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城之恋 --- 纪念六四

让我拥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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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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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六四了。。。把俺以前写的那个六四为背景的小说重新贴一下,以纪念六四。

“只要这世界上还有愚昧和困苦,那么,和本书同一性质的作品都不会是无益的”
----- 摘自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序言

一.

“胡耀邦去世了。”

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回到北大学生宿舍的时候了。他一进宿舍,就看到他的几个室友在地上铺开了一张大白纸,在上面用墨笔写着斗大的字:“耀邦永垂不朽”。他吃了一惊,问室友们:“怎么了?胡耀邦死了?这么大事怎么没人给我通报一声?”一个叫小赵的室友调侃说:“你可回来了,你都不知道啊?白天新闻就出来了,下午没见你,还以为党中央特意给你发一邀请函,你跑到耀邦家里去亲自吊唁去了呢。”明故作严肃的说:“没见着通知啊,这中办太失职了,回头我批评教育他们 – 你们先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另一个室友笑着说:“你小子又去圆明园泡妞去了?”小赵一脸阴坏的说:“你太夸他了,别给他脸上贴金了,他那里是泡妞,他是单相思加无用功 --- 你先坦白一下你今天在圆明园做了什么无用功,我们再给你讲耀邦的事儿。”

这一天是1989年4月15日,星期六,明早上克服着满脑子的困意爬起来早饭都没吃就到图书馆,想在那里的自习室背GRE单词,到那里就没占上座,所有的自习室的座位上要么有人,要么有占座的书本。明觉得很气愤,很恼怒,这么早起来居然还没有座位,这帮子占座党太猖狂了,今天得给他们一些教训。明顺着图书馆的阴暗的楼道走,进到每一个自习室里,把图书馆自习室里所有占座位的书本都给一本一本从窗户里仍了出去。看着还一本一本占座的书本飞出窗外,自习室里的人有鼓掌叫好的,有恼怒的看着他的,有吹口哨的,有忙不迭的赶紧把占座的书本收起来的,窗户外不断传来一些欢呼声和被书本砸着脑袋的威胁的叫喊声。明挑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自习了一会儿,吃了午饭之后,就背上书包骑上自行车去了圆明园。

从北大东校门出来,只需要骑车十五分钟,就到了圆明园东门,再往前骑不远就到了西洋楼遗迹。他喜欢圆明园的那种安静和肃穆,看起书来远比人挨着人的自习室强。他到了圆明园西洋楼遗址附近的一个石凳上坐下,拿出了书来,摊开书在膝上,眼睛却向对面不远的一个长凳望去,那个长凳上空空无人。这是一个比较僻静的小岔道旁边,行人很少到这里来,是他偏好的复习功课背托福,GRE单词和政治题的地方。他刚坐下不久,天空中就下起了蒙蒙细雨。他没有带雨伞和雨衣,不过好在雨不大,他跑到不远处的一处树荫下面避了一小会儿雨,雨就停了。他甩了甩头上的雨水,深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看了一眼仍然阴郁的天空,走回到原来坐的地方,望了一眼对面的那个空空的长凳,那里还是没有人。他心里想:

“倒霉啊倒霉,该死的雨,下的真不是时候,不知道这一下雨她今天还会不会来?”

明还记得高中时第一次看到圆明园的断残的灰色石柱给他带来的震撼。那些躺倒在乱石野草之中的散乱的带着雕刻的石块,就像是一个残废的英雄被肢解的躯体,显示着曾经的辉煌和岁月的沧桑。他第一次看到西洋楼废墟的时候,就想起了红楼梦里的那句诗:“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他想起了古罗马的角斗场,想起了在历史上曾经辉煌过但是仍是一个贫穷,多难和压抑的中国,禁不住满目泪水。自从到北大念书以来,他曾经无数次的来到圆明园,来的次数多了之后,他不再为圆明园流泪,反而欣赏起那种废墟所产生的悲壮美,他有时坐在废墟的石块上,抚摸着石块上的雕刻,像是在倾听固执的石块在诉说不凡的往事和落魄。

在西洋楼的废墟附近,明发现了这个僻静的能够让他静下心来读书的地方。这个地方最吸引他的其实是另一个理由,就是每个星期六和星期日的午后,都有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来这里散步,他们沿着一个固定的路线来西洋楼遗迹转一圈,然后顺着林中小径走过来,每次坐在他的对面的不远的长凳上晒太阳。那个女孩看上去美丽单纯,穿的很朴素大方,像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有一个很瘦很平板的身材,但是两只眼睛却大大的,坐在长凳上,她秋水一样的目光常常越过他的闭眼享受阳光的父亲偷偷向他这边扫来。明和那个女孩互相偷看着,就像卞之琳 的诗里说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从第一面开始,明就喜欢上了这个浑身发射着清纯气息的女孩。明听见她有时跟他的父亲撒娇说:“爸爸,我累了,歇一会儿吧。”有时磨他的父亲说:“今天太阳好,再多呆一会儿吧。”她的温水一样声音在寂静的公园流过,溜进明的耳朵里,就好象天上最美丽动听的音乐一样。

明总有一种想走到女孩身边跟女孩认识一下的冲动。可是啊可是,每次看到女孩的父亲在旁边,明的勇气就像瘪了的气球一样,泄了气。女孩的父亲看上去是一个很慈祥耐心的父亲,他言语不多,目光和蔼,走路的步伐很慢很沉稳,就像是一个老绅士。他总是戴着一个灰色的帽子,把头发都遮住,在他的慈祥貌似漫不经心的眼光中,有时会闪出一瞥犀利的目光,那个目光好像能把人一眼看穿看透一样。明觉得,那个女孩的父亲一定看出了他喜欢那个女孩,但是从他们没有改变散步的时间和路径来看,至少女孩的父亲并没有讨厌他。从女孩和他父亲的穿着来看,他看得出女孩的家里比较富裕,因为她虽然打扮的很简朴,她的围巾,上衣,裤子,手套和脚上的皮鞋,都是看上去很合身得体,做工很精细的那种。明看到自己身上穿的寒酸的蓝衣服和脚上的破皮鞋,就感到自惭形秽,特别自从最近在家里因为辩论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事情跟一脑子正统思想,对原则问题毫不让步的姥爷吵架,姥爷一气之下跟他断绝了关系,也断绝了他的经济来源,他只能靠学校给的微薄的助学金,以及业余时间给一个高中生补课来维持生活。这样一个经济状况的他,对结交女朋友是想也不敢想,他常常只是远远的看一眼那个女孩,然后低下头去接着看他的书,尽量把这个女孩从头脑中抹掉。然而,每个星期六和星期日的午后,他总是到这里来,期待着那个女孩和他的父亲出现在对面的长凳上。今天,他在圆明园等了一下午,也没有看见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可能是因为刚才那阵小雨,他们今天不出来散步了吧。”他这样的宽慰自己。他不想再等她了,就背上书包,一路上心情像天上的阴云一样沉郁的骑车回到北大宿舍。

“耀邦真的去世了?怎么会呢?他的身体前两年看上去还很好的,不是愚人节开玩笑吧?”明把思绪拽回来,问正在地上忙着写字的小赵。“你丫还活在昨天啊?愚人节早过去了,哥们儿。”小赵说。“广播里说的,我党的无产阶级革命家胡耀邦同志今天凌晨逝世。小道消息说,他是因为在前几天的一次政治局会议上发言,力主改革,过于激动,心脏病发作,一口气没憋上来,当场昏倒。”小赵一边在“耀邦永垂不朽”的结尾加了三个大大的惊叹号,一边回答他说。另一个室友说:“又有传说是他跟几个老帮菜因为鸡蛋应该从哪头磕最好磕的重大问题吵了一架,脑溢血了。”

明笑了笑说:“你丫就瞎砍吧,他们才不会为鸡蛋的事吵架呢,他们要是吵架也是因为怎么摸着石头过河不掉河里。”小赵说:“你觉得耀邦这人怎么样?”明说:“要说耀邦这人吧,一开始也挺操蛋的,那会儿跟着老邓欺负华国锋,把屎盆子往老华头上扣,菜刀抡圆了砍。人华国锋大老实人一个,你看让他们给挤兑的,跟三孙子似的。耀邦的表现跟一个竭力往上爬的党棍政客一样,我就特看不惯他那时那样欺负老实人,屁股上跟有弹簧一样坐不住。”明咽了一口吐沫接着说,“可是后来吧,我觉得耀邦做的还不错,平反冤假错案,虽然良莠不分,让一帮子老帮菜趁机卷土重来,可是好歹是个得人心的事儿,后来他还是比较开明,下台也是因为86年学潮,说他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力下台,给他得分不少。”小赵说:“就是,他也怪可怜见的,明明下了台,还得出席一些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什么的,充当党内团结的象征。”明说:“没听顺口溜说‘老毛的儿子上前线,林彪的儿子搞政变,赵紫阳的儿子倒彩电’,耀邦的儿子,啊,俺的哥们儿德平公子那可是平易近人,作风正派,在太子党中少有啊。”小赵说:“你就牛B吧,胡德平要是你哥们儿,我就是邓朴方小学同学。”大家都乐了起来。


明的一个室友说:“刚才我们还在讲你,在打赌。”明问:“我又招谁惹谁了?讲我什么?赌什么?”小赵说:“讲今天你见到你的暗恋对象没有,赌你有没有跟她说上话。”明笑着说:“你们尽管拿我开心好了—谁请我吃小炒我就跟谁一头,反正我说没说上话只有我自己知道,你们也没法子查考。”小赵问:“今天泡妞战果如何?先给我们八卦一下概要好不好,详情熄灯后卧谈会再仔细招来。”明说:“唉,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我我见了她就特自卑,就是不敢过去跟她说话。”小赵说:“你倒真是喜欢她,怪不得每到周末就跑到那里去。你跟我们这里老牛B哄哄的,怎么到那里就怕了?怕什么,顶多就是她把你给拒绝了。现在的女孩都喜欢听你直说出来,不喜欢默默的奉献。”明说:“看你说的,倒好像你多有经验似的。”小赵说:“这样吧,下次你带我去,我替你说,替你亲她一下也行。”明笑骂道:“混蛋。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不幸啊不幸,我怎么有你们这样的狐朋狗友呢?要不古人说交友要慎,可见还是有些道理的。”另一个室友说:“好像你有什么选择似的 --- 管分宿舍的人又不是你二叔。这里还有剩的墨水和纸,咱们要不要再写点儿什么?”明想了想,说:“再写一幅吧。”他拿过纸铺在地上,用墨笔在上面写道:“耀邦七三先死,某某八四健在,科学四十不兴,民主七十未全。”写毕,小赵看了说:“你丫就找死吧,看老邓不收拾你,毕业给你丫发配到西藏去。”他们几个人嘻嘻哈哈一通,等地上的纸上的墨迹干了,明和室友们便拿着纸和胶条向北大三角地走去,他们要赶紧把它贴到三角地的布告栏里去,晚了上面就没有空地了。

二.

叶子在星期六的这一天没和父亲去圆明园散步,不是因为天气不好,而是因为医院的护士长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约好在天坛公园门口见面。她的家住在圆明园旁边的一个有五间大北房的大院子里,那原来是一个农民的院子,几年以前她的父亲买了下来,装修好了,和她一起搬了进去,从此后她有了自己的卧室和书房。她的父亲在这个院子里深居简出,很少出去,也没有朋友和亲戚来往,唯一的消遣就是在院子里种花,和周末吃完午饭后去圆明园走一走。她一直觉得她父亲是一个神秘的人物,有什么在隐藏着不告诉她,因为他的父亲从来不用去工作,也不缺钱花,出手大方,出去买衣服的时候,总是给她买最贵最好的衣服。跟父亲到圆明园里散步,是她一周里最愉快的时间,不仅因为她喜欢圆明园里清爽的空气,而且也因为她每次可以看到那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坐在那里看书,喜欢偷偷的看他看书的姿势。

叶子是一个很好奇的人,她喜欢猜测一个人的身世。她看到那个大学生总是穿一身破旧的衣服,就把他想像成一个农村考进北京来的学生,出身贫寒,学习优秀,前程似锦。她跟父亲坐在公园里的长凳上的时候,总是期望那个大学生能够走过来找个借口跟她说话。她心里偷偷的喜欢上了他,但是却看不出他有什么想法,他总是在那里低头看书,好像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她。她看到他的贫寒的样子,心里倒觉得有几分宽慰,因为她觉得这样可以找回一点儿优越感,拉近她和他的距离。

叶子做的是护士的工作,但是严格的来说,她只是护校的一个学生,目前在一家医院做实习。叶子一到医院,医院的院长就看中了她,想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儿子,护士长听说了,有一天带叶子收拾病房的时候说:“叶子,听说院长要把儿子说给你?”叶子说:“平姐,你也知道了?”护士长笑道:“别说我了,连院门口看自行车的李大爷都知道了。”叶子说:“怪不得呢,我说李大爷怎么最近对我态度特好,我进门的时候老张着没牙的嘴跟我打招呼呢。”护士长说:“院长未来的儿媳妇,谁敢不拍着点儿啊?就是姐姐我也得以后靠着妹妹吃饭呢。”叶子笑道:“我还没想好同意不同意呢,就搞得满城风雨了。”护士长说:“不过,妹妹你也要小心点儿,听说院长儿子有神经病,时不时犯一次。”叶子说:“啊----------这个可是谁都没跟我说过。”叶子原先倒是觉得院长的儿子家境不错,而且院长是实权人物,跟院长的儿子交朋友,以后自己就好留在医院工作也能分个好地方。现在一听护士长的这番话语,叶子倒是觉得不可不慎重了。叶子就托词说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回绝了院长,自此把护士长当成了贴心人。但是叶子没有男朋友,怕久而久之院长知道了真相,将来毕业以后不要她做护士,所以护士长赶紧帮她介绍了一个男的,是护士长的一个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家里的儿子,比她大六岁,听说是虽然从小学习不好,也没考上大学,但是长得英俊潇洒,自由职业,收入不少,动手能力很强。叶子自己也只是上的中专,对男的学历就不好挑剔了。护士长跟她说:“不是我夸你呀,叶子,你长得这么好看,就是应该找一个特帅特有钱的。大多数男人呐,其实内心都差不多,主要的区别在于有没有钱,长得帅不帅。什么情呀爱呀,说穿了就都是瞎扯。我要给你介绍的这位,他虽然没有汤姆克鲁斯那么帅,也还过得去吧,据说动手能力很强,挣钱不少。怎么样,我给你约个时间,跟他见一见?”叶子很感激护士长的好意,就说:“平姐,听你的,你安排吧,我什么时间都行。”

星期六的这天下午3点半,护士长和叶子坐106路无轨电车来到了天坛北门。车驶过红桥的嘈杂喧闹的农贸市场的时候,叶子想起来前不久在这个农贸市场的一场奇怪的遭遇,心中不禁哑笑了一下。

那天叶子去王府井玩,车上的人多,人贴人挤得跟肉饼似的,正巧有几个外地农民要去北京火车站,他们的大包小包行李把狭窄的车厢过道给堵住了一多半。到了王府井的时候,叶子往外挤的慢了一点儿,就没能挤下车,愣给拉到了下一站东单。下了车之后,她突然想到好久没去红桥农贸市场了,听说那里越来越热闹,就想去看一看,于是就坐上了往南的八路公共汽车,经过崇文门,花市和瓷器口去了红桥。

在农贸市场的一个水果摊前,叶子挑了几个大苹果,放在秤砣上。卖水果的给她称好之后,她伸手去挎包里掏钱,一回身就看到了那个小偷,手里正拿着她的钱包。她的挎包被割了一个口子,钱包是从口子里掉出去的。那个小偷想必是刚把钱包接到手,还没来得及动,就让叶子一转身看见了他。小偷愣了一下,手里拿着叶子的钱包,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叶子看了小偷呆头呆脑的样子,觉得好笑,心里说,肯定是个初犯,就讽刺的说了句:“你干嘛啊,拿着我的钱包要替我掏钱啊?”

小偷愣了一下,没有明白过来叶子的意思。叶子笑道:“你可真够勤快的,我还没掏钱呢,你倒先替我把钱包给拿出来了。还不快把钱包还我。”小偷这回听明白了,就脸上带着歉意把钱包递还给叶子。在叶子的脑海里,小偷们都应该是长得难看,行为猥琐,脸皮厚不知羞耻的可憎可恶之人,但是这个小偷,长得却是端端正正很帅气,头发卷卷,个子也高,道歉的表情像是发自内心,让叶子觉得这个小偷一点儿不像是小偷。叶子接过钱包,看到小偷背后几个农贸市场的保安正走过来,就小声的好意提醒小偷说:“你快走吧,那边警察来了。”

小偷只是呆呆的看着叶子,好像没明白叶子的意思。叶子觉得这个小偷倒愈发的可呆可笑了,一定是个新手,干小偷的这一行不是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吗?没见过这么呆的小偷,不但偷东西让自己这么一个全没经验的人一眼看见,而且连保安冲这个方向走来他也看不见。叶子怕保安过来时周围的人让保安把小偷抓起来,就冲保安的方向努了一下嘴说:“警察在你后面来了。”

小偷回头看见警察,赶紧溜走了。他在消失在拐角之前,回过头来感激的看了一眼叶子。卖水果的看见叶子放走了小偷,就赶紧恭维叶子:“哎呦喂,您可真是一个大好心人啊。其实,我刚才看见那个小偷在偷您的钱包了。”叶子问了一句:“是吗?你刚才看见了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卖水果的解释说:“我哪儿敢惹他们啊,这里小偷多了,昨天我还看见一个小偷把一个上了岁数农村大妈的钱都给偷走了,那个大妈找不到钱包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犯了心脏病。”叶子听了不高兴,就把苹果放了回去,说:“我不买了。”卖水果的觉得不对,很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心里说让你多嘴让你多嘴,脸上赶紧陪着笑脸说:“别啊,我在这里天天卖东西,我怕小偷来报复我,不敢告诉您。您可别不买啊。我再给您便宜点儿,行不行?”叶子扭头走了,没有再搭理那个卖水果的。叶子觉得,自己被人偷了钱包无所谓,反正自己不缺钱,只要跟爸爸一说,爸爸还会再给她钱。可是农村大妈被偷了钱包,那可能损失的就是几个星期几个月也许是一年的辛勤劳动,那个小偷和看见小偷偷东西而不提醒农村大妈的人就太可恶了。

叶子正想着跟小偷的这段遭遇,护士长推了叶子一下,说,“我们快到了,往外挤挤准备下车吧”。叶子从车窗往外看去,可不是,天坛公园的灰色的城墙像连绵的长城一样,在窗外显现出来。叶子跟护士长一边嘴里说着“劳驾下车”,一边挪动着身体人缝中挤了过去,挤到了车门口。

护士长和叶子下了车,过了马路,穿过停着几排自行车的停车处,来到天坛子北门门口,远远的看见一个上身穿一个皮夹克,下身穿着一条喇叭腿的牛仔裤,脚蹬一双雪白的运动鞋,脸上带着一副蛤蟆墨镜的年轻人正在公园门口懒洋洋的站着。护士长指给叶子看,说,“就是他了,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小东,就喜欢这身打扮,到哪里都是这一身。”叶子说:“怎么看着怎么跟个痞子似的,家里人不管他么?”护士长瞥了她一眼,说:“你不知道,这是新潮,有点儿钱的和喜爱逆反的年轻人都这样打扮,这叫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叶子看了看街上那些往公园里走的人,大多都是穿着古板严肃的衣服,不由得对这个叫小东的人生出一些好奇心来。

等快走进公园门口的时候,叶子看到小东把嘴里的一个口香糖似的东西吐出来,用手抹在身边的一颗槐树上,然后用手推了一下蛤蟆镜,向她们走过来。他有一头卷卷的头发,皮夹克里面是一件大花格衬衫,走路的时候,短身的皮夹克和绷得紧紧的牛仔裤衬出了他的两条长腿。叶子觉得他的样子有些面熟,可是一时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他。小东走到叶子和护士长面前,满脸笑容的向护士长打招呼,护士长热情的介绍说:“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小东,这是我跟你说的我们医院的美女护士----叶子。”

小东把墨镜摘下,伸出手来很绅士的想跟叶子握手。叶子伸出手去,脑海里在思索,这是谁啊这是谁啊这么眼熟,一定是见过,一定是见过。。。想起来了!叶子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她瞪圆了双目紧紧盯着小东的脸。她认出小东就是上次在农贸市场偷她钱包的那个小偷。

小东也认出叶子,他尴尬的把手缩回,咳嗽了一下,清清喉咙,自我解嘲说:“哎呀呀!原来是你啊,你看,那天多亏了你,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护士长不解的看着他们,问道:“你们以前见过?”叶子甩下一句话:“平姐,你问他吧,我还有事儿先走了。”说完扭身向车站方向走去。

看到叶子离去,护士长不解的问小东,“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给我说说。”小东一脸歉意的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以前见过她,可能有点儿小误会,那什么,对不起了,我去跟她解释一下去。”说完,小东匆匆追叶子去了,把护士长给单闷儿搁在了公园门口。

三.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明骑着车从北大宿舍楼区去学三食堂吃饭,路过28楼的时候,看到楼上一间学生宿舍里垂下来一个长长的对联,上面写着:
“开西风杠 杠出白板 众叹杠未开花    
挺红中碰 碰了四条 庄云胡是诈和

横批:和也白和”

看了这个对联,明不禁哀叹:北大的才子真他妈的多,随便一提溜就是一个。就说这个麻将联吧,上联用“西风”指西方思潮,下联用“四条”指四项基本原则,感叹胡耀邦因为思想开放触了底线下台,功亏一篑,对的工整巧妙又寓意深长,把一般的卖弄小聪明的人一下就给比下去了。看来这能人成堆的地方就是不好混,不服不行啊。明是一个麻将迷,北大校园里打麻将成风,他没少在各个宿舍楼里穿梭,哗啦啦的跟蓬头垢面的学生彻夜人搓麻。这个对联肯定是某个麻将迷的作品,真没想到麻将堆里还隐埋着这等人才啊。

在学三食堂里,明跟一个大胖子大师傅吵了起来,原因是他看见那个大师傅给他前面的一个女学生的饭盆里一满勺菜,给他的饭盆里只有半勺。明说:“师傅,您多给那个姑娘一些,我没意见,可是您不能这么偏心啊,给我的菜才有给她的一半。”大师傅嘿嘿一笑说:“这是为了你好,减肥,照顾你,你还不领情。”把明给噎了回来。后面一个女生说:“别吵了别吵了,后面人还排队等着买菜呢,要不我把我的那一份儿跟你换。”吃饭的时候,明跟同桌的人说起这件事,同桌的人说:“这有什么稀奇,天下大师傅一般黑,跟你说吧,大师傅越胖,给你的饭菜就越少,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定律。”另一个同学接口说:“也有例外,如果你是一个漂亮女生,这条定律就不适用。”他指着旁边的一个漂亮女生说:“你看,就像她这样漂亮的,每次饭菜都多的吃不完倒掉。”那个女生呸了一声,说:“去你的,我那才是真正的减肥呢。”第三个同学插话说:“如果大师傅给你的饭菜又多又好,你又不是一个漂亮的女生,那肯定是因为这一天有领导来检查食堂。”听到这儿,明差点儿把嘴里的饭给笑喷了,忙加了一句:“我也有个心得,如果你又不是一个漂亮女生,也没赶上领导检查食堂,而大师傅给你的肉很多,一定是快坏的变味的嚼不动的,要是他给你很多饭,一定是夹生的。”刚说到这儿,旁边那个漂亮女生笑着说:“别看他给我们女生的饭菜多,有时是难以下咽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明吃完饭来到三角地,看到三角地的布告栏上早已满满当当的贴满了悼念胡耀邦的大字报,周围还围着不少人在看和抄大小字报。就像北大的未名湖和博雅塔是北大的象征一样,这个三角地是北大的一个民主自由精神的象征,北大文化的集中体现之地。它挨着学三食堂和大讲堂,是北大集中张贴各种广告,讲座和宣传海报的地方,很多学生吃完饭或者在大讲堂看完电影出来,经过三角地回宿舍去的途中,总要停下来看看有什么社团活动和新鲜事儿。三角地有什么大动静,第二天就会传遍全国各高校。明停下来,把自行车支到一边,走到人群里面去看,看到有一首诗写道:“要等就等一万年
要把猴子等成人
要把凡人等成神
要把红旗等成裹尸布
要把猴子等成达尔文”

又看到有一个大字报写着:“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看到的人都会心的发出哄笑,谁都知道这里“该死的”指的是整胡耀邦的那些老人,“不该死的”指的是胡耀邦。明又见一个对联写道:
“三十年四十年河东河西忍忍忍
七十年八十年何日尽头罢罢罢”

明想,这个对联也写得很有意思,有才的人真多啊,今天都跑这儿扎堆来了。看对联旁边有一个署名北大作家班的大字报写着:
“風一程,
雨一程,
長歌當哭送君行,
赤縣淚無聲。

呼一更,
喚一更,
聒碎民心志未成,
夜深望明燈……”

明想,这些作家班的人太能拽了,北大就是有颗草让风给吹歪了他们都能作诗一首,何况这么大的事呢。正在看着,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那个特能砍的室友小赵。小赵把他拉到一边去,小声说:“这次一定会闹事了。”小赵是一个神人,号称手眼通天,在宿舍的卧谈会上经常把大家砍得晕头转向,有一次他在卧谈会上牛B说:“我刚从胡启立那里回来,启立拍着我的肩膀说:小赵啊,你要好好干,中国的将来就靠你了。”大家听了都哄堂大笑,这个牛B也吹的太大了一点儿。可他是一个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的人,不管别人怎么看,每次都是照旧大牛不惭。

明说:“你有什么内幕?给讲讲。”小赵说:“我刚才去宿舍里找王丹找不到,杨涛也没在,民主沙龙的那几个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肯定是商量要游行的事了。”明说:“看这大字报铺天盖地的劲儿头是像要出事的样子。”小赵说:“肯定的,这次不仅一定会闹事,而且会闹不小的事儿 , 咱们北大人的传统是不干则以,一干到底,你就等着看吧,这次非要闹一个天翻地覆不可。北大这次不会像上次86年学潮那样窝囊了。”明问:“86年学潮怎么窝气了?”小赵说:“你不知道啊?从五四以来,历届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那一次不是咱北大人领头冲锋在前?但是86年的学潮,咱们不但让科大抢了先,还落在了清华后面,真他妈的丢脸。”明说:“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小赵说:“ 86年学潮的时候,本来咱北大的学生也准备上街游行,可是清华那帮孙子们先行一步,组织了一个游行队伍到北大学生宿舍楼区来叫板,你想啊,北大人要是游行,也是自己出去,还用得着清华的人来拉吗,哪有跟在清华后面的道理?这太伤北大人的自尊心了,所以咱北大就没有几个学生下来参加清华的游行队伍。清华的游行队伍在北大宿舍楼区转了一圈,看到没有几个北大人下来支持,丫的们自己觉得没趣了,也就散了。”

明说:“清华那帮人是可气,老到北大来hunting女生。他们自己校园里狼多肉少,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调不是他们的错,可是老到咱北大来骚扰北大女生就是他们的不对了。”小赵说:“这三角地每天都有清华男生找北大女生去跳舞郊游的广告吧?撕也撕不完,真他妈的烦,丫的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来抢夺咱们校园里本来也不富裕的美女资源吗?”明说:“就是,他们到北外去拉女生也就算了,还常常到咱们这里来 --- 不过北大的女生也是可气,她们是兼容并蓄,常常跟着清华的男生出去玩,这不给北大的男生撮火吗?”小赵说:“你看着,这次要是有学潮,北大一定会走在清华前面,一定会雪86年的耻。”明说:“游行游行,必须得游,每天上课烦透了,最好再罢课,不考试了才好。”小赵又拍了明的肩膀一下说:“就是就是。胡耀邦死的正是时候,天赐良机。你想啊,现在社会上物价飞腾,到处是贪污腐败,官倒横行,民怨沸腾,在这个关节眼上,胡耀邦这样一个平易近人,在学生们中间拥有巨大威望,因为学潮受了委屈而下台的完美的领导人的突然死了,肯定要在本来就不平静的校园里面激起波澜。再跟你透个底儿,”小赵看了看四处,压低声音说:“这次上面会支持纵容的,不信你就看着,不会阻拦学生游行的。”明不解的问:“上面?你是说北大校方会纵容学生游行?”

小赵瞥了一下嘴:“北大校方算什么上面?我说的上面是中央,内部消息说赵紫阳要下台了,紫阳的智囊团正等着找个机会让紫阳翻身呢,这次要是起了学潮,就是他们的机会来了,他们一定会把这把火挑起来,你就等着好戏看吧,今天晚上三角地肯定有热闹。”明说:“紫阳下台?有谱吗?你那里来这么多内部消息?”小赵说:“千真万确,经济系里那个吴稼祥你还记得吧,就是那位写书吹捧老邓的,他是赵紫阳智囊团里的重要人物,我跟他是铁哥们儿,紫阳那里有个风吹草动,我都第一时间知道。对了,想问你一件事儿,听说你在给别人当枪手替人考托?”明说:“是啊,缺钱,靠替人考托福挣点儿外快。怎么,你要找枪手?”小赵说:“不是我,是一个公子的朋友托我给找个人。你什么价儿啊?”明说:“八百块,保证给考上600分,不上600不收钱。”小赵说:“你小子够黑的,这么多钱,不能便宜点儿吗?”明说:“你要想找便宜的,我给你找个人,可是考多少分他不能保证。”小赵沉思了一下,说:“不好。就是你来考吧。这点儿钱对那些人也就是一根毫毛。你还需要什么?”明说:“需要一个假的证件,上面要贴上我的照片,写上对方的名字---哪个单位的证件倒无所谓。”小赵说:“这个也不成问题。这样吧,我去跟对方说,你等我消息 ----- 事成之后你要请我吃小炒。”说完,小赵骑上车走了。

明回到布告栏前,看到上面又多了不少大小字报,好几张上面都署名北大作家班,心里感叹,靠,这帮人闲的啊,逮一机会可真能写啊。这次可让他们给捞上,臭显摆他们的文采了。明大致看了一遍布告栏上的大小字报,瞄了一眼手表,已经快12点半了。他走出人群,骑上自行车,向圆明园方向骑去。明知道,今天是星期日,那个女孩和他爸爸通常星期日也会来圆明园散步,如果今天他见不到她,就要等到下一个周末,一个星期对明来说太长了。


四.

