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外面起风了,寂静的夜里传来雪粒撒在窗户上的声音。女芭蕾舞演员把枕头从头顶上挪开,在床边坐起来,把脚上的两只长靴依次脱掉,放到地板上。她觉得有些口渴,从郊区一路坐汽车回来,路上也没有能喝口水。她猫腰在床底下找到一双拖鞋,把脚套进去,站起身来,准备去桌边倒一杯水喝。正在这时,她听见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而近,像是一个男人在向着她的房间走过来。
她的心突然一下悬了起来,是他上楼来找她了吗?他知道她的房间号,是她自己告诉过他的。昨天下午去红场的时候,他就是到她房间门口敲的门。是他来了吗?难道他没有走吗?难道他非要把话告诉自己吗?她的心脏又跳动了起来,既兴奋又恐惧。她站在原地不动,静静地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声。
脚步声走到她的门口,停住了。风依然在窗户外面吹着,密集的雪粒快一阵慢一阵地继续敲打着窗棂,远处突然响了一声,像是风把什么东西吹倒了。她把手放在胸口上,屏住呼吸,脚从拖鞋里退出来,踮起脚尖,像是跳芭蕾一样,无声地向着门口走去。她走到了门口,眼睛从门上的猫眼向外看去,看见果然是他。他垂着头站在门口,手里拄着那把拐棍一样的大黑伞。他的脸色苍白,头发散乱,两只浓厚的眉毛紧攒在一起。她看见他举起右手来,像是要敲门,但是在握起来的手指敲到门上之前,突然停住了。她看见他低着头,身子有些哆嗦,像是在纠结着。她有些害怕,不知道他会怎样。隔着木板门,她好像能听见他的喘息声和心跳声。她看见他突然对着门口说话了,虽然他的声音很温柔,也不高,但是还是吓了她一跳。
我知道你在门后站着,他抬头对着猫眼说。
她吓了一跳,身子本能地退后了一步,眼睛离开了猫眼。
昨晚半夜里醒了,一直在想着你,想了你许多许多遍,后来就没怎么睡着,他在门外继续用温柔的声音说。我知道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也说不上有很多了解,但是我觉得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喜欢过一个人,好像离不开了一样的喜欢一个人。我没有经历过爱情,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但是我知道,跟你在一起我就非常快乐,见不到你就很郁闷,总想见到你,听见你的声音。一天我都在楼下等你,每当门口有人进来的时候,我就希望是你。人们说东方人不太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人们说东方人喜欢含蓄的表达爱,但是我不想含蓄,我就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她隔着门听着他的表白,身体也像他一样地身不由己地哆嗦着。她把右手放在门锁上,想拧开门锁,让他进来,但是她的胳膊却像是失去了力量一样,动弹不得。从来没有男人向她这样表白过,她也知道东方男人在爱情表达上不像欧洲人那样直率。她想门外的这个英俊帅气的男人,若不是真的爱她,也不会鼓起这么大的勇气,在她的门口对她讲这些话。她的左手依然捂着胸口,觉得快要窒息了。她一直盼望着有一个人能真心地热烈地爱她,她甚至想无论那个男人怎样,只要真心的爱她,她就会跟他好。如果今天没有回家,没有听父亲讲得那些话,也许此刻她会有勇气打开门,让他进来,给他一个火热的吻。但是她现在害怕了,她不敢失去,不敢失去自己的芭蕾,不敢失去自己的父母,不敢失去自己的一切。她不敢开门,她只能躲在门后,躲避他的爱情。
我不知道你是否也喜欢我,他在门外继续说。我想跟你有更多的机会在一起,让你了解我,喜欢上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你很疲惫,神情也有些不高兴,本来想走了,想明天在剧团见到你再说。但是刚走到门口,我就后悔了,觉得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的话,今晚会睡不着觉。我想把心里的话直接告诉你,就上楼来了。如果你不喜欢我,明天告诉我,我以后就再也不会来打搅你。现在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我可以回去好好睡一觉了。你今天一天出门,也累了吧,晚上好好睡觉,明天剧场见,晚安。
