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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要让自己多经历苦难:)"所 以我常常觉得伟大的艺术如同生长在废墟和死亡上的罂粟花,枝干中流淌的是血泪,美丽绚烂中闪耀着残酷。想想夺目辉煌背后那些寂寂无声的存在,那些痛苦无助 的岁月,那些划过黑暗天际的孤星....多少的悲喜交集,多少的骤来骤去,全部意义就是为了点亮一个伟大的灵魂,完成一副壮丽的艺术杰作....音乐如 此,文学如此,绘画如此,舞蹈如此, 天下一切伟大的艺术成就莫不如此" 灵兮这种诗一样的语言描述的太好了,一个生活里很幸福的人大概是很难写出惊世之作的。J.K·罗琳要是真的生活里很幸福的话,大概也成不了这么知名的作家了,太幸福了,人就没有动力去持之以恒的做什么了。但是幸福的人可以去读小说,在小说里感受别人的人生,继续自己的幸福生活。
十一
如果记忆是一条湖,在她老了的时候,她总喜欢架一叶小舟逆流而上,去追寻湖水的起源,捡拾湖面上漂浮的玫瑰色花瓣一样的碎片,探索那些她过去从来没有注意过的岩穴,在水中的礁石上驻停,抚摸那些曾经粗糙,但已被河水磨得光滑的石面。在一些她当初忽略过的角落,她会意外地发现过去没有注意过的一些东西:沙滩上的一片金色的贝壳,湖岸浅水处一颗透明的琥珀,摇曳的墨绿色水草中间的一枚沉默的金币。她打开金色贝壳,看见里面隐藏着光彩耀人的珍珠;她抚摸手中的琥珀,惊叹里面包裹的美丽的黑蝴蝶;她惦着沙里掏出的金币,感受着沉甸甸的分量。这些她当年匆匆忙忙地经过,从来不曾看见,不曾注意到,不曾捡拾的东西,在她老了的时候,才会浮现在她的眼前,才会让她注意到,才会让她弯下腰去,满怀惆怅地拾起。
记忆里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时刻,她当初怎么也不能明白的东西,随着时光的流逝,她开始明白了一些,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明白。就像在一个秋日的下午,在她的阳台上,她合上那本中学时就读过的《安娜卡列尼娜》,低头俯视着乱风卷着落叶在马路上徘徊,感受着这本书重新给她带来的震撼。在中学的时候,她只是看看书中的情节,无法完全深入理解里面人物的内心世界。当她历经沧桑之后重读这本经典之作,她才能够静下心来细读当初一目十行所忽略过的那些文字,才开始明白字里行间所隐藏的那些浓厚的感情,才会在合上书页的时候,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沉重如石的叹息,眼里充满泪水。
其实她很小就见过后来在她的生命里频频出现的陈明宵,他们就住在一幢楼里,她住二门,明宵住五门,但是他们一直没有说过话。因为那时人人都知道她母亲是一个苏修特务,被开除了公职,她也就成了一个人人可以欺负的狗崽子。而陈明宵是一个革干子弟,爸爸原来是军队的,后来转业去了文化部,负责外国电影审查。明宵个子很高,皮肤白净,双眼皮,鼻梁高挺,腿很长,有一段时间经常带着楼里的一群孩子们东逛西逛,耀武扬威,拿着绷弓子抢玩打仗,让手下孩子们管他叫司令。有一次她跟着父亲出楼门,看见明宵躺在楼下小花园树荫下的石阶上,正命令围在四周的孩子们说,司令累了,先睡会儿觉,你们先去侦察敌情去,有什么情况回来报告司令。
她看着明宵一本正经当司令的样子,觉得很好笑。她不喜欢明宵,因为明宵跟她是两个圈子里的孩子:明宵带领的孩子,都是出身好的孩子,革干,军干,最差的也是工人出身。跟她一起玩的孩子,全是出身不好,被称做狗崽子的孩子,所谓的地富反坏右的孩子,父母基本都是右派,被打倒的走资派,老资本家,每家几乎都有被劳改的或者被判刑的。虽然她的父亲是木匠,属于工人阶级,但是木匠的父亲是民盟的右派,她母亲属于苏修特务,所以自然被视作出身不好。
在上高中以前,她和明宵唯一的一次交谈是在她八岁那年的暑假。一天中午她在楼外看见了一只浑身脏兮兮的野猫,野猫像是饿极了,见了她不但没跑,反而喵喵地叫着,用脖子蹭她的腿。她跑回家,从柜子里偷了一块肉出来,想喂给野猫。下楼后,她看见一群孩子把猫堵在楼道进门的拐角,有两个孩子把着门,一个大孩子拿着一根棍子,另外几个孩子拿着砖头石块,正在打野猫。野猫躲在墙角,耳朵垂着,吓得瑟瑟发抖。就这么一小会儿,野猫的脑门儿已经被砸出了血,一条腿已经瘸了。平时很胆小的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进孩子群里,用身体挡住猫,不让孩子们打猫。
你们疯了,这就是一只猫,她冲着四周举着棍子和石块的孩子们喊。你们有本事去打阶级敌人去,欺负一只猫算什么玩意儿啊你?
你丫才疯了呢,举着棍子的那个混小子说。反了你了,兔崽子。我告你说啊,我喊三下,你丫不滚开,到时棍子和板砖可不认人。一,二。。。
大中午的闹腾什么呢?明宵恰好从楼门外过,看见里面嚷嚷,就走进来,踢了举着棍子的大孩子的屁股一脚。
报告司令,这兔崽子不让我们打猫,大孩子依旧举着棍子说。
瞧你们这德行,猫又不是阶级敌人,碍你们什么事儿了?都给我滚,门外等着司令去,明宵威严地用力把下巴向门外一甩说。
几个坏孩子乖乖地走出门去了,把砖头扔在楼门外的墙角下,眼睛向门道里看着。
你以后别傻了吧唧的干这种事儿了,明宵用他的黑黑的眼瞳扫了她一眼说。也不是你们家猫,就一野猫,至于吗你?他们花了你,你也没地儿说理去。
明宵甩下了一句话,扭身走出门去,带着那几个孩子玩打仗去了。她看着明宵走出门口的背影,心里突然对这个平素傲气不理人的“司令”有了不少好感。她把猫抱回家,给猫喂饱了,把猫脑门上和腿上的伤口洗干净了,用紫药水给涂上伤口。猫没有哭,猫没有流泪,猫只是尖叫着,爪子挠了她的胳膊好几条血印子。
那只野猫夜里闹腾着要出去,她把门打开,放猫出去了。猫再也没回来。有一天她在楼下不远的副食店的墙角看见了一只死猫,尾巴耷拉着,肚子瘪着,嘴张着,尸体像是干了,猫的脑门上有一圈紫药水的颜色。她没敢凑过去看,赶紧回家了。她一直不明白那时的孩子们为何对猫这么残忍。不光对猫狠,那些孩子们也经常在她上下学的路上欺负她。他们从后面推搡她,用石子儿砸她,还有一次一块碎砖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如果那块砖头打中了她脑袋,恐怕她至少也会被砸出脑震荡来。
因为家庭出身的问题,学校里不让她入红小兵,她即使在学校里表现再好学习再好也得不到三好学生的奖状。少年宫有个舞蹈队,她虽然非常有舞蹈天分,但是学校也不推荐她去少年宫。她恨她的班主任。她成名后依然记得那个班主任,那个个子不高,胖胖的留着齐耳短发的女人。那个女人自称文革时曾经抓住过一个潜伏多年的大特务。如果班里有谁丢了铅笔钢笔橡皮什么的,那个女人第一个翻的就是她的铅笔盒。多年以后她在国外见到了一个小学同学,聊天时谈起了班主任,同学说那个班主任在小学同学里威望非常高,去年得了癌症,好几个小学同学去探望。她说,那个班主任对谁都好,但是对我不好。同学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记得班主任对你的不好?她说,童年的委屈,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记得小时候家里客厅的一面墙上,镶着一排大镜子,镜子前面有一条细圆的木棍做成的把手,像是芭蕾舞团练功房里的墙壁。母亲喜爱干净和整洁,客厅的镜子总是被母亲擦得一尘不染。由于那些镜子,原本就空旷的客厅显得面积大了一倍。客厅的中央垂着一盏古色古香的吊灯,吊灯上有几十个蜡烛形状的小灯泡,一到晚上,几十个小灯泡发出昏黄色的光,把客厅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她对这盏吊灯印象深刻,因为她没在任何别人家里看到过。母亲说那是破四旧时,父亲从街上捡回来的,不知是哪个资本家偷偷给扔的,当时灯泡都碎了。父亲找了好多家商店才买到相配的灯泡。当父亲把吊灯装好,让吊灯上的小灯泡亮起来的时候,母亲特别高兴。母亲说,这盏吊灯让她想起了莫斯科郊外的父母家,父母家的客厅里也装着这样一盏吊灯。