叶子挽着爸爸的胳膊沿着他们通常走的路径向圆明园走来。今天她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和鞋,还在嘴唇上悄悄的抹了一点儿口红。她怕爸爸感觉出来,没有敢过多的打扮自己。每个周末的圆明园散步,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因为每次她都可以看到那个坐在公园里看书的大学生。那个大学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哪个学校的呢?他为什么每个周末都在这里看书呢?他看的什么书呢?每次她和爸爸坐在他对面的长凳上的时候,她都忍不住偷眼去看他,她看到他有一副好像营养不良一样消瘦的面颊,戴着一个眼镜,头发长长的好像没功夫理一样,常常把一只圆珠笔咬在嘴里聚精会神的读书。她看到他穿的是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学生服,那种走在街上会融入人群里的最普通的衣服,她觉得他一定是一个很清贫的学生,周末没有别的地方去去消遣,所以来到这里看书。每每想到这里她就为他可怜起来,正是年轻风华正茂的时候,却把这美好的春光都用在读书上。

“医院最近忙吗?” 父亲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路。叶子说:“忙倒是不忙,就是有时烦,有的病人有一点儿事都要按床头的红灯找我们,特别是那些高干病房里的,连病人带家属都劲儿劲儿的,好像我们是他们家的保姆一般,把我们呼来唤去的。”父亲说:“你就多吃点儿苦,年轻人多吃点儿苦受点儿累不算什么---你在医院可别乱说,不要得罪人,有什么脏活累活要抢着干才好。”叶子说:“我也就是跟您唠叨唠叨,跟别人我才不说呢。”父亲说:“那就好。对了,昨天你平姐给你介绍的在天坛公园见的那个男孩怎么样?”叶子说:“他啊,长得很帅,看上去挺好的,可是他是一个小偷,曾经有一次偷过我的钱包,让我给认出来了。这世界小吧?”父亲说:“是吗?这么巧?”叶子说:“真的。太小概率事件了---不过他人看上去不坏,一点儿也不像坏人。”父亲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她的父亲是一个慈祥而言语不多的人,对她的事情关心但是不过多的打听她不愿意讲的事。

叶子想起了那个小偷,他叫什么来的?噢,小东,对了,是叫小东。她很为他惋惜,长的这么帅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干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去做小偷,小偷是好做的吗?被人发现了,送派出所是轻的,少不得挨人们一顿拳脚痛揍,就是在街上被人打死也没人会拦着和同情。她想起了昨天她从天坛公园门口走了后,小东追上来,问她为什么那天他偷她钱包时不但没当场给他难堪,还提醒他保安来了。她告诉小东说,那是因为她觉得他不会永远做小偷。她说完这句话后,看到小东的眼睛里有些感动的神情,就接着劝慰了小东几句,劝他改邪归正,浪子回头金不换。她跟小东说了这些话,是因为她觉得也许小偷也有一些良心可以被感动,如果小东真的能够改邪归正,世界上就少了一个小偷,多少人就会少了一份被偷的烦恼。

叶子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和父亲来到了他们常坐的那个长凳前。今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大学生也在那里,一边读书一边晒太阳,明媚的春光晒在他身上,有一种特别舒服和温暖的感觉。圆明园里鲜花盛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叶子和父亲在长凳上坐了下来,父亲看了一眼那个大学生,没有说什么。叶子看见他放下书,抬头向他们的方向望来,他的目光里好像有一种异样的神情。他们的眼光触到了一起。叶子低下了头,假装看着地上长出的嫩绿的新草,心想,糟了,他一定看见她在看他了。她半天没敢把头抬起来,只是用眼角余光向大学生的方向望去,看见他站了起来,叶子的心咚咚跳了起来,不是他要走过来跟她说话吧?叶子盼望着他能走过来跟她说几句话,可是她又害怕他真的过来,害怕她的父亲会觉察出什么,害怕从此后他的父亲就不会上这里来散步了,这样她就会永远见不到他了。她的脸有些泛红,身体也轻轻打了一个寒战,她的父亲好像觉出来了什么,问她:“你怎么了?坐在这里是不是有些冷?”叶子赶紧掩饰说:“没有,今天阳光挺暖和的。”她一面说,一面用眼角的余光盯着他,看见他什么动静也没有,仍在继续看他的书。“我闭眼休息一会儿。”父亲对他说。她看见父亲在阳光下闭上了眼睛,伸长了腿,背放松的靠在了长凳的椅背上,像是在尽情享受暖洋洋的阳光。

爸爸老了。叶子看着父亲的沧桑的面孔,忍不住心里想。他其实不是她生身父亲。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生身父亲。她没出生的时候,她的生身父亲就离开了她的妈妈,走了。她两岁的时候,跟妈妈坐火车,被一个人贩子拐走,卖给山里的一个农民家。那个农民家一开始对她很好,直到他们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就开始对她看不顺眼,非打即骂,每天要早起晚睡的干活,吃的是剩饭剩菜,做事一不留神就会挨一顿毒打,继母还不许她哭和跟别人讲。学校老师看到她的身上的青紫,问她怎么回事儿,她总是说自己摔的,可是老师们都看得出来,但是也没法儿帮她,只好让她每天尽量在学校多呆一些时间。她每天生活在战战兢兢之中,生怕哪里做错了又挨打,常常把眼泪偷偷咽进肚子里。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总是盼望做一个好梦,梦见她的亲妈来接她回去。直到她八岁的那一年春天,她在山上背柴,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他,他是替妈妈专程来找她的。她跟着他去了城里,到了一个医院里,终于在妈妈临死之前见到了她一面。从此后,他就变成了她的爸爸,他对她比亲爸爸还好,带着她东奔西走,跟她相依为命,最后在北京安定了下来。

叶子正在沉思着,突然看见大学生站了起来,向着她的方向走来。他要过来了,他要过来干什么?叶子抬起了头,勇敢的微笑着看着那个向他走来的大学生,像是在鼓励他走过来。她看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和不自然,看到他也看着她,面容严肃,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她的父亲听到了脚步声,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疑惑的看着向他们走过来的大学生。大学生的脚步放缓了,脚步犹豫了,他低下了头,不敢再正视她,他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只瞥了她一眼,没有停下脚步,拐了一个弯,向着旁边的小径走去了。

叶子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心里的感觉既失望又庆幸,失望的是他最终没敢跟她说一句话,连一句最简单的“你好”也没说;庆幸的是他没有在父亲面前做出一些贸然的举动来,那样的话也许父亲以后就不会再带她上这里来散步了。但是她的心里很快乐,因为在他的一瞥中,她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明澈的眼睛里闪着光,里面明显燃烧着爱情的火花。她读懂了他的眼神----他是喜欢她的。

下一个周末的时候,叶子早早的吃过了午饭,和父亲一起散步到圆明园。他们来到往常散步坐的那个长凳上,但是却没有看见那个大学生。叶子觉得很失落。他为什么今天没来呢?他出了什么事情了吗?他是病了吗?他是不喜欢她了吗?叶子心里在不断的猜测他为什么没来。父亲像往常一样晒着太阳在长凳上打起了盹儿,叶子一点儿也没有困意,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是在想他为何没有出现。她希望父亲能够多睡一会儿,好让她能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也许他正在往这里赶呢。每当远处有人向这边走来的时候,叶子都睁大了眼睛仔细看,但是每次都不是他。叶子跟父亲往回走的时候,心情很低落,她很失望,但是她不想让父亲觉察出来,就强打欢颜跟父亲说着话往回走,心里却是有一丝一丝的伤感和惆怅涌上来。

叶子不知道,由胡耀邦逝世而引起的骚动,在一个星期里席卷了全国各高校,把所有大学生的正常生活学习秩序全打乱了,一场波澜壮阔的远远胜过五四的学生运动已经拉开了帷幕。

五.

就在几天前的一个凌晨,北京大学的学生在三角地前举行了一次民主沙龙,在沙龙上,以那个长得瘦瘦单薄的王丹为首的七个学生自愿站出来,成立了北大学生领导学运的学生组织筹委会。4月21日,北大学生开始集体罢课。

明心里乐开了花,终于盼到罢课了,不用再去上课,不用做作业,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太爽了。为此明由衷的支持北大筹委会,他们太能代表学生们的利益和了解学生们的心愿了,但愿能够罢课到底,这一学期都不上课了才好呢,反正那些学的东西大多也是没用的东西,进了北大就是要个文凭,认识些人,学什么倒不重要,谁知道毕业后会去干什么呢?

小赵碰到明说:“怎么样,跟你说三角地要有热闹了吧?北大的学生老早就憋着闹事儿,藏在胳肢窝里的板砖都快捂出蛆来了。”明说:“也是,本来就缺几个领头的,现在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王丹,虽然形象差点儿,没吾尔开希那么高大英俊,也就凑合了吧,反正这是搞学运又不是选美。”
小赵说:“也就是王丹傻点儿,敢在这种场合出头露面。你看那几个真正有头脑的黑手老油条们,都不是吃干饭的,他们才不会在这种场合公开做出头鸟呢,他们肯定这时蹲在幕后捂着嘴偷乐呢。他们这样藏在筹委会背后,既安全,又满足了他们的指手画脚的愿望。如果明儿个玩大发了,事成了,功劳和牛B一大部分是他们的,事败了,该有人蹲监狱吃窝窝头了,他们往后一缩头,也能溜得快。唉,王丹也是怪可怜的一实诚孩子,一不留神被捧成了学运领袖,被几个黑手们诡计多端的给捧到云里雾里去了,自觉天将降大任于厮人也,气壮山河的拿着麦克风呼吁罢课罢课,本来一个瘦弱斯文说话细声细气的文弱书生,这下脸也放光了,嗓门也洪亮了,一夜之间变得还真有学生领袖的范儿了。”小赵讲了一大通话,最后又感叹了一声:“---唉,王丹这孩子这下算是给彻底毁了。”

1989年4月22日,星期六,在天安门广场上举行了胡耀邦的追悼会。因为传言说天安门广场在星期五午夜时就会封场关闭,所以从星期五晚上,北京各高校的学生们就开始集合排队向天安门广场进发,准备在封场之前占据广场,集体参加悼念胡耀邦的活动。这一次,清华的游行队伍6点钟就在清华校内集合,然后由北大东门进入了北大,充分显示出清华人的准时准点儿的作风,和清华人闹事儿时爱拉着北大人在前面顶风的传统。而北大的学生还没有集合起来,这也是北大人的自由懒散作风的一贯体现。清华人等不及了,就穿过北大,从北大南门出去继续向南。北大人看到清华人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这才急急忙忙集合起来,排成松散稀疏的长长的队伍,去追赶清华的队伍。等到北大追上清华的队伍的时候,清华人停了下来,给北大让了一条路,让北大走在前面,北大人觉得理所当然的就穿越清华的队伍走到前面去了,在午夜之前,赶到了天安门广场。

明跟着北大的队伍来到了天安门广场。胡耀邦的死对他来说倒无所谓,政治人物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些文革被整倒的人很多不是当年也都是把别人往死里整的人吗?整别人的时候心狠手辣,自己挨整就叫屈,这种人太多了。但是为了不错过这千载难逢的热闹,明还是跟着参加追悼会来了。他坐在在广场中央北大的学生队伍里,身边是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北京大学xx系”的字样。他抬起头,看到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平台上,摆放着胡耀邦像,角上的一个旗杆上,高悬着一个大大的“痛”字,旁边是各种挽联,其中“生也耀邦、死也耀邦”,“中华魂”等大字格外显眼。广场上的广播里在转播胡耀邦追悼会的实况,当沉重的哀乐响起的时候,明和广场上其他同学一起站起来默哀。肃穆的广场上,只听见广播里的乐曲声和旗子被风吹动的声音。不知是谁传言,说是李鹏总理在追悼会后会出来接见学生,大家都翘首以待,等待李鹏从人民大会堂里走出来接见他们。明在广场上碰到小赵,小赵说:“别听他们瞎说,李鹏不会出来见学生们的,都是吾尔开希他们自作多情,太把自己当跟葱,把不明真相的学生往傻子路上领。”明说:“不会吧,说李鹏出来接见学生的人可是说的有鼻子有眼。”小赵说:“都是不懂装懂,跟你这么说吧,李鹏要是会出来,我管你叫大爷。”

追悼会结束后,十几万学生们组成的方阵,已经从纪念碑正前方转到了面对人民大会堂的方向,等待着李鹏总理出来接见他们。果然让小赵给言中了,李鹏总理根本就不出来接见学生。小赵跟明说:“我说的怎么样,李鹏要是出来,我是你孙子。”明说:“行啊,料事如神啊你,诸葛亮都比不上你。”可是学生们都愤怒起来。大多数学生都觉得受了欺骗,更觉得不可思议,李鹏总理或者其他的高层人物为什么不能在追悼会结束以后出来见一下广场上的十几万大学生呢?十几万人的队伍在广场上,大会堂里参加追悼会的人不会看不到的。学生们的愤怒情绪转化成一阵一阵雷鸣般的怒吼“对话对话”,“不对话,绝不走”,“李鹏出来”。也就在这时,三个神情严肃的学生周勇军、郭海峰、张智勇从队伍中走出,向着大会堂走去,他们手里拿着一卷纸,纸上是学生们的请愿书和向政府提的七点要求。他们走到人民大会堂台阶底部时,一起跪了下来,中间的学生把手中拿的那卷纸举到头顶。

明和学生们都惊呆了。他们从广场上看过去,只见在国徽高悬的人民大会堂的巍峨的巨柱下面的灰色台阶上,下跪着三个学生。正午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三个人的身体在雄伟的大会堂衬托之下显得如此渺小,但是他们高高举在头上的请愿书像是重达千斤一样。这个时候,胡耀邦的灵车正缓缓驶出大会堂的西门,没有按学生们要求的那样绕天安门广场一周好让全体学生们瞻仰,而是悄悄直接开上了长安街。明看到大会堂台阶顶部不断有一些高官显贵参加完追悼会走出大会堂,他们看到了那三个学生,却没一个人敢过来接跪着的学生手上高举的请愿书。这一面对国徽下跪而无人理睬的举动,激怒了广场上的大多数学生,他们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群情激愤,有的学生开始流下了耻辱的眼泪。明说:“这是干吗啊,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凭什么给当官的下跪啊?”小赵说:“傻不傻啊,给他们下跪,丢脸。”明和一些学生高喊着:“站起来,站起来,我们不给任何人下跪。”一边向大会堂门口涌去。坐在在大会堂前的三排军警们站了起来,紧紧的拉起了胳膊,挡住了学生们。学生们和军警们发生了冲突,一些学生领袖拿着话筒跑过来,理智的劝阻学生们不要冲击人民大会堂。学生们听从了学生领袖们的劝阻,满怀着悲愤和耻辱,留着眼泪,唱着国际歌撤回了校园。

第二天,北大的学生们又聚集在三角地前,讨论昨天发生的事情和辩论是否继续罢课。明正在看三角地上贴的大小字报,看到有消息说,杨尚昆正在调动军队进入北京,已经有三个师的兵力集结在北京周围;北京各个高校学生自发成立的高自联通电全国高校罢课,抗议政府拒绝和学生对话;还有北京36所院校已经开始全部罢课。明正看着大小字报,忽然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在两个学生的帮助下,顺着一个摞起来的桌子和椅子爬到了一个布告栏的平平的顶上。中年人直起身来,他个子不高,有一副刚毅的脸庞,目光如电的看着学生们。一些学生们向他围拢过来,好奇的看他想干什么。中年人对着底下越聚越多的学生们介绍自己说:“我的姓名叫陈明远。”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引起了底下注视着他的北大学生的一阵掌声。明想,这个陈明远是真是够光明磊落够牛的,像他这个年龄的知识分子,都被历次运动给整怕了,谁也不敢做出头鸟,都是缩头乌龟,有什么风吹草动,顶多就是背后发发牢骚,出出主意,当当幕后黑手什么的,就是黑手也当不好,关键时刻就腿发软,自己想退路,哪有一个敢像陈明远这样的上来就自报姓名的呢?明想起来过去曾经读过几篇文章,讲述这位才子的诗词因为气魄雄伟,被误认为是未发表的毛主席诗词,曾经被广为印发。明还记得看过他的一首词《沁园春•咏石》:

  璞玉一方,切琢无疵,磨励发光,岂怡红公子,拿根惟系;
梁山好汉,天道周行。烈火难融,狂风不倒!迸出齐天大圣王。
传千古,数几多宝库,龙窟云冈!

  谁言铁石心肠?有热血沸腾涌满腔。任离合悲欢,不动声
色,喜笑怒骂,皆为文章。上补青天,下填沧海,焚身裂骨自
刚强。民此愿,亦不枉平生,非梦一场!

此时陈明远站在布告栏上,像一个真正的有豪侠之风的儒者,慷慨激昂的说: “我要说我绝对不是到这儿来求名求利,如果在座的有往上报告的,可以把我的名字一直告到公安部门。”北大学生听到这句,不禁为他的勇气大声叫好和热烈鼓掌。陈看了一眼布告栏前的学生们,接着演讲:“因为我知道,每一次当学生提出正当的要求,群情慷慨的时候,总有那么一小部分人为了个人的目的,为了一些卑鄙的目的,出卖同志,出卖朋友,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来博得自己往上爬的阶梯。但是我不害怕,我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我所尊敬的闻一多先生在四十七岁时就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几句话太说到北大人的心目里去了,北大的学生给了陈明远长时间的热列鼓掌。从三角地路过的人纷纷停下脚步来听演讲,远处也有一些学生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

陈明远看着学生们,神情悲愤的继续演讲下去:“朋友们,各位朋友们,我们都是有理想的人,但是我觉得我的理想被人践踏了!我们一生为之奋斗的理想,我们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荣誉被人侮辱了!当我说起‘自由’的时候,有的人很忌讳‘自由’这个字眼,有的人说‘自由’是个坏字眼,有的人说‘自由’是应该回避的字眼,大家知道胡德平同志曾经提出要为‘自由’呼吁,别人就有种种的,觉得不以为然。但我觉得‘自由’是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字眼。为什么我们伟大的祖国伟大的人民就不能拥有这个美丽的宇眼?”学生们又一次热烈鼓掌。

“是的,我们贫穷、我们落后、我们愚昧,我们过着很苦的日子,但是我们有一个理想这就是自由和民主!”听到此,三角地里的学生齐声喊“对!”然后是长时间的极为热烈地鼓掌。陈明远的铿锵有力的话语让北大人热血沸腾。“但是,我们只有一点引为自豪的东西,就是我们为自由和民主而奋斗!”这句话又引来了一阵热烈掌声。“现在政府不可能给与富裕,它不可能让我们大家都富起来,它只能让一小撮倒爷富起来!”学生们齐声喊:“对!”。陈明远挥起胳膊有力的喊了一声:“打倒倒爷!”学生们跟着陈明远一起喊“打倒倒爷”,然后给陈明远热列鼓掌。“但是政府是有-件东西可以给予我们人民群众的,政府是可以得人心的,这就是给我们民主的权利,给我们自由!”学生们接着喊 “对!给我们自由!”猛烈鼓掌。陈明远吸了一口气,像是列宁在工厂里演讲一样的挥起了手臂向远处一伸:“不要把我们跟反动派联系在一块儿,因为谁反对自由,谁就是反动派!”北大的学生沸腾了,连声高喊“对!”然后又是极热烈地鼓掌。

在布告栏上面站着的陈明远的脸上泛着红光,眼睛注视着学生们,激动的声音有些颤抖。“耀邦同志说,人心是买不到的,威信是靠自己的实际行动维护起来的,为什么耀邦同志有这样的威信?是的,耀邦同志有很多缺点,有很多错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有一点我是从心里佩服他的,他的子女没有一个当倒爷的!”学生们听到这里,又热烈鼓起掌来。“我希望中央领导同志向耀邦同志学习!向耀邦同志致敬!拿出实际行动来!而我们看到的一些实际行动是什么呢?你们都看到,他们在倒彩电!我们看到有人用低价购进茅台酒,再高价卖出,一夜之间就发了多少万元的横财!。。。我希望立即大幅度增加教育经费!”学生们高喊“对!”陈明远看了一眼学生们,又接着这个话题讲下去:“把没收倒爷的财产全部用来做教育经费!因为政府老向我们解释这个困难,那个困难,工业困难,农业困难,各方面都很困难,给这些县长们省长们盖房子都很困难。”学生们听到这一句都哄笑了起来。“买汽车也很困难,”大家听了又笑,“但是我觉得有一点是不困难的,那就是没收倒爷的非法财产!没收一切倒爷的非法财产做为教育经费!”明想,这个陈明远真是聪明,他在这里提出的这个没收倒爷财产增加教育经费的呼吁太对学生们和老师们的胃口了,高校教授们老师们工资低,日子过得苦,社会上流传“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和“穷不过教授,傻不过博士”,就是说的有知识的人不如没知识的人挣钱多的怪现象。一向高傲看不起别人的北大学生们为陈明远折服了,他们钦佩这位敢这么在公开场合大胆直言的人,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给陈明远诗人一样激情和一句句扣人心弦的排比句猛烈鼓掌叫好。这一天,身材不高,身体瘦弱的陈明远像古代的仁人志士和近代的闻一多一样,成了北大人心目中的当之无愧的英雄。


六.

叶子最近心很烦。自从上个周末在圆明园没见到那个大学生,叶子的心里总是恍恍惚惚的。她觉得,她已经很深的喜欢上了那个大学生,见不到他,她觉得很难受。可是她不知道他是哪所学校的,即使她知道他是哪所学校的又有什么用呢?学校里那么多学生,她上哪里能找到他呢?叶子以前从来没有爱过别人,这是她第一次感到爱上一个人,尝到爱的奇妙的感觉,那种见到他的欢欣,见不到他的牵挂,那种萦绕于怀的斩不断理还乱的思念。她没事儿呆在护士值班室里的时候,经常走神。

有一天她正在值班室端着个水杯发呆的时候,护士长拍了她一下,把她吓了一大跳,手上拿的水杯子也撒了,水泼了一身。护士长说:“哎呦,出什么神的儿呢?有什么心事儿,说出来我们听听。”她红了脸说:“都怪你,鬼鬼祟祟的吓了我一跳。”护士长见到她心绪烦闷,就跟她说:“一直没好问你,那个小东托我跟你说,他还想再见一次你,你觉得行吗?”“他?”叶子坚决的摇摇头,“不行。”护士长不理解的问叶子:“为什么啊?他是一个很帅很好的人啊。我知道你第一次没有看上他,我也不是非要你见他,不过,你也可以再考虑一下,看看能不能给他个再见你一次的机会,他说有事情要跟你讲,就是不行,交个普通朋友也是好的。”叶子奇怪的看看护士长,她想护士长可能不知道小东是小偷,她本想告诉护士长,但是又觉得说人是小偷不好,可是她也不知道如何跟护士长解释,就跟护士长说,“不行不行,哎呀,我不喜欢他那个流里流气的打扮,再说我现在。。。还不怎么想交男朋友。”护士长又拍了一下叶子,笑着说,“看不出来,你还这么正统,喇叭裤蛤蟆镜现在是最时髦的了。再见见吧,他挺喜欢你的,跟我提好几次了,说让我再约你出来跟他见一次。”叶子心想,这个小东不知给了护士长什么好处,让护士长这么执着的给他撮合。如果这个小东不是小偷,她倒是可以考虑,毕竟小东看上去也是一个不错的人,可是啊可是,除非他改邪归正,否则她绝不可能考虑跟一个小偷交朋友。“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不过。。。真的不行,我不喜欢他。”叶子直截了当的告诉护士长。护士长倒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听了之后就再也不提小东的事儿了。

叶子下班回到家里,看到父亲在面容严肃的看报纸。叶子说了一声:“爸,我回来了。”就倒了一杯茶,坐在父亲身边,问父亲:“爸,您看什么呢?”“看胡耀邦的葬礼报道。”父亲拿手里的报纸让叶子看。“你看,学生们都下跪了,也没人出来接他们的请愿书。现在不是当年了,要是周总理在,一定会出来接见学生们的。再说这物价飞涨,官倒横行,贪污腐败越来越厉害,老百姓们怨言很大,所以都心里向着学生们。也就是学生们敢讲真话,别人谁敢这么讲。这么多次运动,把大家早给整怕了,谁都不敢做出头鸟。”叶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问父亲:“爸,您不是跟我说起过,您文革那时是一个红卫兵,参加了很多造反活动吗?”父亲摘下了眼镜,感慨了一声说:“是啊,那时我也是一个满怀革命理想的热血青年。就跟现在在天安门广场的学生一样,满以为是在为理想奋斗,其实是被人利用了。所以,吸取教训。你可不要去参加游行什么的,今天你去游行没人管,过后给你来一个秋后算账,吃亏的就是今天游行游得最厉害的人。那些学生领袖恐怕以后都得被抓起来。我可不想让你被他们抓起来。你就给我在医院好好呆着,哪里也不要去凑热闹。”

叶子听父亲这么一说,心里不禁想起了那个大学生:莫非他也去参加追悼会和游行去了?他会不会有危险,将来被抓起来?叶子就担忧的问:“爸,您真的觉得那些学生们今后会被抓起来啊?”父亲点了一下头:“肯定的,每次运动结果都是这样。”叶子害怕的问:“那,那些学生自己不知道这个后果啊?”父亲看了她一眼,慢慢的说,“他们应该知道。所以他们在提要求,要求承认他们是爱国学生运动,这样将来就不用害怕秋后算账了。可是他们太幼稚了,即使政府今天答应他们说是爱国运动,以后难道不能改口吗?”叶子伸过头去看报纸上的照片,羡慕的说:“不过,我真的很佩服他们的勇气。我要是在大学里,我也跟他们去游行。”父亲慈爱的看了她一眼说,“你就让我少操点儿心吧。我估计,胡耀邦追悼会开完以后,政府就快要动手压制学生运动了。你听我的,白天好好在医院里工作,晚上回来后就好好在这个院子里呆着,不要出去。家里最安全。”

他们一边说,一边打开电视看新闻,看到电视上一个播音员在神情严肃的播放一篇人民日报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叶子听不懂那篇社论在讲什么,只听见播音员讲:“。。。在追悼大会后,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继续利用青年学生悼念胡耀邦同志的心情,制造种种谣言,蛊惑人心,利用大小字报污蔑、谩骂、攻击党和国家领导人,公然违反宪法,鼓动反对共产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父亲叹了一口气,说:“看看,我说对了吧,秋后算账要来了。历次运动出头的人,甭管是学生还是不是学生,没有一个是有好下场的。这个社论一出,学生们就完了,等着挨抓吧。不光是学生们,恐怕后面还会揪出一大批黑手来,那些敢讲话的知识分子这次要被一网打尽了。”叶子的心一下揪起来,她不说话了,她相信父亲的话,只是心里暗暗祈祷着,但愿那个大学生不会惹什么祸,出什么事儿。

七.


明是在北大校园里听到这篇社论的。因为这天是四月二十六号,所以这篇社论又叫《四。二六》社论。明在校园里骑车路过三角地。听到校园的喇叭突然开始广播说:“同学们,现在播放人民日报重要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明停下自行车,和一些同学凑到校园喇叭前听广播。播音员在一字一句的念:“。。。这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是一次动乱,其实质是要从根本上否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这是摆在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面前的一场严重的政治斗争。。。。全党同志、全国人民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不坚决地制止这场动乱,将国无宁日。这场斗争事关改革开放和四化建设的成败,事关国家民族的前途。中国共产党各级组织、广大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各民主党派、爱国民主人士和全国人民要明辨是非,积极行动起来,为坚决、迅速地制止这场动乱而斗争!”

广播里社论刚念完,明和学生们就群情激愤起来。明本来觉得罢课游行就是好玩,这次倒被这个社论给激起火来。明气愤的说:“这是那个鸟人起草的这个社论?这不是火上浇油,成心撮火吗?”一个同学激动的说:“这个社论通篇都是在歪曲事实,颠倒黑白。”另一个学生说:“这回问题严重了,明天计划好的游行怎么办?”学生们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骂社论的起草人,一个青年教师站在学生中间演讲说,“同学们,同学们,大家都听到广播里说的了,他们说我们是一次动乱,说我们打着民主的旗号破坏民主法制,说我们的目的是搞散人心,搞乱全国,破坏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同学们,这是告诉我们,他们要抓人了。我们还有退路吗?”明和学生们一起回答:“没有!”青年教师说:“我们是听从政府的威胁复课呢,还是继续罢课下去?”学生们喊:“罢课,罢课,罢课到底!”青年教师又问:“我们是停止游行,还是继续游行?”学生们大声说:“继续游行!”青年教师鼓动说:“我们一定要斗争到底,罢课到底,直到政府承认我们是爱国运动为止。明天我们接着去游行!”他这一番话引起了一片叫好和掌声。

《四。二六》社论的语气非常严厉,特别是把学生运动给定性为“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是一次动乱,其实质是要从根本上否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使很多经历过历次运动的人不寒而栗。有经验的人都知道,秋后算账就要开始了。那些领头的学生领袖们,等待他们的是开除学籍,进监狱,或者毕业时被分配到边远地区。社论的本意是要把学生们给吓回去,它也的确起到了吓住一批人的作用,在学生领袖们之间就发生了关于是否继续游行的剧烈争执。可是它的作用对大多数学生领袖和学生来说,却是适得其反,把学生们的本已经渐渐平息的火气又给跳起来,因为学生们一直认为自己是爱国的,认为学生运动是一场爱国运动,社论把学生运动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打击了偶的学生,学生们就不能受了。它把学生们逼上了梁山,这个社论不推倒,学生们,特别是那些出头露面的学生领袖们,就面临着马上被秋后算账的危险,他们没有别的路可以退却,只有继续游行罢课。

明心里想,只要有人一提议罢课,就会获得学生们的一致赞同,因为马上快到期中考试了,谁都想多罢课一些日子,把期中考试往后拖,最好是不了了之,或者给取消了才好。而且,最近一段游行,许多学生的心都游野了,比起闷在教室里上课,游行要开心多了。罢课后又没有作业,又没有考试,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也不用天天惦记着到自习室站位子,何况还是以争民主自由的正义的名义罢课,何乐而不为呢?明有时在想,这罢课到底是对民主自由的支持,还是对考试的逃避?学校的校方一心想把学生拉回来复课,却是不懂学生的心理,你越要他复课,他就越想罢课,最好不断出现新的事端,好无限期的罢课下去。如果学校宣布所有学生一律放假,那么学生们也许就没那么大劲儿游行了。但是现在《四。二六》社论一出,定性过高,激化了矛盾,伤害了所有参加游行的学生的心,虽然有些学生领袖会感到害怕,不敢再接着鼓动学生游行,但是绝大大多数学生都坚定了游行到底的决心,他们要把社论对学生运动的定性从“动乱,反党反社会主义”改为“爱国运动”。

三角地这时候已进聚集了很多从各个宿舍楼下来的学生。反对《四。二六》社论的大小字报也开始贴出来。不知是谁传出小道消息说《四。二六》社论是胡启立起草的,因为胡启立原是北大物理系的学生,后来又在北大团委干过,北大人开始把对《四。二六》社论的不满发泄在胡启立身上,不断有大字报贴出谴责胡启立,认为胡启立是北大人的耻辱,要求开除胡启立的校友资格。小赵看了对明说:“这些人都不懂,其实他们错怪了启立。启立这件事上虽然做的像个败类,可是这个社论的定性不是启立能够拍板的,启立是背了屎盆子。对学生运动的定性肯定是邓小平的原话,小平可是个一言九鼎的人,这个定性是无论如何推翻不了的了。”

四月二十七号的早上,明跟着北大学生的游行队伍,又一次打着旗帜排着队走出了北大的南校门。学生们的面孔是严肃的,心情是沉痛的。他们知道,在政府已经定性说学生游行是动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情况下,他们走出校门,也许就是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不自由,毋宁死!” “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横幅在北大学生的游行队伍里飘扬。值得注意的是游行队伍中还有一些横幅上写着“拥护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的标语,显得比较有策略。北大的校方和团委尽了最大努力劝说北大学生们不要在四月二十七号去游行,他们警告学生们说继续游行会有什么样的严重后果,他们许诺说会帮助北大学生搭建桥梁,和上面对话,但是北大的学生们再也不愿听那些善意的和好心的劝告,他们只有一个想法,要政府改变《四二六》社论,承认学生们是爱国的。

经过前几日的游行,明已经感觉很累了,特别是各个高校中,北大离天安门广场最远,北大的学生已经很疲劳,所以和许多北大学生一样,他原本不想再参加四月二十七号的游行了,但是《四。二六》社论一出,使他觉得再累也得去游行一次,因为这个社论实在是太气人,太撮火了。

明跟着其他学生一起走出校门的时候,他看到校门口聚集着一些围观的人,他们的表情是严肃的,在等着看学生们是不是敢真的接着游行。当他们看到学生们排着队伍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开始为学生们的勇气鼓掌叫好。走在明旁边的一个学生问明,“你觉得警察会把我们抓起来吗?”明笑笑说:“抓就抓吧,反正已经是被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了,躲也躲不了。”那个学生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监狱啥样子呢。”明问他:“你害怕吗?”那个学生说:“有什么可怕的,顶多就是挨一顿打,关一段儿,开除学籍就是了。”明点了点头,说:“也就是这样了。你觉得值得吗?”那个学生说:“值得。你怕吗?”明说:“监狱里管吃管住的,跟高级旅馆似的,我怕什么?”学生说:“你倒是想得开。”明说:“一直就想找一个管吃管住不用上学上班的地方,这次可给我逮住一个机会 ---- 听说国外瑞典的监狱跟大学似的,没有围墙,还可以点外面的餐馆给送饭和修大学课程。”学生说:“你丫当咱们这里的监狱是瑞典监狱呐?就欠把你关进去吃窝窝头。”

他们说着说着来到一个丁字路口,遇见了第一支警察队伍。他们看见两百个身高体壮的警察站成几排,组成了一道人墙,堵住了路口,一个警官身穿警服站在警察前面。明对身边的同学说,“看上去警察没那么凶,不像是要抓人的样子,好像只是要把我们堵在这里。”学生们的游行队伍走到路口停下来。一个学生领袖走向前去,跟警官交涉说,“请你们让开路。”警官冷笑了一声说:“你们没听到广播,看到社论吗?劝你们还是回学校去好好上课吧,不要惹事了。中国的事情不是你们学生能够改变的,你们这样只会给自己找麻烦。你们赶紧回去吧,不要惹事儿了。”

学生领袖回过头来问学生们:“同学们,警察不让我们通过,怎么办?”明和学生们一起喊:“冲过去!”他们喊着“人民警察爱人民!”的口号走向警察。警察们挽起手来,组成一道两三排的人墙,堵住了学生们。周围围观的市民们越聚越多,他们一边感叹学生们的勇敢,一边有节奏地冲警察们喊着口号:“让开,让开,让开!”学生们的队伍继续向前,缓慢的一步步向警察的人墙压过去,明卷在学生之中,身不由己地被人流推着往前拱。学生们和警察撞击在一起,学生们往前挤,后面的市民们使劲儿推学生们。那个警官站在警察队伍中间,和警察们手挽着手,顽强地抗拒着人流的压力。更多的看热闹的市民们开始加入到人流里来,跟着学生们一起挤警察,人越聚越多,明感觉自己被挤的快透不过气来了,有人在尖叫着鞋被挤掉了。明被挤到最前排,贴到了警察的身上,他能感觉到警察的急促的呼吸,看到警察们涨的脸红脖子粗的使劲顶住人流的压力。明听见身边的人不断的喊“让开让开”,他能感觉出警察们的阵脚有些乱了。在成千上万学生和市民的齐心协力的挤压下,两百个人的警察队伍明显寡不敌众,力不从心,他们终于挡不住人群的压力,第一排的警察胳膊在承受不住人群的巨大压力松开了,防线被人群的洪流挤开了。警察的人墙倒塌了,像是水坝突然崩开一样,失去了阻力的人流呼啦啦地从警察身边冲了过去。一阵惊天动地的“胜利”的欢呼声在人流中响起。明和同学们兴奋的跟着高喊起来,他们的嗓子因为兴奋变得有些嘶哑,脸也激动的变了形。