他说完这些话后,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等待她的回答。她站在门口,身子颤抖着,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她的手犹豫着,想拧开锁让他进来,但是又害怕。他们隔着门站着,谁都没有动,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风卷雪粒的声音在窗户上响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他的脚步离开了门口。她依然楞楞地站在门口,右手放在门锁上,身子哆嗦着,一动不动。脚步声逐渐远去,穿过楼道,在楼梯口消失了。窗外的风依然在吹着,雪粒依然像是沙粒一样唰唰地敲着窗棂,她头脑发晕,身子僵硬,疲累得像是想瘫坐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突然醒过闷儿来一样,右手拧开门锁,脚上只穿着袜子追了出去。
她在公寓楼门口追上了他。他已经走出了大门,正在一片纷纷扬扬的迷蒙一样的雪中向着他的住处的方向走去。平时都是用黑伞遮住雪的他,这次居然忘了打开伞,只是把伞像是拐棍一样拄着。她拉开楼门跑了出去,在离楼门不远处追上了他。
等一下,她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他转过身来,手里拄着雨伞,吃惊地看着穿着袜子站在雪地里的她。雪粒落在她的头上和身上,脚踩在冰凉的雪地上,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觉得。看见她的时候,他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巨大的惊喜和快乐。他扔下伞和手里的书,跨前几步,站在她对面,隔着雪花看着她,脸上带着无法抑制的喜悦。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她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他扬起眉毛问道。
我爸爸是逃离中国的,是中国人眼里的叛国者,她说。
他显然被她说的一番话惊住了。他眯起眼睛看着她,眼里带着怀疑的神色。
你爸是叛国者?他不相信地重复着。
爸爸在莫斯科中山大学上学的时候,跟王明是同学,后来一直跟着王明,她说。爸爸说,延安整风后,王明的人都受到了整肃。我爸要不是逃回了苏联,他可能早就会死在监狱里了。但是在中国政府的眼里,爸爸就是一个逃到苏联的叛国者。
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他的眼睛带着灼烧的目光凝视着她说。我只问你一句,你喜欢我吗?你爱我吗?
不要爱上我,后果我承受不起,她避开他的问题说。你也承受不起,真的。
你可以不爱我,但是我做不到不爱你。他回答说,目光依旧像是火焰一样燃烧着。你爱我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被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火焰融化了。他低头看着她,看见她的美丽的眼睛在凝视着他,嘴唇半启着,像是在等待着他。他把手伸到她的后背,搂住了她。她踮起脚尖,扬起头,闭上眼睛。他们的嘴唇在飞舞着雪花的空中相遇了,带着雪花融化后的冰凉和湿润,带着让人颤栗的热度,带着无比的温柔。第一个吻后是热烈的拥抱。他们紧紧地互相拥抱在一起,她把头贴在他的肩膀上,双手从他的胳膊下穿过去,搂住了他的背部。隔着厚厚的衣服,她能听见他的剧烈的心跳。
