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九
一片红色的天空和红色的沙滩。红色的粘稠的海水慢慢漫过海岸,像是熔岩一样冒着泡顺着沙滩弥漫到脚底。我的手枪呢?大维闭着眼,手指在摸索着,想要摸到自己的手枪。一个姑娘的身体倾倒过来,像是慢动作一样压在了他的胸膛上。黑色的长头发散到了脸颊,温热的肌体带着沐浴液的微香。大维想睁开眼,但是眼前是一片红色的光。红光中是一双睁大的眼睛和惊恐的面容。一声清晰的带着哨子一样余音的枪响。一颗子弹从不远处的一只黑色的枪口射出,缓慢地旋转着飞过来,弹头上闪着台灯的微光。子弹噗地一声消失在压在自己身上的姑娘的背部。姑娘的眉毛皱了起来,嘴角像是苦笑一样咧开。一声轻微的喊叫。一股红色的灼热的泉水自姑娘的嘴里和胸部流出,流过他的身体,与身下的粘稠的潮水汇合。
一阵透彻心骨的疼痛。大维睁开眼睛,大喊了一声:
啊!
医生手里拿着的镊子上夹着的子弹头一哆嗦掉在了地上,发出金属撞在水泥地上的清脆的响声。大维看着眼前的护士和医生,想坐起来,但是感觉身体像是全部被麻醉了一样,胳膊和腿都不听指挥,动弹不得。青白色的灯光下,几个穿着白大褂带着白口罩的护士俯身看着他,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别动,医生用带着威严的声音说。刚把你身上的最后一颗子弹取出来,现在要给你把伤口缝上。
琵琶姑娘呢?大维眼睛看着四周,声音微弱地问着眼前的护士和医生。琵琶姑娘呢?
她死了,在太平间,医生说。我们到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呼吸,没办法抢救了。能把你抢救过来,就是奇迹了。你胸上的那颗子弹,卡在肌肉里,离你的心脏只有两毫米的距离。对了,你家里有人吗?我们需要通知你的家属。
大维摇了摇头,眼眶里一刹那充满了泪水。
那你安静地躺着,让我给你把伤口缝上,医生说。闭上眼别动,一会儿就好。
夜幕笼罩下的北京城,街道上传来一阵阵坦克驶过的隆隆声。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听到空气中散发出恐怖的声音,纷纷拉开灯,披上衣服,走到窗前查看。黑暗中,一辆辆满载军人的绿色军用卡车驶过,车上的士兵们头戴绿色钢盔,身穿迷彩服,手握冲锋枪,面无表情地看着路两边建筑物上亮灯的窗口。
没有人喊叫,没有人上街阻拦军车,人们关上灯,隔着窗户惊恐地看着外面,不知道北京发生了什么。有的人打开电视查看新闻。电视台一片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依旧播放着夜间的无聊的节目。有的人打开收音机。绝大多数收音机上也播放着正常的晚间节目,只有BBC和美国之音在报道着一则让人吃惊的消息:
北京刚刚发生军事政变。据内部消息人士透露,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凌晨召开紧急扩大会议,罢免了正在莫斯科访问的徐泽宁的一切党内外职务。现在北京已经被据传是北京卫戍区的部队控制,全城戒严,各个路口禁止行人和民用车辆通行。
网上和微信上则在疯传一封中宣部的通告:
同志们,北京今晚发生了反革命政变。一小撮正在被中央查处的贪污腐败分子,为了私人利益,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党的高级干部,趁着徐泽宁同志出访之机,悍然发动了一场反革命军事政变。全党全军和全国人民要提高警惕,紧密团结在以徐泽宁同志为首的党中央周围,彻底粉碎反革命政变。广大人民解放军指战员们,中央号召你们不要被任何人迷惑,要按照一切行动听指挥的我军优良传统,听从以徐泽宁同志为首的党中央的指挥,做好准备,彻底平息这场反革命军事政变。。。同志们,这场以一小撮贪腐分子为首的阴谋家和野心家发起的反革命军事政变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所有的组织者和参与者都是历史的罪人,必将受到无情的打击和严惩。中央号召广大人民群众起来,走向街头,阻拦任何参与政变的军队。对于组织和发动这场军事政变的一小撮组织者,全党共诛之,全民共讨之,每一个人都有权利和义务把他们立即抓起来,交给中央审判和处理,让他们受到应得的惩罚。。。
