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她跟明宵失去联系是在明宵去了美国两年之后。
明宵没有给她来过电话。她家里没有电话,没法儿接。她也没有给明宵打过。到美国的电话太贵,国际长途也不方便,要打国际长途得专门去西单电报大楼或者北京站,而且贵得离谱,一般人一个月的工资也打不了一个小时,何况她没有工资。
她其实打过一次。在明宵走后的第三年。有一次她特别想明宵,想听听他的声音,于是把半年攒的钱都带上,大晚上一个人坐无轨电车去了北京站。北京站对面的邮局有一个长途台,可以打国际电话。她在那里给明宵拨了一次电话。她颤抖着拨了明宵的号码,心里激动着,等着电话里传出明宵的熟悉的声音。电话响着嘟~~嘟的长音,对方没人接。
她在嘟嘟声里等了一会儿,想明宵可能出去了不能接电话,就挂上电话。她走到邮局外面,呼吸了一口混杂着汽车尾气和车站附近特有的腐烂气息的空气。深秋十一月,树上的叶子都快掉光了。在萧瑟的夜风里,她坐在邮局门口的水泥台阶上等着,看着对面车站广场上的重重魅影。夜风很凉,她双手蜷缩着,抱住肩头,想着明宵,想着明宵现在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她在梦里梦见过几次明宵,梦里的明宵面孔模糊不清,也不说话,但是她知道那就是他。有一次早上醒来,她在宿舍里用电热器热了一碗方便面,吃着吃着,突然哭了。她想起了那次去明宵家里,明宵给她煮了一碗方便面,里面放了鸡蛋和西红柿。
明宵走的时候,她没能去机场送他。明宵家里反对早恋,一直不知道她和明宵之间的感情。那时她觉得距离不是问题,只要心在一起就行。后来,她才知道,随着距离的增加,心也远了。连那些初恋的心情,也都已经陌生了。
明宵刚去美国的时候,一开始总是隔两三个星期给她写一封信过来。每次,她都给他回一封长长的信,然后继续等待明宵给她的回信。有时她会掐指算着信在路上走到路程,计算信是否到了明宵那里,什么时候明宵的回信会寄到她这里。明宵的信快来的那几天,她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心里充满了期待,不断地去传达室看自己有没有信。但是明宵的信越来越少,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两年之后就完全消失了。她不知道明宵那边怎么样了。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去了他想去的学校读导演。
明宵去美国之后不久,他父母搬到海淀去了,不再住在她家的楼里了。每次走过明宵家的楼门口时,她都觉得明宵还在那里,有时忍不住爬上第三层,在明宵家的门口悄悄停一小会儿。她想象着举起手在门上轻叩,听着屋内传来明宵的脚步声,听见门锁拧开的咔嗒声,想象着房门打开一条缝,明宵的脸上带着充满阳光的微笑,侧身让她进去。她有一次真的敲了一次门。当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的时候,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明宵在向她走来。门开了,新搬来的那一家也有一个男孩子,跟明宵个头差不多,开门问她是谁,有什么事情。她道歉说走错了楼门了,赶紧下楼走了。她走出明宵家的楼门,看见了门前的那颗老槐树。树上的叶子几番秃零又几番长出新的郁郁葱葱的叶子来。她还记得有一天晚上,跟明宵站在老槐树下,透过枝桠看见一轮明月照着彩云飞。现在她站在槐树下,同样的树下,不同的心境,再也看不到那样的明月彩云了,连天都黑得比往常早。
她坐在邮局门口的冰凉的台阶上,看着对面广场上苍白的灯光和灯光下的黑魆魆的人,不知道明宵是不是也会有时想起她来。她想知道明宵会想起她什么来。是她穿着红裙在中芭的小剧场舞台上跳卡门吗?是她坐在沙发上跟他一起听音乐吗?是她跟他学数学吗?是她在他家里的客厅给他跳天鹅湖吗?她不知道。
明宵走后的夏天,漫长而闷热,夜长得睡不着觉。明宵给她写的信,她都放在一起,用橡皮筋扎着,有厚厚一大摞。晚上她有时拿出来看看,从字里行间细细读着那些雨水滴下来一样的思念,因为一句话而开心,因为一句话而伤心,经常看得泪雨滂沱。她不记得是哪一次给明宵写信,把在戏曲学校观摩演出时听到的一句歌词,寄给了明宵:“相逢咫尺间,霎时天样远。奈何百解愁肠,付与夕阳笑杜鹃”。她说,现在才明白,有些以为一辈子也不会离开的,确可以突然就失散。她在信中说,她现在也只好对着夕阳,笑那因为离别而啼血的杜鹃了。她有时想,母亲还留下了一件红裙,而明宵竟然没有留下一件东西给她,可以在想他的时候,用手摸摸。
在邮局门口坐了半个小时之后,她重新回到了屋子里面,继续给明宵拨长途电话。电话终于通了,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对着电话说:我是小曦。
谁?你找谁?一个陌生的中国男人的声音说。
明宵,我找陈明宵,她说。
号码错了,对方说。这里没人叫这个名字。
明宵,我想你了,她说。你那边好吗?好久都没有你的消息了。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雷阵雨,特别恐怖,电闪雷鸣的,我在宿舍里,一下就想起了你----
你打错了,对方打断她的话说。别再打来了。
然后电话就断了。
她怔怔地放下传来嘟嘟的声音的电话,把钱交了,沮丧地走出邮局。这个号码是明宵很久以前给她的,后来可能知道她打不了国际长途,再也没给过她新的号码。她想明宵可能搬家了,或者去了别的城市了。
她在北京站坐上一辆空旷的无轨电车,坐在后面的一个靠窗的座位上,脑子很乱,嘴下意识地啃着指甲,把指甲咬下来了一块。指甲缝里冒出了血,痛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在明宵家里那次削铅笔,把手指削了一下,流了血。明宵给她上了云南白药止血,包上了纱布,走的时候还拉着她的手看,问她手还疼吗。那时,她已经喜欢上了明宵,在这个高大帅气阳光志向远大的男孩面前,觉得自己很渺小。明宵是第一个夸她好看的男孩。从小因为家境不好倍受歧视的她,特别需要从别人那里听到赞扬和肯定。但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明宵她喜欢他。她说不出口。即使告诉明宵,她也不会讲多喜欢。只有她自己知道多喜欢明宵。她一直害怕失去明宵。但是现在,她不知道是否失去了他。她一直盼着有一份儿惊喜,某天听到一阵敲门声,打开门,看见明宵在门外站着,带着一脸的阳光,给她一个微笑和一个温暖的拥抱,让她闻到阳光的味道。但是这种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
夜深了,一盏盏闪着青白色光圈的路灯在车窗外闪过。路上的行人不多,街道显得很冷清。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只有一幢幢楼房里闪烁着昏黄色的灯光。风从车窗里吹进来,吹动了她的头发和裙子,让她觉得有些冷。她两手交叉着抱着自己的胳膊肘,静静地看着窗外闪过的骑车的行人和走路的路人。有时她觉得自己很傻。这么帅气聪明的明宵,在美国也一定有很多女孩喜欢。他都一年没有消息了,自己还在傻傻的等着。想想其实也不是非要等明宵,只是放不下那段感情。
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她后来读到张爱玲的这句话时,心里忍不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的痛了一下。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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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