警察们看着从身边涌过的人流,显得无可奈何。那个警官沮丧的站在路边,他知道,他的警察队伍已经挡不住学生和市民的洪流了,任何阻挡都是徒劳的。学生们兴高彩烈,他们不无幽默的向警察喊起了口号:“提高警察社会地位!”“提高警察工资待遇!”“ 人民警察不打学生,专打官倒!”大家一边喊,一边哄笑起来。警察们也跟着笑了起来,这几句话说到了警察的心坎儿上。他们平常被北京市民称为“雷子”,挣钱不多,社会形象不好,只能在小偷流氓身上逞逞威风。他们家里也有上学的兄弟姐妹,对学生的游行本来就同情,不想跟学生们为敌,为了服从命令不得不阻挡学生。他们看到学生们冲了过去,心倒放松了下来,反正他们已经尽了力,回去也可以交差了。看到学生们对他们的理解,特别是喊给警察涨工资的口号,有的警察跟着笑了起来。学生们一齐唱起了警察们喜爱的电视剧《便衣警察》主题曲 :
“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博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警察们听见学生们唱这首赞扬警察的歌,不禁跟学生们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他们有的向学生们悄悄伸出拇指,脸上是忍不住的微笑,再也不拦住学生们了。

明兴高彩烈的在学生们的游行队伍中走着。一路上,北大,清华,人大,师大和其他院校的队伍汇合起来,人数越来越多,像是冲过大坝的洪水一样,沿着街道滚滚向前。越来越多的市民跟着学生的队伍看热闹,他们对《四二六》社论也是不满意,心里向着学生们,在学生队伍的两面和后面跟着学生们走,使学生们的游行队伍显得更加声势浩大,不可阻拦。

一个学生领袖拿着喇叭边走边向市民们做着宣传:“广大市民们,我们是人民养大的,我们愿意为人民流血牺牲,我们代表的是十一亿中国人民,十一亿中国人民都是腐败官僚分子的受害者。我们要求清除腐败的官僚分子,我们要求有一个廉洁的政府,你们和我们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一个路边旁观的女青年大声喊:“没错儿!讲的好!”市民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学生们的游行队伍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不断有各个高校的学生加入进来,旁边和后面跟随的市民也越来越多。等到明和学生们的游行队伍冲过警察的几道防线,走到长安街的时候,学生们和市民们的队伍已经是一条具有十几万人的首尾不相见的长龙。他们看到一只更为强大的警察队伍已经严阵以待的横在街上,这里是警察的最后一道防线,上千名身穿警服的警察已经排成五六排,堵在路口,手挽着手组成了一道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厚厚的人墙,下了决心要挡住人群的洪水。一个警官在前面给警察们下死命令:“我们的任务就是堵住学生,不让他们到天安门广场去。上级命令我们谁也不准后退,除非被抬下来!一定要堵住学生们的游行队伍,不让他们进入长安街。”

游行人群离警察们越来越近,警察们看着巨大的人流向他们涌来,他们毫无惧色的站在一起,面容严肃的等待着洪水的冲击。人群向警察压过来,警察们奋力抗击着,胳膊紧紧的套住胳膊。人群挤过来,警察们的脸憋得通红,前面的略微躬下身子站稳脚跟,后面的警察使劲抓顶着前面的警察的身体,像是铁塔一样在洪水中耸立。但是警察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上千名警察在在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流的挤压下最终还是抗不住的压力,胳膊松动了,第一排挤开了,随后是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警察们的队伍崩溃了,他们松开了手,不得不让开了道路。人群从他们身边汹涌而过。学生们激动的高呼着“人民警察爱人民!”“警察万岁!”警察们沮丧的在马路边上靠着墙壁站立着,表情尴尬,但是明显的轻松起来。一个高个子年轻警察看了一下没人注意,偷偷把手举起来打个V行手势向学生们致意。游行队伍冲破了警察的最后一道防线后,前面就是宽阔的一马平川的长安街,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他们了。他们的信心也大大增强了,即使再有警察拦截,就像前面几次一样,他们相信也可以冲破警察的人墙。

从北大走到长安街上,再加上前几日的游行,明觉得很疲劳,但是每次和警察的冲击,都使他兴奋,减轻了不少疲劳的感觉。学生的队伍两边有学生纠察队组成的手拉手的保护线,明和学生们在纠察线里走,市民们在纠察线外面跟着看,不断有围观的群众给大学生们喝彩:“大学生万岁!”每到这时学生们就一齐喊口号:“人民万岁!”过了西单之后,各校的学生队伍整理休息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往前走,天安门广场就在前面不远了。学生队伍中的横幅上写着“和平请愿,绝非动乱”,“旗帜鲜明地反对贪官”,“镇压学生运动绝没有好下场”和“位卑未敢忘忧国”等,市民们纷纷感叹,都认为学生们做的对,整个的民心倒向了学生。市民们给学生们买来汽水,冰棍,面包,包子,有的还直接给学生们钱让他们自己买东西吃。围观和跟着游行的市民越来越多,把宽阔的长安街给堵塞起来,声势浩大的学生和市民的游行队伍像是有百万之众,向着天安门广场方向不可阻挡的滚滚而去。

明和学生们走到了天安门广场的时候,听到前面传下话来,说不要进广场。明问:“为什么不进广场?”传话的同学说:“听说调来的保护广场的38军的几个师已经乘坐卡车撤离了,我们要给他们一些面子。”明觉得这样很对,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进广场了,他们顶住了《四二六》社论的高压,走出了校园本身就是胜利了,何况他们还冲破了军警五六道防线的拦截,来到了天安门。他们赢得了民心,所有的市民都在为他们欢呼和喝彩。现在他们需要做的,就是要给政府留一个面子,好让政府有个台阶下,然后继续罢课,直到把《四二六》社论对学生游行的定性改成“爱国运动”为止。

这一天,明和他的同学们都欢欣鼓舞,为学生们显示出的团结,力量和勇敢欢呼。他们觉得胜券在握,深信政府看到民心所向之后,会改变对学生运动的定性,相信这次运动也会像五四运动一样,在历史上以胜利的姿态结束,并写入史册,而他们也为自己能够亲身参加这次运动,亲历历史引为自豪。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的想法太幼稚天真了。

明托着疲倦的身体返回校园。他们去食堂吃饭的时候,那个平常总是对他很抠门的大胖子大师傅破天荒的哐哐的往他的饭盆里倒了好几大勺子肉菜,还连连说:“同学们辛苦了,好好吃。”明觉得奇怪,今天也没领导来检查食堂,他也没变成漂亮女生,这个肉菜看着也很新鲜,心想,原来这个大师傅也有良心,过去以为他只有一颗黑心呢。

明吃饭的时候,心里在憧憬着星期六的时候去圆明园,去等待那个女孩。他不知道那个女孩对他怎样想,但是他知道他喜欢那个女孩,他想要见到她,有很多话要跟她讲,他盼着星期六早些到来。他太累了,他们连续走了16个小时,已经打到身体的疲劳极限了。如果不是大家一起游行,明真不敢想象自己能走16个小时的路。虽然身体很疲累,但是和其他同学一样,他的心情很兴奋。他们陶醉在一种胜利的感觉之中,身体的疲乏被兴奋的心情减轻了不少。他们不仅没有被抓起来,没有挨棍棒拳脚,而且他们还声势浩大的走完了全程,唤起了那么都市民的理解和同情。他们看到市民们真心的为他们鼓掌加油,给他们钱,给他们买吃的和饮料。明知道,所有的人都痛恨官倒和腐败,他们的口号喊出了所有的人的心声,所以他们能够受到所有市民的欢迎。明想,这两天他要好好休息一下,多睡些觉,还要把托福书拿出来复习一下 --- 上次小赵已经说好了按他开出的条件让他去替人考托福,他要是考不到600分的话,那说好的800元代考费就拿不到了。何况对方已经先付了他200元,他要用这200元去好好改善一下伙食,再买双新鞋,这几天游行走的路太多,他的旧旅游鞋的底儿几乎都快磨破了。

明回到宿舍睡觉时,几个室友关了灯在开卧谈会,还在兴奋的谈论白天的游行。小赵问明:“你听说了最近的有关《四二六》社论的笑话了吗?”明说:“什么笑话?”小赵说:“说是啊,江青在秦城监狱读《人民日报》,读到《四•二六》社论的时候大发牢骚说:‘姚文元都放出去了,还关我干嘛?’”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因为谁都知道姚文元在文革时是“四人帮”的一支笔,《四二六》社论的“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确实酷似出自姚文元的手笔。

八.

叶子是从报纸上看到四二七学生大游行的。她所在的医院在京城的南面,挨着天坛公园,周围没有高校,她在病房里忙碌着,一点儿也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她接到了小东给她打来的两个电话,想约她出去,都让她给直接拒绝了。她想,肯定是护士长把医院护士值班室的电话告诉了小东,小东才能找到她。虽然小东是个小偷,她对小东倒是没什么恶感,就像电影里那些英俊的演员,即使他们演的是坏人,观众们也是对他们寄予同情,何况小东给她的感觉并不是坏人。她为小东惋惜,在电话里婉转的劝小东去学些东西,找个好工作。小东问她,如果他找个好工作,她会不会跟他出去?她没有回答,她心里很纠结,如果小东能够浪子回头,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人,可是他是在哄她还是真心的想改邪归正呢?她不知道。她的心里还是喜欢在圆明园遇见的那个大学生,她希望这个星期六去圆明园散步的时候,能够再遇见他。她看到四二七学生大游行的报道之后,心里很后悔没能去看看学生游行,她想他一定在那个游行队伍里,她要是去了,也许能在街上看见他。她想请一天假去天安门广场看看,但是护士长说最近病人多,不能准她的假。她想,只有等到星期六了。她心里在等着星期六,觉得日子过得慢极了,每一天都好像长得不得了,她真想把表针拨快几圈,让每一天少几个小时,让时间快点儿过去,但是墙上的表总是不紧不慢的走,表针总是匀速的一秒一秒的移动,一点儿也不理会她的心情。

值班室里的护士们闲下来的时候就唧唧喳喳的聊外面发生的新鲜事儿,她们都心里向着游行的学生。她们有时跟护士长聊天,护士长比他们大几岁,也成熟,常常能讲出一些道道来。一个护士说:“唉,我以前觉得学生游行是为了出风头,闹事,现在我觉得是政府做的不对。学生们的游行,明显是反对官倒和贪污腐败,怎么能说是动乱和反党反社会主义呢?”另一个护士说:“是啊,难道党和社会主义是喜欢官倒和贪污腐败的吗?想不通。”护士长说:“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官倒谁不知道?腐败谁不知道?你以为上面的人,咱们李鹏总理,赵紫阳总书记,不知道啊?他们没办法。现在的人都知道,权利不用,过期作废,谁不想用自己手里的权利给自己捞点儿好处啊?要是你爸是部长,你倒彩电也欢着呢。”护士说:“是啊,我就是没路子,没关系,不然谁愿意干这个护士工作,又累挣钱又少,我倒巴不得我爸是个官,好给我走后门呢。”

护士长说:“看看,这就是咱们一般人的心态,谁在那个权利岗位上,谁都会这么干,只是倒得多倒的少,贪污的多贪污的少的问题,没听人说,现在的处级干部,排起队来,隔一个枪毙一个有漏网的,每个都枪毙有冤枉的。这个官倒腐败有广泛的基础,谁都知道不对,可是谁都改变不了,没办法。”叶子说:“平姐,那为什么学生提反官倒反腐败,就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了呢?”护士长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反官倒反腐败是不错,可是你得看是谁提,是谁反。中央自己可以说反官倒反腐败,但是学生提就不行,这就好像一家子里面可以关起门来自己说自己的丑事,但是外人提起来就不行一样。中央提,那是内部权力利益再分配的问题,学生提,那就是要夺权搞资产阶级自由化,那些权利背后是巨大的利益关系,你想啊,谁有权力,能乖乖的把权利交给别人吗?就别说别的了,就咱们医院,院长都多大年龄了,还不退休,那些副院长们都等急了,可是也没办法,还得口头上说,院里离不开院长。院长为什么不退啊?院长一退休,平头老百姓一个,谁买他的帐啊?他在这个位子上,每天得有多少人找他走后门啊,他能够得多少好处啊,所以他当然要死死抓住这个位子了,看这个样子不到八十岁他是不打算退了。咱们的医院,就是一个国家的小小缩影。”叶子和护士们都佩服的看着护士长,觉得她特知识渊博特懂特伟大。

叶子晚上回到家里,跟父亲聊起学生游行的事儿,父亲说:“你在单位可不要瞎说啊,如果单位有人组织去游行你也不要参加。”叶子问:“为什么不行,要是大家都去我就去。”父亲叹口气说,“你听我的,没错儿。我见的多了。”父亲给她历数过去的历次运动,从反右派到文革,每次都是出来讲自己观点的人倒霉。父亲告诉她,他在文革时参加了一派造反派组织,后来那个造反派组织被打成反动组织,他被关进劳改农场,在劳改农场见到了因为各种原因被关进去的人,有的人就是写错了一个字被判20年徒刑。“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父亲语重心长的跟她说,学生们讲的那些民主自由是好的,将来也许在中国会实现,但是现在是做不到的,是不可能的。为了一个虚幻的实现不了的东西去给自己惹麻烦,是不值得的。叶子听得似懂非懂,但是她相信父亲讲的是对的。她觉得父亲最近特别关心时事,总是盯着电视新闻看,家里订的几份报纸也是每篇文章都读。她有时听见父亲在叹息,她不知道他在叹息什么,他也从来不告诉她。她只是心里觉得,父亲最近心情不好,可能有什么焦虑的事让他操心了。

星期六的中午,叶子和父亲向圆明园走去,一路上叶子的心情异常高兴。她兴高采烈的走着,全没有注意到,圆明园里的学生似乎比往常多一些,而且似乎有一些不像游客的人也在园里游荡。她的父亲的脚步越走越慢,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样,不像往常那样说话了,走到一半的时候父亲说:“回去吧,今天不想遛弯了。”叶子惦记着去见那个大学生,就说:“今天天气这么好,再往前面多走一会儿吧,要不您先回去休息,我自己走也行。”父亲看了看她,思索了一下,还是跟她沿着通常的散步路线走来。走到那个长凳附近的时候,叶子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大学生已经坐在他常坐的地方了。叶子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她跟父亲说:“爸爸,我累了。”就拉着父亲在长凳上坐下来。父亲这次没有眯眼睡觉,而是用那双犀利的眼睛扫视着周围。

叶子看到那个大学生穿了一身新衣服,脚上换了一双崭新的运动鞋,他的书包放在石头上,里面有几本书露出来。她的心思完全放在那个大学生身上,注意着那个大学生的一举一动,全没注意到远处一颗树后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照相机,像是游人拍风景似的把照相机转向大学生的方向来。他的父亲突然站了起来,说:“咱们回去吧。”拉着叶子要走。叶子全没想到父亲突然要走,她看了一眼父亲,看到父亲一脸严肃,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也许父亲不喜欢那个大学生?她满眼哀求的看着父亲,想让父亲同意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但是她看到父亲的坚定的眼神,知道在父亲严肃的时候说什么求情得话也没有用,只好跟着父亲离开。

他们沿着小径向前走去,父亲没有说话,叶子也没有说话。他们走过大学生的身边时,叶子不经意的把手从兜里掏出来,她的一条手绢从口袋里掉了出来,掉在地上。她的父亲全然没有注意到叶子的手绢,因为他正在盯着远处的树后的拿着照相机的那个人,那个人也在盯着父亲看。父亲加快了脚步离去,叶子跟着父亲匆匆的走,回过头看时,看到那个大学生也像蒙了似的,正呆呆的手里捡起她的掉在地上的手绢不知所措。

九.

明从圆明园回来,脑海里还在想着在圆明园里发生的事儿。今天他一进圆明园,也觉出一股不对的气氛。他先是在路上遇到几个熟悉的学生,他认出他们是北大学生筹委会的人,是那几个最先在三角地站出来领导北大学运的人。他又看到几个在游行中演讲过的别的学校的学生也在圆明园里匆匆的走着,心里想,今天是不是各高校的学生领袖们到圆明园开会来了?明这么一想,就赶紧回头看了看身前身后,果然看到还有不少学生模样的人在圆明园里走着。他并没有多考虑,就赶到了西洋楼遗址,坐在那里等那个女孩。当那个女孩的父亲突然起身离去的时候,他也看到了那个躲在树后拿着照相机向他这个方向照相的人。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人一定是个便衣警察。难道说,昨天晚上跟踪他的人还是找到了他?

他想起了昨天有人跟踪他的事。昨天中午,他跟小赵一起骑车去三角地,小赵对他很神秘的说:“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政治局刚开完了会,认为方励之李淑贤夫妇是学生运动的黑手,准备要把方励之夫妇给抓起来。”这个小赵是一个神奇的人,不知道他的背景是什么,总是有些奇怪的消息从他那里传来,都是关于中央上层的消息,有些消息事后证明还是很有谱。北大的学生里面,很多是高干子弟,当年林彪的儿子林立果就在北大物理系,各种渠道的来的小道消息,常常在北大各个宿舍之间悄悄流传。明当时就问小赵:“瞎扯吧你,谁都知道方励之跟这次学运没关系。他既没出来讲话,也没有什么支持行动,一直保持沉默,而且看上去他就是怕自己出来讲话给政府口实,给学生惹麻烦,让政府得到压制学生的借口,所以特意什么话都不讲。”小赵回答说: “这你就不懂了。他出来讲话支持学生也好,不支持学生也好,反正这个幕后黑手的屎盆子会扣在他的脑袋上,这个就由不得他了。方惹恼了邓老爷子,罪属犯上。王震在党校讲话,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关云长庙里的那个周仓,我手里就是有那么一把大刀,你们不是有三百万大学生吗?我们有三百万军队,我就是要砍他妈的一批王八蛋的脑袋,什么巴金、方励之都是民族败类。’他们对方恨之入骨,绝对会利用这个机会把方给抓起来。这次运动一开始的时候王丹从天安门广场给李淑贤打电话,请李淑贤到北大三角地去呼吁同学们到天安门去支持在天安门游行的学生,李淑贤就到三角地贴了一张小字报,这就是幕后黑手的证据。还有,政治局里面有人说王丹是听从了方和李的建议,在四二七大游行中学生们才改变了策略,打出了‘拥护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这样的横幅,也没让学生们进入天安门。古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方这次是进监狱是进定了。”

明听了这个消息之后,觉得很难受。他问小赵:“你丫这个消息是真的还是道听途说啊?”小赵说:“信不信在你,我是昨天跟几个人去吃饭,听某某的儿子亲口说的。”明听了这,就不再往下问了。方是他和北大学生们都很敬佩的人,明一直觉得方是北大人的骄傲。小赵问明:“记得上次你和你们社团的人到方的家里去,请方来北大参加演讲来的?”

小赵这么一问,明想起来了去年他和同学去方励之家里请方来北大演讲的事儿。 那时北大多亏了丁石孙校长的保护和默许,在全国高校的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压抑气氛中,一枝独秀,空前的繁荣。不仅王丹他们的民主沙龙经常邀请一些民主墙人士来办讲座,以及请美国驻华大使洛德和他的夫人包柏漪那样的人参加民主沙龙的讨论,而且个个社团活动异常频繁。明参加了北大的一个社团,在那里结识了一些朋友,逐渐染上了北大学生里常见的那种傲气和舍我其谁的颐指气使,经常和朋友们一起慷慨激昂的指天划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俨然拯救社会是自己的责任一般。他们的社团最轰动的一件事儿是有一次他们请方励之去北大演讲,方那时因为在各个场合演讲里痛斥中国社会的各种诟病,言词激烈,直指邓小平,引起合肥科大学生上街游行的事情被罢官,闲置在家,正乐得借个机会出来讲讲。方演讲的那次,大教室里座无虚席,连过道里都满满当当的挤满了人。方携夫人李淑贤到场,在演讲时旁征博引,深入浅出,趣味无穷,把一个枯燥的天文学科普话题讲得像是登月探险一搬,高潮叠出,引来无数掌声。演讲最后由学生提问,免不了涉及一些政治话题,方又一次展现了诙谐幽默的本领,在一些尖锐的问题上连讽带损,把他那个从研究天文学历史上得出来的结论 -- 彻底改变人们的思维(比如说地心说)得等到一代人死了后才能完成 -- 又借机给阐述了一遍,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他是说只有等到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死光了之后政治改革才能实现, 引来听众会意的阵阵笑声。北大的学生对他们这位北大物理系的老校友是心服口服,演讲结束后把方和李团团围在讲台上,请教问题和让他们给签字。更有那物理系的学生趁机把英文推荐信拿来,把信折好了,藏起内容,只露一个空白的地方让方签名,方一边跟学生说话一边签名,那里看得仔细,随手就给签上自己的名字。传言说北大物理系的学生有拿着方这样签名的推荐信去申请到普林斯顿和麻省理工学院学习,竟然得到全奖的事儿,明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明说:“我们那次去的时候,方和李都在家,他们很客气很和蔼,一点儿没有架子。我们谈话之中,李还特意拿来了照相机,说学生们都喜爱跟方合影,问我们愿不愿意跟方合影呢。”小赵问:“你跟他们合影了?”明说:“当然了,你知道谁能得到方的签名都能显摆一阵,更别说合影了,我们那几个都是喜出望外。方不但跟我们合影留念,还送给了我一本英文专业书,在上面签了名呢。”明听一些同学讲起过方和李同在北大物理系读书的事,据说李当年比方学的还好,而且政治上比方进步,跟出身北大物理系当时在北大团委任职的胡启立也关系不错。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后,方因为大胆讲话被划分成右派,李跟方坚定的站在了一起,1961年,在方的劳改期间,李跟方结婚了。传言说方在文革时与万里在同一个劳改农场劳改,万里对方很欣赏。粉碎四人帮后万里复出,方也得以施展生平抱负,在科大担任副校长,力主改革,被称为中国的萨哈罗夫。86年科大学生游行之后,方被免职。1987年北大学生推选在北大物理系任教的李淑贤竞选海淀区人大代表,学生们知道她是方励之的妻子后就把选票都投给她。北大校方曾经施加巨大压力,几次劝李自己退出竞选,但是李坚持立场,不为所动,北大校方没有办法取消李的候选人资格,最后李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票数当选人大代表,由此可见方在学生中的威望。明觉得,他应该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方,不管这个小道消息是真是假。想到此,他跟小赵说这事儿应该告诉方一声。小赵说:“要去你去,我可不去,回头把我抓起来,说我泄露国家机密,我可吃不了监狱的小窝头。”明就跟小赵分开,拐了一个弯,没去三角地,直接骑车出校门往方励之家的方向骑去。

方励之的家在离北大不远的一座楼里。明把自行车锁在楼下,爬上楼,来到楼尽头的一个防盗门前按门铃。方的小儿子打开门,疑惑的看着他,问:“你找谁?”明说:“我是北大的学生,有件事要来找方老师。”方的小儿子就把明让到客厅里。

明扫了一眼方家的客厅,看到这间客厅很大很明亮,阳光从落地的大窗户照进来,把客厅照得暖洋洋的。在客厅的一角,放着一个棕色单人沙发和一个三人沙发,沙发上铺着镂空的白色针织物,上面是一朵一朵牡丹花,显得大方高雅。沙发的前面是一个长方形的棕色茶几,茶几上盖着一块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上又铺了一块桌布,上面是放茶杯的小圆垫子。单人沙发后面是一个一尺见方的深色两层小桌,上面有两个镜框,里面摆着一些照片,桌上还放着一个瘦瘦的花瓶,几只洁白的花在花瓶里冒出来。桌子的下层散乱的把放着几本书。

方励之的小儿子把明让到大沙发上,然后自己做到小沙发上。他告诉明说,方和李不在家,问明有什么事儿。明把学校里听说的政治局决议要抓方和李的小道消息告诉他。方的小儿子耸耸肩,显然这个消息对他来说不是新闻,早已司空见惯了。他对明说:“谢谢你,但是不用担心,我爸妈已经去外地参加一些学术讲座去了,他们不在家里。”明听到说他们已经离开了家,躲到外地去了,感觉如释重负,就说:“这样就好,我也是听人这么瞎传,不一定有谱。”他跟方的小儿子聊了几句天,骂了政府一顿,然后告别出来。方的小儿子把他送到门口,他没有坐电梯下去,他不想让开电梯的人看见他,而是自己顺着楼梯下楼去了。

明从方家里出来,到了楼下骑上自行车的时候,心里突然醒悟过来,方和李一定是通过他们自己的渠道知道了消息,到外地去避祸了。明自己觉得可笑,任何小道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的时候,早已经成了大道消息,他根本没必要来这里。明看到楼的拐角处有几个男人在盯着他,心里想,糟糕,一定是便衣在那里监视看谁进方家,他们既然想抓方的把柄,一定也在屋里装了窃听器,他刚才骂政府的那些话,少不得也被录了音。想到此,明赶紧骑上自行车,往北大骑去,一路上回头看时,看到两个便衣跟他总保持着十几米远的距离骑车跟着他。

进了北大校门不远,明回头看时,看到那两个便衣正在推车进校门。明不敢回宿舍,就直接骑车来到三角地,把自行车停在一堆自行车里,把车牌子卸下装在书包里,然后混入三角地的人群里。在三角地转了几圈之后,明走进几个别的宿舍楼里,从楼的一个门口进,上楼到楼道窗户里看外面还有没有人跟踪,然后从另一个门口出来,直到最后确信没人在他后面跟着,明才回到自己的宿舍。

第二天中午,明先去三角地取了自己的自行车,从那里直接去了圆明园。当看到有人在树后给他照相时,明意识到,一定是有人盯着他的自行车,通过他的自行车跟上了他。不过明心里倒不害怕,反正他也没做什么,也不是学生领袖,相信不会惹太大的麻烦,只是今后做事要小心,不要再冒傻气了。可是那个女孩的父亲突然离去和他的反常的神情倒让明感到担忧,莫非那个女孩的父亲有什么案底,是在担心便衣在盯他的梢?如果这样的话,以后他们就不会再来圆明园散步了,他也就不能再在圆明园见到那个女孩了。明的心情很沮丧,早知如此,他应该勇敢一些去找那个女孩说话。她把手绢掉在他面前,是在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可惜一是他当时没反应过来,二是她的父亲匆匆的带着她离去,他竟没能用上这次机会去跟女孩说话。如果她以后不能来这里,诺大的北京城,他上哪里去找她呢?

十.

当父亲告诉叶子说他们要马上搬家,离开这个院子时,叶子惊愕的说不出话来。父亲跟她说他在城西南以前买好了一处房子,他们现在就搬到那里去。叶子知道,父亲这么多年来隐姓埋名不出门,就是要躲避灾祸,父亲一定是感觉到灾祸将近,不得不搬家。她问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父亲跟她说,刚才他在圆明园中看到有一个人躲在树后拿照相机给那个大学生照相,那个人是个便衣警察,他看了一眼就认出那是原先跟他打过交道的公安部的一个刑警,相信那个刑警也同时认出了他。这个刑警是他的克星。这么多年来,他逃避的就是这个刑警。本以为搬到北京,就会永远的离开那个刑警,因为北京人多,各个地方的人都有,外来人口也多如牛毛,呆在这里相对于其他的城市要安全得多,可是没想到冤家路窄,竟然在圆明园又遇到了那个刑警。那个刑警是一个很能干,很尽职守的警察,当年曾经驱车千里到另外一个城市去寻找他们。父亲长叹一声说,只怕从此他们又要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那个刑警在圆明园可能是另有任务,所以虽然认出他来,只好看着他离开。但是这个刑警既然认出他来,知道他住在北京,就不会善罢甘休的。

叶子记起以前跟着父亲东躲西藏的经历,他们曾经到处漂泊,父亲在地摊上做了几个假的身份证,他们住旅馆的时候总是用不同的假身份证。她记得有一次他们住在一个旅馆里,半夜里父亲叫她起来,他们从旅馆后门悄悄溜走,但是还是没能摆脱跟踪他们的人。她想起父亲带着她藏在一个菜店柜台底下,看着几个人匆匆而过,然后父亲骑上菜店的三轮车,把那时还小的她放在一个菜筐里,骑着三轮带着她去了一个渡口,从那里他们的登上了渡轮,甩开了跟着他们的人。叶子不清楚父亲以前做了什么,父亲没有跟她讲过,她也没有问过,在她的心目中,父亲就是那个对她非常慈祥的父亲,对她总是无微不至的关怀。她从小被拐卖,受养父养母的虐待,过着吃不饱还常常挨打受骂的生活,直到父亲找到了她。这些年来,她跟父亲两人相依为命,父亲即使是潜逃的罪犯,她也爱他,跟着他走。

她匆匆收拾起东西,跟着父亲出了门。父亲出门时警觉的看了看周围,然后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父亲告诉出租车司机说到阜城门。到了阜城门,他们下车换了另外一辆出租车到了木樨地,从那里又换了一次出租车,最后来到了城西南的一处楼房区。父亲在楼区入口处打发走了出租车,然后带着她走着来到一座6层小楼前。他们爬到楼顶,父亲拿出一串钥匙来,把门打开,里面是一处三室一厅已经装修好的房子。

她走进屋子,看到房子里面家具被褥冰箱厨具一应俱全,壁橱里还有毯子,卫生间里有牙刷牙膏,看样子父亲是早有准备,把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准备齐了。她想,这就是俗话说的狡兔三窟吧。她看到外面有一个阳台,就走到阳台上去看,看到楼下有一个小花园,一些老人们在小花园里坐着聊天和下象棋。她回到屋里,父亲跟她说,他们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不会再回圆明园附近的那个住处了。

她悲伤的想,她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跟父亲去圆明园散步去了,她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大学生了。可惜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他是那个学校的,学什么的,叫什么名字。她感到心里一阵隐隐作痛。爱上了一个人,却不能再见到他,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上帝要惩罚一个人,就叫他爱上一个人,然后让他们见不到,这是最折磨人的了。她想,她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她跟那个大学生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这就是她的命运,她从生下来就是命苦,而命运是谁也挣不过的。她只能认命。

十一。

明从此后再也没有在圆明园见到那个女孩,她和父亲再也没在圆明园出现过,他们就像是从空气里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

他跟圆明园女孩的事儿,成了每天晚上宿舍里的卧谈会的一个保留节目。每天晚上,他的室友们都要拿他打趣。小赵说:“不是我说你,你啊,就是太面。你说你连个圆明园的妞儿都搞不定,将来还怎么治国持家平天下啊?这让北大人情何以堪啊?”另一个室友说:“早点儿让小赵出面替你表白了不就齐了吗,即使弄假成真她跟了小赵,也是肥水不留外人田啊。”小赵说:“你听没听过清华的笑话,说清华的狼多肉少,把清华男生憋的半夜里想敲水管子。不光这男生变态,女生也变态,因为女生太少,给宠的。有一首歌谣为证:清华自古无娇娘,残花败柳一行行。偶有几对野鸳鸯,也是野鸡配色狼。”大家听了都笑。

明几次来过圆明园,坐在自己经常坐的地方,看着对面的空空的长凳发呆。现在他理解了古人的那首诗里面的惆怅:“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西洋楼遗址的断石残壁还在,绿色的长凳还在,地上的草还是绿的,树上的叶子还在风里摇晃,鸟儿还是一样的歌唱,空气中还是一样的花香,但是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

他掏出女孩最后掉落在地上的手绢,闻着手绢上残留的气息,心里非常懊悔他没有能够大胆的走过去跟那个女孩说话,没有能够问问她叫什么,在那里工作,住在哪里。那个女孩的突然失踪,使明更加思念那个女孩,也使他更加痛恨自己。他恨自己在女孩面前表露出来的孤傲。他恨自己的胆小懦弱。他恨自己没有去偷偷的去跟踪他们,好发现她住在哪里。但是,不管怎么恨自己,明知道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知道那个女孩不会再来这里了。

明记起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孩的那天,她经过他的身边把手绢掉出的时候,她的那种期待的眼神。他想起了一首叫《赋别》的诗 ,忍不住在心里默诵起来: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念此际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头发或是整理湿了的外衣
而我风雨的归程还正长
山退得很远,平芜拓得更大
哎,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十二。

黑暗真的不久就来临了。1989年5月13日,明和160名北大的绝食学生怀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慨骑着自行车出了北大南门。他们头上缠着白布,白布上用黑字写着“绝食”两个大字,神情肃穆,心情沉重。校门口聚集了很多人观看,北大学子和青年教工们满脸热泪地为绝食队伍送行,人行道上树立着北大作家班为绝食学生们制作的一个横幅,上面写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盼回还”。

他们先骑车到了师大,在那里会合了别的学校的绝食学生,然后一起在晚上6点多的时候来到了天安门广场。

血红的夕阳落下山去,夜幕笼罩上来,纪念碑上的石阶显得冷清和漠然,广场上的空气透着肃穆和悲怆。明和其他学校的800名绝食学生围成几个圈子,一起坐在纪念碑前的一处空地的混凝土的地面上,他们的身后是一面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写着:“绝食争自由,浴血为民主”。明摊开一本郁达夫的诗词选来读,在广场上的破釜沉舟的气氛中,郁达夫的诗里的凄凉落魄和那种强烈的爱国心使他禁不住唏嘘感叹:
“醉拍阑干酒意寒
江湖寥落又冬残
剧怜鹦鹉中州骨
未拜长沙太傅官。
一饭千金图报易
五噫几悲出关难
茫茫烟水回头望
也为神州泪暗弹。”

他正在借着广场的灯光阅读,耳朵听到广场上一个女学生声泪俱下的念《绝食书》: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五月里,我们绝食了。在这最美好的青春时刻,我们却不得不把一切生之美好绝然地留在身后了,但我们是多么的不情愿,多么的不甘心啊!

