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条波斯米亚红裙

这首乐曲缓慢,浑厚,不张扬,是心灵的倾诉。听了以后让人难以忘怀。一遍一遍地听。马友友能够把大提琴拉得不温不火,沁人心脾,不但是长时间的音乐技术的练习,同时也有对生活的深刻理解,他控制琴的方法很到位。网上有很多版本,这个很好听。
能够写出这么美的曲子来的作曲家,真是了不起。我有时听柴可夫斯基的就感叹,一个人怎么能写出这么多这么好的乐曲。
 
三十九

明宵走后的那年冬天很冷,窗户上总是结满了冰花。一重一重的冰花叠落在一起,看上去像是连绵不绝的荒凉的雪峰,冰霜上结出的层层的细小的枝杈,像是山陵上被雪覆盖的丛林。傍晚时分,桔黄色的夕阳照在窗户上,把雪峰照出一片一片的黄色的山崖和陡峭的山谷,峭壁上的线条清晰可辨。夜晚来临之后,窗户被黑暗吞噬,冰花变得模糊不清,像是被一团雾气笼罩。窗外的路灯隔着冰霜散发着微弱的青光,像是一盏盏雾气弥漫中的昏暗的油灯。偶尔她能透过窗户上的冰花,看见遥远的北极星在夜空里闪烁着微弱的青磷一样的光,看见冬天的残月忧郁地挂在院外的电线杆上。

她有时看着窗上的冰霜发呆,想着明宵。她不知道是因为冬天变冷了,还是因为自己第一次住在宿舍里而感觉冷。宿舍的暖气不足,她只有一条不太厚的被子,晚上经常要把大衣盖在被子上才能暖和一些。入睡之前,她有时坐在靠窗的桌子前,拿出纸和笔给明宵写信,把自己的情况都告诉给明宵。每隔着两三个星期,她会收到明宵的一封信,读到明宵在美国的生活。熄灯之后,她有时跟齐静聊一小会儿天。她羡慕齐静跟志宏有一个甜美的生活,而她只能生活在回忆里和对未来的期望里,忍受着漫长的等待带来的思念和痛苦。她有时会聊起过去跟明宵在一起的美好的时光,告诉齐静说她要一直等着明宵回来。每到这时,齐静都叹一口气,不知道该安慰她明宵一定会回来还是劝她不要再痴心等候明宵好。



天桥剧场芭蕾舞片段集锦演出的最后的一场,父亲带着弟弟一起来看她的演出。父亲的票是她给找的,她找靳凡要了几张前排的赠票,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骑车来芭蕾舞团把票取走了。演出前她站在舞台侧面,透过帷幕的缝隙看见父亲领着弟弟走了进来,穿着洗得干净熨得平整的衣服和裤子,脚上是一双擦得很亮的黑皮鞋。弟弟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和鞋,新理的头发,显得比平时干净利索了一些。她没有看见继母来。她一点也不意外。她想继母一定不喜欢看她的演出。

她用眼光扫视着剧场,寻找着徐泽宁。她没有看见徐泽宁。她觉得有些奇怪,这些日子徐泽宁每场都来,总是早早的坐在前面几排,但是今天却没有出现。她看了看门口和沿着走廊走向前排的人,依然没有看到徐泽宁。她心里突然有一点小失落。难道每晚都来观看她的演出,给她献花的他,今晚不来了吗?

自从靳凡告诉她徐泽宁的背景之后,她对徐泽宁充满了好奇。徐泽宁长得貌不出众,身上也没有高干子弟那种牛气劲儿,倒是显得很朴素,皮肤有些黑,像是一个普通干部。要不是靳凡告诉她,她一点也看不出他出身于这么显豁的一个家庭。舞蹈学院的漂亮女孩应该很多,他在舞蹈学院做团委书记,应该有很多机会接触到舞蹈学院的女孩。他为什么每次演出都来看,还每次都给她献花?难道他喜欢自己吗?徐泽宁这样出身显赫,前程似锦的高干子弟,应该受到很多女孩的青睐。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在中芭也仅仅开始起步,她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呢?她想不通。不管怎样,这样的一个人来看她的演出,给她献花,她觉得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了一种满足。她看见前排有几个座位是空的,想也许徐泽宁今天在忙,会晚来一些。

果然,在上台表演《天鹅之死》之前,她看见徐泽宁不知何时已经来了,穿着一件不显眼的蓝色制服坐在第一排,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上演出的《红色娘子军》片段,膝盖上放着一束花。她的嘴角微笑了一下,知道演出结束后他会到后台来,把花献给她。



她的《天鹅之死》在最后一场依然表现得完美,赢得了观众热烈的潮水一般的掌声。在谢幕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台下,看见父亲和弟弟在给她使劲儿鼓掌。她看见徐泽宁的眼睛注视着她,上身挺直,面带微笑,两只手很有风度地给她鼓着掌。

散场以后,人们纷纷起身向着剧场门口走去,剧场座位中间的过道里挤满了人。人们兴奋地聊着晚上的节目,缓慢地向着门口移动着。她从后台出来寻找父亲,从舞台上下楼梯时,正巧撞见徐泽宁穿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手里拿着一束鲜花,正要上楼梯往后台走。

真巧,正要去后台找你,就把花在这里交给你吧。徐泽宁见了她,微笑着把手里的一束花递给她说。你跳得《天鹅之死》真好,太美了,不知以后什么时候还能再看见这么精彩的舞蹈。

她伸出手接过花,脸上泛起了羞涩的红晕。花束很大,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花束夹杂在一起,被一张粉色的纸包着,看着很美丽。这么好看的一束花,这样冷的冬天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她心里悄悄想。

谢谢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每次来,还每次买花。这么好看这么大的一束,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你跳得《天鹅之死》是我见过的最优美的芭蕾,徐泽宁带着一脸真诚说。我去年跟文化部的人去莫斯科访问过,苏联人招待我们看了一场《天鹅湖》,非常非常美的舞蹈,让我领略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艺术的美。你的芭蕾比我在莫斯科看到的一点儿也不差。谢谢你的精湛表演,希望以后能多看到你的表演。



像往常一样,徐泽宁说完几句话后,很憨厚地笑了笑,跟她挥手再见,转身跟随着人群沿着过道向着剧场门口走去。她的目光在剧场里扫视了几圈,没有看见父亲,于是也沿着过道向着剧场门口走去。过道上的人群移动得很慢,她抱着花在过道的最后面追上了徐泽宁。

等等,有件事想问你一下,她站在徐泽宁后面说。你认识志宏吗?

志宏?是陈志宏吗?徐泽宁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有些惊讶地说。原来在陕北插队的时候认识一个叫陈志宏的。77年我们一起考上了大学,但是在不同的城市,后来就没有太多的联系了。你认识他?他现在好吗?

他考上了人大的研究生,她说。是我室友齐静的男朋友,经常来宿舍找齐静。以前听他讲起过陕北插队的故事。

志宏是个很有志向的人,就像他的名字。徐泽宁继续往前走着,笑笑说。记得在陕北的时候,我们在窑洞里打扑克拱猪,志宏就着油灯读黑格尔的哲学书。我们那一拨人里,志宏是最用功也最有学问的。等志宏回来,你让他跟我联系吧,等他研究生毕业了,我给他在国务院推荐个好去处,一定能发挥他的学问的。



那太好了,她跟着徐泽宁走着说。我一定转告他。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

什么?

你为什么每次都来看,而且还给我送花?

徐泽宁又一次停住了脚步。浓黑的眉毛下,他的黑黑的眼睛看着她,但是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原因,能不能告诉我?她继续问他说。

你真的想知道?

真的。

有两个原因,徐泽宁说。第一,我在初中的时候在少年宫拉大提琴,老师最后教给我的一只曲子就是圣桑的《天鹅》,我太喜欢这首曲子了。这首曲子的每一个音符我都背了下来,当年我想考音乐学院,为了这首曲子我练习了整整一年。《天鹅之死》用的就是这首曲子,每当听到里面的大提琴声,我就像是回到了过去,我既使听一万遍也还愿意听。第二个原因---如果你想知道,我有一个条件。

你可真会调人胃口,她着急地说。快说吧,什么条件?

今天晚上我送你回去,在路上我可以告诉你,徐泽宁笑笑说。这里这么多人,不是讲一些话的地方。你是直接回中央芭蕾舞团吧?

