  姜学成释然了:“那就没问题了……这样,我带何涛检查他又对晓冰道:“请一个同事带你去。所有检查用不了一个时,我保证你们按时出发。”
  晓冰跟一个女医生走了。姜学成为何涛做外生殖器检时,发现他包皮过长,建议他做包皮环切术,并告诉他,手术小,门诊就做了,只是做完了总得有个恢复期,这样他们将不按计划出发。
  “不做不行?”何涛不甘心。
  “不要心存侥幸,倘若引起嵌顿,会有生命危险。就算你在乎,出现问题,对晓冰也不好……你跟晓冰商量一下,推迟十天半月的,以后的日子长着哪。”
  “不行不行千万别跟晓冰说。”何涛小声地。“那太寒碜了。”
  “不说可以,但有一个原则,这事不能忽视。”
  “那只好我突然出差了。”
  “看来只能这样了。”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约好明天上午手术,手术后,何涛去一个同学家躲几天。晓冰拿着体检表回来了,兴奋得脸儿粉红,问姜学成道:“怎么样?”“棒极了。”
  何涛问:“你呢?”
  晓冰说:“跟你一样。”
  大家都笑了。
  秋天,月夜。何涛拎着箱子,背着背包,提着行李卷走在树影婆婆的校园里。晓冰背着背包、拖着箱子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筒子楼一间无人的房间里。屋里只有一张光板床,一张三屉桌。这是何涛为结婚踢学校借的,三个月后赴西藏时交还。
  晓冰走进筒子楼,来到房门前藏门,里面无人座声。她试着推门,门竟然没锁。她有点迷惑、有点迟疑地走进去。屋里没有灯光,只有月光清因。晓冰突然回头,只见何涛站在她的身后微笑。晓冰张着一双梦幻般的大眼睛。久久地看着何涛,小声问:“这就是我们的屋?”何涛点点头。
  “这么大……”
  “我一个星期后就回来,这期间你要把它填满,嗯?”“嗯。”
  何涛伸手想开灯,晓冰不让,“我现在不喜欢灯光。”
  月光清澈,屋内亮如白昼,但又不同,要柔和美丽得多。晓冰在屋里走来走去,仙女般轻盈。她看到了何涛的东西:“这就是你的全部家当?……还上着镇!里面是什么?”晓冰用食指托着锁在箱子拉链鼻儿上的一把小巧的锁,问。
  “隐私。”
  “我也不能看?”“尤其是你不能看。”
  “明白了。”
  何涛倒不明白了。
  晓冰“嘁”了一声:“还不是,啊,从前的那些人儿给你的情书。”
  何涛只笑不语。
  晓冰说:“可惜她们都是历史,只有我,是现实。”
  何涛一把把晓冰搂在胸前:“对,只有你!”二人极近距离地相互凝视,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一点一点靠近,靠近,融合……
  月华小屋里,出现了一座美丽的爱情雕像。
  ……月亮升上了中天,二人相惯坐在光光的板床上,没有一句话。晓冰如在梦中,一个她向往已久、想象已久的梦。她心急跳,血奔涌,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却软得没有一点力气,整个身体轻飘飘如一片即将随风而去的羽毛。她阂上睫毛浓密的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
  “……我送你回家晓冰,时间太晚了。”
  晓冰诧异地睁开眼睛:“你怎么了?”何涛躲开那双葡萄珠胶的黑眼睛,否则,他所有的努力将丧失殆尽,他会不顾一切。即使真有生命危险算得了什么,在这种时刻?!但是,可能会对她也不好。对她不好的事他不能做,她在一切之上。他拉住她的手:“走!晓冰,快点!”晓冰不动。何涛的眼睛都红了,他极力克制使自己,牙齿因此开始打颤。他恳求她:“走吧晓冰!……这样子不行,我,我太难受了。”
  晓冰目光曚胧:“为什么……不行?”“等我们正式结婚,等我回来!一周后!”晓冰自以为明白了,认为这是何涛对她的尊重。尽管不愿意,作为一个女孩儿,她也实在不能再说什么了。她搂住何涛的脖子耍赖:“那你再亲我一次。”
  “最后一次!”晓冰点点头。何涛双手捧起了女孩儿向他仰起的光洁面孔。
  八点半,何涛准时来到外科医生办公室;科里的晨会刚散。
  姜学成走出来,脸色发灰,神情疲惫。妻子来医院找他了,大吵大闹,惊动了整个病区。他几乎又是一夜没睡。何涛问:“姜医生,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啊,没有……昨天晚上,休息得不太好。没事。走,去治疗室。何涛躺在治疗室的床上,姜学成让护士准备好所需器械、药物后,就让她先出去了,没有要她给何涛备皮。姜学成在何涛阴部手术区域涂上皂液,亲自备皮,这本该由护士来做,他怕小伙子会难为情。凭着一个医生、一个过来人的敏锐,他断定何涛尚未与异性有过肉体接触。有人推开了治疗室的门。“姜医生,您的电话。”是一个小护士。
  姜学成头也没抬:“我这正忙!”“我跟她说了。可她说,她是您丈母娘。”小护士又补充一句,“她挺火的。”
  姜学成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他把刮毛刀递给小护士,简短地道:“接着备皮!”然后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小护士接着给何涛备皮。一阵阵风从敞开的窗户欧进来,吹动着一个药水瓶上飘飘欲掉的标签,标签上写着“2%丁卡因”。风终于把标签吹掉了,标签飘到了地上。
  姜学成铁青着脸回来了。他本来以为是他空子冒名打来的电话,没想到还真的是丈母娘来责问他和她女儿的事。他对她不能太不客气了,所以就忍声吞气地听她发火,说废话,直说得他心头火起,情绪恶劣。
  护士已经备好皮了。她消过毒,铺好了手术巾,要学成戴好手术手套,拿起针管,示意护士把麻药递过来。护士拿过那个没有标签的瓶子。
  “姜医生,这是不是普鲁卡因?”姜学成看了一眼,“嗯”了一声。护士将瓶盖消了毒,把药液倒进一个无菌弯盘里。
  姜学成用针管从弯盘里抽取药液二十五毫升。
  针头刺入何涛的阴茎,药液缓缀注人,做局部浸润麻醉。
  姜学成用针划局部皮肤:“什么感觉?”“疼……”
  戴手套的手又从弯盘里抽取了十五毫升药液。
  药液再一次注入。
  五分钟后,何涛感到胸闷,他末及跟姜学成说,呼吸就开始困难,憋得面部青紫,紧接着,他全身袖搐……
  “快去叫人!”姜学成大喊,小护士跑出去。
  姜学成对何涛实施心外按摩。主任及其他医生赶到了,但何涛的呼吸心跳已经停止了。
  抢救开始。
  “气管插管!”
  “心脏按摩!”“三联针!心内注射!”“加压给氧!”姜学成一下一下按理何涛的心脏,全部感觉都集中在了手中这团温热但已丧失了活力的肌肉上。护士用纱布频频替他擦拭额上层出不穷的汗水。
  二十五分钟后,何涛的心跳恢复,心率每分钟一百三十二次,很弱,但整齐;又过了半小时,他自主呼吸恢复,次日,何涛被送进了医院的特护病房。
  何涛被送进病房后,在打扫治疗室时,人们在床下发现了那张“2%丁卡因”的标签。
  中午,晓雪刚吃完饭,晓冰找来了,让姐姐利用中午休息的工夫陪她上街采购。她们走进了晓雪单位附近的一家大商场。
  “何涛他们学校也是,怎么能叫一个正准备结婚的人出差呢?”“可气的是人家还挺乐意。”
  “那还用说,受重用了呗。”
  晓冰笑了。
  “借给何涛的那间房间有多大?”“十五平米呢!何涛说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把它填满,除了各人的衣服,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呢。姐姐,你可得好好帮我参谋—下。”
  “没有问题!”晓冰的目光被一个无头男模特身上的深蓝色丝缎睡衣吸引住了,她站在模特前比比个头,断定它跟何涛的身高差不多,于是请小姐拿来一套。
  “姐姐,你看怎么样?”晓冰举着睡衣叫。
  晓雪过来了,手里拿着件女睡衣,淡粉色,蝉翼般轻薄,她拿它与晓冰手里的男睡衣并肩比了比。
  晓冰羞红了脸。
  晓雪笑了。
  这晚月色依然美丽,月光从没有窗帘的窗子倾泻进来,一片银辉。晓冰手里拿着扫帚、抹布、水桶、拖把等。进门后,先把一个随身带来的小录音机打开,然后在柔美的音乐声中开始清扫房间。
  这里已经是一个温馨的小窠了,双人床,窗帘,各种小装饰一应俱全。晓冰从一个购物袋中取出床罩往床上铺,但她的神情远不及上次那样甜蜜愉快,显得心事重重。
  何涛学校,晓冰脚步匆匆地向何涛系主任的房间走去,她推开门,桌后正工作的中年人抬头。晓冰向他询问。
  ——何涛没有出差。
  ——这些天他没有来学校。
  ——他去哪里丁学校不知道。
  晓冰不知怎么离开的那间屋子。
  “晓冰,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吃饭了没有?冰箱里还有米饭,我给你炒炒!”夏心玉对晓冰说。
  “不要!不吃!”“怎么啦?……有什么事跟妈妈说。”
  “何涛……”晓冰哽住了,泪水堵住了嗓子。
  “何涛还没回来?”夏心五猜测着。
  晓冰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他是去出差,哪能说什么时候回来就准能可钉可铆地回来?事没办完,没买着票,都有可能……”
  “不是,根本不是!”晓冰泪流满面,跺脚大叫。
  “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走的时候他说,到了那就绪我来电话,可他没来电话。他还说顶多去一个星期,现在都八天了,连他影子都汲见。我心里着急,就去他们学校了,才知道、才知道……”
  “什么?”“他压根就没出什么差!”“那他去哪了你分析?”“还用得着分析?明摆着,遇上什么更志同道合的人了……”
  “不可能,何涛那孩子不是那种人。”
  “他是!他跟我就是一见面就喜欢上了的。他跟我能这样跟别人就能这样!他们男的全都一个样!”“现在说什么都是瞎猜。不过事情要真是像你说的那样,也就不值当为它难过了,这么脆弱的感情,早结束早好。”
  晓冰拼命摇头:“没用妈妈,你说什么都没用,我这么想过,没用。我就是喜欢他,喜欢他!……我现在才明白姐姐当初对钟锐的感情,……妈妈,要是何涛真的跟别人好了……我怎么办呀?”夏心玉抚摸着女儿长长的头发,什么都说不出来。“……丁卡因局部麻醉作用发生迟缓,所以第一次注射后何涛仍然能说疼。那时候我要是想一想就好了、为什么我就没有想一想呢?……想也没想就又注射了十五毫升的丁卡因……当时我脑子太乱,情绪糟极了。这种时候不该做手术,哪怕是最小最小的手术……”
  姜学成坐在晓雪对面,翻来覆去咕噜这几句话,像祥林嫂一样。他胡子大约好久没刮了,两颊深深下陷,以至于他刚进门的时候,丁丁都没有认出他来。
  晓雪心乱如麻,那温暖的小窠,妹妹那快乐的笑脸,在她脑中叠来叠去如放电影一般。
  “这事,大家都知道了吗?”许久,她说了这么一句。
  “已经通知他的单位和家人了……”
  “还有晓冰呢,晚冰!”“还有我!……帮帮我,晓雪!”
  事故调查小组所做结论如下:
  “本事故属外一种医生姜学成、护士陈西粗心大意,违反操作规程,不执行查对制度,把百分之二丁卡因误认为百分之一普鲁卡因局部浸润四十毫升,导致病人中毒致残。
  “盐酸丁卡因的毒性较普鲁卡因大十至二十倍,局部麻醉作用发生迟缓,一般不用于局部浸润麻醉,若用于其他麻醉方法如粘膜表面麻醉,剂量一般不超过每公斤零点五毫克。本例用量为四十毫升,已超过常用量的二十六倍左右。用药后,病人突出症状为严重的心脏抑制,引起低血压、房室传导阻滞,导致呼吸、心跳骤停。经抢救,五十分钟后病人心跳呼吸恢复,五天后反射开始恢复,十二天后意识有好转,二十天后有简单的语言能力,一月后能自己进食及下床活动。但由于脑缺氧时间过长,脑水肿严重,病人虽恢复了生命体征和一定的生活能力,却遗留下了脑缺氧后遗症——痴呆。其主要表现为:反应迟钝,吐字不清,烦躁,不由主动作,记忆力丧失,有时生活不能自理等。
  “结论:二级医疗责任事故。”
 
第十六章

周艳板着脸借书、收书、盖章,对任何人没有笑意,连处长进来她也不抬头。“哟,周艳儿,不理人了!”为表示亲切,处长特地在“艳”字加了个儿化音。
  周艳不领情,仍麻搭着眼皮子在一本本新书上“叭叭”地盖章:“是处长呀。对不起,我正在工作,不知道大驾光临。有什么指示?”“就是那个,上次开会定下的事,你们定了没有?”“什么事?”周艳明知故问道。
  处长一咬牙:“裁员,你和夏晓雪商量了没有?”“商量了。”
  “……谁走?”“谁都不走。”
  处长想发火,想想,反而更加和气地道:“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资料室只留一个人,是定了的。”
  “既然你们已经定了,那就定到底。反正呀,你们定了我走我也不走,走了就是死路一条,那还不如死在这里。”
  处长抬头环视一下室内:“夏晓雪呢?”“不知道。”
  “是暂时出去了还是一直就没来?”“不知道。反正我是八点半准时进的这门儿,到目前为止,没看到她。”
  两人正说着呢,晓雪匆匆推门而进,“处长!……周艳。”
  处长看了看表,九点半了:“你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对不起,家里出了点事……”
  “家里家里又是家里!这么着吧,……”他沉吟了一下,按照他的想法,他实在是希望周艳走而夏晓雪留下,周艳这个要什么没什么、却好捅个漏子的泼辣娘们儿真是叫他腻歪透了,他至今想起书屋被封的事儿仍然痛心不已。叫谁说,她都不如夏晓雪,可有一样,她比夏晓雪厉害、难缠。两害相权取其轻,况且夏晓雪正有现成的口实摆这呢。“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他对晓雪点了点头,率先出去了。
  晓雪急忙跟出去。
  周艳没心思干活了。她感觉到处长可能要让夏晓雪走,但这事光凭感觉不行,没有明明白白定下来之前,她心里就不能踏实,一分钟不定,一分钟不踏实。
  晓雪回来了,进门就直奔自己办公桌前,拉开袖屉,向外收拾东西。周艳一直揪着的心立刻舒展开来,但几乎同时,她又开始为晓雪难过。她讪讪地走了过去。“晓雪,你这些天怎么了,总是迟到,偏偏今天让胖子碰上……”周艳一生处长的气时背后就叫他胖子。现在她虽然不生他的气,但是得站在晓雪的立场上叫他胖子。
  晓雪不说话。周艳也觉得再说下去没有什么劲,就闭了嘴。
  晓雪把所有的东西装到一个大纸盒里,抱着向外走。
  周艳怯怯地:“……我送送你。”晓雪没说话,只是走,周艳跟在她的后面,“别生我的气。……”
  晓雪已经出门了。
  周艳回到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资料室,呆坐了——会儿,低下头,继续往书上盖章。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该给亥儿添外套了,一件像点样的外套怎么也得几十块钱。一想到五岁的女儿,想到钱,她的心立刻又硬了起来。
  “叭,叭,叭,”周艳盖章的动作干脆有力。
  这些天,为何涛,为晓冰,为姜学成,晓雪四处奔波,心身交瘁。
  经多方会诊,院方认定何涛已无继续住院的必要了。何涛母亲得到何涛意外的消息时,当即病例,至今在家乡医院卧床不起。鉴于此,医院为何涛联系民政收容所,晓冰坚决不同意。
  晓冰坚信何涛能好,她有一大堆的证据:某小儿脑外伤失去记忆,被医院宣布为无法医治了,其母亲不放弃努力,数年后,该小儿终于被顽强的母爱唤醒,现就读于北大图书馆系;某某植物人已经十一年,在其妻爱心的召唤下,于一日清晨睁眼说话,现已成为家中主要劳力;某某人……晓冰把这些资料都剪下来,贴了一个本子,看了不知道多少遍,要照着去做。
  在医院的花园、小径、路边,一个穿病号服的痴呆男孩儿和一个长发披肩的美丽女孩儿肩并肩的身影已经成为医院的一道风景。
  花园的长椅上,晓冰拿着一本影集,无数遍地指点给何涛看。
  “这个女孩儿叫夏晓冰,也就是我。你看看,是不是我?”何涛看看照片,看看晓冰。“这个男孩儿是你,你叫何涛。”她拿出个小镜子,让何涛照,“你看看!”何涛盯着镜子久久地看自己,晓冰坐在一边久久地看他,目光中充满期待。
  何涛又看看晓冰,晓冰对他灿然一笑。
  何涛低头把影集中晓冰的一张照片取下,放入自己胸前的口袋。
  晓冰对他点点头,非常快乐。
  这天,开饭的时间到了,晓冰却没来。通常她一般下了课就直奔医院,在病人吃晚饭前赶到,晚饭就由她照顾何涛吃。晓冰不到,何涛就不吃晚饭,谁说也不吃。他手里拿着晓冰的照片,呆呆地坐在床上,向晓冰通常出现的窗口处看。突然,他眼前一亮,窗外走过一个长发被肩的姑娘。何涛向始娘挥挥手,她没理他,走了过去。何涛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站起来,急急向外追去。护士看到了,许多病人也都看到了,但谁都没有在意。何涛虽然痴呆,但很温和,从来不惹是生非。
  晓冰一小时后才赶到医院的。路上有一辆奔驰车超车时一头撞到了一辆大东风车的屁股上,堵车堵了一个多小时。晓冰到时,晓雪和丁丁正坐在何涛的床上,床头柜上是他们给何涛带来的一饭盒酥鲫鱼。