  然而,国家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刻:物价飞涨、官倒横流、强权高悬、官僚腐败、大批仁人志士流落海外,社会治安日趋混乱,在这民族存亡的生死关头,同胞们,一切有良心的同胞们,请听一听我们的呼声吧!

  。。。我们不想死,我们想好好地活着,因为我们正是人生最美好之年龄;我们不想死,我们想好好学习,祖国还是这样的贫穷,我们似乎留下祖国就这样去死,死亡决不是我们的追求。但是如果一个人的死或一些人的死,能够使更多的人活得更好,能够使祖国繁荣昌盛,我们就没有权利去偷生。

  当我们挨着饿时,爸爸妈妈们,你不要悲哀;当我们告别生命时,叔叔阿姨们,请不要伤心;我们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让我们能更好地活着;我们只有一个请求,请你们不要忘记,我们追求的绝不是死亡!因为民主不是几个人的事情,民主事业也绝不是一代人能够完成的。

  。。。别了,同仁,保重!死者和生者一样的忠诚。
  别了,爱人,保重!舍不下你,也不得不告终。
  别了,父母!请原谅,孩儿不能忠孝两全。
  别了,人民!请允许我们以这样不得已的方式报忠。

  我们用生命写成的誓言,必将晴朗共和国的天空。”

那天晚上,明没有能够入睡。夜风很冷,水泥地面显得冰凉冰凉的,明的心里充满悲愤和凄凉。他觉得有些困意袭上来,但是他睡不着。他拿出书包里的托福书来看,却看不进去。他对这个世界彻底的失望了。父母去世了,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姥爷又跟他断绝了关系,使他失去了家庭的温暖。他喜欢的那个圆明园里的女孩再也不出现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虽然不少同学乐观的以为绝食只要一两天政府就会受不了,明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绝食也许要长期进行下去,那么他们这第一批800人,就会是第一批死去的人。他看了看身边的绝食同学,看着他们那么年轻,那么青春的脸庞,他们里面有四分之一的还是女生,多么鲜艳的容颜就要凋落。想想从高考到上大学,他们几乎就没有怎么好好享受过,总是在忙,而生命是多么短暂啊。

明想起来,最开始有人在三角地提议绝食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好笑,有人在呼吁绝食的小字报下面写道:“哥们儿,怎么了?饭票快没了?”后来那个巧口如簧的国务院发言人袁木,还有国家教委副主任何东昌和北京市委秘书长袁立本开始搞和学生们的假对话,营造和谐假象,忽悠学生们和全国人民,让明觉得实在看不下去了。袁木是新闻记者出身,他最牛的忽悠,是“很负责”地证实“中国没有新闻检查制度”,这就太可笑,太虚假,谎撒的太大了,学生们虽然天真,毕竟也不是三岁幼童,要说中国没有新闻检查制度,那世界上就从没有过新闻检查制度了。袁木用老记者的身份,信誓旦旦的说:“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大家,我们国家现在没有新闻检查制度,我们现在实行的是各报刊总编辑负责制,总编辑如果感觉到某项报导、某篇文章、某个社论没有把握,他可能送到有关的领导部门去,要求帮助看一看,这种情况是有的。”而就在几天以前,上海《世界经济导报》的总编辑钦本立,因要在《导报》刊载纪念胡耀邦的文章,不但导报遭到查禁,而且钦本立本人遭到停职检查的处分被江泽民停了职。明心想,袁木这样很负责地说中国没有新闻检查制度,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的脸皮,真是比城墙拐弯处还要厚啊,面不改色撒谎的本事也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了。

老滑头袁木,何东昌和袁立本跟学生们搞了一场假对话之后,北京的高校里就贴出了一个讽刺对话的对联:
“如此对话,国家何以立本?
这般嘴脸,民族焉能东昌?
横批:缘木求鱼”

从此后,“袁木袁木、骗人有术”就成为学生游行中的另一个流行口号。那个最爱传播上层小道消息的小赵跟明说:“袁木就是一个傻B,光知道拍李鹏马屁。你看他在对话会上说,中央决定以后不到北戴河去办公了,不再进口豪华轿车了,姚依林的秘书马祖彭当时就讥讽袁木说,‘包票打得太早了。’不过这个老滑头这次是捞了一把,他对话完了之后,李鹏表扬了他,说,‘老袁的对话很好地体现了国务院的意图。’那帮老帮菜也喜欢他,听说李先念对姚依林说,‘袁木不简单啊。’田纪云在国务院见到袁木的时候说,‘老袁,你的太极拳打得不错啊。’可是袁木不知道,他这样忽悠和出风头,引起了很多国务院里的人的不满和嫉妒,今后他的仕途也就是到这为止了。”小赵后来又跟明讲了一个袁木的趣闻,说是袁木的女儿不久去美国使馆办理签证,美国使馆的签证官看到后,就故意把麦克风的音量调大到全屋子的签证的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你是袁木的女儿?他这么一个对美国很有敌意的人怎么让你到美国读书啊?” 袁木的女儿低声说:“他是他,我是我。”这件事情后来搞得人人皆知,袁木的两面派作风更让人不齿了。

引起明参加绝食的,不光是袁木这样的对学生的忽悠,更主要的是柴玲在三角地的讲话。那天晚上学生们照常聚集在三角地,明站在学生当中,看到瘦弱的柴玲拿着话筒在讲话。柴玲情绪激动的说:“几年来,我们一次一次运动,一次一次不了了之,究竟是为什么?我们跟政府要民主、要自由,为什么总是要不来?而且,我们不断喊‘人民万岁!’可是为什么警察来了,人民都撒鹰子跑?而且为什么我们喊‘警察万岁’的时候,警察总是来打我们?”学生们喊:“好!说得好!”柴玲接着说:“为什么要绝食?就是我们想用这种方式,我们唯一的自由,来看看我们国家的面孔,看看人民的面孔。我要看看这个国家还值不值得我们去献身、去贡献。我们很幸运地有把我们养大成为大学生的父母。但现在是我们绝食的时候了。政府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们、不理我们。我们只是要求政府与我们谈话,说我们不是叛逆。我们这些孩子们准备去死了。我们这些孩子们准备用我们的生命去追求真理。我们这些孩子们准备牺牲我们自己。我们要为生而战。我们要以死的气概,为生而战。同学们,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我们只有绝食这一条路。”学生们鼓掌响应说:“绝食抗议!”

柴玲的讲话深深的感动了明。一个弱女子,要去参加绝食,用生命来抗争,明觉得他也应该去参加绝食了。他没有多想,就去报了名,成了北大首批160明绝食成员中的一个。回来之后他遇到了小赵,小赵听说他去绝食,撇了撇嘴,说:“冒傻气。你不知道内幕,这次绝食,是北大作家班那几个人提议的,他们都是文人,写作是他们的长项,搞政治,他们就是一盆子面酱,只会出馊主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绝食把事情搞大,对谁有好处啊?政府还真怕学生们绝食啊?天真。现在中央两派斗争的很激烈,紫阳这派处于下风,紫阳要下台了。他的智囊团想借学生运动扭转紫阳下台的局面,这是不可能的。绝食只能加快紫阳的下台,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最后造成双输的局面。”

明正坐在广场上回想以前的事儿,旁边的一个男生从梦中醒来,揉了揉眼,问他: “你还没睡?”明合上了书,回答说:“睡不着。”男生说:“我也睡不着。”男生爬起来,看了一眼明手里的托福书,笑笑说:“还背托福单词干嘛啊?没准儿以后我们就死在这里了。”明说:“要是死不了,我还想哪天去国外留学呢。”男生问他:“你将来要是出国留学,以后还会回来吗?”明说:“当然会,哥们儿出去只是想开开眼界,泡泡洋妞什么的,要想做事情,还得回国来做。”明问男生说:“你有女朋友吗?”男生说:“没有,要有的话我哪里敢来这里啊,早就会被拽回去了。”明问他:“你觉得,要是我们真的这样死了,有什么遗憾的吗?”男生笑了笑,说:“没什么遗憾的,就是觉得有些对不起父母,把我养这么大。我要是死了,他们会伤心死了,我只好下一世当牛做马来还欠他们的债了。”明点了点头,心想,这800人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有父母,父母要是知道了他们在这里绝食,不定要多心疼呢。

十三。

叶子最近的心情很郁闷。自从搬家以后,父亲如果不是特别需要就很少出门,每天她给他带回来一些报纸,他就闷在家里看报纸,看电视,听广播。她听到学生绝食的消息之后,告诉父亲,父亲只是长叹了一声,说要是周总理在就好了,出来接见一下学生,好好劝导学生几句,然后把学生说成是爱国的,学生就不会游行和绝食了。“镇压学生运动的没有好下场。”父亲看着她说。“为什么呢?”她问父亲。“历史上都是这样,谁镇压了学生运动,谁就在历史上臭名远扬,从北洋军阀开始,没有一次是例外的。现在的领导人是一代不如一代啊,连出来见见学生都不敢了。”

叶子上班的医院在天坛公园边上,离广场不远,她中午的时候和护士长利用休息时间坐车到天安门去看学生和游行,本是想看看能不能碰到那个大学生,可是广场上学生和围观的人太多,又有学生成立的纠察队保护绝食学生,她没有找到那个大学生。叶子和护士长看到广场上人山人海,各校校旗林立,看到学生们打出的一个横幅上写着;“永别了,妈妈” ,就觉得心里难受,毕竟,那些绝食的学生也是她们的同龄人。她们看到另一个横幅上写着:“妈妈,我饿” ,眼泪都要下来了。她和护士长看到街上不断有游行队伍通过,都是支持和声援学生们的。她们看到新闻记者在游行,看到知识分子在游行,看到年轻的老师和白头发的教授们一起走在街上声援学生,听到围观的群众每个人都在痛恨政府的麻木不仁。

“今天中午我去天安门广场去看绝食的学生了。唉,他们真可怜啊,我还把身上的钱都捐给他们了呢。”叶子下了班进门告诉父亲说。 “今天已经是绝食第三天了,再接着绝食下去,就要出事儿了。”父亲坐在沙发上忧郁的说,“这些学生,不知道身体重要,他们这样做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值得啊。”叶子脱了外衣,给父亲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自己也到了一杯白水,坐在父亲旁边,问父亲:“为什么改变不了什么呢?现在大家都向着学生,都觉得他们是爱国的,政府难道不能改变立场,说他们是爱国的不就行了吗?”父亲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说:“这些学生们太年轻,他们不懂,国家的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如果政府承认学生们是爱国的,那么以后就没理由解散学生组织,没理由把学生领袖们抓起来。只要有这些学生领袖们和学生组织们在,他们就是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你看看波兰的团结工会,他们最后能把政府给颠覆了,所以政府不能养痈遗患,不能松这个口。只要政府不改口,将来就会有秋后算账,学生们也是深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学生们要绝食,要逼着政府改口。”叶子还是不明白,就问父亲,“爸,按你这样说,那不是双方谁都不能让步了吗?”父亲叹了口气:“就是这样,在双方谁都不能让步的情况下,事情就会走极端,可是你想啊,学生们哪里有政府强大,中国历来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政府有军队,有坦克,学生们赤手空拳,怎么对付得了军队和坦克呢,所以啊,最后吃亏的一定是学生。”“可是,”叶子忍不住问道,“不是都说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着失天下吗?”“那是从长远来说。短期,就是谁有实力谁赢,谁有军队谁赢。听爸的,不管别人怎么做,你不要跟着去游行,不要跟着去喊口号,你就好好做你的护士工作,下班就早些回家,少惹事儿。”叶子听父亲这么说,就嘴上应了一声“嗯”,心里却渴望着医院组织一次游行,好跟那些上街游行的人们一样高喊一次口号,去声援学生。

叶子在医院里有时还会接到小东的电话,小东总是过一两天给她来一次电话,他不再提约叶子出去的事儿,只是跟叶子闲聊几句天,给叶子讲讲广场上的趣闻。小东跟叶子说,他已经想好了,不再做小偷了。他已经把过去的一些课本找出来,复习复习功课,准备以后考个电大什么的,学个有用的职业,以后找份儿正经的工作。他问叶子,如果他以后有了正经工作,叶子要是没有男朋友,她能不能做他的女朋友。叶子笑笑说:“到时候再说吧。”叶子觉得小东人不错,长得也帅,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也许以后有出息也说不定。可是叶子不想给小东什么许诺,因为叶子更喜欢的是那个大学生,她不相信那个大学生就会这样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小东并没有灰心,他还是照常给叶子来电话。有一两次叶子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好像看见有个像小东的人匆匆闪到一边,消失在人群里。叶子想,肯定不是小东,要是小东,他会凑上来跟她说话的。

十四。

小东的确是下决心不做小偷了。那次他偷叶子钱包,叶子看见了,不但没大嚷大叫,还给他一个台阶下,最后还提醒他保安来了,让他对叶子不得不刮目相看。他觉得叶子一定是一个单纯,心肠特别软特别会为别人考虑的人。后来他在天坛公园见了叶子后,愈发为她的美丽和单纯所吸引,特别是叶子说她相信他不会永远做小偷,而且劝他改邪归正后,他觉得叶子是真的在为他考虑。他知道他这个样子配不上叶子,下决心要浪子回头,好好做个好人,做个有出息的人给叶子看。他要用自己的本事让叶子爱上他。

小东想起自己从小干坏事儿的经历。他的父母从小就教他撒谎,把他当做骗人的工具。他记得,小的时候好多次他的父母把他打扮的凄凄惨惨的,让他在火车站汽车站外面要钱。别人看见他这么小又这么凄惨的样子,大多会掏出身上的钱给他一些,他的父母靠他乞讨的钱为生。他想起6岁的时候,有一次他父母带他上火车,他们的座位对面有一个单身妇女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女孩,他的父亲把他带到厕所里,给他交代了一番怎么撒谎骗人,他不想做,但是他的父亲威胁他,他怕他打他,就同意了。在下火车的时候,他的母亲把那个女人手里的孩子抢了过来,说是自己的孩子。那个女人发疯似的要抢回自己的孩子。他的父亲拦住那个女人,给他使眼色,他就过去推那个女人,说:“阿姨,你松手,那是我妹妹,不是你的孩子,你放开我妹妹。”围观的人搞糊涂了,看到他这么说,以为小孩子不撒谎,就都信以为真的认为是那个女的疯了,纷纷让那个女人放手。他记得那个可怜的女人被围观的人劝阻,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孩子被人拐走,晕倒在地。后来,他父亲把那个两岁的小女孩卖给了山区里的一户没有孩子的农民。在小女孩走之前,他常常带着小女孩玩,那个小女孩怕他的父母,但是不怕他,他跟她在一起就像是亲兄妹一样。小女孩被卖了之后,他大哭了一场,觉得就像是自己的亲妹妹被卖了一样。想起这些,小东就觉得惭愧,不知道那个被拐骗的小女孩怎么样了,他衷心希望买那个小女孩的农户人家能够对小女孩好,把小女孩当作他们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待。

这些日子小东没少去广场。他本来就没有工作,经常到处闲逛,现在广场上这么热闹,他几乎天天都泡在广场上。他受到那些绝食学生的感动,不仅把自己身上的钱捐给学生们,而且还帮助学生们搭帐篷,搬运东西,维持秩序。学生们以为他也是一个大学生,就给了他一个纠察队的袖箍,和一个手提话筒。

小东佩戴着纠察队箍,提着手提话筒,在广场里走来走去,显得很神气。广场上有一条生命线,是为了救护车能够顺利开到绝食晕倒的学生那里而建立起来的,学生纠察队员们拉起手来,围出了一条几米宽的通道,从广场中心一直通到广场边缘。小东站在广场边缘,自己承担起了交警的职责,指挥行人和车辆不要在生命线前面停留。他忙不过来时,就指挥几个在周围看热闹的人帮着一起指挥交通,那几个人本来也是闲的没事儿,乐于为学生们做些什么,就都听小东的指挥。还有些无业游民看到小东身上戴的箍和手里持的喇叭,认定小东是学生领袖之一,就主动要求加进来一起指挥交通。小东对这样的人都来者不拒,渐渐的,小东手下有了十几个人自愿听小东指挥,小东俨然成了一个小头目。在广场围观的人看到他们这样的辛苦,有给捐钱的,有给他们送吃的送水的。小东和他的手下的无业游民们不愁吃不愁喝,在广场里找了一个离开的学生们腾出来的帐篷睡觉,每天起早贪黑,不辞辛苦的在广场边上指挥交通。在小东的人生里,他第一次为自己自豪,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第一次觉得他在为社会贡献什么而不是拿什么,第一次觉得他在为了正义而奋斗,他和他手下的那些无业游民都觉得这种感觉好极了。

学生绝食的第三天,小东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有了馊味,就把指挥交通的重任交给了手下的一个人,自己去回家换衣服。那个人感激涕零的从小东手里接过纠察队的箍和话筒,屁颠儿屁颠儿的带着几个人去指挥交通了。

十五。

小东走进自己家的院门的时候,看见他父亲拿着一个做好的募捐箱,在对着募捐箱相面。他父亲问他,“小子,好几天没着家,上哪里野去了?”“特忙。每天在广场上为了中国的民主事业大着嗓门呐喊呢。”小东答了一句后,就进门去拿了几件衣服,走出来。父亲夸了他一句:“有出息。广场那里人多,是下手的好地方,赚了不少钱吧?家里没钱了,把你赚的拿出一部分来给我。”小东停下脚步,说,“您怎么觉悟这么低啊?跟您实话说吧,一分钱没有。您儿子现在广场身居要职,跟学生们在一起,在为中国的民主事业奋斗呢。”父亲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说:“你又不是大学生,跟着起什么哄附庸什么风雅啊?”“怎么了,把我看扁了是不是?我就不能考大学,找份正儿八经的好工作?”父亲摇了摇头,“傻话。你就穷白活吧你。你考大学,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是考大学的料吗?你学习成绩班里倒数第一,而且特别稳定,永远倒数第一。你要能够考上大学,我就能当上美国总统。”小东说,“爸,跟您说正经的,我要换一种活法。我这几天在广场,看到了那些大学生们,那些学生们什么都没有,但是他们爱自己的国家,他们在绝食,他们都要饿死了。我看到他们那个样子,我都快哭了。我跟他们年龄差不多,他们在绝食,为了谁?为了这个国家和社会。可是我在干什么?我在偷东西。我他妈的不是人。”父亲说,“别犯傻了,儿子,都是为了生存。”

小东看着父亲手里的募捐箱,说:“您这是想干什么啊?”父亲说:“干什么?募捐啊。”小东怀疑的说:“给哪里募捐?”父亲把募捐箱放在地上说:“还能给谁啊?给学生们呗。”小东讥讽的问父亲:“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别告诉我说您也有爱国心了。”父亲得意的回答:“你爸我就不能也爱爱国吗?就兴学生爱国,我爱国就不行吗?我也有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啊。我看那广场上那么多学生绝食,真可怜啊,所以我也要出一份力,给他们募募捐,有多少力出多少力。”小东从地上端起募捐箱来,边看边说:“得了吧,您是不是看广场上募捐没人管,想借学生名义募捐,然后把钱塞自己腰包里啊?”父亲笑了起来:“有钱不赚是傻瓜。干我们这个行业的,就要善于发现机会,抓住机会。你看我的募捐箱做的像不像?”“像,太像了。”小东猛然把募捐箱向院内的桌子上砸去,然后用脚狠狠的踹了几脚,把募捐箱踹成几半。父亲发怒了:“你小子干什么?那是我费了半天功夫才做好的。”小东用眼睛狠狠的瞪着父亲,嚷道:“爸,您也太卑鄙无耻了吧,现在那么多学生们为了国家绝食,都快饿死了,您居然想趁这个机会搞假募捐,您还有一丁点儿良心没有?”父亲看小东嚷起来,怕邻居听到,就小声说,“他妈的,你小子有良心,你怎么不去跟着绝食啊?”小东恨恨的说:“我这就去参加绝食,反正我再也不愿意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我受够了。我看着您的所作所为就觉得恶心。”小东从小到大没有这么顶撞过父亲,父亲反唇相讥说:“恶心?你长本事了是吧?你他妈的给我滚,嫌恶心以后你别进这个门!”小东毫不犹豫的回嘴道:“走就走,我还正想去参加绝食呢。”父亲把手一指院门外: “滚,滚,有多远滚多远,会跟你爹耍横了是吧?!”

小东二话没说,拿着衣服走出院门。他为父亲觉得可耻,不想再回这个家了。

小东没有直接回广场。他先来到叶子的医院,在医院走廊里探头探脑的找叶子。他看到一个护士从值班室出来,就问那个护士知不知道叶子在那里。护士向一个病房指了指,小东向病房走去,快到病房的时候,看到叶子正端着药品出来,小东就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叶子。”

叶子看见小东,吃了一惊,停下脚步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小东笑笑说,“来最后见你一面,我要去绝食了。”叶子说:“胡扯吧你,你怎么会去参加绝食?你是一个小偷啊 --- 对不起太打击你了是不是?”小东反问道:“难道小偷就不能也有一颗爱国之心吗?再说我也不做小偷了。”叶子笑了,说:“你真让我开了眼了,第一次听说还有爱国心的小偷。”小东说:“你不信?我是真心的。自从上次见了你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不再做小偷,我现在要为中国的民主事业奋斗。”叶子听了就笑,说:“得了得了,您歇菜吧,你傻不傻啊,你懂得什么叫民主啊?你就出洋相吧你。”小东说:“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尖酸刻薄好不好?你太打击我自信心了啦。反正我是下了决心代表无业游民去绝食的。”叶子听了很感动,她没想到小东真的会这样做,但是她不愿小东去参加绝食,就劝小东说:“听我说,你不要去绝食,绝食会把身体搞坏的。再说,那里都是学生参加绝食,你又不是学生。”小东说:“谁说非得学生才能绝食?”叶子看小东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就又问了一句:“你真的要去绝食啊?”小东拍怕胸脯说:“真的。我跟我爸吵了一架,他把我轰出来家门了,反正我也没地方吃饭睡觉,还不如索性参加绝食呢,虽然不能生的伟大,至少闹个死的光荣。”

叶子听了,忍不住敬佩的说:“呵,你真有骨气啊,倒让我刮目相看了。要不今儿,我豁出去请你了,下班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吃的饱饱的你再去绝食,好能多坚持几天 -- 去吃烤鸭好不好,和平门烤鸭店离广场很近。”听到叶子要请他吃饭,小东高兴的说:“太好了,不过你能不能请我吃肯德鸡?我喜欢那个垃圾食品。”看到小东这个样子,叶子有些狐疑的说:“行,去哪里吃由你挑。你不是编个理由骗吃骗喝吧?”小东笑笑说:“哪儿能啊,你看你说的,把我看扁了吧。咱们一言为定,你可不要反悔啊,你什么时候下班?我就在医院门口等着你。”

十六。

小东和叶子坐在前门肯德鸡店的宽敞的店堂里。店里的人不是很多,他们坐在一个靠窗户的地方。小东面前放着三份儿肯德基鸡,正在狼吞虎咽。叶子在旁边看着小东,觉得小东很好笑,肯定是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小东吃完最后一块肯德鸡,把盘子里的最后一根薯条也吃完,喝光了饮料,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太好吃了,还是垃圾食品对我口味。我要是一辈子每天都能吃肯德鸡就好了。你怎么不吃啊?”小东问叶子。叶子说:“我怕长成一个胖子。”小东笑着说:“你这么瘦,还怕胖?谢谢你请我吃饭,有这一顿,绝食三天也不饿。”叶子看了看窗外,忧郁的说:“得了吧,过一天你就会饿了。你没有工作,以后你怎么生活啊?”小东说:“我可以去帮朋友看看地摊,卖衣服。”叶子问:“你原来摆过地摊吗?”小东说:“是啊。”叶子说:“那你怎么不接着摆了?”小东不好意思的说:“老赔钱。”小东这么一说,叶子倒好奇起来:“为什么啊?”小东神秘的说:“跟你说实话吧,我啊,是看见漂亮的女孩就不收钱,白给人家,看见丑的呢就加价,结果漂亮的女孩就白拿,丑的就不买,还不老赔钱。”叶子笑了,说:“没见过你这样做买卖的。那你一定认识很多漂亮女孩了?”小东说:“她们一般都是白拿走衣服就不理我了,好不容易有个给我留电话的,打过去不是派出所就是精神病院。”

叶子不信,就说:“你就哄我吧,我才不信呢。”小东抹了抹嘴,笑着跟叶子说:“吃饱了喝足了,我们回去吧。”叶子愣了,说:“回去?你不是说要绝食去吗?”小东嬉笑着说:“你以为我真去绝食呢?我只不过是编个理由让你请我吃顿肯德鸡。”

叶子很生气,撅着嘴说:“你。。。。。!”小东看叶子真生气了,赶紧陪笑说:“别生气别生气,我逗你玩呢,我是真的要去绝食,再说我吃的这么撑的慌,不绝食哪里行啊。我算是看出来了,善良的人是最容易受伤害的。”小东从兜里掏出一条白布把额头缠上,说:“咱们就在这里道别吧,对过就是天安门广场了。你不要跟我过去了。”叶子从身上掏出一些钱塞到小东兜里,劝告小东说:“听我说,绝食不能超过三天,等快到三天的时候,你就不要再绝了,不要真的伤害自己。你要答应我。”小东点点头:“行。”

小东端详着叶子,说:“我总觉得你有些面熟,好像在前世见过的那种。”叶子笑了,说:“
瞎扯吧你,什么前世现世的,我才不信呢。”小东说:“那为什么我见了老觉得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你一样呢?还有你的名字,我也觉得很耳熟。”叶子想起了小时被拐骗卖给了农民家里的事,心里有些凄凉,低下头说:“你不可能见过我,我小的时候被拐卖到一个农民家,在农民家里长大,离这里很远。”小东听到这句话,心里一激灵,忙问道:“你小的时候被拐卖?你几岁的时候被拐卖,你还记得吗?”叶子说:“我不记得了,我爸爸说我两岁的时候在一个火车上被一个人贩子拐卖走,我那时太小,一点儿都不记得怎么被拐卖了,我只记得在后来在那个养母家里长大,一开始还不错,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老打我骂我让我上山砍柴干重活,直到我爸爸救了我回来。”小东听了之后,禁不住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来,垂下了头。叶子看小东突然不说话了,就问道:“你怎么了?”小东抬起头说:“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件事儿,心里很难受。”叶子同情的说:“你小的时候也是受过虐待吗?那我们是同病相怜了。”小东说:“我小时候跟你不一样,我小时候干过很多坏事儿,也挨过打,受过饿。你等着我,等我绝食回来,我要一辈子照顾你,不让你再受委屈。我欠你的。”叶子撇了一下嘴,不屑的说:“你瞎说什么啊你?我就请你一顿饭,有什么欠不欠的。”小东站起身来,对叶子说:“你等着我,等我绝食回来我会去找你。我走了。”叶子叮嘱了一句:“记住,绝食千万不要超过三天。”小东说:“记住了。”他笑了一下,跟叶子挥手告别,然后扭身向着广场的方向走去了。

叶子目送着小东离去。她看到小东走着走着扭回头向她的方向看了一次,然后他的背影就消失在向广场走去的人群里。她忽然心里有些伤感。在她的眼里,小东再也不是一个可憎的小偷了,而是一个长得很帅的英雄。

十七。

经过三天的绝食,明和身边的学生都已经虚弱不堪。他们或坐或躺在地上,饥饿像毒蛇一样蚕食着他们的瘦弱的身体。中间小赵来看过他一次,说:“你们绝食的真的不吃饭啊,犯什么傻啊,该吃就吃,吃的太撑着了就绝食,别跟那帮孙子们玩真的。他们是伪君子,咱们就得当流氓,千万别当真君子,你当真君子,就上了他们伪君子的当了。只有真流氓才能制住伪君子。”他又扫了一眼绝食的人,说:“合着就光学生啊?知识分子呢?那些精英们呢?这帮丫挺的怎么不来跟着一起绝食啊?平时大义凛然声色俱厉的说民主啊奋斗啊,一绝食都没影儿了,装什么孙子呢?”大家听了都笑,明说:“小赵,你丫的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你也来绝食吧。”小赵笑着说:“我不行,我这人自小嘴馋,爱吃大肥肉,我在这里绝食,馋了出去吃饱了肉,回来一抹油嘴,不是给你们绝食学生抹黑吗?”小赵走的时候,偷偷往明的书包里塞了一大块巧克力。

明从小没有断过一顿饭,从没有过饥饿的感觉,这次,他真正知道饥肠辘辘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了。第一天绝食的时候,到晚上明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明没有觉得什么。第二天是最难受的时候,明觉得胃里在翻腾,到了晚上,饿的睡不着觉。旁边的一个学生也睡不着觉,问明:“你饿得心里发慌吗?”明点点头,说:“有点儿晕,胃难受。”那个学生说:“唉,绝食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滋味真不好受。”明把手里的水瓶子递给他,说:“喝口水吧,喝点儿水会感觉好一些。”学生拿着瓶子喝了几口水,说:“我脑子里好像总一个声音在说,饿饿饿。现在想起来,学校食堂里平时觉得那么难吃的伙食是多么的香啊。你说,咱们这样绝食会不会得后遗症?”明看着他担心的样子,就说:“绝食时间长了,听说是会得后遗症。你要是实在坚持不住,就退出绝食吧。”学生说:“那不行,那不就半途而废了吗?”明说:“现在绝食的人越来越多,只要总有人在这里坚持就行。”学生说:“那样不好。”明问他:“你有没有后悔来绝食?”学生说:“没有。一点儿没有。”明说:“那好,那就再持一下,实在不行了再退出。”学生说:“等绝完食,我一定要大吃一顿,也吃它十几个馒头。我现在觉得,就是一头牛也能吃进去。”明笑了笑,说:“睡吧,好好休息,节省一些体力。”那个学生就不说话了,继续倒头睡去。

明也朦朦胧胧的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一些没见过的虫子往身上爬,后来又梦见他回到了圆明园,梦见了圆明园中的那个女孩含着微笑向他走来,他向那个女孩伸出手去,那个女孩也向他伸出手,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明醒了后,心中很是惆怅,他突然想起了近代一个人的一首诗,就在心里默诵起来:

落叶空庭夜籁微,
故人梦里两依依。
风萧易水今犹昨,
魂度枫林是也非。
入地相逢虽不愧,
劈山无路欲何归。
记从共洒新亭泪,
忍使啼痕又满衣。

第三天的时候,明觉得头晕目眩,书也看不进去,只是坐在地上发呆。他饿过了头,胃不再翻腾,也没有饿的感觉,但是身上冒虚汗,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绝食的学生们也大多比较安静的或坐或躺,尽量减少身体的消耗,保存一些体力。中午的时候,明打了一个盹儿,醒来后他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他向远处望时,看到广场上走来走去的人中,有两个姑娘在一起走,阳光照在她们的身上,其中的一个女孩拢了一下长发,她的头发和动作像是他在圆明园见过的那个女孩。他想,一定是自己饿的出了幻觉。

十八。

小东走回到广场边缘的时候,那个替他指挥交通的人看到他,就赶紧过来,恋恋不舍的把手提话筒和胳膊上的纠察队箍摘下来还给小东。小东接过了纠察队的箍,说,“话筒你就留着吧,我要进里面去参加绝食了,这里就归你负责了。”那个人高兴的说:“那我就先替你指挥一下,等你出来还是你的位置。”小东点了点头,把他的拼凑起来的散兵游勇召集在一起,慷慨激昂的对那些无业游民们发表了一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演说,讲得那些人热血沸腾。小东最后交代那些人听从他指定的人负责指挥,然后跟大家握手告别,自己向广场中心走去。因为他带着纠察队的箍,又是一直在广场的生命线外面指挥交通,而且还头缠绝食的白布,负责维护生命线的纠察队就放了他进去。他沿着生命线走进去,很快就来到了绝食学生所在的地方。

明正在绝食学生中坐着,小东走了过来,站到明的身边,犹犹豫豫的问明,“对不起,麻烦一下,请问我能跟你们一起绝食吗?”明有气无力的回答说:“当然能了,你哪个学校的?”小东不好意思的说:“我。。我。。是待业的,不是大学生。”明指了指身边的一块空地说:“不是大学生我们也欢迎,过来坐下吧。”小东坐在绝食的学生群里,很兴奋,忍不住问明:“你们那个学校的学生啊?”明强打精神回答小东说:“北大的。”小东又问:“北大的?你们当初都是各地方的高考状元吧?”明说:“我是北京的,算不了什么,他们外地来的学生,都是地区的前几名。”小东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说:“哥儿几个牛,太牛了。抽根烟吧?绝食可以抽烟吧?”明点头说:“可以。烟当然可以。”小东把烟卷分给周围的绝食学生,从兜里拿出一个防风打火机来,给学生们点烟,最后给自己点上烟。

小东在绝食学生们中间坐着,觉得很自豪。他觉得,他这一次可以彻底洗刷他过去做小偷的耻辱了,将来他要好好做一个人,一定要考上大学,好好的体面的活一辈子。他觉得,将来他老了的时候,也可以骄傲的对着儿孙们指着天安门的绝食照片,骄傲的说,我当初也为国家出过力。

因为小东刚参加绝食,体力好,他总是积极的帮助绝食学生们做一些事,有的时候照顾一些体制弱的学生。有的时候扶着绝食学生出去上厕所。出去上厕所的时候,小东头上缠着的绝食的白布常常给他招来一大帮人看他,他觉得非常的得意,一生中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他,有人给他身上塞钱,有人给他拍照,有人要拉他去吃东西,小东都婉言谢绝了。他觉得,要绝食就要像那些大学生一样,绝出个样子来。他越是拒绝别人的帮助,围观的人越是感动,有的热泪盈眶的劝他吃一些,不要搞坏身体,有的人非要他吃巧克力,他不吃,别人就把巧克力强塞到他的兜里。

