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年代:1989年的血色浪漫(小说)

五十九


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去世了。那一天,是一个星期六。


校园里开始了骚动。各种大字报,小字报开始贴在校园里的三角地的布告栏里面。人们对官倒和腐败,以及各种社会不公的现象的不满,终于借着胡耀邦的逝世发泄了出来。


“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穷得像教授,傻得像博士”这类的无奈的话早已在社会上广泛流传。校园里,刘刚创办和主持,后来由王丹接手主持的北大民主沙龙已经在校园里的塞万提斯像下举办了许多期,他们请来了一些最有影响的精英人物,像方励之,吴祖光,徐良英等人,还有一些名人,像美国大使洛德和夫人包柏漪等,分别来民主沙龙演讲,还有人传说邓小平的儿子邓朴方也要来民主沙龙演讲。


1989年时,社会上对物价飞涨,贪污腐败,官倒横行和社会不公的怨恨,早已堆积成了一座活火山,就等着有个机会爆发了。


胡耀邦的去世,震动了这座火山,地底下的融化的岩浆开始喷发出来。


胡耀邦是突然去世的,谁都没有预料到他会突然死去。他去世的消息由电台广播之后,各种小道消息开始流传。学生们最喜欢的一个版本是说他在开政治局会议的时候,跟一些左派老人进行辩论,然后突然心肌梗死。因为他是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力被罢免的,而且跟方励之一样是因为86年的学潮而丢官的,就好象是学生运动的牺牲品似地,他在学生里的威望自然就高大了起来。传说胡耀邦曾说过:


我这辈子有两个没有想到:一个是没有想到被放在这么高的位置上;一个是没有想到在我退下来以后还有这么好的名声。


三角地的布告栏已经被贴得满满的,都是悼念胡耀邦的挽联和诗词。北大的才子才女们开始拿起笔来显示他们的才能了。


那天我和你正好在我们学校里,听到胡耀邦去世的消息都觉得很突然。我们从食堂吃完饭出来,走到三角地的时候,看到一个学生穿着一个蓝上衣,黑裤子,正在脚踩着一辆破旧的28自行车的后座,往布告栏的顶上贴大字报,另外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学生替他扶着自行车,头仰着看。旁边有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学生正蹲在地上,往一个条幅上刷浆子,准备贴到布告栏上,他的一只腿蜷着,另一只腿向右边伸着,两腿之间是一个翻过来的大字报,脚上的白袜子和沾满尘土的黑皮鞋很显眼。


布告栏前有很有学生在看,其中一些学生手里拿着纸和笔在抄写。你拉着我从人缝里挤到前面,最先看到的是一张白纸上用墨笔写着一行大字:

一人为天下忧
天下为一人悼


一个面容清秀,留着两个小辫子的女生从你我旁边探过头来,一只手上捏着一张纸,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杆钢笔,看一眼布告栏,往纸上抄一下。她的额头上留着一个短短的刘海,穿着一个鸡心领的红毛衣,领口里面露出一个白衬衫的领子。一个长头发,戴眼镜的男生站在她身边,低着头只顾抄写。他穿着一个四个兜的蓝制服,底下两个兜里鼓囊囊的,其中一个兜里塞着一本薄书。他的身后是一个留着短发的中年男人,也是一手拿着一张纸,另一只手拿着笔,两只手放在胸前,皱着眉头,面容严肃,眼睛在盯着布告栏。一张刚贴上去的小字报上写着两行潦草的字:

真诚的人死了,虚伪的人却活下来
热情的人死了,冷漠来将他埋葬。


还有一张纸上用大字写着: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旁边是一张大一些的白纸,底下署名为北大作家班,上面写着一首诗:

风一程,
雨一程,
长歌当哭送君行,
赤县泪无声。

呼一更,
唤一更,
聒碎民心志未成,
夜深望明灯……


我回头望去,只见三角地不断有学生骑自行车过来,他们把车停在一边,凑过来看挽联,也有的学生不断从宿舍楼的方向走过来,手里拿着大字报。


我们第二天白天一起骑车去了天安门广场,看到那里已经有人摆上了花圈和挽联挽诗。晚上从天安门广场我送你回经贸大学,一路上我沉默不语,心绪很烦乱。你问我怎么了,我说我觉得心里很难受,就像那个三角地的大字报贴的那样,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为什么好人要短命呢?你说,不管那些了,你不是要出国留学了吗,等你拿到奖学金,就赶紧去办签证。


你再三叮嘱我说,不要去参加游行什么的,不要让它影响了出国这件事。
 
六十


四月十七号是个星期一,那天的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我又来到了三角地。


天已经黑了,三角地的昏暗灯光下,学生们还在读着一张张大小字报和热烈地讨论着。一个墙上贴着没有署名的大字报,标题是:北大人怎么办?里面写着:十六日部分满怀悲愤的群众自发送了八只花圈到人民英雄纪念碑悼念耀邦同志,但一夜之间花圈无影无踪。我们不明白,有些人究竟想干什么!他们难道是觉得在中国一次“四五运动”还不够吗?兄弟院校已决定再一次去送花圈,北大人怎么办?


许多在三角地的学生在讨论,有些人说应该去游行,但是因为没有人出面组织,大家只是说,没人真正行动起来。这时,有人传来消息说政法大学的学生已经去到天安门广场游行了。三角地的学生有些沮丧,因为北大历来是带头游行的,这次被政法抢了先。我看到一个瘦瘦的一脸书生气的男生来到了三角地中间,我认出来他是王丹。他因为主持民主沙龙,在校园里很多人认识他。


王丹一来到三角地,一些学生就围了上去。他是一个很文雅的人,讲话声音不高,好象很有耐心,也不爱跟人急的样子。一些学生在问他,民主沙龙会不会出面组织大家去游行。王丹听了一会儿学生们的讲话,就细声细气地讲了一些话,说如果大家觉得应该去游行,咱们就去。大家就群情激愤地说,游行游行。王丹说那准备一下,大家一起去。


我赶紧回宿舍,见到同宿舍的小赵在屋里呆着,就跟小赵说大家要出去游行了,问小赵去不去游行。小赵摇摇头说不爱赶这热闹。小赵是个很特立独行的人,轻易不受外界的影响。他睡在我的上铺上,每天晚上打鼾打得像雷一样响亮,总是在半夜里把我惊醒。每次我们宿舍里的人调侃小赵的鼾声时,他都一脸无辜地说,没有啊,我没记得晚上打鼾啊。他睡着了,当然自己记不得自己打鼾了。有一次快期末考试的时候,他的鼾声惹得全宿舍的人睡不着觉,我义不容辞地代表全宿舍的人把他从鼾声里捅醒,跟他说,哥们儿,行行好,你你你找个地方去睡去,牺牲你一个,幸福全宿舍。他睡眼模糊地醒来,用手擦了一下嘴边的哈喇子,满不在乎地说,我换个姿势就不打呼噜了。他转了个身,面向墙壁睡去,过了5分钟,鼾声依旧响起来。当时我们全宿舍的人都笑喷了,恨不得大家一起把他抬起来,从窗户里把他给扔出去。


我用电热器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又回到三角地,看到那里的学生越聚集越多,许多学生脸上露着激动的神情,准备出去游行。有一些学生往宿舍楼那边走,我跟着过去,看见楼上有人从窗口放下了一个很长的条幅,足有几丈长,从楼上一直垂到地面,上面写着中国魂三个大字。有几个学生扛着一面写着北京大学的横幅出来。


王丹又一次在三角地出现了,他把大家召集好,组成了一个几百人的队伍,在校园内的宿舍区转了一圈。走到那个垂着中国魂的条幅的楼前,游行队伍里的几个学生议论说这个条幅不错,应该拿着去游行,于是几个学生过去喊楼上的同学,要拿这个条幅去游行。楼上的同学不愿意,楼下游行队伍里的人见说不通,就伸手去拽那个条幅,楼上的同学从窗口抓着条幅,不松手。但是楼下的人多,反复拽了几次,楼上的同学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松手同意了。


在宿舍楼群转了一圈之后,这只几百人的游行队伍已经有了上千人。接近凌晨的时候,我们拉着中国魂的条幅,扯着北京大学的横幅,向着北大南门走去。


走在前面的几个同学都是男生:一个长头发,带着一个大大的眼睛,身上穿着一个夹克衫,拉链系紧到胸口,穿着一条蓝里发白的牛仔裤。另外一个短头发,像是高中生的样子,身上穿一个白色的夹克。他的夹克敞开着,里面是一件灰色毛衣。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长头发,个子高大,身体很壮的学生,他把挎包斜背在身上。他们看上去都像是低年级的学生,青春的面容上透着既单纯又无畏的神情。走出校园的时候,他们的胳膊挽到了一起。在学生队伍的中间,是那幅巨大的条幅,十几个学生扯着这个条幅,上面的中国魂三个字显得特别显眼。