可是我得跟团里的人一起回去,我们都是坐大轿子车一起来一起回的,她有些为难地说。

你可以跟他们说你有事自己回去。演出已经结束了,又不是非得一起行动。

好吧,她犹豫了一下说。不过我得先跟我爸说句话。我爸跟我弟今天来看演出来了,他们会在前面等着我。

行,我在剧场大门口等你,徐泽宁说。等你跟你爸说完了话,跟团里打好了招呼,到大门口来找我好了。



她在剧场前厅找到了父亲。父亲说,看见她在舞台上表演,还跳得这么好,觉得女儿长大了,有出息了,看得自己老泪纵横的。父亲说后悔当初没有早点儿让她去学芭蕾。爸,您别这么说,您都说了好几次了,我这不也挺好的吗,她安慰父亲说。父亲说自从在电视台上看见她的演出和在报纸上看见她的照片和报道之后,他现在街道办事处也成了名人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个跳芭蕾舞跳得很好,上了电视的女儿。

跟父亲和弟弟聊了几句之后,她回到后台,看见舞团带队的秦老师已经和队员们收拾好了东西,正要带着团员们一起坐大轿子车回中芭大院。她跟秦老师打了一个招呼,说今晚有事,自己回去,不跟团里走了。秦老师叮嘱了她两句,就带着其余团员出门上大轿子车去了。她回到化妆间,穿上前一段在东风市场买的鹅黄色大衣,系上一条淡绿色的纱巾,带上明宵给她买的皮手套,照了照镜子。她把自己的东西都塞进一个黑色的大旅行包里,戴上明宵给她买的线织的白色棉帽,一手抱着花,一手提着旅行包走出化妆间,向着剧场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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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场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外面飘着雪花,街道显得冷清清的。她一眼看见剧场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就像在纪录片里经常看见的黑色轿车一样。晶莹的雪花在剧场门前的路灯下纷纷扬扬地撒落在轿车顶上,把黑色的轿车衬托得更加威严和气派。一定是什么大领导的车,她想。她的眼睛四处寻找着徐泽宁。轿车铮亮的后车门打开了,徐泽宁穿着黑色呢大衣走下车来,伸出胳膊招呼着她。她有些发楞,脚步迟疑着,没想到会有这么一辆车等着她。徐泽宁快步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旅行包,带着她向着轿车走去。他拉开前车门,把旅行包放在前面的副驾驶座上,随后拉开后车门,请她先进了轿车,自己也跟着坐进轿车里,把车门关上。

杨师傅,麻烦您绕道去中央芭蕾舞团一下,徐泽宁对前面的司机说。

没问题,司机启动轿车说。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哇,她摸了摸轿车后座上的黑色皮椅惊奇地说。你怎么坐这样高级的车啊?

我爸的车,徐泽宁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平时我都是自己骑车或者坐公交车,今天我也是坐公交车来的。下雪了,我爸不放心,特意让杨师傅来接我,我也是到门口看见杨师傅才知道的。杨师傅半个小时以前就到了,一直在门口等着我。



轿车在雪夜的街道上开着,碾着地上的雪。雪花不断地打在轿车前玻璃上,又不断地融化,被雨刷刮到两边,形成一条条细小的水流。她手里抱着花,好奇地看看轿车里面,看看轿车外面。她从来没有坐过小轿车,第一次坐轿车,感觉很新奇。轿车无声地平稳地向前行驶着,雪雾笼罩着的房屋建筑和路边的树从车边不断闪过。带着皮帽子的交通警察远远地看见红旗轿车驶过来,用指挥棒把两边的车拦住,让轿车一路通行无阻地前行。车内黑漆漆的,路灯的光不断扫过车内,扫过徐泽宁的看着很亲切的脸庞。

喜欢吗?徐泽宁侧头问她说。

嗯,她点头说。以前从来没有坐过,真舒服。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第二个原因了吧?

等到了我再告诉你,徐泽宁看了一眼前面的司机说。

徐泽宁没有再说话,眉头皱着好像在沉思着什么,眼睛看着窗外。她扭头向窗外看去,看见中芭的大轿车在一个路口被交警拦住,跟其他车辆一起等着轿车通过。轿车一路开得很快,所有的路口都给轿车让路,很快就开到了南横街,拐过弯就该到中央芭蕾舞团的太平街了。徐泽宁让司机把车停在南横街上,推开后车门,带着她下了车。他从副驾驶座提起了她的旅行包,告诉司机在原地等着他,随后带着她踏着地上的薄薄的雪向着中央芭蕾舞团大院的方向走去。

没让司机开过去,怕让你们单位的人看见了不好,徐泽宁说。

我知道,她手里抱着花点头说。谢谢你考虑得这么周到。现在可以告诉我第二个原因了吗?

我小时有一个很好的伙伴叫萍萍,喜欢芭蕾,徐泽宁边走边说。萍萍父亲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在北平跟随傅作义起义,后来在政协,做政协委员。我们小时在一个幼儿园,小学和初中也都在一起上学。那时我在少年宫学大提琴,萍萍在舞蹈学校学芭蕾。

萍萍经常找我来玩,徐泽宁继续说。我在家里练习《天鹅之死》,萍萍随着音乐跳芭蕾 --- 她没有学过《天鹅之死》,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跳,比你跳得差远了,但是对那时的我来说,萍萍跳得芭蕾就是世界上最美的芭蕾了。我那时特别喜欢萍萍,她也很喜欢我,两家父母也觉得我们是青梅竹马,天生的一对。我记得小时我脾气特别拧,谁的话都不听,连父母的话也不听,有一次我咳嗽得很厉害,但是不想去医院看病,只是喝了一些糖浆。我妈和我爸都没办法,他们就去把萍萍叫来,萍萍逼着我去了医院,结果查出是肺结核,还好及时去了医院,只留下几个钙化点,没有引起别的大问题。

后来呢,文革就开始了,徐泽宁深吸了一口气说。萍萍的父亲因为历史问题,文革一开始就被打倒了。我们这些高干和军干子弟成立了老红卫兵组织,经常去抄被打倒的所谓黑五类们的家。有一天,我们去抄家,抄到了萍萍家。萍萍的哥哥拿着一把三棱刮刀守在她家门口,不让我们进,说谁敢进就跟谁拼了。我们那些老红卫兵谁也不想真的玩命,他们知道我跟萍萍的关系,就让我先进。我壮着胆子走进大门,萍萍的哥哥举起刀来要扎我,被萍萍抓住胳膊,不让她哥扎我。这时跟在我后面的老红卫兵们一哄而进,把萍萍哥哥的三棱刮刀夺下,打断了萍萍哥哥的胳膊。我们抄了萍萍的家,让她父母跪在院子里,又给萍萍剃了阴阳头。老红卫兵们有的知道我跟萍萍从小青梅竹马,感情很好,有人故意让我去给萍萍剃头。我那时为了表现自己与所谓的狗崽子划清界限,就拿起剪子去剪萍萍的头发。萍萍对我失望极了,我一边给她剪头发,她一边哭,眼泪不断地流。她没有说一句让我住手的话,只是哭。第二天,萍萍就自杀了。

说到这里,徐泽宁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她看着徐泽宁,心里为萍萍难受着,眼睛也开始湿润了起来。她知道萍萍的内心感受。要是明宵这样对待她,她也会受不了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徐泽宁好。她想挽住徐泽宁的胳膊,给他一点安慰,但是又觉得不妥。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从南横街拐到太平街的时候,徐泽宁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条白色的手绢,擦了擦眼睛和鼻子,才继续讲。

后来,我们这些老红卫兵的父母也被打倒了,我们这些老红卫兵也成了走资派的子女,成了狗崽子,在社会上备受歧视。我爸妈被打倒了,被送到外地关押起来,我们家也被抄了,别的红卫兵打我骂我欺辱我。那时我才体会到萍萍被我剪成阴阳头的感觉。我们家兄弟姐妹几个,后来各奔东西。我去了陕北插队,哥哥去了山西插队,姐姐在一家服装厂做衣服。在陕北的窑洞里,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才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才开始反思过去做过的事情,为那些事感到非常痛心。我觉得特别对不起萍萍。如果不是我这个她最喜欢的人剪了她的头发,萍萍也许今天还活在世上。我得肺结核的时候萍萍救了我,她哥哥要扎我的时候萍萍救了我,我却一心只想着表现自己的阶级立场,伤害了她,这个对我最好的女孩。我对不起萍萍,这么多年,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很难受。我太对不起萍萍了。

听着徐泽宁的这番话,她也觉得很难受。她想起了小时因为母亲被打成苏修特务,她成为狗崽子,受到的邻居孩子们的欺负。那些跟她一样的被列入黑五类的子女,有些欺负起她来更厉害。她不能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想起了父亲和靳凡给她讲过的一些故事。那个时代,人都是那么疯狂。徐泽宁给她讲的故事,让她一下觉得跟徐泽宁拉近了距离,觉得徐泽宁是个敢于承认错误,可以信赖的人。

