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我跟小萍从Bank街上的录像带店出来,手里拿着刚租的一盘《泰坦尼克》。这部片子我们已经在电影院看过了,但是还想再看一遍。Bank街上的古旧的建筑 在夕阳余辉里沉默着,玻璃上反射着金黄色的光,看上去像是家家都点上了金碧辉煌的吊灯一样。冬日的微风拂面而来,把小萍的头发吹动,黑色的发丝在风中飞 起,在暮色里闪着金黄的光泽。街道上行人不多,空气干冷干冷的,小萍的脸庞被冻得红扑扑的。她习惯性地挽着我的胳膊,戴着一双浅蓝色的手套的手环绕过我的 胳膊,插到衣服上的小兜里,腿上的棕色的长靴踩着地上的积雪和残冰,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踩着堆在一起的落叶。凉风穿过街道上干枯的老树,在人影和车影之 间徘徊;街边的建筑物的影子横陈在地上,在到处是积雪的人行道上画出清晰的黑白分界线。两年以前的冬天,我也经常傍晚时分在这家录像带店里流连,我对电影 很着迷,周末的时候常常在录像带店里驻足,一部一部的看录像带背后的说明,挑选自己喜欢的带子,然后拿着租来的带子从这家录像带店里出来。那时是我自己, 在寒风里孤单地行走。Bank街上商店里的柔和的灯光从窗户里飞了出来,像是带着幽怨的音乐在空中流动,一阵冷风钻进了我的脖子,让我感到一阵寒冷。围脖 的一端被风从肩膀上吹落下来,垂在了胸前。我把围脖重新围好,夹紧了小萍的胳膊。
走过录像带店旁边不远的一家咖啡馆的时候,隔着橱窗看见里面的咖啡杯子里冒着诱人的热气。我们推开褐色的玻璃门,走进里面,要了一大杯热气腾腾的冒着香气 的咖啡,面对面坐到靠窗的一个我们经常坐的小圆桌边。这是一家我们喜欢的咖啡馆,店里人不多,音乐柔和,弥漫着咖啡的浓郁香味。小萍摘去手套,纤细的双手 捂着咖啡杯子取暖。我把手捂在她的有些冰凉的手指外面,腿抵着她的长靴,眼睛看着她的脸庞,觉得眼前的她既熟悉又陌生。二十年前,我们坐在大院里一起玩过 家家的游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们会真的在一起。
想什么呢?她问我说。
想亲你一下,我说。
亲吧,她把脸扬起说。
我欠起身,隔着桌子上的冒着热气的咖啡,亲吻着她的湿润的嘴唇。她的嘴唇柔软而富有弹性,像是她的身子一样。她闭上睫毛,脸上带着甜蜜而祥和的微笑。窗外 的陌生的面孔不断地闪过,像是川流不息的时光。夕阳照在她的一侧的脸上,在另一侧留下灰蓝色的暗影。我松开了嘴唇,伸手抚摸她的还有些冻得冰凉的脸颊,她 把脸颊靠在我的手掌上,露着笑容的嘴角靠在我的手心。
小萍的父亲出事之后,我们知道一切都要靠自己自力更生了,不能再指望家里了。小萍把河边的租金昂贵的房子退了,搬到了我的住所来。我们不像过去那样花钱大 手大脚,而是开始注意攒钱。小萍虽然平时过惯了花钱随便的生活,但是需要攒钱的时候,也很会过日子。我们算了一下,两人的过去的积蓄加起来,可以够她下个 学期的学费,而我每月的奖学金则可以够我们的房租和日常的开销。我们不再经常出去吃饭,而是改成自己在家里做饭;也不再常出去喝酒,周末的娱乐活动改成租 录像带在家里看电影。
房东老太太很高兴小萍跟我们住在一起,她是一个孤单的老太太,儿子又不在身边,喜欢屋里多一些人气,小萍夺取在这里住的时候她对小萍的印象很好。我问房东 太太是不是要多给她交一些房租,老太太说不用了,反正我们只住一间房。哲学博士也很高兴,他本来周末就喜欢约上我和小萍一起出去喝酒聊天,现在随时都可以 聊天了。周末的时候,房东老太太,哲学博士,小萍和我四个人坐在客厅里一起看租来的录像带,像是一家人一样。我和小萍喜欢依偎在客厅里的双人沙发上,房东 老太太坐在她自己的单人沙发上,哲学博士坐在长沙发上。房东老太太很会煮咖啡,她煮出来的咖啡比咖啡店里的还味道浓郁。小萍跟房东老太太学会了做 cookie。周末的晚上我们坐在沙发上喝着房东老太太的咖啡,吃着小萍刚烤出来的香甜可口cookie,看着租来的录像带,看完后再聊会儿天。屋外的雪 不断的下,屋内的壁炉在熊熊燃烧,我和小萍蜷缩在沙发上,腿靠着腿,听房东老太太讲她的身世,听哲学博士讲他看的一些书上的故事和趣闻,经常被哲学博士讲 的一些幽默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
