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年代:1989年的血色浪漫(小说)

七十四


我在医院恢复了一些以后,你到我们家里去,把情况全告诉了我们家里。家里人没有埋怨我,他们轮番地来看我,等我能够出院的时候,就把我直接接回了家里。


你也不去学校了,就在家里整天陪着我。我们住在那间家里给重新粉刷好的房子里,就像是新房一样。


晚上的时候,你把身子靠在我的身上说,我要跟你做爱,我还要给你生一个孩子。


别犯傻,我说,别因为我跟小萍做过的傻事儿影响我们。


我愿意,你说。有了孩子,我们就不会分开了。你就是将来离开我,也是孩子的爸爸,你也会来看孩子,那样我就能见到你。


我们很快就要出国了,国外很艰苦的,你生了孩子,我们怎么能养得了呢?我烦躁地说。


生了就能养大。你说。过去的人比这苦多了,不也是孩子照旧生,也照旧养大吗?


不行不行。我坚决的说。现在不能生孩子,你这么年轻,以后还要继续上学和工作,不能让孩子拖累了你。以后再要孩子吧。


你把前面的窗户拉上,从组合柜里找出了两只红色的蜡烛,点在了桌子上。


你关了灯,把衣服脱了,侧躺倒我的身边来。


月光从后墙上的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照进来,照在你赤裸的身体上。月光下你的肌肤是如此的白腻,如此美丽,我几乎要迷失自我了。


你把手伸到背后去解开乳罩。我从一个抽屉里翻出避孕套,放在枕头边上,开始脱身上穿的T恤衫。你开始隔着内裤抚摸我的家伙。摸了一会儿,见到它开始硬了起来,你就把它从内裤里面掏出来。你拿手握着我的家伙,仔细端详着。


我喜欢它的形状。你说。


月光照耀着你和我的赤裸的身体,我们紧紧搂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你坐起来,从枕头边上把避孕套拿过来,撕开外包装,把套套从里面拿出来,把避孕套放在我的家伙的头上,往下撸。


你买套套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啊?你边把避孕套撸到它的根底,边问。


当然了,我说。第一次去买的时候不知道是多大号码的,就要了两盒大号的,回来觉得不合适,又不敢去退。本来还想要盒油来润滑,可是不知道该怎么问,也没买成。


那不都浪费了?你笑嘻嘻的说。


其实也没全浪费。我说。我自己拿手弄的时候给用上了。


你自己拿手弄,还用套套啊?你一边在套套上抚摸着,一边问。


这样省得发射时喷溅得到处都是。我说。


我的嘴唇在你的腻滑的肌肤上滑过。你的乳尖立了起来,我用嘴轻轻叼住你的乳尖,一下一下吮吸起来。我的手伸到你的下面,去触摸你的温热的丛林。你的腿在床上弯曲了起来,紧紧地勾住我的腿。


进来吧,你说。


我抚摸着你的身体,觉得你浑身紧张,僵硬。我进入了你的身体,你痛苦地啊地叫了一声,身子痉挛了一下。我停下来问你,怎么了?你说,没事儿。我觉得你的里面很紧,在抽动时,你皱着眉,好像忍着痛苦似地。我停了下来,问你,你是不舒服吗?你说,没有,你快些吧。
。。。。。


我们做完爱之后,你起身去上厕所,我看到被单上有一些殷红的血迹。


你回来在我的身边躺下,躺在我的肘弯里。我翻过身,抓住你的肩膀问你:我怎么看到有血迹,你是第一次吗?你说,是第一次,我没有跟以前的男朋友上过床。我说,看你过去讲话,好像是挺有经验似的。你说,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小女生。
 
七十五

那一段,是我们过得多么快活的一段日子啊。


我们在家里,什么都不用操心,也不用回学校去上课。每天白天你帮我妈做饭收拾家务,没事儿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坐着看电视。那时电视上在重播巴西连续剧《女奴》,你很爱看,我过去没有看过,就跟着你一集一集地看,你常常为剧中的人物掉眼泪。到现在回想起那个连续剧来,我还一直没搞懂剧中人物的关系,只记得剧中有些农场的骑马的镜头还是很美的。


我带你到周围的公园里去玩。我们去天坛看里面的回音壁,据说因为围墙是弧形的,十分对称,一个人在一边小声说话,站在两百米对面的另外一个人可以清楚地听到。我在镶着蓝色琉璃瓦的围墙的一边喊,你在另一边听着。我喊我爱你,可是无论多大的声音,你总说听不见,要我重新喊。


我们到北海去划船,把船停在柳树荫下,我们放下船桨,坐到一起,亲吻着,拥抱着,让小船随波逐流地在水上漂动。


我们到龙潭湖去画画。我业余时间学过一点儿油画,喜欢到龙潭湖去写生。我把画架支好,把一张油画布夹到画架上,拿出炭笔,开始打草稿。眼前是蓝天白云,长青的松枝。小鸟在树上跳跃。岩石,野花,蘑菇,野草丛生,枝蔓遍地。你在旁边看着我画画,看我把颜料一块块放到调色板上。


谁是最喜欢的画家?你问我。


梵高。我一边把一大块青色放到油画布上做底色,边回答你说。


为什么呢?你好奇的问。


因为他的身世,还有他画里透出的悲怆。我把底色在画布上匀开。


你最不喜欢那个画家呢?你接着问。


毕加索。我头也不抬的说。


毕加索不是很有名的画家吗?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你接着问。


因为看不懂,也看不出美感和悲怆来。我说。


我画累了的时候,就到湖边把手洗干净,跟你一起坐到草地上。阳光温暖地洒在草地上。我们抱在一起亲吻。阳光照耀着你和我,我们紧紧搂在一起。你给我唱歌,唱齐秦的《大约在冬季》,唱齐豫的《橄榄树》,唱汪明荃的《万水千山总是情》,唱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唱姜育恒的《驿动的心》。


