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学习]明朝的那些事儿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797]

最难的文章



这一年的七月,最麻烦的事情来了。



此时距离大礼仪事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该认的认了,该给的也给了,应该说嘉靖先生也该满意了。



可这位仁兄却是个得寸进尺的主,他突发奇想,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而这个要求,是绝对不会得到大臣支持的。



嘉靖不但要追认他爹为皇帝,还打算把他爹搬进太庙,成为以后历代皇帝朝拜的对象,最后,他还打算给自己的父亲一个封号――明睿宗。



此要求在历史上有一个特定的称谓――称宗袱庙。



这是一个极其无理的要求,没有做过皇帝的人,怎么能够进太庙,称睿宗呢?先前给自己争个爹,多少还算是人之常情,现在干这种出格的事,就是贪得无厌了。



所有的朝廷大臣都听说了这件事,却并不出声,因为他们要等待一个人的反应。



这个人就是专门负责礼仪的礼部尚书。



很不幸,当时的部长就是严嵩,这下无论如何也躲不了了。如果赞成会被众人唾骂,如果反对会被皇帝处罚。



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严嵩开动脑筋,费尽心思写了一封奏疏给皇帝。



这是一封质量很高的奏疏,全篇计洋洋千余字,好像什么都说了,仔细一看,什么都没说。



严嵩又耍了一次两面派,如果换了别人,这篇文章或许能蒙混过关,但这次他遇到了嘉靖先生。



刚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见了严嵩,并用几个词概括了对他的印象――

骑墙、滑头、两头讨好。



满头冷汗的严嵩狼狈地逃离了那个可怕的人,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人面前,天下人无非两种而已――支持他的,或反对他的。



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于是两个选项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原则,还是利益?



严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798]

他不想再折腾下去了,他已经五十八岁,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利益就是他所追求的全部。



原则?多少钱一斤?



在做出决定的那个晚上,他挥笔写下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以纪念嘉靖先生的英明决策,三十年的文学功底最终化成了溜须拍马的遣词造句。



嘉靖终于满意了,他已经确定,这个叫严嵩的人将会对他言听计从,并服从他的一切命令。



很快,严嵩的这一举动在朝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指责声、骂声铺天盖地而来,余音绕梁,三十日也没绝。



但严嵩却并不在乎,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只要能够飞黄腾达、位及人臣,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弃人世间的所有道德!



“大彻大悟”的严嵩树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观,但很快他就发现,要想达成自己的企图,就必须清除一个障碍――夏言。



相对而言,夏言是个不太听话的下属,他会经常反驳上级意见,甚至退回皇帝的圣旨,让皇帝难堪,因为他还是一个有良知、有原则的人。



不要脸的严嵩准备除掉要脸的夏言,这似乎并不困难,但在实际操作中,严嵩才发现这几乎又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因为夏言还有一个他不具备的杀手锏。



如果要评选明代最难写的文章,答案绝不是八股,而是青词。



必须说明的是,青词不是谁都能写,也不是谁都能用的,这玩意的版权完全归嘉靖所有,他人不得侵犯,该文体特点是全用赋体、词句华丽,写作难度极高。因为写作时要使用专门的青藤纸,所以叫青词。



青词是修道祭天时用的,具体方法是写好后烧掉,主要内容除了陈述个人愿望外,还兼议论叙事,其笔法十分玄乎,经常搞得人莫名其妙,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是写给神仙看的,写完就烧,也不留档,而嘉靖先生似乎对神仙的理解能力也很有信心。



顺便说一句,这一招并非嘉靖的专利,时至今日,烧纸请愿仍然大行其道,只是内容换成了简体字而已。不过这应该难不倒老天爷,要知道神仙都是很牛的,懂个七八国外语也很正常,相信还是能够看明白的。



在当时的朝廷中,会写这种文章的人很多,但能让嘉靖满意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夏言,另一个不是严嵩。