这支小小的拉着中国魂的的学生队伍从学校南门走了出去。路边一些围观的人给我们鼓掌。一些不愿意走路的学生就骑着自行车在旁边和后面跟着。我走在队伍的后面,和几个别的系的男生聊着天,大家都对贪污腐败和官倒很气愤,觉得社会很不公平,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变成了一些人利用手里的权利和资源先富起来,不劳而获。


王丹在队伍里前后照应着,有的时候带着大家呼口号,有的时候跟一些人商量着什么。


凌晨的北京还是有些凉,路上的行人不多,看到我们这支游行队伍的人都停了下来,都知道是为了纪念胡耀邦。有的人跑过来给学生们鼓掌。走了一阵子之后,就有记者闻讯赶了来,在队伍前头拿着照相机照相。有的记者在跟着游行队伍走,边走边问王丹一些问题。


走了几个小时之后,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我们这只游行队伍终于来到了天安门广场。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已经贴满了大小字报和放满了花圈,周围有不少学生和市民在抄写大小字报。看到我们的游行队伍来了之后,广场上的人都跑了过来,给我们的队伍鼓掌。王丹把大家带到纪念碑一侧的一个空地上坐下,宣布说要实行静坐示威。有几个同学爬到纪念碑上,把中国魂的条幅挂到上面。


王丹和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拿出一张纸,上面罗列了一些要求,像查处官倒,给资产阶级自由化重新评价什么的,拿来跟大家讨论,说要递交给人大常委会。


在广场呆了一会儿之后,我觉得很冷,肚子也饿了起来,觉得不想再呆下去了,就在早上六七点钟的时候,离开了静坐的学生,走到长安街上,坐汽车回校园了。


我坐在公共汽车上打盹,车在一个路口猛地来了一个急刹车,把我晃醒。我看见路口的一处大广告牌前搭着一个白色的铁支架,支架上是一个绿色的平台,两个穿着蓝工作服的人正站在支架上拿着笔往广告牌上涂着油漆,上面画着一个慈祥的两眼炯炯有神的矮个子老人,他举着一只手,背后是蓝天白云和一片高楼和体育馆,顶上用白漆写着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精神污染。


街道上的人已经开始多了起来,很多骑车人默不作声地在街道上使劲儿骑车赶路,一个中年男人的自行车前面是一个菜筐,里面放着一个小学生的书包,他的后座上驮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在送孩子上学。小女孩的头上带着一个粉色的发卡,她的两只小手搂着男人的腰,眼睛闭着,两只腿垂在后车轮两边,像是要瞌睡过去。公共汽车鸣着喇叭在自行车三轮车的车流里穿行,司机面无表情地打着方向盘,对面前横穿马路的行人和乱骑的自行车显得司空见惯,车上的乘客们面容呆滞地望着车窗外的车流人流和马路两边卖衣服的小摊。小摊上各种各样的衬衫T恤衫短裤背心牛仔服牛仔裤叠放在一起,四面的栏杆上是黄色的衣服架子和黄色的铁钩子,上面挂的是各种式样的夏衣和牛仔服。一个面容黢黑的像是农村人的年轻女人拿着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在跟一个穿着花格子衬衫的男人说着什么。街头的公共汽车站上,一群等车的人在焦急地翘首看着远处,等着下一辆汽车。


等我托着疲乏的身体回到校园时,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小赵蒙蒙胧胧地醒了,抬起头来说,游行的回来啦?肚子饿了吧?我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走到自己的床铺上,倒头睡去。
 
六十一


过了几天,你到我们学校来找我,问我去没去游行。我说去了。你并没有责怪我,反而拉着我去天安门广场看那些花圈和挽联。


我们下午一起到了天安门广场,看到斜放在纪念碑上的中央美院画的巨幅遗像上,胡耀邦面露愁容地看着广场上的人们。遗像底下,几个人面容严肃地站在那里,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穿着米黄色夹克衫的三十来岁的教师模样的人举着手,在神情激动地演讲。再下面是人头攒动,人们挤来挤去。


晚上的时候,我们走到新华门前,看到门前已经聚集了几千学生。新华门里两排带着大檐帽,身穿绿色制服的军人手拉着手挡在门口。一个长得很魁梧的学生拿着一个喇叭在前面大声演讲,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们都很佩服他的勇气,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就是吾尔开希。


我们在那里看着,只见人群一开始还比较心平静气,后来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喊李鹏出来。一个花圈从人群后面递到了前面,学生们要把花圈送进新华门,把门的军人坚决不让。人群开始向门里涌去,军人们挽着胳膊死死地挡住人流。从门里又来了一些军人,站在前一排军人后面,加强了挡住新华门的军人的力量。人群一波一波地往前涌动,像是潮水一样,但是军人们就像是岩石一样,死死地堵住大门,任凭潮水怎么冲击,依然一动不动,寸步不让地守住大门。


我跟着人群往里挤,你拉着我说,不要挤了。你怕挤出什么事情来。


我让你在安全的地方呆着,我跟着挤了几次,看学生们冲不进去,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你说,咱们走吧,太晚了,该回去了。


先送你回学校,然后我再赶回我的学校,已经都快午夜了。我先到三角地去转了一圈,看见三角地还聚集着许多人,正在举行民主沙龙。在三角地的一处空地上,放着一个木头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喇叭。


瘦瘦的王丹站在前面,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桌子周围有上千学生围坐在地上,听他和一些学生在演讲和讨论。我坐到人群后面,听见他们正在表决废除官方的学生会。在场的学生们都一致举手赞成,因为在学生游行的时候,官方的学生会从不敢出面组织和领导,官方的学生会已经完全不能代表学生们了。


表决完废除学生会后,王丹提议成立学生们自己的学生组织,先成立一个学生自治联合会筹委会。他说,想参加筹委会的人自己站出来,做个介绍,然后由在场的学生表决是否同意吧。学生群中,当场站出了七个男生,他们一一都做了自我介绍,其中几个,像面容黢黑个子瘦高的封从德,个子偏矮头发乱蓬蓬的郭海峰,都是在民主沙龙里见过的和在学生游行里面出头露面的人物。在场的上千个学生对这些大胆站出来的人一律给以热烈的掌声通过,因为大家谁都知道,他们是冒着被秋后算账的风险站出来的,这种秋后算账不仅包括分配边远地区的工作,而且包括开除学籍甚至蹲监狱。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他们的勇气是非常可嘉的。


王丹让想参加筹委会的人自己站出来的时候,我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那个勇气,怕因此引起毕业的问题和不能出国留学,就没有敢站出来。后来,那七个当场站出来的学生,最后都被政府通缉追捕,有的进了监狱,有的被迫流亡。


我想,人的命运有时就在一步之间被改变。


王丹他们的学自联筹委会果然不负众望,上来就决定罢课。4月21日,筹委会宣布全校罢课。


罢课太得学生们的人心了,因为我们学校离天安门很远,骑车也要一个多小时,走着游行要四五个小时,连着几天的游行下来,大家的体力都受不了了,再加上期中考试就要来了,谁也不想去参加考试。现在筹委会决定学生罢课,学生们乐得不去上课和考试。


学校的罢课在广大教工的支持下取得全面成功,当天三角地的一面大字报说,诺大的学校里,只有两个教室还在上课,其余的教室全都没有人上课。那两个还坚持上课的教室,第二天也没人去上课了。


我从一座宿舍楼走过的时候,看见两个男生踩着一楼的门檐,正在往灰砖的墙上贴一份响应罢课的大字报。一个长头发,戴眼镜,穿着格子衬衫的人伸出胳膊去刷浆糊,把大字报粘牢靠;另外一个短头发的穿白衬衫的男生在后面扶着他的腰,以防他掉到楼下去。他们的背后是一片绿树,树上的叶子嫩绿嫩绿的。大字报是一张粉红色纸,在灰色的墙壁上显得很醒目,纸上用很大的刚劲有力的墨笔字写着:坚决捍卫学生领袖,罢课!底下落款是XX系全体研究生。
 
六十二


四二七大游行,你不想让我去,跟我吵了一架。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


头一天晚上,你听到了广播里的四二六社论,担心我第二天去跟着游行,会挨打或被抓起来,你特意跑到我们学校来找到我,说第二天不能去游行了。你说,社论说得很严重,说学生的游行是动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这个情况下再去游行,一定会出事。


我当时对四二六社论很气愤,觉得那个社论完全是颠倒黑白,楞把爱国的学生运动说成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觉得实在接受不了。宿舍里的同学和周围宿舍里的人也都很激动。我们大家都觉得应该去游行,连一向对游行不感兴趣的小赵也决定去参加游行。


但是社论的口气非常严厉,明摆着是一个要镇压的样子。筹委会的学生领袖们也意见分歧,怕真的出去游行了,出了事情承担不了责任。学校里的老师们也在担心,有传言说政法大学的校长说学生们要是答应第二天不去游行了,他可以给学生们跪下来。晚上的时候,听说清华校园内的学生自治组织受不了校方的压力,已经自行解散了。


你拉着我,对我说:


明天无论如何不能去游行,咱们今天晚上回你家里去吧,离开这里。


大家都去,我说,没什么可怕的。


怎么不可怕,要是把你抓起来呢?你说。要是警察打人把你打坏呢?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打几下也打不坏。


要是把你抓起来,学校就会有记录,没准会开除学籍。你说。没听学校的广播说,明天游行的人后果自负吗?就是不开除学籍,将来毕业分配的时候,肯定会受到影响,要是发配到边远地区,要是出国留学办护照时被卡住,怎么办呢?