母亲每天穿上舞鞋,站在镜子前练功,修长的腿放在镜子前的把手上。她出生后三个月,母亲已经开始站在镜子前练功了。父亲是个手很巧的木工,在她出生的时候,送给母亲一个特制的摇篮。摇篮垂在一个铁棍架成的架子上,像是一个秋千,只要用手轻轻一推,就可以摇晃很久。每天早上,母亲给她用母乳喂奶,喂好后把一个奶嘴塞到她的嘴里,把她放在摇篮里,让摇篮轻轻晃动着,然后开始练功。她躺在客厅一角的秋千一样的摇篮里,一边砸吧着奶嘴,一边举着小手,踹动着小脚丫,学着母亲跳芭蕾。母亲的手举过头顶的时候,她也会把手从摇篮里举起来,举过头顶。母亲在镜子前伸腿的时候,她也会把自己的腿伸出来,直直地翘起,脚背也像母亲一样地绷着。母亲在旋转的时候,她也想翻身,但是她翻不了身,因为她的身子被摇篮上的绳子系住,只能晃动,不能把身子翻过来。母亲在客厅里从一头跳到另一头,每当跳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就从摇篮里举起小手,想抓住母亲。母亲用手轻轻地一推她的摇篮,又继续跳到客厅的另一个角落里去了。摇篮像是在一湖幽深的水上荡漾的小船,被风推来推去,而音乐就像是湖面的涟漪,一圈一圈地重复地扩大,直到消失。
唱机里的音乐在客厅里如幽静的湖水一样静静地流淌,躺在摇篮里的她虽然不太懂,但是她喜欢唱机里发出来的那些声音。那些带着忧伤的一个个音符,刻在了她的幼小的脑海里,一生都挥之不去。摇篮在咯吱咯吱的摇晃,她把奶嘴吐出来,嘴里咿呀着,学着母亲的样子手舞足蹈。她想站起来,也跟母亲那样踮起脚尖跳舞。
她是八个月大的时候第一次迈开腿自己走路的。那一天,她一只手扶着母亲的手,踮起脚尖,摇摇晃晃地走向镜子,在镜子前一脚站立,另一只脚向后伸出去。她身子一歪,几乎要摔倒。母亲用两只手扶住了她说,以后等你长大了,妈妈教你跳舞。
略大一些后,母亲在家里练习芭蕾,她仔细地看着,把母亲的那些舞步都记在脑海里。同一段舞,母亲在家里的客厅里会练习上千次,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完美之后才肯罢休。有时她在客厅的一角,会跟随着母亲的脚步一起跳舞。她没有舞鞋,她只能光着两只小脚丫跳,但是这并不妨碍她跟着母亲把一只舞蹈从头到尾跳下来。她像母亲一样地踮起右脚尖,用脚趾触地,腿笔直地站立。她看着母亲,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左腿向后延伸出去,左臂弯成一个半圆的弧线放在腰部,右手提起想像中的红裙一角,让想像中的裙子如扇面一样展开。
没有人知道,她的记忆力天生与众不同。别人三四岁的时候才开始有记忆力,她六个月大就有记忆力了。她不光记忆早,而且有着照相机一样的记忆力。母亲在客厅里跳的所有舞蹈都被她储存在了脑海里,即使在她老了的时候,童年时的往事依然记忆犹新,母亲的每一个芭蕾舞动作都印在了脑海里,犹如一幅幅洗出来的照片。她没有上过正规的芭蕾舞学校,没有经过正规的芭蕾舞训练,人们说她是自学成才的舞蹈天才。她其实有一个最好的老师,就是母亲。母亲的芭蕾水平,是世界级的,比芭蕾舞学校最好的老师都要高几个级别。她不需要别人教她跳芭蕾,因为母亲的舞蹈就是最好的示范。《天鹅湖》里的著名的连续不停的三十二转,转的过程中脚尖移动不超过一条皮带围成的小圈,母亲几乎每天都做一遍,而她对这个三十二转早已娴熟在心。通过不断地模仿和练习,在十几岁的时候,她就已经可以做出这个高难动作了。
在她以后的艺术生涯里,人们惊奇于她的无师自通,惊奇于她舞技的精湛。人们说她是一个极有天赋的人,一个罕见的芭蕾天才,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天赋的来源。她的天赋来自于她的大脑,那里面住着当年莫斯科大剧院里最优秀的芭蕾舞演员。每当她有了疑惑的时候,她就会在大脑里搜索母亲是怎样处理的,就会亲眼看见母亲像是示范一样地给她做动作,在脑海里把动作一个个分解开,像是慢动作电影一样地缓慢展开,随后把动作合成起来,恢复成正常速度,一气呵成。没有人知道,无论是在晚上睡觉之前,半夜里醒来之后,凌晨躺在床上,甚至于坐在公共汽车上,她的脑子里都在一遍遍地回放着母亲跳的芭蕾片段。她的脑子就像是一个电影资料室,可以随心所欲地提出一段母亲跳过的芭蕾,仔细观摩,仔细欣赏和琢磨。在她一开始学习芭蕾的时候,她只是模仿母亲的动作,把母亲的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后来,她开始改进母亲的动作,把母亲的舞蹈推向了一个更高的水平。照相机一样的记忆和母亲在她脑海里留下的那些精美绝伦的舞蹈,是她能够一出道就一鸣惊人的秘诀。当文革结束后,中央芭蕾舞团最好的演员还停留在样板戏阶段的时候,她已经掌握了传统芭蕾舞剧里最难的那些动作,已经会跳整场的《天鹅湖》,《吉赛尔》,《睡美人》和《卡门》了。
在她的记忆里,再也没有像母亲和父亲这样的容貌很不相配的人组成一个家庭的了。母亲身材瘦长,面容娟秀,细长的眉毛下是一双发光的蓝色的眼瞳,鼻子小巧,嘴唇很薄,脸颊上有一对小酒窝。母亲无论站在哪里,都是出众的美女。而父亲矮胖,眉毛粗旷但是眼睛不大,鼻子有些塌陷,一个憨厚的嘴唇,笑起来显得很实在。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脾气很温和,而母亲脾气很暴躁。父亲一直都很让着母亲。父亲总是夸母亲漂亮,顺着母亲。即使母亲当着外人对父亲发脾气,父亲也不还嘴,总是脾气很好地哄着母亲。父亲很勤快,而且手很巧。父亲给客厅里铺的木质地板是由一块一块的小长方形木板拼接的,拼接得严丝合缝,上面刷了几遍油漆,让整个客厅的地面像是镜子一样明亮。在那个年代,没有人家里的客厅能够这样奢华,能够让母亲像是在芭蕾舞团的练功房里一样地在家里练习芭蕾。当她老了之后,她经常感叹命运的安排。倘若不是父亲给家里装修了这样一个在当时的条件下无比奢华的练功房,倘若不是母亲无法继续在剧团的练功房里练习只能在家里偷偷练,倘若不是母亲失去了工作所以有时间每天在家里练芭蕾,倘若她没有照相机一样的记忆力,那么她可能就不会从小受到这么多芭蕾方面的熏陶,也就不会在脑海里驻着母亲这样的世界顶尖的舞蹈演员做为老师来纠正她的芭蕾舞动作,也就不会在以后那么出众了。
记忆中有一个镜头她记忆深刻。从小到大到老,镜头里的景象总是不断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甚至在她的梦里。她记得五岁那年夏天的一天傍晚,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地给她做饭,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缠着纱布的双脚哭泣,身边放着那条波希米亚红裙,裙子的一角垂落在光滑如镜的木质地板上。她坐在母亲旁边,不知所措地看着母亲。她不知道母亲的双脚到底怎么了,她知道母亲最近一段时间经常跳着跳着芭蕾就摔倒,再也做不了那个每天都做的三十二圈旋转了。她知道昨天父亲送母亲去医院动了手术,自从手术回来后,母亲就一直处于抑郁之中,不断地说以后再也跳不了芭蕾了。虽然父亲百般安慰,但是母亲依然愁眉不展。
她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母亲打开了一封信,信封上是国外的邮票,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俄文,夹着两张带着黑圈的照片。母亲教过她一点俄文,家里也有一些俄文书,所以她知道信上的字母是俄文。她看见从来流不出眼泪的母亲读着信,眼里突然冒出了泪水,泪水一滴滴地滴在了信纸上。她看着母亲缠着白纱布的双脚,看着被泪水浸湿了的信纸,心里很害怕。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此她就愈发的害怕。当她害怕的时候,她不敢说话,生怕让母亲更加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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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色悄悄从窗户里钻进来,弥漫了客厅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回家。父亲平时总是下班后早早回家,但是今天天已经快黑了,父亲不知怎么还没有到家。吊灯的朦胧的光线笼罩着母亲的弯曲的身躯。窗外是墨黑的颜色,没有月亮,夜空中只有几颗苍白的星星在遥远地闪烁。她饿了,想吃饭了,但是母亲在啜泣,她不敢跟母亲说自己饿了。她只是在沙发上悄无声息地坐着,看着母亲。她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也不敢问,也不敢说自己饿了。她只是恐惧地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生怕发生什么。