网上有人在愤慨,有人在谴责,有人在庆祝,有人在幸灾乐祸。有人在网上呼吁响应号召走上街头拦阻军车,立即遭到另外一些人的嘲讽。这不是八九六四,更不是争民主,别跟我谈正义和理想,我戒了,一个网民说。赵家几伙人争权夺利互相火拼,干我等草民何事?另外一个网民说。朝阳群众们呢?别光负责检举嫖娼啊,该出力出汗上街的时候他们都跑哪里吃瓜乘凉打酱油去了?一个网民问道。吃瓜群众和打酱油的表示先得去征询一下聂树斌同志和雷洋同志的意见,再决定是看热闹还是踹一脚,后面一个网民跟贴说。人们在网上和微信上发泄着各种正面和负面情绪,但是没有一个人走上街头去拦阻军车。
一长排坦克停在中南海怀仁堂前的水泥地上,把水泥地面碾出一道道搓板一样的浅沟痕迹。黑色的炮口对面,是一幢气势恢宏的坐北朝南的古建筑楼房。建筑的主殿屋顶带着飞檐,覆盖着蓝色的琉璃瓦。主殿分上下两层,二层上的窗户雕刻着花纹,上方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红色国徽。主殿的东西两侧各有一座尖顶亭式楼阁,用作休息室和会议室。墙壁是灰色的,屋顶带着飞檐,建筑前面两侧的白色的灯杆上,五盏圆形的灯散发出青白色的灯光,照耀着门前的一排白色台阶,两颗绿色松柏,四个红色大柱子和柱子后面的三扇紧闭的红色大门。主殿正门后是前厅,前厅后面是一个可供上千人开会的大礼堂。
此刻,礼堂的大门被锁上,大门外站着几个持枪的士兵看守着。志宏和几个军官与士兵站在前厅的窗前,隔着窗户看着门外的坦克。大厅里的一部红色电话机突然响了起来。军官与士兵们看着,谁也没敢去接电话。电话执着地响着,像是在等着有人接起来。志宏走到电话机前,接起了电话。
志宏,听得出我的声音吗?灰夹克的声音在电话机中响起。
你不是在秦城监狱里服刑呢吗?志宏问道。你怎么出来的?
我不光出来了,而且还是政治局扩大会议新选出的常委之一,灰夹克说。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儿子亲自率领一个坦克营把我从监狱里接出来的,没想到吧?
没想到,志宏说。你们动作够快的啊,这更说明你们这是一次有预谋有计划的军事政变。
志宏,你可以去问问里面的政治局委员,灰夹克说。没人拿枪顶着他们的脑袋,是他们自己举手同意罢免泽宁的。你知道泽宁得罪了多少人吗?你可以管这叫政变,但是我认为这是一次按照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实行的正常组织变动。泽宁下台了,政治局委员都已经举手通过了,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我们反对的是泽宁,不是你。你把里面开会的人放了,我可以许诺你,你的问题中央不予追究。你还可以保留你现在的待遇,按国务委员级别退休。
你们趁着泽宁出访的机会,刺杀老四,调动军队控制北京城,把秦城监狱里在押的犯人放出来,如果这不是政变,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政变,志宏说。我不能放人。只有一个人能命令我放人,这个人就是泽宁。
志宏,识时务者为俊杰,泽宁已经是过去了,灰夹克说。即使泽宁现在到了北京机场,也改变不了什么了。继续跟着泽宁走,是没有前途的。我给你半个小时,如果半个小时内你不放人,我就要命令坦克冲进去了。到时候玉石俱焚,志宏,坦克的炮口可不认人。
如果你想开炮,随便,志宏说。可是你别忘了,这些刚举过手把泽宁罢免下台的政治局委员们,还有列席会议的几大家族的代表们,以及把你营救出来的政变的组织者们,都在这个屋子里,里面可有不少是你的朋友或者同伙。
我劝你一句,别为泽宁卖命了,灰夹克说。你跟老四不一样。老四是他自家兄弟,他们从小就在一起。你是外人,泽宁并不完全相信你,只是利用你。这些年来,你鞍前马后的跟着泽宁,为泽宁摇旗呐喊,也没少得罪人吧?现在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放人,揭发检举泽宁来将功赎罪。你好好考虑一下,关键时刻要认清形势,站好队伍。