你也别太自责了,她安慰徐泽宁说。我爸爸跟我说过,那时子女跟父母划清界限,大义灭亲还有得是,何况你跟萍萍还不是亲人,那时你年龄也小。



他们拐上了太平街,隔着雪雾远远地看见单位的大轿子车停在了大院门口,车前的两盏大灯在雪中射出两道笔直的光。院门打开了,大轿子车冒着雪驶进了院门。

我们慢点儿走,免得撞上你们单位的人,徐泽宁说。

他们放慢了脚步,贴着马路边的墙,在一颗颗落满了雪的老槐树下静静地走着。雪穿过光秃的树枝落了下来,落在了徐泽宁没戴帽子的头上和呢子大衣上,也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和脸颊上。徐泽宁把提包换了一只手,把另外一只手插进黑呢大衣兜里,暖和着。她伸手拉了拉头上的线织棉帽,让棉帽罩住快冻僵了的耳朵,又把自己的围巾拽紧了一些。走到中芭的大门口时,她看见里面大轿子车上的人已经都下来了,在纷纷往宿舍走。

萍萍那时十六岁,长得跟你差不多,个子高挑,人很清秀,徐泽宁站在门口的路灯底下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没能忘记她。第一次看见你跳《天鹅之死》,恍惚之间,我还以为是萍萍在舞台上一样。如果她还活着,也许就会像你一样成为中芭演员,在舞台上跳《天鹅之死》。这就是我每次都来看你演出的第二个原因。



隔着院门,她看见大轿子车沿着马路开走了,里面的人也都走进宿舍里去了。院子里变得安静了下来,薄雪覆盖的地上留着纷杂的脚印。徐泽宁把旅行包递给她说:

就送你到这里,我不进里面去了。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伸手接过旅行包,看了一眼飘到徐泽宁肩膀上和头上的雪花说。还在下雪,你也赶紧回去吧。

对了,你有没有时间来舞蹈学院,帮着我们芭蕾舞系的学生辅导一下舞蹈?徐泽宁踌躇了一下问她说。我们团委准备在五四青年节筹办一次舞蹈学院内部的舞蹈比赛,现在芭蕾舞系正在研究用什么芭蕾舞参赛。我觉得《天鹅之死》是一支很好的舞蹈,你要是能教教她们跳这支舞就好了。

我?我哪里行啊?她赶紧摇头说。我刚进中芭没多久,在中芭里是小字辈,别说不能胜任了,就是行,中芭也不会答应的。演员要去别的地方演出什么的,都需要中芭领导同意才行。

中芭的领导你不用担心,我会跟他们商量的,徐泽宁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由你来辅导《天鹅之死》,就再好不过了。

时间我倒是应该有,她想了一下说。最近团里在演出《红楼梦》,我在里面也没有什么角色。下一部舞剧还不知道是什么。那我考虑一下,再告诉你好吗?

行,徐泽宁微笑了一下说。不着急,等你想好了,告诉我一声。那我先走了。

徐泽宁冲她笑了笑,挥了挥手,扭头大踏步地走了。她提着旅行箱抱着花,看到徐泽宁的身影消失在雪中之后,才扭头进了院门。

大院在刚才的喧闹之后显得很安静,宿舍楼的一些窗口亮着桔黄色的灯,灯光打在院内被雪覆盖的树上,让院子显得更加寂静无声。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徐泽宁讲的那个叫萍萍的女孩的故事,心里觉得很悲哀。别人要是去剪萍萍的头发还好些,偏偏是萍萍喜欢的人去剪她的头发,而且萍萍才冒着危险把他从哥哥的刀下救出来,难怪萍萍要哭得这么伤心。远处的几盏灯火在楼房里闪亮,空气里带着雪的潮湿。如果要是我,我可能也不想活了,她走进宿舍楼门的时候想。

文学城链接:
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三十九)
感觉重量级人物出场了。 读着很过瘾!
 
相爱而不能爱的情感被拥抱刻画的栩栩如生
 
分离的痛苦只有当事人能懂。



黑蓝的夜幕里,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发红,通过一层透明的红云照进中国芭蕾舞大剧院的展览厅里。静谧的夜色带着一种血色的温柔,在空气中无声地蔓延。窗外一株高大的开始叶落的槐树,繁密的枝叶被秋风摇动着,在窗上扫来扫去。大厅的门口响起了脚步声,两个年轻人挽着手走了进来,站在门口向里面看着,小声说着什么。工作人员停止了故事,向门口看了一眼。

对不起,有人来参观了,我得去门口看一眼,工作人员道歉地对她说。

去吧,我等着你,她点头说。

工作人员向着门口走去了。她坐在藤椅上,身子有些佝偻地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面容显得有些疲惫。她觉得有些累了,就换了个姿势坐着,藤椅在身子下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咯吱。她默不作声地看着面前的玻璃柜。柜子的玻璃面上反射着窗外的黑蓝的夜幕,月亮的火红的影子模模糊糊在玻璃上闪耀,星星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柜里的波斯米亚红裙被顶上垂下来的一束黄色的灯光照射,灯光像是凝固不动一样地打在粗麻布的百褶裙面上。多年以前的一个傍晚,她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快到楼门口的时候,看见这件裙子被一个女人伸着胳膊从阳台上扔下来。黑红色的裙子像是一只风筝一样在半空中展开,在风中飘着,飘过了楼下枝叶茂盛的槐树和路边一个卖煎饼的小摊,落到了马路上行驶的一辆运货卡车的绿色篷子上。她拔腿向着卡车追去,向着卡车挥着手,希望能追上卡车叫司机停下来,或者裙子能落到地上好捡起。司机没有看见她,裙子没有落到地上,卡车也离她越来越远。那条红裙最后和卡车一起消失在一座立交桥下。她沮丧地走回家,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失落和痛苦,就好象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件东西。她憎恨把那件红裙从阳台上扔下的女人,憎恨把这个女人娶回家的男人。那时她想永远永远的离开家,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再也不回家。



您累了吗?工作人员从门口走了回来问。要不我们就先停在这里,以后再讲?

你失恋过吗?她没有回答问题,而是直接问工作人员说。

有,也没有,工作人员说。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后来吹了,但是也算不上什么失恋,因为根本就没恋爱过。他是外地的,大概是看中了我的北京户口。我呢,觉得他人看着挺实在的,挣钱虽然不多,但是好歹有份儿工作,我们就在一起有了几个月,后来他可能找到更好的了,就把我给甩了。

你难受了吗?她继续问工作人员说。

没有,工作人员摇头说。吹就吹了吧,我还看不上他呢。外地的,没房子没车,家里没也钱,人也不是特别帅特别让人心动的那种。

那就好,她说。怕就怕两个人有感情,但是被迫分开,就像这个男芭蕾舞演员和女芭蕾舞演员似的。如果分开了,见不到还好,但是两个人还要天天在剧院里见面,那不是折磨吗?

像他们两个这样爱好芭蕾,与世无争,只想好好跳芭蕾的人,要是在现在的社会里,应该是很幸福的一对,工作人员叹息了一声说。

他们生错了年代,她说。你有什么办法?那个时候中苏关系正在破裂,苏联从老大哥变成了苏修,从同志加兄弟变成了霸权主义,一个中国的芭蕾舞演员爱上了一个苏联的芭蕾舞演员,这个女芭蕾舞演员的父亲还是中共党史上王明集团的核心人物,而中国的芭蕾舞演员迟早要回国,在那个政治高于一切的年代,他们的命运可想而知了。这个男芭蕾舞演员唯一能够指望的是他的爸爸,他爸爸是芭蕾舞团长,也许能在自己的职权范围保护他们,让他们继续跳芭蕾。但是,那时还没有人能够预见后来发生的文革,没有人能够预见文革时他爸爸也会被打倒。命运本身的残酷,有时不是人能预期和人能想象的。所以,当你遇见一个理想之中的人时,你真的不知道那是福是祸。也许你会幸福,也许那只是灾难的开始。

您还想接着听吗?工作人员低头问她说。后面的您都知道了吧?