周末的时候,我们在家里跟我妈一起包饺子。你活面,弄得一手一身一盆沿都是面;我抡着两把菜刀在菜板上铿铿锵锵地剁白菜馅儿,白菜汤顺着菜板流下来,流了一地。我擀皮儿擀的薄厚不均,你包饺子包的歪歪扭扭。我们嘻嘻哈哈地互相笑话着,觉得很开心。
 
七十六


五月底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好了,说想回学校去了。我们就离开了家,你回你们学校去了,我也回到我们学校。


我回到了宿舍之后,原来的一个在演讲团认识的朋友找到我,问我可不可以加入到筹委会下面的纠察部的组织工作里面来。他说,现在每天几乎都有传言说军队要进城,每天要派纠察队到各个主要路口去堵截,他需要人来帮助组织一支支的纠察队,派到需要的地方去。


他这么一说,我觉得义不容辞,就答应了他。


从此后我就搬到了一间空出来的宿舍里,在那里开始为纠察部工作。每天我们都收到各地方需要纠察队的要求,我把这些要求汇总起来,在学校广播站里广播需要志愿人员成立纠察队,请志愿者在X点X分到X学生宿舍楼前集合。然后我准备好纠察队需要的东西 ----- 校旗,袖章,宣传品一类的。到了点,我们来到楼前,通常就会看到已经有志愿者站在那里。我把他们召集起来,告诉他们任务是什么,把他们需要带的东西交给他们,指定一个队长,鼓励他们几句,他们就出发到指定地点去了。


我一直在学校里忙这些事情,常常睡得很晚,抽不出来时间到你们学校去找你。你就隔一天就到我们学校来看我。
 
七十七


六月二号的夜里10点钟,我组织好了当天的最后一只纠察队后,突然觉得想去天安门看一看,就带着最后一只纠察队出发了。


我们这一支纠察队有十几个人,男生女生都有。每一个人都是年轻的学生,脸上带着青春的朝气。我们一起向天安门广场方向骑去,骑到黄庄的时候,我看街道上还聚集着很多人,就招呼大家停下来,动员更多的人跟我们一起去天安门。我们把车放在一起,从书包里掏出传单来,早就有市民看见我们胳膊上戴的纠察队袖箍和绑在一辆车上的校旗,向我们围拢过来。我们把传单散发给市民们,跟市民们说,传言说军队又要进城,希望大家去声援广场的学生,去堵住军车。不少的市民听完后,骑上自行车,跟在我们后面去天安门广场。我们这支小小的十几个人的队伍,很快就壮大成了一只几百人的自行车队伍。看到我们这支打着校旗的几百人的自行车队伍从街上骑过,不少的市民又从后面骑着自行车追了上来,跟着我们一起走。


我们骑到六部口的时候,看见一辆白色的大面包车停在路边,周围围着一些人。我过去一看,见有几个学生把着面包车的车门,一些人想进车里面去,学生们不让他们进去。那几个学生看见我们过来,松了一口气说,你们是纠察队的吧,请你们帮助看好这辆车,车里面有枪支,不能让别人抢走。


我招呼着纠察队的人下车,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把面包车围起来,不让别人接近。我到了面包车前一看,果然里面有枪支和钢盔。我问那几个学生是怎么回事儿,他们说是拦住了这辆车检查的时候,发现这辆车有问题,车里的穿着白衬衫的一些人,像是士兵,都弃车逃跑了。我打发一个学生去报告广场总指挥部,看看他们觉得应该怎么处理,然后就和学生们一起把车里的枪支和钢盔搬到车顶上,展览给大家看。


我爬到车顶上,拿起了一杆枪,觉得很威武。我从小就喜欢枪,只拿过玩具枪,从没有拿过真枪。见了真枪,只觉得爱不释手。车底下有人向着车上喊,戴上钢盔,给你照个相。我和车顶上的另外几个学生就戴上钢盔,拿着枪,觉得很威武地在车顶上走。我看到车底下镁光灯闪耀,有好几个人在给我们照相。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些人里面是不是有人是故意让我们戴上钢盔,拿着枪,拍下照片来好以后作为学生们暴乱的证据。我们当时只知道很解气,拦住了军车,还缴获了武器。


天快亮的时候,我想起你说早上要来学校找我,就跟其他的学生纠察队员说,我有事要回学校去了,你们保护好车辆和武器,等着广场指挥部来人接收。他们点头说好。我摘下钢盔,把枪放在车顶上,然后跳下大面包车,骑上车回学校了。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政府把学生们站在车顶上扛着枪的镜头作为天安门发生“暴乱”的证据,才觉得那天那些照相的人里面可能有些人是故意让学生们带钢盔拿枪摆姿势,好留作“平暴”的证据的。
 
七十八


六月三号那天清晨你来到我的学生宿舍的时候,我刚从长安街上回来,一晚上没合眼。其实如果要不是知道你早上回来找我,我也许还不会天没亮就从长安街回来。后来我看到电视上放的那辆面包车上我们一起的同学的拿着枪的镜头的时候,忍不住想,要不是因为要回学校去等你,在天亮之前就离开了那辆面包车,那么天亮后的那些被政府放在电视上当作的“暴徒”的面孔里面,也许就会有我在里面,那样恐怕就逃脱不了一场牢狱之灾了。


