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学习]明朝的那些事儿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811]

就在他静坐等待处罚的时候,另一个噩耗传来,他的妻子突然病逝了,只留下了一个两岁的孩子。



徐阶悲痛万分,他成婚仅仅六年,妻子就永别而去,但更让他痛苦不已的是,他连办理妻子后事的能力都没有,因为他得罪了张大人,不能四处走动,必须呆在原地等候处理。



事实上,在当时很多人的眼里,徐阶已然是必死无疑,因为根据路边社报道,都察院已经放出风来,都御史汪滏受张璁指使,给徐阶定了死罪。



徐阶终于没有能够逃脱死神的第三次玩弄,其实杀头也没什么,眼一闭,心一横,根据传统说法,就当是多个碗大的疤(虽然治不好)。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把你关起来先不杀你,吊着你玩,让你感觉每一天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天。



徐阶所承受的就是这样的痛苦,每日笼罩在死亡阴影下,随时都可能有人闯进来宣布他的死期,但除了死亡的恐惧外,他还有更为深切的痛楚――妻死子幼,而家里的情形还真是应了那句老台词――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正所谓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为了远大前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年,现在前程尽毁、家破人亡,却只用了十几天。



有时候,天堂到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足以让人发疯,相信只要是人类,就会难以忍受。



可是人生最痛苦的地方就在于,明明已经无法忍受,却还要忍受下去。



当都察院内定的死罪传到徐阶耳朵里时,重压之下的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于是他抖擞精神,决定,重头再忍。



不忍又能怎样呢?



徐阶开始准备后事了,他叫来了自己的好友沈恺,交给他一些银两,只委托他两件事情:



“请安葬我的妻子,把我的孩子带回华亭老家,交给我的母亲。”



沈恺认真地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委托。



得到承诺的徐阶放心了,他大声地说道:



“死就死吧,如今我已了无牵挂!请你替我转告张学士(即张璁,时任谨身殿大学士),此事我一人所为,绝无悔意!”



上天一向是很幽默的,一心求死的徐阶偏偏还就死不了,都察院的处决意见送到刑部,恰好刑部的几个司局级干部是徐阶的老乡兼好友,就把这事给压了下去,还四处帮他活动,最后终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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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张璁是不会罢休的,既然杀不掉你,就毁掉你的前途,此后再也不用回翰林院上班了,更别想什么尚书、内阁,老老实实地去福建吧。



更为可恶的是,这位张学士还在皇帝面前狠狠地告了一状,搞得嘉靖也是激动异常,竟然让人在柱子上刻下了四个大字――徐阶小人,永不叙用,看样子是害怕自己记性不好,把这事给忘了(事后证明他记性确实不好)。



好了,有了这八字评语,徐阶的前程就算到此为止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收拾行李准备上路,而在赴任之前,他还要回一趟华亭,去拜别在家的母亲。



徐阶连杀头都不怕,自然也不怕罢官,但对辛勤养育自己的母亲,他始终怀着歉疚,荣华富贵已付之流水,何以见母?何以报归?



但当他见到母亲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了。



母亲顾氏听他讲完所有的经过后,却欣慰地笑了:



“你因勇于直言而被贬官,这是我的荣耀啊!”



然后她站起身,去为一脸惊讶的儿子准备远行的行李。



毕竟我并非孤身一人啊!徐阶笑了。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出发,去福建!普天之下,岂有绝人之路!



徐阶是幸运的,因为综合前人经验,但凡上天要你吃苦,一定会有好处给你,这次也不例外,如往常一样,老天爷早已准备好了一份珍贵的礼物,等待着徐阶去领取。



当然了,在此之前,他不把徐阶折腾个七荤八素是不会罢休的,因为老天爷他老人家的习惯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先收货、再付款。



秘诀、醒悟

福建延平府的推官是个好位置吗?



