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在校行政大楼外等车。凉风一阵紧似一阵,空中开始飘起了初冬的雪。突然,两辆警车飞驰而来,嘎然停在楼前。警察跃出车门,曲臂举枪在脸颊。一边一个,直扑楼门。先侧身窥探,猛地拉开门冲进去。这场景与世外桃源般的小城构成极大的反差。我心里疑惑,这是拍电影吗?
刚到家电话就响了,好朋友祖峰打来的。
“物理系有人打抢!”
“什么!是谁?”
“不清楚。有人死了!”
“啊!……”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电话铃不停地响。我家成了学生会的信息中心和会议室。一连串的坏消息构织出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三点三十分,物理系凡艾伦大楼 309 教室。山林华和导师克利斯多弗.高尔兹(Christoph Goertz)教授,另一位教授罗伯特.施密斯(Robert Smith)及新生小李等许多人在开研讨会。突然,山林华的师兄,中国留学生卢刚站起身,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枪来,向高尔兹、山林华和施密斯射击。一时间血溅课堂。接着他去二楼射杀了系主任,又回三楼补枪。旋即奔向校行政大楼。在那里他把子弹射向副校长安妮和她的助手茜尔森,最后饮弹自戕。
我们惊呆了。妻子握着听筒的手在颤抖,泪水无声地从脸颊流下。小山,那年轻充满活力的小山,已经离我而去了吗?黑暗中,死神的面孔狰狞恐怖。
谁是卢刚?为什么杀人?翻开我新近编录的学生会名册,找不到这个名字。别人告诉我,他是北大来的,学习特好。但两年前与系里的中国学生闹翻了,离群索居,独往独来,再后就没什么人知道他了。听说他与导师颇有嫌隙,与山林华面和心不和,找工作不顺利,为了优秀论文评奖的事与校方和系里多有争执。是报仇,是泄愤?是伸张正义,是滥杀无辜?众口纷纭,莫衷一是。
枪击血案震惊全国。小城的中国学生被惊恐、哀伤、慌乱的气氛笼罩。血案折射出的首先是仇恨。物理界精英,全国有名的实验室,几分钟内形消魂散,撇下一群孤儿寡母。人家能不恨中国人吗?留学生还待得下去吗?中国学生怕上街,不敢独自去超市。有的人甚至把值钱一点的东西都放在车后箱里,准备一旦有排华暴动,就驾车远逃。
一夜难眠。该怎么办?大家聚在我家,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由物理系小雪、小季、小安和金根面对媒体,开记者招待会。实况转播的记者招待会上,他们追思老师和朋友。讲着,回忆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看的、听的,心里都被触动了。一位老美清洁工打电话给校留学生办公室主任说,“我本来挺恨这些中国人!凭什么拿了我们的奖学金,有书读,还杀我们的教授!看了招待会转播,我心里变了。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请告诉我,我能帮他们做点什么?”
从危机中透出一线转机。学生会又召开中国学生学者大会。教育系的同学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副校长安妮。安妮是教育学院的教授,也是许多中国学生的导师。她是传教士的女儿,生在中国。无儿无女的安妮,待中国学生如同自己的孩子。学业上谆谆教导,生活上体贴照顾。感恩节、圣诞节请同学们到家里作客,美食招待,还精心准备礼物……千不该,万不该呀!不该把枪口对向她!同学们为安妮心痛流泪。
安妮在医院里急救,她的三个兄弟弗兰克、麦克和保罗,火速从各地赶来,守护在病床前。人们还存着一丝希望。两天后,噩耗传来。我面对着安妮生前的密友玛格瑞特教授,说不出话来。她脸色严峻,强压心中的哀痛,手里递过来一封信,同时告诉我,安妮的脑已经死亡,无法抢救。三兄弟忍痛同意撤掉一切维生设备。看着自己的亲人呼吸一点点弱下去,心跳渐渐停止而无法相救,这是多么残酷的折磨!在宣布安妮死亡后,三兄弟围拥在一起祷告,并写下了这封信。这是一封写给卢刚父母亲友的信。信里的字句跳到我的眼里:
“我们刚刚经历了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悲痛……在我们伤痛缅怀安妮的时刻,我们的思绪和祈祷一起飞向你们——卢刚的家人,因为你们也在经历同样的震惊与哀哭……安妮信仰爱与宽恕,我们想要对你们说,在这艰难的时刻,我们的祷告和爱与你们同在……”
字在晃动,我读不下去了。这是一封被害人家属写给凶手家人的信吗?这是天使般的话语,没有一丝一毫的仇恨。我向玛格瑞特教授讲述我心里的震撼。接着问她怎么可以是这样?难道不该恨凶手吗?公平在哪里?道义在哪里?他们三兄弟此刻最有理由说咒诅的言语呀。教授伸出手来止住我,“这是因为我们的信仰。这信仰中爱是高于一切的。宽恕远胜过复仇!”
