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从游泳池回到小萍的公寓里,我把头靠在沙发背上,身上散发着游泳池水的味道,头发湿淋淋地垂在脖子上。小萍去浴室冲澡去了,我打开电视,看见电视上在演一个老片子《斯巴达克思》,在窗外透进来的宽宽的桔黄色阳光的照射下,电视里的二头肌发达的角斗士们与身穿铁甲的罗马士兵搏斗的场面有些模糊不清。不过即使画面清晰,我的心也不在画面上。我有些坐卧不宁,心情烦躁,觉得屋子的空气沉闷得透不过气来。客厅的一角有一台立式电扇,我走过去把电扇拧开,让电扇把风从左吹到右,又从右吹到左,风吹过的时候皮肤上有一种被细毛刷子抚过的感觉,湿头发被风吹得干了起来。
小萍从浴室冲完澡出来,走到厨房里去,在厨房里削了一个苹果。她把苹果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问我吃不吃。我摇摇头,说不想吃。小萍又拿了一包绿茶瓜子来,坐在我旁边嗑瓜子,身上散发着香波的绿苹果和瓜子的绿茶味。她的一只脚翘在另一只脚上,拖鞋在脚上摇晃着,脚上涂着红色的指甲油,显得特别显眼。
说说你女朋友吧?小萍坐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问我说。是不是跟女朋友闹别扭了?好久没听你说起过她,一直还想有机会见见她,看看是怎样的一个人,让你这么着迷。
别提了,我拿起遥控器来换了一个台说。最近一直没收到她的email。不知道她那边出了什么事儿,有些担心。
不会给她打电话啊?小萍嗑着瓜子说。
打了,我说。没人接,也没回话。
要不你开车过去看看她去?小萍说。不就是开十个小时吗,给她一个惊喜?
算了吧,我怕到时惊喜的不是她,是我自己,我摇摇头说。我怕吓着我自己。
那你怎么办呢?小萍问。就这样自己郁闷下去?
她迟早会给我回email的,我说。不论怎样她会给我一个交代吧。
呸,小萍把嘴里的一个坏瓜子吐到桌子上说。你们之间有没有,比如说,最近吵架了什么的?
没有,我说。一直都挺好的,我从小镇回来后一开始还有email,后来email就突然中断了。
我告诉你吧,小萍脚上的拖鞋敲着地板说,她变心了。这我有经验,男人变心了就会从你面前蒸发,你再也找不到他了,女人也是一样。
你知道我有时想对你做什么吗?我扭头问小萍说。
什么?
想拿胶带封住你的嘴巴,我站起来说。真受不了你的乌鸦嘴。
我走到窗口去看外面,太阳已经开始下落,小公园的河水被夕阳染得通红,河面像是罩上了一层桔黄色的纱,一群白色的水鸟在河中心的岩石上站着,似乎是在等待着拿着面包喂它们的人出现。一个少妇一样的女人推着一辆婴儿车在河边的小径上缓缓走过,走向远处的沙坑。河对岸是一片斜坡,上面有高大的枫树和柳树,在铺着一些落叶的斜坡的绿草地上留下重重的阴影,更远处的建筑笼罩在一片模糊的暮色之中。我对着窗户沉默着,想着小镇上的她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小萍知道我在想心事,也就不再说话,只是自己看着电视磕着瓜子。沙发前的茶几上已经堆了一座小山似的瓜子皮。我想起一句话叫咫尺天涯,虽然跟小镇上的她严格说来并不是很远,但是无回音的沉默就像是一段无法跨过的距离,一道王母娘娘的玉簪划出来的银河,把我们分隔开,她在那边,我在这边。我在一天天的失去她。也许我应该现在就下楼,像小萍说的那样开车到小镇去,去按她的门铃?我能想象得出她看到我不期而至的时候诧异的面孔,但是然后呢?然后会发生什么呢?
晚上想不想出去吃饭去?小萍打断我的思路说。
不想出去,我扭过头说。
那晚上吃什么?小萍问。
随便,你有速冻饺子什么的能煮点儿么?