夏言实在是个天才,他不但口才好,文笔好,写这种命题作文也很在行,这样的一个人,嘉靖是离不开的。而另一位会写青词的顾鼎臣(严嵩同年科举,状元)虽然写得也很好,却是一个不懂政治的人,虽然入阁,却完全无法和夏言对抗。



于是转来转去,严嵩依然没有机会。



但天无绝人之路,经过苦苦思索,严嵩终于找到了另一条制胜之道.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799]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办法,严嵩不蠢,但要对付夏言,他却只能用那个最笨的方法――拼命干活。



写得不好不要紧,多写就行,从此严嵩起早贪黑,六十高龄每日仍笔耕不辍,就算文章质量不过关被退稿,也从不气馁,以极其热忱的服务态度打动了嘉靖先生。



干不干得好是能力问题,干不干那就是态度问题了,相对而言,夏言就是一个态度极不端正的人,而让嘉靖下定决心整治夏言的,是这样两件事情。



有一次,嘉靖起得晚了点,推迟了上朝,回头一清点人数,发现夏言不在,他便问下边的大臣:夏首辅去哪了?



出乎意料的是,下面竟无人回答。



后来还是一个太监私下里告诉他,夏言之前来过,听说还没上朝,连招呼都没打,就回家睡觉去了。



嘉靖发毛了,我迟到你就早退,还反了你了!



而让他们彻底决裂的,是著名的“香叶冠”事件。



嘉靖信奉道教,而夏言偏偏是个无神论者,每次嘉靖和他讨论道教问题,夏言都听得打瞌睡。久而久之,嘉靖也觉得没意思了,不想再和他谈。



可问题在于,这个人虽然不信道,却会写青词,在嘉靖看来,如果稿子质量不高,是会得罪神仙的,而神仙大人一生气,自己长生不老的报告就批不下来。



这实在是个性命攸关的事情,所以每次嘉靖总是耐着性子向夏言催稿,可是夏言总是爱理不理,要么不写,要么应付差事,搞得嘉靖十分不快。



拖皇帝的稿也算够胆了,可这并不足以证明夏言的勇气,他还干过更为胆大包天的事。



嘉靖为了显示自己的虔诚,每次上班时都不戴皇帝金冠,而是改戴道士的香叶冠,此外,他还特意亲手制作了五顶香叶冠,分别赐给自己最亲近的大臣。



夏言得到了其中一顶,却从来不戴。



嘉靖开始还不在意,可他左等右等,始终没看到夏言换帽子,才忍不住发问:



“我上次给你的帽子呢?”



“尚在家中。”



“为何不戴?”



“我是朝廷大臣,怎么能戴那种东西?!”



嘉靖的脸发白了,他尴尬地盯着夏言。



可夏先生似乎并不肯就此干休:



“以臣所见,希望陛下今后也不要戴这种东西,君临天下者,应有天子之威仪,以正视听。”



伤自尊了,真的伤自尊了。
 
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800]

要知道,这玩意儿虽然不中看,却是嘉靖先生自己亲手做的,是他的劳动成果和汗水结晶。夏言不但不要,还把他训了一顿,确实让人难以接受。



于是他发火了:



“这里不需要你,马上滚出宫去!”



夏言这样回答:



“要我出宫离开,你必须亲自下旨!(有旨方可行)”



然后他冷笑着大步离去,只留下了气得发抖的皇帝陛下。



闹到这个地步,不翻脸也不可能了,而在这君臣矛盾的关键时刻,严嵩出现了。



在五顶香叶冠中,还有一顶是给严嵩的,但他的表现却与夏言完全不同。由于严先生没有原则,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脸,他不但戴上了香叶冠,还特意罩了一层青纱,表示自己时刻不忘领导的恩惠。



嘉靖十分高兴,他特别表扬了严嵩。



严嵩是夏言的同乡,两人关系一向不错,夏言发达之后,出于老乡情谊,他对严嵩十分关照。



然而慢慢他才发现,严嵩是一个偏好投机、没有道德观念的人,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此人就会不择手段,任意胡来。



刚强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这种行为,虽然严嵩对他十分尊敬,早敬礼晚鞠躬,他却越来越瞧不起这个人。