他们要是秋后算账,就让他们秋后算账好了,我说。我不怕,我不在乎。


你就是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家里是不是?你苦苦地劝我说。爸爸妈妈他们都希望你好好毕业,之后还在北京工作吧?要是因为这个毕不了业,或者被分到外地,父母会怎么想?就是不为父母着想,也得为我想想吧。别去游行了,我们好好地安分守己地过自己的日子吧。


我觉得心情很烦恼,就说:你不知道我的心情有多难受,学生们游行明显是爱国的,如今被扣上反党反社会主义这个帽子,这样的颠倒黑白,天下还有什么道理可言呢?如果这时候我们不站出来反对,逆来顺受,我们都参加过游行,今后就是想躲避灾祸恐怕也是躲不了的。那些带头的,组织游行的学生领袖,他们肯定就会被秋后算账,如果我们不站出来支持他们,将来谁还敢挑头呢?你看看宿舍里的这些学生们,大家都是很悲愤,有的写了遗书,就是要准备明天豁出来去游行,这种悲愤和同仇敌忾的气氛在校园里从来没有过。这个时候,我不能像一个逃兵一样地离开他们,要是那样,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回来见我的宿舍里的同学们呢?


我带你到了走廊里,让你看各个宿舍的学生们。你看到那些学生们都在围在一起,握手,说明天要去以死抗争。有人在宿舍里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诗句。一个女生跑来看一个男生,说怕以后见不到了。那个女生留着眼泪,说要一起去,要死就死在一起。


我带你到了三角地,你看到学生们都在准备即使筹委会不让学生们去游行也要自发地去游行,因为那个社论实在太过分了,没法儿让人接受。为了争取一句公道话,学生们冒着被抓被打被秋后算账的风险,要走出校门。


你听到三角地里那些同学们的慷慨激昂的演讲。每个同学都是义愤填膺地说,我们明天一定要去游行,为了公平和民主,我们豁出去了。不止一个同学在引用裴多菲的那首诗来表示游行的决心: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你看到三角地上不知道是谁挂起了一面白布做成的旗帜,这是一面简陋的旗帜,顶上是一根木杆,下面是拴在木杆上的一块洁白的床单,床单上用黑色的墨笔写着: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那个惊叹号下面的圆圈是用红墨水写的,显得触目惊心。你说,你知道这是美国独立战争时的一句著名的话:不自由毋宁死!床单的一角上用红墨水画着几只鲜红的玫瑰花,在墨笔字的阴影里傲然地热烈地开放着。


你哭了,你本来是来劝我不要去游行,但是你看到的一切让你改变了主意,你说,我不拦着你了,我要明天跟你们一起去游行。让我们生死在一起。


你知道,我喜欢舒婷的诗,那一天晚上,当我们一起站在三角地听学生们的慷慨激昂的演讲的时候,当我们手握着手,下定决心要以血去抗争政府对学生的污蔑时侯,我脑海里冒出来的是她的一首诗:

那么,这是真的
你将等待我
等我篮里的种子都播撒
等我将迷途的野蜂送回家
等船篷、村舍、厂棚
点起小油灯和火把
等我阅读一扇扇明亮或黯淡的窗口
与明亮或黯淡的灵魂说完话

等大道变成歌曲
等爱情走到阳光下
当宽阔的银河冲开我们
你还要耐心等我
扎一只忠诚的小木筏
。。。


现在,让他们
向我射击吧
我将从容地穿过开阔地
走向你,走向你
风扬起纷飞的长发
我是你骤雨中的百合花
 
六十三


第二天,1989年4月27日星期四八点四十五分,我和你拉着手,带着沉重的心情,默默地,坚决地,跟着游行队伍一起走出了校门。


走出校门的那一刻,我们的面容是凝重的,因为不知道前面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不自由,毋宁死!” “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旗帜在我们的队伍里飘扬。我问你说,害怕吗?你坚定地摇摇头,说:不怕。走出校门的是两千名热血的青年,带着为了一句公道话不怕流血的决心;校门外是无数的围观的市民,为学生们的勇敢而热烈地鼓掌和欢呼。走出校门后,我知道我们不用害怕了,因为一阵一阵疾风暴雨一样的掌声表明,人民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我们出了校门不远,刚走到中关村丁字路口,就遇到了警察的第一道封锁线。两百名警察穿着蓝色的警服,头戴大盖帽,胳膊挽着胳膊,面容严肃的组成了四五排人墙,他们的衣服上黄色的肩章和红色的领徽在太阳底下闪着光。这时,清华的学生队伍赶过来了,北大学校里的另外一些同学也陆续跟了上来,农大的,国关的和中科院研究生院的队伍也赶来了,合成了一只六七千人的学生队伍。各校的彩旗飞舞,各种横幅举在头上:“和平请愿,绝非动乱!” ,“历史作证,人民必胜!”,“位卑未敢忘忧国!”。六七千张青春的脸庞,心里拥有着一个共同的信念:我们没有错!


围观的市民们的人数越来越多,市民们不断地对警察们呼喊:让开!让开!


中关村路口的交通都被堵塞了,车辆都停在了路上,路边的房顶上和树上都是围观的人群。


你和我走在队伍的中间,前面的人在不断往前涌,后面的人在推着我们。你紧紧地挽着我的一条胳膊,我用另外一只手抓紧了你挽着我的胳膊的手,怕一松手你就会被挤到一边去。你紧紧地靠着我,让谁也没法把我们分开。学生在中间,市民在两边,我们和市民们一起像不可阻挡的洪水一样向着警察的防线压过去。前面的警察们挽着胳膊,后面的警察用双手推着前面警察的肩膀,最后一排还有几个女警察在倾尽全力地顶着前排的警察。但是两百个警察相对于上万的学生和市民来说,毕竟太势单利孤了,他们的胳膊挽成的人墙,架不住成千上万的学生和市民组成的洪流,几次冲击之后就倒塌了。


人群欢呼起来,学生们的情绪高涨起来,你和我都激动得热泪盈眶。谁都没想到今天有这么多不怕流血的学生出来游行,也谁都没想到我们会受到市民们这么热烈的欢迎,更没有想到警察们的队伍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我们原以为警察们会挥舞警棍把人群驱散,但是他们没有带警棍,流血冲突被避免了。


九点三十分的时候,我们顺利地冲破了警察的第一道防线,滚滚人流向南流去。看着被我们甩在身后的面容尴尬,垂头丧气的警察,不知是谁带头高喊:人民警察人民爱!人民警察爱人民!给警察们长工资!警察们有的偷偷地笑了。


上午10点左右的时候,我们走到了人大,和人大,师大,外院和其他院校的学生们会师了。每只学校的队伍两边都有纠察队员手拉着手,保护着里面的学生,也防止外面的人进入学生队伍。从此后人大在前头开路,我们别的学校的学生跟在后面,不断加入进来的学生越来越多。警察的一道又一道防线被市民和开路的人大的学生们给冲垮了。我们想再冲警察防线都没有份儿了。路边的群众不断地欢呼每一支学生队伍,不断有人把冰棍,汽水和面包塞到我们手里,我们打着V型手势,向着市民们表示敬意,嘴里高呼着“人民万岁!”我们的身体很疲累,但是心情是无比地激动,疲乏也减低了很多。


你和我一起走在学生们中间,这一天阳光灿烂,我们走过一处街头,路边的梨花开满了树,雪白雪白的,显得美丽异常。你的脸因为激动和兴奋,在梨花的陪衬下,显得愈发地粉里透红,愈发地可爱了。我们并排走在一起,想起“你们就像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那句话,我觉得世界就真的是我们的。青春的美丽,青春的骄傲,青春的纯洁和勇敢,我为你和自己自豪。