我从年轻时一直跟着泽宁,从来没有后悔过,志宏说。无论泽宁成与败,我都跟泽宁站在一起。我也警告你一下,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泽宁回来之后,一定能粉碎你们这些人的政变。
志宏,别做白日梦了,机场都被我们占领了,泽宁到了机场,一下飞机就会被抓起来,灰夹克说。别忘了,我有一个坦克营,你只有一点儿步兵。只要坦克往里一冲,你那点儿只有冲锋枪的步兵根本拦不住坦克。我给你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内不放人,坦克就冲进去。另外,我丑话说在头里,志宏,你对里面的所有人的生命安全都负有责任。如果这半个小时里面,里面的任何人出了意外,都是你的责任,到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黑色的云层上空,五架军用飞机摇动翅膀分开,分别向着北京,上海,南京,广州和西安的方向飞去。徐泽宁坐在飞往西安的飞机上,忧心忡忡地透过舷窗看着云层。此刻云层浓厚,飞机像是穿行在一片浓雾之中,机身不时被强大的气流吹动,上下起伏和颠簸着。
小寇手里拿着一个GPS,告诉他说,飞机快到中国边境了。再有十来分钟,就会飞入中国境内。从登上飞机时起,徐泽宁就有些担心,因为飞机一飞越国境,国内地面上的军用雷达肯定会探测到。他不知道对手会不会命令空军发射地面导弹,击毁自己乘坐的飞机。从他们暗杀老四和迅速派遣军队进占北京的手法来看,对手是豁出来了,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用。何况,空军是他最不放心的一个部门。老四说空军的一些高级将领是军中被打掉的一只大老虎的老部下,必须要撤换掉。老四还没有来得及动手,空军里就有留言传出,司令和一批将军们要下台了。此刻,那些还没来得及撤换掉的司令和将军们还在台上,他们早已心怀不满,只要有人命令他们击毁飞机,他们是一定会乐意执行命令的。
各省的情况也让徐泽宁担心。自从政变发生以来,几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虽然他已经跟各省的党政军第一把手通了电话,要求他们旗帜鲜明地表明立场,跟自己站在一起,反对政变,但是各省都在沉默不语,像是在骑墙观看和等待,没有一个省发布声明公开谴责政变和表态。
最让徐泽宁担心的是军队。老四死了,军队像是一下失控了。一个被撤掉的军委副主席带着一营士兵占领了军委大楼,在楼里以新的军委的名义发布命令,一口气恢复了原来撤掉的四十七名老上将和老中将的军中职务,免掉了自己任命的那批新上任的少将们的职务。显然,此次政变得到了军中许多心怀不满的老将们的支持,他们此刻正在把军权重新夺回去。
看着窗外的云层和缝隙里偶尔透露出来的光秃秃的平原和丘陵,徐泽宁有些后悔自己在没有把最主要的政敌彻底打倒之前就贸然出国访问,给了对手可乘之机。他没有想到对手会这么狠,居然可以刺杀老四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北京。老四的死,给了他很大的震动。这些年来,老四是他最亲近的人,最信赖的人,最倚重的人。现在最信赖和最可靠的兄弟死了,他觉得有一种兔死狐悲和孤单的感觉。从陕西回北京,进入中央的这些年来,不少人都恭维他,奉承他。可是他知道,自己虽然看着人多势众,那些人大多是在攀附权势,自己真正能信任的人其实不超过十来个人。就是在这些人里面,也有人在关键时刻背叛自己,就像小虎。他一直以为小虎是跟自己和老四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所以把拱卫京城的最重要的北京卫戍区交给小虎。他没想到小虎居然暗地跟自己的政敌勾结在一起,调动卫戍区的军队,控制了北京的各个要地和部门,包括舆论和宣传部门,让自己的声音都无法从官方渠道播出。