  “何涛呢?”“我们来的时候他就不在。”
  “你们来有多长时间了?”晓雪看了看表,“二十分钟了。”
  这时同一病室的一个人告诉晓冰,何涛出去近一个小时了。
  何涛走出病房,不见了他追寻的长发女孩儿。他没有停步,一直走,竞走到了从前他和晓冰常来游泳的湖边。夕阳下的湖水如同金色的绸缎。湖中似有游泳者。一女孩儿清脆的笑声由湖心中传来。
  何涛好像看到了湖中游泳的晓冰,晓冰在向他招手。他脸上露出笑意,急急地向前走去。
  何涛向湖中心走去,水渐渐浸没了他的腰、胸、脖、头……
  当何涛头顶最后一圈涟漪消失时,厚重的金色绸锻般的湖面又恢复了它的完整。
  警车呼啸着来到湖边,捞起已浮上水面的穿着病号服的何涛。医院的救护车也赶到了,姜学成从车上跳下来。他一看到何涛的尸体,脚一软,瘫了下去。
  晓雪没有下车,一只手把丁丁的脸扭向别处。
  夜很深了,路边停着一辆灰色的凌志车,一个男人在车边来回踱步,“咔咔”的皮鞋声传出很远。
  男人的手机响了,他接电话。
  “喂?”“沈先生,我是夏晓雪……”
  “噢,我还没找到何涛,车没油了,一步也动不了。”
  “晓冰呢?”沈五一看一眼歪在车内座椅上熟睡的晓冰,“睡了。”
  “那就不要叫醒她,这些天她太累了……等她醒了再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何涛……何涛,何涛不在了……”
  晓雪的声音莫然中断——电话被沈五一扣死了。
  沈五一任手机忙音“嘟嘟”地响,忘了收线。
  一刻钟后,接到晓雪电话的钟锐开着切诺基赶到了。
  这里是一个环境优美的地方,松柏青翠,垂柳炯娜。浓荫覆盖的小路上,走来——个面色苍白、神情坚定的姑娘。
  姑娘走到存放尸体的冷库门口,两个身穿蓝大褂的工人要过了她手中的条子,三人走进冷库。冷库与普通房间没什么两样,大白墙,水泥地,里面摆着三排一格一格的铁皮柜。这些柜子很像放大了的文件柜,或机关浴池的衣柜。工人打开标有十三的柜门,顿时,一团白烟滚出,两个工人一人一边,从里边“咣”地拉出一个担架。
  “看看是不是?”妨娘打开蒙着的白单子,看到了那熟悉极了的面孔。那嘴,那额头,那每一道纹路……她再把单子往下拉,看到了为探亲见妈妈他特地买的那身西服。她更喜欢他穿短裤T恤,可医院通知给他换衣服时她还什么都不知道,都瞒着她。为此她愤怒之极,但明智地没说什么。要想同他多在一起待会儿,她必须控制住自己,否则,人们便会拿“为了她好”的理由,阻止她与他的再见。今天是他走的日子,早晨一大早她就起来了,甚至还吃了妈妈为她准备的早餐。由于她一直表现得非常理智、正常,他们同意了她的要求——由她做告别前的准备工作。从他走失的头一天他们分手后,她就再没有见到他。好像一辈子没有见到他了,真想啊,想得心痛。现在好了,终于又相见了。她去找他的手。
  那干爽的,大大的,柔软的手。他的手形依然,却没有了温度。
  哦,这里真冷,他们没给他穿短裤T恤是对的。她把这只冰冷的手悟在自己的脸颊上,就像以前他们在一起时那样……
  久立的工人忍不住道:“该走了。”
  晓冰站起身让开位置。否则他们会把她赶开。她心里并不生气,他们怎么可能体会她的心情?谁都不会,包括妈妈,包括姐姐。妈妈和姐姐只是心疼她。她们与她没有共同的创伤。
  两个工人一人头一人脚地将尸体抬起,用了些力,将尸体甩上了准备好的一辆平车上。尸体的头磕到了平车的车杠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嗵”。
  晓冰大叫:“请你们轻一点好不好?!”她扑到平车旁,将那被撞的头抱起搂在怀里。她哭了起来。
  何涛躺在滨仪堂的鲜花丛中,晓冰站在他的头边,目光一刻不离他的脸,屋里都有些什么人,人们都在做什么,她一概不问不管。忽然,她感觉到了什么。她抬起头来,看到大门口人们簇拥着一对老人进来,老太太坐着轮椅。
  极静的一刹那。
  “妈妈——”晓冰大叫着扑了过去。
  晓冰晕倒在了何涛母亲的怀里。
  一个高挑、漂亮的女人沿着走廊走来,她在一个房间的门口停住,看了看门上的号码,然后敲门。门虚掩着没锁,她一碰就开了。屋里没有开灯,朦胧的光线中,可看到一个背倚着床,席地而坐的身影。女人开口了:“这是何涛的家吗?”坐在地上的人回过头来看看她。
  “你是何涛的……未婚妻吧?”“你……是谁?”女人双手一拍:“哎呀,我总算找到你了!”晓雪来给晓冰送饭,晓冰——步都不愿离开何涛的这间小屋。
  妈妈说晓冰需要一段时间,叮嘱晓雪常来看一看。快到何涛小屋时,晓雪似乎听到屋里有说话声。谁?她加快了脚步。房间门开着一道缝,里面的说话声清晰地传了出来。这声音有点耳熟,晓雪站住了。
  “……该负法律责任而没有负,就不足以教育和惩戒有关的医务人员,使他们今后能以高度的认真负责的态度去对待医疗工作。……再看这里——是否构成犯罪是负不负刑事责任的前提。怎么样算犯罪,关键看这几点:危害行为和危害结果,以及二者的因果关系。这里还举了个例子,一个药房因管理不善,砒霜标签丢失,让司药当芒硝发了出去,死了人,当事人判了刑……”
  晓雪忽然明白屋里的人是谁了。她心里一惊,头一个反应是逃离,但她马上又意识到不能这么做。她屏住呼吸站在外面继续听。
  屋里,晓冰迷惑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女人也发现念了半天对方毫无反应,她停住了。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念这些?”晓冰摇摇头。
  “书里的意思听懂了吗?”晓冰仍摇摇头。
  女人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那么,何涛的死因你总该知道吧?”晓冰不说话。“这就是说,知道。那,是谁造成的这一切你肯定也知道了。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把罪犯送到他该去的地方——监狱!但这事必须要由当事人来做……何涛的父母都在外地,北京只有你一个亲人。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还没心思想到这些,于是我替你想到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该出手时就得出手,政府不也一再号召我们要做一个见义勇为的好市民吗?……”
  晓雪气坏了,刚要推门而人,里面又说话了。
  “你是当事人,你应当向罪犯提起公诉。”她语气越加热切道:“如果你觉着麻烦,我可以全权代理……”
  晓雪“砰”地推开了门。女人回过头,认出了她:“你?”“想不到你这么狠心!”“关你什么事?你来这里干什么?”“我曾经非常同情你,曾经想跟姜学成好好谈一谈,为了你。看来我错了。”
  女人忽然明白了,大叫:“原来……原来那个第三者是你!”晓雪命令道:“出去。”
  女人一笑:“你走我就走。”
  晓雪指指晓冰:“你看看她这个样子,想想她刚刚受到的是什么打击。在这种时候,你怎么能够忍心、能够忍心为了自己的事来打扰她、利用她……”
  “你不也是同样吗?”晓雪一时没有明白,也没有心思深究。她往外推她:“好了,其余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请你离开。”
  女人把晓雪的手扒拉开:“我走了,你好在这里做她的工作,让她不要起诉姜学成,对不对?……”
  晓雪明白了,她愤怒无比,故意道:“对。”
  “想保护你的心上人儿?”“对!”“看来你们是真的了?!”“对!!”
  女人惊怒:“你,你!”她猛地向晓雪扑了上去,“看我今天不撕烂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一手揪住晓雪的头发,一手去抓她的脸——那张她丈夫看中的脸。晓雪两手抓住对方伸过来的手腕,用头往外顶她。
  女人一脚踢中了晓雪的膝盖,晓雪疼得弯下腰去……受慷的晓冰看着她们,神情茫然。女人乘胜追击,将晓雪扑倒在地。两副尖利的红指甲向晓雪脸上伸去……就在这时,女人忽然凌空而起,仿佛港台影视里的女侠。晓雪坐了起来,她看到了钟锐。
  钟锐揪住女人的衣领将她从晓雪身上拉开,然后向门外推去。女人挣扎着不肯走,但已身不由己,她在钟锐的手中扭动着:“你是谁?凭什么管我的事?”钟锐一言不发,一直到把她拉下楼梯,“以后不许你再来骚扰夏晓冰!”“你是她什么人?”“哥哥!”屋里,姐俩静待骚乱声远去、消失。
  “她是谁?”晓冰转过眼睛看着姐姐。
  “不是谁。跟我们没有关系。”
  “噢。”晓冰不再问了。
  看着妹妹的样子,晓雪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几步走过去,跪下,把妹妹紧紧地楼在怀里。晓冰不拒绝也不响应,任姐姐抱着,无知觉般。
  晓雪忍着泪:“晓冰,回家吧,一人待这儿妈妈不放心。”
  晓冰摇摇头。
  “要不,我在这陪你。”
  “不要!”晓雪流泪了,“晓冰……”
  “不要!!”
  钟锐回来了。
  “晓冰,现在我让你自己待在这儿,但你得答应今晚回家去住,一会我来接你,好不好?”晓冰点了点头。钟锐示意晓雪一块儿定。晓雪走到门口又回去,拿起进门时随手放在桌上的一个塑料袋交给晓冰。这是她去何涛病房床头柜里收拾出来的东西。
  好不容易人都走了,晓冰拉过塑料袋,里面是何涛住院前穿的那套衣服,没有洗过,尽管已经沾染了浓重的来苏儿消毒水味,仍掩盖不了何涛身上那待有的气息。晚冰深深地把脸埋在衣服里嗅着、蹭着。一个硬硬的东西赂了她的脸,她急急地翻找,在裤兜里发现了一串钥匙,其中有一把异常地小巧。她回想起了那段对话:——还上着锁!里面是什么?——隐私。
  ——我也不能看?——尤其是你不能看。
  ——明白了。是从前别人给你的情书。可惜她们都是历史,只有我,是现实。——对,只有你。
  晓冰把小巧的钥匙捅进了箱子上那把小巧的锁里,“叭”,锁开了。
  这是一个衣箱。晓冰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其中有一件是何涛最常穿的T恤,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何涛穿的就是它。
  晓冰动作很急地接着往下翻。
  只剩最后一件衣服了。除了衣服,里面什么都没有,晓冰欲哭无泪,她把拿出来的衣服重新往箱子里面收拾。在挪动箱内最后那件衣服时,她的手感到了异样。她急急地把衣服拿开,看见了箱底的一个日记本。
  晓冰拿起日记本,打开。里面的宇很漂亮,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墨水的颜色也深浅不一,有时一日记好几页,有时只有几个宇。晓冰心急跳着向后翻找,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我梦寐以求的女孩儿。
  ——她叫夏晓冰。
  今天,她把她的手交给了我。我拉着她的手,她也拉着我的。这是爱情是信赖,更是责任是承诺。从此我们将手拉着手走,走,走,直至生命的顶点……
  已经很晚了,何涛小屋的灯依然亮着。晓雪和钟锐等在楼外,晓雪坐在楼口台阶上,趴在自己膝头上睡着了。钟锐脱下自己的衣服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第十七章

夏家出事后,钟锐几乎全力投入了进去:先是为何涛的病,然后是为何涛的死,还有何涛双亲的接送安置,以及向何涛的遗体告别,送葬等等……其间的琐事干头万绪,这个时候,家里没有个男人根本不成。惟—的男人——至少钟锐认为他是夏家的男人——姜学成,由于自己麻烦重重,有时反而要牵扯别人的精力。就在这段时间里,钟锐的公司出了事。
  OLTP推上市场后滞销,经调查,是正中电脑公司的一个性能与他们几乎一模一样的产品VLD已经先期占领了市场。
  钟锐把谭马叫了来。
  “谭马,我们都清楚,方向平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OLTP,除非他拿到了核心资料。公司里掌握核心资料的只有你和我……”
  谭马不说话。
  “他给了你多少钱?”钟锐轻声问。
  “……十万。”
  “才十万?”“对!他要给我二十万,还有干分之二的分红!”“你没要。”“不能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我买了套房儿,我们得有一个固定的没人的地方待着,天眼瞅着冷了。噢,最近我认识了个人儿,应该说是早就认识了,小学同学。”
  钟锐叹口气:“谭马,这不是正路。”
  “是近路。”
  钟锐拿起电话:“找方向平!”
  方向平公司里一派生气,为用户安装VLD的人员忙得不可开交。钟锐来电话时方向平正在跟人谈技术合作的事,但他还是决定推开一切事情与钟锐会面。他渴望那个想象已久的场面。
  钟锐背靠切诺基车身而立。“刷,刷,刷”,一个穿黄马甲的女工正在扫落地的秋叶。晚霞渐渐隐没,夜幕将至,天边一片深紫,路人行色匆匆。不远处,一个生意清冷的卖煎饼果子的小贩几次试图对钟锐微笑,终因对不上眼神儿而作罢。
  黑色的大宇车急驰而来。钟锐挺直了身子。
  方向平神采奕奕。“你好,钟锐。”他伸出了手。
  钟锐没接这只手,而是把一张软盘递过去,“你们的VLD。说吧,怎么回事?”“你身上没带录音机吧?”钟锐没明白:“什么?”方向平大笑:“玩笑玩笑。你的为人我清楚。那么,我也以诚相待——正如你所知道的,都是事实。”
  “你不觉着这么做有点卑鄙?”“绝不是你所想象的‘卑鄙’。我无意搞垮你,只是想强大自己。什么是竞争?这就是。钟锐,你的失败在于你过份倚赖自己的一技之长,而竞争所需要的,是综合能力。”
  看着方向平自鸣得意的狂妄,钟锐把原本想说的话收了回去。这种人,不给他点教训他不知道痛痒。
  “谢谢指点。”钟锐说罢、转身走开。
  方向平觉着兴犹未尽,他又在没有对手的原地陶醉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走。
  周末,要下雨了,外面晌起了雷声。公司在开会,谭马的位置空着,钟锐在主持会议。
  “OLTP销售情况不好,主要是因为有人采用不正当手段,盗取了关键技术,抢先占领了市场。但请大家相信,这只是暂时情况。公司工作按原计划进行。……目前的困难是,OLTP销售受阻,造成资金紧张,广告及AT项目的开发都面临资金问题。困难很大,但肯定是短期困难,因此,我想发动大伙集资以度难关……”
  “集资可不能白集啊。”一个人忧心仲仲地说。
  “高利率。”
  “如果万一……”
  “没有万一,请大家相信我。”钟锐说着掏出一张存折,“我个人现在就这么两万块钱,先带个头。”
  众人表情严肃起来。
  一人探头进来:“钟总,谭马回电话了,说他有事,不能来。”
  钟锐呼谭马。
  谭马与一个高大的女人从一辆高级轿车上下来,车前是一家装修得富丽堂皇的餐馆。门童殷勤地为他们拉开门,称女人“于总”,称谭马“谭先生”。
  “五子,叫大厨给我们弄点吃的。”女人边走边吩咐迎出来的一个小胖子。
  “您想吃点什么?”小胖子迈着碎步扭脸看着女人的脸问道。
  “你想吃什么?”女人扭脸问谭马。
  谭马显然还不习惯这种阵势,“随便吧……”
  “随便。”女人对小胖子说。
  “送到您办公室?”女人看了一下因已经过了吃饭时间而显得空旷的餐厅,用目光征询谭马的意见。谭马不愿给人添麻烦:“就在这儿吧。”
  二人捡了一张四人的小餐桌坐下,一个小巧的女孩儿过来为他们倒茶。
  “娟娟,中午生意怎么样?”“光我就翻了三次台!”“包间呢?”“晚上的都订出去了!”女孩儿走后,谭马感慨道:“跟你比,我们这些男人都白活女人摆了摆手:“你往电脑前一坐,我这么大个,马上觉着矮你半截……”
  “我们挣的那可真是血汗钱。”
  “这地方,耗费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
  “那你也值了,这是你的宫殿,你是这儿的女皇明。”
  “你要是愿意,我让位。”
  谭马感动了,他掩饰地开着玩笑:“不成!那人不得说我傍大款啊!”女人被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了,认真地道:“潭马,咱们一起干吧,别犹豫了,嗯?”面对热情而真诚的眼睛,谭马不再开玩笑了。
  呼机响了,谭马看了看,这次是钟锐亲自在呼他。女人把手机递了过来。谭马回电话,拐弯抹角地说了许多之后,他对钟锐直言了:“……我想尝试做一点别的,对不起,老钟!”女人眼睛一亮。
  钟锐心情沉重地放了电话。
  晓雪送丁丁进了幼儿园匆匆走出来时,听到有人叫她,她一回头,见是姜学成。
  “你?!”“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其实压根就没睡着。好容易盼到天亮,到你们家时,已经没人了,我就又到这来了。……晓雪,你,你们家人,能原谅我吗?”“这是个意外事故……”
  姜学成小心地看看她的眼睛:“你该上班了吧?”“不,不用去了。”
  “周艳留下了?!”