我没有跟你说我去了长安街,你看我有些困顿的样子,问我怎么了,我只是说最近纠察队的事情多,有些累。你说让我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我说没事儿,一会儿还要去纠察队那里值班。你说别去了,好好在宿舍睡一觉吧。我想了一想,觉得最近传言军队进城都是在晚上,白天都没有什么事情,觉得先睡一觉也好,说不定晚上还要熬夜,就说好吧,我睡一会儿。


我躺在床上睡觉,你坐在我的床边,找了一本我的书在看。中午的时候你叫醒了我,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


吃完饭,我们在校园里走,你说你们系里的工作分配方案定下来了,吴老师找你谈话,说你被分到了进口大楼里的一家外贸总公司去,虽然不是最好的五矿和化工,但是也是一家不错的公司。我说这样很不错,那些外贸公司都是很好的单位。


我跟你说刚收到了一份国外大学的全奖通知书。你很高兴,说赶紧去办签证吧。我说这两天纠察队的事情比较忙,过了这两天就去使馆办签证去。我说签证不应该有问题,因为是全奖,使馆肯定会给签证的,这样九月份就能到国外去上学了。你好像有一点儿伤感。我说家里想八月份给咱们把婚礼办了,这样我出去了就能把你办探亲出去。你说就怕不那么容易,因为国家有晚婚政策,就怕没地方开结婚证明去。我说这个好办,我有个表姐在街道办事处,让她给通融一下由街道开证明就行了。


我们走回到宿舍的时候,我说一会儿要去纠察部那里去值班了。你点点头,说要回学校了。


我送你出了校门,你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就骑车走了。


没想到这一吻跟你竟成了永别。晚上我去了木樨地,然后就发生了桥头上的那一切。
 
七十九


木樨地三里河桥东的人群被枪声吓傻了。


大个子篮球队员从车顶上中弹掉了下来的时候,我和数学系的小男孩一起往前跑,想去接住他。我们没能接住他,他直接掉到了地上。我们跑到他身边,抱起了他,他的身子还在抽慉着,但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抱着他的脑袋,蹲在那里,看见子弹打在桥边的水泥桥面上,溅起了火花。


数学系的小男孩中了一枪,血从他的胳膊上冒了出来,他用另外一只手捂了一下胳膊,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上的血。几个跟在我们后面的纠察队员看见他受伤了,架着他就往桥下跑。有人喊,是真子弹,军队开枪了。有人喊,有人被打死了,有人流血了。这喊声,和子弹尖锐的声音混在一起,在人群中引起极大的混乱,很多人惊呆了,不知该怎么办,有人往桥下撤,有人往两边跑,躲避子弹。守在汽车和水泥墩子组成的障碍物的旁边的学生有几个被子弹打伤了,旁边的人抬着他们向桥下跑去,其余的人看见血肉身躯抵挡不住子弹,也开始往后撤了。


我站在桥中,看到刚才还坚不可摧的第二道防线转瞬之间就土崩瓦解了,心里只觉得一阵悲怆。我看见那些开枪的往前冲的士兵,他们也是长着同样年轻的面孔,他们的脸上是麻木的表情,大多数士兵的手里的枪对着天空和人群的头顶上漫无目标的扫射着,但是也有的士兵的枪口是对着人群直接扫射的。我到今天也不明白,这些士兵们,他们也有是学生的兄弟姐妹,他们怎么能忍心向学生们开枪?难道他们的心不是肉长的吗?不管上级怎么样的命令,怎样把我们污蔑为暴徒,但是,难道他们的眼睛看不见我们只是学生和市民吗?难道他们看不见这么多的市民和我们在一起,难道会有这么多的市民都是暴徒吗?



桥西面几辆坦克一起冲上来,向着公共汽车撞去。没有学生和市民顶着的公共汽车,一下就被撞翻了,横倒在路上。坦克把倒在路上的公共汽车向路边推去,汽车的铁皮在地上摩擦着,擦出一溜火花,点着了路面上的汽油。一片火光燃起,公共汽车在路边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桥中央的路障在坦克的履带下被打开了一个十几米的口子,士兵们举着枪从突破口冲了过来,他们一边喊着,一边往天上放着枪。桥的侧面的小树林里的市民们还在扔石头袭击军队的侧翼。士兵们对着小树林一阵密集的扫射,小树林里的人被打倒几个,剩下的人都赶紧躲藏到树后。


看到军队已经突破第二道防线,我的心里很悲哀。我曾经坚信我们可以守住着第二道防线,把军队阻截在这座桥上。军队的突然开枪,把我的心底所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扫灭了。我知道,开枪不开枪是一道心里的坎,军队一旦开枪,迈过了这个坎,就像是尝到了血的甜头一样,会继续开枪,打死一个人受谴责,打死十个也是一样的受谴责,军队既然杀戒已开,他们已经无所顾忌了。


我想,现在谁也拦不住军队了。我能做的,就只剩下让他们看到,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怕死的。我把大个子篮球队员的眼睛阖上,把他的渐渐僵硬的尸体平放在地上,面对着越来越近的端着冲锋枪的士兵们站了起来。


