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张天师的兴起和没落(转贴)

公元1402年,历史上著名的“靖难之役”结束,朱元璋的第四子燕王朱棣登上皇位,改元永乐,成为明朝第三代君主,也就是明成祖。
   朱棣是个相当复杂的人物,和他的老爸朱元璋极为相似。他们父子俩同样都高瞻远瞩,同样精明能干,也同样残忍好杀!和朱元璋有点不同的是,朱棣先生有个很奇特的爱好,他迷上了一种小孩子们都喜欢的游戏:找人!
  
   找谁呢?他的侄儿,被他拥兵赶下台的建文帝朱允文。当朱棣的大军攻进南京金川门的时候,建文帝在宫中举火。皇后、太子都自焚而死,建文帝本人却不知去向。中国历史上烧皇帝房子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但最奇怪的就要数这一次了。这一烧,就烧出了一个千古悬案。
   从那时候起,好奇的人们就迫切地想知道,建文帝真正的下场是什么?是简单地成为了躺的灰烬深处的一具无名尸体,还是像大多数人坚信的那样,在最后的几分钟时间里,以专业理发师的技术,刷刷刷给自己剃了个大光头。然后,背着个小小的包裹,飞奔出宫而去?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 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穷途,漠漠平林,滚滚长江……”,当时大多数人都坚信:建文帝是跑了,根本就没有死。人们之所以要这样说,原因很简单,因为如果主角死了,整出戏就不精彩了。后来的闯王李自成也是一样,明明是在九宫山中了毒箭,偏偏就有人一口咬定他没有死,而是出家当了和尚,法号“奉天玉和尚”。
   朱棣是个聪明人,开始还不太相信。有人说建文帝跑到了襄阳,朱棣一笑置之;有人说他跑到了四川,朱棣还是不动如山;接着,有人说在广东发现了一个人很像建文帝,朱棣就有些坐不住了;最后,湖南湘潭县也传来了惊人的消息:原来建文帝躲在这里!还改了个名字叫做“何必华”……
   永乐皇帝惶恐不安地坐在金銮殿里,眼前仿佛有无数建文帝的身影飞来飞去。他终于意识到:如果再不想办法找到这个该死的朱允文,恐怕有一天皇宫的厕所中,都会钻一个建文帝出来!
  
   所以,他立刻展开了历史上耗时最长,耗资最多的寻人行动。最离谱的一次,据说是派了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去找。那次一共带了二百四十多海船、二万七千四百名船员,前后花了二十八年的时间,从东南亚之端一直找到了非洲之角。但很遗憾,还是没有找着。
   这么一来,建文帝朱允文便成了历史上最成功的躲藏者。有人说他一口气跑到美洲,有人说他其实就躲在京城的一间破庙里窃笑,还有人说他在逃跑过程中幸运地遇到了一架飞碟,结果逃到火星上去了……
  
   所以,永乐年间,当明成祖下令龙虎山天师张宇初先生到湖北去找寻道教异人张三丰的时候,当时的人们一致认为:借口!真正找的人其实是建文帝朱允文。这一点连沈德符先生都深信不疑,他在《万历野获编》中写到,“以文皇帝……托访张三丰为名,实疑其(建文帝)匿他方起事。”
  
   张宇初先生管不了这么多,他只是觉得心中郁闷异常。这张三丰是什么人?不就是全真道一个破落道士吗?居然叫俺堂堂正宗龙虎山天师出马去找!老实说,算卦扶乩,是张家祖传的绝活儿。要想寻人找物,那是属于专业领域,何其易哉?——问题是,找到了怎么办?是不是要封张三丰这厮为“天师”,叫俺把龙虎山给让出来?
   结果是意料之中的,张宇初先生找了许久,最后向皇帝报告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张三丰先生世外高人,怎么找都找不着。
   连张天师都找不到,世上还有谁能找得到?于是,明成祖朱棣的第二次找人行动,最终还是以失败收场。
  
   同样是姓张,同样是著名的道士,有人就要问了:张三丰和龙虎山张家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大多数学者都会说,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没有关系!不过,有一个詹姓台湾学者经过考证认为,两者很有关系。张三丰的先世,乃是江西龙虎山人,某一代张天师的后裔。在南宋末年,才举家迁徙至辽阳懿州。所以,后人多半认为张三丰是辽阳人。至于他后来为什么“叛变革命”,改换门庭投身全真道呢?其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张三丰在历史上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除了很会捉迷藏之外,他还有很多其它的本事。
   首先他的名字就令人觉得很另类,看过《神雕侠侣》的朋友都知道,他叫张君宝,“三丰”是其别号。实际上,除此之外,他的名号还有:“全弌、玄玄、三仹、三峰、三丰遯老、通、玄一、君实、居宝、昆阳、保和容忍三丰子、喇闼、邋遢张仙人”等等。数量多得几乎可以称得上古今无双了!李连杰在电影中,说他是“疯”了三次,故名“三丰(疯)”。从他给自己取了这么些名字来看,估计这位老兄“疯”的次数恐怕不止三次。
  
   另外他的样子也很奇怪,古书上说,他长得“身材魁伟,龟形鹤背,大耳圆目,须髯如戟。” 的确,身材、耳朵、胡须是难看了点,但都可以理解。只是,这“龟形鹤背”是个什么模样呢?着实有些令人费解。
   也许只能这么解释了:张三丰后来长期居住在武当山,武当山是真武大帝的根据地,这真武大帝的图腾物,便是一只灵龟。另外,张三丰一生的功业之中,最厉害的是创造出了太极拳。据说,他的灵感来自于蛇鹤相争,这里便出现了一只鹤。“龟形鹤背”,就是两者创造性的统一。
  
   一般认为,张三丰是元末明初的人。但据记载,早在宋徽宗时,就有个道士叫张三丰,又名三峰,而且也住在武当山。“徽宗召之,道梗不前。夜梦神授拳法,厥明,以单手杀贼百余,遂以绝技名于世。” 明清之际,学者黄宗羲在《王征南墓志铭》中说道,“有所谓内家者,以静制动,犯者应手即仆,故别少林为内家,盖起于张三丰……三丰之术,百余年后,传于陕西,而王宗为最著。”
   这位王宗先生可以确定是宋朝时候人。由此可见,武林中厉害得不得了的“内家拳”,应该是源自宋朝。先是由一名好心的神仙教会了张三丰先生。紧接着,在第二天,张三丰先生便只用一只手,就一口气干掉了一百多号人!
  