  “……我得尽快找份工作。”
  “我有个病人,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我马上跟他联系!”“你别管这些了,快去医院,万一有什么事找不到你,错上加错!”姜学成凝视晓雪片刻:“你永远是先为别人着想……”一阵风吹来,把晓雪的——络发丝吹到前面,姜学成那么想为她拂上去,手心都出汗了,也没敢。他已经失去了以往的自信。停了停,他说:“你回家吧,等我消息。”
  消息,好消息来得那么快,快得连姜学成都感到意外。他打电话通知晓雪时开心极了,这些天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不光一口答应,晚上还要请我们吃饭。我去你家接你,七点。”
  “吃饭我就不去了。”
  “他请你去。池巴经知道了……你在我心中的位置。”说罢姜学成放了电话,深深地吁了口气。
  这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脑后轰然响起。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忘不了唧唧我我?”不用回头看,甚至不用靠分辨声音,他就可以断定来人是谁。她永远把“卿卿我我”说成是“哪卿我我”,姜学成从来不纠正她,奇怪的是,别人也似乎没有纠正过她。
  姜学成首先庆幸的是,此刻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医院不远处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下子送来了三个外科急诊,医生们都上手术台了,在家休息的也都被打电话叫了来。
  “这么好的医生上不了手术台,真可惜啊!”他漂亮的妻子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边说边摘着用来防晒的白网眼手套。姜学成一声不响。
  “那女孩儿真可怜。看他们家的样子好像正准备办喜事……”
  姜学成心里“嗵”地一跳:“你去了?你要干什么?!”“关心她,帮助她,告诉她她应有的权利。”
  “卑鄙!”“你没有把柄我再想卑鄙也没辙……本来是致残,现在嘛,是致死,你有可能被取消医生资格啊。四年的大学,两年的硕士,多年的[陆床经验,就这么……”姜妻把摘下的一只白手套向空中一挥,“完了?还有你当了一辈子工人的老娘者爸,一颗心全在你身上了,可怜啊。”
  姜学成紧紧盯着她。妻子笑笑,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摘着另一只手套,“你的事迹已经上报到我爸那儿了。怎么处理,我想,医院会根据上边的意见。昨天我回家,我爸说,学成要是这么着给处理了,太可借了。问我什么意见。我说,反正他也要跟我离婚了,您就看着办吧……你说的不错,我爸不会为了我拿他的事业去冒险,但要是有机会,他还是很愿意帮帮他女儿的!”她的面孔突然变得狰狞。四目相对。妻子突然冷笑一声,站起来转身离去,高跟鞋“答答”地远去。姜学成半天没动,汗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涌出。
  床上摊了一床的衣服,已经侠六点了,晓雪仍没决定赴宴时穿什么衣裳。钟锐倒是按时赶到的,丁丁欢叫着扑了上去。今天晚上妈妈有事,爸爸带他出去玩儿。钟锐带丁丁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要不要我送你一段?”“具体去哪里我还不知道呢,他……姜医生七点钟来接我。”
  “这事有把握吗?”“应该没问题,那人的命是姜医生给的。”
  “那事,你下岗的事,应该跟我说一声。”
  “我跟谁都没说,是他,姜医生主动问的我……”
  钟锐沉默了。
  姜学成一直目送钟锐带着丁丁开车走后,才低着头从楼角拐出来。自从发生了那起事故后,他就不知不觉地采取了这种走路姿势。
  搂到了楼门口,突然,他看到了一双熟悉的脚。他拾头,他的妻子赫然站在面前。
  “你到底想怎么样!”姜学成叫道。
  “追究你的刑事责任。”
  “你没有这个资格!”“受害人的亲属有。刑满释放后,你就不可能再干医生这一行了,至少,没有哪个大医院敢收留你。”
  姜学成彻底绝望了:“好好好,你有本事,随你怎么样吧。”
  姜妻挡住他的去路,“还是要去她那?”姜学成不响。姜妻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柔和:“学成,人都说你聪明,我看你真是,笨透了。为什么就不想想,我一天到晚跟踪你,苦口婆心劝你,为什么?要于什么我干就是了,没有必要事先来通知你啊!”姜学成抬起头来,他看到了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
  六点半了,已换好了衣服,梳洗打扮完的晓雪向楼下窗外张望,来路上无人。姜学成和妻子相对坐在一家咖啡厅里,厅内昏黄的灯光使女人的面部年轻而柔和。姜学成偷眼看看表,心里暗暗着急。
  女人不动声色,自说自话:“我把你的处境都跟爸说了,他很同情你,他认为不应当因为一个偶然事故就把一个好医生毁了,国家培养人才不容易。学成,有空你回家看看他老人家,好不好?”“你和你爸爸帮我,日后我一定报答……实在对不起,我今天还有事。”姜学成说着站起身来。
  女人一下子变了脸,厉声道;“姜学成,你别给脸不要,坐下?”姜学成愣愣地站住了,女人虎视耽耽片刻,待姜学成坐下后,仿佛川剧的“变脸”,女人又换了个人似的温柔美丽。她喝了口饮料,缓缓道:“……他帮的是他的女儿,要是换个别的什么人,他才不管呢,现在正在抓医疗作风整顿,正要给全卫生系统抓一个典型……”
  她说的全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儿,姜学成低下了头。女人看着眼前这个心爱的但有些不够驯服的男人,“她,比我温柔,是不是?”“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配不上你,但有一条,事业上我可以帮你,她能吗?”女人一笑:“其实女人想温柔还不容易?结婚前我温柔不温柔?结婚后变了点,是因为我觉着反正结了婚,已经是夫妻了,也就无所谓了。前不久我看了本书,是专门讲婚姻的,书上说,不能因为结了婚就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学成,原谅我好吗?”“我还有什么缺点,你说,我一定改!”“我想要孩子!”女人一楞:“孩子就算了吧,你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你哪么大岁数了?三十五岁生孩子没有问题。”
  “于嘛非要孩子呢?”“只有孩子才可能把你我拴在一起!”一旦决定退让,姜学成开始变得尖刻。
  女人低三下四道:“我以前对你不好,以后我会对你好……”
  “你是不是为了让那些臭男人搂着你跳舞,夸你苗条,你就不给我生孩子,让我们姜家绝后,是不是!啊?!”“学成,你怎么说这么难听的话呀?你要是不愿意,以后我不去跳就是了呗。”
  “我要孩子。一定得要孩子,你不愿意,就离婚!”姜学成说罢起身就走。亥人追出来,在门口一把拉住他,把他拉到一边。
  “学成,听我说学成,我不是不想要孩子,我想要,比你还想!”晶莹的泪水突然从女人大大的眼睛里涌出,“这事……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做过检查了,医生说、我是……先天不孕。”
  姜学成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和嘴。女人一把搂住了他,“学成,我这辈子只有休了。我会好好待你,以后家里什么活都不让你干,你就全心全意搞你的事业。连我爸都说,你天生就是个当外科医生的料,我要帮助你,让你成功。这难道不是你们老姜家几辈人的梦想吗?”一家大型自选商场敞开的冷柜前,姜学成抑郁地看着妻子在各种冻肉里翻捡。
  女人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公斤装的猪大肠。她把大肠搁进姜学成拎着的塑料筐里,又去看速冻食品。姜学成借矾挣开那只始终挽着他的胳膊,看了看腕上的表:八点半。
  电梯灯忽闪着停在了“12”上,门滑开了,女人挽着姜学成走下电梯向右拐,走进一条长长的外封阳台式的通道。通道有点窄,女人把自己一路拎着的东西交给姜学成,自己走在了前面。
  在这短短的自由时刻里,姜学成无声地哭了。
  妻子按响了门铃,门里传来一个女人苍老的声音:“谁呀?”“妈,学成看你们来了!”门开了,妻子边向里走边嚷,“爸在不在?……爸,学成还给您带了猪大肠呢!”姜学成迅速擦干眼泪,微笑着:“妈妈!……爸爸!”
  铁门“咣”地关上了,一切复归于宁静。
  姜学成将刷洗过的手浸泡在消毒液里。麻醉师在为病人实施全麻。行将进行的是部分肝切除术。姜学成主刀。
  苍白的皮肤被银光闪闪的刀刃划开,血粒迅速渗出。姜学成向旁边伸出右手,“叭”,一把止血钳子出现在掌心。他用钳子夹住一根血管,又一把钳子立刻递了过来……不用言语,甚至不用眼神,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富于韵律的默契中进行。晓冰为姐姐买了一批报纸,并把所有的应聘广告用红笔划出,让晓雪一个挨一个地看,屋里只有翻报纸的“刷啦”声。从那次失约以后,姜学成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晓冰几次想问问姐姐,都被姐姐的沉默挡住了。
  一摞报纸翻完了,晓雪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两手搭在前面楞神。看到姐姐这副样子,晓冰很难过。
  “姐,给姜医生打个电话。别自尊心那么强,他也够不幸的了。”
  晓雪紧紧咬着嘴唇以憋佳突然涌上来的泪水,额上的血管因此而充盈、怒张。她闭上眼睛,片刻后,才睁开眼,说:“他已经恢复正常工作了。”
  “怎么知道的?”“我去过他们医院了。”
  “他跟你说的?”“没看到他,他在手术室。”
  “好事啊,姐,恢复工作还不是好事?”晓雪无表情地垂下眼睛,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晓冰不敢再开口了。
  电话响了,晓冰拿起电话,电话中是一个女声。
  “夏晓雪吗?”没容晓冰回答,对方已经洋洋得意地又说了,“我是姜学成的太大。”晓冰一愣,把电话贴紧耳朵。
  “是我先生告诉我你家电话的。他让我转告你,在我父亲的帮助下,医院领导已经通过了他的深刻检查,并基于他平时的表现,同意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他让我打电话告诉你,他已经开始工作了,请你放心。也请你以后不必再为他操心了,他有妻姜学成下班回家,正看到妻子斜躺在沙发上抱着电话,两脚搁在茶几上一路一路的样子,不由皱紧了眉头。妻子一看到他马上坐了起来,对着电话筒温柔地道:“那好吧,改天咱们再讨论这个问题。拜拜。”她放下了电话又道:“学成,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马上做饭。”
  姜学成这时看到了放在电话旁的自己的电话本,有些奇怪,拿起来翻看。
  “噢,刚才洗衣服,从你裤兜里拿出来的,差点给洗了。”妻子说。
  姜学成再没说话。
  晓冰也放了电话。
  “谁?”晓雪问。
  “电视台的,问喜欢哪个电视剧,没说完就断了。”
  手术从下午五点一直进行到十点,非常成功。同事们有说有笑地从手术室里出来,姜学成走在最后面。—个人从手术室旁边的长椅上站起来,堵住了姜学成。
  “晓冰?!”姜学成吃了—惊,从殡仪堂与何涛告别后,他再没见过晓冰。他愧对晓冰。
  晓冰目光直视着姜学成的眼睛:“一句话,我将以受害者亲属的身份,向法院提出起诉。”未待姜学成醒过味儿来,晓冰转身走了。姜学成眼睛里一片恐惧。
  丁丁已经睡了,晓雪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那张恬静的小\女脸,心里一片茫然。妈妈是孩子的天,妈妈垮了,孩子的天就塌了。小丁丁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只是偶尔会奇怪地问一句:“妈妈,你现在怎么不说‘快快快’了?”下岗就没有工资了,钟锐一个月给三百块,够干什么用?有人敲门。谁?隔着防盗门,晓雪看到了姜学成。
  多日压在心底不想不看的委屈、怨怼立时化作一股热流堵塞住鼻腔,那个不堪回首的等待的夜!——她化了淡妆,换好了衣服,等着姜学成,从六点一直等到七点,又从七点等到八点。她打过他所有的电话,没有人;她脑子里做了无数可怕的设想,甚至给交通大队、派出所都打了电话……她再没有办法了,只有等,死死地等。九点,她听到门外钟锐送丁丁回来了,想也不想地跳起来,以最快速度脱下了身上要出门的衣服,换上家常服,摆出一副闲适的样子。钟锐对她已经回家感到意外,怎么会这么快?她只能全神贯注地张罗着给丁丁脱衣服、拿水、换鞋,躲开这眼光。钟锐问她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她只能说专业不对口,还要再等等。她的含糊躲闪让钟锐生疑,这眼神令晓雪恼火。临走时,钟锐对她说他可以帮着想想办法,她想也不想地道:“不用。姜医生路子多得很!”这话说得多没劲啊,可是,不如此又让她说什么?钟锐闻此立刻就不说话了。
  这一夜,她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刚到上班时间,她就往他办公室打电话,她听到接电话的人在里面高叫:“姜医生,电话!”他答应了,接着是脚步声,接着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喂?”她“啪”地挂了电话。他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那他是为什么?她等他解释。他没有来,也没有电话,人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终于,她沉不住气了,跑到医院去找他。一个人告诉她:“姜医生在手术。”她便什么都明白了。她理解他,他应当知道她理解他。他采取躲避的方式太残酷,也是对她的侮辱。
  “晓雪,开门呀。”
  “有事吗?”姜学成提起手里的一个兜:“给丁丁买的玩具,答应过他的。”开还是不开?没容晓雪想好,她已经把门打开了。她为自己的软弱恼火,转身向里走。姜学成小心地跟在后面。
  “对不起,今天才来……那天真的是临时发生了特别的事。”
  晓雪不说话。
  “相信我,我没有骗你。”
  晓雪仍不说话。
  “我今天又跟那个老板通了电话,他让你星期一就去上班。”
  姜学成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到茶几上,推到晓雪面前。
  “什么?”“两千块钱。多少是个补贴。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
  晓雪的身体绷直了,生硬地道:“他父亲给抚养费。”
  “晓雪……”姜学成说不下去了,泪水涌上来。他哭了。
  晓雪不禁心又软了,递过去一块纸巾。姜学成用纸巾擤了摄鼻子,声音清楚些了,“晓雪,事到如今什么都不用说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会尽我的一切力量补偿的。”
  “补偿?”“对,补偿!”姜学成热切而诚恳地:“我去找钟锐!”晓雪愕然。
  “我找他。我跟他说,我们俩是清白的。还有,是我追求的你,咱们俩的事,一切责任在我……。晓雪嘴唇哆嗦起来,声音因此抖得厉害。“滚。”她说。
  姜学成没听清:“什么?”“滚!”姜学成听清了:“晓雪!”他一下于扑过去,去抓晓雪的手。
  晓雪站起来,厌恶地躲开了:“我一直以为我理解你的选择,因为你更看重事业。现在,我知道,我真的误解你了。还有,你不必费心费力地把我推给别人。你没有这个义务。更没有这个权利,我是个人,不是件东西!……”
  “怎么能这么说呢,怎么能这么说呢,怎么……”
  晓雪打断了他的喃喃自语:“至于我和钟锐的事儿,与你根本无关!快走!”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信封往他怀里一搡,“走!”姜学成佝偻着背起身向外走,一下子变得那么苍老。晓雪眼前模糊起来。她用力咽下泪水,硬着心肠拉开了门。姜学成走了出去。突然,他又转过身来,用力扒开了马上要关上的门,不顾一切地道:“晓雪,跟晓冰说说,别那么做!”晓雪不解地道:“晓冰怎么了?”“晓冰……她要上法院起诉我!”晓雪怎么也没有想到,呆呆地看着姜学成,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她有些傻了。
  姜学成低声下气地:“晓雪……”
  晓雪被惊醒了,她告诉姜学成:“晓冰不会起诉你的。”
  “她亲口对我说的,昨天……”
  “放心,她不会起诉你。因为无论怎样何涛都不会复活。她的伤口还在流血,她没有力气也不愿意仅仅为了你就把自己的伤口一遍遍地向人展示,懂吗?……从打你进门,我就在想,你来这儿到底有什么事。晓冰也是,开这玩笑干吗,瞧把你吓的!”她说着笑了起来,越笑越响,笑得无法自制。姜学成怕惊动了邻居,嘟嚷了一句什么后,关上门狼狈地走了。
  晓雪坐下来,无力地将脸埋进双臂,久久地一动不动。
  姜学成服饰华贵的妻子站在医院门口短目的灯光前,引来无数过往男人的目光,可借她现在顾不上他们了,她正在焦急地等着自己的男人。
  姜学成匆匆地从医院里走出来。
  “都几点了你看看!人家可是世界著名钢琴家,弄张票容易吗!”妻子挽起他的胳膊,不住嘴地埋怨道。
  “有个病号临时处理了一下。快走,来得及。”
  二人来到路边打“的”,一辆吉普车在他们身边停住,车门打开,下来两个人架起姜学成塞进车里开车就走。
  女人惊恐万状:“来人啊!救命啊!”车已经融人公路上灯光闪闪的车流里,一辆灰色凌志跟在吉普车后面。
  吉普车内,姜学成坐在后座上,旁边一个长头发小伙子。姜学成的嘴被胶布贴上了,眼睛里充满了恐怖。
  他身边小伙子的手机响了,“大哥。……好的!”他把手机贴在身边姜学成的耳朵上,里面传来了沈五一的声音。
  “姓姜的,今天带你出来,只是兜兜风,不会动你一根毫毛,条件是你回去后告诉你们家那个泼妇,以后,不许再去骚扰夏家姐妹,你也一样!如果再让我听到什么,咱们出来可就不止是兜风了,听到了没有?”姜学成想说听到了,无奈嘴动不了,只好拼命点头,引得身边的小伙子忍俊不禁,把脸掉向车窗外。
  灰色凌志消失在滚滚车流中。吉普车驶出市区,驶向郊外。
  郊外一望无际的黑黝黝的菜地,蛙叫虫鸣,空气中散发着粪香和绿色植物的清爽。路两边白杨直插入云,在湛蓝的夜空中沉默地仁立着。路上行人很少,只有来往的汽车呼啸而过。吉普车在路边停下来,车门开了,姜学成被推了下来。车开走后,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黑夜中。
  “哎——”姜学成徒然地冲远去的车叫着,一辆大货车“咣咣”地驶过,姜学成被兜脸扬了一嘴沙土。
  “妈妈,老师让交十块钱,明天。”
  “干什么?”“去动物园。”
  “动物园去过多少回了,咱们不去。”
  “我要去!”晓雪在一个小副食店门口下车,把丁丁抱下来,耐心地说:“丁丁听话,明天跟妈妈待在家里,妈妈陪你玩。动物园去过了就不再去了,何必浪费十块钱呢?”“咱们家没钱了吗?”