每周的学习虽然很忙,生活也比过去拮据,但是跟小萍在一起,我觉得过得很愉快。我自以为对小萍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但是当她跟我住在一起之后,我才发现小 萍比我了解的其实更温柔。她是家里的独生女,过去我看到的总是她在家里霸道,跟家里撒娇,家里什么都得依着她。但是她跟我在一起,却温柔得让我怀疑她还是 不是我知道的那个小萍了。我们开了一个联合账户,把所有的钱都放在了一起,每月的奖学金也放在里面,由她来统一负责安排开支。她改变了过去花钱大手大脚的 习惯,开始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周末的时候看好了广告,知道什么店里什么最便宜,我们开车出去买一周的食物,总是能买到又便宜又好的食品。天气变得更冷了, 地上冻了冰霜,她没有给自己添置什么衣服,却给我买了防滑的靴子和手套,让我穿得很暖的再出门。她甚至改变了过去那种随地扔衣服的习惯,开始把卧室整理得 井井有条。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对我百依百顺,温柔体贴,总是让我很快乐。我问她怎么对我这么好,她说因为她爱我,想让我开心,快乐。
从咖啡馆喝了热气腾腾的咖啡出来,我跟小萍都觉得身上热了很多。冬天的夜晚来得很快,刚才还是夕阳西下,蓦然间天已经黑了下来。一盏盏街灯开始亮了起来, 我们沿着Bank街走着,在匆忙降下的夜幕中走过街边的一家家店铺。快走到我们停车的街道的时候,我看见街上的那个过去常去的漫画店的玻璃窗户上挂着一个 长方形的招聘广告牌,上面的“HELP WANTED”几个黑体大字在白色的背景上很显眼,很远一眼就能看见。我喜欢这家小漫画店,每次从Bank街走过,经过这家小漫画书店的时候,都忍不住停 下脚步来,进去看一眼。我在小店的橱窗前停住脚步,看着店里面。店的橱窗上摆放着各种漫画书和杂志,漫画里的蜘蛛侠,铁人,蝙蝠侠们透过玻璃看着外面街道 上走过的人。从窗户里看进去,店里很安静,光线柔和,只有几个学生一样的人在翻着漫画书,老板在柜台后站着,眼光扫视着店里,像是随时准备帮助客人寻找他 们所需要的漫画书。
你看这里在招人,我指着广告对小萍说。
你喜欢这里?小萍问我说。
挺好的店,我想进去看看能不能在这里打工,我说。
那样太累了吧,小萍瞥了一眼店里说。又上学又打工,还要保持好的成绩来维持奖学金,怕你累坏了。
没事儿的,我说。这学期功课不忙,我平时多看看书就行了。
可我不想把你累着了,小萍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说。我们下个学期的学费不是有了吗,节省一点儿日子也过得去,不用去打工了。如果真把你累坏了,你爸妈该找我算账了。
你把我说得太脆弱了,我说。虽然下个学期学费有了着落,再下一个学期还不知道怎么着呢,而且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我们就没办法了。打点儿工,挣点儿钱,以后好早点儿把学位拿下来,现在苦一点没关系,将来我们都毕业了找到工作就能过好日子了。
可我还是担心你,小萍扭过身看着我说。你从小一直都没有吃过苦,没有干过累活儿,我怕太累了你吃不消。
别担心我,我说。我结实着呢,打点儿工也算不了什么,就当换换脑子。这又不是什么重体力活儿,你看里面都没什么事情,就是站着看着。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有问题的,每天晚上去打打工也不会太影响学习的。
那好吧,小萍看我决心已定就点头说。不过你不要累着自己,要是感觉吃不消或者影响学习就辞掉。
好的,我说。我们进去看看,人还不一定要我这样的呢,以前也没有过类似的工作经验。
推开玻璃店门,小萍跟着我向着柜台走去。店里很安静,一个个书架上摆满书籍和杂志,一些玻璃柜台里还展示着一些动漫玩具。店内的灯光明亮但不刺眼,屋顶上 的音响在播放着柔和的爵士音乐,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出来。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是个瘦瘦的三十来岁的女人,个子不高,很瘦,但眼睛很大,显得很精明能干。她正 在懒洋洋的看着一本漫画杂志,看见我和小萍走过来就抬起头来。我过去上这个漫画店里来的时候见过她几次,她也认出了我。
嗨,好久没见,今天你是来找什么漫画书吗?她看见我站在柜台前,放下手里的杂志热情地问候我和小萍说。
您的店门外写着招人,我指了一下窗户上的招聘广告说。想进来问问是不是还需要人手?