   怎么回事呢?张三丰先生不是好好地活在元末明初么?跑到宋朝去干什么?难道他真的是传说中的不老真仙吗?——有这个可能。如果你把这个问题拿去问一个道士,他会认真地告诉你说,不就是多活了三百多年么?在道家看来,这简直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儿了!
   但更大的可能,是在三百年之后,武当山真的来了一个叫张君宝的高人。这位高人恰巧也是道士,更巧的是,他还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内家拳高手。这样一来就好办了,因为这位明朝的张君宝先生,同时还拥有一个好习惯和一个坏习惯。
  
   好习惯是他非常仰慕先贤,尤其是三百年前,和自己同宗的那位北宋的打架高手张三丰先生;坏习惯是前面提到过的,他根本不把父母给的名字放在眼里,自己一时兴起就随便另取一个。
   这两种好习惯和坏习惯结合在一起,就使得我们的历史书中,同时出现了两个极其相似的张三丰先生,好像一对双胞胎一样,只不过出生时间相隔了三百年!
 
二更里,上蒲团
  思念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常发现
  採取先天补后天,三关运转至泥丸
  华池神水频吞咽,水火相交暖下田
  偃月炉中至宝现,三回九转把丹炼
   ——张三丰.《五更道情》

张三丰是个武当内家拳高手,这是确定无疑的。他在清修方面的主张有两点,一是摈弃人欲的“修真炼性”。这是全真道的传统主张。全真道士们认为,人的一生之中,最美好的阶段是婴儿时期。那个时候既没有私念,也没有七情六欲,更没有乱七八糟的名利观念。张三丰声称,如果能通过后天的修炼,回返到婴儿阶段的纯真,那基本上就可以了道登仙了。
  
   具体怎么个修炼法呢?张三丰的第二个主张是练习“内丹功法”。上面引用的那首《五更道情》,就是一个简单的内丹修炼过程。大家如果有空,不妨先去查一查里面涉及的术语名词,然后在半夜三更起来练习一番。坚持不懈的话,说不定几十年后也会成为一个内家高手。张三丰先生乐观地告诉我们,炼成内丹后的境界将是这样的:
   至宝收在丹田里,养就灵根与天齐。
   阳神妙体同太虚,黍珠一粒包天地!
  
   据说后来江湖上神乎其神的气功,就是这么来的。那些炼内丹的人没有成功地登仙,却一不小心练成了武林高手。张三丰因此被奉为内家拳的祖师爷,早在清朝康熙年间,就有“拳勇之技,少林为外家,武当张三丰为内家”的说法。著名的武当派一开始的时候,被称为“三丰派”,又叫“邋遢派”。后一个名字很是不雅,这一点都怪张三丰先生太不讲卫生。当时的人都叫他“张邋遢”。一个人能因为不讲卫生而弄得天下有名,张先生是古今中外的第一人。
  
   不过,张三丰先生在明朝的名声这么响,并不是他发明了太极拳,更不是他不讲卫生,而是由于他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作派。在明成祖朱棣之前,洪武爷朱元璋也找过他,那时洪武爷眼看着快不行了。自己心里很着急,他信不过龙虎山张天师的本事,赶紧派人去找张三丰先生。很遗憾,最后还是没有找着。这件事充分说明了张三丰是个很聪明的人,如果他高高兴兴地被人找到,高高兴兴地被送到京城去给垂死的皇帝看病。最终的结局,不外乎是高高兴兴地成功“兵解飞升”罢了!
  
   张三丰先生另有一个旁人所不及的地方:他颇有先见之明的能力。
  
   早年,他带着几个弟子游历到了武当山。和所有的道士一样,张三丰先生喜欢满世界云游,什么龙虎山、青城山、鹤鸣山等等,他全都去过。但要么不满意,要么虽然很满意,例如龙虎山,可惜早就被人给占了。所以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栖身之所,最后终于到了武当山。此时的武当山,经过战乱之后,早已是断壁颓垣一片。众弟子们一个个看得直咧嘴。
   是的!如果不故意看那一地的碎砖头烂瓦片,这地方的风景还是不错的:山高林密,崖深壁峭。山腰水气氤氲,峰顶云气蒸腾。最为奇特的是山形怪异,如果你飞到半空中往下一看:整座山的样子,恰似一只摇头摆尾的巨大灵龟!
   一到武当山,张三丰先生便肯定地告诉他的弟子们:不要小看这座山,它以后必然会“大兴”。我们可以确信的是,张三丰先生当时并没有像孙悟空那样,一个唿哨飞上云头往下端详。所以,他到底是凭什么得到这个结论的,至今仍然是个谜。
  
   发布完这个著名的预言之后,张三丰带着弟子们简单地清理了一下山顶的环境。由于人手不够,他们只是拔了拔杂草,砍掉些丛生的荆棘。顺便用砍下来的树枝扎了几把扫把,大略地扫了几下,意思意思而已。
   再后来,他们为了在山顶过夜,还搭了几个临时的窝棚。住不了多久,一行人便实在熬不下去了。你想,住在一个山顶的瓦砾堆里,透风漏雨不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鬼地方除了柴火有富余外,其它几样什么都严重匮乏。张三丰刚开始时,大概是想筚路蓝缕,在武当山开创一番事业,现在看来,人力不一定在什么时候都是可以胜天的。
   好在道家讲究顺其自然,实在呆不下去就走吧!张三丰一行人一脚蹬翻窝棚,狼狈地下山而去。
  
   相当有趣的是,他们遗弃武当山没多长时间,武当山就真的就迎来了它的兴盛时期。
  
   如果大家看过《笑傲江湖》,应该还记得,令狐冲当尼姑掌门人那天,悄悄跑到山后,和一些正道大佬商量对付左冷禅、东方不败的阴谋诡计。来到山后,令狐冲看到恒山见性峰下,北魏道武帝遣数万士卒开凿的五百里山道时,开口叹曰:“怪乎有这许多人想做皇帝。他只消开一句口,数万兵卒便将阻路的山岭给他凿了开来。”当时在场的还有少林方证大师,武当的冲虚道长。两个人也是跟着摇头晃脑地叹个不停。
   老实说,少林和尚整天关在屋里念经,没有见过大世面,叹息两句,那是情有可原的。但如果武当派的道士也跟着叹来叹去,就显得有点虚伪了。
  
   作为武当山的掌门人,冲虚道长应该不会忘记,当年明成祖朱棣大修武当山的时候,“命工部侍郎郭璡、隆平侯张信等,督丁夫三十余万人,大营武当宫观,费以百万计。”花费的国库银两以百万数,丁夫足足三十多万,前后耗时七年。修建了太和宫、紫霄宫、南岩宫、五龙宫、玉虚宫、遇真宫、净乐宫、复真观、元和观和后来建的迎恩宫等八宫二观,还建有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十二亭和三十九座桥梁等庞大的道教建筑群。
   这个规模,估计连当年开凿五百里山道的北魏道武帝听了,都会吓得咬手指头吧?——你道武帝不就是派几万人在山脚修条小路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俺们大明朝有的是钱,硬生生地在山顶上修了一大堆宫殿起来!
 