小东看到不断有各界人士来声援学生,不但有知识分子,工人,农民,到最后连总工会,妇联这样的官方机构也有人来声援学生了,甚至还有和尚也来声援学生,让小东觉得很滑稽。他还有一次看见一辆满载饮料和食品的车开到绝食学生面前,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站在汽车上,往绝食的学生中间扔食品和水。中年人说:“同学们,我们公司老板让我给同学们送饮料和食品来了。同学们最清楚谁是真正的官倒。反官倒、反腐败、争民主,我们老板支持。我们公司就深受官倒之苦哇。”

小东绝食第二天的时候出去上厕所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号召广场上的人给学生们捐款。他循着声音走过去,果然看见了他的父亲端着一个募捐箱站在广场一角在声音洪亮的号召大家捐款:“瞧一瞧了,看一看了,那些孩子们, 我们的孩子们,他们正在绝食。他们为了我们国家在牺牲他们自己年轻的生命。让我们也为他们做些贡献,请你们拿出自己的钱包,为他们慷慨捐一些款吧。能力不分大小,捐款不分多少,善举不分先后,再小的力量也是一种支持。请大家踊跃捐款。”小东看到一些人把钱纷纷投入到父亲的捐款箱里面。有不少人拿出一百元的票子放到募捐箱里。一百元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那是很多人半个月的工资。小东看到一个农村妇女抹着泪走过来,拿出一些钱塞到捐款箱里面,说:“这是我做火车回家的路费,这些学生们太让我感动了,我不坐火车了,我要走回家,把这个路费捐给学生吧。”小东看到父亲说:“您太伟大了。我代表全体绝食学生们谢谢您。请大家向这位女士学习,踊跃捐款。”小东走到父亲面前,伸手托住了募捐箱,说:“谢谢你替我们募捐,现在我要把这里大家捐给学生们的钱,交给绝食团去。”小东一边说,一边把募捐箱从父亲身上摘了下来。父亲瞪着眼睛看着小东,可是无可奈何,只好把募捐箱交给小东,因为小东头上缠着绝食的白布,胳膊上戴着纠察队的箍,一看就是绝食的学生。

小东在前面端着募捐箱走,父亲在后面跟着,不断的跟小东说:“等等,你等等,我跟你解释一下。”小东什么也不说,低着头一路往前走,只有在有人往募捐箱里塞钱时才停一下脚步。小东把募捐箱一直端到纪念碑下,把它交给了纪念碑下负责登记捐款的学生。登记捐款的学生问小东的姓名,小东说,不用登记姓名了,都是广场上群众捐的。登记的学生当着小东和别的学生的面,点清了里面的钱,一共是23,748.65元,写了一个收条给小东。小东转过身,把收条给了父亲,说:“你留着这个收条吧,算是你为民主事业做的贡献。”父亲苦笑着说:“你这是害我啊,将来政府镇压学生的时候,这就是我的罪证。”小东说:“你爱要不要,不要就算了。”小东把收条撕了,仍在地上的一个垃圾桶里。

父亲看着小东说:“你真的绝食啦?”小东骄傲的扬起头来,说:“是,我现在觉得活的像个人样了。”父亲说:“别犯傻,绝食是会得后遗症的。”小东说:“那是我自己的身体,跟你没关系。”父亲说:“怎么跟我没关系?我是你爸,以后还得指望你养老呢。”父亲说着,把小东拉到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些巧克力来,塞给小东,说:“小子,听着,把这些巧克力吃了,你要非参加绝食我不管,可是别饿出毛病来,到时老子还得给你治病管你。快吃。”小东正是在绝食第二天,最难受的时候,见到巧克力,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眼前的巧克力散发着香气,是那样的诱人。小东犹豫了一下,父亲看他犹豫,就把他头上缠着的绝食的白布解下来,说:“这回就没人知道你是绝食的了,吃吧,赶紧吃吧,吃完了再回去绝食。”小东禁不住巧克力的诱惑,就三口两口把巧克力吃了下去,肚子里立马就感觉好多了。父亲赞赏的看着小东说:“这就对了,别跟那帮傻小子一样把事情当真,身体是自己一辈子的。听我说,学生们瞎嚷嚷,他们改变不了国家的事,他们太天真了,这个国家的事儿那里这么简单。你放心,没人会听学生们的,饿死也白饿死。要我说,做做样子就行了,别真饿着自己。“

小东对父亲说:“您啊,我劝您好好休息休息得了,现在大家都在声援学生,您但凡有一点儿良心,就别浑水摸鱼,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了。”父亲说:“你太低估了你爸不是?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正一件事找你帮忙。”小东问:“什么事?”父亲小声说:“帮我写一个小偷罢偷宣言。”小东以为自己听错了,说:“什么?”父亲神神秘秘的说:“就是小偷们也决定罢偷,在学生绝食期间,一律不偷东西,不作案。”小东说:“您别开国际玩笑了。”父亲说:“你别管开不开玩笑,你只管帮我写就是了。我们要让人们看看,小偷们也比他妈的政府有良心。”小东说:“爸,您可够损的,您不能这么搞啊,您这不是寒惨政府吗,噢,小偷都比政府有良心?”父亲说:“就是搞搞笑,你到底写不写?”小东说:“好好,我写我写。”就走到一边去,找学生们要了一张纸和笔,蹲在地上草草的给父亲写了一个小偷罢头宣言,父亲拿着满意的走了,临走时跟小东说:“别犯傻,该吃就吃,政府不在乎你们的命,你得自己珍惜点儿。”小东看着父亲离去,突然有一种预感,觉得他可能再也看不到他的父亲了。他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觉得父亲虽然是一个可憎之人,毕竟也有一些可怜之处。他是家里的唯一的儿子,他想,如果他死了,父亲一定会伤心的。


十九。


小东不久就从广场的广播站里听到了他起草的那个小偷罢偷宣言。他和绝食学生们正在聊天的时候,听到高音喇叭里传出播音员的声音:“同学们,同学们,大家请注意,现在播放几条新闻。第一,纽约电台表示,今年的诺贝尔和平奖,瑞典有关部门,将决议颁发给中国北京的全体市民。祝贺你们,北京的市民们,你们以后可以在个人简历上写上,曾经获得诺内尔和平奖。”大家都欢欣鼓舞的叫好。播音员又接着说:“第二个新闻,是北京市小偷协会代表全体小偷给我们送来一封小偷罢偷宣言,宣布为了响应学生绝食,全体小偷罢偷三天,他们表示,为了支持学生的革命行动,杜绝给政府将学生运动定为动乱的口实,小偷协会决定从即日起,在全市范围内罢偷。以往该会会员之行动,纯属无奈,希望社会各界谅解。”大家听了之后哄笑起来,有人觉得是搞笑,有人觉得是真的,不过大家都是一起鼓掌。广播里又说:“第三个新闻,是今天北京日报的消息:本报讯,根据北京市公安局的统计,最近北京市各种刑事犯罪案件却明显下降。据北京市公安局透露,在过去一个月来北京市各种刑事犯罪案件发生率的指数为今年以来的最低数,下降幅度令人意外。。。”

他们正听着广播,明突然觉得浑身发虚,双目晕眩,眼前好像有无数金星在闪耀,他难受的不得了,好像要呕吐又吐不出来,浑身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身子在往地上歪倒,虽然他使劲儿想保持坐姿,但是身体好像不听他的使唤。他看到重叠的人影在他眼前摇晃,终于撑不住了,一下子歪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小东看到马上喊起来:“他晕倒了,他晕倒了。”小东一把抱住明,周围几个学生一起过来帮忙。小东着急的喊:“救护车,救护车!快把他抬到救护车上去。”几个护士跑过来,小东和几个护士把明抬上救护车。救护车响着嘀声沿着生命线向广场外飞驰而去,人们纷纷往后让道。

明在救护车里苏醒过来的时候,他的眼前还是晃动着重影。朦胧之中,他看到几个护士在他眼前晃动,感觉一个护士紧紧纂住他的手,一个针头刺进他的胳膊,他觉不出痛来,只是麻木的看着点滴药袋里的生理盐水在一滴一滴的流进身体里。他听见一个护士说:“怎么昏得这么厉害?”另一个护士回答说:“听说有些学生绝食又绝水。”护士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就安慰他说:“坚持一下,医院就要到了。”

救护车一路上响着飞速在街上行驶,路上的车和行人都纷纷让路给救护车。救护车颠簸着拐进医院里,从急救室里跑出来一些护士,把明抬上一个有轱辘的活动病床,几个人推着病床往医院里跑。医院里的一些人纷纷停住脚观看,有人问怎么回事儿,有人在旁边说:“绝食的学生,饿晕了。”病床推到电梯口的时候,一辆电梯刚要上去,里面的人看到病床推过来,就赶紧主动从电梯上下来,说:“让学生先上。”把电梯让给病床。护士们推着病床进了急救室。

明躺在急救室的手术台上,他看到一个大夫马上进来,给他做检查。大夫拿一个小手电照了照他的眼睛,用听诊器听了听他的心跳,说:“马上给他输葡萄糖液。”明的神志已经清醒过来,他听见了这句话,就使劲儿摇头。大夫弯下身来,对他说:“必须给你输葡萄糖。”明还是摇头,他虚弱得说不出话来,费了半天劲儿才从嘴里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绝。。食。。不能。。葡萄糖。。”旁边的几个护士听他这样说,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一个护士长模样的人说:“你傻啊,都什么时候了,不输葡萄糖你就会死,你懂吗?”明一边摇头,一边用手去拔身上的点滴针头。护士们按住明的手,不让他拔。明觉得身上有一阵虚汗冒了出来,他的手被护士们按住了,挣脱不出来。他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护士在往输液杆上换输液袋,眼前冒起了金星,头一晕,又昏迷过去了。

明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抬到了一间病房里,身上插着点滴。他躺在一个宽大的病床上,睁开眼睛,看到两个护士正在他的身边忙着收拾病房。他听见一个护士说:“护士长,这可是咱们医院最好的高干病房啊,都收拾出来给绝食的学生们住,咱们院长这次怎么这么开明啊?”护士长说:“你还不知道,咱们院长的女儿也是一个大学生,参加没参加绝食就不知道了,但是肯定跟院长讲了好多学生们的事儿,院长能不向着学生们吗?这次咱们院长不但腾出最好的病房给绝食学生们住,就连给学生打点滴,怕学生胳膊细血管细不好扎针,都派的是小儿科的最好的护士。”

护士扭头看见明睁开了眼睛,就赶紧捅了一下护士长,说:“他醒了。”护士长走过来说:“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几个小时,在广场休息不好吧。”明努力想坐起来,但是使不上劲儿,护士长帮着他坐了起来,说:“坐起来好,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明摇摇头,声音微弱的说:“我不吃。”护士长给护士使了一个眼色,护士跑出去,一会儿就推着一个手推车进来,上面摆着几个碗,里面是牛奶,鸡蛋,粥和两个肉菜。护士把小车推到明的病床前,把粥碗端过来给明。明把碗推开,把脸扭到一边去说:“绝食还没有完,我不能吃。”护士长着急的说:“你知不知道,人一停止吃饭,身体会以其他方式维持生命,比如从肝脏取肝醣作葡萄糖,甚至动用蛋白质组织来维持生命?蛋白质大量流失之后人就会死亡。你已经绝食四天了,再不吃饭随时就会死掉的啊。”护士又一次把碗端过来,明还是无力的摇头。护士长焦急的说:“就算我求求你,吃了吧,行不行?”明没有力气再说话,他闭上了眼睛。护士长看着他的固执的样子,没有办法,只有叹气摇头,好在她看到明没有去拔葡萄糖点滴的管子,心里略微宽慰了一些,她真怕明把点滴给拔了,那样明就必死无疑了。护士长想,点滴的那些葡萄糖水,应该能够维持明的生命一段时间,现在学生绝食已经进入了第5天,政府应该出面答应学生的要求了吧。她听说学生们的要求已经降到了只有一点,就是要把四二六社论给改了。她想,几千个学生的生命垂危,政府怎么能眼看着几千学生饿死呢?政府马上就应该答应学生这个唯一的要求了吧,这样绝食就会结束,明也就会吃饭了。

护士长和护士推着小车走回护士值班室,看到梅子和几个护士正在聊天。梅子今天是晚班,刚来到值班室,换上了白护士服,就听一个护士说:“今天咱们医院又来了几个饿晕的绝食学生,他们好可怜啊。”梅子一边系纽扣,一边说:“我爸爸不让我去,要不然我也去绝食,政府也太不像话了。”护士说:“你有没有到天安门去看,那么多学生绝食好几天了,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出事啊。”叶子说:“我今天偷着去看,还捐了不少钱呢。”护士说:“咱们院长这次表现真不错,把咱们医院最好的病房都腾出来给学生们了,这都是平时的高干病房啊,最好的单间病房。”护士长搭话说:“病房好有什么用,关键是要吃东西,可是今天下午晕倒被拉倒咱们医院的那个大学生还是什么也不吃,太认真了,太让人心酸了。到了医院还不吃东西,唉。他们家里也没个人来看看他,可怜啊。”

叶子听了之后,赶紧问:“平姐,他在那个房间啊?我去看一看。”护士长说:“在1312房间,你要去看啊?那把这个车推去,看看你有没有本事让他吃些东西。”叶子说:“好,我去试试。”另外一个护士也赶紧说:“我也去看看。”两个人推着小车向明的病房走来。

二十。

叶子和护士走进病房的时候,明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怔怔的看着,他看上去面颊消瘦,身体虚弱,面色惨白,两眼淡漠无光,像是即将不久于人世一样。自从绝食过了第三天后,明已经没有饿的感觉了,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已经下了绝食到底的决心。今天是绝食第五天,学生们的要求只有一条,就是改正四二六社论,把学生运动的性质由反党反社会主义改成爱国运动,为此几千个学生在广场上绝食,几百万人上街游行,而政府却宁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这些年轻的生命凋零,也不把错误纠正过来。明想起在天安门广场上,过不了多久就有绝食学生晕倒,然后是一片喧嚣“又有人晕倒了”,救护车沿着生命线开进来,绝食学生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鸣着刺耳的嘀声飞驰而去。难道政府的耳朵都聋了,听不见街上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声吗?难道他们的眼睛都瞎了,看不到街上游行的人吗?难道他们的心都麻木了,任凭年轻的如花一样的生命枯萎而不动心吗?明想,他们没有聋,他们只是掩住了耳朵不想听。他们没有瞎,他们只是扭过身去不想看,假装没看见,但是他们能够假装多久呢?明想起了鲍勃迪伦的那首名噪一时反战歌曲《答案在风中飘》:
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
才能被称为男人?  
一只白鸽要飞越多少次海洋,
才能在沙滩上栖息? 
炮弹还要掠过天空多少回,
才能永远将其禁止?  
答案啊!朋友,就飘在风中
答案就飘在茫茫的风中。

一座山峰能矗立多久 ,
才会被冲刷入海 ?
那些人还要活多久 ,
才能真正获得自由 ?
一个人能多少次掉过头去 ,
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答案啊!朋友,就飘在风中
答案就飘在茫茫的风中。

一个人要仰多少次头 ,
才能真正望见蓝天 ?
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
才能听见民众呼喊?
还得要有多少人死亡,
才能让它知道已有太多的人丧生 ?
答案啊!朋友,就飘在风中
答案就飘在茫茫的风中。

明想,答案在哪里,答案根本就没在风中飘过。对于不想听到民众哭声的人,哭声再大也是无用,对于不在乎有人死亡的人,几千青年学子的性命也是草芥。明想到此,觉得世界黑暗,万念俱灰,生命对他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记得在广场上问过一起绝食的一个学生:“你家里知道你绝食吗?”那个学生回答说:“他们不知道,知道了也没用,反正山高皇帝远,他们也管不了我。” 明想,像自己这样没有家没有牵挂的人是最适合绝食的,死了就死了,反正父母也不在了。那些有父母的同学,当他们的父母听说自己的孩子绝食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会是何等的伤心啊,何等的心痛,何等的绝望啊。

明正在这样想着,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叶子和护士推着小车已经走进病房来。明扭过头来,看到了叶子的熟悉的面孔,他的头又开始晕了:这不是在圆明园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吗?怎么会是她出现在自己眼前?他听说人临死的时候会出现幻觉,在回光返照里会幻想到自己喜爱的人来到自己身边,难道这就是那种幻觉?难道自己就要死了?或者是难道自己已经死了,到了天堂里了?他盯着叶子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把眼睛离开,怕一眨眼她会从眼前失去。明看着叶子,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终于又见到了她,这个他每次去圆明园都期望遇到的人,这个在他脑海里日思夜想的人,这个他以为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再也找不到了的人。

叶子也呆住了,她看到了他,心里想,这不就是她常常在心里想念的那个大学生吗?难道这就是缘分,这就是命运,命中注定她要再一次遇见他?她看到明的面孔苍白,颧骨突出,本来削瘦的身体显得更加瘦弱,头发很长很乱的盖在额头上,两眼怔怔的看着她,心里一阵酸楚。几个星期没见,那个圆明园里的健康阳光的大学生怎么变成这样了?他真的去绝食了,把身体摧残成这样了。她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但是眼里的泪水却忍不住流了出来,一半是心疼,一般是欣喜。她低下头去拿小推车上的吃的,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泪水。

护士看着他们互相看着却不说话的样子,一下明白了,说:“你们认识?”叶子忍住眼泪点点头,她低头从小推车上去拿一杯牛奶,身子却在颤抖,胳膊也不听使唤,她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把牛奶捧到明面前,慌张之中牛奶撒了一些出来滴在明的衣服上。明接过牛奶,叶子赶紧从小车上拿出一张纸巾,去擦明身上的牛奶,一边说:“对不去。”明说:“不要紧的。”叶子说:“你赶紧把牛奶给喝了吧,好吗?”明没有说话,他看着叶子,觉得叶子就像是一个天使,让这个病房都充满了光,让他的本已经万念俱灰的心灵开始复苏,让生命又重新有了意义。“快喝吧。”叶子在催促他。明把牛奶杯子放到嘴边,他想,他要活下去,他要尽快恢复好身体,他要好好活着,用剩下的生命好好爱这个女孩,他不会再让她跟他分开了。他大口的喝起牛奶来。

叶子看见他终于吃东西了,激动的要哭了。护士冲叶子眨了眨眼,悄悄的冲她伸了一下大拇哥,说:“你看着咱们的大学生英雄吃药吧,我到隔壁病房去发药。”说完就转身走了,把叶子和明单独留在病房里。

明把牛奶喝完,觉得身上有了一些劲儿,他把杯子还给叶子,然后挪动了一下身子,把床上腾出一块空地儿,说:“坐吧。”叶子坐在床上,把小推车上的鸡蛋的皮给剥了,放到明的手里。明看着叶子,问:“真的是你吗?我都不能相信,我不是在梦里吧。”叶子轻声说:“是我,不是在梦里。你先别说话,把鸡蛋先给吃下去。”明把鸡蛋吃了,还是怔怔的看着叶子,眼睛里又流出欣喜的泪水来,说:“我以为这次绝食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怎么后来不去圆明园了?”叶子说:“我们搬家了。”明问:“怎么那么突然?”叶子笑笑说:“我也不知道,我爸说搬家就搬了。”明说:“我本来想绝食到底,死就死了,现在看见了你,我就不想死了,我要好好活下去。”叶子说:“这就对了,你死了没用,也是白死,不值得。你把这碗饭也给吃了吧。”叶子说着,把一碗饭从小推车上拿过来给明,又把菜给夹到米饭上。明说:“好。”就端起了碗大口吃饭。叶子看着明吃得很香的样子,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也很了不起,能够让明这样一个下决心绝食到底的人放弃绝食。明吃完饭,叶子把空碗放到小推车上,跟明说:“你先休息一下,我把这些东西放回去,再来找你。”明点点头,他的头还是有些晕,但是比过去已经好多了。叶子推着车出去,走到门口回身看见明在呆呆的看着她,她冲明微笑了一下,顺手把门给明关上。

叶子回到护士值班室,看见护士长和几个护士在唧唧喳喳的说什么,一见她进来都冲着她笑。叶子的脸红了,她知道她们刚才在议论她。护士长说:“怪不得我们给你介绍男朋友你都看不上,原来自己早有个相好的。”叶子说:“别瞎说,他不是我男朋友。”那个跟叶子一起去明的房间的护士说:“还不承认,在屋子里一看你们的眼神就不对,都对上眼了。”护士长说:“我们怎么求他吃饭都不吃,你就一句话,吃吧,他就乖乖的吃了,你的一句顶我们的一万句,还是爱情的力量大。”叶子听了,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假装生气说:“你们太坏了,他真的不是我男朋友,我过去都没跟他说过话。”一个护士说:“别争辩了,你看你的脸都成红苹果了,心虚了吧?不是你的男朋友,他怎么那么听你的话,不听我们的?”护士长说:“是不是你的男朋友,没有关系,反正他听你的。今天你的班,不用管别的了,只要把那个大学生照顾好了就行了,让他好好吃饭,好好打葡萄糖。这里别的有我们呢。你好好照顾那个大学生,就是代表我们支持和声援学生反官倒,反腐败。我们也不用游行了,只要我们能照顾好到我们医院的大学生,就是对学生的最大支持。”叶子本想放下小推车就去病房,但是她们这么一说,叶子倒不好意思马上走。护士长催促说:”还等什么?快去吧,别让他等急了。这里我们不需要你。”几个人说笑着,把叶子轰了出去,叶子只好自己往明的病房走去。

叶子回到明的病房,看见明已经斜靠在床上睡着了。他一定是太疲乏了。叶子想。她蹑手蹑脚的走到明身边,把被子给他轻轻盖上,然后拽了一个小凳子来,坐在明身边。她注视着明的脸庞,听着明的匀称的呼吸声,心里充满了快乐和喜悦。上帝,一定是上帝,把他给送到她的身边来。她曾经以为不会见到他了,然而那只冥冥之手却又把他给送来了。她就这样静静的坐在明的身边,一会儿看到护士长在站门口往里看,招手叫她。她站起身,轻轻的走到门外去。护士长小声问:“他睡着了?”叶子点点头。护士长又叮嘱说:“看着点儿点滴的袋子,要是葡萄糖没了赶紧给他换一袋。让他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情你来叫我们。”叶子感激的看了一眼护士长,压低声音说:“行。”护士长看没有什么事情,就接着去查别的病房去了。

明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了。他睁开眼,看到叶子坐在他身边,轻轻的握着他的一只手。明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在梦里一样,他忍不住问叶子:“这是真的吗?你真的在我身边?这不是做梦吧?”叶子把他的手攥得更紧,说:“是真的。你终于醒了,看你睡的真香,没叫醒你。”明把另一只手伸过来,把叶子的手捂在手心里,说:“一直没有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子。”叶子回答说。“你呢?”

“明。”明看着叶子的眼睛说。

二十一。

第二天白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明打了葡萄糖,吃了不少东西,晚上又睡了一大觉后,感觉好多了,脸上不那么惨白惨白的了,身体也有力气多了。早上医生来检查的时候,对明身体恢复的状况很满意,说年轻人就是身体恢复的快,又特意嘱咐明好好休息,让叶子把窗户打开,进一些新鲜空气,让阳光也照进来。叶子上完夜班,本来应该回家休息,但是她不想离开,就跟护士长说了一声,继续照顾明。护士长乐得有人在这里帮忙,反正叶子下了班想在那里就在那里,又不用算上班时间,就同意了。叶子在早上和中午的时候给明买了他爱吃的饭菜来,中间就坐在病房里陪着明,下午又推着医院的一个轮椅进来,说:“你在屋里闷了吧,走,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去。”明说:“好啊,不过不用轮椅,我自己慢慢走走吧。”叶子说:“不行,医生说你现在身体还虚弱,需要好好休息。”明笑笑说:“看你说的,哪里这么严重,我自己能走。”叶子坚决的说:“不行,不行,在医院里,就得听医生的。你还是坐轮椅上吧,我推你走远一些,到医院旁边的公园去走一走好不好?”明说:“好好。”叶子扶着他下了床,坐到轮椅上。明开玩笑说:“怎么觉得我跟残疾人似的?”叶子说:“别高兴太早了,你绝了好几天食,说不定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呢。”

叶子推着明在医院的院子里慢慢走着。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叶子的心情好极了。她想,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是人世间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即使是简简单单的在一起走,也是那么的开心。世上的一切在她的心里都变得美妙起来,连一个平时她很讨厌的面目可憎的科室主任从她身边走过时,她也觉得他的面目没有那么可憎了。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就连来来往往的人群,今天在她的眼里都都显得那么美好。昨晚上下了一场雨,今天天气不冷不热,空气中弥漫着下过雨的清新和花香,绿草显得更加滋润,树更加翠绿,暖风一阵一阵的吹到她的脸上,她的脸觉得热了。她推着明在院子里缓缓的走,给明讲医院的事情,不断碰到有熟悉的护士和医师从身边走过,她跟他们微笑的点头,每一个人都看出她很开心,都有些诧异。她不再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她觉得,她已经无可救药的爱上了明,即使明留下了绝食后遗症,她也不在乎,她愿意和他厮守在一起,陪伴着他,永生永世。

他们在院子里慢慢的转着,明说:“你昨天值夜班,白天还在这里陪着我,不困吗?”叶子笑笑说:“不困。一点儿都不困。我们做护士的,有时工作24小时,然后回家休息两天,都习惯了。”明问:“那你不回家,你爸不会担心吗?”叶子说:“我已经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医院有事儿,今天白天不能回去了,晚上再回去,他知道我们有时是需要加班的,不会惦记。”明说:“那就好,只是受累你了。”叶子笑笑说:“不累,跟你在一起就不累。怎么不见你家里来人看你啊,你是外地人吗?”明说:“你觉得我像外地人吗?”叶子说:“不像,口音听着是从小在北京长大的。”明说:“对了,是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叶子好奇的问:“那你的家里人知道不知道你绝食呢?”明回答说:“他们不知道。”叶子说:“那他们好久没见你,也应该为你担心吧?”明苦笑了一下,说:“我父母去世了,只有一个姥爷,他跟我也断绝关系了。”叶子听了,心里一动,觉得明跟自己一样也没有什么亲人,同病相怜,觉得明愈发可怜起来。

明坐在轮椅上,想想昨天还在天安门绝食,今天却在这里晒太阳,真是两个世界。昨天他在跟别的同学一起为了中国的民主不惜牺牲的呐喊,看着身边一个一个饿晕的学生,心里满是悲愤。今天却在明媚的阳光下跟心爱的人一起聊天,心里只有快乐。虽然天安门广场离这里并不多远,但是这里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一样,没有游行的队伍,没有各种旗帜和标语,没有那些号召为民主奋斗的广播和那些从各种渠道汇集到广场来的令人悲愤的消息。那些都已经成为遥远的人和事了。跟叶子在一起,明把什么都给忘了,他只知道,他的幸福在这里。

叶子把轮椅推到了一个树荫下的凳子边,坐了下来,把明的轮椅拉到身边。明从轮椅上伸过手来,攥住她的手。叶子知道,这里都是她的熟人,别的护士看见了一定会说她的闲话,或者认为她在工作时间跟病人谈恋爱,但是她不怕。谁爱说什么说什么,她跟他在一起很幸福,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别人说什么她也不管了。

“阳光这么好,你闭眼休息一会儿吧,”明说,“一晚上没睡,肯定困了。”叶子说:“真的没事儿,我们这里护士值夜班是经常的,像我们这样的实习护士,更是得经常值夜班。”叶子给明讲起实习护士的辛苦,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往往都是安排给实习护士做,她们是在医院里的最低一层,还有一些病人也爱拿他们撒气。高干病房的人的脾气就是更大,他们那些病人,连院长都不敢得罪他们,有的人还对护士们口头调戏和动手动脚。护士们把委屈讲给护士长听,护士长也没办法,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安排受骚扰的护士去别的病房。“哪个医院都是这样。”叶子说。“谁家里都希望家里有个人做护士,有病时好有个照应和到医院好走后门,可是谁知道我们这一行的难处呢?不说这些了,给我讲讲你吧,你在学校除了学习干什么呢?”明笑笑说:“还是学习啊,学习总是没个完,要不然大家都喜欢罢课呢。”叶子说:“我不信,总要有业余时间,不会是光学习吧。”明说:“那倒是,学校里老放电影什么的,还有不少讲座可以去听,还有那些歌手什么的有时也到学校演唱,摇滚乐什么的。”叶子问:“你最喜欢那个歌手?”明说:“崔健。”叶子说:“没听过他的歌。你给我唱一个,让我听听。”明说:“好吧。不过这里没有吉他伴奏,我的嗓子也不好,要是唱的不好你不要赖崔健。”叶子说:“听说他的演唱会很轰动一时呢—你快学一首我听听。”明就把手在胸前比划成一个弹吉他的姿势,沉下嗓子学着崔健的调子唱:

我总是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是你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是你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明的嗓子还有些沙哑,缺乏底气,唱的歌走了不少调子,听着像是干嚎歌词。叶子笑着说:“就这样啊,一点儿都不好听,不爱听。”明说:“那没有办法了,没有伴奏,天王巨星也只能唱到这个样子。”叶子说:“亏你会说,还天王巨星呢,这个样子的天王巨星演唱会倒找给我钱也不去听。”

两个人在院子里坐着聊了一会儿,叶子看了一下表,说:“我得回家一趟去了,要不我爸不放心。”明说:“好吧,你赶紧回去吧。”叶子说:“你需要什么,我明天早上从家里跟你带来。”明说:“不用什么了,我身上还带有一些钱,需要什么我自己会去出去买。”叶子说,“这个医院里卖的东西都特别宰人,你千万别在这里买,你要什么我出去给你买,要便宜好多。”明想了想,说:“那好,麻烦你给我买一身换洗衣服来。”说着,明从身上掏出一些钱来给叶子,叶子放在兜里。两个人又恋恋不舍的聊了一会儿,叶子推着明回病房,把明安置好了,叶子赶紧匆匆的回家去了。

二十二。

叶子再来到明的病房的时候,给明带来了一身新衣服,一些水果和吃的,还有几本书。明谢过了叶子,把衣服放在病床的衣橱里,打开书,看了一眼是一本外国诗歌,一本欧亨利小说集,和一本法国短篇小说集,忙说:“太好了,都是我喜欢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类的书?”叶子说:“我哪里知道你喜欢什么书,我是问书店的人,他们说这几本是畅销书。你订了午饭了吗?”明说:“刚才一个护士来问,说中午有西红柿炒鸡蛋和肉炒蒜苗,我已经订了。”叶子说:“那就好。我现在得先去值班室,今天是我的白班,需要去各个病房去发药和查房。等我一有功夫就过来。”明说:“你去好了,有这几本书够我看的了。”

叶子到护士值班室去换衣服,看到护士长正在那里跟几个护士说话。护士长见到叶子,就把叶子叫过来,说:“今天你的主要任务还是照看明,别的你就去查一次房发一次药好了。”叶子心里高兴,可是嘴头上推却说:“这样不好吧,别人会有意见的。”护士长说:“别人有什么意见?咱们不能上街游行,不能绝食,给那些参加绝食大学生些特殊照顾也不行吗?”叶子说:“那好,谢谢你护士长。”护士长说:“咱们医院里的人给学生搞了一次募捐,募集了几千块,准备一部分教到广场去,一部分留在医院里给在医院的学生买些东西。要是明需要买些什么,你尽管去买,然后拿发票来,我去给你报销。”叶子说:“正好明刚让我帮他买了一件衣服和几本书,你看这些发票行吗?”叶子说着,把发票从身上掏出来,叫给护士长看。护士长说:“行,我一会儿就去把发票交上去,把钱给你领回来。你先跟着去查房发药去吧。”

叶子跟着别的护士一起去挨个查房和发药,等回来的时候,护士长把一些钱给她,说:“已经给你把钱领回来了,你点一点,看对不对。”叶子拿过钱,点了一下,说:“钱数对。”。护士长说:“今天没你的事儿了,你就去好好陪陪明。需要给他买什么,你就先买了,回来到我这里报销。”叶子谢过了护士长,就拿着钱去明的病房。

明正在病房里半躺在病床上看叶子给他带来的书,太阳从窗户里照进来,晒的屋里暖洋洋的。叶子走进来,叫了明一声,明抬起头来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看到明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脸也没那么苍白了,也有精神了。明拍拍床,请她坐边上。她本想坐在病床上,想想不好,就拉了一个圆凳子,坐到明的病床前,跟明面对面坐着。她先把钱掏出来给明,告诉他医院捐款的事儿。明怕她自己掏钱,就推回去说:“这些钱先放在你那里,以后你要买什么就先从里面拿。”叶子说:“不用,需要的时候再找你。”然后硬把钱塞到明的兜里。

叶子问明:“今天外面天气也好,你还想出去看看吗?”明说:“那当然好。”叶子就把轮椅拿来打开,明忙说:“不用了,我今天已经好了,可以自己走了。”说着,下床来走几步着给叶子看。叶子看明走道儿还是有些吃力,就说:“你看你看,走道还是不稳,还是坐轮椅吧,明天就不推你了。”明拗不过叶子,只好坐到轮椅上。叶子把明床上摊开的书拿过来递给明,说:“你也别闲着,我推着你走,你给我念书。 今天我推你远一些,这里离陶然亭公园不远,我推你到那里去玩。”