所有的日子
都绕不过“六月”
六月,我的心脏死了
我的诗歌死了
我的恋人
也死在浪漫的血泊里

六月,烈日烧开皮肤
露出伤口的真相
六月,鱼儿离开血红的海水
游向另一处冬眠之地
六月,大地变形、河流无声
成堆的信札已无法送到死者手中

——摘自师涛《六月》

一声枪响,我的右腿上中了一颗子弹,血从我的裤腿上渗透出来,右腿变得麻木不听使唤了。我拖着流血的腿,摇晃了一下,继续站直了。一个突击队员冲到我的身边,举起枪托,对着我的脑袋砸了一下。我觉得眼前金星乱冒,一下就失去知觉了,身体向着路边倒去。
 
八十


法国女人的搅动咖啡的手停住了。白色的瓷杯里面,黑色的咖啡停止了转动。我眠了一口我的杯子里的咖啡,没有说话。加过糖的热咖啡依然有一股苦味,在嘴里慢慢融化。我凝神地盯着墙上的一幅照片,上面的她戴着一个学士帽,披着一个长袍,手里拿着一卷证书。她的嘴角在微笑。她的微笑的神态跟你有几分相像,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的微笑。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细微的雨声沙沙地传到屋子里来,在这个秋夜里让屋子显得格外静寂。墙上挂着的一个白色的钟表的秒针在一格一格地走着,发出轻微的滴答声。钟表下面是一幅油画,画面上是一个宁静的山村,几幢简陋的农舍,屋顶上面盖着红色的稻草。天是淡蓝的,白云像纱裙一样在天上飘着,阳光把农舍周围的树丛染成金黄色。农舍前面有一条小溪,几只鸭子在水上嘻戏。一个农妇手里端着一个褐色的木盆站在小溪边。


法国女人看了一眼我裸露在浴巾外面的腿,那上面有一处紫红色的圆圆的伤疤。


我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干,从床上下来,把咖啡杯子放到床边的栗色茶几上。


我该走了,我说。早上还有事情。


她点点头,身子挪下床来,跟我拥抱了一下。她的身上传来一股沐浴液上的苹果香味。


以后有功夫来找我吧。她说。我平时都是一个人。


我走到门口,穿好衣服,系上鞋带。她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我拉开门,一手扶在黄铜的门把手上,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说:


谢谢你让我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还有你的咖啡。现在 ----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我叫Juliette。她眨眨眼说。你不会凑巧叫罗密欧吧。


不是。我说。我不是罗密欧。
 
八十一


我觉得有人在我的眼前晃动,我的头很痛,眼睛黏糊糊的,想睁开眼睛却睁不开。我听见刀和剪子的声音,听见纱布撕开的声音,听见有人在说:手术刀。我的全身麻木着,不知道我的身体在发生什么。我听见叮当一声响,是什么东西掉在了一个瓷盘子里的声音。一个声音说:子弹取出来了。我又昏迷了过去。


我再一次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小萍。小萍俯身在我的病床前看着我,高兴地说,你终于醒了,我还真怕你死了呢。我看了一眼小萍,说:这是哪里?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小萍说,这是复兴医院。你受了伤,倒在路边,军队开过去之后,一些学生和市民把你救出来,放在三轮车上拉到这里来。


我问小萍,你怎么找到我在这里的?


小萍说,早上我在天安门广场,跟着学生们一起撤回到校园,马上去学校找你。在宿舍里找不到你,听他们说你去木樨地拦阻军车了,我们都知道木樨地是军队最先开始开枪的,死的人也最多,连路边的部长楼都遭殃,里面死了好几个人。我就赶紧到木樨地这一片的医院来找你,先去查看了死的学生的尸体,没找到你,就挨个病房看,终于看见你在这个病房里。我就一直守在你这里。


我问小萍说,天安门那边怎么样?小萍说:很恐怖。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戒严指挥部在广场上反复播放一个公告,说北京发生了反革命暴乱。绝大多数在天安门的人就离开了天安门,最后只剩下了几千人,守在纪念碑前。军队的士兵和坦克把天安门四面包围起来,在凌晨四点的时候黑了灯,那一刻是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我们觉得死神就在那里游荡,觉得恐怕都要死在广场了。我们点起了篝火,一起唱起了国际歌,互相交换了地址,准备死在那里了。后来侯德健他们四君子去跟军队谈判,军队说让我们撤出。在纪念碑上的封从德让大家喊话表决是坚守还是撤出,我觉得喊坚守的人多,因为那时大家见到军队在长安街上打死了不少人,都红了眼了,打算既使死在那里也不能让军队把天安门广场给占领了。但是封从德说是喊撤退的人多,于是他宣布退出广场。我们就只好走了。我们在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些士兵已经冲到了纪念碑上,把高音喇叭都给打坏了。我们就集合从南面撤出了广场,一路上唱着国际歌绕路走上长安街,走回了学校。


我说,你有没有看见死人?小萍说,我们学生队伍走到六部口的时候,几辆军队的坦克从后面高速冲过来,撞到了学生的队伍里,有十几个最后面的学生被当场碾死。那些坦克扬长而去。剩下的学生都安全地回到了学校。


我已经跟你家里打了电话了,小萍说,估计他们一会儿就会到了,先把你从医院接回家去,军队可能会来搜查医院抓人,这里面不安全。刚才护士们已经把医院的受伤的人的登记名册给烧了,怕这些人被作为暴徒给抓起来。


我说,她呢?你有没有看见她?


小萍说,没有,我还觉得奇怪呢,她怎么也没露面呢?