她看见母亲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把信放在沙发上,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角的桌子前,从桌上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黑色的长长的剪刀。她看见母亲握着剪刀走回到沙发边,重新坐在沙发上,把裙子拿过来,一边哭泣着,一边用剪刀把裙子剪开。当裙面在剪刀下无声地分开,裙角滑落到木质地板上之后,她听见“当”地一声响,剪刀落在了地上。她看见母亲抱起了裙子,像是抱着一个孩子一样,把裙子紧贴在胸前,泪水流在了裙子上。
那天晚上,她看见母亲抱着裙子哭了许久,然后站起来走到桌子边,从放在桌子上的针线包里拿出一卷针线来。母亲坐回沙发,在吊灯的昏黄的灯光下,把针穿上一根如丝的黑线,低头一针一针的缝起那条长裙,一边缝一边用手臂去擦脸上的泪水。她记得家里的桌子上有一个白色的四方的闹钟,钟上有黑色的阿拉伯数字。钟表的中心是一个四方的像是铁轨一样的深棕色的小圈,短细的棕色秒针沿着铁轨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秒针上面是细长的黑色的分针,分针沿着黑色的数字缓慢地移动着。五岁的她个子不高,头刚好能够到桌面,经常站在桌子边睁大了眼睛看着秒针的移动。桌面是栗色硬木的,由于不断擦拭的缘故,像是镜子一样明亮,能映出上面物体的形状。闹钟边是一个茶盘,里面放着六个有着厚厚的玻璃的茶杯,中间是一个深色的泥茶壶。
那天晚上,她看着闹钟的秒针在一格一格地旋转,觉得秒针走得特别慢。母亲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根银色的细针,在一针一针地缝着红裙。家里的桌子上总是放着母亲的针线包,母亲用里面的针和线去缝舞鞋。母亲有两双舞鞋,一双是肉色的,另一双是红色的。肉色的穿得比较多,鞋上也打了许多补丁,看着很旧。红色的很少穿,显得很新。通常母亲缝几针舞鞋,就把舞鞋穿在脚上试一试,然后脱下来继续缝几针,再穿上试试。母亲经常要这样反复很多次,才把舞鞋缝好。母亲的舞鞋有很长的漂亮的丝绸缎带。母亲缝完鞋后,经常弯下腰,把舞鞋的鞋尖在地板上磕磕,套在脚上。她喜欢看母亲穿上舞鞋系上缎带。母亲会把鞋上的缎带展平,一圈一圈地十字交叉着缠在脚背上。缎带快缠到头的时候,母亲的两只手在脚腕的内侧灵巧地翻动着,把缎带打一个很小的结。打完结之后,母亲会把腿侧向一边,仔细地查看十字交叉的缎带和结。有时母亲会皱一下眉头,像是不太满意似地把结和缎带打开,重新仔细地缠一遍,在脚背上交叉出一个个完美的十字,再打一个结。
那天晚上,她不知道母亲缝了多长时间裙子,桌上的闹钟在滴答滴答的响着,每一秒都过得很慢,慢的像是快要凝滞了一样。她看见母亲站了起来,用牙把黑丝线的一头咬断,把裙子抖落开。她看见那条长裙是红黑色的,上面有很多层褶,裙面绣着一朵朵红色的金合欢。
她看见母亲查看完缝好的地方后,换上了这条红裙。母亲穿上裙子后,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脸上的悲哀消失了。母亲的嘴角保持一种优雅的微笑,头发整齐地拢在脑后,脑后的发髻上插着一朵火红的花。母亲拿过那双看着很新的红舞鞋来,想把红舞鞋套在缠着纱布的脚上,但是总是套不进去。母亲最终放弃了穿舞鞋,忍着疼痛站起来,走向镜子前。在镜子前,母亲用缠着纱布的右足尖顶地,右腿笔直地站立,同时左腿向后延伸出去,与站立的右腿形成九十度。
在母亲这样站立的时候,她看见母亲的脚尖在微微地颤抖,像是要站不住了一样。脚面上有殷红的血从纱布里浸透了出来。那条红裙沿着左腿部滑落下来,遮住了站立的右腿,同时让左小腿完全裸露出来。母亲的左臂弯成一个半圆的弧线,左手放在腰部,手面向下,五指并拢贴着裙子。母亲的右手提起长裙的一角,让裙子如扇面一样展开。红裙的两只吊带勒在母亲的瘦弱的肩膀上,让母亲的锁骨显得有些突出,黑红的裙子衬托得母亲的肌肤很白。吊灯的黄色灯光打在母亲的脸上,让母亲的脸庞一半呈现出金黄色的透明的光泽,一半隐藏在暗影之中。母亲以右腿为中心旋转了一个圈之后,身子俯向着地面,像是一只疲倦了的黑红色的花蝴蝶。
做了几个基本动作之后,母亲走到客厅一角,打开了唱机。唱机里播放着《天鹅之死》的悲哀的乐曲,像是一股带着煞气的秋风卷着落叶吹进了客厅。母亲的脸上带着一种揪心的微笑,像是一只垂死的天鹅一样,在镜子前随着温柔而又缠绵的音乐跳着,动作轻柔而又凄婉。她觉得母亲平时跳舞时像是一只鸟儿,胳膊就像是鸟儿的翅膀,脖子下面突出的锁骨也像是鸟儿的细骨。母亲平时跳舞的时候,舞鞋像是一朵小小的火焰,在深色的木质地板上跳跃着,燃烧着。而今天,母亲像是一只快飞不动了的鸟儿,动作呆滞而费力。没有舞鞋的缠着绷带的脚也失去了火焰的灵巧,显得迟缓和不稳。在做一个旋转动作时,母亲的脚腕歪了一下,身子失去平衡,扑倒在地。她看见有一滴泪水在母亲旋转的时候甩了出来,落在沙发前的木质地板上,像是一滴晶莹的雨水。长长的波希米亚裙子盖住了扑倒在地的母亲的腿,像是一团黑红的火焰。她看见俯伏在地上的母亲眼里溢满了泪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母亲并没有去擦。她看见母亲像是精疲力竭了一样用手支着身子在木地板上喘息,汗水湿透了背部的舞裙。黑红色的长裙围在母亲身边,像是池塘里的一朵被夕阳染红了的荷花。
那天晚上,她看见母亲关上了唱机,走回了沙发,端着一杯凉白开坐在沙发上喘息,把两只缠着纱布的脚盘在身前,纱布上有殷透了血迹。她的眼皮开始像是一扇门一样沉重地落了下来。她困了。她闭上眼睛,把头歪在沙发背上,腿蜷缩在沙发上,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睡意朦胧之中,她听见母亲站了起来,感到一只胳膊伸到了她的脖子后面,另一只胳膊伸到了她的腿下面,把她抱了起来。她能闻见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的汗水味,感觉到母亲的散发着热气的肌肤。母亲把她抱去了卧室,放在了平时睡觉的小床上。她记得母亲在她的脸庞上亲了一下,母亲的嘴唇冰凉。母亲的头发落下来,在她的鼻子上拂过。她记得母亲把被单给她盖到了身上和脚上,她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她困得忘记了饿,只想睡觉。
她听见母亲把屋里的灯关了,随后听见房门轻轻地响了一声,像是被从外面关上了。在那之后,屋子里就开始寂静了下来,寂静得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住的黑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小舞台上,像是母亲一样地穿着一条红裙和红舞鞋,跳着跟母亲一样的舞。她毫不费力地把母亲跳的几只舞从头到尾一个动作不拉地跳了下来,就好象那些舞蹈早已经被一把小刀刻在了她的脑海里一样。
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半夜里,她被救护车的鸣笛声猛然惊醒,听到门外是嘈杂的人声和纷乱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不断进门出门。她睁开眼睛,看着漆黑的房间,心里突然涌上来一阵恐怖。她猛地掀开被单,跳下小床,光着脚揉着眼睛向着门外跑去。她拉开门,看见客厅的灯明亮得晃眼。客厅里站着或坐着十来个人,他们在面红耳赤地激动地说着什么。她用眼光四处寻找着母亲。她没有看见母亲,只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手捂着头,两只胳膊在不断地颤抖着,旁边坐着姑姑。她看见木地板上有一滴一滴的血迹,从门口通到洗手间里。她走进洗手间,看见里面没有人,只有那条红裙散落在脸盆架旁的灰色水泥地板上,裙上的吊带像是舞鞋的缎带一样扭曲着,裙面的一层层的褶子叠落在一起。她走近裙子,看见有几朵金合欢上沾着发黑发红的血迹。她俯身去拉裙子,看见裙子下是一滩黑红的血。这时,一只有力的胳膊把她抱了起来,把她抱出了洗手间。她本能地踹着腿,想挣脱开,但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安静下来:
乖孩子,这里太乱了,跟我回我们家好吗?