走上长安街,快到六部口的时候,我看到小萍和几个戴着外语学院校徽的同学坐在路边休息。我叫了小萍一声,小萍看到了我们,高兴地跑过来,激动地说,太伟大了太伟大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游行的,人山人海,简直望不到边。小萍见了你,高兴地跟你打招呼,我看见你也很高兴地跟小萍说话,跟小萍说起昨天晚上的担心和害怕,我们都笑了起来,说昨天晚上大家都是很担心的。小萍跟着我们一起走了一段后就回外院的队伍里去了。


我们走到天安门广场的时候,回头望去,只见十几万学生和几十万市民在长安街上一起游行,人流一眼望不见头,游行队伍里各种飘扬的彩旗汇成了海洋。


我看到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她穿着一条雪白的裤子和花衬衫,手里举着一朵朔料花,上面的几朵红玫瑰白玫瑰在绿叶衬托下显得异常的娇媚。她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举着花,嘴里激动地喊着:我爱你们。她把花扔给了游行的学生,学生队伍里爆发出一阵“人民万岁”的呼声。


我跟你激动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人民的力量这么伟大。你也激动地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宏大的游行场面。太壮观太伟大了。我笑着问你,今天出来值了吧?你掐了我一下说,值了。我点点头,心里想,不论政府还说不说学生是动乱,这次游行,从市民的反应来看,没有几个人是觉得我们是动乱的,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我们不是动乱,学生运动是爱国的。不管政府承认不承认,公道自在人心,这已经够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走过了建国门的大桥,沿着二环路往北走。走到后来,大家都疲累了,我们就走一段,歇一段。


那天我们一起走了十几个小时。我没有回我们学校,而是跟着你直接去了城东的经贸大学。到了你的宿舍里,我们都累瘫了,看到宿舍还没人回来,我们就抱着,躺在你的床上合衣睡去了,连鞋都没来得及脱。
 
六十四


四二七大游行后,学生们都比较累了,之后很少去游行了,有些学校在五四后也复课了,但是北大和其他几所学潮比较厉害的学校还在坚持罢课。即使是五四游行,参加的人也比四二六少了很多。但是政府仍然不承认学生运动是爱国运动,仍然坚持学生是动乱,终于使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收拾了,迫使学生领袖带领学生们走上了绝食这一条路。


记得四二七游行回来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坐在你们的校园里面一个教学楼后面的石凳上。星星在天上闪烁,暖风从我们的身上轻轻地拂过,空气里是夜来香的浓郁的花香。树上是一从一丛的粉色和红色的花,墙角的野草和野花也在盛开着。多么醉人的春夜,还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世界是这样的美好,美好得简直不敢置信。


我握住你的一只手。你的另一只细长的手半弯着托在腮帮子上,一只小指头搭在嘴唇上,指甲上没有涂指甲油,细长的眉毛下,两只黑黑的大眼睛看着我。我们聊起了一些学校的事情,你跟我讲了经贸大学的一些趣事。


上个星期,我们学校来了一批法国学生。你告诉我说。男男女女都有,学校派我去接待他们。他们的宿舍是两个人住一间,事先学校给他们分配好了房间,男的和男的住,女的和女的住。我给他们带到各自的宿舍后就走了。第二天我去接他们去吃早饭的时候,你猜怎么着?他们自己调换了房子,变成一男一女住一房了。你说好玩不好玩?


法国人浪漫啊。。。你在学校交过男朋友吗?我问。


问这个干什么?你反问我。


纯属好奇,你不一定回答啊。


交过,你有些伤感地说。后来吹了。你呢?


没有,一直没觉得有合适的。好像在一直等着你出现。


瞎说。你真的没有过女朋友吗?


没有。我说。


那你怎么解决你的需要的?靠手吗?你问。


嗯。。。。是。我不好意思地承认。


跟我讲一讲,男生都是怎么用手弄的。我想听。你拉紧我的胳膊。


都是在寝室里,晚上熄灯之后。我说。然后你就听见沙沙的轻微的声音。


那多不好意思啊,让别人听见。你吃吃地笑着说。


没办法,那个总要有一点儿声音出来的。我说。有的时候上下铺,你还能觉出床在微微的动。


每个男生都用手弄吗?


基本都是吧。要不怎么解决呢?我说。


不会憋着吗?


那样子很难受的。我说。会搞得很心绪不宁,有时候晚上抱着一个特大的枕头睡,把一只腿压在大枕头上,把家伙顶在上面,然后就睡了。我要是一个星期不自己用手弄,就会梦里遗精出来。


讲点儿细节吧。你说,我喜欢听。比如说,你梦里遗精的时候,都梦见什么了呢?


不能给你讲,太不好意思了。我说。


快点儿讲。你拿手指甲掐我。


比如说,前几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上厕所,但是总是有男男女女从我身边过,我撒不出尿来。然后我梦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她赤裸着身子横躺在我的身边,我看不清她的脸部,觉得朦朦胧胧的。我抚摸着她,觉得受不了,然后突然就一阵一阵的快感,我从梦里醒来,觉得自己的家伙还在一抽一抽地动,裤衩上全是凉凉的精液。


然后呢。。。你没拿张纸给擦一下?你问。


没有,懒得起来,就凉着接着睡了。我说。


你白天有没有用手弄过呢,还是只是晚上?你接着问。都告诉我。


有过,我说。白天宿舍没人的时候。我有几本人体画册,都是精装本的,上面的画面很清楚很漂亮,都是赤身裸体的女人。看着那些画片,我会勃起。


还有什么刺激的,再跟我讲讲。你说。


我还在自习室里用手弄过,我说。一遍看书,一边把手伸进内裤里抚弄。不敢解拉链,怕被别人看见,只能把皮带松开,把手从裤子上面伸到里面去,攥住它,悄悄地不出声地弄,越弄它上面越湿,最后就一阵一阵的在内裤里面射出来。然后裤衩里都是湿漉漉的,很凉很粘的感觉。


啊?这样别人不会发觉吗?你问。


当然不会了,你不能在周围有人的地方这样。我说,只能在最后几排没人看得见的地方这样。不过,也有被人发现的时候。有一次我刚射完,有个女同学就过来问我个问题,她一定是闻到了精液的味道,我看得出她用很诧异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你每个星期用手弄几次呢?你问。


四五次吧,我说。


哦,那你要多吃点补充营养啊。你笑着说。精液可都是高蛋白啊。
 
六十五


五四游行过后不多久,小萍的男朋友就跟小萍分手了。


小萍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说她的男朋友在游行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跟那个女孩好上了。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儿,她说她的男朋友直接跟她坦白了,说喜欢上了别人,要跟她分手。


你过来陪陪我吧。小萍哭着说。


小萍是我的发小,从小跟我在一个住着很多人家的乱糟糟的大院里长大,那时我们家在大院的最后面,她的家在大院的最前面。我们从穿露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她小的时候最爱玩过家家的游戏,老是把我拉去当爸爸,她当妈妈,然后弄个枕头当娃娃。她是家里的独生女,脾气很大很拧,凡事总要依着她;我在家里也是一个被宠惯了的老小,也是家里的中心,为此我们常常打起架来,但是她没有我的力气大,打架的时候占不了我的便宜,就动不动采用告家长的手段,到我家里去告状。


有一次在她家里玩的时候,她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惹恼了,就跟我打了起来。她见打不过我,就往大院的后面走,要到我家里去告状。我拦着她,不让她往大院的后面走,她就在大院前面抹着鼻涕眼泪,扯起喉咙冲着我们家的方向大喊了起来:


你们管不管你们家的宝贝疙瘩啊?啊,欺负了人还不人让告状?


满院子的人听了都笑,大院门口看车的李大爷敞着缺了半口牙的大嘴笑得最厉害,哈喇子都滴了下来。最后我们家里的人听见了出来,把我揪了过去。我妈一边大声地用让全院子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刺答我说,让你再惹祸让你再惹祸,一边在众目睽睽之下照我的屁股狠狠地伸出胳膊,抡圆了,在空中画了一个弧形,最后轻轻地落在我的屁股上。她的这个嚷嚷的凶,动作夸张,下手极轻地打我,成了大院里的笑柄,长大了以后小萍也常常拿它来做为我妈偏心眼的旁证。


小萍跟我上的是一个小学,还在一个班里,我天天走到她的家里叫上她一起走着去上学。下课后我们在一个学习小组,一起做作业,然后一起玩。她发育得快,小的时候个子也比我高,常常指挥我做这做那,她爱跳皮筋和跳绳,跳绳的时候爱让我站在她的前面,她在后面悠着绳,喊着口令一起跳。


初中的时候男女生界限很分明,男生不跟女生玩,女生也不跟男生玩,但是小萍是个例外,因为从小在一起玩,所以到了初中我们还是在一起玩。她的身体开始发育起来,乳房也一天天膨大起来,把衬衫撑得紧紧的,在女生里很显眼,她很为自己的乳房自豪,常常挺着胸,在学校操场里面转,操场里的男生常常会停下说话或者跑步,多看她的乳房几眼,她觉得很高兴。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把背心松一松,让乳房显得更凸出一些,圆滚滚的显得很诱人。