需要,她眯着眼看了我一眼说。原来在这里工作的一个学生辞职了,现在店里缺一个人。
我想申请这个职位,可以吗?我问她说。我喜欢漫画,自己也画一些,过去经常来这店里买漫画看,对店里的环境也熟悉,像什么杂志在什么地方啊,什么漫画在什么杂志上啊,我都知道。
那我现在考考你,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给你两分钟的时间,去给我找一本有蜘蛛侠的漫画来。
我松开小萍的手,自己径直走向一个架子,从上面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一本蜘蛛侠的漫画,拿回来给老板。
你再把我手里这本杂志还回到架子上去,她把手里的杂志递给我说。
我看了一眼她的杂志的名称,知道是在一个角落的书架上,就走到书架边,按照顺
你通过了,她满意地点点头说。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
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看了一眼小萍说。但是如果和上课时间有冲突就来不了,其余的时间都可以。
那么明天你给我带一份学校的课程表来,我好看着课程表给你排班儿,她说。这样不会耽误你的上课。还有你画的漫画可不可以带来给我看看呢?
当然,我说。明天我就可以送过来,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
这样太好了,她说。你晚上的课多吗?下个星期可以来上班吗?
这学期晚上没课,我说。以后的课程安排还不知道,但是我会尽量不选晚上的课。下个星期可以。
那么这学期给你安排晚班好吗?冬天晚上客人不多,相对清净一些。下学期到时看你的课程再调。工资这里都是先从最低工资开始,如果工作好,每半年会给你长一 次工资。还有需要给你一套店里的制服,制服归你,不过要收一下工本费,到时会从你第一次的工资里扣除。我们这里每两个星期发一次薪水,我会直接写一张支票 给你,你看这样可以吗?
很好,我说。我一直挺喜欢您这里的,看着这么多的书和杂志就高兴,很喜欢在这里工作。
我也喜欢对漫画有兴趣的人在这里工作,她依旧笑眯眯的对我说。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枯燥,也不会过几天就说走了。来我这里的学生大多是没事儿的时候来干几天活儿,考试一忙就走了,或者过些日子就不来了。明天你送课程表来的时候,一定记着把你的画给我带来哦,想看看你画的什么。
一定的,我说。明天见。
我带着小萍在店里转了一圈后就离开了漫画店。外面的空气依旧凛冽,雪一点儿融化的痕迹都没有,路边有的房檐上垂下了冰柱来。我们沿着街继续往前走着,找到 自己的车。虽然我们离开了车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窗玻璃上已经冻了一层霜花。我打开车门,跟小萍一起钻进冻得像是冰窖的车里,打开暖气,让车预热着。让小萍 坐在车里暖和着,我拿着一把铲雪刷走回车外,用力铲着车窗上的冰霜。雪铲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玻璃上的霜花被一层层铲下来,落在地上的雪上,像是慕斯巧克 力上贴的巧克力碎片。
回到家里吃完饭后,我们跟房东和哲学博士一起看了《泰坦尼克》。哲学博士说拍这部片子的导演砸了两亿美元进去,大家都认为会赔钱赔得跟泰坦尼克灾难一样。 上映前几天的票房也不怎么样,但是谁知后来票房越来越好,最后票房卖到了美国国内六亿美元,全球十八亿,连阿富汗那样遥远闭塞的国家也在看《泰坦尼克》。 小萍说她特别喜欢这部片子,一看就哭,这是她第十四次看这部片子了。哲学博士说这回理解了为什么票房会这么高了。我跟小萍开玩笑说,要不要把楼上壁橱里的 纸巾盒子都给你搬来?小萍说不会哭了,看得遍数太多了,每句台词都能背下来了,每个镜头都熟悉得跟自己导演的似的。我们围坐在电视机前,喝着房东老太太现 煮的咖啡,看着靠赌博赢得了一张船票的杰克在船上吐痰,惊叹他的吐痰技巧的高超。但是当影片里“My heart will go on”的歌声响起来时,我看到小萍的眼睛又湿润了。还没等到沉船时乐队在船上继续演出的镜头出现,小萍已经哭得一塌糊涂了,把客厅的一盒纸巾都用完了。