答案是不,延平位于闽北位置,而且多是山区,在那里当知府连轿子都没法多坐,经常要骑马,而推官更是够呛,因为它专管司法以及各类刑事案件。



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巧延平完全符合这个条件,所以此地大案要案频发,而且其司法系统的下属官员大都由本地人担任,包庇徇私,也十分难搞。如此看来,当年张璁发配他的时候还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于是,当个子矮小的上海人徐阶出现在当地属下面前的时候,当惯了地头蛇的人们几乎同时确定:这人很快就会滚蛋的。



总体上看,这句话的语法和真实性是没错的,但主语的指向并非徐阶,而是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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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处理积案,托手下的福,延平府这几年的司法成绩十分突出,案件堆积如山,却总不处理,监狱已经成为了延平最适合居住的地方,老犯人没解决,新犯人又关进来。声势日益壮大。



当年也没有什么羁押期限,说关你就关你,说多久就多久,完全就没个谱。拖个三五年,判个一两年,审完后掐指头一算,当庭释放也算是常事。



于是徐阶对下属们说,从明天开始,加班加点审查案件。



下属们反应十分热烈,纷纷表示一定要协助领导搞好工作。徐阶非常之高兴。



第二天,所有官员都按时报到,然而徐阶惊奇地发现,这帮人虽然坐在了办公室里,却只是一心一意地磨洋工,出工不出力,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徐阶终于明白了,眼前的这群看似亲切的部下,整日笑脸相迎,呼前拥后,背地里却搞非暴力不合作,推三阻四,其实只为一个目的――把自己赶走。



徐阶愤怒了,他严辞训斥了几个怠工的官员,却没有想到,这些人的脾气比他还大,当场就顶了他几句,之后索性不来了。烂摊子丢给你,看你一个人怎么办!



徐阶握紧了拳头,他知道指望不上这些人了,但问题摆在眼前,一个人怎么办呢?



其实很多事一个人也是可以办的,只要你有足够的决心。



徐阶打开了尘封的卷宗,开始逐件审查整理案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没有助手、没有朋友,在孤灯下艰难地工作,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他最终完成了这件看似无法完成的任务。



该判的判了,该放的放了,什么千古奇冤、罪大恶极的也都处理了。这个世界第一次彻底清静了。



地头蛇们跌破了眼镜,他们想不到,这个看上去白白净净的外地人竟然如此骠悍,可他们更想不到的是,这并不是事情的终结。



在不久之后,徐阶突然下令逮捕了几个法司衙门的官员――那几位非暴力不合作行动的领导人,罪名是贪污受贿,以他们的那些烂底,这类证据实在并不难找。于是分流的分流,下岗的下岗。



从此没有人再敢和徐阶作对,因为他们已经认识到,在这个文弱书生的身体里,蕴藏着极为可怕的力量。



在很多记载中,这个故事常常被引用,以说明徐阶的良好的工作态度,并体现了其全心全意为百姓服务的思想境界等等等等。



其实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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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层光环的下面,隐藏着徐阶性格的另一面――先隐而后发,俗语又叫秋后算账,或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而二十年后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也明确地告诉了我们,在这位斯文读书人的心中,始终铭刻着这样一个人生信条――有仇必报。



不久之后,徐阶的名声就随着这件事情传遍了延平,喜欢他的人很多,恨他的人也不少。几位被他下岗分流的人还找来了当地的黑社会,扬言要给他放点血。



于是有人找到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已经不是京官了,在这小地方捞点外快,混日子就行,何必那么认真呢?



徐阶的回答是这样的:



“我虽官小,却有职责在身,一日不敢懈怠。此地虽偏,亦可励精图治!”



说得好,说得好,可是励精图治的徐阶先生,你很快就会遇到一个真正的麻烦,而这个麻烦,是你无法解决的。



事情是这样的,延平一带虽然穷,却还有个天然优势――产矿。这矿出产的东西也比较特别――银。



当年那个时候,银矿的地位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印钞厂,只要能挖出来,就能用出去,还不用担心通货膨胀问题。



延平是个民风骠悍的地方,所谓民风骠悍,通俗点讲就是不读书、敢闹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吃白不吃。



于是各地未经生产安全部门批准的小银窑纷纷开张,四处刨坑挖洞,还勾结地方黑社会,称霸一方,鱼肉百姓。



刚刚断完冤案的徐阶意气风发,他准备再显身手,彻底解决这帮为害百姓的人渣。但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虽然三令五申,反复清查,情况却丝毫没有好转。官员们依然喝茶聊天,恶霸们依然盗挖银两。