他也有些后悔自己轻敌,以为对手们失去了权势,无力反抗,可以随时以他们自己或者家人贪腐的罪名抓起来。抓住白手套之后,他以为拿住了那些政敌们的腐败的证据,他们已经变成了瓮中之鳖,自己可以随时手到擒来。他没想到他们会豁出来鱼死网破,事先毫无征兆地突然发起一场政变,让自己措手不及。而且他们计划周密,以至于北京这么重要的地方,被那些狡猾的对手们迅速占领,让自己无法返回北京控制局面。
虽然事情很糟,但是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徐泽宁想。对手们控制了北京,而且很可能在用中央的命令对各地发号施令,地方诸侯们在骑墙观望,老将们在试图把军权重新夺走,但是只要自己降落到西安,一定能够重新号令四方,集聚力量,挫败政变。他想一旦到了西安,就马上发布通告,要求政治局委员们到西安来,在西安重新设立中央。然后率领各地军队声讨政变,夺回北京控制权,彻底粉碎政变分子们,把他们一个个都抓起来,绳之以法,让他们受到应得的惩罚。他决心以后决不手软,一定要把政变的首要分子们判处死刑,用他们的血来为老四报仇。
三辆军用吉普车沿着中南海的湖边马路急驰,在离怀仁堂不远处的中央书记处办公的勤政殿前停下。中间的那辆吉普车还没停稳,小虎就从吉普车上跳下来,带着前面吉普车上蹦下来的两个军官匆匆走上汉白玉台阶,迈过镶着铜皮的门槛,走进了红色的大门,拐进了左手的一间办公室。
宽大的办公室内,灰夹克正坐在一个大硬木办公桌后,手拿一部红色电话机,对着电话机讲话:
这完全是美国之音的谣言。北京没有发生政变。政治局按合法程序召开扩大会议,讨论了泽宁同志的错误,决定罢免泽宁同志的职务,重新选举了常委会,完全是合法的,符合党章党纪和干部变动的组织规定,是严格按照干部职务任免的正常组织程序进行的。现在,我以新的负责宣传的常委的身份命令,撤掉陈志宏中宣部长的职位,由我亲自接任。今后所有有关舆论的重要问题,都要向我这里汇报和得到批准。
灰夹克看了一眼走进门来的小虎,把手里的红色电话机放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打电话到处找不到人,只好亲自跑这里一趟,小虎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新选出的常委,负责主持全面工作,灰夹克说。你来得正好,快去怀仁堂,志宏带着一些步兵,把政治局的人都扣留在怀仁堂里了。跟着志宏的那些步兵是你的部下。你去以司令的名义,命令他们撤出怀仁堂。
什么?志宏?一个耍笔杆子的 ---
没想到吧?灰夹克说。谁也没想到,我也没想到。志宏说服了你派去抓他的士兵,带着那些士兵骗过了把守新华门的坦克部队,去了怀仁堂,把在那里开政治局扩大会议的政治局委员们和列席代表都扣留了起来。他想让我们群龙无首,打乱我们的部署,在给泽宁争取时间。
怀仁堂就没人保护?小虎问道。
中南海门口有坦克部队把守,谁会想到志宏能带着士兵闯进去,灰夹克说。这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吧。我给了志宏半个小时的时间,让他投降。你是司令,士兵们都是你的部下,会听你的命令。你去让士兵们立即释放被扣住的人,同时把志宏抓起来。如果他们不听,过十五分钟就让坦克冲进去。
好,我这就去,小虎说。反了他们了,谁敢不听从我的命令,我毙了谁。
把人救出后,立即派车把他们送到人民大会堂去,同时派一个坦克团保护人民大会堂,再也不能大意了,灰夹克说。中南海这里太乱了,不好控制,也不便于指挥。我们都到大会堂去,从那里指挥全国。
知道了,小虎说。幸亏你及时赶到,可以代行指挥,不然让志宏这么一搞,时间一耽搁,泽宁飞回来就不好办了。
桌子上的红色军机电话响了。小虎敬了一个礼,转身带着两个军官走出门去。灰夹克伸手抓过红色军机电话,接了起来。
我是空军司令部值班的李参谋长,电话里的一个军人声音说。有五架俄国军用飞机越过边境,向内地飞来。罗司令让我请示一下中央,对这五架飞机怎么办?
派我们的战斗机上去,强迫他们降落到北京南苑军事机场,灰夹克说。我这就派一支部队到南苑机场去,飞机上的人一下来,就给抓起来。
他们要是不听呢?