没了,冰箱里都快空了,要不去酒吧随便吃点儿鸡翅什么的再喝点儿酒吧,小萍说。小萍的住处离酒吧集中的Byward Market不算太远,走着只需要二十分钟。我想了想,觉得小萍不想做饭,我也不想做,冰箱里也没什么吃的,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就说好吧去酒吧好了。
那你等一下,我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小萍说。
我能用用你的计算机看一下email吗?我问小萍说。
想看看她来没来Email吧?小萍一边说一边坐到计算机面前的椅子上给我打开计算机。
计算机缓慢的启动,蓝色的荧光屏上视窗的图标显示出来。小萍挪开身子,把计算机前的椅子让给我,自己向着洗手间方向走去。我坐在椅子上,焦急地等待着视窗启动完毕。
你以为跟你女朋友很有感情基础吗?其实你们充其量也就是认识了十几天,睡过几次觉而已,小萍在洗手间里探出头来对我说。我就不信十几天的爱能有多深,顶多就是一点儿化学反应而已,现在你们不在一起,化学反应一消失,爱就没了。
你别挑战我耐心的极限,我冲小萍说。现在我不光想把你的嘴封上,还想把你从窗户里扔出去。我烦着呢,你再这么乌鸦嘴给我搓火,小心我跟你急。
小萍见我真烦了,吐了吐舌头,缩回洗手间去接着捣扯她的脸去了。我进到自己的email账户里,一眼就看见了海边小镇的她给我来的邮件。终于来了邮件了,我忍耐住激动,右手哆嗦着用鼠标点开邮件。
请原谅我前一段没有给你回email,她在email里对我说。父亲的手术做完了之后,发现手术不太成功,肿瘤已经开始扩散了。做完手术后的前两天还好,我还以为很快就可以回去了,但是后来他的病情突然恶化,十天之后已经无法下床走动了,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所以我一直没能回去,今后可能也无法回W城了。弟弟还小,我想只有我留下来照顾父亲了。
我知道你会很失望,她在email里接着说。特别是如果我告诉你说这些日子我跟我前男友重归于好了。他没有上大学,一直在镇里的冰激凌店卖冰激凌。我一开始一直躲着他,从来没有去过冰激凌店去找他。但是父亲动完手术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他到我家来找我,带着花,还有我爱吃的巧克力和冰激凌。他说这些年来他一直还在想着我,说知道我有男朋友了,所以一直没来看我,直到他忍不住了。他说既然我回来了,他愿意跟我在一起,帮着我一起在小镇上看护我父亲。他说这几年来,他攒了一些钱,把冰激凌小店给买下来了,现在他不是给别人打工,而是自己经营这个小店了。他说想跟我结婚,让我跟他一起在海边小镇上经营这个小店,过一个安静幸福的日子。我想我还是跟他在这个小镇上比较好。这些日子没有回你的email,因为内心里一直在你和他之间很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终于下了决心了。我知道你喜欢我,爱我,但是我们在两个地方,迟早会分手的,而且,我发现我离不开海洛因了,哪一天也许会突然死掉。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但是我无法改变自己。
你还接着画漫画吗?她在email的结尾说。你应该坚持下去,一直很喜欢看你画的连环漫画,觉得你挺有天赋的。你有没有把你画的那套《风儿》漫画去投Marvel Comics?没准儿他们会喜欢呢,要是那样的话你就可以专职漫画了,靠漫画为生,没准儿以后会成为一个大画家,像是画蜘蛛侠的Stan Lee呢。
虽然已经有一些预感,但是看到email上说得这些话,我还是觉得有些无法置信。我两只手夹住着自己的脸,呆若木鸡,觉得像是沙漠里的一个孤儿,看着四处茫茫的大漠,不知道该怎么办。所有的黑夜像是凝聚成了一块岩石,把我禁锢在里面,无法喘息。有一瞬间,我相信心脏停止了跳动,因为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当我缓过劲儿来的时候,我觉得像是肺里生长出一群癌细胞,癌细胞飞快地沿着躯干扩散,像是青藤缠树一样爬满了四肢和面部。我的面孔一定是很狰狞可怕,小萍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忍不住惊叫一声,她看见我正在把一只铅笔往胳膊里扎,而我浑然不觉,好像扎的是茶几盘子里的削了皮的苹果一样。你抽什么风呢?小萍奔过来把我手上的铅笔抢走。我指了指电脑屏幕,让小萍看email,然后走进了洗手间。