一个卑躬屈膝的人,无论如何逢迎下作、厚颜无耻,最终即使得到信任,也绝对无法获得尊重。



夏言看透了严嵩,对他的那一套深恶痛绝,只希望这个人滚得越远越好。



然而严嵩似乎并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级,无论如何,现在还不能翻脸,为了缓和两人的关系,他决定请夏言吃饭。



夏言接到了请柬,他想了一下,答应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菜也上了,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因为夏言还没有到。



眼看要吃隔夜饭了,严嵩说,我亲自去请。



他来到了夏言的府邸,门卫告诉他,夏言不在。



这摆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给面子,严嵩的随从开始大声嚷嚷,发泄不满,然而严嵩十分平静,他挥了挥手,回到了自己的家。



面对着发冷的酒席,和满堂宾朋嘲弄的眼神,严嵩拿起了酒宴的请柬。



他跪了下来,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将请柬的原文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最后大呼一声:



“未能尽宾主之意,在下有愧于心!”



表演结束了,他站了起来,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径自走到酒席前,开始吃饭。



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将来一定要你加倍偿还!
 
作者去5。1黄金周了么?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801]

黑状


在夏言看来,严嵩是一个没有原则的小丑,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



事实确实如此,那次晚宴之后,严嵩依然故我,一味的溜须拍马、左右逢迎,而夏言也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他。



但夏言的看法只对了一半,因为小人从来都不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可以干很多事情,比如――告状。



嘉靖二十一年(1542)六月的一天,夏言退朝之后,严嵩觐见了嘉靖。



在皇帝面前,他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面孔,以六十三岁之高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净利落地完成了整理着装――下跪――磕头等一系列规定项目,动作舒缓、紧凑,造诣甚高。



然后他泪流满面,大声哀号道:



“老臣受尽夏言欺辱,望陛下做主!”



虽然看似痛哭流涕,不能自己,但难能可贵的是,严嵩的思维仍然十分清楚,且具有严密的逻辑性,他逐条逐点痛诉老油条夏言种种令人发指的行为,声泪俱下。



可是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上面的皇帝陛下却并未同仇敌忾,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的表演,并不动怒。



嘉靖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对于大臣之间的矛盾,他一直都是当笑话看的,想要把他当枪使,那是不容易的。



但严嵩并不慌乱,关于这个问题,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虽然坐在上面的这个人十分聪明,极难对付,但他也有自己的弱点,只要说出那件事,他一定会乖乖就范!



“夏言藐视陛下,鄙弃御赐之物,罪大恶极!”



这是严嵩黑状的结尾部分,虽然短小,却极其精悍。因为所谓的御赐之物,就是那顶香叶冠。



于是嘉靖愤怒了,欺负严嵩无所谓,不听自己话才是严重的政治问题。他立即写下了斥责夏言的敕书。



当然了,痛斥的根据不是拒戴香叶冠,而是“军国重事,取裁私家,王言要密,视同戏玩!”



整的就是你,其实不需要什么理由。



嘉靖被自己的木偶操纵了,这是自他执政以来的第一次,但遗憾的是这并非最后一次,大臣们已经熟悉了他的出牌套路,不久之后,几位比他更聪明的重量级人物即将上场,事情的发展就此彻底失去控制。



受到皇帝斥责的夏言害怕了,他连忙上书请罪,但无济于事,半个月后,他被削职为民,严嵩进入内阁。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802]

客观地讲,严嵩是没有什么政治才能的,和夏言相比,他缺乏处理政事的能力,却并非一无是处,他有两项远远高于常人的技能――拍马屁、整人。



自嘉靖二十一年(1542)八月入阁起,他天天泡在大臣值班室(西苑),据说曾创下一星期不洗澡不回家的纪录,但奇怪的是,属下们似乎从没看见他干过除旧布新、改革弊政的好事,那您老人家一天到晚呆在那里干嘛呢?