把他们击毁,灰夹克说。
击毁?电话里犹豫了一下问。
击毁,灰夹克说。俄国军用飞机侵犯我国领空,如果不听从指挥降落到指定机场,视同侵略。你们就听从命令,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一切后果和责任由我承担。
遵令,电话里说。我这就命令战斗机起飞拦截。
中南海怀仁堂内,一些士兵手持冲锋枪对着外面,另外一些士兵把前厅里的桌子和椅子搬过来,挡在三扇大门前。志宏一边透过窗户瞭望着外面的坦克,一边问身边的青年军官说:
林团长,坦克要是冲进来,你们有办法阻挡坦克吗?
没办法,青年军官说。我们没反坦克武器。就是有,这些人也阻挡不住外面那么多辆坦克。冲锋枪打到坦克上一点儿作用也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志宏问军官说。
如果这座房子有地下室或者防空洞,我们可以下去坚守,青年军官说。不是传言说,中南海有地下通道,可以直通到玉泉山吗?
我对这里真不了解,志宏说。即使有,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怎么进去。
外面传来车辆驶近的声音。志宏和青年军官一起向外面看去,只见三辆军用吉普车从外面的马路上驶来,停在坦克边。前后两辆吉普车上跳下来几个军官和士兵,中间的吉普车上跳下来一个肩膀上佩戴着将星的身材魁梧的高级军官。
这是我们司令,青年军官脸上有些畏惧地说。
高级军官跟正对着怀仁堂大门的坦克边上站着的一个军官交谈了几句,军官点点头,爬进了坦克里。坦克粗大的炮筒降低了一些,对准了大门口。
不好了,要开炮了,青年军官向后拉了志宏的胳膊一下说。
话音未落,坦克的炮口冒出一股红光,一发炮弹带着呼啸飞了过来,正中三扇大门最中间的一扇门。轰地一声,炮弹在门上爆炸,刹那间门被炸开了一个大洞。堵在门口的桌椅板凳被炸飞了,桌子腿椅子腿与门上的木板乱飞了起来。巨大的气浪把站在侧面门边的志宏和青年军官推了一个跟斗,头向后摔到在地。
高级军官向前走了几步,拔出身上的手枪,用洪亮的声音对着被炸开的门洞喊了起来:
士兵们,我是你们的司令。现在我命令你们,立即保护在里面开会的人走出来。如果谁敢违抗军令,我小虎会亲手毙了他。
四架涂着红色八一军徽的银灰色战斗机从深厚的云层里钻出来,像是四把利刃,从两侧包围了涂着俄军徽章的一架军用飞机。领头的一架战斗机贴近俄军军用飞机,近得肉眼能够看清飞机舷窗里的人。头戴绿色头盔的机长用冷静的声音对着嘴边的麦克风讲道:
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四师第三大队大队长刘勇。奉上级指示,命令你们立即改变航线,降落到北京南苑军用机场。再重复一遍,命令你们立即改变航线,降落到北京南苑军用机场。
我是徐泽宁,机长的耳麦里传来徐泽宁的声音。我是军委主席。现在我命令你们保护我的专机,到我想去的地方降落。重复一遍,我是徐泽宁,你们的军委主席。我命令你们听从指挥,保护这架专机到我想去的地方降落。
对不起,上级命令我们把这架飞机迫降到北京南苑机场,机长说。我们必须执行上级的命令。
军委主席就是你们最大的上级,徐泽宁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说。击落军委主席的座机是叛国罪。
可是您乘坐的是俄国军用飞机,未经允许飞入我国境内,机长说。请您到北京南苑军用机场降落。
怀仁堂里的人都被炮弹的爆炸声和高级军官的喊声吓住了。士兵们呆站在一边,手中的冲锋枪垂下了。前厅后面的礼堂里传来拍打门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阵糟杂的喊声和威胁声:让我们出去!让我们出去!你们关的是党和国家的领导人,是犯罪行为!谁敢继续把我们关在里面,我们把谁送上军事法庭!