想,她点头说。虽然我很早就听过这个故事,但是里面有些情节,还是跟我听到的不一样。我听到的版本是他们先是一起好了,然后女芭蕾舞演员带男芭蕾舞演员去家里见父母,男芭蕾舞演员才知道女方家里的背景,而不是在公寓楼门口知道的。但是,你接着讲吧,我想继续听。

好,那我就接着讲,工作人员说。



那天晚上,男芭蕾舞演员顶着风沿着路边被雪覆盖了的小径向着自己的公寓走的时候,心上蒙着一层更大的风雪。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她为何在从父母家回来之后躲着他,不想让他告诉她想说的话。他也很诧异自己上楼去在她的门口对她表白,平时他并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但是,他并不后悔告诉了她,因为那是他的真实想法。莫斯科的严寒,异国的孤独,对芭蕾的共同爱好,对温暖的渴望,对她的舞艺和美貌的倾慕,让他爱上了她。在出国前,单位的外事部门给他讲过外事纪律,要求他在苏联时期不要谈恋爱,但是在美丽的她面前,他感到无法用纪律约束自己。他站在她的门口的时候,隔着屋门听见屋里的轻微的走步声,甚至听到了她的喘息。他猜到了她站在门后在听他讲,猜到了她不会说什么,因为她可能是在纠结之中,无法回答他。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下楼之后,她会从楼里追出来,告诉他,她的父亲是叛国者,是王明集团的人。

他压根儿没有想到她的家庭是这样一个背景。他知道跟这样一个家庭背景的人相恋,回国后会对他的事业有什么影响。跟一个叛国者,而且是王明集团的人的女儿相恋,意味着他回国后在政治上就不会得到信任,也就不可能在芭蕾舞团担任主要角色,在芭蕾上会一事无成。更重要的是,她要是跟他回中国,那她的芭蕾事业也就结束了。中央芭蕾舞团绝不会让一个有她这样背景的人去担任任何舞剧的主角,即使她的芭蕾舞跳得世界第一也不行。要想跟她在一起,而兼顾他们的芭蕾事业,他只能留在苏联,拒绝回国。那样,他就可能被视作叛逃中国,以后可能会像她父亲一样,终生不能回到故乡。而且他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特别是他父亲是中央芭蕾舞团的团长,一定会被免职。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做。他不能连累自己的父亲。

回到寒冷而又空寂的公寓后,他坐在发旧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就在黑暗里静静地坐着,静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雪,心乱如麻。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跟她在楼门口的接吻。他记得雪在他们四周下着,有一些落到她的头发上和肩膀上。他记得她的脸颊冰凉,嘴唇湿润而又火热。他记得跟她亲吻和拥抱的时候,他的心像是燃起了一团火,被巨大的快乐淹没。当她推开他,自己跑回楼里的时候,他感受到了那种失去她的失落。他一直站在原地,眼睛看着她的阳台的方向,直到看见她在窗户后面出现,向他挥手,才带着一股惆怅转身离开。



第二天早上,几乎一夜未眠的他早早的起来,洗了一把脸,热了一碗牛奶,在牛奶里打了一个鸡蛋。吃完早点之后,他穿上厚厚的皮大衣,戴上鹿皮帽,蹬上黑色长靴,戴上厚厚的皮手套,提着他的拐棍一样的黑色雨伞,早早地出门,去了无轨电车站。清晨的空气很冷,人们的嘴里向外冒着白色的雾气,雪虽然不大,但是依然在持续不断地飘着。他在车站避雪的棚子里站着,隔着透明的玻璃看着外面,等着女芭蕾舞演员。他知道她不会来这么早,但是他怕错过了她,就早早的来这里等着。寒风中,一辆一辆的无轨电车挟裹着风雪来了,在站牌下停住。无轨电车上下来一些乘客,又载着更多的乘客在风雪中离开了。

等了四十多分钟后,他心情有些焦虑了起来。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来了。也许她晚上没睡好觉,早上不去剧场了?也许她今天早上走的早,在自己来到车站之前就走了?他胡乱地猜想着,眼睛不断地看着她可能出现的方向,心神不宁魂不守舍地在车棚子里顿着快被冻麻木了的双脚。

一个小时之后,他眼前一亮,看见她从远处的街角终于路面了。她依旧穿着那件黑色大衣,脚上依旧是那双黑色的皮靴,手上依旧是戴着棕色的皮手套,头上依旧围着灰色的厚厚的围巾。看见她的身影的那一刻,他心里悬挂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踏实起来了。

她的步伐比平时有些慢,面容疲倦,像是一晚上都没睡觉一样。她在快走到车站的时候看见了他。看见他的那一瞬,本来愁眉不展的她,脸上露出了一种惊异和欣喜。一晚上的郁闷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突然云消雾散了,就好象他身上带着一股魔力,能够驱走她的任何烦恼。她的心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快乐。虽然昨晚没有睡好觉,她的身体和大脑依然觉得很疲累,但是见到他,她的心里是快乐的,身体的疲累似乎也一下消失了。她的脚步变得轻快,人也变得精神起来了。她的心好像燃起了一把火,眼睛也变得明亮了起来,脸上绽开了一个无法隐藏笑容。

看到她带着笑容向着他走来,他心里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安慰。他一直在担心她会很烦恼,不知道见了她会怎么样。昨夜的吻和她见到他时脸上显露出来的欣喜,都让他相信,她也是在爱着他,喜欢他。他举着黑伞迎了出去,在风雪中迎着她,快步走到她身边。他把伞举到了她的头顶,遮住了天空飘下来的片片雪花。

谢谢你,她仰头看着他说。你早就在这里了吗?

刚到没多久,他微笑着说。

别骗我,她瞥了一下嘴说。知道你起得早,一定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是等了一个小时了,他承认说。

猜着就是,她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想跟你说句话。

说吧,他停住脚步说。

我们去那边的墙下好吗?她的下巴向着车站左面的一堵石墙扬了一下,问他说。不想在人多的地方说。



他举着伞,跟她来到了车站左面的那堵石砌的矮墙边。他们在石墙边站定,像是恋人一样挨得很近的站着。他等着她讲话,但是她好像在犹豫着,嘴张了一下又闭上,没有说出来。雪花无声地落在石墙上和黑伞上,也落到了她的身上。

怎么了,他催问她说。说啊。

我昨晚特别难受,她垂下眼帘说。心里特别纠结,想爱你,但是又不敢。

看见她垂下的眼睫毛,听见她说也爱他,他的内心里起了一种冲动,有一种想抱她一下吻她一下的冲动。他突然伸手把她拉过来,让她的身子靠着他。她身体挣扎了一下,但是没能挣脱开,就顺从地让身子靠着他。他把伞往下放了放,让伞遮住他们的头部,然后一只手搂着她的柔软的腰部,低下头去吻她的嘴唇。她左右扭着头,不想让他吻到嘴唇。他的嘴唇在她的脸颊上吻着,吻到了她的眼睛和鼻子,最后终于触碰到了她的嘴唇。在触碰到她的嘴唇的一刹那,她不再扭动头部,而是闭上眼睛,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跟他吻了起来。第二个吻像是昨晚第一个一样的甜蜜和温柔,同样的湿润和热烈。像是有电流在身体里通过一样,他颤抖着,也能觉出她的身子在他的怀里颤栗。他们吻了好久,直到喘不过气来了,才松开嘴唇。

我爱你,他把嘴唇凑到她的耳边说。我想你。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是几乎昏厥了一样的闭着眼靠着他。听到他在耳畔说爱她想她,感受着他的炽热的呼吸,听着他的心跳,她眼里几乎要留下泪水来。她从来没有爱上过一个人,从来没有人这样贴着她的耳朵说爱她想她,现在她体会到了那种爱的晕眩,那种爱的快乐,那种巨大的让人颤栗的快感。她昨晚下定了的决心,现在又开始动摇了,想说的话又说不出来了。她在他的肩头靠着,快乐,悲伤,难过,各种情感刹那间在心里像是汹涌的洪水一样流过。她把手伸进他的脖颈后面,抚摸着他的头发,身子整个贴在他的身上,让他拥抱着自己。过了一小会儿之后,她像是诀别一样地吻了他的脸颊一下,手松开他的脖子,身子挣脱了他的怀抱,手臂垂了下来。



不行,真的不行,她低头说。这是最后一个吻了,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

你不喜欢吗?他问她说。

喜欢,但是再这样下去,我就把持不住自己了,她说。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到了后半夜才睡了两个小时。虽然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开始喜欢上了你,但是我们不能相爱。真的不能相爱。我们做个。。。朋友吧。

可是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他目光温柔地看着她说。我想爱你,也想要你的爱。

你要真爱我,你就得为我想想,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也想爱你,但是我们以后怎么办?你能留在苏联吗?

不能,他有些痛苦地摇头说。我要成是留在这里不回中国,他们就会把我当作叛国者,我爸爸和一家都会跟着倒霉。

你不能,我也不能,她低下头说。你不能留在苏联,我不能去中国。我们相爱了又能怎样呢?你迟早得回中国,到时候我也不能跟你回去。爱得越深,分手就会越痛苦,还不如现在就不要相爱。你说对吗?