答案很简单,下级看不到不要紧,领导看到就行(嘉靖住西苑),磨洋工也好,喝茶打牌也罢,只要天天在办公室坐着,让皇帝看见混个脸熟,不愁没前途。



这一招十分奏效,皇帝被严嵩同志把茶水喝干、板凳坐穿的毅力感动,特意附送印章一枚,上书“忠勤敏达”四字,并授予太子太傅(从一品)以示表彰。



除了尊重领导外,严嵩同志在打压同事,开展整人工作上也不遗余力,当时的内阁中共有四人,除了严嵩外,还有比他早来的老同志翟銮(首辅)、和他同期入阁的吏部尚书许赞、礼部尚书张壁。严嵩一个人说了不算。



但严嵩同志是有办法的,他先指使言官骂走了翟銮、然后干净利落地独揽大权,许赞和张壁入阁一年多,连票拟的笔都没摸过,一气之下索性不管了。



对于严嵩而言,这无异于如鱼得水,但他偏偏还要立个牌坊,曾几次向皇帝上书,表示内阁现在人少,希望多找几个人入阁,臣绝对不能独断独行。



嘉靖十分感动,他立刻下诏表扬了严嵩,任命他为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少傅,并且明确表示:你一个人就行了,信得过你!



情况大抵如此。



应该说,夏言把弄权术,掌握朝权,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治理国家,整顿朝政,而严嵩的目的就单纯得多了,他玩这么多花样,只是为了自己的爱好――贪污受贿。



严嵩从来不相信什么他好、我也好,别人过得如何他无所谓,只要自己舒坦就行,怀着这一崇高理想,他在贪污战线上干出了卓越的成绩。



当时的纪检官员们(都察院御史)每年有一个固定任务――评选年度贪污人物排行榜,凡上榜者都有具体数据支持,且公之于众。



而严嵩同志自从进入内阁以来,每年必上榜,上榜必头名,更为难得的是,连南京的都察院也把他评为贪污第一人,每年上报朝廷。



虽获此殊荣,但严嵩却并不慌张,因为他十分清楚,嘉靖从不在意他贪了没有或是贪了多少,只关心他是否听话。



事实确实如此,虽然弹劾奏章接连不断,严嵩始终稳如泰山。



可是情况逐渐出现了变化。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803]

严嵩终于犯了他的前任曾经犯过的错误――专断。



当所有的权力集中在他一人手中时,无比的威势和尊崇便扑面而来,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无法适应了,每当他看见西苑那间烟雾缭绕的房间,想起那个不理国政,一心修道的皇帝,一种感觉就会油然而生:



掌握这个帝国的人,只有我。



当这种感觉反映到行为上时,他开始变得专横,不可一世,遇事也不再向领导汇报,而在大臣们的眼中,这个老人已经取代了那个道士,成为了国家的真正领导者。



但是他过于低估了那个道士的实力,在满耳的诵经声里,炼丹炉的重重烟雾中,那双眼睛仍然牢牢地盯着严嵩的背影,无时无刻。



嘉靖二十四年(1535)十二月,嘉靖突然在西苑召见严嵩,当严首辅大摇大摆地来到殿中时,皇帝陛下却微笑着将另一个人引见给他,并且告诉严嵩,这个人将取代你的位置,成为首辅,希望你继续坚持干好工作,因为从此以后你的身份是内阁次辅,是他的助手,要注意搞好班子的团结。



嘉靖一如既往地笑了,笑得十分灿烂,但严嵩没有笑,而那位本该欢呼雀跃的幸运儿也没有笑,因为他就是夏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看来夏言还是比较幸运的,他只用了三年零五个月。



如果说之前的夏言只是蔑视严嵩,那他现在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敌人。



从此以后,内阁次辅严嵩再也看不到任何文件,因为首辅夏言拿走了他所有的权力,任何票拟、签批无权过问,短短一个月之间,他就变成了机关闲置人员。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展开。



不久之后,中央各部的官员们接到通知,为合理搭配人事结构,要根据平时表现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变动,一时间人心惶惶。