她的身体变化让我觉得很好奇,那时我正在青春期,对异性的身体充满了强烈的好奇,总想看一看女人的衣服里面是怎样的。我在家里找到了一本简单的性的知识的书,看到里面画的女性的性器官,我的血液就流动加速,身体一涨一涨的,我的脸在发烧。我偷偷地看着里面的插图和文字,里面的阴茎阴道大阴唇小阴唇避孕套这些充满诱惑的字眼引起我的一次次勃起。我拿手抚摸着画面上的女性器官,身体上涌起一阵一阵快感。那时我还不知道怎样去手淫,勃起的时候总是很难受,充血的地方像是海绵一样捏一下又涨起来,有一股想发射的冲动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发射,每每地要过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充血的部位才会回归平静。这样地不断勃起又不断地憋回去,给我的心灵造成很大的精神负担和痛苦,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是这样,但是我被这种周而复始的刺激困扰着,不想让它出现但是又控制不了。隔一段时间,我还是忍不住地去偷看那本性的知识的书,抚摸上面的画面,读着那些充满诱惑的字眼,在勃起和憋回去的交替中感受快乐和痛苦。


有一个国庆节的晚上,小萍和我一起爬到院子里的一个房顶上去看放花,先看了一场之后,中间有一段间隔,我跟小萍坐在房顶上等着下一场。秋天的夜色很迷人,空气中透着香气,夜色中只有我们两个在房顶上,我在跟她讲着什么,无意中我的胳膊碰到了她的乳房。我问她,可不可以看看你的乳房?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女的乳房,特别好奇想看看。她说不行,到时你看了该跟别人说去了。我跟她赌咒发誓说绝对不会告诉别人。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谁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的。说完,她把衬衫撩起来说,看吧。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见女人的乳房,我觉得她的乳房的样子很好看,鼓鼓的圆圆的,嫩小的乳尖在上面立着。她问我说,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她把我的手拿过去,放在上面,让我感受她的肉体的温暖和柔软。 我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面的时候,身子里起了一股战栗,一阵快感像电流一样流过心里。这时我们听到了房下有人说话的声音,她赶紧把衣服放下来,我也赶紧把手缩回。她小声说,你要保守秘密,不能告诉别人。我又发了一遍毒誓,她才放心下来。


小萍初中那时迷恋上了玩牌,放暑假的时候经常叫我去她家打牌,两个人玩三尖,各管三家。她的父母是双职工,白天都去上班,把小萍自己留在家里。


有一次下午的时候,我跟她在她家里的床上玩牌, 她坐在床上,两只腿分开,把牌摊在身子前面。她的裙子撩到大腿根上,里面露出花色的内裤来。她在那里偷偷换牌,让我给抓住了,她就开始耍赖。我说,你要换牌也行,我可以让着你,不过你要让我看看你裤衩里面是什么样子。她说,你流氓啊,那有什么好看的。我说,好奇,没见过,听说女的那个地方长得像是扁桃,就想看看是不是那个样子。


小萍把手里的牌扣在床上,说,看就看,不过看完后你要让我吃大小贡。说完就把腿合拢上,抬起屁股,把内裤褪到大腿上,然后蜷起两条腿来,把内裤从细溜溜的腿上褪下来放在身边。她身子后仰着,两手撑在床上,两只腿大叉开着,裙子撩到小肚子上,让我看。我觉得她的样子可爱极了。她让我看了一小会儿,就把内裤穿上,把裙子放下来,说行了,看到了吧,真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你看像扁桃吗?我说,你别说,还真有些像,形状和颜色都像。


她啐了我一口说,呸,你可真够流氓的。好了,小流氓,你看了我的了,也得让我看你的。我说,不行不行,我没答应过。她耻笑说,哎呦喂,你个男的有什么怕的啊,快脱,不然我给你脱。我只好从床上蹦到地上,把裤子和内裤一起褪到脚面上,站在那里说,这样行了吧,不用全脱下来了吧。你要看就快点儿,回头你们家大人来了看见了,真该把我当流氓给送片警那里抓起来了。她说,怕什么啊,是我要看的,又不是你主动脱给我看的,你怎么也得让我仔细看一下啊。说完,她从床上挪过身子过来,低着头仔细地研究了一下。我让她一看,不知怎么下面就立起来了,直挺挺的,向上立着。我觉得这么丑恶的东西挺立起来得真不是时候,很有些羞愧难当。她伸过手来按了一下,把它按下去,看着它自己弹回来,然后又使劲儿按了一下,看着它更猛烈地弹回来,啪嗒一声打在小肚子上,嘻嘻笑着说,真好玩,还会立着动呢 --- 以后让它当我的玩具吧,什么时候我烦了,拿来让我玩玩。


我站在那里,问她,看完了?她掩着口笑着说,看好了,行了,这样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谁也不说谁流氓了。她坐起来,把裙子往下拽了一下,盖住自己的大腿根,把牌拿起来说,接着玩牌吧,该你进贡了。


在学校里,有的时候有些男孩子欺负小萍,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去替小萍讨回公道,为此跟一些孩子结下了冤仇。还是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快吃晚饭的时候,小萍哭着来找我,说一个孩子欺负她来的。我听了后,就让她带路去找那个男孩子。我们一起来到那个男孩子的住的地方附近,看见他正在胡同口的路灯下一个人站着。我走过去,指着他问小萍:是他刚才欺负你来的吗?小萍点点头。那个男孩子还横横地对小萍说,你是找人来碴架吗?我没等他说第二句,上去就恶狠狠地扇了他两个大耳光。他被我的凶劲儿吓呆了,过了几秒钟才反映过来,一边往胡同的一个院子里逃跑,一边喊人。


我跟小萍说,咱们走吧。他叫人去来,一会儿他们人多势众咱们该吃亏了。小萍说,嗯,咱们快跑吧。我拉起小萍的手,一起往回跑。我们跑到一个灰色的筒子楼附近时,那个男孩子带着十几个孩子,手里拿着棍子和砖头追上来了。跑过灰楼的拐角,我松开小萍的手,说,你快跑回我家,叫我哥来帮我。我推开小萍,猫腰从地上抄起一块砖头,藏在身后,等着后面追来的一群孩子。小萍向着我们的大院方向跑去,边跑边喊,等着,我去给你叫人去。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男孩和十几个孩子把我包围起来。一个像是高中生的眉清目秀的半大小伙子恶狠狠地向我走来,指着那个我刚才扇过耳光的男孩说,你刚才是打了他吗?我二话没说,抡起藏在身后的半头砖照着那个半大小伙子的面门就狠狠的给了一下。他淬不及防,下意识地伸手挡我的砖头,没挡住,就用手捂着脸,啊的一声,手指缝间流出血来。一个孩子说,流血了流血了,脑袋让人给花了。他把手拿下来,只见他手上是血,我看见他的血从眉毛上方的面门上渗出来。他楞在那里像是不相信似地看着自己的手。其他的那些孩子看到这,都给吓住了,谁也不敢动了。我趁着他们发呆的时候,拔腿就跑,跑到我们大院的门口的时候,就看见我哥带着几个孩子从大院出来,小萍跟在我哥的后面。


那几个跟欺负小萍的孩子一头的,看见我们这边也出来不少人,就没敢过来。可是到了晚上,那个被我打破头的男孩子的父母带着他找到我们家里来对我父母告状。我父母对他们赔了许多不是,又给了他们一些钱去看病,才把他们给哄走。完了之后,我爸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警告我说要是再有下一次,他就以后不送我去当兵去 --- 那时我最大的志向就是长大后去当兵,我爸认识北京卫戍区的一个叔叔,曾答应说我中学毕业后让那个叔叔把我弄到卫戍区去当兵。


可是虽然我不想打架了,对手并没有忘记这个仇。一天放学的路上,我被几个不认识的大孩子给拦住,他们扭住我的衣领,对我拳打脚踢,把我的肋骨给打断了一根,鼻子和脸都被揍出血来。我被打倒在地上,那几个孩子还在用脚来踢我的时候,被过路的一个好心的叔叔给拦住了。那个叔叔把我送进了医院。


小萍得知我挨打住院了后,跑到医院来看我。她看见我的鼻青脸肿的样子就哭了。我跟她说,没事儿,我正好歇几天,不用去上学了。她抬起头来,用手抚摸着我的脸,眼里流下泪来。她在我的病床边待着,别人都走了她也不走。等看到周围没人了,她偷偷跟我说,对不起你,都是因为我惹的祸。找个没人的地方我给你补偿一下吧,让你看看你好奇的地方。我一听,马上精神来了,就下地穿上鞋,说,走,我知道个没人的地方。