徐阶并不是个天真的人,他十分清楚,官员们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态度,是因为在那些被盗掘的银子中,必定有属于他们的一份。



官匪勾结,蛇鼠一窝,没有人肯执行他的命令。这一次,徐阶真的无计可施了,文件可以自己看,案件也可以自己审,但是要他手提钢刀、深入虎穴剿匪,这玩笑就开得太大了。



刚开始的时候,在徐阶看来,这只是一件他必须解决的治安案件,但他没有想到,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将成为他一生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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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过去,事情却毫无进展,在逐日的等待中,徐阶开始疑惑了。



即使在被张璁恶整,皇帝训斥的时候,徐阶也从未畏惧过,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是站得住脚的,但是现在他似乎有点心虚了。



二十多年以来,虽然饱经风雨,但徐阶始终是一个十分自信的人,他相信自己学到的四书五经,相信自己听到的圣贤之言,那些历史上的名臣名相和他们的不朽功绩一直都是他学习的榜样。徐阶曾经坚定地认为,只要信守圣人的教诲,遵循礼仪廉耻,必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是现在出问题了,徐阶惊奇地发现,雷厉风行、刚正不阿,在现实中失去了作用,至少在现在这件事情上,一点作用也没有。



而他的属下们并没有相同的道德觉悟,也不打算培养类似的品德,他们并不理会徐阶的苦心,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等待着徐阶的离去,然后继续获取他们的利益。



徐阶想不通,他忿忿不平了,他出离愤怒了,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它不是书中所记载的那个太平盛世,更不是人心向善的桃花源,这是一个丑陋的世界,所有的人最为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得失。



所谓舍身取义,所谓心怀天下,在他那些贪婪的下属心中,统统归结为两个字――放屁。



绝望的情绪弥漫在徐阶的心中,他突然发现,自己二十多年所信奉的圣人之道、处事原则原来竟然毫无用处,连福建延平府的几个奸吏恶霸都解决不了,治理天下、青史留名?真是笑话!



徐阶终于遇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机――信仰的危机,多年所学已然无用,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可以坚持!?



然而他最终没有放弃,因为他还有第二个选择――良知之学,知行合一。



我的一位哲学系毕业的好朋友曾经这样对我说:大学里不应该开设哲学本科专业,因为学生不懂。



这是一句至理名言,作为这个世界上最为高深的智慧,哲学是无数天才一生思考、生活的结晶,他们吃过许多亏,受过许多苦,才最终将其浓缩为书本上的短短数言。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是不会懂得这些的,他们太天真,太幼稚,他们或许能够在考试中得到一百分,却不可能真正了解其中的含义。所以他们虽然手握真理,却无法使用,满怀热情地踏入社会,却被撞得头破血流。



徐阶大致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也不懂,虽然他了解心学的所有内容,却并不知道该怎样去做。至于六年前聂豹告诉他的那四个字,则更是不得要领。



什么是知行合一?答:就是知与行的合一。评: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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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反复思考着这四个字,却始终摸不着头脑,聂豹说话时那郑重肃穆的表情依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肯定这位先生不是在拿他开涮。



但问题是他怎么都看不出这四个字有什么作用,难道像念咒一样把它念出来,矿霸们就能落荒而逃,官员们就会老实办事?所谓良知之学,所谓光明之学,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又有何用处?



于茫茫黑暗之中,光明何处去寻?!



百思不得其解的徐阶沉默了,在官员们的冷眼旁观和冷嘲热讽中,他开始了漫长的思考。



在痛苦的思索中,他终于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根本的错误,他坚守二十余年的信念和原则是存在很大问题的。这套传统道德体系或许是对的,却并无用处。真正决定大多数人行为的,是另一样东西。



只要找到了这样东西,就能解决所有的难题。于是徐阶决定,否定自己所有的过往,把一切推倒重来,去找到那样东西。



说教没有用,礼仪廉耻没有用,忠孝节义也没有用,这些玩意除了让人昏昏欲睡外,并没有任何作用。



在剥除这个丑恶世界的所有伪装之后,徐阶终于找到了最后的答案――利益。



胸怀天下、舍生取义的绝对道德确实是存在的,可惜的是这玩意太高级,付出的代价太高,从古自今,除了个别先进分子外,大多数人都不愿消费。



利益,只有充足的利益,才有驱动人们的魔力,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极其的残酷,却异常的真实。