夜幕静谧,雪让四周的一切都安静下来,能听见挨着的人的心跳。公寓楼边的灯光照射下,细小的雪粒像是千万粒沙子,从空中抛下,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肩膀上。她搂紧了他的背,紧贴着他站着。他向她倾诉着自己的爱。雪粒如流星一样在他们的周围纷纷坠落。她的脸通红,长睫毛幸福地眨着,倾听着他对她的爱的表白,浑身颤抖不已。在漫天雪粒和昏暗的路灯的祝福下,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里留下了一行莫名的眼泪,好像是寻找多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爱。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她突然惊醒,抬起头,看见有两个人在风雪中向着楼门口走来。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向后退了一步。
可是我不能爱上你,她低下头说。对不起,我有不能离开的芭蕾,也有不能离开的父母,我不只是我自己。
她说完这一句话后,扭头就向着公寓楼门口里跑去,把一脸茫然的他甩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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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顺着楼梯跑回自己的公寓。公寓的门敞开着,屋里静悄悄的。她进屋后把门关上,锁上门,心依然在扑通扑通地地跳着。她把大衣脱了挂在门口的衣服架上,把在外面雪地里踩脏了和湿了的袜子也脱下来,晾在鞋架上。
她赤着脚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向外看去。她看见他站在楼前的雪地上,眼睛在看着她的窗户。楼前的灯光在迷蒙的雪粒中显得更加昏暗。风刮掉了树杈上的积雪,片片雪花在灯下呈现着黄色。夜幕下细小的晶装般的雪粒像是打扫房间时泛起的灰尘一样柔和地缓缓地落了下来,落在了他的头发上和脖颈里。她看见他一直在看着她的窗口,像是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雪粒落在了身上。她看见他身边的一盏路灯在他的头顶上投射出了一个圆圆的青白色的凛冽的光圈。她看见他面容消瘦,面颊在雪中显得失去了血色。他的神情显得疲乏,像是极度疲劳似的。她在窗户里对他挥手,叫他赶紧回去。他看见了窗前的她。他对她挥手再见,转过身,打开他的大黑伞,向着远处走去。伞遮住了他的头部,她只能看见他的宽厚的背部。她看见他的皮靴踩在雪上,一部分鞋跟被埋在了雪里。她听见不远处的雪松在风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她拉上窗帘,赤着脚走到床边,爬上床,倚着枕头靠着床头坐着,把被子围住依然发抖的身体,盖住冰凉的脚。她用舌尖舔着嘴唇,回味着刚才的那个吻,心里涌出一种甜蜜。她想着刚才发生的这一切,想着刚才在雪中的那个热吻,心里既甜蜜又幸福,但是这幸福和甜蜜很快就被忧伤代替。她喜欢听他的表白,在门口的表白和在雪地里表白都让她心动,但是她又很恐惧。她不知道他和她之间今后会怎么发展。爱情虽然甜蜜,但是想想后面,她又觉得害怕。她怕自己明知是深渊,也会坠下去。她怕自己像是一只飞蛾,明知会灼烧,也向着火烛扑去。
她知道飞蛾扑火的下场是什么。
夏天跟剧团去莫斯科郊外一次野营的时候,她看见过。在一盆噼啪作响的熊熊燃烧的篝火边,一只青色的飞蛾划过夜空悄然降临,在她面前的篝火边盘旋着。那是一只极其普通的飞蛾,浅青色的蝴蝶一样的翅膀上,分布着几条暗褐色的线条。翅膀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条接近黑色的镶边,镶边下面是一层青灰色鳞毛。它的半球形的头部上有着一块显眼的半月形黑斑,一对细长的粉红色触角向前延伸着。
那天她坐在离篝火一尺多远的木墩上,两手在胸前交叉,拽着身上披着的一件白色的针织衫。针织衫下是一件绿色的长裙,长裙的领口处镶着一条白色的花边,花边下面是一个竖着的领口,领口上有一排紫色的小圆钮扣。她的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扣带小皮鞋。作为芭蕾舞演员,她在夏天也从来不敢穿露着脚趾的凉鞋,不仅是因为她的脚长期穿舞鞋跳芭蕾已经变形了,脚趾变得粗大而难看,而且她也怕别人踩了她的脚趾,脚趾要是伤了就无法跳芭蕾了。她圆圆的肩膀蜷缩着,弓着细长光滑的腿,身子前倾,让篝火的温暖的光抚摸着她妩媚的脸庞和披散在脖颈上的栗色的头发。红色的火光在她细腻而富有弹性的皮肤上跳跃着亲吻着,在脖颈上的一串银色珍珠项链上涂上不断闪烁的高光。她的腿上穿着厚厚的袜子,因为她怕蚊子在腿上叮出包来。她不时挥手驱动一下飞到身边的蚊子和小飞虫,手腕上的几个银色的手链被篝火映得通红。她眯着眼睛,抿着嘴唇,伸手把裙子下摆拽了一下,让裙子盖住小腿,随后拿起地上的一根细长的铁条,无意识地拨拉着燃烧着的木柴。