我带着她下了医院的楼,走到医院的一个花坛后面的僻静处,说,这里吧,这里没人。她看了看周围没人,就拉着我的手,把我的手从她的裙子底下塞到内裤里去,说,你不是好奇吗,摸吧。我的手在她的两腿之间游走着,感觉里面疙里疙瘩坑坑洼洼的,有一股湿湿的潮气,自己的底下就又硬了起来,在内裤里撑起一团。她吃吃地笑着说,看你那里,都鼓起来了。说完,她贴近我,撩开我的衬衫,把手从裤子里伸进去,攥住了它。


我疑惑地看着她,说,你怎么这么轻车熟路啊?她说,有经验呗。我吃了一惊,说,啊?你还跟别人这样过?你怎么能让别人摸呢?还有比我跟你更好的朋友?他是谁啊?她说,怎么了?他是咱院门口看自行车的李大爷,他给我买巧克力和冰激凌吃,我就让他摸过。他还让我摸他,不过他的底下可松软了,蔫了吧唧的,没你这个有弹性好玩。我说,啊?这个老流氓,哪天我非去派出所告他不可。她瞪大了眼说,你要是敢把我跟她讲的事儿说出去,败坏了我的名誉,看我不掐死你。我说,好吧好吧,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说。你放心好了,这事儿我绝不会说出去,我以后找个机会让李混帐吃个哑巴亏就是了。


我们这样待了一会儿,她说,行了吧,那边有人过这边来了。我看见果然有个女人拉着一个小孩的手向这边走来,就赶紧把手缩回来。她把裙子向下拽了拽,整好,说,这回不冤了吧。我说,不冤,再挨一砖头也不冤。她笑了,跟着我一前一后的回医院楼上去了。


过了不多久,我从大院门口过的时候,看见看车的李老头正蹲在地上跟别人下象棋。他穿着一个白色的背心,手里摇着一个大蒲扇,头上戴着一个灰色的帽子,眼睛全神贯注地钉在棋盘上。我蹲在他的旁边假装看棋,正准备给他使个坏的时候,他突然把旁边的一个红色泥茶壶递给我,说,小子,去,给大爷进屋续点儿热水去。我说,你怎么这么会支使人啊?他说,大爷给你创造个学雷锋的机会。我拿着他的茶壶进了屋子,看了一眼没人,就往他的茶壶里撒了满满一泡温热的黄黄的尿 --- 我 那几天上火上得厉害 。我摸了摸茶壶,觉得热度不够,就从桌上拿起一个暖壶,往茶壶里倒了一些开水,然后盖上泥壶盖儿,端着出屋,递给了李老头,说,大爷,快喝吧,还热乎着呢。李大爷估计是渴坏了,一边对着棋盘思索着该怎么走,一边对着茶壶嘴儿就咕嘟咕嘟喝了几口。他用脏兮兮油腻腻的袖子擦了一下嘴,突然回过味儿来,说,这茶怎么不对劲儿啊?


我见势不妙,赶紧一溜烟往大院外面跑了,就听见身后李老头在喊:我操你祖宗,你个小屁孩子,看我以后不教训你。我事后跟小萍讲了这件事,小萍开心地哈哈大笑说,活该,该让他喝尿,谁让他为老不尊的。


到高中以后,小萍和我考了同一所重点中学,但是在不同的班里,我们还是一起上学一起下学。下学的路上,她喜欢在一个卖杂志的报刊亭停下来,翻看一些《大众电影》和《家庭》一类的杂志,我就站在旁边翻看《读者文摘》,《人物》和一些游戏杂志,我们有时能站在那里看一两个小时,直到站得腿酸脚麻才回家。回家的路上,她给我讲最近又新出了什么电影,哪个演员又怎么怎么样,还有一些从《家庭》上看来的八卦,我则给她讲我看到的那些煽情的人物故事,像海伦凯勒,马丁路德金,和肯尼迪家族的故事。


夏天的时候,她有时吃完饭搬个板凳坐在家门口看书。她经常穿着一件白色带花的短袖衣服,下面一条耦合色的长裙,露出晒黑的肩膀和两条圆滚的腿来。她把书摊开在手上,手放在膝盖上,头低着,脖子和背上的肌肤露出来。她的姥姥总爱坐在她旁边的一个棕色藤椅上,一边扇着扇子,一边闭着眼养神。


她家的门前有一根凉衣服的绳子,上面经常挂着她的裙子和衣服,有时还有乳罩和内裤挂在上面。有一次学校演节目,我去她家里找她的时候,她正穿着一套演出的纱裙在镜子前面臭美,看我进来,就在屋里转了一个圈,问我好看不好看。我说裙子太长,都垂到脚面了,是给腿不好看的人设计的,不美。她说,那你觉得什么是美的。我说,人体最美。她把纱裙脱下来,身上只穿着一个浅黄色的内裤站到我面前,说,这样好看了吧,你们男生就是想看女生穿得越少越好。我说,这样真的比长裙子好看多了。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身材说,可惜屁股太大了一些,要是个子再高些,身材再苗条点儿就好了。


高中毕业后,小萍考上了北外,离我们的学校不是很远。她在北外的舞会上认识了一个北大的研究生,交上了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北大中文系搞古籍整理的,白白净净的一个书生样子,个子很高,有一米八,长得很帅,手指像弹钢琴的的人一样的长,书读得多,学识渊博,也很有才气的一个人,经常给小萍讲贝多芬和老柴的交响曲什么的。小萍的男朋友知道我跟小萍青梅竹马,从小的好朋友,也从不忌讳我去找小萍。有时我们三个人还一起出去玩,像上八大处和香山去爬山,路上都是听他在讲一些历史故事逸闻,让我们哈哈大笑。
 
六十六


北外校门外往魏公村路口走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新疆餐馆。小萍第一次带我去这个新疆餐馆的时候,我就不怎么喜欢这里。但是因为这里离北外近,而且小萍喜欢新疆的面条,餐馆又比较经济实惠,所以赶上说好我请客的时候,小萍喜欢拉着我上这里来,这样小宰我一顿,她知道我承受得起,心里比较踏实。


小萍和我在里面喝闷酒。餐馆里人不多,我们要了一扎啤酒,又要了两碗拉条子面,面条上面盖的是牛肉,葱头和柿子椒。我从窗口望出去,看见对面是一个建筑工地,盖了一半的红砖墙外一根根生锈的铁管横着竖着绑在一起搭成脚手架,一个铁管被铁丝狠狠地拧在一颗干枯的树干上,树身上的树皮有些剥落。地上到处是灰色的石灰和沙子,红色的砖头东一块西一块。一个头发蓬松的农民工穿着一个破旧的蓝衣蓝裤,坐在两块红砖上,他的一只手托在腮帮子上,头垂着,另一只手在地上的沙子上划拉着什么。


马路边上是一排灰色的水泥的管道,几个年轻的面色黢黑的农民工背靠着水泥管道坐在地上的砖头上,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刷漆的木杆刷子,脚下放着一个筐,里面是一些瓦匠工具,其中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穿着一身肥大的工作服的男孩,膝盖上靠着一把木把的锯,锯上一头是铁齿,一头是凝成麻花状的粗绳。他的两眼不停地看着街上的人和车辆,透露出一幅好奇的神色。另外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农民工把双手拢在一件灰色的不合身的西服的袖口里,他的脚上穿着一双沾满了白漆的绿色球鞋,面前竖立着一个木板招牌,招牌上用红漆写着不太工整的大字:专业 地砖 瓷砖 涂料 油漆 乳胶漆 大理石 墙纸 水电安装。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呢?我问小萍。你倒是讲讲啊。


他跟那个女孩是四二七大游行认识的。小萍哭着说。他们一起走了一天,谈了一天。然后就好上了。男人怎么会这么花心呢?他有了我还不够吗?怎么会还跟别人好呢?难道我对他不够好吗?


有的人天生就这样。我劝慰小萍说。对这样的人早些分手也是好事。


可是,可是,可是我离不开他啊。呜呜呜。小萍嚎啕大哭起来。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人啊,怎么碰上那个女孩他就变了呢?呜呜呜。


饭馆里的人都往我们这边看。我看了一下四周,看到饭馆里的本来不多的食客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旁边一个大圆桌上,几个穿着白衣服的服务员们在一起吃饭,他们的桌子上摆着四个盘子,里面是一些蔬菜和肉,每个人面前摆了一个银灰色的铝饭盆,饭盆里是白花花的米饭。他们边吃边说笑着,一个男服务员露着缺牙的大嘴,一边笑一边给身边的一个胖胖的长着鱼泡眼的一个女服务员夹菜。 她的白大褂一直系到领口,里面露出一寸长的红色的毛衣来,手上的袖子半挽着,手里拿着一双筷子在指点着什么。旁边一个留着短短的刘海的偏瘦的女服务员手里拿着半瓶可乐,笑得合不拢嘴。他们一边笑,一边看着我们。


你先别哭。我说。你看人都往这边看你呢。


我不管。小萍边说边继续嚎啕大哭。


你跟他好好谈了吗?有没有可能他回心转意?我问。


谈了,他说他更喜欢那个女孩。小萍抽噎着说。他说我浅薄,说我太疯,说跟我在一起受不了,说他们家里也不愿意,说我跟他没有共同语言。


唉,我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没办法了。人一变心,就什么都变了。别说他现在只是你的男朋友,你就是跟他结婚了,他变心了你也没办法。你跟他的缘分只有这么多。要不,我去找他说一说?