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徐阶终于明白了知行合一的真意,无论有多么伟大正直的理想,要实现它,还必须懂得两个字――变通。只有变通,只有切合实际的行动,才能适应这个变化万千的世界。



于是在醒悟的那一天,徐阶丢弃了他曾信奉几十年的文字和理念,面对那些肆无忌惮的矿霸贪官,作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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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徐阶的随从们惊奇地发现,几乎在一夜之间,那些霸占银矿的地方黑社会突然退隐江湖,老老实实地回了家。



在纳闷和兴奋的情绪交织中,他们向徐阶通报了这个好消息,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徐阶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和喜悦,似乎这早在他预料之中。



而事实确实如此。



几天前,徐阶带领着几个亲信,来到了银矿的所在地,他没有去那里的官衙,而是找到了另一群人――当地的里长。



当然,这些所谓的里长并不是什么善类,盗矿的好处自然也有他们的一份,就在他们不知这位大人来意、惶恐不安的时候,徐阶亮出了底牌:



铲除那些矿霸,我将给你们更大的利益。



于是一切都解决了,这些以往雷打不动的人突然焕发了生机,他们立刻动员起来,发动各村各户,连夜把参与盗矿的人抓了起来,刻不容缓。



在徐阶的政策影响下,各地各村纷纷效仿,兴起了打击矿盗的高潮,对这种特殊的群众运动,当地官员个个目瞪口呆,束手无策。矿盗干不下去,只好走人,危害当地十余年的祸患就此解除。



徐阶终于成功了,他没有死守所谓的绝对道德,用利益打倒了利益。但当他将所有内情坦诚相告的时候,一位随从却十分不以为然,愤然而起,指责徐阶的处理方式是耍滑头,搞妥协。



“是的,这是妥协”,徐阶平静地回答道,“但我赢了。”



经历了艰辛的历练,徐阶终于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也彻底领悟了心学的含义和聂豹留给他的那个秘诀。



“知行合一,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徐阶注视着当年他来时的方向,做出了这个自信的回答。



嘉靖十三年(1534),徐阶终于熬出了头,他因政绩优秀,被提任为湖广黄州(今湖北黄冈)同知,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还没来得及赴任,就又得到消息――他再次被提升,改任浙江学政。



在浙江干了三年教育工作后,徐阶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二次转机,这一次他的职位是江西按察副使。



作为江西的高级官员,徐阶再也不用每天爬山沟、深夜翻档案了,

但是麻烦还是找到了他的门上。



一天,他家的门卫突然前来通报,说有一个人想见他,徐阶还以为有

何冤情,便同意了。



可是这位仁兄进来之后,即不哭也不闹,却直截了当地向徐阶表示,自己积极肯干,要求进步,通俗点说,就是升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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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笑了,他从未见过如此莫名其妙的人,你说升官就升官?凭什么?



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这位找上门来的人说出了他如此自信的理由:



我是夏首辅的亲戚。



这实在是个很合理的理由,也十分正常,提拔夏言的亲戚,夏言自然也会提拔自己,公平交易,符合市场规律。而已经学会变通的徐阶似乎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他拒绝了,在留下一句话后,他把这个人赶出了家门。



“我到此为官,是来管束你们(尔曹属我诲),不是滥用职权,谋求晋升的!”



这位仁兄灰头土脸地走了,自然不肯干休,马上给夏言写信痛骂徐阶,还四处扬言,要给徐阶好看。



徐阶听到了风声,却一点都不以为意,不理不睬,只当是没听见。



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事件,经历磨难,懂得变通的徐阶已然成为了一个熟悉官场规则的人,他很清楚,讨好夏言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但他却坚定地回绝了。



在很早以前,徐阶曾决心做一个正直的人,匡扶社稷,为国尽忠,许多年过去了,他受到过无数打击、经历了很多痛苦,却从未背叛过自己的初衷。



事实证明,他始终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嘉靖十八年(1539),坚持原则的徐阶遇上了坚持原则的夏言,于是他又一次得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在外历练八年之后,他即将踏上回京的道路。