等到调整完毕,该撤的撤了,该升的升了,大家也就明白了――上面换人了。



夏言痛快了,解气了,他换掉了严嵩的爪牙,换上了自己的部下,肆无忌惮。



在清除敌人首脑之前,必须先扫除一切外围和帮手,这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智慧,所谓掺沙子、挖墙脚是也。



夏言相信他的做法是对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不过他在执行中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做得太绝了。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804]

他整治所有与严嵩有关系的人,一个也不放过,这种滥施淫威的做法使他逐渐陷入孤立,而更要命的是,他还得罪了一群绝对不能得罪的人――太监。



嘉靖把太监当奴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夏言也把太监当了奴才,那就真是搞错了码头,每次有太监来府上办事,别说递烟递酒,连口水都不给人喝,有时还要训几句话,让他们端正言行。从不把自己当外人。



要知道,虽说太监在嘉靖朝不吃香,但毕竟人家还是皇帝身边的人,久而久之,夏言在太监们中的名声越来越差。



相对而言,严嵩就聪明得多了,他十分清楚,领导不能得罪,领导身边的秘书更不能得罪,所以每次太监到家里,这位六十多岁的高干竟然会主动让座,而且走之前必给红包,见者有份。



在七嘴八舌的太监舆论导向下,骂夏言和夸严嵩的人不断增长,嘉靖心中的倾向逐渐偏移。而对于这一切,处于权力顶峰的夏言并不知道。



综合来看,夏言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却也有着致命的缺点――孤傲,



越接近权力的中心,朋友会越来越少,敌人则越来越多。



一般来说,要摆脱这一规则,唯一的方法是装孙子,很遗憾,夏言为人刚毅正直,实在装不了孙子,自从嘉靖十五年(1536)进入内阁之后,他的缺点越来越明显,脾气越来越大,犯的错误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直到三年后那个致命的失误。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这几年里,他还曾做过一件正确的小事。



说是小事,是因此这件事情实在很小,很难引人注意,但就是这件不起眼的小事,不但使他最终反败为胜,还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命运。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阁自立,准备发展自己的小团体,为将来接班做准备,而选定东宫人员的工作按例由内阁负责,具体说来是由夏言负责。



这是一份极有前途的工作,无论高矮胖瘦,只要能够搭上太子这班车,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有很多人争相向夏言说人情、行贿只求他笔下留情。



可是夏言兄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以上手段对他全然无效,他只选择那些确有才能的人。



而当他扫视候选名单的时候,却在一个名字前停留了很久。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805]

这是一个他九年前已经熟悉的名字,就在几个月前,他在江西的家人还专程写信给他,信中大骂此人,说这人在任时,明知是夏学士的亲戚,却从不帮忙办事,实在是不识抬举。



对于这个不给面子的官员,夏言也十分恼火,所以当不久前礼部缺员,有人向他推荐此人的时候,正在气头上的他当时就拒绝了。



要想公报私仇,这实在是天赐良机,但在这关键时刻,他犹豫了,经过长时间慎重的考虑,他做出了自己最终的决定。



因为他始终相信,秉持正直、不偏不倚是正确的。



夏言郑重地提起笔,在正选名录上写下了这个人的名字:



徐阶



徐阶



粗略计算下,徐阶应该算是一个死过三次的人。当然,没死成。



弘治十六年(1503)十月,徐阶诞生在浙江宣平,由于他的父亲是松江华亭人(今上海市),所以后代史书把他算作松江人。



徐阶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的父亲是当地县丞(八品),虽说官小,但毕竟是经济发达地区,混口饭吃也不是太难。总体而言,他家还算比较富裕,比照成分大致相当于小型地主。



虽然家境宽裕,不用上街卖报纸,滚煤球,也不用怕饿死冻死,但徐阶却曾比任何人都更靠近死神。



他的第一次死亡经历是在周岁那一年,家人抱着徐阶在枯井边乘凉,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倒没怎么着,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一琢磨感觉不对,手里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徐阶已经掉进井里了。