她抬头看去,看见姑姑的一双红了的眼睛在看着她,胳膊紧紧地抱着她。
妈妈呢?她挣扎着大声说。我要妈妈,我要跟妈妈在一起。
客厅里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好像突然一下注意到了她。他们闭住了嘴,把头转向她。她看见父亲扫了她一眼,站起来向她走过来。
妈妈过几天就回来,姑姑哄着她说。爸爸现在有事儿,顾不了你。乖,先上姑姑家去跟弟弟玩去,过两天姑姑再给你送回爸爸家里来,好吗?
不好,她摇头说。妈妈在哪里?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把她给我吧。父亲走近姑姑身边,伸出双手来说。我能带着她。
不行,姑姑说。这里太乱,这一地血了不唧的让孩子看见也不好。我先带她几天,等你把事情处理完了我再给你送回来。
听姑姑的话,父亲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爸爸现在心里很乱,照顾不了你。你先到姑姑家玩两天,爸爸随后就去接你,好吗?
好吧,她嘟着嘴不情愿地说。妈妈呢?
那姑姑给你穿上衣服咱们就走,姑姑一边抱着她向卧室走去一边说。
姑姑把她抱回卧室,在衣橱里找出几件换洗衣服塞进一个包里。姑姑给她穿好衣服,牵着她的手领着她跟客厅里站着的父亲打了个招呼,就出门沿着楼梯下楼了。楼梯的灯灭了,黑漆漆的,只有每层楼道之间的窗口有惨白的月光照射进来,夜幕上闪着星星的微弱的光。她牵着姑姑的手下楼,听着楼道里咚咚的脚步声,心里很害怕。
妈妈怎么了?她抓紧姑姑的手问道。
妈妈病了,姑姑在黑暗的楼道里一边小心翼翼地迈着台阶一边说。让救护车拉去医院了。
姑姑领着她走到离楼门口不远的一个站牌下等公共汽车。不久,一辆公共汽车从夜幕中驶来,在站牌下嘎地一声停了下来。姑姑从前门上了车,站在售票员座位前,从身上掏出钱包来买票。
哪里下?售票员懒洋洋地问。
鼓楼大街,姑姑说。
妈妈会死吗?她伸出小手拽住姑姑的衣服怯怯地问。
姑姑没有说话,只是领着她的手向着后面走去,在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座位。姑姑坐下,把她抱在腿上,搂在怀里。公共汽车驶上了马路,离开了父亲的楼。路边的一颗颗槐树在窗外不断地向后倒去,路灯的白光在车窗上不断流过。她把头扎在姑姑的怀里,靠着姑姑的温暖的身体,眼睛胆怯地望着窗外。她知道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虽然没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那个穿着波西米亚黑红裙在家里跳舞的母亲已经离开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那之后,她果然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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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斯米亚红裙(十一)
十二
自从母亲走了之后,夜晚变得沉闷而漫长。半夜里醒来,她再也摸不到母亲的身体,听不到母亲的鼾声,感受不到母亲的肌肤的温暖。散开在洗手间脸盆架旁边的红裙和金合欢花上的斑斑血迹,变成心头永远的疼。半夜醒来,她睁开眼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耳朵里仿佛听到了母亲依然在客厅镜子前一遍遍练习时的沉重的呼吸声和舞鞋在地板上蹭过的擦擦声。她想起了母亲的脚。母亲晚上把脚泡在温水盆里,那双因为常年穿着舞鞋跳舞而变形的脚,脚尖上磨出了许多茧子。她想起母亲给她剪脚指甲时说,母亲从小跳舞,十个脚趾盖都被磨掉过。母亲说,为了止疼,要用布把脚尖缠得紧紧的。她喜欢看母亲穿上红舞鞋的脚。母亲总是很细心地把闪着光的丝绸缎带展开,在脚背上交叉缠绕成优雅美观的十字型。为了保持瘦瘦的体形,母亲总是不敢随便吃东西,母亲有时只是在面前放一个碗,碗里什么都不放。母亲说,总有一天会重返舞台。但是母亲没有等来这一天。母亲没有等来重返舞台的这一天。生如夏花,死如秋叶,经历过绚烂之后,母亲早早的凋零如尘了。再深刻的爱,都是徒然,最终也只不过是一缕灰烟而已。
母亲再也没回来。而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平时爱说爱笑爱运动的他,变得沉默寡言,很少说话,也很少出去运动了。父亲经常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愣,很少做饭,饭菜既使摆在桌上也不去动。不久父亲就眼窝深陷,脸颊消瘦,大病了一场。在父亲生病的那些日子里,姑姑每天来看望父亲,给父亲和她买菜做饭,带父亲看医生,给父亲买药,打扫家里的卫生。姑姑把家里母亲的东西都收拾了起来,放在几个大纸盒子里,贴上胶条,放到家里大衣柜的顶上和父亲的床底下。母亲的照片,母亲的衣服,母亲的首饰,母亲的书籍,母亲的拢子,所有母亲的东西,都被放入纸箱里。当姑姑把那条波西米亚红裙放到纸箱里去的时候,她问姑姑,为什么把妈妈的东西都收起来?姑姑说,你爸爸看见了这些就会难受,把东西藏起来,让爸爸看不见,免得伤心。
母亲在家里的痕迹一点一点逐渐消失了。除了客厅的大镜子和木地板,以及客厅一角的黑色唱机和一大摞唱片之外,母亲就像是从来没有在这里存在过的一样消失了。在姑姑的悉心照顾下,父亲逐渐从病中一点一点恢复过来。病好后,父亲就换了单位。父亲说,他不想在母亲工作过的单位里继续工作了。那里面有太多母亲的痕迹。父亲离开了芭蕾舞团,托关系去了离家很近的玉渊潭街道办事处,在办事处里做了个小办事员。家里没人看着她,父亲不放心她自己在家,就把她送去了幼儿园。
街道办事处就在离楼不远的一条街道的院子里。父亲在办事处下班之后,立刻就骑车到幼儿园里来接她。她很高兴,因为她几乎总是第一个就被父亲接走。父亲不仅能作木工,而且也很能作家务。父亲给她做她喜欢吃的面条,给她包饺子包馄饨。父亲给她洗衣服。父亲还学会了用缝纫机给她做裙子。父亲说,他从小学习不好但是手很巧,看见别人做什么,自己琢磨琢磨就能做出来。
父亲在办事处越来越受欢迎,因为父亲一闲下来,就用他的木工手艺,用办事处院子里堆着的木料做板凳做椅子,送给办事处的大妈们,有时还帮大妈们打打家具。谁家的孩子要结婚了,父亲就帮着做个大衣柜。父亲做得大衣柜时髦又结实,而且从来不收钱,给大妈们省了不少钱。父亲说他喜欢木工,打家具不觉得累,只是一种爱好。另外父亲的父亲是民盟的,家底殷实,过世的时候不仅给他留下了房子,还留下了一大笔钱。那些钱都是一块一块的沉甸甸的银元,她看见过,藏在衣柜深处的一个包袱里。
父亲在办事处的工资有几十块钱,自己也不抽烟不喝酒,加上家里的积蓄,完全够他们两个花的。父亲给她买衣服买好吃的。父亲带她坐公共汽车去动物园看老虎和狮子。父亲带她去陶然亭公园坐滑梯。陶然亭有一个雪山一样的大滑梯,父亲带着她走上雪山,抱着她从滑梯上一起滑下来。父亲带她去北海划小船。父亲带她去天坛公园的回音壁跺脚听回声。父亲带她去陶然亭游泳。父亲给她买小人书。父亲给她讲故事。
父亲很会讲故事,给她讲了很多很多童话故事。父亲给她讲牛魔王和孙悟空在火焰山下大战,父亲给她讲哪咤在海里揪着龙王的须子,父亲给她讲渔童在鱼缸里钓金鱼。父亲教她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父亲不仅会讲中国的,也会讲外国的。父亲虽然文化不高,但是上过初中,认字很多。父亲不知从哪里给她找到一本《安徒生童话集》,每天晚上给她念一个安徒生童话。父亲给她念安徒生的《白雪公主》也给她念《冰雪女王》。她记得冰雪女王吻了那个玩雪橇的小男孩一下,就把小男孩的心给冻僵了。当父亲念到小男孩跟着冰雪女王去了冰雪女王的宫殿,忘记了那个一直跟他好的小女孩的时候,她的嘴角撅起来了,几乎要哭了。父亲继续念着,她聚精会神地听着,听到在冰雪女王的宫殿里,小男孩搬动着冰块,想拼出永远这两个字,却怎么也拼不出来。她问父亲为什么永远这个字这么难拼,是小男孩不知道怎么拼吗?父亲说永远这两个字,只是说说容易,不是拼不出来,是拼着拼着,就拼不下去了。
从五岁到十三岁,整整八年,父亲自己一个人带着她长大。父亲送她去上学。父亲陪她做作业。父亲很宠爱她,甚至可以说是很溺爱她。父亲对她几乎有求必应,她想要什么,父亲都会去给她买。她想做什么,父亲几乎都会带她去做。但是只有一件事父亲不让她去做。而这件事,却是她最想做的。
爸爸,让我去学芭蕾吧,她乞求父亲说。我喜欢芭蕾,想去跳芭蕾,将来要像妈妈一样做一个芭蕾舞演员。
不行,父亲总是摇头说。
为什么不行?