一般来说,大兴土木搞工程是当官拿回扣发财的不二法门,所以凡有修理河道、建筑粮仓之类的项目,各级官员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而徐阶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但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却也出人意料地提出了一个类似的要求――修建一个祠堂。



祠堂一般都是用来纪念某人的,可让经办官员惊讶的是,徐阶所要纪念的这个人,既不是他的朋友,更不是他的亲属,事实上,他根本没有见过这个人。



“此人是我的老师。”徐阶这样回答旁人的疑问。



于是在王守仁祠堂建成的那天,徐阶亲自到访,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他整肃衣冠,向这位伟大的先辈跪拜行礼:



“我曾随文蔚(聂豹字文蔚)公习阁下之道,磨砺十年方有所悟,虽未能相见,实为再传弟子,师恩无以为报,唯牢记良知之学,报国济民,匡扶正道,誓死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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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别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导师,徐阶踏上了返京之路。



近十年的磨砺与历练,那个不谙世事的青年翰林,已然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官场老手。



但这并不是徐阶的唯一收获,更重要的是,他终于领悟了所谓光明之学的真意。



领教了黑暗中的挣扎、沉浮,天真幼稚的徐阶终于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一个丑恶现实的社会,但耐人寻味的是,那门追求光明的奇特心学正是诞生于在这黑暗的世界中,倔强地闪耀着自己的光芒。而创立者王守仁先生一生饱经风雨坎坷,却怀着一颗光明之心死去。



因为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纵使执着、纵使顽强,却依然是软弱的。他们并不明白,在这世上,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解,却必须接受。



只有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丑陋与污浊,被现实打击,被痛苦折磨,遍体鳞伤、无所遁形,却从未放弃对光明的追寻,依然微笑着,坚定前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不经历黑暗的人,是无法懂得光明的。



背负着黑暗活下去吧,徐阶,坚持下去,你会找到光明的。



天下,三人而已



重返京城的徐阶开始在新单位上班,他的职务是东宫洗马兼翰林院侍读,简单说来就是太子党兼宰相培训班学员,十年之后,他再次进入了帝国的权力中心。



但这次他不再像十年前那样得意了,因为一路走来,他已经为自己的嚣张付出了代价,而且他已经得知,自己能够死鱼翻身,竟然是托那位夏首辅的福。



他简直难以相信,在朝廷的官场上,还有如此不计前嫌,公正处事的人,徐阶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他决定带上礼物,去拜会这位前辈。



可当他见到夏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似乎打错了算盘。夏先生对他十分冷淡,也没收他的礼,只是板着脸看着他,还没等他说完感谢词,就挥手打断了他,丢下一句话,让他走人:



“我对你并无好感,召你回京,只是为国选材而已,你无需谢我,今后也不必再来。”



徐阶收回了礼物,脸上却露出了笑容,因为他已经明白,眼前这个做了好事也不认账的老头,虽然看似古板严肃,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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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的判断是正确的,自从进入朝廷以来,夏首辅曾多次亲自查问他的工作情况,并曾对他赞不绝口。但这一切,他从没有在徐阶的面前提起过。



就这样,六十多岁的夏首辅与三十多岁的徐翰林建立了一种奇特的关系,一种没有利益,没有交易的真诚关系。



夏言是个有着坚定道德原则的人,他虽然深通官场原则,但也不怕皇帝,不畏权贵,敢于直言,不搞山头主义,只要对国家有利的事情,他都愿意去做。所以他愿意提拔那些有能力的人,即使他并不喜欢这个人――比如徐阶。