这可算是缺了大德,自由落体的徐阶虽然没有跌进水里,却也和井底硬地来了次亲密接触。



我一直认为,投井自尽算是个比较痛苦的死法,比投江差远了,就如同而今的房地产市场,想死都找不到个宽敞的地方,还是投江好,想往哪跳就往哪跳,不用考虑落地面积,末了还能欣赏无敌江景,想看哪里就看哪,谁也挡不住。



枯井虽然摔不死人,但应该能摔残,小徐阶掉下井后,全家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半天才把他捞出来(没有工程机械),等重见天日时,徐阶兄却既不哭也不闹――晕过去了。



他这一晕可大了去了,无论如何抢救,掐人中灌汤灌药就是不醒,连续几天都是如此,到了第三天,大夫告诉他们:快准备棺材。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806]

第四天,徐阶醒了。



徐阶,继续成长吧,下一次你会离死亡更近。



正德二年(1507),徐阶随父亲外出赶路,父亲在前面走,他在后面紧跟着,在经过一座高山的时候,徐阶一不小心,又出了点意外,当然,他并没有掉进枯井,相对而言,他这次掉的地点比较特别――悬崖。



等老爹听见响声回过头来时,徐阶已经跌落山崖。



这位父亲大人即刻放声大哭,枯井多少还有个盼头,悬崖底下就是阎王的地盘了,地府招人那叫一收一个准。



痛快哭完了,还得去下面收尸,父亲带了几个帮手绕到了悬崖下,可是左找右找却始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总不能飞了吧,父亲抬起头,看见了挂在树上的儿子。



从此以后,徐阶的经历就成了街知巷闻的奇谈,所有的人都认为如此大难竟然不死,此人必有后福。



这话似乎没错,从此徐阶的生命踏入了坦途,但人生的最大一次考验仍在前方等待着他,只有经受住这次比死亡更为痛苦的折磨,他才能成长为忍辱负重、独撑危局的中流砥柱。



这之后的日子是平淡无奇的,正德八年(1513),徐阶的父亲辞去了公职,回到了华亭县老家,在这里,徐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十分聪明,悟性很高,四年之后,他一举考中了秀才,进入县学成为生员。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七岁的徐阶前往南京参加乡试,结果落榜,只得打道回府,继续备考。



但这对他而言未必是件坏事,因为就在第二年,一个人来到了他的家乡,并彻底改变了徐阶的一生。



正德十五年(1520),一位新科进士成为了华亭的知县,他的名字叫聂豹。



应该说聂豹是一个称职的知县,而在公务之外,他还有一个爱好――聊天,每天下班之后,他都会跑到县学,和那班秀才一起探讨经史子集。



正是在那里,他遇到了徐阶。



当聂豹第一次和徐阶交谈时,这个年轻人高超的悟性和机智的言辞就让他大吃一惊,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可造之材。



于是,当谈话结束,众人纷纷散去的时候,聂豹私下找到了徐阶,问了他一个问题:是否愿意跟随自己学习。



徐阶不傻,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作了肯定的答复。



自此之后,徐阶拜聂豹为师,向他求学。



但徐阶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极为寻常的县官,却并非一个普通人,他即将展示给徐阶的,是一个神秘新奇的世界。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807]

不久之后,徐阶便惊奇地发现,聂豹教给他的,并不是平日谈论的经史文章、更不是考试用的八股,而是一门他闻所未闻的学问。



在徐阶看来,这是一种极其深邃神秘的学识,世间万物无所不包,而更为奇怪的是,连经世致用、为人处世的原理也与他之前学过的那些圣人之言截然不同。



但他并没有犹豫,在之后的两年里,他一直在刻苦认真地学习钻研着,日夜不辍。



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与众不同的老师正在教授给他一种特别的智慧,并将最终成为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财富。



嘉靖元年(1522),应天府即将举行乡试,这一年徐阶二十岁。



他对聂豹的钦佩和崇拜已经达到了顶点,在这两年之中,他曾无数次发问,无数次得到解答,他掌握了聂豹所传的精髓,了解了这套独特的体系,但两年来,仍然有一个让他十分好奇的疑问,没有得到答案。



于是在他离家赴考的那天,他向为自己送行的聂豹提出了这个最后的问题:



“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呢?”