明成祖朱棣大修武当道观的原因,和张三丰和相当大的关系。
  
   明成祖崇拜的是道教大神真武大帝,仰慕的是世外高人张三丰先生。他为了见张先生一面,曾经谦卑地写了一封信,信中说:“皇帝敬奉书真仙张三丰先生足下:朕久仰真仙,渴思亲承仪范,常遣使致香奉书,遍诣名山虔请……朕才质疏庸,德行菲薄,而至诚愿见之心,夙夜不忘。”
   面子是给足了。但不知道是当时邮政系统落后的原因呢,还是张大仙人架子太大?总之,等了好久,皇帝失望地发现,张三丰先生既没有回信,更没有回见。朱棣先生本来是个耐性极差的人,这一次却出奇地宽宏大量。他一点儿都没有责怪张三丰先生,反而对他更加崇敬。这也难怪,从陶弘景到陈抟,道教的世外高人很是不少。但任由皇帝左请右请,始终躲在山里不出来的,张三丰先生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位。
  
   朱棣先生于是琢磨,能不能做点什么,来表示对张先生的崇敬呢?他想起张三丰先生当年在武当山峰顶的预言:“此山,异日必大兴。”朱棣先生决定,用自己的手中的权力,让这个预言得以实现。因此,后来便出现了几十万军民大修武当道观的壮观场面。
  
   整件事情就这样形成了一个怪圈:张三丰先生能前知五百年,所以他预言,武当山“异日会必大兴”,的确如此,武当山不久大兴了;但,大兴的缘由,恰恰就是因为这句著名的预言。换句话来说,如果没有他的预言,武当山可能根本就不会“大兴”。这就像科幻小说中的故事一样,一个未来世界的人,乘坐时光机器回到过去,和一个女子相爱,生了个孩子。结果,那个孩子长大后,却成为了这位时光旅客的父亲。
   哪件事情是因?哪件事情是果?恐怕请张三丰先生自己来,也是说不清楚。“玄而又玄,众妙之门”,道教的奇特之处,也许就在于这种说不清楚的“玄妙”吧?
  
   此时,千里之外的龙虎山,另一个道士怀着复杂的心态看着武当山上发生的这一切。多么的不公平啊!当年太祖朱元璋时,龙虎山上清宫年久失修,张家到处化缘修整。——老实说,凭张家此时的财力,自个儿掏钱出来是绰绰有余的。但化缘这件事,有一举两得的作用:一来免得自己出钱,二来还可以趁机扩大影响。
   果然,最终让皇帝朱元璋知道了,他大加赞赏,然后掏出钱来。——多少呢?区区五千贯!
  
   朱元璋这厮穷棒子出身,向来作风小气。张家从他上次赏赐十二镒银子开始,就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了。好容易盼来了一位喜欢道教的明成祖,张家上下一片欢喜。赶紧上书说,龙虎山上清宫又年久失修了,希望皇帝老爷意思意思则个!
   据史书说,朱棣先生对整修上清宫一事极为关心,但给了多少钱呢?书上不好意思提具体数目,只说是“赐缗钱”。按,中国历来史家都有一个不老实的传统:为尊者讳。“尊者”如果做了一件令大家都不好意思的事情,要不曲笔回避,要不就略过不提。如果朱棣先生出手大方,一家伙便赐钱一千万缗,道士们肯定会大书而特书的。这里只说“赐缗钱”,可见数目有点不足与人道也。
  
   所以,著名道士张宇初先生奉旨出去找著名道士张三丰先生,心中肯定是一百个不乐意。从他和刘渊然的关系来看,这位天师并不是一个能够放得开的人。虽然我们不得不承认,他在道教的历史中,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高人。——从某个角度来说,还可以算是道教历史中,最后一位真正的高人。
   张宇初先生和张三丰先生虽然各属于不同的门派,为人处事的方式各不相同,如果有机会见面的话,说不定还会吵起来。但如果我们退后一步,便会发现这哥俩真可以凑成奇妙的一对:张宇初是道教在人间的代表,张三丰是道教在世外的楷模。一个明,一个暗;一个阳,一个阴。张宇初基本上可以算是道教最后一个高人,张三丰呢,基本上可以算是道教最后一个异人。
   ——道教的人才优势,恰好就在他们二人身后,戛然而止!
  
   难道道教的人才就此而绝了么?熟悉道教的人可能会凑出这么一些名字:陆西星、卓晚春、伍守阳、王常月、张清夜、娄敬垣、李西月、易心莹……从明朝到民国,好像每个朝代都有这么几个。怎么可以说从此就人才凋零了呢?
   《宋诗选注》中,钱钟书嘲讽江湖派的那群诗人时,引用了杜甫《白小》诗中的两句:“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钱钟书解释说,白小这东西,是山溪中的一种二寸长的小鱼。因为实在是太小了,所以得大伙儿凑在一起,才勉强算得上一条“命”。钱钟书认为,宋朝江湖派的诗人名声很大,但实际水平却不怎么样,所以只能算是“白小”。几个人加在一起,勉强才可以抵挡半个苏东坡或者黄山谷。
   上面提到的那些道教人才,比起陶弘景、陆修静、葛洪、张继先、王重阳等大鱼们,基本上只能是一群“白小”了。要说是人才,大概也只能是乡镇级别的,送到省城都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历经三朝而人才寥寥,这多少算是道教的悲哀吧?不过,更让人悲哀的事情还在后头。
  
   请大家注意一个事实:道教的“高人”和“异人”,自张宇初、张三丰之后,的确基本上宣告绝迹了。但,道教的“名人”,却还可以络绎不绝地排上半条街道。只是这些“名人”们的名声,几乎统统都不怎么光彩。大家都知道,人要出名的方式不外乎两种:流芳千古,遗臭万年。明清两朝,尤其是明朝的道教名人们,大多喜欢采用第二种方式。
   张天师领导下的正一派,便为这种另类的道教“名人录”贡献了不少名字。其中不少人将在下文中陆续提到。其中,除了外姓弟子外,张家的嫡系弟子也不甘人后。明宣宗宣德十年正月初九日,一位著名的天师宣告诞生了。这位天师在道教理论上的贡献乏善可陈,但他在有明一朝的名气,恐怕不见得会比张宇初先生来得小。
   这位天师便是第四十六代天师张元吉先生。据道教的史书记载,就在张元吉先生出世的那一天,张家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情:在上清宫大殿东边的柱子底部,居然长出了一株灵芝!
  