此外,夏言还有一个特点――从不拉帮结派,无论有多少人主动登门投靠,他都加以推辞,是个结结实实的官场光棍,但如果你认为这是一种高尚的品德,那就大错特错了。



要知道,夏言先生也是官场的老狐狸,他不搞小团体,那是做给皇帝看的,皇帝是最大的光杆司令,只喜欢比他更光的人。



按说这一招没错,但夏言做得过了头,在工作中从不团结同志,每天昂头走道,也不怕摔跤,以致于大臣们编了这样一句顺口溜――“不见夏言,不知相尊”。



混到这份上,也就离死不远了。



相对而言,徐阶的情况要好一些,他多少也能搞点关系,交几个朋友,但和同时代的绝顶政治高手相比,他的脸还不够厚,心还不够黑,如果失去夏言的庇护,仅凭现有的资源,要应对即将逼近的那几个可怕的敌人,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但上天似乎始终保佑着这个人,自从他踏入东宫的那天起,一个强大而神秘的政治组织就已开始紧密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时的东宫,云集了朝廷中的精英分子,他们大多是翰林出身,且年纪不大,在官场中混的时间不长,相对比较简单。但敏锐的徐阶却惊奇地发现,在这里,似乎活跃着一个秘密的政治组织,成员彼此之间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



出于好奇,他结交了其中的两个人,一个叫赵时春,另一个叫唐顺之。



作为嘉靖二年(1523)的探花,徐阶在摆资历时,是很有点炫耀资本的。但如果翻开这两个人的履历,就会发现人外有人实在不是句空话。



赵时春,平凉人,十四岁中举,嘉靖五年(1526)会试第一名,会元。



唐顺之,武进人,嘉靖八年(1529)会试第一名,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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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之所以去接近他们,主要是出于好奇,因为他发现,这帮人的言谈举止十分奇特,不同于常人,但当他小心翼翼接触对方的时候,才发觉这两个人对他抱有同样浓厚的兴趣。



赵时春和唐顺之热情地接纳了他,并很快成为了他的朋友,而随着了解的深入,徐阶吃惊地发现,他和这两个人有着很多共同点,从处事原则到政治见解,竟然如此惊人的相似。很快,他们由朋友变成了同志。



所谓同志,是指志同道合的人。



但在这种融洽的气氛中,徐阶的疑心却越来越大,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种相似绝不是偶然的,在它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唐顺之的那句话后,才最终解开了这个疑惑。



“我是王畿的弟子。



徐阶笑了,很久以前,聂豹曾对他提过这个名字,他十分清楚地记得,王畿是王守仁的嫡传弟子。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却因为一个共同的身份走到了一起――王学门人。



“还有其他人吗?”徐阶终于明白,到底是什么把这些不相干的人联系在一起。



“是的,还有很多人。”唐顺之意味深长地答道。



就这样,徐阶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因为他们秉持着同一个信念,遵从同一个人的教诲。



这是一个特别的团体,将他们聚拢在一起的不是利益,而是一种共同的政治理念。



出人意料的是,后进的徐阶却很快成为了团体的领导者,经常组织大家搞活动(学习交流心学),这是一个比较奇怪的现象,因为按照辈分来算,唐顺之才是真正的第三代嫡传弟子,而徐阶的老师聂豹并未正式拜师(自封的),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到徐阶。



但大家对此毫无异议,因为他们十分清楚,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徐阶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徐阶就此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班底,而他的这一段经历却往往为人们所忽视,这并不奇怪,因为和当时为数众多的政治帮派相比,无论人力还是物力,这个组织实在一点也不起眼,但事实证明,正是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团体,在那场决战的最后一刻,发起了决定胜负的一击。



东宫是没有什么事情干的,徐阶就这样在王守仁理论培训班呆了四年,等来了一个新的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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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二十二年(1543),徐阶被任命为国子监祭酒,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国家行政学院校长,这里的学生不用参加公务员考试就能当官,虽说名额有限,但只要能混出来,职业前景还算不错,见到徐校长自然也得毕恭毕敬行礼,这就是徐阶的第二个人脉资源。



加快速度吧,徐阶,你的战前准备时间已不多了。



两年校长任期之后,徐阶得到了一份至关重要的工作――吏部左侍郎,即人事部副部长。



徐阶实在应该感到幸运,如果没有这份工作,他将极有可能失去站上决斗舞台的资格,被人干净利落地干掉,或是沦为一个不起眼的配角了此一生。



科学研究证明,上至三皇五帝、下到二十一世纪,远达非洲丛林食人部落,近抵家门口的老大妈居委会,无论哪个国家,哪个时代,人事部门都是最牛的,说提你就提你,让你滚你就得滚。