看完之后,我们都沉默着,像是跟杰克一样沉入了幽静深蓝的大西洋的浮冰下。哲学博士说了句貌似很有哲理的话:这世界只有两种人,看了《泰坦尼克》流泪的, 和看了《泰坦尼克》不流泪的。房东老太太说,假如Jack 没有死去,那么不知道他们在今天是否还会如此相爱,还是会让平凡的生活杀死了爱情。小萍说她坚信Jack和Rose还会相爱,经历过那样生死之恋的人,难 道还会不相爱到老吗?我说我同意小萍的看法,你总得相信世界上有一种爱情是永不变老的。房东老太太摇了摇头,说什么爱情也抵不过时间和平庸的磨砺。回到楼 上的小卧室之后,我想起小萍说她对里面的台词倒背如流,就问小萍剧里的一句台词“life is gift”是怎么说的,小萍随口就答上来了: “我觉得生命是一种礼物,我不想浪费它,你不知道下一手牌会是什么,要学会接受生活”。我惊异地看着小萍,看样子她不是在吹牛说看过十四遍。
第二天从C大下学之后,我开车去了漫画店,把课程表和画的漫画给了老板。老板看了我的漫画之后觉得很惊奇,她觉得我画得很不错,鼓励了我几句坚持画下去,然后告诉我说晚班的时候客人不多,我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在店里一边照看店,一边继续画。
此后我就开始了在漫画店里上班。这家店比较小,进去后我才知道,其实店里就两个人,一个是老板,一个是伙计。白天就是老板一个人在店里盯着,晚上把店交给 伙计。过去的那个伙计辞职了之后,老板自己白天和晚上的盯着,家里的事情都顾不上了,有些吃不消。老板的先生在政府里工作,收入不错,他们有两个孩子,每 天要等着老板回家去做饭。老板给我安排的都是晚班,自从我开始上班之后,每天等我到了,老板就匆匆忙忙地把店交给我,赶紧开车回去做饭和带孩子了。老板把 店里需要做的事情一件件列出来告诉我,很快我就熟悉了店里的工作。这份工作其实是一份很轻松的活儿,每天上班后把店里的书刊整理一下,把放错了的书刊归回 原位,把新来的书刊上到架子上,如果有客人询问什么书刊就去帮客人去寻找,在客人交钱的时候做一下出纳,关门以前把地用拖布拖一边,擦擦窗玻璃和书刊架。 这家店晚上九点关门,冬天的客人少得可怜,店里经常见不到什么人。小萍这一学期的课基本都在晚上,从店里开到O大只要十几分钟的时间,正好我打完工后到O 大去接她,一点儿也不耽误。
每天晚上我站在店里的柜台边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车流和行人。对面的一家咖啡馆的灯在闪耀,里面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喝咖啡看书的学生。路边的行人从窗 户外向里看着,窗玻璃上映着我站在柜台前的模糊的身影。偶尔有客人走进店来,他们径直走向放着书刊的架子,翻阅上面的书刊。我静静地看着他们,在他们没有 显出需要帮助的时候不去打搅他们。他们大多数翻阅完书刊后自行离去,也有一些会拿着几本书刊走到柜台边来,付款买书。有的老顾客会在缴款的时候闲聊几句 天。在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从柜台底下拿出纸笔,开始继续画我的漫画。灯火中的车流和行人从我的眼前消失,霓虹灯褪去了颜色,我穿行在时光隧道里,走进一个 不同的世界。在那里一个叫风儿的男孩倾心地爱着一个清纯美丽的女孩。他们爱得简单,爱得单纯,爱得执着,爱得无法分开。
下班后我把门口的“Open”灯牌关上,穿上外衣,戴上手套和围脖,锁好门,出门踩着雪向着停车场走去。黑夜中不断有陌生人从我的对面或者身边走过,街灯 照耀下,他们的脸上带着漠然的表情。在这个世界上,跟你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人,有几个是熟悉的呢?即使那些现在跟你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人,在下一个街角, 他们和你可能就会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从此消失在你的视线之外。而你再也不会记住这些陌生的面孔,即使将来你跟他们的轨迹又一次交叉,即使他们停住脚步告 诉你,某年某月某日,他们曾在这座小城的Bank街上的漫画店前走过,你也只会漠然地点点头,全然不会记起你曾在相同的时间地点和他们走过同一条路,或在 路上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