   张家上下惊喜若狂!灵芝者,仙家之灵物也!平时翻山越岭,花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不见得就可以挖到一株。众所周知,白素贞小姐为了救许仙先生,偷灵芝草的时候,差点把一条小命给送掉了。现在不用这么麻烦了,灵芝草居然出现在张家的大殿之中。不用说,这是个难得的佳兆,元吉这孩子来历不凡,说不定是张继先第二也未可知。今后兴家旺业,光宗耀祖,那肯定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如果张家人看过周星驰演的那部《济公》,恐怕就不会这么乐观了。在这部电影中,济公活佛出世后,他家的大厅之中——不只是东边那一根,四根柱子条条都长满了灵芝!而且还多得不像话,家里的用人们都提着篮子采个不停。济公活佛父母一开始的看法和张家一样:这孩子今后光宗耀祖是肯定的。可惜济公家的下场却让人们大跌眼镜:这济颠长大之后,到处闯祸。结果惹了一个恶人,家中的一切家什被砸个粉碎。父母亲又急又气,双双一命呜呼!
  
   所以说,事物之反常谓之妖。张家在不久的将来,便会慢慢地明白这个道理了
 
关于张元吉先生,道教自家的史书是这样记载的:“自幼明敏绝人,凡祖秘儒书一览辄了,喜为诗词,然所发皆非尘世语,读者莫不奇之。”朝廷对他相当的重视,成化年间,被封为“正一嗣教体玄崇默悟法通其问道弘化辅德佑圣妙应大真人”,掌天下道教事,赐蟒衣玉帶,以及“冠履剑器圭珮”之类小看不得的小玩意儿,“宠赍独盛,朝野荣之”。
   不过,细看张元吉先生的历史,我们可以发现两点蹊跷之处,一是他的寿命相当短,只活了37岁,和前代天师相比,只略高于张继先天师。二是他似乎非常喜欢旅行,“辞归出游,历登名岳,探仙人旧隐之迹,去六载方还”。
   我们周围的每一个朋友,如果有钱有时间,常常都喜欢出门旅行一趟。但一出门就是六年,未免时间太长了一点。显得张元吉先生多少有些不负责任,你倒是出门潇洒去了,“掌天下道教事”的工作留给谁去负责?
  
   如果仅仅从道教的历史来看,张元吉先生是个相当不错的人物:聪明,好学,喜爱文学创作;有个高尚的业余爱好——旅行,喜欢历史,常常接触大自然……而正因为这些优秀品质,他深得各级领导赏识,朋友邻居们都以他为荣。
  
   但在《明史.方伎列传》中,张元吉先生却是另一付嘴脸。首先,他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景泰五年,他入朝请求朝廷给他420张道童的度牒,朝廷允许了;本来自己已经是“真人”了,他嫌太小,向朝廷要求加封为“大真人”,朝廷又允许了;天顺七年,张元吉先生再次上书,请求朝廷给他350张道童的度牒。朝廷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只给了他150张;宪宗即位后,他又上书要求加封他的母亲,从“太元君”改为“太夫人”。朝廷这一次没有客气,一口便回绝了。
  这位天师的脸皮相当的厚,一次次地伸手要钱要物,可以说是把道士化缘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还罢了,但张元吉先生的恶劣品行还远远不止于此。正史记载,他“素凶顽,至僭用乘舆器服,擅易制书。夺良家子女,逼取人财物。家置狱,前后杀四十余人,有一家三人者。”
   ——这哪里还像个道教天师的样子?简直比南霸天还要凶狠!
  
   张元吉先生不愧是个聪明人,做事情很有创意,在家中居然建成了一个私人监狱。张道陵在天宫听说这件事,想必也会气得发疯的。明朝人余继登在《曲故纪闻》中记载,张元吉先生杀人的手段也比较有新意,“或囊沙压人致死,或投之深渊”。
   前一种杀人手段颇有文化传承,体现了张家深远的文化内涵。这种杀人法还有个正式学术名称,唤作“土布袋”。早在北宋时期,武松被刺配孟州牢城之时,就已经是赫赫有名了。那里的囚徒告诫武二郎,“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 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
   后一种杀人手段是西域强盗常用的,这充分体现了张元吉先生的见多识广。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就记载了新疆一户人,全家都从事着山贼这一很有前途的职业。他们喜欢跋涉百里之外作案。见财物就抢,见人就杀。财物背回家中,尸体顺手抛进山涧里。神不知鬼不觉。西部的荒山野岭大家是知道的,所以事情相当的隐秘。不过,事情最后偏偏就败在这“隐秘”二字上面。另一伙强盗被表面现象所蒙蔽,不知道他们是同行。结果当作一户良民,杀得只剩下一个小男孩。
  
   张元吉先生家在江西龙虎山,并不是什么关外蛮荒之地。为了夺人钱财子女,居然也敢采用这种方法杀人,胆大妄为得真可以说是骇人听闻了。纪晓岚写的那一家人,尚且兔子不吃窝边草,杀个人要跑百多里地。张元吉先生家里摆的神像多,好像根本没有这种禁忌,什么窝边草窝里草统统照吃不误!这一点同样可以从余继登的《曲故纪闻》中得到验证,余继登先生写道,“(张元吉)为族人所奏,械系至京。”
   由此可见,张元吉的恶行早已是天怒人怨,连自家人都放他不过。不过,等他被押解上京之后,张元吉先生才发现,原来天下不肯放过他的人,居然有如此之多!
  
   早在宋朝的时候,就有一个叫林積的南剑郡太守,曾经把某个张天师捉进监牢里。林太守找的借口很牵强,“其祖乃汉(黄巾)贼,不宜使子孙袭封。”这位林太守真是强盗逻辑!按他的思路去想,第一个应该被抓进牢房的是宋朝天子赵官家。不要说远了,光是太祖爷赵匡胤先生,就是个十足十的后周反贼。
   但当时的儒家人士都觉得林太守做得对,尤其是朱熹,他说,“而彼独能明其为贼,其所奏必有可观者。”——可见,在朱熹等人的眼中,道教中人,简直就是一群蟊贼!至于张天师,自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贼头了。
  
   翻开道教的历史,对这件事的记载却完全找不到。所以,我们直到现在,也搞不懂到底是哪位倒霉的天师,惹恼了儒家英雄林太守。但时间到了张元吉先生这儿,事情就闹大了。儒家人士终于找到了这个擒贼擒王的好机会,哪里还会轻易错过?
  