你找他?就更麻烦了。小萍抹着泪说。他一直不喜欢我对任何男的好。有一次我在他面前说起你,他就急了,说让我别提你。我只是习惯了跟他唠叨一下,他觉得受不了。


你跟他提我什么了,让他这么不高兴?我问。


我没提什么啊。小萍说。我就是跟他聊起你出国留学的事儿,他就发火了,说他是学古籍整理的,不想出国,出国就等于丢了专业。其实我一点也没有要他出国的意思啊,他说我在给他施加压力,说我要是想出国就去找个能出国的去。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啊,我觉得他不出国我能接受,可是他总觉得有压力似的。


你有没有问,那个女孩是个什么样子的?我问。


问了,他说那个女孩是国关的,自己在北京有房子,爸爸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副校长。


你完了。我说。他不仅喜欢那个女孩,还喜欢她爸。你就把他忘了吧,就当他是人渣。


那天喝完酒后,我跟小萍上了床。


一直到今天,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那样做。我爱的是你,不是小萍。小萍也不爱我,她只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一个红颜知己。


但我们就是那样的做了。


那天我跟小萍都喝多了,我架着小萍回到她的宿舍的时候,宿舍里的人都没在,只有我跟小萍两个人在屋里。


听小萍说了男朋友把她甩了的消息,我觉得很为她伤心,小萍跟她的男朋友好了有两年了,中间还做过一次流产,小萍是真心地喜欢他。


小萍还是哭得很伤心,我抱着她的肩膀,哄着她。看到她这么伤心,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要是有任何事情我能让她开心,我都会去做的。


然后我们不知怎么就亲吻了起来,然后,就。。。。


当然,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对不起你。
 
六十七


但是这件事终究没有瞒得过你。


你发现这件事是因为一个小手提箱,里面放着我日记。


那是在我宿舍里放着的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的带密码锁的小提箱,是我爸给我的。那里面没有什么,只有几本我从高中到现在的日记。


那一天,只有你跟我在宿舍里。你发现了这个手提箱是我的,就执意要打开看。我不想让你看,是因为那里面的日记都是过去和现在的心情实录,有些是很幼稚的想法,有些是自己的心情发泄,别人读了知道了我会觉得很尴尬。还有一些是我不想让你看见的,像小萍跟我上床的那件事,也记在那里。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也并没有影响我跟小萍的友谊,小萍还是一如既往地是我的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本是希望这些成为个人的一小块隐私,把它永远地埋藏在心里,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的。


所以那天你非要打开那个小手提箱时,我的确是很生气了。因为我觉得我有权利保留自己的一小块隐私,不让任何人看见。而你觉得我没有这个权利。你觉得既然两个人相爱,就应该所有的东西都透明,都公开给对方,都可以让对方知道,不可以有任何隐瞒。


你找我要解锁的密码,我不告诉你,你就拿了一个改锥,要把手提箱给撬开。我觉得接受不了了,就很严肃地跟你说,如果你撬开这个手提箱,我们就只好分手了。我这么一说,你愈发地觉得这个手提箱里有秘密,就愈发地想打开看。


你终于把手提箱给撬开了。也看到了我的日记。你从后面翻了几页,就看到了我跟小萍睡觉的那一页。你吃惊地看着我,认为我欺骗了你,你把日记狠狠地甩在我身上,转身走了。


我出去追你,走在你身边跟你解释,你捂着耳朵,什么也不听。你哭着跑上一辆汽车,自己走了。我骑上车追到了你们学校,到你的宿舍去找你,想跟你道歉,跟你合好。王燕告诉我说,你没回宿舍。她让我进去等你。我在你的宿舍里等到很晚,也没有等到你。我跟王燕出去到处找你,也没找到你。


我们再回到你的宿舍的时候,管宿舍的人说太晚了,不让我进去。王燕上楼去看,过了一会儿她下来跟我说你已经回到了宿舍,但是不想再见我了。


就这样,我们分手了,为了一只小小的箱子,和一本日记。那本该死的日记。
 
六十八


我跟小萍讲了这件事,把我们分手的原因和事情经过都统统告诉了小萍。


小萍说要去跟你解释一下,我不让她去。后来,她跟我说,她还是自己去了。她上了经贸大学,找到了你的宿舍,找到了你。当时你跟王燕在宿舍。她说她心平气和地跟你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她当时的绝望心情,讲我对她的安慰,讲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她说她希望你能理解。小萍跟你讲,我们是好朋友,虽然很不幸地发生了那件事,但是我们还是好朋友,并没有因为那件事改变了什么。


小萍说你不相信,她没能说服你,也没能说服王燕。她说王燕和你把她从宿舍里轰了出去。


我觉得很对不起小萍,把小萍给拽进这里来。我怪我自己把那件事写入了日记。


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是在经贸大学组织的一次游行的时候。我在广场里,看到一只学生和教工队伍举着经贸大学的旗帜过来。我站到路边去仔细看,果然看见你和王燕走在游行队伍中。你的身体显得更单薄,脸显得更苍白消瘦了。你好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我叫了你一声,你在队伍里扬起头,看到了我,脸上露出一股幽怨的神情。你向着队伍外走来,像是要过来跟我说几句话。王燕抓着你的手,把你拽回了队伍里。我听见王燕在跟你说些什么,最后我看见王燕冲我的方向扭过头来,大声地喊了一句:流氓!


游行队伍里的人和周围的人都看着我,我的脸上火辣辣的。
 
六十九


我怀着一股无法释怀的绝望和激愤的心情,报名参加了绝食,抗议政府把学生游行定性为动乱。


我是抱着去死的决心参加绝食的。你的离去对我的心情的打击,让我觉得生不如死。对自己跟小萍作出的事的懊悔和自责,对你离去的悲伤和痛苦,对那些号称自己是人民公仆的当权者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不惜走向人民的对立面的愤怒和失望,对弱势群体受强权凌辱的无奈和无助感,都交织在一起,让我对这个世界心灰意懒。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绝望的身体和死灰的心,贡献给一个正义的行动,这样的死去,至少还有些价值。


参加绝食的头一天晚上,我回了一趟家,陪我的父母聊了一晚上的天。我没告诉他们我第二天要去参加绝食,只是跟他们聊起了小时候的好多事情。我妈告诉我,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很偶然的,他们当时有了三个孩子,没再想要孩子。等到我母亲发觉怀孕了,到医院去想坠胎,大夫说,孩子大了一点儿,留着吧。这样,她就生下了我。


我想,这个世界充满了太多的偶然,也许我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既然这样,那就早些离开这个世界吧。好在我还有哥哥姐姐们,他们都很孝顺,他们会照顾好父母的。


他们问起了你,问你怎么没跟着来。我说你这几天在忙一些学校里面的事儿。他们都夸你好,说我有眼光。他们都对你的印象非常好,夸你懂事,贤惠,性格也好。


他们说我姐夫来把旁边的那间空房子又重新给刷了一遍漆,说他们找人在重新打一套组合柜,做些家具,等我出国前跟你结婚的时候好有个新家。他们说将来等我结婚了就最好早些要孩子,他们好替我照看孩子。


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我的眼里简直要流出泪来。我的鼻子觉得酸酸得。我跟他们说要去洗手间。到了洗手间里,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我拿手纸堵住嘴和鼻子,不想哭出声音来。
 
七十


1989年5月13日,我的头上缠着绝食的白布,和学校的160多名其他绝食学生一起跨出了校门。校门口的一个横幅上写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盼回还”。一些老师和同学在留着热泪为我们送行。


我们和其他学校的绝食学生在师大汇合,然后一起来到了天安门广场。来到广场的时候,吾尔开希头上缠着白布,威风凛凛地走在最前面。广场上人山人海,看到我们这支绝食队伍来到,都呼啦啦的跑过来看。我们的绝食队伍里有一个留着短发的身材瘦小的女学生,她经常在三角地那里跟大家讨论问题,看着面熟,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这次一起绝食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柴玲。


我们绝食的学生围坐在一起,纠察队把我们跟其他学生隔离开。广场上的广播里在不断播放着柴玲他们写的《绝食书》: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五月里,我们绝食了。在这最美好的青春时刻,我们却不得不把一切生之美好绝然地留在身后了,但我们是多么的不情愿,多么的不甘心啊!