青年军官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拽了一下倒在身边的志宏,把志宏扶起来。志宏身上的衣服破了,袖子上沾着灰尘,眉头被一块弹片划了一下,渗出一些血迹来。
你带着士兵,把礼堂里的人都放了。志宏用袖子擦了一下眉头的血,对青年军官说。我们打不过坦克,再抵抗下去,一点意义都没有,白白牺牲掉一些无辜的年轻的生命。你们都是好军人,中国的未来需要你们。你们把人带出去,就能将功赎罪。以后在军队里好好干,做一个清廉的有正义感的军人。
是!青年军官敬了一个礼说。
把你的手枪给我,志宏看了一眼青年军官身上佩戴的手枪说。
青年军官把皮套里的手枪拔出来,交给了志宏。
里面有子弹吗?志宏问青年军官说。
有二十发。
你给我把保险打开。
青年军官拿过手枪来,利索地把保险打开,交还给志宏。
你去让人把礼堂门打开,带着里面的人从正门走出去,志宏用手枪指了一下被炸开的正面大门说。旁边小会议室里的几个政变的主要组织者,我去放。
是!青年军官敬了一个礼,转身带着几个士兵向着礼堂走去。
一颗导弹呼啸着从离飞机舷窗不远的地方飞过。导弹的尾部带着一股白烟,一直向前飞去,几秒钟的功夫就消失在前面的云层里。军用飞机的驾驶舱里,广播器传出了一个严肃的声音: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这是最后一次警告。请你们立即下降飞行高度,降落北京南苑军用机场。不然的话,下一发导弹就要对准你们的飞机了。
徐泽宁端坐在座椅上,面容严肃地目视前方,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飞行员转过头来,用目光看了一眼徐泽宁,像是在征询徐泽宁怎么办。徐泽宁伸出手指来,指向前方。飞行员会意地点点头,继续向着前方飞去。
坐在徐泽宁身边的小寇伸出手来,握住徐泽宁的手,问徐泽宁说:
不在北京降落?
不,徐泽宁摇头说。他们愿意把我打下去,就让他们打下去吧。他们会成为遗臭万年的历史罪人,我会成为因为反腐而被杀害的第一个中国最高领导人,成为一个英雄。人们以后会像是纪念肯尼迪一样地纪念我。如果降落在北京,被他们抓住,他们会往我身上泼脏水,那时,我即使有千百张嘴,也无法为自己辩护。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好,小寇说。你真不愧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就喜欢这样的你。
我年轻时看过一部名叫《山本五十六》的电影,徐泽宁说。影片的结尾,山本大将乘座机去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屿巡视,被美军战斗机伏击。那个电影给我的印象很深。山本穿着一身白色的海军将官制服,坐在座椅上,两只手拄着指挥刀,目光炯炯,视死如归。我当时就想,要是有一天我遇到那样的情况,如果也能像山本大将那样在死亡面前毫不畏惧,就死而无憾了。没想到今天也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唯一遗憾的是你跟我在一架飞机上。你应该留在莫斯科,好好活下去,照顾我们的孩子。你不后悔吗?
没什么可后悔的。小寇张开手,与徐泽宁十指紧紧相扣说。路是自己选的,决定是自己做的。从当初怀了你的孩子,我就想到有一天会是这样的结局。我不担心孩子,他会有人照顾,替我们抚养的。能够跟你这样死去,于我来说也无愧一生了。就让导弹成为我们殉葬的绚丽的火花吧。
志宏提着手枪,走到怀仁堂侧面的小会议室门前,对把守门口的两个端着冲锋枪的士兵说:
你们完成任务了,去跟着林团长,把礼堂里的人送出大厅去吧。
是!
两个士兵双腿立正,敬了一个军礼后转身离开。志宏走进小会议室,看见中年人,老人,还有几个常委正坐在会议室的沙发上交谈着什么。看见志宏提着枪进来,几个人都闭上了嘴。
小虎来营救你们了,志宏对坐在沙发上的几个常委说。你们出去吧。
几个常委看了志宏一眼,二话没说,站起身来铁青着脸向着外面走去。中年人搀扶着老人从沙发上起身,也向着门口走去。
你们两个站住!志宏用身体堵住门口,把手枪对着中年人和老人说。
老人停住了脚步,身体颤抖了一下。中年人的手扶着老人,对志宏说:
志宏,我们的对手是泽宁,不是你。虽然你跟着徐泽宁,伤了我们的一些人,但是各为其主,我们也能理解。我们知道你平时跟老四不对付,你不会为了老四报仇。今天晚上,你已经做了超出所有人想象的事情了,也对得起泽宁了。我们跟你没有个人冲突,你不用对我们下狠手吧。
我还真不是为了泽宁,志宏说。我是为了我们的国家。你们势力太强大,泽宁都能被你们扳倒,今后没有人能够制约你们。今天不结束你们,你们垂帘听政,会再祸害中国二十年。
你说得太重了,中年人说。我们并不是想垂帘听政,只是想保住自己和家里人的命。我们下去的时候,不是顺顺当当的把权力交给了后任吗?我们赖着不走了吗?没有。我们保留党内军内职务了吗?没有。我们的老下级一个个被查处,我们出面保护了吗?没有。是泽宁抓了我们的老下级不够,还要抓我们的孩子,利用那个白手套提供的所谓什么证据,把我们彻底整倒,来树立他自己的绝对权威。我们没挡泽宁的道儿,是泽宁觉得我们碍他的道儿,要把我们踢出去。换作你想一想,奋斗一辈子,你会甘心自己的一世英名被毁,孩子被抓,家财被没收,成为被人吐骂的罪人吗?