把洗手间的门锁上之后,我把胳膊上的铅笔扎出的伤口洗了洗,坐在马桶上把脸埋在手里。我想我爱上一个人,但是爱情还是从生命里悄悄溜走了,就像是一团毛线被轻轻一拽就散开了。我以为是可以持久的爱,它却如此脆弱,经不起打击。那些童话一样的爱情故事,就像是肥皂泡一样在我的眼前破灭了。我几乎无法相信,我们花了十天陷入爱河,两个月之后又回到了起点,就像是在日落时分骑着纸鹤一起飞进了太阳,然后又飞出来了一样。我以为我们的爱像是一座大坝一样的坚固,即使倒塌也会轰然一声,卷起漫天尘埃,从没想到它会轻轻地消失在一个email里,就像是随风而去的一缕轻烟。
哟,不好意思,真给验证了,小萍在洗手间门外幸灾乐祸的说。刚才你还说我乌鸦嘴呢,现在你知道了吧,这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滚。我忍无可忍的打开洗手间的门,把马桶边放着的刷厕所的鬃毛刷子向着小萍仍了过去。
提醒你一下,这是我的屋,小萍灵巧地躲开刷子说。你画什么漫画了?有功夫让我欣赏欣赏。
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倒了邪霉了,我气愤地把洗手间的门关上说。什么人啊,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我从兜里掏出烟来,把一根烟塞到嘴唇之间,手哆嗦着点上烟。小萍在门外用手擂门,要我开门,我没有理她。
开门,不然我下楼叫管理员啦,小萍擂着门威胁说。其实你跟她分开是好事儿,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多少?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爱上她,你傻啊?哎,你抽烟呢吗?这里不让抽烟,你要抽给我一根。
你真不知道你有多烦人啊?我打开洗手间的门把兜里的烟盒掏出来拍到小萍的手里说。我气恼地走到门口,穿上鞋拉开屋门,沿着楼道尽头的防火楼梯跑了下去。
还不都是为了你好,我听见小萍在楼梯口对着我喊。真不识好人心,你死了去算了。
我把车停在了离寓所不远的一个小公园前,在寂静无人的小公园里的滑梯上坐了半天。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月亮挂在公园的树上,明晃晃地照着滑梯。对面的啤酒店灯火通明,不断有人提着一箱一箱的啤酒出来。我想抽根烟,但是烟都扔给了小萍了,我翻着空空的口袋,觉得很懊丧。失望,沮丧和空虚感一起涌上了心头,胳膊上被铅笔扎破的地方在火烧火燎地疼。我希望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梦,希望我是在梦里,就像过去好多次我从噩梦里醒来,感叹幸亏只是一场梦一样。但是它不是梦。
夜晚的空气有些凉,我觉得浑身像是在发冷一样的哆嗦。小公园里的一盏孤独的街灯照着我,把我的身影投射到滑梯底下的沙坑里。沙坑上出现了一个个雨打的小坑,我以为下雨了,抬头看月亮还挂在天上,才知道是自己的泪水。月亮是那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冰蓝色,天空像是蓝色的大理石一样压下来。滑梯旁边一棵红色的树在月光下摇曳着,上面的树叶的颜色像是干枯的血迹。我以为她会一直爱着我,现在一个email把我击倒,除了心碎还是心碎。也许那种爱在她那里本身并不存在,也许我自以为感受到的她对我的爱,只是我头脑里的一个一厢情愿的幻想。虽然并不是第一次失恋,但是还是觉得很难受。啤酒点的门关了,里面的灯光暗淡了下来。小公园外面的街道上没有行人,夜风吹落了一些黄色的树叶,飘到我的身上来。街灯在夜色里摇曳着,像是风中的烛火。我觉得好象是天上下起了漫天大雪,她穿过雪飘到我的身边来,吻了我一下就消失了。我躺在冰凉的滑梯上,看着冷冷的月光被一片黑云遮住,觉得身心都很疲惫,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想闭眼睡在滑梯上,不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