然而,国家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刻:物价飞涨、官倒横流、强权高悬、官僚腐败、大批仁人志士流落海外,社会治安日趋混乱,在这民族存亡的生死关头,同胞们,一切有良心的同胞们,请听一听我们的呼声吧!

。。。我们不想死,我们想好好地活着,因为我们正是人生最美好之年龄;我们不想死,我们想好好学习,祖国还是这样的贫穷,我们似乎留下祖国就这样去死,死亡决不是我们的追求。但是如果一个人的死或一些人的死,能够使更多的人活得更好,能够使祖国繁荣昌盛,我们就没有权利去偷生。

当我们挨着饿时,爸爸妈妈们,你不要悲哀;当我们告别生命时,叔叔阿姨们,请不要伤心;我们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让我们能更好地活着;我们只有一个请求,请你们不要忘记,我们追求的绝不是死亡!因为民主不是几个人的事情,民主事业也绝不是一代人能够完成的。

。。。别了,同仁,保重!死者和生者一样的忠诚。
别了,爱人,保重!舍不下你,也不得不告终。
别了,父母!请原谅,孩儿不能忠孝两全。
别了,人民!请允许我们以这样不得已的方式报忠。
我们用生命写成的誓言,必将晴朗共和国的天空。”


坐在绝食队伍里,我在想人活着可能也就是这么回事儿,死就死了,没什么可留恋的。我想起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里的那个年轻的乔丹,在西班牙内战中,他被派去炸一座桥。在短短的三天里,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他得到了她,他把桥炸了,他死了。他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是他追求过,他得到过,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呢?


我觉得唯一对不起的可能就是父母了。。。只有下辈子再去报答他们,如果有下一辈子的话。
 
七十一


太阳毒毒地照在我的头山,照得我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浑身出汗。我昏昏沉沉地歪坐在广场的绝食队伍里,脑子里像是有千万条小虫在爬。这是绝食的第四天,我的肠胃已经麻木了,再也觉不出饿了。每隔半个小时就有人把我捅醒,看我是不是昏迷了过去。红十字会和一些医院的护士们在监护着我们,看到有谁晕倒就赶紧送上急救车去医院抢救。广场上,急救车的拉长的嘀音在不断地鸣响着,不断有学生晕倒,被抬到救护车上。救护车从广场上以学生纠察队拉起的生命线快速驶进驶出。


广播里不断播出多少学生晕倒,多少人又新加入了绝食,多少民众走上街头声援学生的新闻。精英们和学运领袖们在广播里慷慨激昂地演讲着,政府在沉默着,民众在呐喊着,绝食学生们身上的蛋白质在快速流失着,肝脏里的肝醣被身体转化为葡萄糖,维持着生命的最后的运行。


我两眼呆滞地望着广场,觉得眼睛和身体都很累。广场里面的人和旗帜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人们说话的声音是嗡嗡的,像是通过扩音器说出来。


我知道广场外面有无数的人在游行,在声援学生。我知道学生们的绝食唤醒了所有市民的良心,他们走上街头,给学生捐款,买吃的,用行动表明他们是支持学生的。不但大学教授,工厂工人出来游行,就连新闻机构,武警,军人,甚至和尚都出来游行声援学生。


我们都以为在这么大规模的数百万人的游行下,在几千学生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的时候,政府会良心发现一些,会软下来,会改变学生游行是动乱的定性,承认学生是爱国的。


但是我们都错了。


小萍来找过我一次,纠察队不让她进来,她软磨硬泡地说服了纠察队,让她进来看我。她说我爸妈在找我,问过她我在哪里,有没有参加绝食。她说她去了我的宿舍,见到了小赵,小赵告诉她我在这里绝食。我叮嘱她说,回去不要告诉我父母,我怕他们受不了。小萍点点头答应了。


小萍临走时把一块巧克力悄悄地塞在我的兜里。她走了后,我把它拿出来,交给了看护我们的一个医护人员。医护人员含着眼泪把它收下。她们知道说服不了我们去吃任何东西。
 
七十二


我不断地昏睡,又不断地醒来。我经常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有时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我已经没有饿和痛的感觉了,有的时候我看到眼前的人影在发黑,然后那些人影就消失了。我有时短暂地失去很知觉,不省人事。


我的头脑开始出现幻觉,过去发生的事情像是时间机器一样地在我眼前飞过。小时候的事情,中学时的事情,高中时的事情,大学时的事情,一件一件从我的眼前掠过,我能够很清晰地看见当时的场景和人物,甚至那些对话也栩栩如生。我看见我的母亲一个人在大雪之中抱着我在雪地上走着,我的身上围着一个花色的小被子,小脑袋露在外面,好奇地看着世界。我看见我的大姐抱着我从家里出来,我趴在她的肩膀上,啃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肩膀啃出一道一道红印子来。我看见我哥带着我在马路上推着铁圈儿,沿着马路走着,铁圈而在地上飞快地转着。我看见小萍跟我一起蹲在地上,拿着一个放大镜在照蚂蚁,蚂蚁躲到落在地上的一片葡萄叶子下。我看见初中的你在街上自己一个人走着,手里拿着一根红色的小豆冰棍。我看见你和我并排站在一个门道里,躲着冰雹,雨打湿了你的花裙子,你的凉鞋上沾的都是泥和水。你把一只凉鞋脱下来,伸出手去,让外面的雨水冲刷着凉鞋上的黑泥。


我觉得我在奔向死亡的道路上走着,有时觉得自己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已经在天堂里了。每次我觉出有人推我的时候,我都会醒来,冲着推我的人虚弱地点点头,表示我没晕过去。


我的耳朵在耳鸣,我的身体在颤抖。我觉出有人在摇晃着我的肩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一滴温热的水滴到了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你的清秀的脸庞,和两眼的泪水。我对着你傻笑了起来。我想一定是天使来接我去天国了。


把我带走吧,我喘着气,用尽全身力气说。我知道天使长的就像你,我准备好了。


说完这句话,我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七十三


黎明手捧亲生儿子的鲜血的杯子
捧着我,光明的孪生兄弟
走在古波斯的高原地带神圣经典的原野

太阳的光明像洪水一样漫上两岸的平原
抽出剑刃般光芒的麦子
——摘自骆一禾《黎明》


我再一次苏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你坐在我的病床边。


大夫,大夫,他醒过来了。你大声地叫着正在照顾别的病人的护士说,眼里流着高兴的泪水。


我想坐起来,觉得胳膊上一阵痛。我扭头一看,看见胳膊上正打着点滴。


我是在梦里吗?还是在天堂里?我傻乎乎地问你。


不是。都不是。你的眼睛闪着泪花说。这是医院。你终于醒过来了,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护士把大夫叫了过来。穿白大褂的大夫快步走过来,拿手翻开我的眼睛看了看,又用力压了几下我的胸部,说,行了,他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好好恢复 --- 先给他一些粥喝。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你说。


你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我。你说那天你正躺在宿舍里睡觉,王燕把你推醒,跟你说,有人找。你睡眼惺忪的从床上坐起来,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庞,仔细一看,是小萍。你问小萍有什么事儿,小萍没说话,眼圈先红了起来,嘴唇也哆嗦了起来,说,你去救救他吧。小萍抽噎着说。他在天安门广场参加了绝食,现在已经第五天了。谁劝他,他也不听,我看他是下了决心要死了。只有你能够劝说他回心转意。你问小萍:他怎么会去参加绝食呢?小萍说,我知道他是心死了,所以想绝食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你大吃了一惊。


小萍说,还不都是因为你。他太爱你了,他从你这里受的打击太大了。他自从跟你分开后,就每天神情恍惚,我都怕哪天他自寻短见。后来,他听说了天安门广场的绝食之后,就报名参加绝食,我看他是下定决心要死了,今天早上我去广场看他,他已经认不出我来了,你快去救救他吧,我求求你了。你听小萍这么说了之后,心情一下子沉重下来。你没想到你的离去对我的打击这么大。你问小萍:他家里人知道不知呢?小萍说,没敢告诉他家里人,怕他父母受不了打击。你站了起来,说,咱们走,现在就去广场。小萍抬起泪眼来,说:真的吗?你现在就去?你穿上一件裙子和凉鞋,说:现在就走。我去劝他。他要是不听,我就先死给他看。


这么说,你原谅我了?我抓住你的手,声音微弱地说。


你要是吃饭,我就原谅你。你边说边把护士推来的一个小车上的一碗粥端到我面前来。


吃,我说。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你一小口一小口地把粥喂给我,我努力咽着,一股一股的暖流流进我的身体里。我的泪水和粥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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