他没有接她的话。他知道她说得都对。看着她坚定的面容,他知道这一定是她昨晚仔细思考的结果,知道她已经下了决心。她的眼神像是在亲手撕毁一幅无比美丽的油画,眼瞳里充满了悲伤,那种发自内心的悲伤。他看见了她的憔悴。才一晚上,她的眼圈很黑,双颊已经凹陷,像是经历了巨大的折磨。他知道她心里的难受,也知道跟她相爱的唯一的办法是留在苏联,不回中国。但是他不能。他没有权利因为自己的爱给在北京的父亲和家里带来灾难。

他沮丧地看着脚下,把一堆雪踢到一边去。一辆无轨电车从远处的街角驶来,响着铃声开始进站了,站牌下等车的人们开始向着电车口蜂拥而去。雪在散漫地下着,给街道罩上了一层美丽而朦胧的面纱,让眼前的这一切都像是一场电影,一场梦,而不像是生活里的场景。

那边车来了,我们上车去吧,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无奈的微笑说。以后不要在车站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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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几乎是最后上车的,车上已经没有了座位。他们并排站在车中间,拉着中间竖立的铁管扶手。雪在车外下着,他们在车的摇晃中穿过市区。在红场一站,很多人下车去了,他们等到了一个空座。他让她坐下,自己在她的身边站着。不远处还有另外一个空座,她让他过去坐,他说不去,他宁愿站在她身边。她没有再说什么,眼睛一直凝视着被雪覆盖的冰冷的城市。

在剧场广场站,他们下了车。他们一起走过站前堆满了雪的喷水池,迈上台阶。他依旧扶着她上台阶,直到走到剧院大门才松开她的胳膊。走进厚重的剧场大门,他们在宽敞的前厅分开,她对他微笑了一下,说一会儿见,就沿着弧形的走廊去了后面她的化妆间。她走进化妆间,脱下黑大衣和靴子,解开围巾,换上一双练习用的舞鞋,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她看着镜子里的憔悴的面容,终于忍不住地趴在桌子上哭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心里真正爱上一个人。然而,她却不得不放弃了。



此后的两个月里,他们像是同事一样的相处。在剧场里,他们都尽量表现得很正常。他把对她的爱埋藏在了心里,不再对她提起。她也把自己的爱埋了起来,像是同事一样的对待他。她是一个很用功的芭蕾舞演员,每天早上七点就到了剧院的练功房,是芭蕾舞团里来到练功房最早的一个。虽然已经是剧团里担纲的舞剧主角,但是她从来没有主角的架子,而是总是跟其他芭蕾舞演员一样地参加训练,一丝不苟地做各种动作,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同一个动作。他比更用功,比她到大剧院更早,每天她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里面了。他认真地请教着,学习着,练习着。她手把手的教他,把自己对芭蕾的感悟都告诉他。

他的芭蕾舞技进步很快,在她的帮助和指导下,短短的两个月,他突飞猛进,已经完全不是刚来时的那个芭蕾舞演员了。剧团的团长很高兴地表扬他进步快,决定把《卡门》里的男军官唐何塞的B角交给他。在演出时,如果A角不能演出,就由他出演。他从此更加努力了。唐何塞和卡门有几段双人舞,他和她一起练习着,对每一个动作都跟认真,绝不放过一点纰漏。

他的俄文也进步很快。在她的帮助下,他从一开始的讲话磕磕巴巴,到能够流利的用俄文进行交谈。现在,无论剧团里有什么活动,只要她去参加,他也都跟着去参加。他除了热爱芭蕾,对艺术孜孜以求,力求完美之外,也喜欢俄罗斯文学,喜欢普希金的诗,托尔斯泰的小说和列宾的油画。莫斯科大剧院有一个内部电影资料室,他们可以在那里观摩芭蕾演出的电影。他们在那里一起观看《红舞鞋》那部电影。当看到电影中的芭蕾舞团团长莱蒙托夫询问女演员佩吉为何要跳芭蕾的时候,他们看见佩吉反问说,你为什么要活着?他们相视一眼,带着悲哀的笑了,因为他们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回答。他们都是为了芭蕾而活着的人。他们只能放弃自己的爱。



然而,他们越是想禁锢自己的爱,越是想压抑他们的爱,他们内心的爱情燃烧得越是炽热。在一个下雪的夜晚,他们一起去参加了一个莫斯科文学爱好者自发组织的诗歌朗诵会。他在会上朗诵了一首普希金的诗:“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想/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在那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在那喧闹的浮华生活的困扰中/我的耳边长久地响著你温柔的声音/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倩影。。。”她听着他的略带嘶哑的嗓音,看着他原本英俊现在却变得憔悴了的面容,心里涌上一阵巨大的悲伤。在一起回公寓的摇晃着的电车上,他们站在一起。他想伸开胳膊,把她抱在怀里。他想再吻她一下,想跟她说,我爱你,我们继续相爱吧。但是他没有。他不得不用理智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此后的日子,他训练时经常心神不宁,她的舞蹈也频频出错。剧团的人用异样的眼光观察着他们,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每天练习结束的时候,她不再等着他一起离开剧场坐电车回公寓,而是自己走了。他也是自己坐电车回公寓,每天都觉得寓所冷清清,空荡荡的。他没有心情做饭和吃饭,发现自己完全丧失了食欲,什么都不想吃,也不想做。他开始失眠,整晚整晚的睡不好觉,在半夜里总是想起她来。从不抽烟喝酒的他,买了烈性伏特加酒回来,喝的烂醉,好让自己忘掉她。他开始抽烟,黑暗里坐在沙发上一只一只的抽,抽得屋子里全是烟雾。他除了去剧场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在公寓里待着,既不想去参观莫斯科的各种名胜古迹和看风景,也不想出门。孤寂,忧伤,郁闷,心疼,这些感情轮番地不断地吞噬着他,让他夜晚再也无法平静地入眠。一躺在床上,他的脑海里就全是她。他突然瘦了,瘦了很多,他觉得自己变得很空洞,好像以后再也无法爱上另外一个女人了。

在剧院里,她看到了他一天天在瘦下去,也觉得很心疼。她看出他把自己禁锢在绝望的情绪里,在一天天的毁灭下去。她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她不敢再接近他,怕他无法坚持下去。她尽量躲着他。她也忍着同样的痛苦,每天跟他一起练功,只有在回到她自己的寓所了,躲进黑暗里,才会悄悄地哭泣。周末回到莫斯科郊外父母家的时候,她的父母看了出来,知道她爱上了他,却又不能相爱。他们尽量安慰她,给她做爱吃的饭,讲一些愉快的事情。但是无论他们怎么说,怎么做,却依然无法解除她心中的痛苦和烦恼。他们心焦如焚,知道只有一个人能把她从这种痛苦和烦恼中解脱出来,那就是他。但是她不能跟他在一起。他们只能希望随着时间的过去,她会渐渐平静下来。再过一段时间,剧团排练的《卡门》就该正式上演了,那时他也就学完了,该回国了。等他走了之后,她会再也见不到他了。也许那时她会恢复过来,忘却他,重新爱上一个人。但是从目前的状况看来,她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已经无法上台出演卡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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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斯米亚红裙(六)
 
四十

亲爱的明宵,

从去年夏末你离开北京,到今年春天,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已经有七个多月,两百一十六天了。北京的春天依然风沙很大,今年雨水少,风沙就更大。昨天骑车去前门,顶着风,硬硬的沙子刮到脸上,有点儿小针扎的感觉,还把眼泪给吹了出来。

我们芭蕾舞团的《红楼梦》最近演完了,效果没有预期的好,好多座位都没有卖出去,只好当赠票送人。对《红楼梦》的评论也是毁誉参半,有的说排得有新意有创意,有的说糟蹋了原著,说《红楼梦》不适合改成芭蕾。演出部下一部想排演鲁迅的《祝福》,开了几次会,还没有决定下来。靳凡说他担心《祝福》会是一个不叫好也不叫座的舞剧,可能还不如《红楼梦》,现在有多少人会真正喜欢祥林嫂的故事。靳凡说团里一些大牌演员觉得越来越没意思,有几个已经下定决心要去香港和国外了,包括《吉赛尔》的女主角看见《吉赛尔》总不能公演,也要走了。《红楼梦》已经演完了,而新的剧目还没有定下来,大家都没有多少事情可干,都在等待。几个大牌演员又要走,搞得有点儿人心惶惶的感觉。