她蓦然间看见那只飞蛾,那只普通的青色的飞蛾。她看见它几次靠近篝火又几次飞离,原本青灰色的翅膀被火光照成有些半透明的黄色。她看见它在暗夜里划着青黄色的弧形,一圈一圈的绕着篝火飞行,有时近有时远。她看见那只青蛾在犹豫不决。她看见它在挣扎。她看见它在纠结。她看见它试探性地接近篝火,在即将接触到火焰的一刹那,它身子一抖,颤抖着翅膀掉头逃离,像是猛然意识到了烈焰的危险似的。她看见它离火焰远了一些,她看见它的翅膀在不安地颤抖。她看见它在害怕。她甚至看见了它的黑色的眼睛里流出的恐惧。但是她看见它依然在火焰边盘旋着不肯离开。她看见它对火光的向往和渴望。她看见它几次飞离火焰,但是几次又飞了回来。她看见了它对火光的不舍。她摒住呼吸,看着那只在火焰边画着圈儿盘旋的青蛾。她仿佛看到了它的犹豫。她暗自为着青蛾着急:那点暗夜里的温暖,难道就那么具有吸引力吗?那可是要把你焚烧成灰的啊。
那天她坐在篝火边,本能地想拦住那只青蛾。她向着青蛾挥动细长的手臂,用手里的细铁条驱赶着它,想把它从火光边赶走。她的手臂的一侧被火光照得通红,另一侧隐藏在黑暗里。她用细铁条继续驱赶着青蛾远离火光。她心里跟青蛾说,不要,不要飞过去,千万不要扎进去。那火光是真的,那火光会温暖你,那火光会让你热血沸腾,但是那火光也会燃烧你,把你烧成灰烬,烧成烟。
那只青灰色的飞蛾,它没有听她的。她看见它盘旋几圈后,突然以一个倾斜的角度,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篝火。她惊呆了,嘴半张着,举着细铁条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中。那一刹那是那样地快,她只看见了一条青灰色的轨迹,像是一颗流星一样的轨迹延伸进火焰里,随后闻到了一缕轻微的焦味儿,像是一缕头发被火融化。篝火边的人们在兴高采烈地聊天,剧团里的一个男演员在用手风琴拉着《卡秋莎》:“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人们跟着手风琴唱着歌,没有人注意到这只青蛾,没有人听见噼啪一声,没有人注意到一颗火星落在了篝火边的石头上,随后变灰变白。没有人注意到篝火下面多了一点灰白的粉,除了她。没有人惋惜,没有人伤心,篝火边的人甚至都没有闻到那一缕烧糊的焦味,没有看到羽毛和躯体烧成灰烬后冒出的一缕微弱的青色的透明的微烟。只有她看到了。那时,她的心突然紧缩。她怕有一天她也会像那只普通的不起眼的飞蛾一样,为了一点光明和温暖,奋不顾身扑地进了火焰,被火焚烧成灰。她的手臂无言地垂落。她用手捂住了嘴,细铁条咣当一声落在了篝火边烧黑了的石头上。
她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就像记忆被点燃了一样,突然想起了夏天在篝火边看见过的那只青蛾。那只扑向篝火的飞蛾。烟火绽放后虽然变成灰烬,但是毕竟还有璀璨的一瞬,一个让人仰慕的瞬间。飞蛾没有绽放。飞蛾没有璀璨。飞蛾没有人仰慕。它甚至没有能发出一声响声,就变成了一缕灰和青烟。她突然黯然神伤,为了夏天看见过的那只青蛾,更为了自己。她怕自己会像是一只飞蛾,为了那点温暖就扑向火光,把自己焚烧得像是一股青烟。
她知道她不能爱上他。她告诉了他,她不能爱上他。但是就像是那只飞蛾,那只青灰色的渴望着火光的飞蛾,她怕自己还会向着火焰扑过去。她怕自己还是会扑过去。就像一只渴望温暖的飞蛾,在暗夜里,扑向火焰,把自己焚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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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斯米亚红裙(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