聂豹神秘地笑了:



“那是另一个人教我的。”



“几年前,我在江西求学之时(聂豹是江西吉安人)遇到一人,听其所讲极为怪异,甚是不以为然,当时我年少气盛,与他反复争辩几日,终于心服口服。”



聂豹抬起头,走出了他的回忆,看着这个即将踏上人生征程的年轻人,说出了最终的答案:



“当日我虽未曾拜师,却蒙他倾囊以授,我所教给你的一切,都是当年他传授于我的,你今此去前途未卜,望你用心领悟此学,必有大用。”



“此学即所谓“致良知”之心学,传我此学者,名王守仁。”



致命的考验



徐阶牢牢地记住了王守仁这个名字,他拜别聂豹,就此翻开了自己传奇人生的第一页。



南京的乡试十分顺利,徐阶如行云流水般答完考题,提前交卷离开了考场,他很有信心,认定自己必可一举中第。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自信十足的时候,他的卷子却已经被丢在了落榜者的那一堆里。



他的运气实在不好,当时的应天府批卷考官看到他的卷子,却如同是地球人看到了外星人,顺手就往地上一扔:这写得是什么玩意儿!



就在徐阶先生即将成为复读生的时候,上天又一次朝他微笑了。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808]

此时,主考官恰好走了进来,看见了这一幕,他捡起了卷子,仔细看了很久,然后走到那位批卷官的面前,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当为解元”



所谓解元,就是第一名,目瞪口呆的批卷官半天才反应过来,却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落榜。



解元和落榜实在反差太大,双方争执不下,最后终于达成妥协,录取徐阶,不点解元。



当时的徐阶对这一切丝毫不知,完全被蒙在鼓里,不过无所谓,他已经获得了更进一步的资格,一年之后,他将见识真正的大场面,去面对这个帝国的统治者们。



嘉靖二年(1523),徐阶前往北京,参加了会试,看来京城的考官水平确实不错,他的文章没有再受到非难,虽然没有拿到会元,却也十分顺利地进入了殿试。



徐阶的心理素质还行,见了大老板也不怎么慌张,镇定自若地完成了自己的答题。殿试后,内阁大臣审读答卷,看到他的文章,都极为惊讶,赞叹不已,认为此科状元非他莫属。



就在此刻,另一个人走入审卷室,和乡试时如出一辙,他也找到了徐阶的试卷。



这个人叫林俊,时任刑部尚书,没事遛弯路过,就顺便进来看看,他拿起卷子认真地看了一会,评语脱口而出:



“好文章!当评第一名!”



这回麻烦了。



应该说这位尚书大人给了个不错的评价,可是问题在于,这话实在不该由他来说。



说来惭愧,这位仁兄虽说爱才,也是高级干部,却有一个缺点――人缘不好,当时的内阁大臣费宏等人和他有着很深的矛盾,平时就看他很不顺眼,现在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便就此作出了推论――此文作者与他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托林大人的这一声吆喝,本来众望所归的状元徐阶就变成了探花徐阶。



头等奖变成了三等奖,但也算凑合了,冤就冤点吧,不过领导的眼睛毕竟是雪亮的,就在徐阶金榜题名,去朝廷见考官、拜码头的时候,他的才能终于得到了肯定。



在那里,徐阶见到了朝中第一号人物――杨廷和。



当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出现在这位官场绝顶高手面前的时候,杨廷和立即作出了判断:



“此少年将来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809]

当然了,公报私仇的费宏也挨了领导的批评:



“你是怎么做事的,为何没把他评为第一呢?!”