最近我去了舞蹈学院帮助他们芭蕾舞系的学生排练《天鹅之死》,每个星期去两次,是舞蹈学院那边提出来的,中芭也同意了。舞蹈学院的团委书记叫徐泽宁,是志宏原来在陕北插队的朋友。志宏寒假回来后,见到了徐泽宁,他们聊得很投机。志宏说一直就特别佩服徐泽宁,说徐泽宁胸怀大志,有资源有人脉,在陕北就看出来,他将来不从政则以,从政就一定会是领袖级的人物。志宏说他自己的个性不适合做领袖,只适合辅佐别人,打算研究生毕业以后,哪里也不去,就跟定徐泽宁干了,鞍前马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志宏这两个星期经常来宿舍陪着齐静,因为齐静怀孕了。刚检查出怀孕的时候,齐静吓坏了,不知该怎么办。要是生了孩子,齐静就跳不了芭蕾了。齐静去医院打听了一下怎么流产,医院说打胎需要结婚证明。最后幸亏志宏有个朋友的朋友在医院,就托朋友出面,带着齐静去医院做了人流。

现在齐静每天在宿舍躺着休息,志宏一下课就来宿舍,一直待到晚上十点之后才走。好在现在训练停了,没有什么事儿,每天早上大家到排练厅集合,秦老师跟大家聊聊天,就散了。齐静说她特别爱志宏,打算志宏研究生一毕业就嫁给志宏,家里也同意了。齐静说她知道自己在芭蕾上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敢想以后会有多大的成就,只想以后嫁给志宏,生个孩子,跟志宏同甘共苦过一辈子。

看见齐静和志宏在宿舍里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我有时就觉得很羡慕齐静,因为她有一个很心疼她的人在身边,有一份儿简单快乐知足的生活。最近没什么训练任务,宿舍里的几个姐妹经常互相串门嗑瓜子儿聊天,聊了很多八卦。对门的徐蕾暗恋上了团里的一个男芭蕾舞演员,但是又不敢表白,那个男生像是个木瓜,一点儿也看不出来。隔壁的李倩喜欢上了比她大很多的一个大叔,大叔做买卖,到处跑,每次回来总是给李倩带很多外地的土特产来,有时也买一些蜡染的围巾一类的小礼物。每次回来,大叔总是带李倩出去跳舞打保龄球,经常玩到深夜才回来。李倩说家里一直反对他们的交往,她不知道跟大叔今后会怎么样。有时听了别人的故事,也会跟着流泪,也会想起你。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好像已经很遥远很遥远了。

有时我在想,是不是命运就像是一条河,每个人都坐在只有一只船桨的小船里,沿着河流飘荡。只能顺流而下,却无法把握自己的航程,不知道会飘到哪里。是会飘到一个避风的港湾,还是会飘到急流险滩,没有人能够知道。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坚强,不敢一个人在河流里漂流,所以总是渴望有人疼我爱我宠我,能够让我坐在他的船里,跟他一起飘流。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无论晴天还是电闪雷鸣,无论前面是险滩还是顺途,总能同舟共济,一起走完生命的旅程。

春天北京的阳光很明媚,有时就想跟你牵着手在街上走走,坐在路边的小店里一起用小勺挖一盒冰激凌,困了累了就在你的肩膀上靠一靠,眯着眼睡一小觉。从小就比较脆弱,心里一直缺乏安全感,现在好像自己的神经越来越脆弱,半夜里经常被外面的风声惊醒。虽然知道你在那边会想着我爱着我,但是还是有时会莫名其妙的担心,怕你从此就离我远去,怕错过了你,以后会懊悔一生。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想你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其实有时就是想让你抱抱我,跟你腻歪一会儿,或者在你的怀里哭一场。

爱你的,小曦




她穿着一件青萍色的大衣和一条绿裙子,沿着中芭外面的灰色院墙走着,手里捏着给明宵写的信。夕阳从对面的房顶上肆意照过来,在她的脸上和身上留下桔黄色的光泽。她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天空,头顶上的云朵像是几匹奔腾的烈马,四蹄飞起,马鬃四散开来,在揉进了红色的淡蓝色天空飘着。远处的一堆云朵像是巍峨耸立的雪峰,又像是海中的怒涛层层叠叠卷在一起。骑着自行车下班的人群如潮水一样顺着街道的两侧流动着,中间携裹着三轮车,公共汽车和小轿车。自行车的铃声,汽车的鸣笛声,嘈杂的人声和路边小摊小贩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街道两边的槐树和榆树上盛开着嫩绿的新叶,榆树的褐色树枝上垂着一条一条的钱串一样的榆树花,槐树枝上挂着随风摆动的一条条青虫。树下的灰砖铺就的人行道上和沥青马路上散落着榆树花和青虫的尸体,被行人践踏着和被车辆碾得扁平。

夕阳最后的强光平射在街道上,把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浸泡在金黄色的液体里。马路两边的简易楼房墙壁上粗粝的砂石在夕阳里闪闪发光,仿佛一尊尊巨大粗糙的沙雕。她的前面有一个皮肤黑魆魆皱巴巴的干枯老头,脸上和手背上都是皱褶,肩上背着一个破烂的包,腿脚有些瘸,在夕阳余辉中步履蹒跚地走着,像是在沙漠里长途跋涉的旅人。她放慢了脚步,在过马路的时候等着老头,跟老头并行穿过马路,直到老头安全过了马路后才加快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流里穿过几趟街后,她在一个绿色的信筒前停住脚步。信筒半人多高,顶上是一个大盖帽一样的圆顶,圆顶下有两个细长的槽口,槽口附近的绿色的油漆有些脱落。她举起手里的信,仔细地看了一遍发信人和收信人地址,确保地址没有错误。信封是棕色的牛皮纸,表面很光滑,摸起来手感很好。夕阳从她的背后平射过来,把她头顶上的黑发涂成栗色。她的两只手把信挪到嘴边,用嘴唇轻吻了一下信封上写的收信人,随后一只手把信塞进信筒子上的长槽里。事先已经贴好邮票的棕色信封无声地落入信筒。她透过长槽看了一眼信筒子里面的信。里面光线昏暗,但是依然可以看见棕色的信封摞在小山一样的信堆顶上,信的一角恰好被一束从槽口射进来的余辉罩住,散发着通明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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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暗淡下来,深灰色的波涛一样的云层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青色的群山,紧贴着山顶的云层间隙里透着几道橘红色的霞光。明宵在校门口的街道上趴好车,沿着石子铺成的小径,走进了学校大门。茶色的玻璃大门内,迎面是一个写着Dance大字的布告牌,上面的一个黑色箭头指着体育馆方向。顺着箭头指的方向,沿着光滑的大理石走廊走到头,是一个硕大的体育馆。一阵一阵的迪斯科舞曲声从体育馆内传来,伴随着嘈杂的人声。体育馆门口摆着一张桌子,后面站着两个负责卖票的女学生。他跟卖票的女学生说了几句话,从兜里掏出钱来买了一张票,走进了体育馆。体育馆内灯火通明,一只乐队在前面演奏,四周是几排椅子,中间是宽阔的舞池。

他在舞厅的门口站了一站,举目环视舞厅,看见同班的台湾女生简妮宋正在和班里的几个女生站在不远处聊天。简妮上面穿了一件红色的针织衣,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短裙子,脚上是一双浅棕色的高跟鞋,梳理得很整齐的黑色头发上别着一个粉色的发卡。她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个子不高,出生在台北,小学三年级时跟着母亲来到旧金山,住得离他的住处不远,只隔着几条街。

一周以前,简妮在班里最要好的也是来自台北的同学米歇尔跟他一起做化学实验时,告诉他说,简妮有些喜欢他,想知道他会不会来参加学校组织的舞会。简妮从他一入学起就帮助他,经常跟他在一个小组做项目,帮他修改英文作文,是他在班里最好的朋友。他说他最近每个周末都去电影院打工,平时的晚上都要忙功课,也不会跳舞,所以不一定能来参加学校的舞会。

你可一定要来哦,米歇尔眨眨眼说。简妮很想跟你跳舞呢,你要是不来,她会失望的。



简妮一扭头看见了穿着黑色衬衫和蓝色牛仔裤的高大帅气的明宵,眼里刹那间闪出一股光彩,脸上也透出一股红晕。她继续跟身边的女生说着话,眼睛不时地瞟向明宵的方向。舞曲由迪斯科换成了一曲柔缓的音乐,一对对男女学生们在舞厅里移动着脚步。简妮的目光更加频繁地向着他的方向扫来。他从舞池的侧面绕过,穿过乐队区域,来到简妮身边。简妮停下说话,两只眼睛看着他。他很有礼貌地跟简妮和站在简妮身边的几个女生依次打了招呼,然后问简妮说:

能请你跳一只舞吗?