  “钱是有,可也不能浪费,得留着过日子用啊。”
  晓雪支好车子,拿起压在前车筐里茄子和西红柿下面的包。
  茄子和西红柿都是论堆儿卖的,这么多总共才花了两块钱,营养是一样的。
  丁丁仍不高兴,晓雪没精力跟孩子多掰扯,只说:“丁丁,妈妈进去买块豆腐,你在这等着,嗯?”晓雪进了商店,丁丁用小手抓着自行车后座。
  一个男子走过来前后看了看,突然,跨上晓雪的自行车骑上就走。
  丁丁抓住车后座不撒手,大哭大叫:“妈妈!”晓雪从商店里冲出来,眼前的情景吓得她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丁丁死死抓着车子不放手,已经被抢车人拖出去很远,带起了一路的尘土。
  “撒手!丁丁!快撒手!”晓雪嘶声大叫。
  丁丁被骑车人甩下了,摔倒在地上。
  晓雪冲过去抱起小儿子,上上下下地察看着:“没事吧丁丁,没事吧?头摔着了没有?哪里疼?”丁丁只是哭叫:“妈妈,咱家的自行车!”“没关系好孩子,再买一辆就是了,啊?”“自行车几块钱?”“几百块钱吧。”
  “那咱们家还有钱过日子吗?”晓雪拼命忍着泪,旁边已聚拢了一圈人。她抱起儿子离开人群,“有。放心,丁丁。只要妈妈在,就不让丁丁吃苦……”
  钟锐来了。进门后交给晓雪这个月的三百块钱,还给家里买了一大兜水果。”丁丁这月的钱,晚了几天。那天我来过了,姜医生在,我就没上来。”他说着,注意看看晓雪的表情。晓雪没有表情。
  钟锐只好跟丁丁说话:“嗬,这小人儿真威风!”丁丁摆弄着手里的变形金刚,头也不抬:“它是火焰神。姜医生送的。”
  姜医生送的。姜医生跟这个家庭的来往已经如此密切了。
  钟锐咬了咬嘴唇:“丁丁想要什么玩具,爸爸给你买!”“我想去动物园。”钟锐看了看表:“去动物园?现在不行。小动物们都下班了。改天,改天爸爸早点上幼儿园接你,咱们去。”
  “我要和小朋友们一块去r我从来没和小朋友一起去过动物园!”钟锐问晓雪:“怎么回事?”“幼儿园组织去动物园,明天。”
  “小朋友都去!妈妈不让我去!”“为什么?”“还得交钱。”晓雪解释说。
  “交多少?”“十块。”丁丁说。
  钟锐有些生气了:“交嘛,总不至于十块钱都拿不出来。”
  晓雪对丁丁:“丁丁,上你屋里玩去!”丁丁不动,晓雪严厉地:“丁丁!”丁丁只好走了。晓雪关上门。
  “十块钱是拿得出来,可家里一个月一共才有几个十块钱?我现在的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个月才给三百块……”
  “我每个月还要付房款……”
  晓雪摆摆手:“丁丁一个月的托儿费就是一百八!”钟锐隐忍地:“不是还有存款吗?”“慢说咱那点存款,就是再多出几倍,一月月地只出不进没几天就得光了。”
  “只出不进是暂时情况。”
  “也是现实情况。丁丁说话就要上学了,上完了小学还要上初中、高中、大学,那得多少钱?看报纸了没有?今年考重点中学差一分得交三万!钱就是孩子的前途。”说到这,晓雪停了停,“今天既然说到这了,干脆都说出来。丁丁的抚养费,一个月三百块不行。”
  “多少才行?”“至少五百。”
  钟锐忍无可忍:“你那位医生呢?”晓雪的眼睛瞪圆了:“未必你要指望别人来养活你的儿子!”钟锐感到难以置信地看着晓雪:“我是在讲这个理!”“讲什么理?一个月三百块现在够干什么的?五百,必须五百!”“晓雪,你怎么……是那位医生教你的,必须把你前夫的最后一滴油都榨出来才算完?……”
  “随你怎么说,抚养费的事,咱们今天一定要定下。”
  “这早在离婚时就已经定下了。”
  “但是不够。我可以不吃肉不吃蛋不吃水果,丁丁不行,他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还有别的方面,需要很多……”
  “要不这么着,你一个月给我三百,丁丁我带。”
  晓雪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钟锐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开门出去:“丁丁,来,爸爸跟你玩儿!”晓雪以手加额,指甲盖紧顶额头,几乎渗出血来,她全然不觉。
  钟锐开车行驶,忽然看到前方路边走着的一个人像是姜学成,而挽着他的那个女人绝对不是晓雪。他开车过去,在路边停下来。那两个人过来了,男的的确是姜学成,女的很漂亮,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钟锐开门下了车。
  姜学成看到了他,一阵慌乱,想扭脸装作投看见,已经来不及了。“姜医生!”钟锐叫住了他。
  姜学成只好站住:“你好。”他结结巴巴地道,“这是我……妻子。”
  钟锐猛然想起他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个女人。他把姜学成拉到了一边:“怎么回事?”“我跟夏晓雪……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一个男人不能没有事业……”
  “啪!”一记耳光打断了姜学成的辩解。“你也算是男人!”钟锐说罢扬长而去。
  姜学成的妻子高叫着“抓流氓”想追上去,被姜学成一把揪住了:“别……”“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前几天被绑架不让报警,今儿又不明不白地挨了巴掌不敢吭声……”
  “他们是病人,病人的家属,病人死了……”
  “病人死了就打医生,还有没有公理了?”姜学成一声不响,拉着妻子走了。晓雪去人才市场跑了一天,一无所获。她的年龄、她的性别、她过去的工作经历,都使她在激烈的人才竞争中处于劣势,这是她过去从来没有想到的。她向家里走去,身心疲惫。
  “妈妈!”等在门口的丁丁向她跑来,爸爸带他去动物园了。晓雪搂住儿子,擦着他小脸上的汗。钟锐也迎了过来。
  “对不起。”钟锐说。
  “什么事?”“我,我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你和姜……”
  晓雪嘴唇哆嗦起来,突然对丁丁厉声道:“丁丁,回家!”然后拉起丁丁就走,并极力咽下由于痛苦和耻辱而涌出的泪水。
  进了家,关了门,晓雪无力地倚着门站住,任泪水哗哗地流。
  丁丁怯怯地拉了一下妈妈的衣襟。晓雪低下头来。丁丁张小手,手里是一卷钱。
  “爸爸给的。爸爸还说,等公司好了,他还要多多地给。”
 
第十八章

“你?开饭馆?”“是酒店!”“都一样。……谭马,不跟我一起干可以,但不能就这么改行了吧!”谭马停住了正在收拾铺盖的手,仿佛被击中似的,一屁股坐在了乱糟糟的床上,半晌才又说:“……老钟,我佩服所有执著的理想主义者,但我不是。”
  “你很有才华……”
  “别再误导我了。编软件吃的是青春饭,跟那些跳舞的差不多,多数人都得在三十岁之前惨遭淘汰。少数、个别能跳到三四十岁、四五十岁的,都是些人精儿、人尖儿,比如你。都说三十而立,我已经三十一了,当立不立,就该重新选择重新定位。”
  “你本科读的是计算机,研究生也是,读了这么多年,学了这么多知识……”“读书学知识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有一天能转换成另一种可见的形态,比如金钱,比如地位。简洁说吧,我渴望及时投身到现代生活中去。”
  “我理解你……”
  谭马摇摇头:“你们这种男人,不可能完全理解我。”
  “我是……哪种男人?”“就是那个,明,高大啦,英俊啦,男于汉吧。像我这种净高—米六三,毛重六十公斤的,我前老婆讲话了,令她‘根本找不到男人的感觉’……在这个事情上我屡屡失败,光你知道的,”他一笑,“就有两起了。所以这次对于她,我推有加倍珍借……”
  钟锐明白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黄昏渐渐过去了,屋里一片膜陇,两个男人谁也没想起开灯,相对坐着不说话。许久、谭马说:“想办法把乔轩挖来吧,他比我捧……帮他弄套房子,他的弱点,就是房子。”
  许久,钟锐说:“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说话。干得不顺心了,回来。”
  谭马攥了攥钟锐的手。
  谭马走了,看着他留下的光光的床板,回想起同喜共忧的日日夜夜,一种做人的受挫感深深笼罩了钟锐。谭马不仅是他工作上的左膀右臂,还是他的朋友,现在却义无反顾地弃他而去……
  电话响了,钟锐拿起电话,是丁丁。丁丁一听到他的声音,“哇”地哭出了声。他害怕,妈妈有事出去了,不在家。家里停电了,“特别特别的黑!”钟锐看了看表,快九点了。她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把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扔在家里?钟锐飞快地开着车出去了,恶劣的心绪越发恶劣。
  ……钟锐一步三个台阶地向十层楼上跑,还差着一层楼呢,他就听到了丁丁嘶哑的哭叫。好不容易到了家,他还进不了门,门让晓雪从外面反锁上了。他大口喘着气,隔着门,指挥丁丁从床头柜独屉里拿出另一把钥匙从门底下塞出来,才得以打开门。
  门切口一打开,丁丁就扑了出来,拱在他的怀里哭诉:“爸爸!刚才屋里有好多妖怪冲着我做鬼脸!”钟锐紧紧接着自己多灾多难的小儿子,心疼、内疚、愤怒,几乎令他窒息。
  丁丁睡着了,睡梦中还紧紧地抓住爸爸的一根手指头。
  有开门声,接着是向这边走来的轻而急促的脚步声,坐在丁丁床边的钟锐动也没动。
  晓雪被坐在黑暗中的钟锐的身影吓得叫出了声,惊动了丁丁。
  “爸爸。”丁丁在睡梦中嘟噜了一句。
  “爸爸在!”“钟锐!你怎么进来的?……吓死我了。”晓雪松了口气,转身出去放包换鞋。
  钟锐把手小心地从丁丁的手中袖出来,起身跟出去。
  晓雪举着一根蜡烛,来到客厅。
  钟锐站在客厅门口:“你去哪了?”他的口气令晓雪反感。
  “有事。”
  “什么事?”“跟你无关。”
  “但跟我的儿子有关!他一个人待在黑洞洞的屋里,他吓坏了!”
  晓雪觉着有些理亏,忙解释道:“以前我每次定前都给他统好,到点他就上床睡觉,都没有过什么事……今天设想到会停电。”
  这么说她晚上经常出去。她可以出去,应当出去,一个三十来岁的单身少妇,应当有用于自己的时间和生活。但是,前提是,她首先是孩子的母亲!“你什么都要想到,因为他刚五岁!还把他反锁在屋里,亏你想得出来!要是失火了怎么办?救颧救不出来!……晓雪,谁也没逼着你带这个孩子,你要觉着孩子妨碍你了,就说话。”
  晓雪不屑与他多说:“说完了?说完了你就走吧,我要睡觉了,明天我还得早起。”
  “我不走。”见晓雪不明白,钟锐又说,“你走。”
  “什么意思?”“我来带丁丁。”
  “你?”“我!”“孩子是归我的……”
  “那是为了让你带好他,既然你带不了他,我来带。”
  就在这时来电了,房间里顿时一片通明。
  晓雪看着他,轻蔑地一笑,起身走开了。
  卫生间,爷俩挤在一起洗漱。丁丁笨拙地扭开牙膏盖,往牙刷上挤牙膏。他没有对准,牙膏掉到池子里了。他再挤,一挤有一寸长。
  站在旁边剃须的钟锐叫道:“哎,不用这么多!”丁丁解释道:“要不不容易放到牙刷上。”
  “你平时都这么干吗?”“平时都是妈妈给我挤的。”
  “惯坏了!如今的孩子一个个都给惯得生存能力低下。丁丁,对不准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看爸爸。”
  钟锐拿牙膏直接挤到嘴里,然后用牙刷照样刷出一嘴的白沫来。丁丁仰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无比佩服。
  又是一个忙碌的早晨。钟锐边往嘴里塞吃的边在凌乱不堪的桌上扒拉着找什么。他找不到,就叫:“丁丁,我的刮胡刀哪去了?”
  “不知道。”
  “昨晚上不是你玩了吗?过来,给我找找!”见丁丁没过来,钟锐就边叫着边向丁丁的房间走去,“丁丁!”丁丁居然还躺在床上!“怎么还没起来!”钟锐吼了起来,“你看看都几点了!”“我穿什么衣服呀?”钟锐“嗨”了一声,拿起丁丁扔在地上的衣服:“这不是吗!”丁丁接过衣服就往身上套。钟锐说,“等等!”他要回衣服看了看,“你这还叫衣服吗?简直就是抹布!才穿了两天怎么就能弄成这样?”他把衣服扔在地下,拉抽屉就去找衣服。抽屉里再没有衣服了,他又问丁丁:“你的衣服呢?”“我看见你给放进洗衣矾里了。”
  钟锐又“嗨”了一声,去洗衣机里找。他姚了半天,从洗衣机里挑出件相对干净的,“这件还好点,凑合穿一天,晚上咱们一块儿洗。”
  丁丁倒不在乎,接过衣服就穿上了。
  钟锐在丁丁的床边发现了剃须刀,赶紧拿过去刮胡子。
  “爸爸,妈妈干什么去了?”“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是问她忙什么!”丁丁强调地说。
  “忙她的事。大人要有大人的生活,懂不懂?”“是不是以后你们俩轮流着管我?”“不是。以后就爸爸管你。”
  丁丁叹了口气,“我还是想跟妈妈过。”
  钟锐瞪起了眼睛,“因我过不好?”“妈妈在家,屋里就不这么乱。”
  “哟,还有脸说这个,这不都是你的功劳吗!”钟锐三把两把帮丁丁穿好衣服,拉着他,拿起自己的包就向外走。
  “快快快!咱俩今天不能再迟到了!”他们开门出去,又“砰”地关了门,留下一屋于的凌乱。
  夕阳西下,钟锐牵着丁丁的小手,从幼儿园走出来。
  “明天我可不想再听到老师批评你!”“老师不公平!”“是谁中午睡觉咬吕思航的大脚趾头来着?”“是他先用脚踢我的脸!”“他踢你脸你吃亏,你咬他脚趾头还是你吃亏……”
  油热了,“哧拉!”晓雪把肉片倒进去翻炒。她搁上葱姜蒜、倒酱油料酒、加糖,再放上切好的土豆块和大白菜,倒点水,炖得差不多的时候,放粉丝。这是妈妈最爱吃的一道莱,受妈妈的影响,陶雪也爱吃,受她的影响,了丁也爱吃。白菜是晓雪回家的路上买的,一毛二一厅。一百斤以上八分钱一厅。又到了贮藏大白菜的季节了。
  妈妈下班回来了。“谁在家?”“我。”晓雪答应着迎了出来。
  “饭都做了!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今天结业。”
  这一段时间,晓雪同时在微机入门和电算财会两个学习班学习。微机入门晚上上课,电算财会白天上课,时间上不冲突。
  应聘屡屡失败使晓雪感到了自己的落伍,她明白了,要想生存,要想生存得好一些主动一些,惟一的出路是补充自己。那天夜里因丁丁跟钟锐吵崩后,妈妈帮她下了决心:为了丁丁,也为了她的学习,就让钟锐带一段孩子。
  饭菜上了桌,冒着热腾腾的暖意和香气。
  “妈,待会几我回去一趟拿衣服,明天参加方达公司的面试。”方达公司是一家著名的高科技民营企业。
  “顺便跟钟锐谈谈,谈谈你这段的活动和下一步的打算……”
  “不谈。我受不了他那个居高临下础础逼人的劲儿。”
  “他是丁丁的父亲,下一步不论怎么样,你都需要他的支持。”
  “下一步不论怎么样,丁丁我带!”“依我看,让他再带一段丁丁不是坏事。”
  “还让他带?上次丁丁回来你不是没看到,孩子都瘦了!”“正是‘抽条’的年龄嘛。没什么病,精神好,食欲好,就可以了。”
  “瞧丁丁身上的衣服,都脏成什么样了。还有耳朵后面的泥儿,指甲都刮得下来。”
  “你这次应聘如果成功,就面临着初到一个单位的适应和稳定;如果不成,还得继续努力。就算你带丁丁,就能保证事事周全?”