叶子推着明从医院后门走出,顺着路边的林荫道抄近路往陶然亭公园的方向走去。白天路上的人不多,他们顺着街道慢慢的走着,街边有个卖馄饨大爷的看见他们走过,说:“来碗馄饨不?”叶子停下来,问明:“你想喝碗馄饨吗?”明说:“来一碗吧,最近绝食绝的,看什么都想吃。”叶子就跟卖馄饨的说要两碗。卖馄饨的给他们盛了两碗,放在路边的一个小桌子上。叶子扶着明从轮椅上下来,坐在桌子旁。卖馄饨的问:“你们是学生吗?”叶子说:“他是绝食的学生,饿晕了被送到医院来。我不是,我是医院里的护士。”卖馄饨的一听说是绝食学生,就说:“绝食的学生,了不起,你们跟政府的事儿,大爷我闭了眼睛不用看,也知道是学生对,也得支持学生。你们连命都不要了,大爷没法支持你们别的,送你两碗馄饨,不收你的钱了。”明说:“那不行。”他把钱递给大爷,大爷死活不要馄饨钱。明只好谢过了大爷,心里觉得热呼呼的。明往馄饨里加了很多辣椒,叶子说:“你这么能吃辣的啊?”明说:“你没见我小的时候呢,拿辣萝卜干当饭吃,从小到大吃的北京辣菜和辣萝卜干有一大缸了。”叶子说:“那你毕业以后到六必居去工作好了,守着辣菜坛子,不怕你吃不够,就怕你吃烦了。”

他们吃完了馄饨,谢过了卖馄饨的大爷,接着向陶然亭方向走去,不多久就进到了公园里。叶子推着明在公园的树荫里走,明给叶子念书。明正好翻到一首诗,就念道:
“森林叶黄,林中岔路各奔往,
我一人独行,无限惆怅,
不能把两条路同时造访。
良久伫立,我朝第一条路眺望,
路转处惟见林森草长。

我再把另一条路探望,
一样美丽,一样坦荡,
但或许更令人向往。
虽然两条路都曾有行人过往,
但这条路芳草萋萋,更少人踏荒。

那天早晨落叶满道上,
落叶上尚无脚踩的痕伤,
啊,且将第一条路留待他日寻访!
明知道路穷处又是路,
重返此地怕是痴想。

那以后岁月流逝,日久天长。
有一天长叹一声我要诉讲:
林中两条岔路彷徨,
我选择了行人更少的一条路,
人生从此就全然两样”

叶子听完了,不解的问:“这个人傻啊,为什么他要选择行人更少的一条路呢?难道他不知道,人多的路才会是一条更平坦更好的路吗?”明说:“也许是因为年轻人总是喜欢冒险和与众不同吧。”叶子说:“所以老了要后悔没走那条大多数人走的路吧。”明说:“我不会后悔。”叶子说:“不会后悔什么?”明说:“不会后悔遇见你。”叶子说:“真的吗?等你回到学校就会把我给忘了吧。”

他们顺着陶然亭里面的湖畔边走到了中央岛西北山麓丛林里,看到两幢汉白玉石碑,四周松柏林立,绿草茵茵。他们绕到石碑后面,看到上面写着一段大字碑文: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大字之下,又有几行小字写着:
“君宇,我不能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评梅”

明看着碑文,怔了一怔说:“看来这就是传说之中的高石之墓了。”叶子问:“那个高石?”明说:“是二十年代一个叫高君宇的人和一个才女石评梅的故事。高君宇那时是一个北大学生,跟李大钊张国焘他们一起搞学生运动,据说周恩来和邓颖超就是他帮着给撮合的,后来得病死了。石评梅是一个才女,两个人相恋,高君宇病逝后她不多久也就病死了,悲惨啊。今天不说这个了,咱们往前走吧。”叶子说:“那也好。不喜欢听悲惨的故事,你给我讲个开心的故事吧。”明说:“给你讲个笑话吧,这是绝食的时候听别的学生讲的,说是李鹏掉进河里,他的警卫立即把他救上来,李鹏为了感谢警卫,说警卫可以许一个愿,他要让警卫的愿望实现。警卫说:‘那就求你保守秘密,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救了你,否则个个都会要我的命!’”叶子听了笑着说:“这编笑话的人太挤兑李鹏了。”

叶子推着明走到公园湖边的一个空椅子面前,他们坐到椅子上,看到岸边的杨柳垂在平静的湖面上,远处有几只游船在上面,水面上太阳的反光,照出一片一片的跳跃的亮点儿来。叶子把手挽住明的胳膊,头靠在明的肩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的依偎着名。明觉得肩膀火热火热的,一种甜蜜的感觉从心中升起。明握住叶子的手,让她听他的加快的心跳。叶子端详着他仍然有些苍白的面颊,说:“这里真美啊,我都不想离开这里了,要是时间能够凝固,静止在这一刻就好了。”明说:“我爱你,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也不会一个人活下去。”叶子说:“快别说这死啊活的话了,乌鸦嘴,我不会死,你也不许死。”明说:“那么我们就都不死,好好活着。”叶子说:“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许再去绝食了。”明笑了笑,说:“以后要吃成一个大胖子,看你烦不妨。”叶子笑着轻轻锤了明一下:“讨厌。”然后把明的胳膊拉得更紧了,靠着自己的身体。明觉得浑身发热,他的胳膊能够感觉到叶子的柔软的乳房,他一动不敢动,只是握着叶子的手,觉得叶子的手心里汗津津的。他看着叶子,叶子的脸靠在他的胳膊上,他看到叶子的乌黑的头发,和美丽光滑的脖颈,忍不住轻轻吻了一下叶子的头发。叶子把脸扬起来,闭上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像刷子一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薄薄的嘴唇在微微张着。明在叶子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叶子害羞的低下了头,把脸埋在明的胳膊里。

他们就这样依偎在长椅上,谁也没有说什么。空气好像凝固住了。一只小船从他们面前划过,船上一对情侣在低声呢喃着什么,浆在水面上划出的一道道涟漪,波纹越来越大,在水面慢慢消失。不知过了多久,叶子抬起头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明说:“好吧。”他们恋恋不舍的分开拉着的手,叶子站起身来,把衣服抚平,然后扶着明坐上轮椅,向公园门口走去。

叶子刚推着明出了公园门口,忽然听到天空传来一阵轰鸣声。明和叶子抬头一看,只见几架绿色军用直升飞机由远而近的飞来,他们和路上的行人都觉得很好奇,北京市区里几乎从没有看见直升飞机飞过。他们仰着头,拿手遮着太阳往天上看,只见那几架直升飞机轰鸣着在他们头顶上低空飞过,一些传单如雪片般从直升飞机上撒下来。地面上的人群乱作一团纷纷争抢传单看,一边看一边议论纷纷,有的人冲着远去的直升机挥拳头。叶子和明过去,要了一份传单过来,只见上面印的是《李鹏总理在首都党政军干部大会上的讲话》,里面说:

“现在愈来愈清楚地看到,极少数极少数的人要通过动乱达到他们的政治目的,这就是否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他们公开打出否定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口号,目的就是要取得肆无忌惮地反对四项基本原则的绝对自由。他们散布了大量谣言,攻击、诬蔑、漫骂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现在已经集中地把矛头指向为我们改革、开放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的邓小平同志,其目的就是要从组织上颠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推翻经过人民代表大会依法产生的人民政府,彻底否定人民民主专政;他们四处煽风点火,秘密串联,鼓动成立各种非法组织,强迫党和政府承认,就是要为他们在中国建立反对派、反对党打下基础。如果他们的目的得逞,什么改革开放什么民主法制,什么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都将成为泡影,中国将出现一次历史的倒退。一个很有前途的中国,会变成没有希望没有前途的中国。”

明读了传单,心情沉重了起来,果然广场上的关于政府要调动军队进京戒严的传闻是真的了。叶子和明正在看着街上的人群在讨论传单,就见一队学生纠察队来到街口,说军队的坦克已经到了北京城的边上,招呼街上的市民帮忙把几辆公共汽车推到路口,把路口堵上。明问一个从身边经过的学生纠察队员:“广场上的绝食的同学们怎么样了?”纠察队员说:“绝食停止了。前两天我们曾经很绝望,有一些同学甚至开始绝水,后来赵紫阳到广场看了学生一次,说他来晚了。有消息说他已经下台了。然后就是李鹏宣布戒严,广场绝食团听到戒严的消息后就宣布停止绝食。现在北京城区四处都是军队的坦克和卡车,目前军队暂时被堵在了城区四周,但是有消息说今天晚上军队就会冲进来,我们正在动员市民们上街和我们一起堵住军队。这次学运现在是真正到了生死关头了,军队进来就会把所有学生领袖抓走,血腥镇压这次学运。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需要每一个人都站出来反对戒严。同学,如果你还有力气,请你和我们一起去堵住军队吧。”

叶子看了明一眼,只见明也正看着她。她知道,明心里在纠结着是留在医院还是跟学生们一起去堵住军队。果然,明沉默着半天没有说话,最后好像已经下了决心一样的跟她轻声说:“我要回北大了。”

叶子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她知道,她又要失去明了。她知道她拦不住明,心里直后悔带他到公园来。如果他们在医院不出来,如果明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没有看到堵军车,明也许就会在医院里跟她在一起了。命运把明带到了她的身边,难道命运又要让她失去明吗?难道她的命就是永远这么坎坷吗?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低着头推着轮椅往医院走,脚步放的很慢很慢。来的时候她觉得这条路太长,现在她觉得这条路太短,她希望这条路能够长得没有头,好让她和明永远在一起走。她觉得她的心要碎了。

二十三。

叶子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的父亲已经吃完饭,正在看电视新闻。新闻里的播音员正在面容严肃的播出《国务院关于在北京市部分地区实行戒严的命令》:
“鉴于北京市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动乱,破坏了社会安定,破坏了人民的正常生活和社会秩序,为了坚决制止动乱,维护北京市的社会安宁,保障公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保障公共财产不受侵犯,保障中央国家机关和北京市政府正常执行公务,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89条第16项的规定,国务院决定:自1989年5月20日10时起在北京市部分地区实行戒严,由北京市人民政府组织实施,并根据实际需要采取具体戒严措施。”

叶子低着头,叫了一声“爸”,就闷头坐在沙发上。她的父亲问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吗?”叶子说:“吃了,在外面吃的。”她的父亲看着她沉郁的面孔,问她:“怎么了,哪里不高兴了?”叶子说:“爸爸,我爱上一个人了。”父亲问:“是谁啊?”叶子说:“一个大学生。北大的。您也见过他。记得我们过去在圆明园散步时碰到的那个常常在公园里看书的那个大学生吗?就是他。他叫明。他参加了绝食,昏倒后被送到我们医院来,住在我们那里的一个病房里。”父亲说:“是他啊,他好像是一个很单纯的学生。”叶子说:“是啊,他是一个不错的人。就是书生气比较足。”父亲说:“最好劝他不要再跟着游行什么的了,你看,现在军队也来了,坦克也来了,学生们赤手空拳,哪里是对手。现在的局面,要是没有一方让步,最后政府必然要采取强硬手段来打开僵局,那个时候,倒霉的只能是学生和无辜市民。”叶子郁闷的说:“
我哪里劝得了他。他一听说军队戒严,就不顾身体,赶紧回北大了。“父亲说:“傻啊,这种时候在医院养病多好啊。”叶子说:“我也是这么觉得,可是我劝不住他。听说军队要进到天安门广场来清场,学生和市民们在各处设置了路障堵军队。您说,军队最后会开枪吗?”父亲长叹了一口气说:“很难说,要看最后政府有没有别的办法控制局势了。它要是没有别的办法,就只好让军队开枪镇压,那时候,子弹可是不认人,谁赶上谁倒霉。”

父亲站起身来去倒茶,叶子问:“您有没有出去看一看?听说好多人见到了军队的坦克。” 父亲倒了一杯茶,沉默了一会儿说:“去了。我到南边去看了看,看到有很多的坦克被阻在路上,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坦克顶上说,士兵们,我是南京军区的一个中校,你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是人民把你们养大,你们的炮口不是用来对着人民的。还有一个女学生也对着士兵们讲,人民的子弟兵们,你们也有兄弟姐妹,你们忍心把枪口对着他们吗?那些士兵们都不说话,只是听。” 他又看了一眼叶子说:“我也就是去看这么一次,以后也不会去看了。你可不能去拦军车。你下了班就回家,千万不要去天安门广场。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次政府是要动真格的了,你别看现在市民在游行支持学生,等明天军队把学生们都抓起来,把学运镇压了,那些今天游行支持学生的人就会转过来表态支持政府了,鲁迅说了,中国人就是好看热闹,在边上起哄架秧子的多,真打起来,都是一哄而散。听爸一句话,好好在家里呆着,活着比什么都好。”

叶子点点头,没说话,她理解父亲的担心,哪个父母不担心自己的儿女,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不管怎样,能够好好的活着。

以后几天,明一直没有消息。每天都有传言说军队要晚上进来清场,但是军队终究没有进来。在叶子医院里养病的那些绝食学生都离开医院回各个学校去了。护士们没事儿的时候,就聚在值班室闲聊最近的见闻,有个护士说:“我上班来的路上,正好在路上看见一个搞笑游行,一些大学生边游行边高喊‘贪污光荣’,‘腐败有理’,‘跟著李鹏走,每人九块九’,笑死人了。”另一个护士说:“我听了一个笑话,说是水灾了,眼看洪水堵不住了,解放军都跳下去用身体堵洪水,也堵不住,这时李鹏跳下去,一个人就把洪水给堵住了。”大家都面面相觑,谁也没听懂,都说:“这有什么可笑的?”说笑话的那个护士说:“哎呀,你们怎么这么笨啊,这说明李鹏是最大的草包啊。”大家这才一恍然大悟,都笑了起来。叶子说:“这么说我们也可以下去堵洪水了。”大家听了又笑。护士长正色道:“这类笑话,以后不许在班上讲,你们这里说说无所谓,但是让别人听到了给报告到上面,有你们哭的时候。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大家听了,各自散了去干活。

叶子收拾病房的时候,意外的在明呆过的那个病房的的壁橱里拾到一本书,是她以前买给明的。叶子看着这本书,上面有明读书时窩过的角,她看到后心里难受,要不是在房里还有别的护士,她真忍不住想大哭一场。

晚上睡觉的时候,叶子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跟明坐在一个小船上在一个湖上划船,湖上的雾气很大,突然从湖里钻出一个怪龙,把明从船上叼到水里了去。她吓醒了,再也忍不住,就拿枕头堵着嘴悄声哭了起来,眼泪打湿了枕头。她有一种预感,她再也见不到明了。

二十四。

1989年6月2号是一个闷热的星期五。因为传言说军队这两天又要清场,北大校园里面笼罩着一股焦躁和不安的气氛。这天晚上,明的姥爷派他的秘书乔装来到北大,在一间由学生宿舍改成的北大学生纠察队办公的地方找到了明。自从医院回到北大之后,明原来在北大社团里的几个朋友把明拉去负责北大学生纠察队的组织和后勤工作,明就睡到了这间学生宿舍兼学生纠察队办公的屋里。这几天,各种小道消息风传政府要派军队不惜一切代价开进天安门广场,各个地方都需要纠察队去维持秩序,明忙的手忙脚乱,几天没有睡觉。凡是有需要纠察队的地方,不论白天黑夜,都会把要求汇总到明这里来。他不断的在北大校园广播站里呼吁学生们加入纠察队,然后把自愿加入纠察队的学生编成十几个人一个小队,发给他们臂章旗帜和宣传品,指定队长,讲好注意事项,鼓励他们几句,然后把纠察队一批一批派到需要他们的地方。

此时明坐在一个小桌子前在写东西,宿舍的门开着,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姥爷的秘书匆匆从门外进来,叫了一声:“明!”明抬起头,看到秘书,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秘书说:“你姥爷让我无论如何找到你,让你回家。”明笑着说:“回家?他早就把我赶出家门,断绝关系了。”秘书说:“你跟老爷子制什么气啊?你姥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谁敢违背他的话?也就是你敢顶他。话说回来,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他孙子,他不能不管你。你跟我回去。”明说:“我不去。我这里很忙,你走吧。”秘书小声说:“你姥爷不让我跟你讲为什么。但是我给你透个底儿,明天真的要出事。赶紧收拾一下东西,跟我回去。”明大声说:“你是说军队明天要开枪镇压了,是不是?”秘书还是小声说:“我不能告诉你。”明笑了一下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现在小道消息都成大道消息了。”秘书说:“你知道就好,赶紧跟我走吧。”明说:“你自己走吧,我不跟你走。”秘书顿脚说:“哎呀,你可真够拧的。”

秘书看看房间里没人,就压低嗓门说:“跟你说吧,军队接到死命令,明天要不惜一切代价按时清场。不听从命令的,要军法从事。什么叫不惜一切代价你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就是可以采取任何措施,包括开枪。你赶紧跟我走吧。”明说:“这种狼来了的消息已经传了好几次了,军队想进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一次不都是让市民和学生给挡住了吗?”秘书说:“哎呀,你不知道,这次不一样。过去军队没有接到过不惜一切代价的死命令,谁也不敢开枪。这次是要玩真的了。”秘书说着,过来想拽明走。明喊了一声:“小东!”小东带着两个纠察队员进来,揪住秘书。秘书只好松开明。明说:“你还是自己走吧。免得他们把你送出去。”秘书只好悻悻的说:“好,好,我自己走,免送。”自己从门口走出去。

小东在绝食的时候跟几个北大学生在一起成了铁哥们,绝食结束后,小东没什么事情可作,就跟着那几个北大绝食学生住到校园里的学生宿舍来了。因为最近有一些学生回家去了,宿舍里有很多空床。他见到了明,就主动要求到明这里来帮忙。明正忙不过来需要人手之际,赶上跟小东在绝食的时候认识,而且觉得小东也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就让小东帮他分管纠察队的后勤。

秘书走后,明想了想,觉得自从学潮以来,姥爷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也没有派人来看过他,这次派秘书专门来拉他回去,想必秘书说的是真的。看样子,这次是狼真的来了。他赶紧给校园广播站写了一个稿子,派人送到广播站去。不多一会儿,他就听到窗外的校园广播站喇叭里播放了他的通知:“同学们,现在北京的局势越来越紧张。有消息说,军队可能要冲进天安门广场清场。中国的民主运动现在正在处于一个生死存亡的时刻,我们现在需要纠察队员到各个主要路口去设置路障,阻拦军队和动员市民们一起保护广场,有自愿参加纠察队的同学,请过半个小时到28楼门前集合。”

他给叶子的医院打了个电话,医院接电话的一个护士说,今天晚上叶子不上班,她是明天的白班。明不知道叶子家里的电话,也不知道叶子家在什么地方。明想,明天是最为关键的一天,他未必有时间能去找叶子了。如果姥爷秘书说的是真的,那么,会有血腥的场面出现,纠察队的人必须站到第一线保护同学,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他觉得,除了叶子,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想到此,他拿出纸来,给叶子写了一封信,在信封上写了叶子的名字和医院的地址,然后把他的日记拿出来,装在一个包里,和信放在桌子边上。

小东进来拿一些宣传品的时候,明把小东叫住,跟小东说:“今天和明天是关键的两天,广场更需要人。一会儿你带一些传单去28楼,那里有会有一些自愿参加纠察队的同学在那里,你带他们到广场去,让他们听从广场指挥部的指挥。”小东说“好,我这就去。”明把包好的日记和信交给小东,说:“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劳驾你明天把这个包送到xx医院去,把它交给那里值班的一个护士,名字和地址在信封上,她应该白天值班。我明天白天可能离不开这里,只有到晚上才能去广场。”小东没看就把心和包塞到一个书包里,笑着问:“这个医院我熟。你跟那里的护士认识?你女朋友在那里啊?”明点点头。小东说:“那没问题,我保证给你送到。”说完背着书包出去了。

二十五。

小东跟十几个学生纠察队员骑车骑到六部口的时候,看到路中间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一些人围着面包车在议论什么。小东把和纠察队员们把车停放到墙角下面,分开人群走进去,里面把着车门的两个学生看见小东和他身边的纠察队员,高兴的说:“你们终于来了。”小东问:“这里怎么了?”学生说:“刚才这辆面包车过来,我们让它停下检查,发现里面有武器和钢盔。”小东问:“车上的人呢?”学生说:“有几个跑了,还有一个已经送到广场指挥部去了。”小东把头钻进车里面看了一眼,果然看到里面有步枪和钢盔。小东说:“好,我们要看好这辆车,不要让别人把里面的枪拿走。”小东招呼纠察队员把车围住,然后进到车里面,把里面的几只枪和几个钢盔搬到车顶展览,让周围的市民看。

小东从小就喜欢玩具枪,长了这么从来没有见过真枪,这次见到真枪就感到很激动。人群中有个人喊:“戴上钢盔,拿上枪,让我们照张相。”小东听了,就和几个纠察队员爬到面包车顶上,把钢盔戴在脑袋上,手里拿着枪,站起来让底下人照相。小东觉得自己头戴钢盔,手里拿枪的姿势很威武。他在车顶上走着,摆出不同的姿势让底下的人照相,只顾了高兴,一点儿也没想底下那些让他拿枪照相的人,是不是有便衣在里面,这些照片将来会被用作什么用途,会给他带来什么祸。车底下的人越聚越多,都过来看小东他们扛着枪在车顶上走。小东他们走累了,就坐在车顶上休息。他从兜里拿出烟卷来分给大家抽,纠察队员们把枪放在怀里,点上烟,自由自在的在车顶上抽烟。

天慢慢亮了,太阳升起来了,街上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不断的有人来给他们喝彩和照相,还有一个人拿着摄像机对着他们照。小东和纠察队员们得意洋洋的叼着烟,戴着钢盔,时不时把枪举起来,让大家看。小东在车顶上呆了几个小时,突然想起来明让他把一包东西送到xx医院的事儿,就把钢盔摘下来,把枪放在车顶上,跟别的纠察队员打声招呼,说:“我要去办点儿事,一会儿回来。你们在这里呆着,一定要保护好枪支,等着广场指挥部来人处理。”一个纠察队员说:“你去吧,有我们在这里,你放心好了。”小东就跳下车,走到墙角处找到自己的自行车,向医院方向骑去。

小东骑到医院门口,把车存上,一边往医院里面走,一边拿出信来看收信人。他一看收信人写的是叶子,心里一沉:怎么会是她?难道,难道她是明的女朋友?他把明给他的包打开,看到里面是一本日记,用橡皮筋捆着。他脚步慢了下来,犹豫着,是不是把信和日记交给叶子。叶子是他最喜欢的人,为了她,他才改邪归正,决心重新做人,可是,可是,难道她爱上了别人了吗?小东不敢想。

小东正在左思右想,不知不觉已经跨进了病房区,听到有一个人叫他:“小东!”他扭头一看,叶子正从过道向他走过来。他赶紧把手里的信和包藏到背后。叶子走到小东身边,欣喜的说:“你怎么来了?” 她把小东带到一个楼道僻静的拐角处,问小东:“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你绝食完后上哪里去了,也不来看我?”小东说:“特别忙。绝食完后就一直跟广场上的大学生们混,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儿。”叶子问:“你帮他们做什么啊?”小东说:“主要是跑跑腿,这个我在行。我给他们做后勤,印传单啊,印袖章,给学生们安排帐篷,吃住什么的。后来我就到北大去,给学生纠察队做事。”叶子羡慕的看着小东说:“你真行啊。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小东不好意思起来,说:“我也就是瞎忙,其实没做什么。你最近挺好吧?”叶子说:“很好啊。你今天是来找我吗?有什么事情吗?”小东连忙说:“没有,没有事情,就是来看看你。”叶子说:“不对吧,看你这么鬼鬼祟祟的,肯定是有什么事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让我看看。”小东一看隐瞒不过去了,只好把信和包从身后拿出来,说:“明—你认识明吧—他让我来给你送一封信和一个包。”说着,把信和包递给叶子。叶子接过东西,说:“你怎么认识明啊?”小东说:“绝食的时候认识的,后来我在北大帮他做事。”叶子说:“他怎么不自己来?”小东说:“你可不知道,明可忙了,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的觉,他负责纠察队的事儿,现在天天有消息说军队要清场,各处都需要纠察队,明根本没功夫闲下来。”叶子失望的说了一声:“---哦”,就不再说话。小东说:“东西我交给你了,我要回广场上去了,那边还有些事儿,过两天我再来找你。”叶子说:“好吧,那你先去忙吧,我也要回值班室了。”小东跟叶子道了别,出了院门骑上自行车,往广场方向骑去。

二十六。

傍晚的时候,天气还是很闷热,北大校园里还是笼罩在一片不安的气氛中,广播站中不断播放最新的小道消息。一间学生宿舍里,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上一个双肩背的挎包,里面有毛巾,水瓶,急救药品和一些传单。他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上面写着6月3日星期六。

小赵刚才来过,跟他说:“哥们儿,这次要来真的了,王丹吾尔开希他们都准备流亡了。高自联给主要成员发了逃亡费,让他们转入地下,用到外地去开展学运的名义,逃出北京。你也别在这里了,赶紧把文件什么的给烧了,准备溜吧。”明说:“溜能溜到哪里去呢?我哪里也不去,就去广场。”小赵说:“你别犯傻了,别人都跑了,你给他们顶什么雷啊,绝对可靠的内部消息说今天晚上哪只军队不按时到达广场,军法从事。军队下了死命令,谁敢不服从军令啊?像三十八军军长那样敢抗命的军队里有几个啊?你还真以为学生能挡得住军队啊?”明说:“倒没这么觉得,不过,愿意走的走,愿意溜的溜,愿意留下来的留下来,我不能让我组织的那些纠察队在街上丧命,而我自己溜走,谁的生命也不比谁贱。”小赵摇了摇头,见劝不动明,就说了声:“俗话说,危城不居,我要离开北京了,不想冤死在这里。哥们儿,好自为之吧,你要是死了,以后哥们儿每年给你去上坟。”说完跟明拥抱了一下,走了。

明来到了一所宿舍楼前,那里他最后召集的一队学生纠察队正在等着他,准备出发。他让人从街上拦的一辆卡车停在路边,准备把他们送到城里。他向着纠察队员自我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给学生们每人发了一个纠察队袖章和一摞传单,说:“同学们,今天晚上可能会比较危险。有消息说,军队今天晚上接到死命令,他们有可能动用催泪弹,橡皮子弹,甚至真正的子弹。真正考验我们是不是能为中国的民主事业献身的时候到了。我们的任务是增援木樨地桥头的学生和市民,那里是阻挡军队进城的第一道防线。每个人都带好防催泪弹的毛巾和急救药品没有?”学生们说:“带好了。”明说:“那好,上车出发吧。”纠察队员们爬上卡车。明坐上卡车驾驶座旁的副座,卡车向着城里飞驰而去。

载着明和纠察队员的卡车驶过一些设置了路障和检查站的路口。在几个重要路口,一些学生在盘查每一辆过往车辆。明看到在他们卡车前面行驶的一辆小汽车在一个路口被拦住,一个学生示意让司机把车窗摇下,说:“对不起,我们要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军队的车。”司机说:“您看我这车,像是军队的车吗?”学生说:“那可保不准儿,现在有消息说军队在化妆进城。”边说着,那个学生把脑袋贴近窗户看了看,然后退后挥手放行。司机举手打了一个V字手势,向学生致意,然后小汽车就开走了。那些学生看见明的卡车上都是带着袖章的纠察队,就打个手势直接放他们过去了。

二十七。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叶子在盼望着快点儿下班。她们护士是两班倒,白班是早九点到晚九点,夜班是晚九点到早九点,她还要再等一个多小时才能下班。早上出门的时候,父亲一再叮嘱她,要她一下班就回家,中间又给她打过电话。她答应了父亲,但是后来遇到了小东,又读了明的信,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从兜里把明的信掏出来,又读了一边。明给她信上写着短短几句话:“亲爱的叶子。听说今天晚上军队要占领天安门广场。我已经决定到天安门广场去和同学们在一起。我早已想过了,人总有一死,为了理想而死是值得的。如果我今天夜里出了什么事情,请你不要伤心,我在天堂里也是一样的爱你。我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送你,只有一本记述心情的日记,给你留作纪念吧。明。”

她忙了一天,现在好容易清净了一些下来。她想起明托小东给她的日记,就拿着日记,走到楼道尽头挨着窗户的僻静的地方悄悄打开来看。

她翻开一页,看见上面写着:

“今天在圆明园又见到了那个女孩,她是多么的美丽和清纯,太可爱了。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只要看到她,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快乐。我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爱如潮水,因为不论走到哪里,头脑里都是她,想的都是她,早上睁开眼想到的是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想到的是她,白天上课的时候走神想的也是她。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可能要等到下一个周末了。一个星期是多么的漫长。我恨不能明天就是星期六,好让我能够飞到她的身边。”

她又翻了一页,只见上面写道:
“明天就要去绝食了。今天下午骑车去了圆明园,明明知道她不会再那里,可是还是去了,在那个她经常坐着的长椅上做了一会儿。我太留恋这里了,这里有她的足迹。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在椅子背上用笔写下了一行字:‘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明天我要去参加绝食抗议。再见了,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孩。’不知道她会不会有机会看到。”

她再翻了一页,看到上面写着:
“叶子,我爱你,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也不会一个人活下去。没有你,我的生命的一切都是黯淡和死寂的。”

她看着看着,眼睛湿润了。她听到楼道里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护士长,正在找她回值班室有事儿,她赶紧跟护士长回到了值班室。值班室里,几个护士正在围在一起看电视新闻。新闻上的电视播音员正在神情严肃的说:
“。。。现在播放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紧急通告。全体市民要提高警惕,从现在起,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广大职工要坚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以身试法,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

护士长说:“这回军队看样子要动真的了,今天晚上肯定要开枪死人。”叶子忍不住失声说:“他去广场了。”护士长说:“谁啊?哦,那个大学生啊。他昨天晚上打电话找你来的,我跟他说你今天上白班。”叶子说:“不会死很多人吧?”护士长说:“那说不好,要看学生们和军队怎么对抗了。一旦军队开枪了,打死一个也是死了人,打死十个也是死了人,谁能拦得住他们呢?”叶子说:“那他在广场里,要是军队把广场里的人都杀了怎么办?”护士长说:“不至于吧。不过,还是最好把他拉回来,不要在那里呆着为好,到时枪子儿可不长眼,不定打着谁呢。”叶子问:“怎么找他呢?广场上那么多人。”护士长着急说:“你先找到他们学校的学生,再打听他,也许有人知道他在那里。你赶紧去吧,别等下班了,我们这里人手够。你要找不到他就赶紧走,千万别在那里呆着。”叶子谢了护士长,赶紧换上衣服,向医院外面跑去。

二十八。

叶子在医院看电视新闻的时候,她的父亲也在家里正在看电视,看到电视播音员说:

“。。。现在再一次播放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紧急通告。从现在起,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

他走到电话机旁,给叶子的医院拨电话,但是电话在占线,怎么也拨不通。他烦躁的站起来,点上一根烟,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沉思。凭他的经验,他知道,今天晚上是凶多吉少,躲避灾祸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呆在家里不出门。但是叶子要到九点才能下班,九点以后不知道街上情况怎样,如果公共汽车停驶,叶子怎么回来呢?想到此,他觉得必须要给叶子打通电话,让叶子留在医院里,不要上街,以免发生意外。

他快步走回到电话机旁,继续打电话。过了一会儿,电话终于拨通了。他让总机给转到叶子所在的护士值班室,听到一个护士接起了电话。他说:“喂,我是叶子的爸爸,我找叶子。”对方说,叶子不在医院里。他问:“她去哪里了?”对方说,叶子去天安门广场找人去了。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还是平静的谢了对方,然后挂上了电话。

“这个不懂事的叶子,今天是一个什么情况,她怎么还跑到天安门去呢?”他看了一下表,已经快九点了。他在屋子里开始来回踱步。怎么办呢?她肯定是去找那个大学生去了。如果她找到了那个大学生,可能就会回来了。可是如果那个大学生不回来呢?她会不会跟那个大学生在一起呆在广场上呢?如果她要是找不到那个大学生,又回不来了呢?现在九点,军队要清场可能也快了,因为晚上大家回去睡觉的时候是清场的最好时机。白天天亮了,光天化日之下,而且人多,就不好清场了。如果去找她,一个不一定能够找到她,另外现在出现在广场上,肯定会被各个路口和广场周围的摄像头录下来,他是有案底的逃犯,便衣警察可能到处都是,保不齐会遇到那个上次在圆明园里认出他来了的那个刑警。可是如果不去找她,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她虽然不是他的亲女儿,但是这么多年来,他对她比亲女儿还关爱,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跟他相依为命的人。他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下,觉得必须要去找她。他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箱子,打开箱子,箱子里面都是现钞。他拿了几摞钱塞在兜里,把箱子放回原处,环顾了一下屋内,然后向门外走去。

他把门撞上,走到街上,街上闷热闷热的,但是人比往日少了许多。他等了一会儿,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广场。”司机说:“不去,那个地方今晚不能去。”他从身上掏出一摞钱,让司机看。司机看了一眼,说:“钱再多也没有命值钱。”他说:“那你就给我拉到离广场最近的地方行吗?在哪里停下,你看着办。”司机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先把钱给我,上车。”他把那一摞钱都递给了司机,然后打开出租车门上车。出租车载着他飞速向长安街开去。