不用跟他讲了,老人拍了中年人的胳膊一下说。这些事儿,他心里都明白着呢。他决心已定,不会让我们迈出这个门去的。
是的,志宏把枪口对准中年人说。我本来想等着泽宁回到北京,让泽宁决定你们的命运的。看起来你们的政变计划组织得太好,泽宁即使能安全落地回来,也是凶多吉少,只好提前结束你们的性命了。
你杀了我们两个,又有什么用?中年人说。你怎么能保证后面的人,不会成为我们第二?这个制度在那里,没人能监督我们,再自律的人,在不拿白不拿的巨大利益面前,都会动心。志宏,跟你这么说吧,其实我们都是一类人。你不贪吗?你的事儿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吗?你靠着自己的权势,入股你同学的房地产公司,帮着拿了多少地?你个人资产都有好几个亿,老婆孩子都在国外,当别人都是聋子和瞎子吗?老四就更不用说了,泽宁若是真的反腐,老四早就该下去了。还有,跟你好的那些女明星女模特也不少吧?你当别人都不知道吗?你跟那些女人风流的录像带我都有。如果我死了,你跟那些女人淫秽的录像带和你贪腐的证据就都会被公布出来。你是有女儿的人,女儿也大了,叫云云是吧?到时看看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在女儿面前抬得起头来。
你说对了,我们是一类人,都是贪得无厌,不能控制自己欲望的人,志宏说。没有我们,中国会更好,会更富强,会走上一条更健康的道路。我的事儿就不麻烦你操心了。
志宏的手指扣动了扳机。中年人捂着胸口,一身不吭地倒在了身边的沙发上,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志宏把枪口对准老人。老人坐到中年人旁边,伸手点了一下脑门。志宏走到老人跟前,把手枪的枪口对着老人的眉心,在隔着一寸远的地方,扣动了扳机。老人的眉心出现一个黑洞,头向后一仰,在沙发上歪着身子不动了。
志宏坐到老人对面的沙发上,举起手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闷响,志宏侧着倒在沙发上,血从脑袋一侧喷涌出来。他的手撒开了,手枪无声地掉在了沙发前的地毯上。高级军官挥着手枪带着几个坦克兵冲进了小会议室的门。他站在门口,看着躺在沙发上的三个人的尸体,一下惊呆了。
一片红光在舷窗外亮起,一声爆炸的巨响。飞机的机身被爆炸的气浪掀动,剧烈颤抖了起来。小寇闭上了眼睛,手握着徐泽宁的手。徐泽宁目光看着前方,等待着飞机在空中解体。飞机颤抖了几下,但是没有爆炸,与此同时驾驶室的广播器里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报告徐主席,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四师第三大队副大队长李志强,率领僚机自愿为徐主席保驾护航,听从徐主席指挥。重复一遍,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四师第三大队副大队长李志强,率领僚机自愿为徐主席保驾护航,听从徐主席指挥。
徐泽宁长舒了一口气,扭头把目光转向舷窗。他看见刚才发射导弹的那架战斗机的机头燃烧着红色的火球,向着云层下面坠落。于此同时,一个降落伞弹出机舱,像是一个小黑点儿,向着下面的云层坠落。机身的耀眼的火球在接近云层时发生了爆炸,火花四射。机体分成了几块,带着火花和浓烟向着四面散开,不久就全部消失在云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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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 (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