  晓雪不说话了。
  “晓雪,就是为了丁丁,你也得咬牙坚持下去。单身母亲的孩子,尤其需要母亲的自立和强大。你不仅仅是他的支校,更是他今后做人的榜样……”
  晓雪若有所思。
  钟锐插上洗衣机电源,打开水笼头,开洗衣机开关,然后利用这时间把内外衣分开。他先把内衣放进洗衣机里去,再放洗衣粉,整个动作迅速熟练一气呵成。洗衣机洗衣服时,他又系上围裙去洗晚餐的碗。
  丁丁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给你!老师发的。报班。”
  “报什么班?”“你自己看吧,老师说最好每人都报。”
  钟锐看了一遍:“你是想听老师的话还是想报班?”“也想听老师的话也想报班。”
  “报钢琴班。你正好有钢琴,省得再买别的了。行不行,钢琴班?”丁丁说他无所谓,钟锐正想训斥他,门铃响了,是晓雪来了。
  丁丁大叫着妈妈扑过去。晓雪摸着丁丁的小脸,对钟锐说:“我来拿几件衣服。”停一下,她又道:“方达公司通知我明天去面试。”
  “方达?!”晓雪从他的反应中看到了意外,还看到了……关切。这关切令晓雪一阵温暖。
  “我想试试。”她犹豫了一下,“最近参加了一些有关培训,……这段时间幸亏你帮我,带丁丁。”
  “是这样!怎么一直不告诉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钟锐性急地:“能不能行都应该告诉我!”他忽然醒悟到什么,半自嘲地:“毕竟,我还是丁丁的爸爸嘛。”
  晓雪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她索性就不说了。
  “面试准备的怎么样?”“紧张。还有,穿什么衣服好?”“我招过人,我有经验,我来给你当参谋。”
  二人来到卧室的衣柜前,钟锐帮晓雪向外拿衣服。
  晓雪接过一套,习惯地解身上衣服的扣子。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住了手。几乎是同时,钟锐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
  他尴尬地笑笑:“我在客厅等你。”说着走了出去。
  钟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晓雪穿着一套老式的灰色西装出现在门口。钟锐摇摇头:“太古扳了。”
  晓雪又换了一套她常穿的蓝绿色短外套。
  “太随便了。”
  这是一件自己织的毛衣外套。
  “绝对不行。”
  晓雪拽着最后一套衣服的衣襟:“会计师不是女秘书,就是要显得稳重些。”“稳重不等于老气。”
  “算了就这么着吧,人家关键还是要看你的实力。”
  “在了解你之前,人家先看到的还是你的包装!去,再去换一套。”
  “没有了。”
  “你就这么几套衣服?”“你以为我有多少?”“……对不起。”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静得丁丁从别的屋里跑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丁丁,走,咱们陪妈妈买衣服去!”夜里下霜了。清晨,房顶、台阶、无人走过的路面,都蒙着薄薄的一层白。
  晓冰打着哈欠走出自己的房间,一眼看到站在客厅里衣镜前的晓雪,把哈欠咽了回去。晓雪上身穿一件黑白小细格西装,下面是一条纯黑色呢裙,一双套着丝袜的笔直的小腿下,是漆皮头的半高跟黑皮鞋。她还薄施淡妆,头发一丝不乱,整个人看上去成熟而又年轻,沉稳而又富于活力。
  “哇!”晓冰叫了起来。
  “好么?”晓雪回过头来问。
  “在哪买的?”晓雪还真记不得是哪个商场了,昨天晚上,钟锐开车带着她和丁丁转了好几个地方。
  “他帮着买的。”
  晓冰一时没明白“他”是谁,待弄清楚后,不由得细细研究起姐姐的脸。何涛出事后钟锐鼎力相助,那些同悲共泣的日子使她对她的前姐夫生出了一种骨肉般亲近的情感。
  但是他对姐姐有过深重的伤害。晓冰想从姐姐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晓雪推开那扇蓝色玻璃幕墙大厦富丽堂皇的大转门,走了进去。她在三位招聘者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们提了很多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是:“你对本公司有什么要求?”“现在提要求还早了点,”晓雪谨慎地斟酌着词句,“我只是有一个问题。”对方静待着她说下去。“我做过多年的财务工作,我想知道,在你们这样的民营公司里,会计面对的是财务制度还是诸位老总?”对面几个人感到意外地相互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人说道:“会计应当面对什么,在我们公司他就会面对什么。”
  晓雪走后,他们把她的简历单放在了一个地方。
  家里没有人,丁丁的小熊躺在地上。晓雪把它拿了起来。
  今天是周末,他带丁丁出去玩去了?该回来了。晓雪走进厨房,统莱,做饭。回来的路上,她顺便买了不少菜。饭做好的时候,她听到外面传来了丁丁和钟锐错落有致的脚步声,还伴着丁丁尖细的童声。她赶快走去开门。
  “妈妈!……妈妈、老师说我……”丁丁转头问爸爸,“老师说我什么好来着?”“音乐感觉。”
  “妈妈。老师说我音乐感觉好。我们今天学五线谱了,你知道五线谱吗?‘五条线,四间房,高音谱号站一旁’……”
  钟锐笑着对晓雪道:“我们学钢琴去了,今天是第一天。”
  “你能行吗?听人说,孩子练琴是练家长呢。”
  “试试看。通过这段实践,我发现我还真是有一些能力。”看到晓雪眼里闪炼着的笑意,钟锐不得不承认道:“是,带一个孩子不容易,比整一个公司还难。”他咳嗽了一声,“以前,一直是你一个人……”
  晓雪打断了他的话,她不想回忆,不想伤感:“洗洗手,吃饭吧。”
  钟锐的目光黯谈了。晓雪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晓雪今天来,是有事要跟钟锐谈,她本能地觉着这事跟钟锐谈最合适。她被”方达”录用后,有两个去处可以选择。一个是总公司的财务部,去那里工作单纯,收入稳定,可以按时上下班。
  钟锐聚精会神地听着,“挺好。为什么犹豫?”“就觉着那不跟以前一样了吗?除了钱多一点。”
  “不会一样的。这个先不说,再说说另一个单位。”
  “那是个钢制办公家具公司,中日合资,是‘方达’最差的单位,日方总经理和中方副总经理都已经换了几任,亏损近百万元。我去了,除要干会计的活儿还要给那个日本老总做翻译,全天候。就这么干,工资能不能按时发下来都没有保障………可他们希望我去,说我懂会计,口语好,做事稳重——这都是他们的话闷——我也不好太什么了,就……”
  “就答应了。”
  “是,头脑发热,心血来潮。”晓雪不无自嘲地,“昨天去看了看,心都凉了,到处冷玲清清的,工人们也懒懒散散……”
  “先别急着后悔,万一你真行呢?到实在不行的时候再去财务部。又不是没有退路,你怕什么。”
  “我觉着我不行。”
  “我觉着你不一定不行。”晓雪看看钟锐。钟锐的目光十分认真,“你看,你第一步走得多棒!再往前走走看,嘱?要是叫我选的话,我绝对不去财务部——与其给人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是我做事的原则。当然,你和我不同,一个女人……不过,也没什么嘛,丁丁有我,你尽可以不必把这个因素考虑在内……”
  晓雪专心地倾听着。
  “要靠工厂的形象和产品的性能、质量尽快打开市场!”一个满脸坑洼的粗矿汉子说。
  “这不用说,谁都知道。”一个小白脸儿顶他。
  “知道为什么不做?”“怎么做?做广告?广告需要钱,可我们现在连工资都发不出!”眼看要吵起来了,戴着金边眼镜的日本老头、中岛总经理摆摆手,宣布休息。晓雪做了翻译后,人们都起身走了。那粗犷汉子没走。晓雪本来也想出去的,后来看到了一动不动显得孤独的汉子,出于女性的细微体贴,她又留下了。他是刚调来不久的中方副总经理,姓郑。这个单位的人欺生。
  “郑总,我觉着体的想法挺对的。”晓雪安慰他。
  “是对,可惜行不通,在这里。”
  “我妹妹替人搞过上门直销,把产品宣传单或者产品直接送到用户家里。我觉着这个办法我们也可以用一下。做不起广告,把咱们的产品样品拍成照片,送给客户看总可以吧?……”
  郑总聚精会神地听着,“可以呀!所有的办公大厦和写字楼都是我们潜在的客户,咱们见楼就钻。一百家哪怕能成一家,几十万元的订单就可以到手了。现在只要有一笔几十万元的款项,我们厂就能够起死回生了……”
  看到自己的意见被认同,晓雪笑眯眯的很高兴。她没想到,郑总接着会说出下面的话来:“我说,这事你去好不好?”“我?不行不行!厂里那么多人……”
  “那么多人也得有合适的!”“我怎么就合适了?”“说实话,我因宁愿我能去,我非常想亲自告诉客户,钥制办公用品有多少好处。可凭我这模样儿,晚上上街人都躲着走,打个‘的’大白天的司机都不让坐在前面。我能拉来客户?你去吧,谁让你天生长着一副好人样呢?”晓雪有些心动:“可是,中岛怎么办?我是他的翻译。”
  “他会同意的,他也想让厂子好。他就是没有管理经验,在日本,他只是个技术很好的者工人,再加上语盲不通,不了解中国国情……”
  “为什么不能换一下?”“这是日方的安排。这个厂,用的主要是日方的投资……不说这个了,夏晓雪,认明天开始吧,我那辆夏利认明天起归你使用,如何?”“……给我一些有关产品性能方面的资料,我得准备好用户可能提出的所有问题。”
  丁丁坐在钢琴前,钟锐哈着腰坐在他旁边,对照着笔记本指导他:“老师是怎么说的来着?手在琴键上应当是这样的。”他说着做了一个手势,“看到了吗?手心里要像是时刻抓着一个球。把手拿上来试试。虎口要打开……小手指比其他指头短,要立起来……老师说手心里要像是抓着一个球!你这么塌塌着,能抓住球吗?………弹!刀,来,米,发,梭!”丁丁轻蔑地看了爸爸一眼:“这是来,米,发,梭,拉!”
  钟锐趴到五线谱上,用手指一格一格地数了数。丁丁说得对,他颇意外地看了丁丁一眼,但仍不失家长的威严:“弹吧……你现在的关键不是视谱,是手形!”丁丁弹琴。钟锐一会看看笔记本一会看看丁丁。他又认为丁丁不对了:“停!……我说,你怎么这么笨呢?”“那你弹一个。”
  “是你学琴还是我学琴?”“那你还不如我呢凭什么管我?”钟锐气得根不能揍这个小子一顿。
  钟锐在厨房里做饭,一边仍监督着丁丁练琴,琴声一停他就叫“怎么不弹了!”琴声再起时他就很满意。他正在做意大利面条:先把圆葱育擞炒炒,再放上切好的火腿,加上水;水开了下面条,最后浇上点番茄抄司;饭菜一锅就出来了,色香味俱全还有营养。
  琴声又停了,钟锐充满威胁地:“丁丁!”仍没有琴声,钟锐大步走出厨房,正好看到丁丁。没容他开口,丁丁甚是得意地说:“小姨来了!”他话音刚落,晓冰出现在丁丁身后。
  “晓冰!”钟锐非常意外,“没吃饭吧,来来来,一块吃,尝尝我的意大利面条。”
  丁丁叫起来:“又吃意大利面条!难、吃!”晓冰笑了起来。钟锐瞪丁丁一眼:“你练你的琴去,小姨来跟你没关系!”丁丁快快地走了。
  片刻后,听着琴声响起来了,钟锐这才转过脸来,自嘲地,“这孩子,惯得没个样子了,真让我费心。”
  “行啊你现在,姐夫。”从何涛出事,钟锐又重新在她们家出现以后,晓冰就开始对钟锐沿用以前的那个称呼了。
  “那是!这个家现在我是一把手!看看,你到处看看,看看我建立起来的新秩序。当这个一把手,不容易……”
  晓冰四处看看,最后目光落在茶几上一堆已经干了的果皮钟锐不好意思了,弯腰把水果皮胡噜到掌心里,说:“当然,也不是说就十全十美了……你这么晚来,有事儿?”“跟你告别。”
  钟锐吃了一惊。何涛死后,晓冰决定出国,他本来以为她不过这么一说,等缓过一段时间,她就会算了,不料她真的要走。
  他喜欢晓冰,疼她,视如自己的亲妹妹。但事已至此,他不想流露伤感,便笑着说:“什么时候的飞机?我开车送你。”
  “……有人送。”
  “谁?”“……沈五一。”
  钟锐的心沉了沉。如果晓冰真的是他妹妹,哪怕仍是他的小姨子,他也一定会对这件事加以阻拦的。沈五一年龄比晓冰大近一倍呢,这姑且不说,别的方面,除了有钱,他哪里配得上晓冰?但关键的问题是,晓冰不是一个贪钱的女孩子啊。那她为了什么?