我不想让你变成妈妈那样,父亲脸上带着悲哀说。如果妈妈不是那么爱芭蕾,妈妈的一生就不会那么不幸,就会还和咱们在一起。你长大了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去跳芭蕾。
虽然父亲不想让她学芭蕾,但是却无法阻止她自己偷偷的学。每天放学后,她回到家里,站在客厅的镶满墙壁的大镜子前,就忍不住自己练习起来。她回忆着母亲的舞步,自己在镜子前想象着母亲的样子,像母亲一样做几个基本动作,然后打开家里的唱机,放上一段《天鹅湖》或者《吉赛尔》或者《睡美人》或者《卡门》,随着音乐练习芭蕾。她想要一条母亲穿的那样的波西米亚红裙,她知道那条红裙藏在大衣柜顶上的纸盒子里,但是她够不到。有几次她把椅子摞到一起,想爬上大衣柜去把裙子偷出来。她几乎从摞在一起的椅子上摔下来,可还是够不到。
她从走路还不稳的时候就跟着母亲学芭蕾,五岁以前母亲教过她基本功,五岁以后全靠自己练习。十年之间,她上百上千次地练习了母亲做过的每一个动作。母亲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舞步她都烂熟于心。她没有芭蕾舞老师,没有去过一天芭蕾舞学校,没有上过一趟芭蕾舞理论课。就靠家里的镜子和木地板,靠那个老唱机和一摞唱片,靠脑海里记录的母亲跳舞的视频,她掌握了芭蕾舞的各种高难技巧,可以成功地作出那些最高难的动作,包括《天鹅湖》里的三十二圈旋转那样的动作。她甚至不需要音乐,也不需要想什么,就可以把一段芭蕾从头到尾十分完美地跳下来,就像是唱片里缓缓流出的音乐一样自然,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且比母亲跳得丝毫不差。
小学升初中那年的暑假里,有一天几个同学一起到她家里来玩。她们玩了一会儿牌之后,在家里玩起了藏闷闷。她藏到父亲卧室的衣橱里,躲在一排挂着的衣服后面。在衣服后面藏着的时候,她突然惊喜地看见衣橱角落里挂着一条长裙,黑暗里她看不太清楚,但是裙子的形状像是母亲穿过的那件波西米亚红裙。她想一定是父亲哪天从大衣柜上的纸盒子里翻出来的。她轻轻地把衣橱门推开一条小缝,借着缝隙里透进来的室内微光仔细地看着这条裙子。裙子依然残存着剪刀剪过的痕迹,剪破的地方被一条一条的黑丝线缝了起来。她看见裙子上那几朵金合欢花的形状很奇特,花朵的外面还有一片一片暗红的痕迹,像是红颜料水洒在了裙子上一样。她仔细地看着那些痕迹,知道那是干枯了的血迹。
在半明半暗的衣橱里,她把裙子抱在怀里,脸贴在裙子上。她突然想起了最后一次看见母亲时,母亲抱着裙子哭泣的样子,眼里一刹那充满了泪水。她好像又看见了母亲坐在沙发上缝着这条裙子,闻到了母亲身上的味道。这条裙子让她想起了母亲带给她的那些温暖。现在,母亲不止是在脑海里的视频里存在,而且也是存在于这条裙子之中。抱着这条裙子,她好像抱住了母亲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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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独自带了她八年之后,经办事处里的一个大妈介绍,认识了继母。继母没母亲好看也没有工作,但是脾气比母亲还大。大概因为年轻时挑花了眼,错过了自己认为的真爱,眼看年龄往四十走了,只好凑合着找个脾气好的对象,想赶紧嫁人生个孩子。街道办事处的一个大妈的儿子要结婚,父亲给她儿子打了一个大衣柜,什么钱都没收。大妈过意不去,想想父亲年龄也快四十了,跟继母差不多大,就把继母介绍给了父亲。
继母当初也是个心气很高的人,无奈这么些年来一直没能等到自己的白马王子。本来想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干脆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算了,免得去伺候别人。介绍人跟继母说,父亲有一套两居室的楼房,为人厚道,脾气好,会干家务,做过木工所以家里装修得很好,而且在街道办事处工作多年,成了办事处的口碑很好的副主任。听到父亲的情况之后,继母觉得父亲人好脾气好,有房子有钱,想着以后生个孩子,要远胜过自己一个人过。继母年轻的时候看中的是男人的帅气和才华,现在往四十走了,看中的是男人的性情和财力。父亲好歹也是个干部,收入在街道办事处里算是高的,个人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无任何不良嗜好,开销不多,这些年来攒了不少积蓄,家里的两居室住房也明亮宽敞。继母唯一不满意的地方,是父亲结过婚而且现在还有一个孩子带在身边。但是孩子也开始上初中了,不用那么累的看着,对继母来说这个问题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算大。
父亲这么多年,一开始放不下母亲,也怕孩子小受委屈,没有想再结婚。到后来,孩子大了,自己年龄也大了,觉得总这样单着也不是个事儿,可是没有什么太多的选择,就想随便找个女人过日子好了。于是在具有红娘天赋的热心大妈的撮合下,他们在大妈儿子的婚礼上见了一次面。那天父亲去婚礼穿得很整齐,讲话也斯文很多,这些年的办事处工作让父亲说话不像过去的那个木工,而像个领导干部了。继母打扮得比平时年轻漂亮了许多,脸上喜气洋洋的。第一面,双方都给对方都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认识几个月之后,双方都觉得虽然不是什么幸福美满的婚姻,也没有什么爱情,但是能在一起过日子,也就行了。于是两个人合计合计,选了个两个月后的一个吉日,就结婚了。
父亲第一次带着继母进家门的时候,她就不喜欢继母。她本能地在心里抵触继母。继母倒是很和颜悦色,跟她聊了一会儿天,问她学习怎么样,喜欢什么。无论继母怎样对她,她都觉得继母很假,觉得继母对她的好是装出来给父亲看的。她觉得继母会把父亲从自己身边夺走。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父亲只对她一个人好,无法容忍父亲去喜欢另外一个人。
第一次见面,继母给她带了一件裙子和一串廉价的假珍珠项链。那件裙子的款式老旧,颜色也是她平素讨厌的粉色,她一点都不喜欢。她把裙子放在了衣柜的最底层,一次也没有穿过。那串假珍珠项链则被她背着继母仍到了自己卧室里的垃圾桶里。她还记得继母到她的屋子里来时,锐利的眼睛看到垃圾桶里的那串假珍珠项链时的通红的脸和不满的目光。继母从此认定她是一个不懂事,不懂规矩,被父亲的溺爱宠坏了的孩子。
结婚以后,继母搬进家来,成了家里的女主人。继母不能容忍家里有任何母亲遗留下来的东西,决心把母亲在家里留下的一切痕迹都清走。她把大衣柜顶上和床底下的放着母亲的东西的纸箱子都集中到客厅中央翻了一遍,除了把首饰留下给自己戴之外,剩下的都送给了上门收垃圾的人。母亲的相片,书籍,衣物,笔记,红舞鞋,针线包,一切的一切,都让收垃圾的人给抬走了。只有那条波西米亚长裙,被父亲藏在了她的卧室里,藏在衣橱最底下。当她想母亲的时候,她会打开衣橱,翻出母亲的波希米亚长裙来,抱抱裙子,用脸亲亲裙面上的大朵大朵的金合欢。