佩服、佩服,杨廷和先生这么多年还真没白混。



发达了,发达了,探花徐阶的前景一片光明,比强光灯还亮,领导赏识他,作为高考全国第三名,翰林院向他敞开大门,一条大道展开在他的脚下,庶吉士――升官――入阁,荣华富贵正等待着他。



怀着极度的喜悦,徐阶衣锦还乡,他的父亲激动万分,自己一生也只混了个正八品县办公室主任(县丞),儿子竟然这么有出息,这辈子算是赚大发了。母亲顾氏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他们忙着兴奋流泪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却已悄然来到了门口。



这个人就是聂豹,不久之前他刚刚得知,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此地,去福建担任巡案御史,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刻,他找到了徐阶。



在过去的日子里,如同当年的那个人一样,他无私地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了这个叫徐阶的年轻人,但他十分清楚,这位学生虽然极为聪明,却仍未能领会那最为精要关键的一点。



当他进入大堂,看到那个因过度喜悦而忘乎所以的青年时,他立即意识到,揭示那个秘诀的时候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望你多加保重。”



徐阶脸上的笑颜变成了错愕,他张大了嘴,似乎想说点什么。



聂豹却笑着摇摇手:



“你日后之前程无可限量,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你,就为你上最后一课吧。”



“心学之要领你已尽知,但其中精要之处唯“知行合一”四字而已。若融会贯通,自可修身齐家,安邦定国。”



聂豹顿了一下,看着屏气倾听的徐阶,继续说道:



“你天资聪敏,将来必成大器,但官场险恶,仕途坎坷,望你好自珍重,若到艰难之时,牢记此四字真言,用心领悟,必可转危为安。”



“即使日后身处绝境,亦需坚守,万勿轻言放弃,切记!”



徐阶肃立一旁,庄重地向老师作揖行礼,沉声答道:



“学生明白了。”



然而聂豹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你并不明白”,聂豹神秘地笑了,“至少现在没有。”



嘉靖三年(1524),怀着满心的喜悦和一丝疑惑,徐阶拜别聂豹,前往京城赴任。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810]

作为帝国的优秀人才,他进入翰林院,成为了一名七品编修,这里虽然没有外放地方官的威风和油水,却是万众瞩目的中心,因为一旦进入这里,半只脚就已经踏入了内阁。



此时的徐阶少年得志,前途看涨,还刚刚办完了婚事,娶了个漂亮老婆,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好事都让他一人赶上了,可是到达人生顶点的徐阶万万没有想到,他刚摸到幸福大门的把手,就即将滑入痛苦的深渊。



嘉靖三年(1524)八月,刚进翰林院的徐阶板凳还没坐热,就接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父亲去世了。



徐阶是个孝顺的儿子,他极为悲痛,报了父丧,二话不说就打起背包回了家,在家守孝一呆就是三年。



刚到单位上班,领导没混熟,同事关系也没搞好,就回家晾了三年,也真算是流年不利,但徐阶并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热身运动,一场致命的劫难即将向他袭来。



嘉靖六年(1527),徐阶回到了北京,官复原职,开始在翰林院当文员,整日抄抄写写,研究中央文件。



平淡的日子过了三年,大麻烦终于来了,从他看到张璁的那封奏折开始。



之后的事情我们已经说过了,张璁要整孔老二,徐阶反对,于是张璁要整徐阶,最后徐阶滚蛋。



好像很简单,事实上不简单。



当徐阶鼓起勇气驳倒张璁的时候,他并不怎么在意,大不了就是罢官嘛,你能把老子怎么样?还能杀了我?



没错,就是杀了你。



由于徐阶骂得太痛快了,都察院的几个御史也凑了热闹,跟着骂了一把,又惹火了张璁,这下徐阶惨了,张先生缺少海一样的心胸,充其量也就阴沟那么宽,他当即表示要把带头的徐阶干掉。



天真的徐阶万没想到,发表个人意见、顶撞领导竟然要掉脑袋,不过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死也不当孬种!



他毫不畏惧,直接放话出来:要杀就杀,老子不怕!



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徐阶没有想到,还有更为悲惨的命运在前方等待着他,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死亡从来就不是最狠毒的惩罚。
 
后退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