我说,你去经贸大学去帮我去找找她,看看她那边怎么样了。


小萍站起身来说,好,我这就去。


说完,小萍就匆匆去经贸大学找你去了。小萍走后,家里人很快坐车来到了医院。因为传言说军队要把受伤的人都当作暴徒抓起来,家里人把我从病房里抬出来,接回了家。
 
八十一


那一夜我太累了
睡下就没有醒

当装甲车碾过帐篷
我还在香甜的梦中

——摘自萧强《北京信笺》



很快,小萍带着王燕来到了家里。王燕见到了我,就哭了起来。我一听,就知道到你出事情了。


王燕给我讲了你出事的情况。


那天晚上你觉得不放心,打电话到我的宿舍楼去,找不到我,知道我去了长安街。你跟王燕说你要去长安街找我,王燕劝你不要去,但是你非要去。王燕看无法劝阻你,就跟你一起出来,到长安街来找我。你们不知道我在那里,就先到广场上去找我。


在广场上没找到我,你们就往西单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枪声,看到远处的火光。你和王燕决定不往前走了,就在石碑胡同那里等我,你觉得我肯定会从西面撤退下来。你们等着的时候,看见一辆装甲车从广场方向飞驰过来,在离你们不远的地方撞到堆在路中间的水泥墩子上,熄火了。你和王燕走过去看,看见一群学生和市民围着装甲车,用石头砸装甲车,然后看见有一个市民拿着一床棉被仍到装甲车上,往装甲车上甩了一个燃烧瓶,燃烧瓶碎在装甲车上,点燃了棉被,把装甲车熊熊燃烧起来。


你们看见装甲车里面逃出来几个士兵,这几个士兵被围在一边的学生和市民抓住。这个时候已经传来军队在西面已经开枪的消息,不断有被打伤的学生或市民从西边撤退下来。大家都被军队的开枪行为震怒了,有人嚷嚷要杀死这些士兵,让这些可怜的从装甲车里逃出来的士兵们以命偿命。那些士兵们吓得浑身发抖。你和王燕走过去,和几个学生一起保护着这几个可怜的士兵,拉成一个圈,让士兵呆在圈里面,愤怒的市民们从圈外拿拳头打士兵们,用脚踹士兵们,为此你的身上还替士兵们挨了几下打。你们把士兵交给了从广场指挥部来的一队纠察队,由他们把受了伤的士兵送到广场指挥部去。


你和王燕看到西单路口的方向腾起一片火光,那是公共汽车被点燃了,来阻挡军队的前进。你们在犹豫是回天安门广场去,还是继续往西单的方向走。你看见学生和市民如潮水一样从西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军队开枪了军队开枪了。溃退下来的人流往天安门的方向跑。你们躲到了石碑胡同里。


石碑胡同是长安街上的一条小胡同。在宽阔的长安街的挤压下,胡同显得很窄小,胡同口还有几颗老榆树,把胡同里面的灰色的瓦房给遮住了一大半,一般的由此过的行人都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一条小巷子。胡同里面是一排排小四合院子,木头的院门,灰色的院墙,里面露出青瓦房顶。


你们是在一群士兵端着枪对着胡同口的人群的头上扫射的时候跟着人群跑进这个胡同的。那群士兵带着绿色的钢盔,身穿色彩斑斓的迷彩服,站在一辆停在街上的绿色军用卡车上。他们明显地是被聚集在胡同口的市民的一阵阵的“法西斯,侩子手”的叫骂声和被一块一块的扔向军车的砖头激怒了,翻身跳下军车,平端着冲锋枪向着胡同口冲过来。一片石头从人群中飞出,砸在了几个士兵的迷彩服上和绿色的钢盔上。他们开始叫骂起来,大声喊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口号,扣动扳机向天上开枪,子弹响着尖锐的声音从人们的头顶上飞过,地上传来弹壳落地的清脆的敲击声。一个士兵往人群里扔了一颗催泪瓦斯,一个圆柱形的灰绿色铁罐掉在一个学生的脚边,从里面冒出一股浓厚的黄色烟雾来。那个学生一脚把它踢开,它翻滚到了路边,黄色烟雾更浓地从里面冒出来。


你们被瓦斯呛得咳嗽起来,聚集在胡同口的人群开始四处逃散。一个二十几岁的高个子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相机,还站在街口对着士兵们拍照。他的身边的一个人拽了他一下,说你不要命了,这个时候还拍照。他愤愤地说,我要把他们开枪的样子照下来,留作记录。正说着,几个士兵向着他的方向冲过来,一排子弹射向了他站的地方。他手里拿着照相机,扭头往胡同里跑。旁边的人在喊他提醒他低着头跑,别让子弹打着。


你们两个一起往胡同里跑。你们的身前身后都是低着头乱跑的市民和学生,枪声就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子弹就好像在耳边穿过一样。边上的一个人跑着跑着被流弹击中,啊的一声倒在地上,王燕扭头看了一眼,只见他的血从裤腿里冒了出来。跟他在一起的两个人把他架起来,拖着向前小跑着,他的身躯象是一袋面粉似地无力地被拖着走,两只脚在地上出溜着,一只白色的运动鞋掉在了地上。


你们跑到了一个院子面前,王燕推了一下门,院门打开了。这里来,先躲一下,王燕跟你说。你跟着王燕闪身进了院门,胸脯起伏着,跑得气喘吁吁。士兵们的脚步声和叫骂声从不远处传来。你们关上院门,摒住呼吸,听着士兵们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的从院门前跑过。