二十九。

长安街和木樨地交界的地方不远,有一座桥,叫三里河桥。明和学生们把3辆104路公共汽车推上桥,横在桥中间,堵塞了桥上的交通。明知道,这是军队由西向东推进广场的必经之地,这座桥的位置最为重要,如果守住了这座桥,西面的军队就无法开进广场,而西面来的军队据传是军队中的主力王牌军第38军和27军。

“军队已经开进到公主坟了,”一个骑车人从西面骑过来呼喊着,“他们用坦克和手持大棒的突击队开路,前面的人快挡不住了,迫切需要支援。”一些人听到骑车人的呼喊,呼啦啦的向西面跑去。纠察队的学生们看着明,像是问明要不要到前面去。明坚定的说:“我们不走,我们要守住这里。公主坟那里地势开阔,易攻难守,远不如这座桥地势险要。只要守住这座桥,就能挡住军队。”

明知道,这里很快就会有一场恶战,令他感到一丝宽慰的是,到目前为止没有听到枪声,他心里希望军队的指挥官和士兵能够有良心,即使上面下令说可以开枪,希望他们也不对学生和市民开枪。明和学生们正在把路上的水泥隔离墩堆在路中间,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的时候,他听到天上想起一阵轰鸣声。他抬头望去,看到几架绿色军用直升飞机由东向西飞来,在他们的桥头盘旋几圈,然后继续向西飞去。明想,大概是军队的高级指挥官巡查来了吧,恶战就要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明看到前面的人群就从公主坟溃散下来。只见一队头戴钢盔手持木棒的身强体壮的士兵突击队在前面开路,后面是坦克,再后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长的军用装甲车和卡车队列,上面满载着手里拿着枪的士兵。士兵突击队训练有素的抡着木棒,走在坦克两边和前面,对于敢在前面阻拦的人抡头便打。他们时不时的往前冲一下,把前面的人群驱散,然后坦克跟上来给他们提供掩护,挡住市民仍来的石子。军队的长龙在突击队和坦克的带领下步步进逼,缓慢的向东面推进。市民们一看就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突击队的对手,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向士兵扔石头,边仍边撤,逐渐撤退到了桥上。

明和学生们已经在桥上严阵以待。最前面是横在路中间的公共汽车和水泥隔离墩子,形成了一道天然障碍,后面是几排学生组成的人墙,再后面是几排年轻市民,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石头,最后面是市民们组成的支援队,给前面的人递石头。桥两边和后面是观战人群,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也有一些市民拿着石头藏在树后准备向军队侧面袭击。

士兵突击队看到了挡在他们前面的公共汽车,和严阵以待的学生们市民们,就停了下来。他们没人敢越过公共汽车冲过来,没有后面的坦克和其他士兵的支持,他们这只突击队再厉害也不敢独自与公共汽车后面的学生和市民的队伍对阵,只要他们越过公共汽车,那些准备好的石头随时都会如雨点儿一般落下来。他们知道,现在他们面对的不再是公主坟的那些乌合之众,而是一只做好准备等待他们的更为强大的堵截队伍。

三十。

叶子在天安门广场到处寻找着明。夜幕已经降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杀的气氛,广场上仍然聚集着不少市民和学生,每个人的面容都很严肃,他们都清醒的知道,今天晚上与别的日子不同,留在广场上的人可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了。广场上的广播站不断的广播着各种消息,中间不断有学生和市民在慷慨激昂的发表演说。叶子从广场一头走到另一头,在广场的帐篷之间走动,哪里也没有明的踪影。叶子打听到了北大学生的帐篷所在地,她走到哪里,看到绝大多数帐篷都已经空了,没有人在里面。

叶子走到纪念碑下,这里被学生纠察队封锁,不让人随便进出。她问一个纠察队员:“我想找一个人,能不能进去找?”纠察队员说:“你找谁?”她说:“北大的一个叫明的学生。”纠察队员指着不远处坐着的一队学生说:“不知道。你到那边去问问。他们也是北大的。”

叶子走到那队北大学生面前,一眼看到小东坐在学生中间。叶子高兴的叫了声:“小东!”小东也叫了起来:“叶子!”叶子问:“你还在这里?我以为你回家去了呢。”小东说:“我从医院回来后,找不到原来的纠察队了,我就到了广场上,跟这里的同学在一起。你怎么不回家,也到这里来了?”叶子说:“我来找明。”叶子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到远处传来几声闷响。叶子有些惊恐的问小东:“这是什么响声?”小东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炮声啊?哎呀,你怎么现在还敢跑到广场上找人啊?赶紧回家吧。”叶子说:“我不回去,我要找到明一起回去。”小东焦急的说:“现在街上很不安全,你懂不懂?广场这么大,长安街这么长,周围这么多路口,明不定在哪里呢,你很难找到他。”叶子说:“不找到他我就不回去。”小东叹了一口气,说:“真希望你是在找我而不是找明。这样吧,我跟你一起去找吧。要是明不在广场上,就一定是在长安街西边的那些路口上,咱们往西单那边走吧。”

叶子说:“好。”小东就从队伍里走出来,带着叶子往广场的西边走。他们快走到广场西边的边缘的时候,天空又传来几声沉闷的响声,小东和叶子同时向远处望去,只见黑色的夜幕上似乎有光在闪了一下。小东说:“咱们要快些走,看样子情况不妙,军队可能要进来了。”叶子点头,他们加快了脚步,一起沿着长安街向西面走去。

三十一。

木樨地三里河桥的西侧,这时已经站满了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的士兵和手拿木棒的士兵突击队。隔着横在桥中央的公共汽车,他们和桥东侧的学生和市民排成的人墙对恃着。双方僵峙着,谁也不敢跨过公共汽车。桥两边的观战的市民们,不断向士兵们高呼“回去,回去”的口号,士兵们却不为所动,越聚越多,一眼望去,桥西头黑压压一片全是绿色的制服和黑魆魆的严肃的面孔。在桥上的路灯照射下,一排排钢盔闪着绿光。在开始的一阵喧闹之后,随后是一阵寂静,军队和学生都没有人说话,好像都在等待什么。突然,一阵马达的轰鸣声响起。一个学生喊了一声:“坦克来了。”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军官在对着士兵们喊些什么,好像在挥着手让士兵们让道。士兵们让开一条通道,一辆坦克沿着通道缓缓开上桥头。

学生和市民们开始骚动起来。明突然意识到,军队是想要让坦克把公共汽车撞毁,好冲过来。明回过身来,大声的对学生纠察队说:“同学们,军队的坦克要把汽车给撞开,请大家听我的指挥,和市民们一起顶住汽车,不能让坦克把它们撞开。”明说完,就飞快地向中间的公共汽车跑去,身手敏捷的爬到公共汽车平坦的顶上。

明站在汽车顶上,他看到庞大的坦克嘎嘎的响着恐怖的声音,向前冲来,离他越来越近。坦克履带压瘪了倒在路上的一辆自行车,气势汹汹无可阻挡的开足了马力向公共汽车撞过来。明大声喊着:“一,二,三,顶!”学生们和市民们听到明的“顶”字,一起向公共汽车涌去,用肩膀和双手顶住公共汽车,后面的人顶住前面的人。坦克撞击公共汽车的巨大冲击力被人群的反方向的冲力抵消了,公共汽车摇晃了几下,没有被坦克撞开。准备跟在坦克后面冲击的士兵们看得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想到学生们和市民们会合力顶住汽车。学生们和市民们却一片欢腾,为挡住了坦克而欢呼:“好!挡住啦!”明站在车顶上挥臂高呼:“人民万岁!”人群跟着明高呼口号:“人民万岁!”明举起胳膊喊:“挡住坦克!”人群跟着喊:“挡住坦克!”明又喊:“人民必胜!”人群一起跟着喊:“人民必胜!”坦克在人们的口号声中退了回去。

人们正在欢呼,忽然见到坦克又加速向公共汽车撞来。明看到坦克的钢铁身躯恶狠狠的向着公共汽车狠命的撞过来,就接着喊:“ 一,二,三,顶!”学生和市民们在明的指挥下又一次一起用肩膀和身体顶住公共汽车。哐当一声,公共汽车的一侧车皮被坦克撞瘪了,汽车在巨大的冲击力和反冲击力的合击下摇晃起来,明在车顶站立不稳,被摔了下来,掉在地面上的人身上,被地面上的人接住。坦克这一次又没有能够撞开汽车,只好退回去了。学生们和市民们又一次热烈欢呼和鼓掌。一个纠察队员扶起明,问:“明,你没事吧?”明站起来,说:“没事儿。没摔着。”他反身待要再爬到车顶上去,这时看到另外一个青年学生已经爬了上去代替他指挥,就没有再往上爬。

人们的欢呼声还没有完,明听到坦克的马达声又一次响起,看到坦克又一次凶狠的向车墙撞过来。在车顶上的学生的指挥下,学生和市民们像以前一样顶住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像以前一样经受住了坦克的撞击,仍然横在马路中间,没有被撞翻。坦克不得已向后退去了,学生们和市民们情绪激昂,再一次鼓掌和欢呼,而士兵们却脸上显现出沮丧的神情。面对这些赤手空拳的学生和市民,坦克和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却无法前进。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时间在一分一分的流过去,他们离天安门广场还很远,如果他们被阻在这里,今天晚上他们无论如何是到达不了天安门广场了。几架直升飞机飞过来,在士兵们的长龙顶上打圈,像是在下达死命令:他们 必须在午夜之前到达天安门广场。

在桥头的灯光照射下,明看到一个军官走向前,向士兵们呼喊着什么,然后向前挥手。空气好像突然一下寂静下来。随着一声刺耳的响声,一团黄色的催泪瓦斯烟雾在人群中腾起。人群惊呆了。士兵们开始往人群中仍催泪瓦斯,几颗催泪瓦斯弹越过车墙落在人群中爆炸,更多的黄色烟雾升起,随着烟雾的漫延,人们开始咳嗽着四处躲开黄色烟雾,学生们和市民们组成的人墙开始乱了阵脚,恐慌的情绪笼罩着人群。一颗催泪瓦斯在明的身边爆炸,黄色的浓重的烟雾把明笼罩了起来,呛人的瓦斯气体冲进了明的肺里,他感觉口干舌燥,使劲儿咳嗽起来。


三十二。

出租车司机把叶子的父亲拉到离长安街不远的地方就停住了。叶子的父亲从车上走下来,向前走去。他看到街道上的人比往日要稀少很多。他想,大概是听到了广播和电视里的不让人们上街的消息,不少人家都关上了门,不敢出来了。要不是因为要找叶子,他也不会今天晚上冒险出来。他心里想,叶子啊叶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知道爸爸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要是死了,爸爸还怎么活呢?

叶子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是在深圳遇到叶子的母亲的。他记得,那是一个晚上,他在餐馆吃完饭,手里提着一盒饭馆打包的饭菜回家时,遇到了正坐在马路边乞讨的那个蓬头散发的女人。他把手里的饭菜给了她,她就拿着饭盒喊着:“叶子,叶子,妈妈给你带好吃的来了”,顺着街道往前走。旁边的一个看车的老大爷告诉他,那是一个疯女人,她的女儿叫叶子,两岁时让人贩子给拐走了,她为了找她的女儿也急疯了。他听了之后,就拦住了那个疯女人,说他能帮她找到她的女儿,哄着她把她送到了医院去治病。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帮她寻找叶子,最后终于在一户农民家找到了叶子。当他把叶子带回来的时候,叶子的母亲已经病重去世了,而等待他的是那个不讲情面的刑警,把他因为对海关行贿和走私货物给抓了起来,把叶子送进了孤儿院。叶子的母亲生前留下了遗言,要他帮着照看好叶子。他越狱跑出来,带上叶子隐姓埋名东奔西走,寻找一个稳定的安身之地。他和叶子两个人相依为命,比真正的父女亲情还深,好不容易才在北京找到一个藏身之地,过了几年的安定生活,叶子也长大了。可是今天,叶子偏偏在这么一个夜晚跑出去。如果叶子死了,他的生命也就没有意义了。他不能失去他生命里这最后的一点亲情。他一定要找到叶子。

他走着走着,就听到了催泪弹爆炸的声音和人声的喧哗,他抬头看去,只见夜幕中不远处的天空上升起了黄色的瓦斯烟雾。他心里一沉,心想,一定是军队已经开始进攻了。他抬腿向向催泪弹烟雾腾起的地方跑去,心里祈祷叶子可别在军队仍瓦斯的地方。

三十三。

小东和叶子顺着长安街上往西走,刚走到天安门旁边的南池子,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沉闷的声音和看到天上升起的烟雾。小东拉住叶子,说:“不好,你听西边传来的声音,好像军队已经开始进攻了,咱们不要再往那边走了吧?”叶子说:“那怎么办呢?”小东说:“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吧,这里往前可以去西单,往后可以回广场,旁边有居民区好躲藏,咱们就在这里等着,说不定会看到明从这里过,到时咱们叫上他一起回去,你看好不好?”叶子一想,觉得接着往西边走太危险,就说:“也好,我们就在这里等。”

他们站在路边马路牙子上,看到西边不断有人骑车过来,说军队打人了,仍催泪瓦斯了,又看到有三轮车拉着一个受伤的人从街上驶过,骑三轮车的人喊:“军队杀人了,军队杀人了。”小东和叶子跑过去看,果然见三轮车上躺着的人血肉模糊,衬衣上一大片全是血。围过来看的人都很气愤的骂街。一会儿又过来了几个人,扶着一个受伤的在走,那个人拿手捂着头,血顺着手指留下来。大家都过去问怎么回事儿,受伤的人不说话,只是往前走,跟着的人说,是让军队的木棒打的。围着看的人都怒火上升,纷纷说军队太惨无人道了。这时候有一个人捂着手从西面走过来,拿着一个催泪瓦斯弹片让大家看,说他的手是让催泪瓦斯弹给炸的,他要把这个弹片拿到广场上去让大家看。大家都没见过催泪瓦斯弹是什么样子,纷纷好奇的凑上来看,然后有几个人跟着他往广场方向去了。

叶子和小东看到街上不断有人往西跑去看热闹,也不断有西边的人撤退下来往广场方向走。每个人从小东和叶子面前走过时,他们都仔细看是不是明,但是每次都很失望的看到不是明。叶子问:“要是军队冲过来咱们怎么办呢?”小东说:“那边是石碑胡同,里面是居民区,咱们就躲到里面去,军队一定会忙着去清场,不会去居民区的。”叶子说:“不行,那样不就找不到明了吗?要是明在广场里呢?”小东说:“要不咱们再回广场里面等着也行,那里学生多,相对安全一些,不信军队敢把所有人都枪杀了。”叶子说:“那咱们再等一会儿,要是军队2这里近了,咱们就回广场。”小东说:“这样也好。”

他们正在说着,突然听到广场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声,只见一辆军队的装甲车疯了一样从天安门那边沿着长安街由东向西飞速开过来,快开到他们站的地方了,后面一群学生和市民跟着追,一边追一边喊着:“装甲车压伤人了,截住装甲车,截住装甲车!”小东头脑一热,抬脚想冲过去拦住装甲车,可是一看装甲车的速度,小东想肯定拦不住,装甲车不会停下,谁拦着就会被压成肉饼,刚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叶子拽住小东胳膊,说:“没看见那装甲车开的那么快,你想找死啊?别去。”

他们就立在边上看,看见装甲车慌不择路的碾过水泥隔离墩,撞到了路中间的铁栏杆上,突然停下,开不动了。小东和叶子向着装甲车跑过去,跑到装甲车边上的时候,只见从广场追过来的一群人已经把装甲车围住了。装甲车熄火了,里面的士兵缩在里面不敢出来。小东听见一个人说:“砸这个装甲车,它刚才撞了好几个人。”小东问:“怎么回事儿?”那人说:“这个装甲车从广场南面开过来,谁也拦不住,它开的太快,有几个学生没躲开,让它给撞了。”围观的人一听说是这样,都很气愤,纷纷的拾起地上被碾碎的水泥碎块向装甲车仍去,一边仍一边骂,还有的人抡起被碾坏的铁棍子向装甲车打去。水泥块扔到装甲车的铁壳上,被弹回来,听见有人在“哎呦”的叫,还有的人把石块仍的太远,石块飞过装甲车砸到对面人的身上,迎来对面的人一片骂声。小东也从地上捡起一些水泥块往装甲车上仍,叶子拉着不让他仍,他还是扔了几块才罢休。叶子使劲拉着他,说:“你别仍了,到时人把你当暴徒抓起来。”小东气愤的说:“暴徒就暴徒了,他们把人撞了还跑。”叶子说:“他们就单闷儿一个装甲车闯进这里,不赶紧开,不是等着挨打吗?”

正说着,只见人群中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燃烧瓶,往装甲车上一仍,燃烧瓶在装甲车上碎了,随着装甲车着起火来。大家都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闪。里面的士兵看着了火,害怕了,怕里面的弹药爆炸,赶紧打开车门,戴着钢盔往外跑。外面的人一看士兵出来了,不由分说,一片乱石就飞过去,几个士兵捂着脑袋不知该往哪里跑。一些人冲上去,对着士兵们拳打脚踢,士兵们寡不敌众,只有挨打的份儿,不敢还击,只好拿手捂住脑袋,其中一名士兵的钢盔被打掉了,他的头上流下血来。叶子紧紧拽着小东,不让小东过去凑热闹。这时,几个学生分开越聚越多的人群,掏出学生证来,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他们了。我们把他们带到广场指挥部去,交指挥部处理好了。”他们一边说,一边拉起手来,组成一个圆圈,把几个士兵保护在里面。围观的市民说:“打死他们,打死他们,以血偿血,让他们为死去的学生偿命!” 人们的拳脚不少落到学生们的头上,身上。学生们拉着手保护着受伤的士兵,前面的学生让大家让开路,带着受伤的几个士兵往外走,后面是一大群围观的人跟着,吵吵闹闹的向广场方向走去了。

看到受伤的士兵们被带到广场去了,小东对叶子说:“咱们也回广场吧,那里好歹人多,安全一些,这里也找不到明,也许他已经回到广场了。”叶子点点头,她觉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好和小东跟着人群向广场走去。

三十四。

木樨地的三里河桥头上,明被瓦斯烟雾呛得咳嗽起来,觉得像是喝了辣椒水一样,肺里火烧火燎的。他从书包里拿出两条毛巾,一条给自己捂住鼻子,一条递给旁边的一个学生,说:“给,快拿这个挡上鼻子。”学生拿毛巾把鼻子挡住,但还是忍不住咳嗽。

趁着学生们和市民们被瓦斯烟雾呛得暂时失去了战斗力,军队的坦克开上了桥头,开足了马力向着公共汽车猛烈撞去。这一次,学生们和市民们没有涌上来顶住公共汽车,他们还在瓦斯的烟雾中咳嗽,没有看见坦克已经冲了上来。等到他们听到一声巨响的时候,已经晚了,两辆公共汽车的结合部被坦克撞开了。一辆汽车的车头被撞烂,公共汽车歪在一边,两辆本来靠在一起的公共汽车被撞的一个向左歪,一个向右歪,中间出来了一个两米宽的口子。

明看到坦克往後退了一下,准备再一次向前撞击时,就赶紧喊:“坦克又要来了,挡住坦克!”他向着被撞开的缺口冲去,去推被撞开了的汽车。学生们和市民们不顾瓦斯的呛人气味,跟在明后面一起使劲儿推着汽车,他们齐心协力把被撞得倾斜的公共汽车又给推了回去,坦克撞开的两米宽的缺口被重新封住了。这时那辆坦克已经又开了上来,对着两辆车的结合部猛力撞上来。学生们和市民们使劲用身体顶住公共汽车。一声巨响,坦克撞上了公共汽车,汽车摇晃了起来,但是在学生们和市民们的合力推顶下,公共汽车没有被撞开,坦克的撞击又一次失败了。

明和学生们还没有来得及欢呼,就听到坦克发动机的马达声停了。明听到身边的一个人说:“坏了。坦克停了,不是好兆头。”明紧张的透过车的缝隙向军队方面看去,只见一个军官在向士兵们喊着什么,那些拿着木棒的士兵突击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扔掉了木棒,手上端的是步枪和冲锋枪。旁边的那个人接着说:“这个我有经验,你看他们的姿势和紧张的神情,他们一定要开枪了。”说完,那个人就向后面挤去,消失不见了。

突然,军队方向发出一声象爆竹一样的巨响,以后接着又响了几声。明听见身边的一个女学生的拉长的惊叫声音:“啊---------------!”明看见女学生脸上显得很吃惊的样子,她的一只手举在眼前,手上有一个洞,血从手背流出来。周围的人都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惊恐。一个市民说:“我操,他们真的开枪了!”人群开始骚乱了起来。一个学生说:“别怕,别怕,他们用的是橡皮子弹,大家不要怕。”另一个市民说:“谁他妈说是橡皮子弹,橡皮子弹能穿过手掌吗?这是真子弹!”另一个学生突然哎哟了一声,捂住胳膊,鲜血从胳膊上流了下来。周围几个学生一起喊:“他受伤了!是真子弹,不是橡皮子弹!”

他们正在喊着,突然,零散的枪声变成密集的枪声,子弹呼啸着从人们的头上掠过。明看到惊恐的人们争先恐后的四散逃跑,坦克趁机向公共汽车撞去,汽车被撞瘪,车墙被撞出一个大口子。公共汽车汽车着起火来,红色的火焰和催泪弹爆炸腾起黄色的烟雾混在一起。士兵的绿色的钢盔上面映照着火焰的反光,他们端着步枪和冲锋枪,有的向天上放枪,有的向地上打,有的扫射桥边的树林,有的向人群开枪,子弹“嗖嗖”的响着尖锐的哨音从明的耳边飞过,听起来是那么清脆和恐怖。不断有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也不断有尖声的喊叫和痛苦的“哎呦”声。明看见一些子弹打到地上溅出火花,又反弹起来,其中一颗子弹击中一个明前面一个正在跑的戴眼镜的人的腿,那个人“哎呦”一声摔到在地上,眼镜飞出去了几米远。明回头望去,看见士兵们如潮水一样涌过了被撞开的车墙,在桥上桥下四散奔逃的人群的后面放着枪,像虎豹一样驱赶着羊群一样奔跑的人群。几辆坦克把着火的汽车给顶到路边,军队的装甲车跟在士兵后面开上了桥头,远处军队的长龙又开始向东挪动了。

三十五。

天安门广场的纪念碑底下,叶子,小东和一些学生们坐在一起。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一阵一阵鞭炮一样的响声。叶子惊恐的问:“这是枪声吗?”小东说:“听着像枪声。。。肯定是枪声。”叶子说:“怎么办?现在真的开枪了。”小东说:“不怕,广场上还有这么多学生,我不信他们敢把这里所有的学生都杀死。现在街上更危险,我们就在这里好了。”叶子说:“我还是有些害怕。”小东攥住叶子的手,觉得她的身体有些颤抖。小东宽慰她说:“不害怕,他们要是真的在这里开枪,你就藏在我身后,我给你挡着子弹。”叶子说:“这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小东笑笑说:“不是开玩笑,我会死在你前面。”叶子说:“唉,现在也回不了家了,我爸要着急死了。”小东说:“也许他在哪里找你呢。”叶子说:“那就更糟糕了,再把他连累上。你要是死在这里,你爸爸也会伤心死了吧?”小东说:“他?我不知道,我们老合不来,前一段还吵了一架。”

叶子说:“你跟你爸吵什么啊?”小东说:“他老做一些缺德的事儿,我有时看不过去,就跟他吵。”叶子说:“你到底是他的儿子,跟你爸吵架不好。”小东看着她,突然问:“你说你小的时候被人贩子拐骗,卖给了一个农民家,你还记得是怎么被拐骗的吗?”叶子说:“那时我才两岁,记不得了。我爸后来告诉我,说是我跟我妈有一次坐火车,那个人贩子一家子坐在我们对面,就聊天,他们有个比我大的孩子还带着我玩。后来下火车后,那个人贩子两口子就非说我是他的孩子,他的那个孩子帮着说谎,说我是他妹妹,这样他们就光天化日之下把我给抢走了,把我卖给了农民家。”

小东看着叶子,心里很难受。只有他知道他爸爸就是那个人贩子,而他,就是那个说谎的孩子。他问叶子:“如果你以后遇见那个说谎的孩子,你会原谅他吗?“叶子斩钉截铁的说:“不会,我绝不会原谅他。我妈因为我被拐骗走变疯了,她没有见到我就死了。我在那个农民家里一开始还好,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开始嫌弃我,我小的时候受了很多打和骂,到现在一想起我的小时候我就心里打颤。他给我们一家造成这么大的痛苦,他就是跪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原谅他。”

小东本想跟叶子坦白,忏悔他的过去,可是听叶子这么一说,就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说那些有什么用呢?忏悔有什么用呢?后悔改变不了任何过去。小东想,他欠叶子太多了,只有从今往后好好照看叶子,用余生来偿还了。

三十六。

木樨地三里河桥上,此时已经乱作一团。坦克已经把公共汽车撞开,士兵们端着枪往前冲,一排又一排猛烈的枪声响起,子弹横飞,催泪瓦斯到处爆炸,黄色的浓烟在桥头升腾起来。桥的侧面的小树林里的市民们借着树木的掩护向军队侧翼仍石头,招来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冲锋枪扫射,几个人在树林里倒地。桥头上,人们纷纷后撤和乱跑,有几个人受了枪伤,血流了一身一地,被旁边的人架着离开。

明跟着人群一起往后跑,子弹嗖嗖的从耳边飞过。他看见一个年轻人还在向军队扔石头,手一扬,就被一棵子弹击中,倒了下去。四处乱跑的人中,有的人低着头,有的人抱着脑袋,有的人弯着腰。有一个人拿着一个照相机还想照相,被身边的人一把拉走,边跑边说:“你找死啊,这个时候还照相,不是找挨枪子儿吗?”混乱中,明身边的一个女学生的鞋被踩掉了。女学生低下头找鞋,人们不断从她身边跑过。一个催泪弹落在人群中间,烟雾的刺激逼得明闭上眼睛。

等明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女学生落在人群后面,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的跑。几米远的地方一辆坦克冲上来,一群士兵跟在坦克后面往前冲。明听到一阵枪声响过,女学生踉跄了一下,缓慢的向地上倒去,血从她的一只腿上冒出来。明奋力分开人群向女学生跑去,女学生倒在地上,向明伸出手,好像在向明喊什么,但是枪声,坦克的马达轰鸣声和人群的呼喊声混成一片,淹没了女学生的喊声。女学生身后,一辆坦克缓缓的开上来。明边向女学生跑边声嘶力竭的呼喊:“快躲开,坦克,坦克!”女学生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站不起来。女学生的手向明伸着,坦克眼看就要压到女学生身上。在坦克就要压到女学生的一霎间,明把女学生从地上拉起,扶着女学生跑下桥,向街边跑去。他刚跑到桥下没多远,耳边听到又是一排枪声,突然觉得腿部和背部一阵钻心的剧痛,然后腿一软,踉跄着倒在马路上,女学生也被拽倒在他的身边。

明觉得全身的血在透过背上的和腿上的伤口流出来,衣服被血浸泡湿了,他慢慢失去了知觉。朦胧之中他看见一辆辆坦克装甲车和军用卡车从他身边隆隆驶过,一群群士兵们像是吃了兴奋剂一样举着枪叫喊着,肆无忌惮的向天上和四周的建筑物扫射着,街边的建筑上玻璃破碎弹痕累累千疮百孔。坦克,装甲车和卡车组成的长龙像是大堤溃倒之后不可阻挡的浪潮,呼啸着涌过马路,向着天安门广场方向奔腾而去。

三十七。

天安门广场上,气氛变得非常紧张。叶子,小东和学生们一起坐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下。夜色中遥远的可以看到西边天空中的桔黄色亮光变得很强烈。枪声不断传来。坦克和装甲车的低沉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天安门广场四周建筑顶上的政府高音喇叭在一遍又一遍的播放着戒严部队的通告:
“。。。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非法阻挡军车,阻挡、围攻解放军,妨碍戒严部队执行任务。。。。如果有人不停劝告,一意孤行,以身试法,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一切后果由组织者、肇事者负责。。。”

叶子和小东看见一些人抬着一个流着血的人从广场西边过来,从人群中穿过,后面跟着很多人在看,有几个人边走边气氛的嚷嚷:“军队开枪打死人了,这是血证。”不断有人从西边过来,都在愤怒的诉说被打死打伤的学生和市民的惨状,有一个中年人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大着嗓门对着一圈子围着他的人说:“西边血流成河血流成河啊,墙上地上马路上,到处都是血,太惨了太惨了,真是惨不忍睹,那些杀人的士兵杀人不眨眼,都跟吃了兴奋剂似的,见人就开枪,用的是达姆弹。”围着的一个人问:“什么是达姆弹?”中年人说:“就是在人体内爆炸,进去口小,出来口大的那种子弹,有这么粗。”中年人拿手握着拳头比划了一下。“真他妈的法西斯侩子手,连达姆弹都用上了。”围着的一个人问:“你见到那边死了多少人?”这个人伸出两个指头,摇晃着。围着的人问:“两百?两千?”中年人说:“两万,我亲眼见到的,两万人被屠杀,惨啊。”围着的人有些不相信的追问:“你亲眼见的?”中年人说:“我亲眼见的。”围着的人说:“那你怎么知道有两万,你数了?”中年人说:“这还用数啊,一眼扫去,全是尸体,望不到头。血把我的脚脖子都淹没了。”围着的人看了他的脚一眼,说,“怎么没见你的脚上有血迹?”中年人说:“我就是夸张了一点儿,我们做销售的,都爱夸大点儿业绩,不过死了人是没错的,死了多少我也搞不清楚。”旁边的人见他这么一说,都知道这位是道听途说瞎砍,就一哄而散了。

叶子和小东看见几个工人抬着一挺机枪上到纪念碑上来,把机枪架在纪念碑底座上。一个学生领袖模样的人带着一些学生纠察队员走过来,说:“师傅,您这是干什么,机枪哪里来的?把机枪交给我们吧。”工人说:“干嘛?这是我缴获的机枪,从军队的一辆车里搞来的。”学生领袖说:“我们要坚持和平,理性,非暴力原则,不能动用武器。”工人急了,瞪着眼睛说:“和平?理性?非暴力?现在都什么他妈的时候了你们还和平理性非暴力?你没听见枪声吗?你没看见身上流着血的受伤的的人吗?你没听说死了那么多人吗?这么多人已经为你们学生死了,你们怎么还麻木,还不想反抗?不管你们怎么样,今天反正我要跟他们拼了。”学生领袖说:“师傅,你一个人跟他们拼不要紧,可是你想没想过,你机枪一响,政府就会找到借口,多少市民和学生会跟着你被无辜屠杀?”工人说:“兄弟,我不开机枪,政府也是一样能够找到借口,镇压你们。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你绵羊似的狼就不吃你了?不管你怎么说,机枪我就是不给你们。你们学生们要是敢撤退,我也毙了你们。”学生领袖见没有办法说服那几个工人,只好回身叫纠察队员:“你们把他的机枪收过来。”几个学生纠察队员走上前,把工人推开,把机枪抢了过来。学生领袖说:“把机枪给砸了,不要留着。”一个纠察队员抡起机枪,把机枪向着在纪念碑底座砸去,几下子就把机枪给砸烂了。


三十八。

长安街上和周围的街道上,不断有人群在由西向东溃退下来,一边跑一边喊:“前面军队开枪杀人了,血流成河!”把本来就狰狞的夜色,渲染得更加恐怖。叶子的父亲逆着人群跑,他要看看受伤的人里面有没有叶子。他跑过一个路口,看见路口停着几俩公共汽车,已经被人点着火了。汽车冒着一股一股的浓烟,火苗从车窗户里蹿出来,烧糊的胶皮味弥漫在空中。他绕过着火的公共汽车,向枪响的方向接着跑去。

他跑到木樨地和长安街交界的街口的时候,看到在惨淡的路灯下,一辆辆装甲车和满载士兵的卡车在向天安门方向驶去,一些士兵向街道两边的居民楼开枪射击,街上的人群在四散奔逃。一群市民在一个胡同口张望。他问:“这里怎么了?”一个市民说:“你没有看到,这里好多人都被打死打伤了,给抬医院去了。你看,那边马路上还有几个人受伤,躺在地上。”叶子的父亲分开市民,要向马路上受伤的学生走过去。一个市民拉住他说:“你现在不能过去,你过去就成了活靶子。”正说着,一辆军车驶过来,车上的一个士兵冲胡同口扫射,市民们吓得纷纷往后跑,他趴倒在地,子弹从他的头上飞过。

军车驶过去了之后,他看看后面没有别的军车跟上来,就低着头,弯着腰向躺在的地上的受伤的人跑去。他跑到那个躺在地上腿部受伤的女学生身边,看了一眼,见到不是叶子,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女学生对他说:“我的腿,我动不了了。”他把女学生抱起,往胡同口跑。胡同口那里又聚集了一些市民,他把女学生交给一个市民,说:“快把她送医院。”市民们七手八脚的把女学生抬上一辆三轮车,几个市民跟着三轮车向医院方向跑去。

叶子的父亲接着跑到街上,跑到躺在地上的男学生身边。他认出这个男学生是他在圆明园里见过的那个大学生。明身上中了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这时一辆满载士兵的军车驶过来,叶子的父亲赶紧躺在地上假装中弹死去。军车从胡同口路过时,胡同里的市民们纷纷向军车仍石头,喊:“屠夫!法西斯!”军车猛的停住了,上面的士兵跳下车来。一个士兵向胡同口扔了一颗催泪弹,胡同口的市民纷纷向士兵们回击砖头瓦块。几个士兵向胡同口冲过去,边冲边端着枪向胡同口扫射,胡同口的市民们吓得纷纷逃散。

叶子的父亲趁着士兵们不注意,把明背起来,往街道边上爬去。一个男人弯着腰跑过来,帮着叶子的父亲把明抬到街边,放在一颗很粗的树后。他们藏在树后,向街上看去,只见那伙士兵还在胡同口站着,往天上放着枪,胡同里不时有几块砖头飞出来,每一块砖头飞出来,都引起一阵回击的枪声。叶子的父亲扭头看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正看着他,夜幕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个男人低声说:“是你?”