她接着告诉我,安妮的三兄弟希望这封信被译成中文,附在卢刚的骨灰盒上。他们担心因为卢刚是凶手而使家人受歧视,也担心卢刚的父母在接过儿子的骨灰时会过度悲伤。唯愿这信能安慰他们的心,愿爱抚平他们心中的伤痛。
我哑然无语。心中的震撼超过了起初。刹那间,三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价值观、人生观,似乎从根本上被摇动了。
难道不应“对敌人严冬般冷酷无情”吗?难道不是“人与人的关系是阶级关系”吗?难道“站稳立场,明辨是非,旗帜鲜明,勇于斗争”不应是我们行事为人的原则吗?我所面对的这种“无缘无故的爱”,是这样的鲜明真实,我却无法解释。我依稀看到一扇微开的门,门那边另有一番天地,门缝中射出一束明光……
“我们的信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仰啊,竟让冤仇成恩友!
还来不及多想玛格瑞特的信仰,卢刚给他家人的最后一封信也传到了我手上。一颗被地狱之火煎熬着的心写出的信,充满了咒诅和仇恨。信中写到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死也找到几个贴(垫)背的”,读起来脊背上感到一阵阵凉意,驱之不去。可惜啊,如此聪明有才华的人,如此思考缜密的科学家头脑,竟在仇恨中选择了毁灭自己和毁灭别人!这两封信是如此的爱恨对立,泾渭分明。我还不知道爱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毕竟左轮枪和十几发仇恨射出的子弹是血肉之躯无法抵挡的啊!
转天是安妮的追思礼拜和葬礼。一种负疚感让多数中国学生学者都来参加。大家相对无语,神色黯然。没想到我平生第一次参加葬礼,竟是美国人的,还在教堂里。更想不到的是,葬礼上没有黑幔,没有白纱。十字架庄重地悬在高处。讲台前鲜花似锦,簇拥着安妮的遗像。管风琴托起的歌声在空中悠悠回荡:Amazing Grace,How Sweet the Sound(奇异恩典,何等甘甜)……人们向我伸手祝福:“愿上帝的平安与你同在。”牧师说:“如果我们让仇恨笼罩这个会场,安妮的在天之灵是不会原谅我们的。”安妮的邻居、同事和亲友们一个个走上台来,讲述安妮爱神爱人的往事。无尽的思念却又伴着无尽的欣慰与盼望:说安妮息了地上的劳苦,安稳在天父的怀抱,我们为她感恩为她高兴!
礼拜后的招待会上,三兄弟穿梭在中国学生中间。他们明白中国人心中的重担,便努力与每个中国学生握手交谈。如沐春风的笑容,流露出心中真诚的爱。许多女生哭了。我的“黑手党”朋友,高大的男子汉也在流泪。爱的涓流从手上到心里,泪水的脸上绽出微笑。哦,这样的生,这样的死,这样的喜乐,这样的盼望,怎不让我心里向往!大哥弗兰克握着我的手说,“你知道吗?我出生在上海,中国是我的故乡。”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心里却异常温暖。突然发现脊背上的凉意没有了。心里的重负放下了。一种光明美好的感觉进入了我的心。
感谢上帝!他在那一刻改变了我,我以往那与神隔绝的灵在爱中苏醒。我渴望像安妮和她的三兄弟一样,在爱中、在光明中走过自己的一生,在面对死亡时仍存盼望和喜悦。
笼罩爱城的阴云散去,善后工作在宽容详和的气氛中进行。不仅小山的家人得到妥善安置,卢刚的殡仪亦安排周详。安妮三兄弟把她的遗产捐赠给学校,设立了一个国际学生心理学研究奖学金。案发四天后才从总领馆姗姗而来的李领事感慨道:“我本是准备来与校方谈判的。没想到已经全都处理好了!”冥冥中一双奇妙的手,将爱城从仇恨的路上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