   刑部很重视这件大案,进行了规模宏大的百官会审,大家的一致意见是:死!
   光是死怎么可以?简直就是便宜了这个大贼头了。刑科都给事中毛宏是个很谨慎的人,他的担心是张天师死的不是地方,使广大民众错过了接受教育的好机会。于是奏曰,“元吉于十恶之内,干犯数条,万一死于狱中,全其首领,无以泄神人之愤,乞即押赴市诛之。”毛给事中给出的意见是,立刻押东菜市,砍头!
   不不不!刑部尚书陆瑜大摇其头,砍头?多么没有创意啊!难怪您老兄混了这么多年,只是个小小的给事中。依俺的意见啊,凌迟处死!而且要选个星期天,在京城最热闹的十字街头行刑。中国的老百姓爱看热闹是举世闻名的,鲁迅的《药》里面,简单的一次砍头,就可以让半个城的老百姓愿意牺牲睡懒觉的大好时光。现在的机会千古难得啊,十字街头看剐人!而且是活剐张天师。这样的热闹一传出去,不要说京城,恐怕半个中国的人都会揣着干粮来看的。
  
   朱熹的后辈弟子们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眼看多年来的夙愿,就要俺们这一辈儒士身上光荣地实现了。事情明摆着,如果道教的首领,第四十六代张天师张元吉先生,真的被押赴市曹,风风光光地接受千刀万剐,那么,道教的从张道陵先生以来积攒下来的形象和基业,将会如沙上之塔,瞬间轰然崩塌!
 
第一戒:身不得贪狠恣性,骄奢淫逸;
  第二戒:心不得有恶想恶念;
  第三戒:口不言妄言善恶;
  第四戒:手不得杀害众生;
  第五戒:目不得视非道非法非义;
  第六戒:耳不得听八音五乐之淫声以及祸乱亡国妖伪之乐;
  第七戒:鼻不得贪香恶臭;
  第八戒:足不得蹈非义,践非法,不涉恶;
  第九戒:不得放情任意强兴神器;
  ……
  ——张道陵 《昇玄内教经》


作为光荣而神圣的正一派嗣教天师,张元吉先生几乎把当年张道陵祖师立下的教规,挨个违犯了个遍。明成化五年四月,刑部尚书陆瑜把百官会审的结论上奏明宪宗朱见深,请求将正一派天师张元吉凌迟处死。同时,希望从此以后,停止龙虎山张家的世袭制度,革除张家“真人”的封号。
   宪宗皇帝考虑良久,最后的旨意竟然是:不许!他命令,从张家族人中另外选一个贤良之士,取代张元吉的位置;其它一切均全部依照旧制。不过,必须严格尊照洪武皇帝的说法,不准在私下妄称天师,以及用天师的名义印制符箓,否则严惩不贷。
   至于那位闯下大祸的张元吉先生,皇帝下令,免其一死。判处有期徒刑六年,打屁股一百下。然后,远远地充军肃州。——但过了不久,便保外就医,放归故里。当然,身份不再是天师了,而是贬为庶人。
  
   所有儒家大臣的失望之情,统统溢于言表。这根本就是不像话么!古代随便哪个人犯了罪,都是“脊杖三百,刺配远恶军州”。张元吉先生足足干掉了四十多个人,却只是轻轻打了一百个屁股。这有什么用处?反倒让他趁机找到了借口,说屁股被打坏了,引起了并发症若干,请求朝廷保外就医云云。
   ——昏君啊,昏君!朝野上下都在议论,明朝的大臣们表面上很听话,其实多半不把皇帝看在眼里。就像这次对张元吉先生的处理办法一样,谁叫你当皇帝做事不地道,一次次让大伙儿看扁了呢?这种情况越到后来,越发变得严重。到了明朝中后期,官员们都乐意送上门去让皇帝打屁股,打完之后,为了公然对皇帝表示轻蔑,大家都到挨打的人家里表示慰问。皇帝看到这种情况,居然干瞪眼没有办法!
  
   其实皇帝自己也是有苦说不出,你以为皇帝那么好当的么?这个工作的涉及面相当的复杂,不像当个秀才或举人,只要单纯地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就可以了。宗教事务,就是皇帝众多伤脑筋的事情中的一大桩。天下老百姓不识字的占大多数,如果一古脑儿把太上老君、吕洞宾、关圣帝君的塑像给拉下来,那你又让老百姓去拜谁呢?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一句话虽然历来有不同的解释,但在家天下的帝王们眼里,最可恶的,不外乎那些狡猾的“刁民”了。幸好,中国历来的各种宗教,一般都是很听话的。忠孝仁义的思想,基本上都被写进教条里。包括道教在内,都曾经帮忙朝廷制造出大批安守本分的良民。消灭了张天师,等于摧垮了道教的半边天。这样的做法,儒家的读书人们会笑得很开心,和尚们也会笑得合不拢嘴,但皇帝老儿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正因为如此,张元吉先生侥幸地捡了一条命回来。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道声“侥幸”,开始了自己的流放之旅。
   看过《水浒传》的读者们都清楚,古代的流放,基本上是丢半条命苦事儿。忘记了林教头的可怕经历了吗?披枷带锁不说,一路上还得受那些没良心官差们的百般刁难。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吧,事情还没有完。武松到了孟州,差点被打一百杀威棒;宋江到了江州呢?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就算像戴宗这样的好人,也会指着他骂道,“你这黑矮杀才,依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银子来与我?”
   相比之下,张元吉先生的这一趟流放,简直就是一次五星级的超豪华配套旅游。和他一起上路的,有一大堆门生弟子,个个玄衣佩剑,面色冷峻。吓得官差们手脚酥软,哪里还敢把水火棍稍微举起一下?
   到了肃州后,那些管营、差拨哥哥们要打杀威棒?当然可以!张元吉先生轻松地说,朝廷的制度嘛!——不过,打的时候请千万提高精确度,打仔细一点。要知道,俺们张天师,个个出门都有十个八个雷神随身伺候着。您哥几个打俺的屁股不要紧,要是不小心误打中了雷公的屁股,俺可不负责任哟!
  
   最后,就连道教本身的历史,也略带几分炫耀地写道,张元吉先生这一趟流放,是“辞归出游,历登名岳,探仙人旧隐之迹,去六载方还。”六年后的某一天,可能是早年放浪生活的副作用吧?张元吉先生早早地离开人世,享年三十七岁。《汉天师世家》记载,他是“端坐而化,举之如空衣矣”。
   也就是说,就算在人间混成这个德性,张元吉先生最终还是到上边去了。如果他被判决到下边去的话,估计棺材会重得十个人都抬不动吧?我们不知道天宫中的张道陵先生在其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只能往好处想:也许张道陵先生让他上去,是为了要亲自教训这个不孝子孙吧??
   总之,朝中有人好做官,天上有人好做天师。截至张元吉先生,张家在天上至少已经有45个人了,其他闲散人员还没有计算在内。其规模早就可以开设一个张氏会馆了。
  