结婚后的第二年,继母就生了个儿子。自从弟弟出生以后,她在家里的地位就从过去跟父亲两人时的小公主变成了灰姑娘女仆,放学后要帮着照看弟弟或者做饭。她再也没法儿在客厅里练习芭蕾了,因为继母总会把她支去看弟弟,或者干家务,或者要她去做作业。生了儿子之后的继母脾气变大了,经常跟父亲发脾气,也不再掩饰对她的不满。继母经常在床上跟父亲讲她的坏话,让父亲感觉继母对她如何如何好,而她如何如何不知感激,不听继母的话,还对继母出口不逊。父亲和继母有时也吵架,有一次他们吵得特别厉害,是因为继母发现了藏在卧室衣橱里的那条波希米亚红裙,要把长裙给扔了。父亲坚决不同意,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继母还哭天抹泪地把介绍人找来诉苦。介绍人把父亲说了一顿,又劝了劝继母,说一条裙子算什么,留着就留着吧。
最终,继母还是趁父亲不在家,把那条波希米亚红裙从阳台上扔了下去。
那天她正放学回家,快走到楼门口的时候,看见那条波希米亚长裙从阳台上飘下,在空中被风翻转着,像是一个硕大的黑红色的风筝。下午的阳光斜射在裙面上,让受光的裙面上的金合欢花散发出一种金黄色的光泽。背光的地方显得阴冷,暗褐色的层层叠叠的群褶像是被磨损的时光拼接而成。长裙飘过一条高压线的时候,像是被风鼓起的帆,遮住了夕晒的阳光,让街道上落下了一大片裙子的黑色的残影。天空喑哑起来,变成了一种揉进了血色的灰蓝。长裙飘过了高压线下的路灯杆,继续飘向车流和自行车流汹涌的马路,落到了一辆路过的卡车顶篷上,犹如一只合上了翅膀的黑红色的大蝴蝶在卡车顶上栖息。
她吃惊地看着从高空缓缓坠下,落到了卡车顶上的长裙,手捂住嘴,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的遗物。她愤恨地看了自家的阳台一眼,看见阳台上弟弟的尿布如彩旗一样招展。继母的头正从彩旗中探出来,注视着远去的卡车,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她撒开腿,向着卡车行进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臂,喊叫着,想让卡车司机把车停下来。卡车司机没有注意到她,继续目视前方开着。卡车离她越来越远,她和卡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她气喘吁吁地在人行道上跟着卡车跑了一大段,想等着长裙掉下来,把长裙捡回来。但是长裙的吊带被卡车顶篷的一个钩子勾住,裙摆被风吹得鼓鼓的,像是一只无法飞翔也无法坠落的风筝,就是掉不下来。卡车在夕阳里驶过红绿灯,拐了一个弯,消失在前面的立交桥下。她停下脚步,在卡车消失之前悲哀地最后看了一眼那条波西米亚长裙。它的裙角飞扬,犹如一面红黑的旗帜,在向她招着手。
那天,她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带着无法排遣的气愤和悲哀,不想回家。夕阳慢慢地沉落下去,夜色缓缓地升上来,四周的喧嚣沉静如水,喑哑的天空变成了深蓝。那条波西米亚红裙,她再也找不到了。她再也找不到了。她恨继母把它给扔了。她恨继母的冷淡无情。那是她唯一还能感到母亲的存在和母亲的温暖的红裙。她唯一爱的人,就是母亲。可是现在,连母亲的最后的一件遗物也被继母扔掉了。她再也找不回来了。她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心情沮丧地沿着马路走着,觉得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继母,即使继母能赔她一条一模一样的波西米亚红裙,她也不会原谅继母。她知道继母并不真的关心她。继母过去对她好,是因为继母想得到父亲。继母得到了父亲,就不需要讨好她了。她厌倦了父亲和继母的冷战。她以前喜欢父亲,但是她现在再也不喜欢父亲了,因为他把继母娶回了家,而且脾气软弱,什么都听继母的,护着弟弟,再也不宠着她了。她不喜欢这个家。她觉得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真的爱自己。她的内心的酸楚,有谁可曾理解过吗?她内心的难过和痛,可有谁曾经在意过吗?
她走到了木樨地地铁站,漫无目的地进了地铁口,沿着台阶走进了站台。一辆出站的地铁携裹着冷涩的风从她身边呼啸而过。硬硬的带着一股苦涩的味儿的风吹起了她的头发,掀起了她的裙角,让她浑身发冷,从发尖一直到脚底。她呼吸着地铁站里沉甸甸的空气,觉得心里很压抑。她厌恶这个家。她厌恶这个冷淡的,没有温暖和抚慰的家。有一瞬间她甚至想跳下轨道,让列车把她带走,让她的继母和父亲去遭受良心的谴责,因为她相信继母在阳台上看见她去追裙子去了。但是她马上就后悔了自己的念头。她不能像母亲那样。她不想做第二个母亲。当你无法抗争,也不愿妥协,也不愿自杀的时候,也许就只有逃亡了。隐匿到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流浪。一切都比虚伪的待在没有温暖的家里强。她想逃离这个家。她想有个地方能够躲进去。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地方。她想如果有一个人,要带她私奔的话,她都会跟着去。无论哪里她都会跟着去。只要他喜欢她。如果他还能给她买一条红裙,一条跟母亲的长裙一模一样的波西米亚红裙,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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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斯米亚红裙(十二)[/QUOTE继继母也不容易。
这篇好像剧中剧,芭蕾舞剧和现实情节平行着写,相互对照,互为补充,非常精彩。四十五
她站在永安里邮局的粗大的绿色邮筒前,亲了手里捏着的明信片一下。明信片上印着陶然亭公园的画面,黄昏的平静的湖面,一轮落日疲倦地躺在水面上,把肚子随着波纹舒展开来。画面的左下角有一条白色的绿色游船,一只船桨在水里,划破岸边垂柳的倒影。右上角有一条白色的拱桥,拱桥上面没有人走动,下面有一个侧面被夕阳照得金黄的桥洞。
她把明信片丢进了绿色的邮筒,像往常一样俯下身,透过长方形的送信口看了一眼里面。朦胧的光线下,明信片静静地躺在一摞信上面,几行娟秀的黑色钢笔字在光线不足的邮筒里有些模糊,但是依然可以辨别出来:
亲爱的明宵,
最近在排练《吉赛尔》,太忙了,每天都睡不够觉,也没有来得及给你写信。
昨天《吉赛尔》彩排,进行的很顺利。等你收到这个明信片的时候,《吉赛尔》就快开始公演了。
上次听说你暑假要回来,心里非常高兴。一直在看着日历数着日子,盼着重新见到你。
今天趁着中午吃饭的空挡跑到邮局来,给你发个明信片。
爱你的,小曦
她在绿色邮筒前站了一站,手指有些怅然若失地抚摸着邮筒的长方形的送信口。她还记得过去在台灯下写一封长长的信,第二天迈着轻快的细碎的步子,哼着邓丽君的歌,站在邮筒前把厚厚的信封塞进邮筒时,心里涌现出来的幸福的感觉。现在,怎么都没有时间写信了呢?是自己太忙了,还是两个人的距离远了呢?