叶子的父亲认出了那个男人,他就是一直追捕叶子父亲的刑警。刑警说:“果然在这里找到了你,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找你,今天终于见到你了。”叶子的父亲说:“我们前不久还在在圆明园见过面。”刑警说:“那天我不是去盯你,我是在那里跟踪学生领袖,无意中发现了你。从那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在圆明园露过面。”说着,刑警掏出了手铐,要给叶子的父亲戴上。叶子的父亲说:“我现在不能跟你走,我要去找我的女儿。”刑警说:“你的女儿?就是那个当初被你从孤儿院带走的那个女孩吗?难道你不知道公安部通缉你的罪名里,除了给海关行贿,走私和贪污钱款,还有拐带儿童吗?”叶子的父亲说:“海关行贿和走私是真,为了赚钱大家都这么做,可是我没有贪污钱款,那些钱都是我自己赚的。这个孩子,你知道,她的母亲临终把她托付给了我,所以我一直带着她。”刑警沉思了一会儿,把手铐收回去,说:“先把这个受伤的抬到医院去吧。”他们向街上望去,只见士兵们扫射完,骂骂咧咧的爬上军车,开走了。叶子的父亲和刑警顺着墙边把明抬到胡同口,对胡同口的市民们说:“他流血过多,快要死了,需要马上把他送到医院去。”一个男人推着一辆三轮车过来,叶子的父亲和刑警把明抬到一个三轮车上,他们一个人骑着,另外几个人推着三轮车,一起向医院方向跑去。

三十九。

天安门广场上,叶子,小东和学生们坐在纪念碑的底座上。他们听见枪声越来越急,听见坦克和装甲车的轰鸣声越来越近。长安街上的人呼啦啦的往广场里面撤,一个学生喊:“军队来了。”叶子和小东赶紧站起来看,只见几辆装甲车已经驶近了天安门,装甲车上的机枪警告性的向着广场边上的人群头上开枪,哒哒的机枪声在夜空里显得异常清脆。广场边缘的人群四散奔逃,有的跑向广场中央的纪念碑,有的跑向四周的建筑群,有的赶紧离开了广场。叶子抓着小东,身子在枪声中颤抖。小东握住她的手,说:“不怕,他们是在向天上开枪。”

他们看到几十辆坦克和装甲车沿着长安街由西向东驶来,开到天安门前面。广场上的一顶大帐篷不知怎么着起了大火,火光中,他们看到那几十辆坦克和装甲车在天安门城楼前面停下,排成一字队形,坦克的炮口和装甲车上的机枪都指向天安门广场方向。后面的军用卡车不断开过来,头戴钢盔的士兵们纷纷从军用卡车上跳下来,端着枪,列成几排坐在马路上待命。

他们正看着,有学生说,南面也来了军队。叶子和小东赶紧转到纪念碑南面去看,只见无数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从南面的军用卡车上跳下来,端着枪往天上放枪,把南面的人群驱赶走。越来越多的军用卡车停在前门以北,毛泽东纪念堂以南的广场上,把广场往南面的通道统统都封锁住了。

叶子和小东又转到纪念碑东面,远远望去,只见东面也都是士兵。历史博物馆前面停着几辆坦克和很多军用卡车,头戴钢盔的士兵们从车上下来,站在历史博物馆的台阶上,把广场东面封锁得严严实实。他们正看时,广场上一片骚乱,很多人向着纪念碑西面涌去。叶子和小东转到纪念碑西面来看,只见大批背着冲锋枪的士兵从人民大会堂的各个大门里走出来,顺着台阶走下来,面容严肃,气势阴森可怕。广场四周的政府的高音喇叭开始广播戒严部队通告:
“。。。现在播送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发出的紧急通告。首都今晚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暴徒们猖狂袭击解放军指战员,抢军火,烧军车,设路障,绑架解放军官兵,妄图颠覆中华人民共和国,推翻社会主义制度。人民解放军多日来保持了高度克制,现在必须坚决反击反革命暴乱。首都公民要遵守戒严令规定,并同解放军密切配合,坚决捍卫宪法,保卫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和首都的安全。凡在天安门广场的公民和学生,应立即离开,以保证戒严部队执行任务。凡不听劝告的,将无法保证其安全,一切后果完全由自己负责。”

听到这个广播,一些学生和市民站起来,开始离开广场,他们知道这是最后的警告,军队马上就要清场了。夜色中,又是一阵枪声响起,远处隐隐可见火光闪烁。突然,广场上的灯一下子全熄灭了。人们一下子静了下来,黑暗和恐惧笼罩着每一个人,好像死神在向他们走来。叶子伸出手抓住小东的胳膊,说:“怎么一下黑了?”小东说:“他们要开始清场赶人了。”叶子问:“不会把我们都打死吧?”小东说:“不会,他们不敢,除非他们疯了。”

广场上几堆髯火在黑暗中燃了起来。人群里有人带头唱起了国际歌,叶子,小东和学生们一起唱了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学生们的歌声显得很悲壮,歌声响彻广场上空,他们的表情像是过去的烈士准备英勇就义一样。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心中没有了恐惧,只有悲愤,和面对军队枪口的大无畏的勇气和气概。

一个女生站起身来说:“同学们,最后的时刻来到了。请大家把学生证放到贴身口袋里,以便将来出了事好认领。”另一个女生赞同说:“好,我们互相交换一下家人的联系地址吧,谁要能活着出去,就帮别人给家里带个口信。”小东说:“谁还有吃的,请拿出来,让我们吃一顿最后的晚餐吧。”一个男生说:“请女生们坐在后排,男生们坐在前排,好尽量保护女生们。”学生们站起身来,把吃的放到一起。男生们走到前排,女生们走到后排,重新坐下。小东坐在叶子前面。他把兜里的一块巧克力掏出来,回头递给叶子,叶子摇摇头,说:“不想吃。你吃吧,我不想吃。我咽不下去。”

叶子向周围看去,只见几处垃圾点起来的篝火在燃烧着,火光映红了周围那些男女学生们的年轻还没有完全脱去稚气的脸。几万名学生坐在台阶上,手拉着手,面对着死神一样的坦克和枪口,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透着一股力量。广场周围的政府高音喇叭又一次广播戒严部队的通告:“现在开始清场。第一,凡在广场上的所有人员,听到广播必须立即撤离现场;第二,如果有人违抗和拒不执行此通知,仍继续滞留广场,戒严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予以强行处置。。。”

黑暗中,人民大会堂里涌出许多头戴钢盔手持棍棒的士兵。他们顺着台阶往下走,逼近学生。天安门前面,坦克和装甲车马达轰鸣,坐着的士兵们站了起来,在军官的指挥下,士兵们平端着枪,排成横队向纪念碑走来。在士兵们的后面,坦克和装甲车排成一字队形向广场内推进。随著几下沉闷的撞击声,位于广场北端的"民主之神"像轰然倒地。

广场上的灯一下子全亮了。许许多多端枪的士兵,向著学生一点一点靠近,驱赶他们走。坦克和装甲车继续向前,一路撞倒、碾碎广场上的帐篷等物。装甲车和坦克在离学生队伍二三十米处分向东西两侧。士兵们已经走到离学生们只有几米远的地方。他们停下来,机枪手把机枪架在地上,匍匐在地。机枪手后面的士兵半蹲着,再后面是站立的士兵,他们手里的冲锋枪枪口对着学生们。学生们无畏地面对着士兵和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前排的学生举起手,伸出两只手指打出胜利的手势。坦克和装甲车加大了油门,发出一片震耳欲聋、惊心动魄的轰鸣声。

一阵冲锋枪响,纪念碑上的两个高音喇被叭打坏,一些士兵们接著手持冲锋枪冲上纪念碑,把学生们往纪念碑下赶。叶子,小东和其它学生手挽着手,紧紧靠在一起,向广场的东南角退去。在撤离队伍的后面,一些穿迷彩服的士兵和其他士兵一起过来,他们手握棍棒在向撤离队伍紧逼。广场南面通向纪念碑的道路已经被士兵和坦克封锁。学生们手拉手,在坦克和装甲车的缝隙间穿行,缓缓撤去。学生们面容悲壮,举着校旗,有人不断往戒严部队方向吐唾沫。

四十。

叶子的父亲和那个追捕他的刑警站在一家医院的手术室外面。明躺在手术室里面的一个床上,昏迷不醒。一个护士从里面走出来,问:“谁是明的家属?”叶子的父亲站起来,说:“他的家属没在这里,是我把他送来的,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吧。”护士说:“明失血过多,需要输大量的血,但是医院血库里没有预备很多血,今天来的受伤的人多,血库里已经没血了。”叶子的父亲问:“需要什么血型的血?”护士说:“需要AB型。”叶子的父亲说:“我正好是AB型,输我的吧。”那个刑警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然后走过来,说:“我也是AB型,要是不够输我的也行。”护士就把叶子的父亲和刑警都带到一边,让他们等一下。
他们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刑警目光炯炯的问叶子的父亲说:“我一直我有个疑问想问你,你当初逃跑时为什么要带上那个女孩走?她不是给你添累赘吗?”叶子的父亲说:“因为那个女孩的母亲把她付托给了我,我答应她的母亲要把她养大。”刑警点了一下头,说:“像你这样的案子,又贿赂海关又走私,还背着一个拐带儿童的罪名,到哪里也会被抓起来的。”叶子的父亲说:“我老了,也跑不动了。叶子也长大了,不再需要我了。你把我抓走吧,这么多年了,你也好交差,我也安生一些。”正说着,护士端着抽血的针头和管子来。让他们卷起胳膊,先从叶子的父亲胳膊上抽了一些血,又从刑警胳膊上抽血。

过了一会儿,护士又从手术室里走进来,问叶子的父亲:“你能替病人的家属签个字做手术吗?”叶子的父亲说:“行。”护士问:“你有没有办法通知他的家人?”叶子的父亲说:“我不认识他的家人。”刑警听见了,就说:“我进去翻翻他的衣兜,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护士把刑警带进急救室里,刑警翻开明的衣兜,找出一张折叠着纸来。刑警打开纸,见上面写着:“如果我死了,请打电话84-8312 告诉我的家人。明。”刑警说:“有他家里的电话了。”刑警走出急救室,对叶子的父亲说:“我找到了他家里的电话,你去给他家里打个电话吧。”说完,刑警把纸条交给叶子的父亲。

叶子的父亲不明白刑警为什么叫他去打电话,这个刑警追踪了自己好几年,好几次自己都是在他的追捕下侥幸逃走,上次在圆明园又是他在跟踪学生而没有能去抓他,刚才在街上他还要拿手铐把自己给铐起来,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借着打电话的时机逃走吗?几年前他在深圳第一次遇到这个刑警的时候,他就凭直觉感觉这个刑警是一个不讲情面的人。此后他贿赂海关走势货物的事情被一个他炒掉的报关员告发,案子落到这个刑警手上,他想贿赂这个刑警把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这个刑警什么也不收,最后收集齐了证据来抓捕他。他那时刚把叶子从农民家里救回来,当天就被这个刑警抓到局子里面。后来他找了一个机会从监狱跑出,带上在孤儿院的叶子远走高飞,也是这个刑警在到处追捕他,让他没有一个安全的落脚之地。今天,他已经放弃了逃跑的念头,等着这个刑警把他给带到局子里去,了解这一个案子,难道这个刑警倒不想抓他了?难倒他是故意给他一个机会叫他逃走?他看了刑警一眼,刑警什么话也没说,眼睛里是一片漠然。叶子的父亲拿着纸条向医院的护士值班室走去。

叶子的父亲拨通了号,对着电话说:“喂,请问你们家里有个孩子叫明吗?”电话里传来一个声音说:“这里是,我是秘书,您有什么事儿吗?”叶子的父亲一愣,明家里有秘书?但是他没有问,只是说:“明受伤了。”电话里的声音急促起来:“他在那里?你是谁?”叶子的父亲告诉秘书医院的名字,然后听电话里面秘书再跟另外一个人说:“王老,王老,明找到了。他受伤了,在一家医院里。”他听见电话里那个被称为王老的说:“快去把他接出来,送到解放军总医院去,我就这么一个孙子,一定要把他的伤给治好。你给三十八军打电话,让他们派一个警卫排跟你去,以防万一遇上暴徒。”随后电话里秘书的声音传过来:“谢谢你,我们马上就去医院看他。”叶子的父亲放下电话,走回急救室,看到医生在给明动手术。叶子的父亲在急救室外面没有看见那个刑警,他扫了一眼楼道,也没有见到那个刑警。他透过窗户向外面望去,看见刑警已经走出了医院门口,拐了一个弯,身子就消失在另一条街道上。

叶子的父亲等了一会儿,看到大夫从急救室里走出来,叶子的父亲赶紧跟上去说:“大夫,他的家里人马上就来。我能不能走了?我还要去找我的女儿。”大夫说:“您可以走了,谢谢您。”叶子的父亲问:“手术怎么样?他的伤怎么样?”大夫说:“手术还算顺利,他的生命应该不会有大的问题,我们已经把他身子里的两颗子弹给取出来了,但是他可能需要养一段时间好好养伤。”叶子的父亲说:“大夫,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谢谢您。”大夫说:“不客气。”然后就向医院一头走去了。

四十一。

清晨的雾中,叶子和小东跟着一些学生走上了长安街,顺着长安街由东向西走去。通宵的未眠和紧张,使得学生们面容疲惫,步伐缓慢,他们肩上扛着的校旗在倾斜着。他们看到长安街的地上的散落着乱石瓦块和一些血迹,沥青铺成的公路被坦克碾出一道道履带的痕迹,墙上有着枪弹飞过的痕迹。

他们走到六部口的往西不远的时候,队伍已经拉得稀稀拉拉的。宽阔的长安街没有什么人,市民们躲在胡同口里,看着他们走过,向他们挥手致意。叶子有些走不动了,小东陪着她跟在队尾慢慢走。他们正在走着,忽然听到一阵坦克马达声离他们越来越近,叶子和小东回头看,只见一辆坦克恶狠狠的从天安门那里由东向西从学生队伍的从后面急驰过来,毫不减速向着他们这只稀稀拉拉的学生队伍撞去,像是一头凶狠的野兽要复仇一样。学生队伍乱了起来。小东喊了一声:“快跑,坦克!”

叶子吓傻了,愣愣的站在原地,好像没反应过来。坦克眼看就要压着叶子了,小东猛的一脚站到叶子前面,用身体和双手把叶子猛推到一边去。叶子摔倒在路边,坦克没有压到叶子,但是把小东和几个后面的同学一起撞到了。坦克好像没看见一样,绕过学生队伍继续向前开去。小东和几个学生倒在马路上,地上满是他们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一个学生的头颅被压开了,另一个学生的身体被压倒了路边的自行车里。

叶子爬起来抱住小东,看到小东的两只腿血淋淋的,被压断了。他的裤腿从大腿根处被压开了,两只腿断在离他身体一尺多的地方,他的身体里的血顺着压断的大腿根咕咚咕咚的往外冒。叶子她的脸部因惊吓而痉挛着,眼里泪如雨下,嘴大张着却哭不出声来,过了几秒钟才撕心裂肺的嚎哭起来,小东都是为了救她才死的啊。她的哭声撕裂了长安街上静寂的空气,把胡同口的人都给招了过来,连远处的士兵也探头探脑的玩这边看。

叶子抱着小东浑身是血的身体,用手堵着他的喷血的静脉,想阻住血,但是血从她的手指缝里滋出来,像是关不住的自来水。小东的一向红润的脸在迅速的变苍白,好像失去了知觉似的,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叶子大哭着叫起来:“小东,小东,你醒醒,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我。”小东睁开眼,握住叶子的手,喘着气说:“我的腿,我的腿,我动不了了。”叶子哭着说:“小东,别动。”然后冲着围观的人大喊起来:“救救他,救救他,我求求你快点儿们救救他。医生,医生,这里有医生没有?”小东喘着气,微弱的说:“不用了,不用找医生了,我知道我要死了,我浑身没劲儿。”叶子说:“小东!你不会死,我这就给你抬到医院去。”小东喃喃的说:“不用了,来不及了。我血都要流光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叶子哭着说:“我答应你,一百件我都答应你。”小东吃力的说:“我爸,请你原谅他,就是那个你小的时候把你拐骗走了的人。我小的时候,帮他拐骗过你。我对不起你,现在我很高兴,能够用我的命来赎我的罪,你能原谅我吗?”叶子震惊之下,不知说什么好。小东说:“原谅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我就要死了,还是告诉你吧。我爱你。”叶子的泪水如泉涌一样出来,她低下头,轻轻亲了小东的因失血而苍白得纸片一样的嘴唇一下,说:“我原谅你,因为你,也原谅你爸爸。”小东微笑了一下说:“我太幸福了,死也可以瞑目了。我累了,让我歇一会儿。”小东把头靠在叶子身上,他的眼睛闭上了,头无力的垂在一边,手慢慢松开。叶子抱着哭喊着:“小东!小东!你醒醒,你不会死,你不会死!小东。。。。”

几个学生和市民把叶子拉开,叶子仍在声嘶力竭的哭着,她的手疯了一样的伸着,在空中抓挠着,想要抓住小东。几个学生和市民紧紧拉住叶子,他们也在哭泣着,说不出话来,眼前的惨景让他们也痛不欲生。另外几个人把小东的尸体轻轻抬上一辆平板三轮车,三轮车向着医院的方向驶去。叶子挣扎着看了小东最后一眼,她看到小东身上的血已经快流干了,他的原本英俊的脸庞显得那么苍白和无神,身体也萎缩了,但是他的脸上残留着一丝微笑。

四十二。

叶子的父亲走在长安街上,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布满了碎石瓦片,纸片和坦克碾过的痕迹。一些水泥隔离墩被撞歪撞碎,横七竖八的躺在路上。公共汽车牌和交通指示牌被撞的扭曲起来,倒在地上。一辆公共汽车被烧毁,黑色的车体残骸歪倒在路边。他走过一处大院,院门前数百名军人平端著枪,蹲著,但是并没有对他射击。

他继续往前走,看到一长串军用卡车装甲车坦克停在路边,士兵们有的站在车上,有的站在车旁,他们手里拿着枪,但是对市民们和学生们没有恶意。一群市民正在围着士兵们讲话,给士兵们讲述前面发生的开枪杀人事情。

他走过去,看到一个军官正站在一辆卡车上跟学生和市民们说:“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们部队是奉命去天安门广场,来到这里看到一片混乱。但是我向你们保证,我们没有对学生和市民开一枪。如果有开枪的,那是别的部队干的,绝对不是我们部队。我们这只部队是不会向老百姓开枪的,不信你看我们的枪里都没有子弹,我们背的是空腔。”

那个军官怕学生们和市民们不信,就伸手把身上的手枪摘下来,喀嚓拉开枪膛,让学生和市民看里面没有子弹。几个人凑过去看,果然见枪膛里面空空的,没有子弹。一个市民说:“你的枪里没上子弹,我们看了相信了,但是你是军官,你不用上子弹,你们士兵们的枪里有没有子弹呢?”军官挥手叫卡车边上站着的一个士兵:“小伟,过来。”那个叫小伟的士兵走过来站到军官旁边。军官说:“你把你的枪膛拉开,让大家看看里面有没有上子弹。”小伟听了,说:“是。”,然后一手拿着枪,一首拉开枪膛,让人群看。几个学生和市民伸头仔细一看,里面的确是没有子弹。

军官一脸严肃的说:“我已经让你们看了我们没有开枪,你们说前面的部队开枪杀人,但是空口无凭,你们有没有证据拿来给我看?”他这么一说,马上有一些市民拿着一些血衣让军官和士兵看,说:“你看看这些血衣,这都是被打死打伤的人的身上的血衣,还有你看看这地上一片一片的血。”另一个市民手里捧着一些地上捡的子弹壳让军官看,说:“你看看这些子弹壳,都是我从地上捡的。”接着又有人向着军官控诉前面的军队怎么拿枪扫射,怎么仍催泪瓦斯,怎么对着天空和人群扫射,怎么打死打伤了一些学生和市民,现在尸体和伤员都被抬到附近的医院去了。

军官听了这些话,又看了那些血衣,地上的血迹和子蛋壳,就一句话也没再说。他把手枪放回套里,翻身跳下车,分开围观的众人,一言不发的向军车车队后面走去了。旁边的士兵们一看军官走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愣了一会儿也纷纷跳下车,尾随着军官往车队后面撤走。那些坦克和装甲车里的士兵,探出脑袋来看怎么回事儿,一看卡车上的士兵都走光了,他们也就钻出坦克和装甲车来,跟着往后走。军队的那些坦克,装甲车和军用卡车都被弃在路边,有些士兵还把枪给仍到了路边的河里。

四十三。
小东的父亲一晚没合眼。昨晚的枪声响了一夜,他担心了一晚上。小东几天都没有回来,他知道他这个不听他话的儿子一直在广场上。自从小东跟他说要不做小偷,改邪归正之后,他就怀疑小东一定是爱上了一个女孩,不然儿子不会有这么大180度转变的。

天一亮,小东的父亲听听街上的枪声已经没有昨晚那么响了,只有零散的枪声,他就赶紧穿上衣服,骑上自行车出了门去找小东。他骑到长安街上,看到排在一起的一长溜装甲运兵车和军用卡车被人点着了火,卡车被烧得只剩下车头,一些装甲车还在冒着滚滚浓烟,浓浓的黑烟遮住了天空。街上遍地是碎石砖块碎水泥墩,被压瘪的自行车和铁栏杆到处都是,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一些人站在被烧毁的装甲车上走动,有的人钻进装甲车里,一些市民在围观。

小东的父亲停下自行车。自从他找小东写了那个小偷罢偷宣言以来,他就再没上街偷过东西,没做过坏事儿,他觉得既然说罢偷,即使是小偷,也要信守诺言。可是偷惯了东西的人,不偷东西还真是手痒痒,难受,这些日子给他憋的够呛。现在一看眼前的这些装甲车,他就来劲儿了,他想,军队的东西不拿白不拿,拿军队的东西不算偷,算是支援学生,为民主做贡献。想到此,他跑过去,钻进一辆装甲车里,开始在里面到处搜寻士兵们留下的东西好做战利品。

他在装甲车里面东翻西找,意外的在一个垫子地下发现了一把藏在那里的手枪。他高兴的拿起来看,向旁边的人炫耀,旁边的人羡慕的看着他。他钻出了车门,挥舞着手枪,向街上的人群看,很快身边就聚集了一批人看他捡的手枪。他正在高兴捡到了一个宝贝,只见有三个学生模样的人分开人群走进来,掏出学生证说:“我们是学生,请你把手枪交给我们。”他看了一眼学生,说:“这是我捡到的,凭什么给你们?”学生说:“这些枪支,我们要收走,不能让军队拿来做反面宣传。”周围的人也都说:“听学生的,把枪给学生,让他们处理。”小东的父亲没有办法,只好把手枪交给了那几个学生。那几个学生拿着枪走了。小东的父亲心里恨恨的说,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的会把枪上交给学生组织,还是会自己留着。他乡,下次再捡着什么东西,赶紧藏起来,可不能再炫耀了。

小东的父亲又爬到一辆坦克里,在里面到处翻,希望还能像上次一样翻到把手枪什么的,可是居然什么东西也没翻到。他想把坦克顶上的机枪给卸下来,可是机枪固定在坦克上装甲上,他也没有工具,怎么也卸不下来。他又重新回到坦克里面,坐在驾驶员位置上,把一些把手推来推去,脚踩来踩去,不知怎么,居然把坦克给启动了。坦克突然走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他赶紧把好方向盘,开着坦克向街道中央开去。街上的人有的给他叫好,有的给他支招儿,说:“开到广场去,炮轰那些当兵的,给丫的们些厉害看看。”他威风凛凛的在街上来来回回开了几圈,过了一回开坦克的瘾。他正在开着,看到远处几辆军队的坦克和装甲车从天安门方向迎面开来。他吓坏了,差点儿尿了裤子,赶紧把坦克停住,从坦克顶上爬出去,溜走了。

四十四。

叶子的父亲顺着长安街往东走,在一座桥上,他看到有三辆装甲车撞到了一起,周围一群围观的人。对面一群学生走过来,叶子的父亲一眼看到学生队伍里的叶子。他叫了一声:“叶子!”叶子叫了一声:“爸爸!”就飞跑过来,扑到叶子的父亲怀里,放声大哭。

叶子的父亲说:“你没事儿吧?”叶子抽噎着说:“没有。。。看到路上有人死了。。。还有人被坦克碾死,我心里很难受。”父亲说:“别哭别哭,你只要没事儿就好。活着就好。”叶子哭泣着说:“我昨晚去找明,在广场上,可是,我没有找到明,街上死了不少人,他要被打死了,可怎么办啊?”叶子的父亲说:“我看见明了,他受了伤,在医院里,不过,没有生命危险。我已经给他们家里打了电话,他们家里人会去把他接走的。”

叶子说:“他在那个医院?我要去看他。”叶子的父亲说:“他应该已经被家里人从医院接走了,你去了医院也不会找到他的,现在医院也不安全,那里的受伤的人保不齐都会被作为暴徒抓起来,你别去那里了,他肯定也不在那里了,他们家里的人说去接走他。他要是真的喜欢你,等他伤好了,他会来找你的。”叶子说:“爸,您觉得他还会来找我吗?”叶子的父亲说:“如果他爱你,他一定会的。走吧,回家去吧,这里太乱。”叶子说:“可是他怎么能找到咱们家?咱们刚搬了家不久,他不知道咱们家啊。”叶子的父亲说:“傻孩子,他不是知道你在哪家医院上班吗?他一定会找到你的。”叶子说:“咱们不会再搬家了吧?”叶子的父亲说:“不会了,我们不搬家了。我们哪里也不搬了。我到处躲避的那个刑警,他不再追捕我了。”

叶子和父亲顺着街道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天色灰蒙蒙的,又闷又热,像是有雷阵雨要下来。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响声,听不出是炮声还是雷声。街道上没有车辆行驶,路人也不多,地上满是碎石块,有些路口的做路障的车辆燃烧过的残骸还堆在路中央。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心情沉重的往家走。周围店铺的窗户里,映出他们的疲惫的身影和悲伤的面容。远处有几声零星的枪声响过,他们谁也没有在意,好像耳朵已经习惯了枪声。叶子的父亲看了一眼默默低头走着的叶子,感到一阵心酸和庆幸 ---- 至少叶子还好好的活在他身边,一切都过去了。叶子却是心事重重:爱她的小东替她死了,她爱的明也不知现在怎样了,往日繁华的街道,今日看上去一片凄凉,路上行走的人也都面带悲哀,就连空气中也都好像在奏着哀乐,整个城市就像是一座悲城。她禁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

【完】
 
这是我当初跟拥抱此文的两个帖子,找出来再跟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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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让我拥抱你 查看帖子
十二。

黑暗真的不久就来临了。1989年5月13日,明和160名北大的绝食学生怀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慨骑着自行车出了北大南门。他们头上缠着白布,白布上用黑字写着“绝食”两个大字,神情肃穆,心情沉重。校门口聚集了很多人观看,北大学子和青年教工们满脸热泪地为绝食队伍送行,人行道上树立着北大作家班为绝食学生们制作的一个横幅,上面写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盼回还”。


如果说小小的燕春园送行饭还没有引起这100多位学生“壮怀激烈”的情怀,那么,大家聚合在北大正南门那条校园中最宽的大道上,两旁肃穆的送行人群才使他们真正意识到自己迈出的这一步意味着什么。

他们走了,在共和国的历史上,他们书写了壮烈的一页。在这一页上,他们是大写的“人”!



1989年春夏是共和国历史上不应该被忘却的日子。不幸的是,如今年轻的一代已无法从一个正常的渠道来了解这一事件的真相,她的大气磅礴,她的悲壮惨烈。所有过来人,都不会忘了那一年所发生的一切。那是一代人永远的伤痛,一个民族永远的伤痛。没有那一年,中国不会有今天,世界不会有今天。

拥抱兄虽只是从一个侧面写到这个事件,却足以勾起一代人对那个时代的回忆和思索。
 
作家写的作品不需要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断背山》的作者是个性取向很正常的女性,但不影响她写出好的作品。

1990年入学1994年毕业的人89年64的时候正在紧张地准备高考,但他的这个《悲城之恋》写的还是蛮有特点的

别说别人不爱国同志,跟你说最后一遍,以后你再造俺的什么谣俺都不回应了:
你觉得俺是你知道的一个人
跟你郑重说一句:俺不是
 
送上《颐和园》的《氧气》,第一次听的时候哭了

氧气

对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对我说吧,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享用我吧,现在,人生如此漂泊不定
想起我吧,将来,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过去岁月总会过去,有你最后的爱情
过去岁月总会过去,有你最后的温情

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
所有的氧气都被我吸光
所有的物体都失去重量
我都快已经走到所有路的尽头

对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对我说吧,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享用我吧,现在,人生如此漂泊不定
想起我吧,将来,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
所有的氧气都被我吸光
所有的物体都失去重量
我都快已经走到所有路的尽头

[ame="http://www.youtube.com/watch?v=WXn3lvD-pAM&feature=related"]http://www.youtube.com/watch?v=WXn3lvD-pAM&feature=related[/ame]
 
送上《颐和园》的《氧气》,第一次听的时候哭了

氧气

对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对我说吧,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享用我吧,现在,人生如此漂泊不定
想起我吧,将来,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过去岁月总会过去,有你最后的爱情
过去岁月总会过去,有你最后的温情

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
所有的氧气都被我吸光
所有的物体都失去重量
我都快已经走到所有路的尽头

对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对我说吧,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享用我吧,现在,人生如此漂泊不定
想起我吧,将来,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
所有的氧气都被我吸光
所有的物体都失去重量
我都快已经走到所有路的尽头

http://www.youtube.com/watch?v=WXn3lvD-pAM&feature=related

“对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对我说吧,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享用我吧,现在,人生如此漂泊不定
想起我吧,将来,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过去岁月总会过去,有你最后的爱情
过去岁月总会过去,有你最后的温情”

真好听。。。
 
当时最流行的歌 -- 血染的风采

梅艳芳 -- 血染的风采
[ame="http://www.youtube.com/watch?v=pO4VCyXguSU"]YouTube - ‪梅艷芳 血染的風采‬‏[/ame]
 
当年的侯德健 -- 演唱龙的传人

[media]http://www.youtube.com/watch?v=x9rC2_ZYnP0[/media]
 
当年的张明敏 -- 我的 中国心

[media]http://www.youtube.com/watch?v=JB56xFHH_Y0&feature=related[/media]
 
当年的周华健 -- 明天会更好

[media]http://www.youtube.com/watch?v=4xXRHIWTLHc&feature=related[/media]
 
当年的邓丽君 -- 我的家在山的那一边
[media]http://www.youtube.com/watch?v=P49M1VJlt74&feature=related[/media]
 
又临六-四,又感伤怀。借着拥抱的小说说几句。有人说过,六-四的枪声,第一次动摇了GCD统治在人们心中的合法性。在此之前,善良的人们总以为党是好的,主席是好的,只是底下的执行者不好,党的政策走了样。才犯了路线上的错误。可是当TG把几十万正规部队调进北京。开着军车,坦克在长安街上横冲直撞。对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大开杀戒。其目的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是为了保护他们要失去的专制政权和即得利益。

人们开始懂得,所谓GDC不过是一小撮掌权者,组织起来,利用人民的善良达到他们的统治。所谓中华人民共和国,不过是中国GCD党国。中国人民解放军,不过是中国GCD党卫军。人民只存在名字里罢了。党从来就没有为过人民。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只不过借着为人民的名义搞愚民政策。

六四以后,GCD更是肆无忌惮地篡改历史。他们信奉戈培尔之流的理念:谎言说上一百遍,甚至一万遍,就会成为事实,就能达到洗脑的作用。可是在当今信息时代,TG不许国内讨论研究六-四,但是它鞭长莫及,国外照样讨论分析。看看这篇访问:哈佛大学东亚系博士何晓青如何为

“哈佛大学为本科一年级新生开设的关于六四的课程"有目标的反叛:天安门运动的历史与记忆"让我首先想起的是美国大学基础教育中对于类似的历史问题的关注。最近,这些哈佛学生们组织的别具一格的"天安门运动的历史与记忆"研讨会,让人们看到了在这样一个制度和文化下的大学生的基本人文素质,无论他们来自哪里,有怎样不同的族群背景。”


http://www.hxwz.org/my/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28995

我相信凡是有良心的人都懂得,历史终究会还原其本来面目。苏联,东欧的铁血统治近一百年,最后苏共作的那些丑事都被揭露。可能要等这一代TG的罪人都去见了马克思和老毛,后来者没有了负罪的包袱,就会公开一切。
 
这一篇今天被放在文学城的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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