   张元吉一生的所作所为,从表面上看,对龙虎山老张家根本就是豪无影响。代替他成为天师的第四十七代天师张元庆先生,娶了成国公朱儀的千金当老婆,成为了尊贵的皇族女婿。成化十一年,他被赐蟒衣玉带,诰封正一嗣教保和养素继祖守道大真人,主领道教事。
   这一点把儒家读书人们气得发疯。无怪乎后来那位余继登先生,曾经恨得咬牙切齿地说:“当时不能执论绝其根源,致令其徒奉行,至今自若,深可惜也。
 
朝廷对张元吉先生的过分宽宏大量,对后辈的张天师,以及正一派道士们,起了一个相当恶劣的示范作用。人都是这样,当觉得有所恃的时候,自然就无所恐了。张元吉先生一口气杀了四十多个人,都轻松得像个没事人一样,我们又没有杀人,那有什么好怕的?
   张元吉先生传天师位于张元庆,这位天师多少有点惊弓之鸟,还不敢太放肆。但只隔了一代,到了第四十八代天师张彦那里,便又犯了事,遭到了地方官员的弹劾。
  
   还好,这位张彦先生犯的错误,比张元吉先生的要轻得多。到他当天师那会儿,皇帝已经换成了著名的嘉靖皇帝。众所周知,嘉靖皇帝之所以著名,是因为他崇尚邪门歪道的本事天下无双。他的光辉业绩,我们将在不久后会提到。正由于他疯狂地崇道,不少骗人的妖道都大受宠信。张彦先生错就错在,他以一个天师之尊,不该去跟这股越刮越猛的妖风。
   事情开始的时候,张彦看见天子极好神仙,以为自己的机会到了,便召集门下弟子,交代下了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到四川、云南一带,去找寻古代遗留下来的道教秘籍和器物,以便贡奉给嘉靖皇帝,讨他老人家的一个开心,以便好让俺张天师也混得像邵元节、陶仲文那样红。
  
   张彦先生为什么突发奇想,要到那些偏僻的地方找上古秘籍和器物呢?
  
   我们只能猜测:张彦天师他老人家作为天庭在人间的代表,居然也中了武侠或者神怪小说的毒了。喜欢看武侠小说的朋友都知道,几乎所有的世外高人,都喜欢像猿猴一样躲在山里生活。不过,请不要误会了,那些高人们多半没有自闭症。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修炼!
   那么,修炼的目的是什么呢?——等人!高人们嚼着苦涩的野果,耐心地蹲在半山腰的石洞里,等着某个有志青年往下跳。众所周知,山洞口恰好有一棵斜长出去的千年桃树,每当有人掉下来时,桃树便能捞个正着。当然,捞着的都是些资质非凡的可造之材,如果不巧掉下来的是个樵夫或猎户,桃树枝便会知趣地往旁边一闪,让那些凡夫俗子摔个稀巴烂。
   高人的一身本事,就全靠这些有志青年继承了;高人的鼎鼎大名,也全靠这些有志青年发扬了。高人们修炼了这么久,盼的就是这一刻呀!他们望着心爱的弟子们走下山去的背影,心中充满欣慰之情:关于一个高人的传奇故事,就此终于功德圆满了。
  
   遗憾的是,不是每一个高人都那么幸运,可以如愿地等来他们盼望已久的得意传人。不少人因此郁郁寡欢,最后失望地离开人世。光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就有著名的剑神独孤求败、金蛇郎君夏雪宜等等。遇到这种不幸的情况,高人们在临终之前,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秘籍或宝贝藏在某个很难找到的地方,以方便后来的有缘之人。这种地方,绝对不会是在张家当铺门口的下马石下,也不会是 “太白楼”酒家的酒窖底层。既然没有“投诸水火”,自然该“藏诸名山”了。至少应该找个风景漂亮点的地方吧?英雄所见略同,高人们的想法都是一致的。
  
   顺着这个思路下去,张彦先生把眼光投向了偏僻的四川和云南。四川有峨眉山和青城山,这两处名山,是传统的高人藏物地点。不用说,那里的每一个山洞,每一处悬崖,都值得去好好探索一番。道教中最神秘的门派——剑仙派,其据点就在此地。据道教方面的记载,光是峨眉山一处,自古以来就发掘出了宝物秘籍无数。
   至于云南,值得一去的地方是大理。听说过著名的点苍山么?北宋时期,著名的花花公子段誉,就是在那个地方找到了高人的遗迹,最后学会了“北溟神功”和“凌波微步”。距离点苍山不远处,还有神秘的道教名山巍宝山。不像鹤鸣山、龙虎山这类已经开发枯竭的地方,巍宝山可是人迹罕至的宝库啊!
  
   对于武功秘籍,张彦先生是不屑一顾的。武功再好有什么用?俺又不想上街头卖艺。他坚信的是,道教的先辈高人们,就曾经藏在那些人迹罕至的鬼地方。大家都知道,道教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山洞”之于道教,往往具有非同一般的独特意义。——你听说过有光头和尚长期居住在某个山洞里么?不要跟我提达摩祖师,别人那叫打坐面壁,而且那洞本身就在少林寺内。
  
   令人遗憾的是,几个月后,张彦先生的弟子们都灰头灰脑地狼狈而归。张彦先生很失望,失望之余脾气就不太好,他破口大骂弟子们没有用,做事不认真,心不诚!——尤其是最后一点,心不诚。你不试着往悬崖下跳一跳,高人们(或高人们鬼魂)能放心地让你拿到秘籍么?
   弟子们辩解道,俺们的确尽了全力了,每当一听到有悬崖峭壁,俺们就往上跑,接着就往下跳呀!这不,腰围都让保险绳给勒细了三寸多呢!
   没用的家伙!张彦先生悻悻地骂道,他心里多少有些犯嘀咕,莫非古来到山间寻宝的人太多,把所有的秘籍宝贝都挖掘一空了?——或者,那些神怪书籍里面,纯粹就是瞎扯一气?
  
   不幸的是,紧接着祸事就上门了。云南巡抚欧阳重,上表重劾第四十八代天师张彦先生,图谋不轨,派遣门徒四处活动。且以“蟒衣玉带遗镇守中贵”,形迹实在可疑之极,其心可诛!望万岁爷遣人将此妖道捉拿上京,问明罪状,以正典刑云云。
  
   张彦天师一听到这个消息,舌头上的汗水都吓出来了。他急得直跳脚,冤枉啊这事!凭着龙虎山张天师的赫赫声名,大张旗鼓地派人四处找东西,当然会惊动地方。明朝皇帝对地方官员不放心,四处安插东厂西厂的太监驻守各地。这些男人不像男人的家伙,却个个是当地的太上皇。你不拍他们的马屁,还能拍谁的?张天师当时是这样想的:反正拍一个是拍,拍一堆也是拍嘛!
   拍马屁的学问,是你得先知道别人喜欢什么,否则很容易闯祸。比如,您给中贵人送几个美女去,这是奉承还是讽刺呀?张彦先生打听得清楚,云南那位中贵人,志向相当高远。唯一的愿望,便是超过出身云南的三宝太监郑和先生,建功立业,平步青云。
   所以,张彦先生便派人偷偷送了一套蟒衣玉带过去。没有别的意思,取个吉利的兆头而已。张彦先生想,云南偏在西南边陲,消息闭塞。那中贵人估计也不会笨到把这事说出来,估计是没有问题吧?
   那晓得,偏偏就在这个环节出了问题。云南巡抚欧阳重那厮,间谍本事不亚于东厂,居然给他探听到了。听他那口气,是想把问题往谋逆上面扯,这可如何是好呀?
  