她迈下邮局门口的台阶,沿着洒满阳光的街道往回走。五月底的阳光发出耀眼的白光,带着温暖照在身上,街边的一个花坛里,一株一株盛开的月季花飘来浓郁的香味。月季灰褐色的叶茎有着坚挺的小刺,绿色的叶面上滚动着水珠一样的阳光,层叠的花瓣有的雪白,有的粉红,有的赤红如玫瑰。她沿着街道走着,心里想着明宵的样子。那个英俊帅气阳光的明宵,在脑海里依然清晰。她突然想听听他的声音,想跟他随便聊几句天,最近你怎么样过得好不好开心不开心,或者即使什么都不说,只说句亲爱的我想你了。她想给明宵打个电话,但是一是不知道国际长途去哪里打和怎么打,二是国际长途很贵,她打不起。
她在街两边粗大的槐树的树荫下走着,走过一条条街道和一幢幢陈旧的房屋。除了店面房之外,其它的房屋大多拥挤在小巷两边,顶上铺着黑色的油毡和灰色的瓦块。微风带着凉意徐徐吹来,把槐树叶子吹得哗哗的响。街上的人很多,汽车夹杂在自行车流之中,像是滚滚的河水一样流动着。一家小巷子里发出砰地一声巨响,吓了她一跳。她向着破旧的小巷子看去,看见一个做爆米花的衣衫破旧的农民,正在从一个长圆筒子里往外倒爆好的米花,旁边站着两个小男孩。她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已经快一点了。她想起秦老师说一点钟要在四楼小剧场集合排练,于是加快脚步向着中芭大院走去。
她走进四楼小剧场时,看见秦老师正在舞台上跟聚拢在身边的演员们说着什么,靳凡和导演组的几个人也已经坐在了剧场下面的第一排椅子上。她沿着走廊快步走上了舞台,走到秦老师旁边,听秦老师讲什么。
大家安静一点儿,团里有个决定要跟大家宣布一下,秦老师举起手里的一张纸说。《吉赛尔》下个周五晚上就要开始公演了。团里已经决定,从今天开始,直到《吉赛尔》首演,每天下午我们要在小剧场彩排一次。彩排一点半开始,希望大家每天准时到场,做好准备,不要迟到,把每次彩排都当作正式演出一样认真对待,表现出最好的水平来。好了,现在给大家半个小时去后台换上衣服,一点半彩排准时开始。
她在后台化妆间换上吉赛尔穿的紫红色连衣裙,重新回到舞台侧幕,站在帷幕后面等着彩排。舞台的背景上画着青黛色的群山,茂密的森林,生长着黄色和白色野花的林中小径和蔚蓝色的天空。舞台左侧的农舍是用木板搭成的,上面画着圆木,前面有一个窗户和木门,后面敞开通向舞台侧面。一点半钟的时候,姑娘们都回到了舞台侧面,等待彩排开始。秦老师站在舞台中央,给音乐指挥做了一个手势,让音乐开始,随后走下了舞台,站在舞台边上观看。
随着柴可夫斯基的优美的音乐序曲,扮演农家姑娘的齐静和几个姑娘穿着白色舞裙从舞台的右面走进了舞台。农家姑娘在舞台上跳了一会儿下去之后,扮演贵族阿尔贝特的男演员腰挂长剑,披着深红色的披风来到了农舍前。阿尔贝特上场之后,下面就该她上场了。这时她看见小剧场的门打开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进来,直接走到后面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了下来,看着舞台上的表演。她知道,是徐泽宁看她来了。这些日子以来,徐泽宁每天都来看她的训练,今天也没有例外。
她从舞台侧面直接进入农舍,从农舍的前门出来,两只手拽着裙子的两角,先向左边看了一下,又向右面看了一下。她迈着轻快的舞步,沿着舞台转了一圈,随后来到舞台中央,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鸟,挑起了一曲快乐的单人舞。她像是一个情窦初开,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的姑娘,在舞台上边跳边走。藏在农舍背后一直偷看她的舞蹈的阿尔贝特从屋子后面悄悄地转了出来,站在她后面。她一回身,险些撞上了阿尔贝特。她猛地停住了脚步,有些吃惊地看着高大英俊的贵族阿尔贝特。阿尔贝特抱着两臂,近距离仔细打量着她,两只眼睛放射出喜爱的光芒。她害羞地低下了头,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着,在后退的过程中抬头悄悄看了一眼阿尔贝特,又重新低下了头,扭过身想逃走。阿尔贝特跟在她的后面,伸手去抓她的左臂。她把手臂躲开,两只手放在小腹前,扭过头看了一眼阿尔贝特,脚步不由自主地继续向后退去,身子挪得离阿尔贝特远了一些才站住。
阿尔贝特跨前一步紧跟了上来,伸手托住了她的左手肘部,手顺着她的肘部下滑,抓起了她的手。她的脚步继续向后退着,头抬了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阿尔贝特,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既带着喜悦,又带着惶恐。她的手从阿尔贝特手中滑落出来,身子往后退着,眼睛有些躲闪地看着阿尔贝特。阿尔贝特跨步向前,两只手重新抓住了她的左手,单腿下跪,英俊的头仰起,深情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低头亲吻了她的手背一下。
她带着羞涩不知所措地把手抽出来,转过身去,向着农舍快步走去。阿尔贝特站起身,紧走几步,抢在她前面来到农舍门口,伸出左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右手提着裙角,低头躲开阿尔贝特的左手,想从阿尔贝特的右侧绕过去回农舍。阿尔贝特伸出右手来,又一次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侧过身,想重新从阿尔贝特的左面绕过,又被阿尔贝特的左手挡住。阿尔贝特伸出左手来抓住她的右胳膊。她不知所措地站着,头仰起,像是在哀求阿尔贝特放她回家。阿尔贝特看着她,左手放开了她的右臂,右手绅士一样地摆出了一个放行的姿势。
她低着头从阿尔贝特面前走过,不敢看阿尔贝特。当她走过阿尔贝特面前时,阿尔贝特突然从后面用右手抓住了她的右手,左臂夹住她的右手腕,把她拽了回来。她跟着阿尔贝特往舞台中央走了两步,看看阿尔贝特,又看看家门。她的右手从阿尔贝特的手中挣脱了出来,站在原地看着阿尔贝特。阿尔贝特转身看着她,伸出右臂召唤她过来,随后伸出左手,做了一个请她坐到舞台右侧长凳上的手势。她拖着迟疑的脚步犹豫着走向长凳,刚走到长凳边上,阿尔贝特从后面悄悄跟过来,两只手抱住她的腰部。她低头扭身,像是一只惊恐的小鸟一样挣脱了阿尔贝特的手,快速地向着农舍逃去。阿尔贝特在后面紧追不舍,在农舍门前抓住了她的右手腕。她的身子向着农舍倾去,却被阿尔贝特拽了回来。
她无可奈何地跟着阿尔贝特向舞台中央走了两步,随后又挣脱开阿尔贝特,朝着农舍奔去。阿尔贝特又一次用力把她拽了回来,左臂夹住她的右手腕,把她带回了舞台中央。她有些不情愿,但又带着一些欣喜,跟着阿尔贝特来到舞台右侧。阿尔贝特第二次绅士般地伸出左手,请她坐在长凳上。她低头坐在了长凳上,两手拽着裙子的两角,让裙子覆盖了整个长凳。她裙下的右腿弯在长凳下面,左腿伸在长凳前面,抬起头来看着阿尔贝特。阿尔贝特举起双臂向她做了一个手势,像是请她在长凳上挪动一下,给他腾出一点位置。她有些不情愿地身子向长凳的右侧移动了一下,给阿尔贝特在左边留出了一点空位。
阿尔贝特弯腰屈腿坐了下来,坐在她的旁边。她的两只手紧张地放在两腿之间,头扭向另一面,把后脑对着阿尔贝特。阿尔贝特的眼睛凝视着她。她扭过头,正好与阿尔贝特的目光相逢。阿尔贝特把身子挪动了一点,靠近她。她有些惊恐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阿尔贝特伸手去抱她的腰,她转身躲过阿尔贝特的双手,绕过凳子,向着农舍跑去。阿尔贝特匆忙从凳子上起身,紧赶几步,在农舍门前追上她,抓住她的右手。她转身面对面看着阿尔贝特,脸上露出了一种喜爱。阿尔贝特伸出左手来抓起了她的右手,两只胳膊牵着她的双手,把她带回了舞台中央,低下头来想亲吻她。她扭过头不让阿尔贝特亲到她,双手推开了阿尔贝特。她低着头站在舞台中央,像是在犹豫着不知怎么办。阿尔贝特走到她身边,右手托起了她的下巴,让她面对着自己。她抬起头,两手放在小腹前,看着阿尔贝特,眼里带着一种欣喜和渴望。阿尔贝特的左手在头上绕了一圈,两只手臂放在胸前,随后左手指向天空,像是在指天发誓。她匆忙地抓住了阿尔贝特的指向天空的左臂,似乎不想要他发誓。
停,秦老师把乐队叫停说。刚才的这段舞蹈,跟音乐有点脱节,重新来一遍,从坐在凳子上开始。
她走回凳子,拉开裙子覆盖着凳子,眼睛扫视了剧场里面一下。她看见靳凡坐在前面对她微笑着,看见徐泽宁坐在后面的暗影里,粗壮的上身像个军人一样直立着,也在看着她。她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徐泽宁像是贵族阿尔贝特一样,对着农家姑娘紧追不舍。而她,像是里面的吉赛尔,几次躲避,最终却会被他追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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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星期一《吉赛尔》开始彩排之后,北京的报纸纷纷刊登了中央芭蕾舞团即将公演《吉赛尔》的消息,电视台也做了同样的报道。先是《北京晚报》,随后是《北京日报》,然后是《中国青年报》,最后是北京电视台,所有的报道都提到了她的名字,称赞她是中央芭蕾舞团的新秀,并且刊登了她的彩排照片。《北京晚报》和《北京日报》还刊登了天桥剧场将在星期三上午开始预售《吉赛尔》首演票的消息。