因此,明代的吏部向来都是最难缠的衙门,所谓话难听、脸难看是也,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就敢训地方布政使,你还不敢还嘴,老老实实地给人家当孙子,要不爷爷不高兴,给你小子档案写上两笔,管保你消停二十年。



徐阶却是唯一的例外,自打他进入吏部后,就没有训过一个人,每逢有地方官晋见,只要他有时间,都亲自接待,还要谈上个十几分钟,搞得很多人诚惶诚恐,激动不已。回去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逢人就讲,兄弟我在吏部的时候,徐侍郎如何如何,太够哥们意思了。



不过据本人估算,按照徐阶的工作强度,估计能把那些人的名字记住就很不错了,鬼才记得说过些啥,但无论如何,徐阶借此获得了广泛的群众基础,成为了官场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继续努力,那场惊天巨变很快就要来临了,还有一年。



此时的严嵩也正在紧密地筹划着,情况已到了极为危险的地步,夏言占据高位,自己的伪装已经暴露,图穷匕见,必须采取措施除掉他。



但严嵩没有信心,因为夏言比他的前任张璁强得多,他有才干,有城府,而且从不畏惧,善于斗争,实在是太强大了。



然而此时,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告诉严嵩,其实,夏言很容易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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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叫严世蕃,是严嵩的儿子。此人长得很有特点――肥头大耳,还瞎了一只眼睛,算是个半盲。就这副长相,走在街上都影响市容,但事实证明,他确实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夏言才高善断,貌似刚硬,却处事犹豫,优柔寡断,虽身居高位,其实并不可怕,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严世蕃自信地看着他的父亲,接着说道:



“所谓举世奇才,放眼当今天下,三人而已!”



“第一个,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博”



杨博,蒲州人,嘉靖八年(1529)进士,考试成绩一般,高考后分配到偏僻地方上当县长,和同学们比起来,混得那叫一个灰头土脸,但这位仁兄可谓金鱼岂是池中物,一到下雨就翻身,很有几把刷子,虽是文官,却也精通军事,后来不知怎么地,被当时的内阁大学士翟銮看中了,调到京城,先在兵部武选司当处长,然后去了职方司(俗称最穷最忙)当司长。



因为他升得太快,很多人都不服,但事实证明,高级领导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杨博确实是一个天才,他有着一项极为特别的本领――过目不忘,据说大到国家政事,小到各地地形地貌,只要他见过一次,都能熟记于心。此外他还能说好几地方言,这要换到今天估计也是个月薪过万的金领。



因此,他除了干好日常工作外,还经常给领导当秘书,出去视察。而他最为光辉的经历就发生在当秘书的日子里。



有一次,翟学士奉命去巡边,就是所谓的视察国境,慰问官兵,这是个苦差事,当年又没有直升飞机,这边防哨所又是建在穷乡僻壤,高原地带,大学士也得爬山沟,见到人喝杯茶才好走人交差。



唯恐一去不复返的翟学士决定带上杨博,事实证明,这一举措是十分英明的。大明天下着实不太光明,一路上风吹冒淋就不说了,到了肃州,竟然碰上了劫道的。



这也算见了鬼,朝廷的第二号人物(翟銮内阁排名第二)竟然被强盗打劫,但在那年头,管你是啥干部,人家强盗也是干本职工作,一句话,交钱!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824]

更为奇怪的是,见到这群劫匪,翟学士的随身侍卫竟然没有一个站出来,而翟学士本人也是目瞪口呆,因为这是一帮有政治背景的劫匪――蛮番。

所谓蛮番,是指当地少数民族或是不开化人群,这帮人靠山吃山,听说大官到了,不但不怕摊派(穷地方也没啥好摊的),反而奔走相告,秉承大官大抢,小官小抢的精神,热情动员大家去劫道,反正天高皇帝远,不抢白不抢。



当然了,他们劫道也是先礼后兵的,先派人去接触,所谓“邀赏”,给钱最好,要是邀不到,咱们就回家去操家伙。



思前想后,翟学士决定用武力解决问题,可是身边侍卫却不执行他的命令,原因很简单:对方人多,真的很多(数百遮道)。



这是打头阵的,人家还特地放了话,七大姑八大姨的还没到呢,吃完饭就来。



麻烦了,这偏僻地方,地方衙门也没多少人,要调兵来救,只怕等人到了,翟学士的脑袋已经被人拿去当夜壶了。



关键时刻,面子不重要了,既然打不得,翟学士便打算开溜,然而这时杨博站了出来:



“有我在,必保大人无恙!”