  “晓冰,沈五一……”
  晓冰飞快地打断了他,“他是好人。他帮了我很多忙。就连我结婚买的那些家具,都是他帮忙买的。这次出国,又是一大堆的事儿……”
  “怎么不告诉我?”“你们都忙。还有,去澳洲的机票钱,也是他垫付的。他还给我买了很多东西,都是些必需品。我没有钱,所有的钱,包括卖家具的钱,都给何涛的爸爸妈妈寄去了。我妈妈是工薪阶层,你最近也不顺。但是我又必须出去,要不,我忘不了!……”
  钟锐的心在胸腔里隐隐作痛。
  “晓冰,你打算跟他,”他停了停,“到什么程度?”晓冰踌躇着没有立刻回答。那天,当沈五一把机票和证件交给她时,她曾跟他说:我们结婚吧。他微微一震,片刻后才回答道:不必。所有的钱,都算我借给你的。晓冰说缺钱的人多了,你凭什么单单借给我?他反问,所以你提出结婚?夏小姐,结婚不是儿戏!晓冰告诉他,我现在很理智。他说他需要的是感情,是跟他朝夕相处生儿育亥白头到老的那种感情。晓冰有些生气了,说你不能要求别人没有的东西!沈五一一句话就把她噎了回去,他说:我没有要求你。晓冰没话了,好半天才说,到那边后,她将边打工边学习,挣钱还给他。他说很好,我等着。
  他拒绝了她的建议,但是她仍不想欠他的情儿。她想:即使将来还钱,现在她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她已经决定了她的偿还方式,但这无法对钟锐说,她难以启齿。
  她转移了话题。笑嘻嘻地,她说:“哎,姐夫,该说说你们了吧。”
  钟锐警锡地:“我们?我们是谁?”“别装了。看你们最近的迹象,好像还有戏嘛。主动点好不好,你是男的。”
  钟锐同样笑嘻嘻地回答:“我是男的我清楚。问题是,我认为我是否还有这个资格。”
  “跟你说正事呢,严肃点行不行?”“嗬,我们晓冰真的长大了,也知道严肃了。”
  晓冰生气了:“不跟你说了,走了。”
  “晓冰!”见晓冰站住了,钟锐走过去,双手扶任她的肩,让她面对自己,”我们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多关心一下自己,去一段时间就回来,让我们早点看到早先那个快快乐乐的晓冰,嗯?”晚饭早吃完了,但是母女三人围着桌子坐着谁也不动。晓冰看了看表,开始动手收拾桌子上的餐具。
  妈妈说:“先放着吧!”晓冰住了手。妈妈又说,“今晚还是住在家里吧,你给你同学打个电话。”
  “不保险,妈妈!”晓冰又转对姐姐,“我同学家离机场近,飞机是一早的………再说东西都放在她家了。”
  妈妈不说话了,眼睛红了。晓冰从背后一把搂住妈妈,泪水一串串落在妈妈灰白了的头发上。晓雪把脸扭向了一边。
  融雪结成的冰在清冷的月光下闪闪发亮,姐妹俩紧紧挨着走在马路边的人行便道上,鞋踏着冰雪,“咯吱咯吱”地响。
  “打个车吧。太晚了让人家等着。”又走了许久,晓雪开口道。
  晓冰更紧地挽住姐姐的胳膊,“不!”停了停,她又道:“其实,我是去沈五一家。”
  晓雪诧异地站住了。晓冰挽着她继续走:“怎么啦?他不是坏人。”
  “可他是男人!”“他的心思我知道,无非是想做最后的努力,把我留下。他没有别的意思。”
  “他为什么不肯同你结婚?”“他结婚是为了有一个稳定的家,但我却不能不走。”
  “不行!住在他那,我不放心!”“他还能把我吃了?大不了——”她任了嘴,无所谓地一笑。
  晓雪责备地:“晓冰!”晓冰不笑了,“咯吱咯吱”,鞋踏着冰雪。许久,晓冰又说话了,声音飘渺。
  “你信不信姐姐,我还没有过那方面的——经验?”晓雪楞了几秒钟,才明白了晓冰的意思。她看看晓冰,晓冰仍看着前方,“……曾经想象过,想象中的那个人总是模糊的。一旦具体起来,具体到哪个人身上都会让我觉着不堪,直到,直到遇上了何涛……”
  她的声音哽住了。又走了一段路,晓雪才说:“晓冰,真羡慕你……我不是不知道思念爱人的痛苦,但你知不知道什么比这更痛苦?”见晓冰看着她,晓雪告诉她:“无、可、思、念。”
  晓冰一震,再无话。两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短短长长。
  沈五一在客厅里看电视,晓冰穿着淡黄色的真丝睡裙从卧室里出来,来到沈五一身边。她的手脚发凉,全身止不住一阵阵地发抖。她极力克制着,不让这战抖透露到声音里去。
  “时间不早了,我们,睡吧。”
  “你去睡。我再待会儿。”沈五一仍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画面。画面上,一个人把手中的汉堡包砸到另一个人的脸上,于是另一个满脸红红绿绿,夸张地刚嘴大叫。编导者意在搞笑,却搞得看客神情冷漠。”
  “明天还要早起……”晓冰陪着看了一会,又说。
  “不会耽误。”
  晓冰咬了咬牙,“我睡觉怕吵……”
  沈五一大拇指一按,关了电视的声音。
  晓冰向卧室走去,她进了卧室,关上门,然后上了床。又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走近的脚步声。门被轻轻打开了,晓冰赶紧闭上眼睛。
  “拿着,卧室的钥匙!”沈五一说。接着,“哗啦”一声,他把串在一起的三把一样的钥匙扔到了晓冰的床上。门“咔”地关上了。
  沈五一大步走进卫生间,也不脱衣服,就打开冷水淋浴“哗哗”地冲。冷水很快浸透了衣服冰透了肌体,却仍然无法浇灭他体内熊熊燃烧的欲望的火。他直挺挺站在冰凉的水帘中,他流泪了。
 
第十九章

铅灰色的天空低低的,快中午了,屋里还要开灯。晓雪看着窗外飘着的零星雪粒儿,心情忧郁。郑总进来了,小心地把门关好:“中岛在找人代替你。”
  晓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得想想办法,不能坐以待毙。”
  郑总的焦急使晓雪想哭。
  按照商量好的方法,晓雪跑了十多天,毫无成果。有一天她突然顿悟到问题出在哪里:去的尽是些已经全部就序的公司,想说服其撤掉现有办公家具改用他们产品的概率几乎等于零。她迅速改变了出击方向,专往正在装修、尚未竣工的大楼里钻;再顺藤摸瓜,找到将进驻此楼的公司负责人,给他们产品照片,讲钢制办公家具的好处,告诉他们钢制家具代替木制家具是大趋势,比起木制家具,钢制家具价格低、寿命长、滑动性能好,还可以节省空间大约百分之二十。……此举奏效,一周内,晓雪谈下了两家容户,拿下了六十万元的定单,使公司起死回生,中岛也对她表示满意。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是一个周末,中岛要去钓鱼,晓雪陪同前往。她去公司接中岛时看到了正准备睡觉的郑总。由于客户对样品提出了难度很大的修改意见,但再难也得按期拿下来,头一炮不打响不行,所以郑总带着技术人员和工人连着干了两天两夜。这天早晨,他们总算告一段落了,准备稍事休患后再干。但他们加班的时候,中岛正在休息,而他们休息的时候,偏偏让扛着鱼秤路过工人宿舍正准备去钓鱼的中岛撞个正着。听着里面如雷的鼾声,中岛闷闷不乐。傍晚,中岛和晓雪回来了,偏又遇上起床后于了一天终于大功告成的郑总他们在吃饭庆贺,一阵阵的喧笑从食堂里传出来。中岛抬腿走了进去,屋里,郑总正举着啤酒杯在让酒:“喝!放开肚皮喝,今儿我请客!”数只杯子“咣”地碰到一起,溅起一片泡沫,引出一片笑声。
  中岛立刻面色铁青:“你们在干什么?”晓雪帮他做了翻译。
  “吃饭啊!”郑总说。晓雪又做了翻译。
  中岛吼道:“除了吃饭睡觉,你们还知道干什么?”他一甩手走了。
  这句话晓雪没有翻。郑总也已看出这不是什么好话,就问晓雪:“他说什么?”晓雪没说话,转身去找中岛。不料中岛根本不听她的解释,认为她与郑总他们串通一气。中岛语气强硬地说:“我看到的是他们在大吃大喝睡大觉,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中国比日本落后,落后的单单是经济?不!是民族的素质!懒散、惰性、没有责任心……”
  晓雪也冲动了:“您没有看到是因为您没跟他们在一起!他们夜里加班的时候您在睡觉!他们上午干活的时候您在钓鱼!您是总经理您可以不必亲自动手,但您不可以也没有权力凭着您的想象您的片面您的偏见就妄加推断就随心所欲!”“你说完了?”中岛目光沉郁。
  “完了!”“好,那请你听我说。”他一宇宇道,“我将,解雇你。”
  以后数天没有动静,晓雪以为中岛气消后事情就过去了,不想“狼”真的来了。
  “我要尽全力阻止这件事!”郑总说。
  晓雪有气无力地道:“不必为了我……”
  “不是为你。公司需要有能力的明白人……至于你,现在去向他道个数,给他个台阶。晓雪,为了公司,为了大伙,受点委屈,啊?”晓雪敲开了中岛办公室的门。
  “中岛先生,上次的事,是我态度不好,对不起……”
  中岛摆摆手,看上去好像完全无所谓。又是一阵蔽门声,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妨娘。妓娘操着流利的日语向中岛致意。
  “夏,这位是新来的王丽小姐。”中岛对晓雪说,“请你尽快把你的工作向她交待一下……还有,我已经通知会计多发给你一个月的工资。”
  晓雪退了出去。
  钟锐来的时候,晓雪正在厨房里洗碗,夏心玉去开的门。老人对钟锐的到来感到意外。自何涛的事结束后,钟锐几乎就没有来过。从理智上,她理解这位前女婿,从感情上,她却不能原谅他对她女儿的伤害。但她还是礼貌周全地把他让进了屋。
  “丁丁呢?”晓雪闻声过来,问。
  “在公司里,愿几个小伙子玩呢。晓雪,我来,想跟你商量个事。”
  钟锐公司情况严峻,但绝对是暂时情况,一旦方向平盗用OLTP的实情暴露,局面马上就会急转直上。只是钟锐不愿意坐等,他按原计划进行了新的项目开发,但不顺。谭马的离去是很大的损失。乔轩最终答应过来。他对新开发的项目很有兴趣,但同时坚持要房子,他和女友小云结婚在即。万般无奈,钟锐决定先将自己的住房让出来,并带乔轩看了房子。他称这是一位出国朋友的,可以长期租借。乔轩对房子很满意。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丁丁。
  晓雪聚精会神地听钟锐讲,懂得他讲的每一个细节。钟锐感到了这种来自对方的深深会意,不知不觉,讲了很多、很长。
  这是他们做夫妻时绝对没有过的。讲完后,晓雪说:“丁丁没问题,我带。”“得跟妈妈商量。丁丁得佐在这里,妈妈六十多了,老人,怕乱。”
  “短时间可以。你那里很快就会好的,拿到钱后就可以给乔轩买房子了。我来跟妈妈说。”
  “这一段你要辛苦了。……上下班打车吧!”晓雪本来并没有想说的,这时却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说了她最近的倒霉事几。钟锐听完后,沉思片刻:“跟这种因为无知而自负的人,不能对话,只能直接找他的上司……这样,你抓紧写一个书面的东西,把这事的来龙去脉,你对中岛的评价,你对公司发展的建议,写清楚,给我,我帮你传真给他们日本总社的社长——地址你知道吧?”“他们日本人能听我们中国人的?”“感情和赚钱是两回事。日本人有经济头脑。”
  钟锐走后,晓雪按照他的主意,在灯下埋头疾书,妈妈给她端来了一杯热奶。“妈妈!……怎么还不睡!”
  “心里这么多事,怎么睡?”“丁丁住在这的时间不会太长……”
  “丁丁住多久都没有关系,我是在想你!”见晓雪不明白,妈妈摸摸她的头发,“晓雪,总之你是坚决要帮他?”“他是丁丁的爸爸!”“是你对他还有感情。”
  “不!不是!”晓雪矢口否认,停了停,她又说:“我只是太能理解他了。要做点事,做成它,很难。很难很难……”
  传真机纸缓缓地走。
  “钟总,我来帮你看着!”一个人过来说道。
  钟锐摆摆手。
  丁丁睡了,钟锐开始收拾东西,他把书从书柜里拿出来打捆。门铃响了,钟锐颇诧异。来人是乔轩和其女友小云。
  “对不起。路过这,看亮着灯,就上来了。”乔轩说,“钟锐,钟总。杜小云,她想看看房子。”
  “我正在收拾,请进。”
  小云以房客的身份毫无拘束地四处看着。她来到了丁丁的房间,正要开灯,钟锐制止了她。
  “孩子在睡觉。”
  “孩子?”“……我儿子。”
  “这房子是你的!”乔轩这才反应过来。
  钟锐无言。
  回家的路上,乔轩和小云大感其慨。
  “……想不到现在还会有这种人!”“别抒情了,说说怎么办吧。”
  “房子是不错,但真要住进去,我们不会好受。”
  “我是说我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跟着他干。”
  “被感动了!……那我们怎么办?”“我们也没损失什么,该没房子还是没房子……钟锐有能力,再加上这股劲儿,因着他干能成事儿。事业成了,就什么都成了。”
  钟锐为OLTP所装的安全系统终于开始发挥作用。这是一种自毁功能,软件若发现自己被盗,被修改过,经过一定时间,在某一次运行时,自己就会把自己删掉。于是,凡购买了方向平VlD软件的用户,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发现正在运行的软件忽然从屏幕上全部消失了。一时间,正中公司的几台电话此起彼伏。技术人员向方向平报告说,钟锐在自己的软件里装了“定时炸弹”。
  “那是不是所有的客户都会出问题?”回答是肯定的。
  方向平倒抽了一口气:“你们都知道为什么当时不采取措施?”“当时我们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该怎么做,赶快去做!”“解铃还得系铃人。”
  “为什么就不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因为我们这里,目前还没有人能高过软件的作者。”
  方向平这才明白谭马为什么放着二十万不要只要了十万元,也才回想起那次钟锐似乎要对他说什么,却被得意之财的他堵了回去。他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拿起电话,一下一下地拨打。
  仍是黄昏,仍是上次见面的那个地方,方向平与钟锐再次见面。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是针对所有的盗窃者的。”
  “你明明知道我们做了,却不加阻止,任我们往火坑里跳……”
  “不这样你怎么会感到痛?”“利用我们为你的产品做了广告打开了市场,同时又毁掉我们,一箭双雕啊你!”
  “这是否应当算作你所谓的综合能力?”方向平咬牙切齿地道:“不要赶尽杀绝了,钟锐!”
  钟锐转身要走。
  方向平一下子软了,“老钟,用户的数据文件都丢了,这要真的索赔起来,无底洞啊。”
  “数据文件可以恢复。”
  “帮帮忙……”
  “为了用户,可以。”
  钟锐开车走了,方向平用失神的眼睛目送他的车走远。
  所有所谓VLD的客户很快就会来购买钟锐的正版OLTP,公司的财务状况将迅速地大幅度改观。乔轩的加盟使新软件开发工作推进很快。公司终于按照钟锐的设想正常运转……钟锐开着车,交通台在播放音乐,他在音乐声中拉拉杂杂地想到了这些。后天他将去美国,参加一个网络系统的会议,他想他得告诉晓雪一声,顺便说说公司里的这些事。但这个时间突然闯去是不是冒昧了7去美国的事电话里说一下也可以的。对,就说想问问日本方面有无消息。但这事好像也不必专程跑去。或者说他想看看丁丁了,爸爸看儿子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车到路口,钟锐坚决地将车向夏心玉家的方向拐去。
  晓雪不在家,出去了。日中方面接到传真后派人来调查了三天,结果,中岛被调回本国,晓雪重返公司。
  丁丁已经睡着了,他只能亲亲他全无知觉的小脸蛋了事。
  该告辞了。
  “再见……妈妈。”
  “再见。”夏心玉的笑脸像从前一样可亲。
  “噢,妈妈,”钟锐装作突然想起来的样子,“晓雪去哪了?”“去沈五一家了。晓冰这个粗心的孩子把给沈五一和晓雪的信装颠倒了,沈五一打电话来,让晓雪去取信。”
  “他为什么不来取?他有车!”