你们看见院子里没有人,里面的几间屋子也黑着灯没有动静。你们靠着院墙坐在地上,你的身子在害怕地颤抖着,每一阵脚步声和枪响都能引起你的身子的一下抖动。不远处的天安门广场方向传来一阵又一阵急促的机枪声,街上传来装甲车和坦克轰轰驶过的声音,地面有些在颤抖。


第二天凌晨,你们从胡同口出来,看到胡同口还聚集着一群市民和学生,有一个肿着眼睛的市民骑着一辆三轮车,上面拉着一些燃烧瓶,准备在军车过来的时候扔向军队,经过大家极力劝阻,他才骑着三轮车退回到胡同里。


你们正在观看者,就见有几辆军车从胡同口通过,市民们又一起喊:法西斯,侩子手,有的市民捡起地上的石块向军队仍过去。军车停了下来,上面的一些士兵跳了下来,用冲锋枪对着胡同口的人扫射。


大家纷纷往胡同里跑,你和王燕一起往胡同里跑,一阵枪声响过,你被一颗流弹击中。你说了一声:


我可能中弹了。


你拉着王燕的手无力地松开了,倒在王燕身边的地上。


王燕看见你向地上倒去,大喊一声,伸手去抱住你。你的身子软绵绵的,鲜血从你的胸膛冒出来,咕嘟咕嘟的,象是自来水往外喷涌。你捂着胸脯,血从你的手指缝隙里不断往外涌。王燕拿手去帮你堵你的冒血的窟窿,只是堵不住,血从你们的手指缝里和两边喷射出来。王燕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喊着你。你的脸上红色的颜色迅速地被白色盖住,两眼发直,眼球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几分钟后就离开了人世。死前,你叫着我的名字,留下的最后的一句话是:


我累了,抱着我。
 
八十二


王燕说,她和几个市民把你的尸体给抬到了医院,然后告诉了经贸大学。我告诉了我的家里你的尸体还在医院。我家里的人到医院去,帮着把你的尸体给火葬了,骨灰放在一个骨灰盒里,拿回家来,准备交给你的父母。经贸大学已经通知了你的父母,但是由于交通瘫痪和阻隔,他们还没能来到北京。


我抱着你的骨灰盒又痛哭了一场,挑了一张你的最好的照片,放在骨灰盒上。我的父亲把你的骨灰盒放在一张八仙桌子上,前面烧了一些香,放了一些供品。我每天晚上坐在八仙桌前,对着你的骨灰盒和遗像呆呆地坐着,嘴里喃喃自语。家里人都觉得我的神经受了刺激,成了神经病,他们不好去劝我,就陪我坐到半夜。他们都困了,睡觉去了的时候,我还在那里一个人看着你的遗像发呆。我不想睡觉,就想坐在那里,跟你说话。


小萍来看了我几次。每次她都跟我一起在你的遗像前面坐着,只是陪着我流泪,不说话。


我把你喜欢的一套《悲惨世界》和《约翰克里斯朵夫》烧了,把纸灰放在你的骨灰盒里。


把腿上的伤养好后,我去了石碑胡同,去看往你去世的地方。我进到胡同里,按照王燕描述的,找到了你和王燕躲避士兵们的那个院子。院子的主人是一个很热心的老大妈,她听我说了你的情况,就带着我在院子里到处看。我看着院子,就好象觉得你跟我在院子里,想象着你跟我在院子里在说话。


我在你中弹的地方摆上了花,给你烧了纸钱。我坐在胡同口的地上,拨弄着给你烧的纸钱,有一些人从胡同口路过,停下来看我。他们看见我是在祭奠死人,就摇摇头,叹息地走过。我看见远处有几个武警向着胡同口跑来,他们的手里提着警棍,他们是要来把我抓走的。随他们的便吧。我心里说。他们最好把我打死,我好早些去见你。


我往火里继续添着纸。纸灰被风吹散,在我的周围缠绕,风吹过燃烧的纸钱,蓝色和红色的火苗在四处蹿动动,我在火光里好象看见了你,看见我分明跟你在一起。


我在火光里看见黄色,那是深蓝色的天空被催泪弹的的烟雾染成一股一股的黄色,烟雾像工厂的烟筒里向上飘逸的灰烟一样不断升腾弥漫开来,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笼罩住。我看见远处不时闪过流弹划过的白光,伴随着一阵一阵的清脆的枪声,象是过年时放的二踢脚和小鞭炮仗。我想起小的时候,把一个小鞭放在雪地里点着,躲到一边等着炮仗爆炸,过了一会儿看没动静,就走过去查看,没想到突然从小鞭里蹿出一股火来,把眉毛烧去了半边。


我看见天上没有云,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在闪着苍白无力的光,显得无比悲哀。浩瀚的宇宙在沉默不语地观看着,夏夜的热风一股一股地吹过来,空气中满是火药的味道和呛人的瓦斯的味道,象是谁家做饭糊了锅的气味。这味道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第一次抽烟被呛着的感觉,我坐在院子的葡萄树底下,看着对面坐着的六叔在黑夜里抽烟,烟头的火星一亮一灭。他嘬了一口烟卷,把它递给我,说,小子,来,抽一口。


我看见宽阔的长安街上一辆一辆的暗绿色的军车在驶过,军车上涂着红色的五角星,响着轰鸣的马达声,上面满载着带着钢盔,手里端着枪的士兵,他们的绿色头盔上反射着路灯的黄色的光。头盔下是一张张年轻的严肃的面孔,他们有的脸上带着迷惑,有的带着疯狂,有的带着麻木。军车上的司机在紧张的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看着街上的人群,随时准备躲避街上飞来的石块。几辆绿色的庞大的坦克在路上缓缓驶过,粗粗的炮筒指向前方,沉重的履带嘎吱吱的毫不留情地碾过一切横在它面前的东西。一辆歪倒在路中间的自行车被坦克履带碾成饼子一样。