当然了,简妮的脸上带着兴奋和一丝羞怯说。

不过我不怎么会跳,他说。怕踩不到点子上。

没关系,我也不怎么会,简妮说。都是跟蹦迪一样随便跳。



简妮跟身边的女生抱歉地摆了一下手,跟着他走进舞池区域。他把右手放在简妮的腰上,左手举起,握住简妮的右手,随着舞曲的节奏移动着脚步。简妮脚步轻盈,手掌温热,黑黑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呼吸有些急促。他们一边跳,一边聊着学校里的事儿,都很开心。一曲终了,简妮的手握住他的手,没有松开。他跟简妮继续跳了第二只舞曲,简妮一直微笑着看着他。

他跟简妮跳到第三只舞的时候,体育馆内的灯突然暗了下来,随后黑了五秒钟。随着一片哇的惊奇的叫声,四周发出了亲吻的声音。黑暗里,他看见简妮两只明亮的眼睛在看着她,温热的掌心攥着他的掌心,胳膊在微微地颤抖。他好像能听见简妮加快了的心跳。简妮的眼睛看着他,脸抬了起来,随后闭上了睫毛,像是在等待着他的亲吻。他能感觉出来内心有一种渴望,一种想让两双嘴唇接触在一起的渴望,一种想吻一下面前的这双嘴唇的渴望,一种想把自己的嘴唇温柔地压在另一双温柔湿润的嘴唇上的渴望。

但是他没有。

他没有吻简妮。



灯光旋即亮了起来,四周的男生女生们兴奋地说着跳着,有人在喊着再黑灯一次。简妮的眼睛里带着一些失望和疑问,嘴张了一张,但是并没有问什么,只是跟着他继续跳。舞曲结束之后,简妮松开了手,他们一起走下了舞池。简妮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抱歉地说要去一趟洗手间。他看见简妮低着头向着体育馆门口走去,在门口遇到了米歇尔。他看见简妮和米歇尔说了几句话,米歇尔扭头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跟简妮一起走出体育馆去了。

他看着简妮的背影,心里对简妮说了一声对不起。简妮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心地温柔善良纯真体贴,性格直率,家教很好。虽然在黑灯的那一刻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吻简妮,但是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做。他向着门口走去,离开了舞厅,离开了学校。他坐进车里面,把车打着火,驶上了回家的路。他看着前车窗外闪过的树林和电线杆,看着远处的一串串街灯和黑压压的群山,想着这个世界上他只能爱一个人:这个人只能是靳曦,不会是简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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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四十)
 
四十

亲爱的明宵,

从去年夏末你离开北京,到今年春天,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已经有七个多月,两百一十六天了。北京的春天依然风沙很大,今年雨水少,风沙就更大。昨天骑车去前门,顶着风,硬硬的沙子刮到脸上,有点儿小针扎的感觉,还把眼泪给吹了出来。

我们芭蕾舞团的《红楼梦》最近演完了,效果没有预期的好,好多座位都没有卖出去,只好当赠票送人。对《红楼梦》的评论也是毁誉参半,有的说排得有新意有创意,有的说糟蹋了原著,说《红楼梦》不适合改成芭蕾。演出部下一部想排演鲁迅的《祝福》,开了几次会,还没有决定下来。靳凡说他担心《祝福》会是一个不叫好也不叫座的舞剧,可能还不如《红楼梦》,现在有多少人会真正喜欢祥林嫂的故事。靳凡说团里一些大牌演员觉得越来越没意思,有几个已经下定决心要去香港和国外了,包括《吉赛尔》的女主角看见《吉赛尔》总不能公演,也要走了。《红楼梦》已经演完了,而新的剧目还没有定下来,大家都没有多少事情可干,都在等待。几个大牌演员又要走,搞得有点儿人心惶惶的感觉。

最近我去了舞蹈学院帮助他们芭蕾舞系的学生排练《天鹅之死》,每个星期去两次,是舞蹈学院那边提出来的,中芭也同意了。舞蹈学院的团委书记叫徐泽宁,是志宏原来在陕北插队的朋友。志宏寒假回来后,见到了徐泽宁,他们聊得很投机。志宏说一直就特别佩服徐泽宁,说徐泽宁胸怀大志,有资源有人脉,在陕北就看出来,他将来不从政则以,从政就一定会是领袖级的人物。志宏说他自己的个性不适合做领袖,只适合辅佐别人,打算研究生毕业以后,哪里也不去,就跟定徐泽宁干了,鞍前马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志宏这两个星期经常来宿舍陪着齐静,因为齐静怀孕了。刚检查出怀孕的时候,齐静吓坏了,不知该怎么办。要是生了孩子,齐静就跳不了芭蕾了。齐静去医院打听了一下怎么流产,医院说打胎需要结婚证明。最后幸亏志宏有个朋友的朋友在医院,就托朋友出面,带着齐静去医院做了人流。

现在齐静每天在宿舍躺着休息,志宏一下课就来宿舍,一直待到晚上十点之后才走。好在现在训练停了,没有什么事儿,每天早上大家到排练厅集合,秦老师跟大家聊聊天,就散了。齐静说她特别爱志宏,打算志宏研究生一毕业就嫁给志宏,家里也同意了。齐静说她知道自己在芭蕾上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敢想以后会有多大的成就,只想以后嫁给志宏,生个孩子,跟志宏同甘共苦过一辈子。

看见齐静和志宏在宿舍里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我有时就觉得很羡慕齐静,因为她有一个很心疼她的人在身边,有一份儿简单快乐知足的生活。最近没什么训练任务,宿舍里的几个姐妹经常互相串门嗑瓜子儿聊天,聊了很多八卦。对门的徐蕾暗恋上了团里的一个男芭蕾舞演员,但是又不敢表白,那个男生像是个木瓜,一点儿也看不出来。隔壁的李倩喜欢上了比她大很多的一个大叔,大叔做买卖,到处跑,每次回来总是给李倩带很多外地的土特产来,有时也买一些蜡染的围巾一类的小礼物。每次回来,大叔总是带李倩出去跳舞打保龄球,经常玩到深夜才回来。李倩说家里一直反对他们的交往,她不知道跟大叔今后会怎么样。有时听了别人的故事,也会跟着流泪,也会想起你。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好像已经很遥远很遥远了。

有时我在想,是不是命运就像是一条河,每个人都坐在只有一只船桨的小船里,沿着河流飘荡。只能顺流而下,却无法把握自己的航程,不知道会飘到哪里。是会飘到一个避风的港湾,还是会飘到急流险滩,没有人能够知道。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坚强,不敢一个人在河流里漂流,所以总是渴望有人疼我爱我宠我,能够让我坐在他的船里,跟他一起飘流。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无论晴天还是电闪雷鸣,无论前面是险滩还是顺途,总能同舟共济,一起走完生命的旅程。

春天北京的阳光很明媚,有时就想跟你牵着手在街上走走,坐在路边的小店里一起用小勺挖一盒冰激凌,困了累了就在你的肩膀上靠一靠,眯着眼睡一小觉。从小就比较脆弱,心里一直缺乏安全感,现在好像自己的神经越来越脆弱,半夜里经常被外面的风声惊醒。虽然知道你在那边会想着我爱着我,但是还是有时会莫名其妙的担心,怕你从此就离我远去,怕错过了你,以后会懊悔一生。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想你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其实有时就是想让你抱抱我,跟你腻歪一会儿,或者在你的怀里哭一场。

爱你的,小曦




她穿着一件青萍色的大衣和一条绿裙子,沿着中芭外面的灰色院墙走着,手里捏着给明宵写的信。夕阳从对面的房顶上肆意照过来,在她的脸上和身上留下桔黄色的光泽。她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天空,头顶上的云朵像是几匹奔腾的烈马,四蹄飞起,马鬃四散开来,在揉进了红色的淡蓝色天空飘着。远处的一堆云朵像是巍峨耸立的雪峰,又像是海中的怒涛层层叠叠卷在一起。骑着自行车下班的人群如潮水一样顺着街道的两侧流动着,中间携裹着三轮车,公共汽车和小轿车。自行车的铃声,汽车的鸣笛声,嘈杂的人声和路边小摊小贩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街道两边的槐树和榆树上盛开着嫩绿的新叶,榆树的褐色树枝上垂着一条一条的钱串一样的榆树花,槐树枝上挂着随风摆动的一条条青虫。树下的灰砖铺就的人行道上和沥青马路上散落着榆树花和青虫的尸体,被行人践踏着和被车辆碾得扁平。