  “看样儿大概是晓冰在信中说了人家什么不好听的话了,让人家知道了,理亏了。”
  钟锐告辞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晓冰出国后给沈五一写过许多信,他一封也没回,这使晓冰不安,于是,她写信跟姐姐倾诉,并说了出国前一夜在沈五一家的情景:……你知道那天晚上我是下定了决心的,我甚至模伤电影里的情景换上了一件睡裙去请他,但他坚持睡在外面不改韧衷,好像电影里真正的共产党员那样。他就是要保持他的心理优势来折磨我。我已经开始打工了,我得把他的钱还上……我刚来澳洲就给他去了信,以后也不断地去信,但他一个字也没回。这件事弄得我精神很紧张……
  晓雪给妹妹回信说:……不要再为沈五一的事情折磨自己,他不回信不见得是为了保持你所谓的心理优势向你施加压力。
  我想他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男人是为了要你才爱你,哪有他这样本末倒置的?这不正常……
  晓雪这样说,完全是为了安慰远在万里之外独自一人的妹妹,绝无他意,她没有想到晓冰就此而写回的信会寄到当事人的手中。
  晓冰在回信中说:……看了你的信我心里负担轻多了。也许真像你所说,他可能生理上有什么毛病,否则,为什么人到中年还只是单身一人?……
  接到沈五一的电话后,晓雪只有硬着头皮去赴约。她也已经同时收到了晓冰错装在给她的信封里的写给沈五一的信了,已经知道闯下祸了。
  晓雪按了门铃。
  “门没有锁!”晓雪开了门。沈五一背向门坐在沙发里动也没动。
  “把门关好!”他命令道。
  门已经关好了。
  沈五一不再说什么,起身大步走过去。晓雪本能地闪到一边。他根本看都不看她,径直走到门口,“咔”地锁了门。
  “你要干什么?”晓雪惊叫着伸手去开门,手被沈五一抓住了。
  “我请你来,是要让你亲自检验一下,作为一个男人,我是否正常。”
  沈五一一把把晓雪拉过来,粗暴有力地横托而起,胸口散发着滚烫的愤怒气息。
  晓雪徒然地挣扎着解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为了安慰晓冰……她一个人在外面……对不起!……”
  晓雪的声音被窒息了,她已经被扔到了卧室的床上。她刚挣扎着想坐起来,又被沈五一压了下去。他碰都不碰她的上身,不感兴趣,他的惟—兴趣是——证实。他直奔主题。
  晓雪拼命要拉开他在她腰间的手。他一只手就抓住了她两只手的手腕,一条腿压任她的腿,另一只手从容地解开了她的腰带、裤扣以及所有的屏障。
  他坚定、有力,深深地直入她的身体。
  忽然他感到下面那具由于紧绷而僵硬的躯体松弛了。就在他进入到底的那一瞬间。不仅是松弛,而且是绵软,那种交付于你、任由你摆布的绵软,仿佛被席醉枪击中。那正是女性肉体被征服、不是被男性武力而是被男性肉体所征服时的典型状态。
  沈五一经历过的女人无数,新手、老手,真单纯的、假动情的……
  他深请其中所有种种最细微的差别。
  没有经过头脑,他身体已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动作急切地去除了隔在他们中间的所有织物,他的和她的;他拥抱她、亲吻她、抚摸她,感觉得到唇下掌下每一寸肌肤的响应。那肌肤是如此的白皙,细腻,一如她的名字……在他的兴奋到达顶点时,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呻吟了。他们步调一致地完成了男人和女人的结合。一次完美的结合。
  事后,她进卫生间冲洗,锁了门,久久不出来。
  他开始不安,敲门。她不回答,也没有动静。
  万般无奈,他找出钥匙,打开了门。她裹着浴巾,坐在浴缸沿上,头低垂着。听到他进来,她慌忙把脸转向里面,避免同他的目光接触。他让她出去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她不说话,他伸手去拉她,她动作激烈地甩开了他的手。
  他惶惑地看着她,不明白了——刚才还好好的!晓雪万分羞惭,从来从来没有想到,她会被完全没有情感成份的欲火点燃。这与她在这方面所受的教育、经验,以及她对自己的了解似乎完全相停。他知道了她的这个秘密,面对他,她无地自容。他的问题是,不知道这是秘密,他觉着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男女之间的这事儿,只要彼此不讨厌就够了。当她在他的身体下进入状态时,他就明白了,她不讨厌他,身体上不讨厌他。她这类的女人,能达到这点就很好。他就是在这一时刻、在这一点上,被感动了、被激发了。以后的一切便都是颇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了。
  两个人由于不同的性别、文化、经历,造成了彼此的误解。
  后来,她一声不响地穿好衣服,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向门外走去。看着她的样子,他自觉罪孽深重。“对不起。”他说。
  她站住了,停了一下摇了摇头。她不能给人以受侮辱被损害了的错觉,她不想不诚实。
  他一下子轻松了,跳了起来:“我送你。”
  “不用!”“反正我也没事儿。”停了停,他又说,“一个人待在屋里,很………寂寞。”
  她不禁看了他一眼,这是事后她第一次看他。
  于是他说:“坐会儿吧,好么?”……四周静悄悄的,近四十平方米的大客厅里,响着沈五一低沉、平稳的嗓音。
  “我爸爸死后,妈妈一个人养活我们兄弟三个,”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晓雪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下。“她是个家庭妇女,没文化,也没本事,只有力气;给人家洗衣服,糊火柴盒,成宿成宿地糊。我对童年最深的印象就是总想吃东西;馋急了眼,上街捡苹果核吃;还抓过蜜烽,为了吃它身子里面的那一点点蜜……妈妈让我好好念书,可我不愿意去学校,不愿意受同学们的嘲笑,我想尽办法逃学。有一天,我在外面闲逛了一天,回到家,妈妈死了。什么病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去过医院。那年,我十五岁……”
  他把头低了下去,他不愿意让人看到他动了感情。
  “从那时起我就再没有上学。以后的十几年里,我的生活目标就是吃饭,就这么一直混到二十七八岁。二十七八岁时,我还没接触过女人。女人啊,只要不是没法子,或是幼稚,是不会要穷人的。但穷人也是人、就也有人的种种需要。怎么办?只有靠自己,自己给自己,”他阴郁地笑了笑,“解决问题。”晓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为他的坦率讲述所吸引。沈五一点燃一支烟,长长地吸了一日,“一直到后来,我有了钱,女人们才注意到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在那种纵情的宣泄里……跟你说说也无所谓了,有一次,我最多一夜换过三个姑娘,而且都年轻,都漂亮,都——自愿;我呢,也严格遵守游戏规则,我从来不坑人。”
  “你是好人,晓冰—直这样说。”沈五一冷笑笑,不接这个话茬儿。晓雪有些尴尬,只好没话找话,“你是怎么——成功的?”“成功?你是想说我怎么‘发’起来的吧?我知道我这种人在你那种人眼里的形象。”
  “好吧好吧,你是怎么发起来的?”“这得感谢改革开放。”晓雪闻此不禁莞尔一笑。沈五一看她一眼:“觉着可笑?但我说的是实话。不知别人如何,反正我是改革开放的头一个拥护者。是改革开放给我们这些底层人提供了参与竞争的机会……那时我在这个城市实在是混得没劲了,就学着别人的样儿去了南方。刚开始是打工,挣了点钱后就炒股。那时候炒股,只要你炒就赚,后来那些赔了的,都因为太贪。我不,见好就收,我有预感,或者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炒股我赚了四十万。当时的四十万得顶现在的四百万了吧?从那边回来后,我的钱很快就为我建立起了一个关系网,然后我就开始给人做中介,或者叫做中间商,说白了就是搞客。我不办公司,不搞实体,学上得太少,心中没底。我不能冒任何风险,我穷怕了。我知道,别看现在我身边有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的女人,但只要没有了钱,眨眼间我就会一无所有!……”
  “你就是这么样看人的么?”“是的,直到后来认识了晓冰。……刚开始,她吸引我的也不过是那些外表上的东西,长得不错,特别是还是个大学生。我没有文化,所以尤其要征服文化。跟你说,我很有过几个女大学生呢。但晓冰不在乎我,或者说不在乎我的钱。这使我着迷。我已经是个中年人了,没时间也没有精力再这么荒唐下去了。我对用钱买肉已经腻了,我想跟一个属于我而不是属于我的钱的人,结婚,生孩子,过日子……”
  “晓冰说她向你提出过结婚。”
  “不错!但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我为她花了钱!还是钱!!”“晓冰很感谢你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对她的帮助,她说她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
  沈五一一声冷笑道:“很好,我等着!”“她已经开始打工了。‘她在那边—个人挺不容易的。你的态度使她很不安……”“那她对我的态度呢?她以为跟我睡了一夜就能把一切都了结了。我为她花的钱能买来上百个志愿者,我不缺人陪我睡觉!”“太过份了你!……据我所知,晓冰从—开始就没有向你许诺过什么,是你坚持要做下去的。这整个事情只能怪你自己,怪你自己——投错了资!”见沈五一闻此愕然,晓雪缓了口气,“不过,我理解你。”沈五一看看晓雪。晓雪目光清澈。他低低道:“谢谢。”是年底的——个星期天,天非常冷,刚擦黑,街上就很少行人了。晚饭是晓雪和妈妈包的猪肉大白菜馅发面包子、熬红豆粥。饭刚刚端上桌子,沈五一到了。他对不期而至的解释是:路过。这天距那事发生的那天差不多有半个月的光景,这半个月他们之间没有过任何联系。晓雪曾对妈妈讲了她所了解的沈五一的所有事,但没有说那天晚上发生过的那件事。这种事不说清楚会让人误解,要说清楚又谈何容易?于是,不说也罢,尤其是对妈妈。夏心玉因此对沈五一印象不坏,她招呼他一块吃饭,并把她臆的泡菜一样盛出来一小碟,加上包子和粥,摆满了一桌子。沈五一吃得香极了。夏心玉笑眯眯地看着,很满意,今天的包子馅是她调的。沈五一感觉到了这目光,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好久没吃到这样的饭了:发面包子、红豆粥、自家腌的小菜……这些年总是在饭店里吃饭,要不就买个火烧下碗面条对付一顿。我妈在的时候家里虽穷,但是,温暖……”“该成个家了,小沈。”“没钱的时候,没人愿意跟;有了钱了,又伯人家是为了钱才跟我。现在的女孩子,势力得很。“夏心玉不同意地摇摇头:“这想法太概念比了,容易自己把自己框住。得承认钱明地位啊权力啊的魅力,一般来说,它是能力的体现。没有哪个女孩儿愿意跟一个一事无成的男人。势力不势力的区别在于,她看中的、所要的,是这些事物的表面还是本质……”晓雪打岔道:“妈妈又在做报告了。”沈五一说:“夏主任,您说得真好。”夏心五瞪女儿一眼,“小沈,这事儿我帮你注意一下,我们医院有不少好女孩儿……说说你的条件。”夏心玉一向不主动揽这种事的,她之所以对沈五一例外,是因为在替晓冰负疚。沈五一好久没说话,久得都有些不自然了。晓雪刚要开口打破僵局,他开口了。“我有很多毛病。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从今后,再不会了。我已是中年人了,没时间也没精力再荒唐下去………”“既然是从前的事,就不再提了。说吧,你的条件?”“我希望她善良、可靠,”他停了停,“有档次。”夏心玉希望他把“有档次”说得明确—点。“就是有文化有教养有让人看重的社会位置。”“别的呢?”夏心玉提醒小沈,“长相,年龄!”“这些嘛,只要别人看着跟我相当就行。其他的,我不在乎。比如结没结过婚,有没有孩子……”夏心玉觉着他有点怪。沈五一走后,她想蹋晓雪探讨一下这个问题。晓雪心不在焉:“谁知道呢!”又过了大约一周,沈五一给晓雪打来了电话:“我们结婚吧。”“考虑考虑!”“……嗯。”“一周后我再给你打电话。”“……好吧。”
 
第二十章

一星期里,晓雪天天给钟锐打电话。钟锐还没有从美国回来。
  一星期到了,沈五一没有打电话来而是开了车,把晓雪接了出去,说想顺便在外面吃顿晚饭。
  正是下班时间,路塞得厉害,车走走停停,根本跑不起来。
  二人都没有说话。沈五一觉得晓雪不会拒绝他的求婚,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不想草率行事,想到地方后,二人静下来,好好地谈。他自信能说服她,她也是个经过事的成年人了。
  晓雪心里乱糟糟的,她想先见一下钟锐,在这之前她不想做任何决定。
  前方不远处是钟锐的公司,晓雪想做一下最后的尝试。
  “哎,我说,到前面停一下。”沈五一抬头,看到了钟锐公司的牌子。晓雪解释道:“我重返公司是他帮的忙,我还一直没跟他说呢,想顺便去说一声。”
  “时间不早了。”
  “就一会儿。”
  沈五一停住了车。
  想不到钟锐刚刚从机场回来,领带还板板儿地扎在脖子上呢!晓雪喜出望外,而钟锐更可以说是惊喜异常。他搬椅子,倒水,把两只箱子全部打开,献宝似的翻找他给晓雪和丁丁带的小礼物,嘴始终咧着,高兴得孩子一般。
  干言万语涌了上来,晓雪不知该先说些什么:与沈五一的那件事要不要告诉他?不要。没必要为诚实而诚实。对了,他还不知道,她被任命为副总经理了。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说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得谢谢你。”晓雪说。
  “怎么谢?”他兴高采烈地道:“请我吃顿饭如何?你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吃。这些天就一直半饥半饱的,吃不惯西餐。咱们走!吃完饭我送你回去,正好看一看丁丁……”
  “今晚不行,已经和别人约好了。”
  “约好了?和谁?”晓雪不知该怎么说了,下意识地向窗外楼下看了一眼。钟锐也随之看去,看到—了沈五一的灰色凌志。
  钟锐觉着简直不可思议:“他?”“……他帮了我们家不少忙,他是个好人。”
  钟锐不客气地道:“有钱的好人!”晓雪有些恼了,她生硬地道:“我走了。”
  钟锐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有点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谈—次。这么长时间了,这么多事,难得咱们现在都比较轻松一些了……既然你们已经有约在先那你就去,我只求你一点,不要匆匆忙忙地做任何决定。”
  晓雪惊讶地看着他。惊讶于他的敏感。她的心跳开始加快,呼吸开始急促,她期待着。
  “我曾经去了一次厦门,”钟锐说得很困难,但还是一字字地说了下去,“没见到她,她去美国考察了。……我去了她家,见到了她的父母。她在那边很好,各方面,各个方面……”他着重强调了“各方面”三个字。
  晓雪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就走。钟锐一震,有所醒悟。他想去追晓雪,门“砰”地关上了。钟锐面对门板呆立了许久。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响,他大步走到窗前,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前妻上了别人的车,车疾驶而去。
  夕阳的金辉使钟锐的面孔看去像是一个无知无觉的铜塑。
  晓雪泪眼婆娑:“……到现在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还跟我说什么王纯,以为我对他们男人的那些破事儿就那么在乎。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不可救药!你说,妈妈,我是那种斤斤计较得理不让人的人么?让我心寒的不是你对别人怎么样,是你对我怎么样,我可以给你做饭洗衣服带孩子可以什么家务活都不要你做,但我不可能爱一个心里根本就没有我的人啊,我有病啊……”
  夏心玉把一条毛巾递给晓雪,“擦擦你的鼻子!翻来覆去这几句话说多少遍了,才三十几岁的人就这么唠叨,老太婆似的!……瞧你哭的那样儿,待会怎么见人。”
  晓雪被提醒了,”他说他八点到。”她看看表,“我去洗把脸。”
  晓雪走进卫生间洗脸,仍忍不住地说:“我不是唠叨、是生气!”
  “待会儿就要跟别人商量结婚的事了,以后跟他就更没关系了,还气什么,这才叫有病呢!”
  晓雪边往脸上抹护肤霜边说:“话不能这么说明,甭管怎么着,我们在一起也是七八年了,再加上还有了丁丁……”
  “说你你还不爱听,晓雪,你的心里,还是放不下他。”
  晓雪停住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呆呆地看了一阵。
  夏心玉看了她一眼:“既然他提出来想跟你谈谈,那就谈谈,谈一次怕什么?至少听听他的想法。”
  晓雪拼命摇报头:“不,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无论他说什么,都会叫我痛苦。我已经不是年轻小姑娘了,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我现在需要的是平静、安静,这一点沈五一能够做到。”
  “唉,晓雪!……沈五一是个好人,可是你们俩的这种结合,让我担心。”
  “好了妈妈,别说了。您是不是也稍微修饰一下?人家今天是正式上门。”说着,晓雪拿梳子给妈妈梳头。
  夏心玉躲着晓雪的手:“他来看你我修饰什么!”
  晓雪故意大声开着玩笑,以赶走心中的抑郁:“常言说的好,要知道妻子将来什么样,先得看看丈母娘。妈,就是为了我您也得弄得漂漂亮亮的,不能让别人对我的未来丧失信心。”
  夏心玉只好无可奈何地任晓雪给她梳理头发。
  婚期定在了下个月的十六号。当天下午登记,晚上举行一个小型的婚礼。
  沈五一走后,母女二人收拾茶杯果皮。钟锐从美国回来的第二天就把丁丁接回去了,这次晓雪没有坚持。结婚后,丁丁终归是要跟着她过的。
  “晓雪,你对自己这次的决定有把握吗?”夏心玉忍不住又说。不管跟谁,她的原则是。女儿不能再受伤害了。
  “看从哪个角度上讲了。从保险的角度上讲,是的。只有无爱的婚姻才可能桓久。”
  “这么说是为了结婚而结婚喽!”“不结婚我就不会有一个伴儿。别的不说,我病了的时候,还有,老了的时候,身边没有个人怎么行?丁丁长大了就会离开我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太概念化了!而且,陈旧……”
  “嗬,比我还实际……沈五一呢,他怎么想?”“实话说吧,这些是他的想法。这些年来他折腾苦了,折腾够了,被那些所谓的爱。他现在只想过—种平静、温馨、朴朴素素的日子。正是在这点七,我们彼此都认为对方是最合适的人选。夏心玉总算放心了。上床前,她吃了两片安定,刚迷迷糊糊地要睡着时,晓雪穿着睡衣又过来了。“再聊五分钟!”晓雪说着,钻进了妈妈的被窝,身子冰凉。
  “妈妈,也许真的应该跟钟锐谈一次,就是说,也得说说他。要不,我这心里总是堵得慌。”
  “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再说什么了。说也得客观些,过去的事,他有责任,你也不是完全无辜的。”
  “我怎么了?我对他是仁至义尽的!”“什么叫仁至义尽?你为他做饭了洗衣服了带孩子了?可他结婚不是为了找保姆!晓雪,你现在回过头去想想当时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除了那个家,你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也不关心。你以为夫妻之间仅有柴米油盐就够了?我这么说并不是反对女人做家庭妇女,家庭妇女也罢,职业妇女也罢,不论做什么都不能失去自己,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别人怎么会尊重你?……”
  晓雪又生气又委屈:“妈妈!”“不是妈妈不会这么说你!……他现在又来找你,是你比以前年轻了还是漂亮了,啊?……晓雪,他现在是看重你尊重你了!”
  晓雪低低道:“……其实我都明白。”
  “我倒不明白了。钟锐对不起你,沈五一你不爱他,都是各有长短,你怎么就决定选择这个拒绝那个了呢?”晓雪半天没有说话,后来慢慢道:“妈妈,大家都说你宽容、豁达,我也这么觉着。好多搁别的女人身上根本受不了的事你一点都无所谓。惟独对爸爸你不,离婚后他来找过你几次你都不肯接受他,而你心里明明是有他的啊。你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夏心玉想了想,“其实我呀,只对自己觉着无所谓的人、事儿才无所谓,而对我在意的、看重的人,我的态度永远是,较真儿……”
  晓雪的眼睛泪光闪闪:“我也是,妈妈!”商场里,沈五一和晓雪来到一张儿童床前。这是一张童话里的木床,拙朴可爱,晓雪围着它转了好几个圈,舍不得走开。
  “喜欢就买嘛。”
  晓雪点点头,又道:“结婚后,丁丁先跟我睡。一开始,不能让他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得让他有个习惯的过程。”
  “知道。否则他会觉着我把他妈妈夺走了,就会有敌对情绪。”
  “丁丁性格挺随和的,再加上还小,只要你对他好,他就会信任你的。”
  “我喜欢孩子!”停了停,晓雪又说:“你,想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你的意见呢?”这时一个售货员过来了:“二位看看这床?别看价钱贵了点,正经纯桃木的……看这床头,一点棱角没有,圆的,孩子磕一下碰一下不会出问题。长度两米,可以一直睡到成年。要不要?诚心要的话价钱上还可以商量……宝宝多大了?”沈五一不耐烦地:“我们先看看!”
  售货员白了他一眼,走了。
  “晓雪?”沈五一盯着晓雪的眼睛,要她回答问题。
  “我不想再要孩子了,主要还是为了丁丁。不管怎么说,那都会分散我们对他的感情的。”
  “这也太绝对了,以前哪家不是至少有俩仨孩子的?”“那不一样!”沈五一不说话了。晓雪又道:“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可我实在是伯委屈了丁丁。”沈五一生硬地:“关键在大人,孩子没问题。”
  晓雪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那么,过几年再要罢。等丁丁再大些,跟我们一起再习惯些,好不好?”