我看见街上的水泥隔离墩被坦克和装甲车撞倒碾碎,地上是一地的水泥碎块和扭曲的铁栏杆,还有坦克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碾压出的履带痕迹。胡同口的立着的路牌上,这个胡同的名字被枪弹打掉了多半边,只剩下了残缺不全的几个字在上面。胡同口的房屋墙壁上有几排弹孔,灰色的墙皮被掀掉,露出了里面弹痕累累的红砖。


我听见不远处的天安门广场,传来一阵一阵坦克和军车的马达轰鸣声和清晰的枪声,间或有机枪的拉长的哒哒扫射声。


世界上有什么是可以永远的吗?你的柔软的声音从遥远的夜空里传来。


有。我听见我哽咽的声音。我们的爱。


现在我知道你爱我很深了。你的遥远的声音说。当你从黄泉路上走过,来到奈何桥边,看到那个刻着早登彼岸的血红的字的三生石的时候,你别忘了看一眼桥下的忘川河。我会在忘川河里等着你。


我看见几个武警已经冲到我的跟前。他们抡着警棍向我打来,几个武警把我按在地上,用脚在踢我。


等着我。我用微弱的声音对你说。等着我。
 
八十三


兄弟你在哪里
是否记得风雨里烈日下
我们紧握着手 没有畏惧

兄弟你在哪里
六月的夜你滑倒在地
我怎么无法 将你唤醒

兄弟你在哪里
是否记得枪火中呐喊里
你我跳动的心 紧紧相依

------ 摘自张健《天安门的兄弟,你在哪里》


后来我打听到,大个子篮球队员当场就死了,他的尸体被抬到复兴医院,医生说他身上中了五枪。


数学系的小男孩没有死,他身上中了两枪,被抬到了复兴医院,住在我的楼下的一个病房里。他截肢了,失去了一条胳膊,永远的无法弹他的吉他了。


那几个农民工的一个被打死了,被当作了暴徒的典范,被广播和电视宣传着,作为暴动的证据。


我被关了几天,经家里托人疏通之后,我被放了出来。


我养好了伤,拿到了签证,到了国外留学。但是我的心已经永远的枯萎和灰死了。
 
八十四


我在塞纳河边沿着河岸走着,凌晨的灰色的天空上,蒙着一层灰蓝色的雾,把河水和对岸的建筑都涂上一层朦胧的淡蓝色。小雨已经停了,没有风,树枝也安静的一动不动,只有几滴雨水从梧桐树的黄叶上滴答下来,掉在地上砂石和落叶上。河水泛着一些白色的涟漪,河对岸有几个商店的霓虹灯还在闪烁,红色的法语字像是一朵朵血色的花。


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翻开来看,那是以前的一封我还没有给你写完的信:


昨天又是圣诞,我们这里下了很大的雪,有一米厚。我又想起了你。想起了那次圣诞晚会上我们在你的学校里一起跳舞。我不怎么会跳,你在教我,我的脚老是踩不对点儿,身体僵硬,还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步。你跟我说,抬起头来,别老看着脚底。我抬起头来看着你,你的睫毛很美丽,我一不小心又踩着了你的脚。你说我太笨,还说我的鞋不好看,是那种很土气的黑皮鞋。我跟你说这是我唯一的一双皮鞋。你笑话了我半天。我跟你讲起了我小的时候,有一次家里给我买了一双老头鞋,我不爱穿,但是家里强迫我穿,于是每天放学的时候,回家的路上,我走过一个男厕所,就躲到里面,把鞋脱下一只来,在墙上使劲儿磨鞋底,磨完一只又一只,这样没过一个月,一双新鞋的鞋底就被磨穿了。然后我妈看见了说,这个鞋的质量不好,以后再也不给我买那个土气的老头鞋了。你听了光顾着笑,把脚踩着了我。


新年的时候我见到你,你用自己攒下的钱给我买了一双新皮鞋,是那种样式很流行的鞋,我不是很喜欢,我说不好看,你说我太土,你说你喜欢,就非让我穿上,还跟我说,就是不喜欢,也不许把鞋底在墙上磨。你说过春节的时候你要我穿着这双鞋,跟你回家去见你的父母。可是我不想跟你去,我想过春节的时候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你只好自己回家过年去了。你上火车的时候,我去送你,给你买了六个最大的梨,让你道上吃。你舍不得都带走,只带走了四个,剩下两个,你硬塞回到我的书包里,说让我留着在宿舍里吃。


你过年回来,到宿舍来找我,从家里带来了一大包小金橘。我们在宿舍里剥橘子吃,橘子又凉又甜,我们吃了那么多,把肚子都快给撑爆了。你笑话说我们真是两个吃货。我把一堆橘子皮扫到宿舍门口,跟你说,什么时候要是我的床底下有一筐橘子,一筐梨,一筐苹果,想吃的时候伸手到床下一掏,就能掏出一个水果来吃,那就是共产主义了。你笑话我说,人穷志短,太没有理想了。