   哎哟这趟马屁拍的!张彦先生急得团团转。他独坐在天师堂上,揪着胡子苦苦思索解决的办法。恰好在这时,嘉靖皇帝的圣旨到了。关于这一次的旨意,史书上记载得很清楚,嘉靖皇帝的意见,可以简单地综合成两个字:
   ——“不问。”!
 
“洛水元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
   歧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黄帝,万寿无疆。”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嘉靖青词》

青词,又称“绿章”,是道士们在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似骈非骈,似诗非诗。这种文体产生于唐朝,著名诗人李贺当年就写过一些,五代道士杜 光 庭据说也是一个写青词的好手。不过,由于形式的限制,历来少有佳作。唯一比较有名的,是清朝龚定庵先生应镇江道士的请求,随手写就的一首:
  
   九洲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青词一般是写在青藤纸上的,所以名字中才有一个“青”字。字的颜色通常是红色,道士们喜欢用朱砂,这是天下尽知的事情。但到了大明嘉靖皇帝那里,写青词便成了一件极端奢华的事情。因为这位皇帝有的是钱,他要的青词,都得用泥金书写。
   到了书写青词的那一天,手下的人便削金为泥,据说一次要装满几十碗。于是,写青词的写手们便有机会发财了。他们宽袍大袖,打扮得道貌岸然。乍一眼看去,好像是很尊重太上老君,其实穿这种衣服的主要目的,主要是为了尊重财神爷。
  
   要正式书写了!写手们专门选用巨型毛笔,先是浓浓地饱蘸一大笔的金泥,但却不马上去写。而是装模作样地提起笔端详半天,摇摇头,沮丧地说:“不行啊!这支笔不好用,笔毛不齐。失败!”然后,叹了一口气,失望地把笔扔进自己的袖子里。
   接着,又拿起第二管巨笔,照样饱蘸金泥。刚要往青藤纸上写,却再次犹豫了一下,眯着眼睛对着笔尖打量一番,摇摇头,失望地说:“还是不行!笔尖分岔,万一写不好,得罪了神仙谁负责?——唉,今天我的运气怎么这么坏呀?”叹了一口气,顺手把笔一丢,不偏不倚,恰好又丢进自己的袖管里……
  
   如此这般,写一回青词,多的时候得换几十支笔。旁边坐着的嘉靖皇帝,为写手们的职业精神深深地感动!他看着那些人一脸痛苦的表情,感慨地说:“不容易啊!你看,和神仙打交道,不仔细点就是不行啊!”
   青词写手们的痛苦表情不是装出来的。如果你的袖子里笼了几斤黄金屑,手臂几乎都抬不起来,最后还得硬撑着往下写,脸上的表情,估计也会和他们一样痛苦。写完青词后,走回家的路上,写手们还得很小心地双手合拱,高举向天。他们对外宣称,这样做是因为刚写了青词,心中很感动,所以得双手行礼,以谢上苍。
  
   嘉靖皇帝写一次青词,据说花费多达数千金,写手们因此而致富的无数。不过,通过写青词获益最大的,还不是那些写手们,而是著名的奸相严嵩。他是写青词的一流好手,不过,当时的好手可不止他一个人。嘉靖内阁的前后十四个辅臣中,靠青词起家的,便多达九人。和夏言、顾鼎臣等相比,严嵩的文笔不是最出色的,但他的头脑,却是最好用的。
   明朝的皇帝都有偷窥臣下的习惯,看皇帝不在的时候,那些没用的家伙是不是光拿工资不干活。果然就抓到了一个!谁呢?——首辅夏言。这厮居然还不到八点钟,就早早地呼呼大睡了。而严嵩严大人呢?回来给嘉靖打小报告的太监们个个竖起了大拇指:夏言呼呼大睡的时候,严大人正独坐青灯之下,皱着眉头修改青词呢!
  
   一首青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不久之后,当夏言在街头被当众斩首时,他哪里会想到,这薄薄的一张青藤纸,在关键的时候,却成了一纸不折不扣的阎王贴!
  
   严嵩的主子,嘉靖皇帝朱厚熜,生于1507年,死于1567年,在世间只活了六十年。其中,在皇帝的大位上呆了足足四十七年。在这四十七年的皇帝生涯中,通过他的不懈努力,最终,使自己成功了成为了中国历史上排得上号的昏君之一。
   朱厚熜先生从十七岁时开始,生活就有了两个明确的目标:一、痛痛快快地玩女人;二、尽量活长久一些,以便更加痛痛快快地玩女人!
  
   然而,俗话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明世宗朱厚熜先生苦恼地发现,他人生中的两大目标,恰好是一对互相对立的矛盾体。要想痛快地玩女人吧,怕是会大大地缩短人的寿命;要想痛快地多活几年吧,怕是不得不大大地减少玩女人的次数!——嘉靖皇帝痛苦地想:该如何是好呢?
   正在这个时候,救星来了!此人来自江西龙虎山上清宫,仙风道骨,一把拂尘晃来晃去潇洒之极。
  
   不要紧!道士安慰嘉靖皇帝,山人自有妙计。——万岁,俺来救您来了!
 