  沈五一脸色豁然开朗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晓雪点了下头。
  沈五一回头招呼售货员:“哎,小姐,在哪交款?”十五号了,明天是晓雷结婚的日子。钟锐为丁丁收拾衣物,一件一件的,动作仔细得近乎缓慢。丁丁跑过来:“爸爸,妈妈几点来接我?”“快了。”
  “今天就要把我的东西都带走吗?”“不!爸爸去的时间不会长,就是去吃顿饭,一个叔叔要结婚,庆祝庆祝。告诉妈妈一定要把你送回来,今天你一定还跟爸爸住,明天早晨爸爸还要送你上幼儿园呢。”
  “那以后呢,以后我就跟妈妈一块住了是吗?”钟锐住了手,“丁丁,愿意跟妈妈住还是愿意跟爸爸住?”“……随便。”
  钟锐略有点失望,勉强笑着:“丁丁,带到妈妈新家去的东西都给你收拾好了,你看你还想带点什么?”丁丁想了想:“说了也没用,肯定是不行。”
  “说!只要咱家有的,就行!”丁丁小声地说:“要是能把你也带去就好了。”钟锐哑然。
  丁丁小心地看看他的脸:“爸爸,你不高兴了?”“没,没不高兴。”
  丁丁安慰他:“没关系爸爸,我有时候交朋友也是交不结实的。”
  钟锐忧郁地笑了:“噢,是吗!你怎么交不结实了?”“你就说陈辰吧,他本来正跟我玩得好好的,刘子目—来,他就又跟刘子目玩去了,不理我了……”
  看着儿子的小脸,听着他稚气的声音,钟锐的眼睛湿润了。
  他不想让儿子看到他的眼泪,就站起身。边走边道:“差点忘了,今天有个好电视,《小兵张嘎》。”
  “是动画片吗?”“不是,可是特有意思,是讲一个小孩当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我不想看,我对古代的事情没有兴趣。”
  钟锐停住脚步,揽着儿子的肩坐下来,“那就不看,跟爸爸一块坐会儿。”
  父子二人并肩坐着,钟锐抱着儿子小小的肩,越抱越紧。
  “记住,丁丁,爸爸是爱你的,永远永远爱你!……”
  话未说完,蓄积已久的男人的、父亲的泪终于涌出来……
  鱼在油里“滋拉”响、汤锅“咕咕嘟嘟”,许玲芳在菜板前“当当”地切着什么,老乔上下簇新、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老乔给客人们续茶:“我说去饭店里订几桌,乔轩非要在家里,委屈大伙了。”
  “还是在家里好,说说话什么的。就是让您老受累了。”
  许玲芳探进一张油汗脸:“钟总,我记得您好像不吃辣,是不是不吃辣?”今儿乔轩结婚,请的全是“至爱亲朋”,总共七八个人,在他的新家相聚。新家是三室一厅的新房子,贷了一部分款,自己掏了一部分钱,公司出了一部分,就把这房子买下了。贷款部分占全房款的三分之一,乔轩目前月薪八干,每月还房款毫无问题。
  许玲芳的凉菜全部就绪了,只等客人到齐,就动手炒菜。—个人饿得肚子叫得别人都听到了,他大概从早晨起就没有进食,但仍坚持不肯动一动茶几上的各色小吃。他要“节约用胃”,以对付晚上的结婚大餐。
  只有谭马迟迟不到,他是为—件重要的事情耽搁了。
  当年他曾对钟锐信誓旦旦,“在你没有着落之前我决不‘嫁人’!”现在,他不仅在钟锐之前有对象了,而且“嫁”了出去,想想他心里总是有点愧疚。今天他又要携妻参加婚礼,他想,看着年轻的朋友都成双成对了老钟能一点不受刺激?念及此他不由得心生踌躇。妻子在—边说:“要不咱给老钟介绍一个?我有现成的人选。”谭马一听来了精神,再问,原来是个三十一岁了还没有嫁过人的老姑娘。”别净弄些积压产品往人老钟那发!”“什么叫积压产品?人家正经是个硕士研究生呢!”于是谭马马上打电话联系。按谭马的想法,双方要是都瞅着顺眼,今天两对新人就一块办事了。
  他们就是为忙这事给耽搁了的。
  女硕士的长相比谭马预计的好得多,算得上一般人儿。一般的长相加上出众的学历,平均下来就是中上等,对得起老钟了。
  谭马开车,妻子和硕士生坐在车后座里嘀嘀咕咕。
  “……我们跟他还没有说,你先看看,等你满意了再跟他说。”
  女硕士不苟言笑地听着,最后说:“也好,这样可以看到他的最真实状态。”“我觉着这样你们两个都可以松弛些。毕竟他是二婚,条件比你差……”
  谭马侧头说:“这个观点我不同意,二婚怎么就条件差了?二婚的男人只能是更加成熟……”
  他妻子顶他:“我们说话用不着你插嘴!”又对硕士生道:“这人就这样,从来都以他作为好坏的标准。”
  硕士生捂住嘴迎合地笑笑。谭马心想:倒还算得上识趣。
  “说咱们的……你如果看不上他,这事就当没有,他也不至于因此受到伤害………”
  “对了,他有孩子没有?”“有一个儿子,五六岁了好像。”
  “是吗!”女硕士生掩饰不住的失望样子。
  “判给女方了!”“……那还好,我可不想进门就给谁当妈。”停了停,她又说,“主要是我太忙。”
  “判给女方了这个孩子也还是存在着,就是说还有经济上啊感情上啊等等一系列的问题。但话又说回来了,万一你觉着他别的方面很好呢?这种事还是得看综合条件是不是?看看,先看看。”
  “对,先看看,百闻不如—见。”
  “到那后我指给你看,如果你觉着还可以接触,我就想法把你俩安排坐在一起。要觉得干脆不行,咱就闷头吃饭。吃完了各走各的谁也不认识谁。”
  谭马的到来引起等候已久的全体的哄声。
  “谭马,怎么这时候才来,罚酒三杯!”钟锐说:“女士免了,谭马代劳,三三得几啊大伙说?”趁这工夫,谭夫人向硕士生示意:“就是他。”
  女硕士认真地看了钟锐一眼,轻轻点了点头。谭夫人不动声色地把一把椅子加在了钟锐的旁边,又对硕士生道:“你坐这吧。”又向乔轩:“这是我的朋友。”乔轩道:“欢迎欢迎……妈!再拿副碗筷来好吧?”硕士生自自然然地对身边的钟锐道:“你好。”并同样自然地递过去自己的名片。
  钟锐接过名片:“谢谢。”出于礼节,他也还了对方一张名片。
  硕士生细细地看了后,收进了包里。
  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钟锐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他起身对乔轩道:“来,乔轩,这杯酒我祝你们白头到老!”说罢一饮而尽。
  谭马担心地:“钟锐,悠着点!”钟锐摆摆手,仍对乔轩道:“乔轩,千万别把我下面的话当套话听,这是过来人的肺腑之言。”他又对新娘点点头,“我看小云对你挺好的,你们几年了吧?不管你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一直跟着你,她为什么对你好?是因为她觉着你对她好……夫妻之间,很多事情可以通融,比方家务活谁多干点谁少干点,钱谁挣得多点谁挣得少点,甚至包括偶尔的走走火,都可以通融。不能通融的事情只有一件,知道是什么吗?”没有人回答他,大家都静静地听他说。硕士生的嘴半张着,口红宛然的下唇上沾着根鱼刺。她专注得忘记了仪表。
  “那就是,双方感情的对等。要是你让她觉着你对她完全不在意,不在乎,她凭什么再对你好?……大大咧咧,对妻子的感情对她的付出毫不放在心上,是咱们男人常有的通病。也许出于利益的需要,她能和你维持一辈子,但那还有什么意思?……伤人不能伤心,心一旦伤透了,就别想再,再修复……”
  到后来钟锐已经不是在对乔轩说话面是在自语了,是醉时心声的泄露。众人都很理解地静默着,惟女硕士不知就里,听得热泪盈眶。谭夫人看她一眼,小声地:“感觉如何?”“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人,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
  “下步就看你的了。”
  “只要我看中的,我绝对全力以赴!”钟锐外套搭在肩上,只穿一件毛衣,步于蹒跚地走在街上。
  车是不能开了,放在了乔轩家的楼下。好几个人要送他回家,都被谭夫人制止了。只可惜女硕士不会开车,她一直陪着钟锐,但并不多言多语。
  钟锐大着舌头说:“我家就、就在附近,你回去吧……谢谢你送我。”
  女硕士坚定地说:“我送你到家。恢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我、我现在还不想回家。我想……走走。”他强调地道:“一个人!”“你随便走,权当没有我,我不说话。”
  “你干嘛要跟、跟着……我?”“我不想看你醉卧在街头。”
  钟锐看她一眼:“你心眼……很好。”
  女硕士马上做出相应的反应,柔声地道:“你把外套穿上吧。这么大风,小心着凉。”
  钟锐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不是说你不说话吗!”
  女硕士真的就闭了嘴。钟锐迎风向前走去,她随后一两步地紧紧相跟着。
  阳光洒满房间,不知是几点了。钟锐躺在床上,电话铃响了,他动了动,但头痛欲裂,起不来。有敲门声,他不理会,门开了,来人是女硕士。她站在门口:“有人在家吗?”“谁?”女硕士循声向屋里走来,边说:“我说,你怎么不锁门,敞一夜了吧?幸亏贼不知道……我往你公司打过电话,说你今天没去……”说着她已来到卧室。一见钟锐的样子,她惊叫道:“你生病了?”说着就要去摸钟锐的头,被钟锐挡开了手。
  “就是头疼,喝酒喝的,没事儿。”
  女硕士推开钟锐的手,坚持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然后说:“你发烧了,至少三十九度。马上去医院吧!”
  “去什么医院啊,你就甭多事了。”
  女硕士不理他,径自把钟锐的衣服拿来放在他的床上:“你现在就穿衣服,我打电话叫辆出租来。”见钟锐不动,她问:“怎么,需要我帮你穿吗?”钟锐发烧三十九度二,被留在医院的观察室里输液,这期间,女硕士始终不离他的左右。
  钟锐的头发躺得乱糟糟的,坐在一边的女硕士为他用手理了理。
  钟锐睁开眼睛,不满地道:“你干嘛?”女硕士宽容地笑笑。
  钟锐说:“我讨厌别人弄我的头发!”
  “好啦好啦。”女硕士说。
  钟锐重新闭上眼睛。
  旁边一个陪床的女人对女硕士小声道:“你老公脾气挺大。”
  “上来一阵就跟小孩儿似的。”
  “男的就这样。”
  “可不是。”
  钟锐听到这番话,想反驳,又没有力气,只好皱皱眉毛。
  输完液后,二人乘出租车回家。钟锐说:“先送你回家。”
  “就不要再争了。”
  “我回家想睡一觉。”
  “把你送到我就走。”
  女硕士做人像她做学问一样认真固执,钟锐无可奈何了。
  是女硕士先发现了屋里的变化。开门后,她跟在钟锐后面进了屋,立刻发现屋子被人收拾过了,到处干干净净的。最不容置疑的证明是,钟锐匆忙离家时乱糟糟的床,此刻平平整整地铺着干净的床罩,床罩还散发着衣柜里淡淡的樟脑香。
  “有人来过了!”女硕士脱口而出。
  等钟锐反应过来,他懊恼得肠子一阵绞痛:“我说不去医院你非要让我去!去干嘛?看来看去还不是阿司匹林感冒冲剂板蓝根。我家有,我会吃,我用不着别人跑来叫我这样叫我那样的。你是哪的?你来干嘛?我还不认识你呢,你有什么权力对我指手划脚?”女硕士此时已对眼前的情势做出了冷静准确的判断:“看来你和她是……藕断丝连?”钟锐更火了,挑衅地道:“对,不错,就是藕断丝连,跟你有什么关系吗?”“那就跟我没有关系了。对不起,打扰你了,再见。”她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钟锐这才感到自己的过份:“等一等!”女硕士站住了。钟锐说:“对不起,我很抱歉。谢谢你的关心,你的……”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字眼,徒然做了个手势。
  “不必说了,我理解你。”女硕士开门走了出去。
  钟锐颓然坐下了,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电话是一家医院打来的,通知他去幼儿园接儿子,他爱人让车撞了,现在医院里抢救。
  撞晓雪的车是民工骑的那种板车。民工是一个河南小伙子,因贪图路近,推着板车上天桥过街,下桥时把不住车了,也许是车闸出了毛病,车“咣咣”地往下冲,小伙子被车顶着跑了一阵,明智地一把抓住桥的护栏,放开了车。于是板车像脱了缰的野马,一路狂奔而下,好几次被颠得腾空跃起,路人纷纷提前躲得老远。晓雪就是这时从天桥口路过的,她走得很慢,心事重重地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
  这时是下午四点多钟,她正准备去街道办事处。她与沈五一约的时间是四点半,登了记后,差不多就要到去幼儿园接孩子的时间了,二人正好一起接上丁丁去举行婚礼的饭店。沈五一坚持要举行婚礼,不必豪华不必盛大,但是得有。想到这是他的第一次结婚,晓雪同意了。沈五一本来要接她一块去街道办事处的,她坚持不让,说她还有些事要办,办完事就顺路去了。
  她从早晨起来就心神不宁。昨天,她从钟锐那里接丁丁的时候,钟锐再三强调晚上一定要把丁丁给他送回去,但晓雪晚上十一点多给他打电话时,家里还是没人。丁丁是早睡下了,她只是想找个由头跟他说说话。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她心里一直慌慌地不踏实。送丁丁去幼儿园的路上,孩子像以往那样坐在车后座上说个不停,唱个不停,一点也不知道他生活的世界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她会加倍地疼爱他,沈五一对他也绝不会差,可是,他与他的父亲以后还能有现在的那种亲密无间吗?她问丁丁,妈妈再给你生个小弟弟好不好?丁丁想了想说,不想要小弟弟了,要就要小妹妹。晓雪不解,问为什么。丁丁说,要是有了小弟弟,你就会不喜欢我了。孩子已经开始懂事了。
  送走丁丁,她开始收拾东西。妈妈请了一天的假,陪她。刚吃过午饭,晓雪就要走,妈妈说:“这才几点?”她说:“我顺路还要办点别的事。”妈妈盯着她,问:“办什么事?”‘回家一趟。”说完,她便知道错了,改口道:“去钟锐家,看看。”“不要自寻烦恼了!”“就是去看看,毕竟在那里住过。趁现在还是个自由人,以后就不好再去了。”“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要理智,随心所欲对谁都没有好处。”“你看你妈妈,什么事情都说得那么严重,看看又能怎么了?钟锐现在正在上班,不在家,能有什么嘛。”妈妈疲倦地道:“那随便你吧。”
  晓雪乘出租车到钟锐家楼门口时,看到了钟锐和女硕士从楼里出来。她十分敏感,格外仔细地看了看那女人:脸长得一般,但有气质——书卷气。还有,身材很好。他们乘同一辆出租车走了。
  一直到他们远去,晓雪才下了车。家里很乱,这竟给晓雪一丝安慰。她挨屋大扫除,一直干了近三个小时。离开时,她从自己的钥匙串上取下这个家的大门钥匙,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回去的一路上,钟锐和女硕士比肩而行的身影在晓雪脑海里萦回不去:他也开始他的新生活了。离婚不是真正的分手,双方各自的再选择才是!
  从此他们就真的没有关系了。
  那辆狂奔而下的板车就是在这时候,在路人的尖叫声中,撞上了晓雪的。撞倒她之后,板车又从她身上蹦跳着碾了过去,这才兴犹未尽地停住了。
  倒地的时候,晓雪的头部重重地撞到了地上,在被人送进医院时,她昏迷了。她被送进急救室后,人们从她的包里找出了一个电话号码本,这时她忽然醒了,道:“让他……去幼儿园接儿了……”
  一个反应机敏的中年护士问道:“你爱人叫什么名字?”
  “钟、钟锐……”说着,晓雪又昏迷了。
  抢救开始后,中年护士奉命打电话通知伤员家人速来医院,但女护士心想,得先让家人去幼儿园接了孩子再来,否则到点了没人接,不得把孩子吓坏了。她照着电话本拨通了本上一个姓钟的后面的电话号码。
  钟锐带着丁丁从车里跳下来,顺着光滑如镜的长廊奔跑。丁丁脚不沾地,几乎被爸爸拎了起来。
  晓雪被从急救室推往CT室做脑部扫描,长廊里车轮轧轧,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钟锐拉着丁丁赶到了。
  钟锐一把拉住了医生,一迭声地问:“她怎么样?她怎么样?她不要紧吧?”
  “要做了CT后才能知道。”
  “您看着呢,要不要紧?”这个问题医生没有回答。
  钟锐继续跟着平车走,一边一连声地叫着:“晓雪,晓雪,晓雪!”晓雪毫无反应。
  吓呆了的丁丁意识到了什么,哭着发出了一声锐叫:“妈妈!”
  晓雪睁开了眼睛。
  “晓雪!”钟锐急急忙忙道,“丁丁我接回来了!你看,这不是?……”
  “万一我……你要带好丁丁……”
  “不!不会有万一!
  ……不不不,我当然会带好丁丁的,但是不会有万一。我们三个必须在一起。—家三口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沈五一闻迅赶到了,谁也没有发现他,他耳闻目睹了那一切。就在晓雪被推进CT室,大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他转身悄然离去了。
  灰色的凌志车奔驰在郊外的公路上,路两旁白杨树光秃秃的枝杈直插天空。再往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裸露的田野,偶尔有个把个蔬菜大棚在冬天的寒风中瑟瑟地抖动。
  车内温暖如春,音乐似水,驾驶座上的沈五一眼睛盯着前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明白了他错在哪里。他曾将自己和钟锐一条一条地做过比较,却忽视了最重要的:钟锐和那个女人拥有过共同的岁月。
  共同岁月之于婚姻,有时候比什么都重要。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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