我们去公园的湖边上走,湖面上都是冰,上面盖着雪。我说要从湖面上走过去,你不敢,拉着我的胳膊说,不行,冰要是踏塌了怎么办。我说不会的,冰都冻住了,从冰面上走没问题的。你还是说害怕,不行。我说,我跳到冰上去,给你看冰结实不结实。你不让我去,我楞要去,你赌气的松开手。我从岸边往冰上跳,脚刚一接触冰面,冰就被砸开了。我赶紧往岸上爬,两只裤腿都被浸湿了,鞋子里都是冰水。你在旁边笑弯了腰,说,活该,谁让你自己想往冰上跳,拉都拉不住你,这回遭报应了吧。我把鞋脱下来倒冰水,你帮我把裤腿拧干。以后你每每地拿这件事来嘲笑我,说这就是我一意孤行的下场。


我们在学校里都是用一个饭盆吃饭。我带你去我家里看父母的时候,大家一起坐下来吃饭,我们还是习惯地要用一个饭碗吃饭。家里人说,这像什么话,哪有用一个饭碗吃饭的,我们才觉得这样做不妥,你赶紧去厨房又拿了一个碗过来,我们把饭分开吃。平时你的饭吃不了,就都让我给吃了,你说饭是不能浪费的。在家里你只好自己都吃下去。


我们虽然两所学校离得不远,你总是让我给你写信,有时我去找你时,信还在半路。有一次我到外地去实习,两个星期没见你,每天我都给你写一封信,回来的时候我去找你,在楼道里遇见了你的室友王燕,她跑回宿舍去跟你说我回来了,你从宿舍里跑出来,跟我抱在一起,不怕让别人看见笑话说才两个星期就这样。


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总要我来陪你。我跟你说一会儿话,你说你的心情就好多了。你说有了我,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烦恼了,因为你可以把一切过错都赖在我的头上,你可以跟我无理取闹,最后还让我跟你陪不是。


你不让我跟别的女生说话,即使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从小的朋友小萍,你也不愿意让我跟她多说话。在街上压马路的哦时候,我要是多看哪个女生一眼,你都会不开心。有一次我们坐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了一个女生是你的小学同学。我们三个一起坐在后面一排座位上,你有些困了,闭着眼像是要睡觉。我跟你的同学聊天,下车后你很不开心,跟我吵了一架。我当时也不开心,觉得你心眼窄,觉得你太不相信我,觉得很不自由,觉得你管得太多了。你气哭了,我又心软了,跟你陪不是,你才笑了。因为你,我跟我的朋友们越来越疏远了,小萍见了我就说我越来越没出息了,快不可救药了。


我觉得你很霸道,我的什么事情你都要知道,都要管。我有一个小皮箱,里面放的是我高中时和刚上大学时的日记,写得都是一些很幼稚的心情,锁在里面,不打算让任何人看到,算是给自己留一小块私人的空间。你看到了这只小箱子,就非要打开看。我不给你钥匙,你就拿改锥要撬开。我当时觉得你太霸道,什么事情都得倚着你才行。现在我知道了,恋爱里的女孩几乎都是这样疯狂和霸道的。


放寒假的时候,你给我织了一件毛衣,给我试穿时,你很沮丧,说织得太大了,两只袖子接口的地方也织得不好,要拆了重新织。我说洗一洗缩针了就合身了,再说大一点儿好,以后我再长个子就合适了。你笑了起来,说这么大了你还想长个子。


我没有给你买过什么,只送给过一个小熊娃娃给你,你放在宿舍的床上,我很羡慕嫉妒它,因为它总能守着你。你的钱包里总是放着我们的合影。你给我买过一些小饰物,我都忘记丢到哪里去了,现在一件都找不到了。但是那只小熊还摆在床头上,看到它,我就想起了你,就满眼是泪水。


你走了,我再也不能拉着你的手在校园里走了,再也不能让你的手揣在我的裤兜里里暖和了,再也不能让你挽着我的胳膊了,再也不能跟你一起用一个饭盆吃饭,用一个杯子喝水了,再也不能替你把饭都给打扫干净了。再也没有人跟我发脾气,管我了,对我很霸道了。


可是我觉得很难过,我已经习惯了把你当作我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作了我的另一半,失去了你,我经常难过得夜里失眠,眼泪要把枕巾给打湿了。每天我睁开眼睛想的就是你,想我们在一起经过的那些时光,想起我们去松山去玩的时候曾经住过的那间农民的小土房子,那个房子里的火炕好温暖啊。我们早上在土炕上躺着,看见几只小鸟从房顶上的一个窟窿里钻进来,叽叽喳喳地叫着,你说要以后生几个孩子,让他们像小鸟儿一样给屋子里充满欢乐。我曾经跟你许下过许多诺言,说我要成为一个很有成就的人,要让你骄傲,要给你买一辆车买一个房子,要带着你周游世界,要让你无忧无虑地生活。这些都没有来得及实现,你就走了。


我原来一直不信神,不信世界上还有天堂。现在我希望世界上能有一个神,有一个天堂,有天使,好让神来保佑你,让天使来爱你,让你在天堂里快快乐乐地生活,过好每一天。没有了你,现在我自由了,我却不习惯了。


二十二年了,每当想起你,我就泪如雨下,想一次哭一次。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我的眼泪快为你哭干了。


(全文完)
 
二十二年了,每当想起你,我就泪如雨下,想一次哭一次。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我的眼泪快为你哭干了。

拥抱辛苦了。

二十三年了,每年今日,我都要斟上一杯葡萄酒,以悼念那些遇难者。
 
回想起当年在北京列车站与乘满士兵列车对峙的情形还是历历在目。那时,算是个风云激荡,青春热血沸腾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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