虽然天桥剧场早上九点开始预售票,但是从《北京晚报》和《北京日报》看到消息的芭蕾爱好者们已经早早地在售票窗口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人们穿着蓝色的衣服,骑着自行车或者坐着公共汽车从北京的各个方向赶来,汇聚在天桥剧场售票处前面。人群中有老人也有年轻人,有大学生,有知识分子,也有工人。他们兴高采烈地在队伍里交谈着,聊着芭蕾。从文革以来,人们看到的几乎都是《红色娘子军》这样的国产芭蕾舞剧,几乎看不到《吉赛尔》这样的外国古典芭蕾舞剧。快到中午时,天桥剧场给负责公演的靳凡打来电话说,《吉赛尔》受欢迎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想象,首演的预售票在一个半小时之内被全部售空了。
中午和齐静一起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她遇到了靳凡。靳凡把《吉赛尔》首演票全部售空的好消息告诉了她。靳凡兴高采烈地说,现在一切准备就绪,无论什么都不会,也不能耽误《吉赛尔》的演出。靳凡说,舞台已经搭好了,票已经卖出去了,下个星期五晚上,她将在聚光灯下成为舞台众目所及的中心。她的芭蕾天赋,才华和努力,都将在舞台上展示出来。
最后这一个星期,你一定要全力以赴,不能让任何事情分心,靳凡叮嘱她说。无论有什么事情,都等到首演之后再说。
可是我爸这两天就该出院了,她有些为难地说。我得去天坛医院去看看他,看看有什么事情没有。
那你今天下午彩排完之后去吧,靳凡说。早去早回,别忘了跟秦老师请个假。
下午彩排的时候,她看见徐泽宁依然坐在剧场后面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静静地观看着她。在秦老师和靳凡的指导下,她和其他演员们一遍又一遍地排练着《吉赛尔》,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得熟练和完美,不放过任何一处疵瑕。这些日子徐泽宁天天来看她排练,让她觉得很过意不去。她想他就要离开北京去西藏了,一定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和不少人需要告别,而他却天天来这里看她排练。彩排结束后,她看见徐泽宁还没有走,就走下舞台,走到徐泽宁面前跟徐泽宁说了几句话。
知道你最后彩排很忙,没敢打搅你,徐泽宁说。你跳得真好,我敢预言《吉赛尔》一定会大受欢迎,大获成功,你也会一夜成名,成为中央芭蕾舞团的一颗耀眼的新星。
谢谢你,泽宁哥,她感激地说。谢谢你每天来,也谢谢你帮我父亲住进天坛医院。
那没什么,别客气,你都谢过我好几次了,徐泽宁说。对了,你父亲该出院了,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老杨的车在外面等着我,可以送你去。
那太好了,她点头说。我是应该在父亲出院之前去看一看。
那走吧,徐泽宁高兴地说。我送你去,再送你回来,比你自己去要省很多时间,我也正好可以跟你在车上说句话。
谢谢你,我去换一下衣服,卸一下妆就来,她说。泽宁哥,会不会耽误你的工作啊?你工作忙,事情多,别让我的事儿耽误你的正事儿---
不会不会,徐泽宁摇头说。我现在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儿。你别着急,我在大门口等你,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走。
徐泽宁的车把她送到了天坛医院门口。徐泽宁说他不进去了,就在医院门口等她出来再送她回去。她谢了徐泽宁,在医院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一兜子新鲜水果,提着水果坐着电梯去了四楼父亲的病房。她走进病房后,看见继母没在,只有父亲一个人在病房里坐在床上看电视。她很惊奇地发现病房里摆着鲜花和水果。
爸,我来了,您这两天挺好的吧?她放下手里的水果,坐在床边问父亲说。
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父亲感慨地说。这病房真好,有彩电,还有人给送花和水果,也不花钱。护士们对我照顾得特别好,院长还每天来看我。院长说了,明天派两个护士跟着医院的车送我回家。你看多省事儿,你妈都不用来接我出院,我自己就能跟着医院的车回去了。不过,这事儿挺怪的,我看别的病房都没有鲜花和水果,只有我这个病房有。我问送进来的护士,护士说是有人让送的,但是不告诉我是谁。我琢磨着,谁能这么好心呢?小曦,你说实话,是你让人给我送来的吧?
没有啊,她看着摆在床头柜上花瓶里的鲜花和放在盘子里的水果说。我这几天早晚都在排练,根本没时间分心。连看您都没时间来,怎么会想到这些安排呢?
那就怪了,父亲说。除非是 --- 你托得谁的关系让我住的院?怎么认识的?
一个叫徐泽宁的人,她说。他凑巧认识咱们区的区长。他喜欢看我跳的《天鹅之死》,在那之后就认识了。
那就是他了,父亲说。能让我住进高干病房,还能让院长天天来看我的人,一定是个有权有势的人,而且还不是个一般有权有势的人。高干子弟吧?
嗯,她点头说。您经常可以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他爸。不过,他不会让人给您的病房里送花和水果吧,他跟我没有什么密切的关系。
小曦,爸经得多,见得多。跟你说啊,咱们普通家庭的,千万不要攀高枝。高干子弟们靠不住,他们经常追年轻漂亮女孩,玩够了再甩掉,始乱终弃。你年轻又单纯,容易相信人,这样的最容易上当受骗了。咱们普通家庭里的人,将来还是嫁给一个普通家庭里的人好,或者像明宵这样的比较了解的。明宵现在怎么样了?在美国那边一切还顺利吗?
他挺好的,她点头说。经常给我来信,告诉我他在美国的学习和生活。暑假他要回北京一次,就又可以看见了。
明宵这孩子不错,父亲说。自小聪明,也为人正直,咱街道上的人都夸他。
爸,我知道您的意思,她说。您是不想让我跟徐泽宁好是吧?您看您,人家给您安排得这么好,您还背后说人坏话,拐弯抹角地让我别跟他好。
我可不是小恩小惠能收买的,父亲笑笑说。我是为你担心。听爸的没错儿,以后找个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这样才让人放心。
她走出医院的大门,看见徐泽宁的车正在大门外十几米远的地方等着她。看完父亲,她觉得放心多了。父亲说看见晚报和北京日报上有关《吉赛尔》的报道了,也知道马上就会公演了。父亲说让她专心去练习和表演,家里的事不用她操心,出院也不用她来了,到时反正有医院的护士和车给他送回家去。她走过门口卖水果的小摊贩,来到车旁边。后车门打开了,徐泽宁招手让她坐进来。
泽宁哥,那些花和水果是你送得吗?她坐进徐泽宁的车后,问徐泽宁说。
是,徐泽宁坦白说。我不好意思自己进去,就买了,让老杨去里面交给护士送进去的。我知道这样做有些不太好,不过,我不是贪图什么,也不是想要什么回报,是真的为了让你爸心情愉快一些。另外,我不知道见了你爸妈该说什么,怕自己尴尬也让他们尴尬。
让医院的车送我爸回家,也是泽宁哥安排的吧?她继续问徐泽宁说。
那个不是,徐泽宁说。那是院长在拍区长的马屁,自己决定的,跟我没关系。
泽宁哥,你对我这样好,我很感激,她说。你对我好的时候,我就觉得心里特别乱。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因为你对我的好和照顾,远远超出了一般朋友,可是我已经有了男朋友了---
那你就跟你男朋友吹了,跟我好吧,徐泽宁说。我不知道别人怎样,我是认准了你了,而且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跟我在一起。
可是---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徐泽宁打断她说。有句谚语说,在爱情和战争里可以不择手段。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来赢得你的心。我知道这样对明宵不公平,但是谁让他不在你身边呢,而且,即使他在,他也未必能帮上你什么忙。小曦,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你美丽,单纯,温柔善良,心眼好,《吉赛尔》公演后,你马上就会成为很知名的芭蕾舞演员。你会得到很多,鲜花,掌声,也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你。你只能在里面选择一个,找一个最能让你幸福的人。听我说,我会是那个最能让你幸福的人。
你怎么这么确信呢?她疑惑地问徐泽宁说。
因为我喜欢你,也有能力,徐泽宁很有信心地说。有的人喜欢你,但是没有能力给你带来你需要的一切。有的人有能力,但是未必真心喜欢你。
泽宁哥,你真的以后不要对我这么好了,我怕我承受不起,她想了一下说。我觉得还是明宵跟我更适合。你越对我好,我就对明宵越内疚,也就越害怕。
我知道你害怕什么,徐泽宁说。
什么---?
你害怕会爱上我,徐泽宁说。你的心已经变了,只是你还不敢,也不愿意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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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四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