翟銮十分好奇地看着杨博,停住了脚步。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敢忽悠,什么奇迹都是可能发生的。正所谓:只有想不到,没有忽不了。



杨博召集了所有的侍卫,让他们整理好着装,拿好礼仪装备,然后威风凛凛地走出了营房,还没等蛮番反应过来,杨博就对着他们大喝一声:



“列队迎接!”



这一嗓子把劫匪吼糊涂了,被劫的还敢这么嚣张?



嚣张的还在后面,杨博接着喊道:



“翟大人是内阁大学士,亲率大军先行至此,你们出来迎接,竟然只来了这个几个人,其余的人哪去了?!若还敢如此轻慢,就把你们都抓起来!”



您一被劫的还嫌咱们人手少?这下子搞得强盗们也无所适从了,正在踌躇不定的时候,杨博又发话了:



“看在你们出来迎接的份上,还是给你们一些赏赐,下次注意!”



这就是传说中的又打又拉,杨博兄可谓是聪明绝顶,要知道人家强盗也讲究吉利,从来不走空趟,给点钱也是个意思。



翟学士终于安全地回到了京城,而杨博也因此名声大噪,成为了朝中头等重臣。



“第二个人,是锦衣卫指挥使、都督同知陆炳。”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825]

明代最强锦衣卫



嘉靖十八年(1539) 二月丁卯



夜四鼓 嘉靖行宫



外出巡游的嘉靖在他的行宫中安睡,与此同时,几缕黑烟却开始在阴暗的角落里升腾。



瞬息之间,火起,由于风大天黑,火势蔓延很快,又不易控制,侍卫们仓促之间不熟悉方向(此为行宫),找不到皇帝,眼看火势越来越大,很多侍卫已然放弃了希望,准备上街买白布筹划追悼会了。



正在此时,只见说时迟,那时快(评书用语,借着用用),一位兄弟突然淋湿上衣,光着膀子就往火海里冲,众人正瞠目结舌,没过多久,这位救火队员又背着一个人冲了出来。



大家正感叹这哥们真傻,为一年几十两银子还真敢玩命,等到看清他背上的人时,大家又一致感叹,这条命玩得真值,值大了。



嘉靖皇帝就这样被人背出了火海,可谓九死一生。



等到侍卫安置好了皇帝,这位救人者洗了把脸,露出真面目的时候,大家却又彻底丧失了感叹的勇气,即刻一哄而散,有多远跑多远。



因为这是个职业特殊,不好招惹的人,他就是陆炳,时任锦衣卫南镇抚司最高长官。



纵观整个明代,特务组织层出不穷,但贯彻始终的只有两个,锦衣卫和东厂。



锦衣卫的历史最为久远,但东厂却后来居上,因为掌管东厂的是太监,虽然由于不幸挨了一刀,体力往往不如常人(练过葵花宝典的除外),却容易成为皇帝的亲信,而锦衣卫长官指挥使身体没有明显缺陷,自然要稍逊一筹。



久而久之,锦衣卫的地位越来越低,个别不争气的长官竟然会主动给东厂太监下跪,自永乐之后,在大多数时间里,东厂一直占据着压倒性优势,而锦衣卫只能无奈地扮演着配角。



只有一个例外。



似乎是上天的刻意安排,在这风云激荡的时代,陆炳出现了,在这个可怕的人手中,锦衣卫将成为最为恐怖的斗争武器。



但更为有趣的是,这位威震天下十余年,让人闻名丧胆的锦衣卫陆炳,其实算不上是个坏人。



陆炳,出生在一个不平凡的家庭,家里世代为官,请注意“世代”两个字,厉害就厉害在这里,这个“世代”到底有多久?



一般来说,怎么也得有个一百年吧?



一百年?那是起步价,六百年起!还不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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