夕阳最后的强光平射在街道上,把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浸泡在金黄色的液体里。马路两边的简易楼房墙壁上粗粝的砂石在夕阳里闪闪发光,仿佛一尊尊巨大粗糙的沙雕。她的前面有一个皮肤黑魆魆皱巴巴的干枯老头,脸上和手背上都是皱褶,肩上背着一个破烂的包,腿脚有些瘸,在夕阳余辉中步履蹒跚地走着,像是在沙漠里长途跋涉的旅人。她放慢了脚步,在过马路的时候等着老头,跟老头并行穿过马路,直到老头安全过了马路后才加快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流里穿过几趟街后,她在一个绿色的信筒前停住脚步。信筒半人多高,顶上是一个大盖帽一样的圆顶,圆顶下有两个细长的槽口,槽口附近的绿色的油漆有些脱落。她举起手里的信,仔细地看了一遍发信人和收信人地址,确保地址没有错误。信封是棕色的牛皮纸,表面很光滑,摸起来手感很好。夕阳从她的背后平射过来,把她头顶上的黑发涂成栗色。她的两只手把信挪到嘴边,用嘴唇轻吻了一下信封上写的收信人,随后一只手把信塞进信筒子上的长槽里。事先已经贴好邮票的棕色信封无声地落入信筒。她透过长槽看了一眼信筒子里面的信。里面光线昏暗,但是依然可以看见棕色的信封摞在小山一样的信堆顶上,信的一角恰好被一束从槽口射进来的余辉罩住,散发着通明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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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暗淡下来,深灰色的波涛一样的云层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青色的群山,紧贴着山顶的云层间隙里透着几道橘红色的霞光。明宵在校门口的街道上趴好车,沿着石子铺成的小径,走进了学校大门。茶色的玻璃大门内,迎面是一个写着Dance大字的布告牌,上面的一个黑色箭头指着体育馆方向。顺着箭头指的方向,沿着光滑的大理石走廊走到头,是一个硕大的体育馆。一阵一阵的迪斯科舞曲声从体育馆内传来,伴随着嘈杂的人声。体育馆门口摆着一张桌子,后面站着两个负责卖票的女学生。他跟卖票的女学生说了几句话,从兜里掏出钱来买了一张票,走进了体育馆。体育馆内灯火通明,一只乐队在前面演奏,四周是几排椅子,中间是宽阔的舞池。

他在舞厅的门口站了一站,举目环视舞厅,看见同班的台湾女生简妮宋正在和班里的几个女生站在不远处聊天。简妮上面穿了一件红色的针织衣,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短裙子,脚上是一双浅棕色的高跟鞋,梳理得很整齐的黑色头发上别着一个粉色的发卡。她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个子不高,出生在台北,小学三年级时跟着母亲来到旧金山,住得离他的住处不远,只隔着几条街。

一周以前,简妮在班里最要好的也是来自台北的同学米歇尔跟他一起做化学实验时,告诉他说,简妮有些喜欢他,想知道他会不会来参加学校组织的舞会。简妮从他一入学起就帮助他,经常跟他在一个小组做项目,帮他修改英文作文,是他在班里最好的朋友。他说他最近每个周末都去电影院打工,平时的晚上都要忙功课,也不会跳舞,所以不一定能来参加学校的舞会。

你可一定要来哦,米歇尔眨眨眼说。简妮很想跟你跳舞呢,你要是不来,她会失望的。



简妮一扭头看见了穿着黑色衬衫和蓝色牛仔裤的高大帅气的明宵,眼里刹那间闪出一股光彩,脸上也透出一股红晕。她继续跟身边的女生说着话,眼睛不时地瞟向明宵的方向。舞曲由迪斯科换成了一曲柔缓的音乐,一对对男女学生们在舞厅里移动着脚步。简妮的目光更加频繁地向着他的方向扫来。他从舞池的侧面绕过,穿过乐队区域,来到简妮身边。简妮停下说话,两只眼睛看着他。他很有礼貌地跟简妮和站在简妮身边的几个女生依次打了招呼,然后问简妮说:

能请你跳一只舞吗?

当然了,简妮的脸上带着兴奋和一丝羞怯说。

不过我不怎么会跳,他说。怕踩不到点子上。

没关系,我也不怎么会,简妮说。都是跟蹦迪一样随便跳。



简妮跟身边的女生抱歉地摆了一下手,跟着他走进舞池区域。他把右手放在简妮的腰上,左手举起,握住简妮的右手,随着舞曲的节奏移动着脚步。简妮脚步轻盈,手掌温热,黑黑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呼吸有些急促。他们一边跳,一边聊着学校里的事儿,都很开心。一曲终了,简妮的手握住他的手,没有松开。他跟简妮继续跳了第二只舞曲,简妮一直微笑着看着他。

他跟简妮跳到第三只舞的时候,体育馆内的灯突然暗了下来,随后黑了五秒钟。随着一片哇的惊奇的叫声,四周发出了亲吻的声音。黑暗里,他看见简妮两只明亮的眼睛在看着她,温热的掌心攥着他的掌心,胳膊在微微地颤抖。他好像能听见简妮加快了的心跳。简妮的眼睛看着他,脸抬了起来,随后闭上了睫毛,像是在等待着他的亲吻。他能感觉出来内心有一种渴望,一种想让两双嘴唇接触在一起的渴望,一种想吻一下面前的这双嘴唇的渴望,一种想把自己的嘴唇温柔地压在另一双温柔湿润的嘴唇上的渴望。

但是他没有。

他没有吻简妮。



灯光旋即亮了起来,四周的男生女生们兴奋地说着跳着,有人在喊着再黑灯一次。简妮的眼睛里带着一些失望和疑问,嘴张了一张,但是并没有问什么,只是跟着他继续跳。舞曲结束之后,简妮松开了手,他们一起走下了舞池。简妮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抱歉地说要去一趟洗手间。他看见简妮低着头向着体育馆门口走去,在门口遇到了米歇尔。他看见简妮和米歇尔说了几句话,米歇尔扭头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跟简妮一起走出体育馆去了。

他看着简妮的背影,心里对简妮说了一声对不起。简妮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心地温柔善良纯真体贴,性格直率,家教很好。虽然在黑灯的那一刻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吻简妮,但是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做。他向着门口走去,离开了舞厅,离开了学校。他坐进车里面,把车打着火,驶上了回家的路。他看着前车窗外闪过的树林和电线杆,看着远处的一串串街灯和黑压压的群山,想着这个世界上他只能爱一个人:这个人只能是靳曦,不会是简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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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四十)
今昔这一段写的特别好,很久没有看到如此传神细腻的景物描写,跟咖啡屋中的风雪之夜有一比了,这封信和寄信的心情将今昔日渐彷惶无依的情感烘托得非常到位,谁在这个时候送温暖,今昔都会被感动。

明宵的生活也丰富起来,舞会的安排很合理很正常,不过感觉把明宵写的太老成了,明宵参加舞会的兴奋,看出简妮对自己有好感的得意,看见舞会中的情侣就希望今昔在这里就好了,黑灯时的诱惑也可以写得更细腻多层次一些。总的来说,让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孩抗拒女生的诱惑有点儿anti-gravity的感觉,不过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明宵这种性格的人不会喜欢倒贴的女生,他会爱上自己选择的女孩,而且这里有一个过程,拒绝简妮也可以说是第一次的挣扎,后面还有美妮,安妮,佳妮...这就不好说了。
 
今昔这一段写的特别好,很久没有看到如此传神细腻的景物描写,跟咖啡屋中的风雪之夜有一比了,这封信和寄信的心情将今昔日渐彷惶无依的情感烘托得非常到位,谁在这个时候送温暖,今昔都会被感动。

明宵的生活也丰富起来,舞会的安排很合理很正常,不过感觉把明宵写的太老成了,明宵参加舞会的兴奋,看出简妮对自己有好感的得意,看见舞会中的情侣就希望今昔在这里就好了,黑灯时的诱惑也可以写得更细腻多层次一些。总的来说,让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孩抗拒女生的诱惑有点儿anti-gravity的感觉,不过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明宵这种性格的人不会喜欢倒贴的女生,他会爱上自己选择的女孩,而且这里有一个过程,拒绝简妮也可以说是第一次的挣扎,后面还有美妮,安妮,佳妮...这就不好说了。
谢谢灵兮。写一封信,拿着信去邮筒发信,发之前在信封上亲一下,我觉得本身就是很美的镜头,所以不用再写别的了,只描述景物就够了。

明宵是有些anti-gravity,没办法,为了让他保持跟靳曦的感情,只好委屈他做个坚强的钢铁战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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