这个道士不姓张,而是叫邵元节,字仲康,号雪崖,正宗的龙虎山正一派弟子。据说,此人身怀绝技,会斋醮,会祈雨,会房中术。而且,据说跨下一条大枪似铁,赫然竟是天下三大名枪之一的“金刚杵”!当然,这一点是小说家言,大家不必当真。毕竟,没有几个人能有机会去撩开看看。
  
   邵元节风度翩翩地站在大殿之中,从容地对嘉靖皇帝说,万岁,别去信那些秃驴们的胡说八道。就是他们的开山教主释迦牟尼,辛苦了一辈子,最后还不是死翘翘了?而我们道门之中,白日肉身飞升的,算下来简直可以挤满您这一整个金銮殿啊!所以说,“三教之中无上品,古来惟道独称尊”啊!
   嘉靖皇帝高声喝彩,好一个“惟道独称尊”!有道理。白日飞升就算了,俺不过是想实现秦皇汉武的梦想,多活几年罢了。后宫佳丽三千,不好浪费呀!请问仙师,有没有什么简单易行的办法呢?
   有!邵元节肯定地说,这办法恰好就出在后宫佳丽们的身上。万岁爷难道没有听说过,经张道陵祖师一代代地传下来的,俺们龙虎山正一道千载秘传的房中妙术么?
   嘉靖大喜,猛地一拍龙椅的扶手,哎呀,平时多有耳闻,只是一向无缘,未曾见得。
   邵元节微微一笑,说,不好意思,贫道恰好略知一二。
  
   嘉靖皇帝那个高兴啊!仿佛二十一世纪的时尚美女们,偶然发现了一种新的减肥方法,可以通过大量食用各种女孩子们喜欢的美食,如巧克力、薯条、羊肉串、棉花糖、香辣鸡翅、重庆火锅等等,来成功地减去身上多余的脂肪。
   邵元节的方法正是有这样的惊人效果。他认为,养生是不必节欲的。恰恰相反,如果掌握了房中秘术,多次与童贞处女交合,反而能起到采阴补阳、延年益寿的作用。
   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理论之一,便是阴阳相生的理论。这个理论后来适用的范围越来越广,远远超过了万有引力定律。邵元节的房中术,便是这个理论在床上的创造性运用。至于为什么要童贞处女呢?大家不妨回想一下张三丰的那首《五更道情》。“先天元气”这个东西,可不是顺便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得到的。
  
   嘉靖皇帝被邵老道的理论深深折服!他分外认真地依照邵元节的方法去做。不知是巧合还是老道士的真本事,总之,多年无子的朱厚熜先生,在邵元节帮他求子嗣之后,当年便噼里啪啦一口气生了好几个儿子!
   朱厚熜先生乐得合不拢嘴。他下令,封邵元节先生为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玄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统辖朝天、显灵、灵济三宫,总领道教,锡金、玉、银、象牙印各一。
   ——到了这个地步,大家应该看出为什么张彦天师心中为什么这么猴急了吧?“总领道教”这职权,究竟是归正一派的张教主呢,还是应该属于正一派道士邵元节?
  
   邵元节心中窃笑,张彦先生真是个山里人呀,整天躲在龙虎山上作威作福,没有见过真正的世面。连拍个马屁,都不知道如何下手。嘉靖皇帝是什么人?你就算真的找到了几本破破烂烂的经书,他老人家会静下心来仔细研读么?你还以为他真的是对道家理论感兴趣呀?
   ——实践!一切都是实践。实践才是检验理论的唯一标准啊!邵元节先生心中得意,他不无感慨地想。
  
   但邵元节先生怎么也没有料到,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尚有强中手。他以为自己已经是很注重实践了,但实际上还是没有挠到嘉靖皇帝的真正痒处。
  
   ——看看他教给朱厚熜先生的是什么内容吧!
   “交接之道,固有行状,男以致气,女以除病,心意娱乐,气力益壮。不知道者,则侵以衰。欲知其道,在安心、和志。精神统归,不寒不暑,不饱不饥,定身正意,性必舒迟,深内徐动,出入欲希。以是为节,慎无敢违,女即欢喜,男则不衰。”
  
   嘉靖皇帝根本不是个读书的种子,一看到这些古奥的文字,便打脑门心里往外疼!此外,在实践操作中,邵先生教的条条款款实在是太多了,什么“四至”、“五常”、“五欲”、“七损”、“八益”、“九法”、“十动”……
   各种运气口诀还不包括在内!邵元节先生好意地提醒嘉靖皇帝,这些都是基本操作要领,在实践之前,最好是一条条地记熟了。临场之时,方能从容不迫地徐徐用之,达到最佳的效果。
  
   既然如此,咱就背吧!朱厚熜先生先生暗中叫苦,本来以为生在皇帝家,就可以不用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背书了。哪曾想到,为了享受性福延年益寿,到头来,还是得好好背它一回。
   他这一挑灯夜背不要紧,第二天大臣们便看出异状了:怎么这位皇上上朝时直打瞌睡呀?
   就有那种爱管闲事的言官们谏到:万岁爷,注意身体哟!色是刮骨钢刀也!
  
   嘉靖没好气地朝邵元节先生那边瞪了一眼,说,什么“刮骨钢刀”不“刮骨钢刀”的?你把万岁爷我想成什么了?——俺这可是背书累的。
  
   一语既出,众皆悚然!大臣们议论纷纷,谁不知道俺们这个皇上是个标准的昏君?今天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居然背书累得打瞌睡!
  
   嘉靖帝有些时候对邵元节先生很是不满。是的,您邵先生的斋醮或者房中术,的确让俺生了几个儿子。大家还都注意到了,您成功地祈了一场瑞雪下来。但是,你老人家也未免太过死板,太过学院派了吧?您这不是折腾寡人么?
  
   我们也不好过分地去责备嘉靖皇帝不知好歹。你想想,别人好不容易当了一回皇帝,有的是后宫佳丽三千,外加宫外征召的妙龄女子无数。不要说临幸了,光是看,就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口水直流呀!
   情况通常是这样的:朱厚熜先生好不容易看上了一个非常满意的对象。不用说,一个暗示下去,晚上几个太监便呼哧呼哧地给抬到龙床之上。好了,灯下看美人,比白天看美人强过十倍。朱厚熜先生龙心大悦,当即挥戈上阵。正在兴浓之时,忽然心中一惊:糟糕,又忘了邵先生“五欲”、“九气”之法了!——到底是哪“五欲”和“九气”呢?朱厚熜先生痛苦地回忆,哎呀,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呢?
   没办法,朱厚熜先生只得光着屁股下床点灯翻书。等他好不容易查到记清楚,床上的美人几乎困得快睡着了。那时还没有发明暖气,朱厚熜先生经常这样大汗淋漓地起来查资料,好几次都差点冻出肺炎来。
  
   嘉靖皇帝向邵元节先生埋怨道,您老先生的这套东西怎么比学术论文还麻烦?有没有简单易行的好法子呀?俺当初还以为您这套东西是条捷径呢,哪里知道一用起来还是这么麻烦。
   邵元节先生无可奈何地说,万岁,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啦!要想延年益寿,哪里有这么容易哟?俺都尽量简化了,但基本的操作要领,万岁您还是要用心掌握的。
   ——唉!嘉靖皇帝和邵元节先生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道士走进了嘉靖皇帝的生活。
  
   有的!他很有把握地说,万岁爷,我就知道有种简单易行的好法子。
 
这种简单易行的好法子,说白了就是两个字:春药。
  
   这个道士是邵元节的朋友,名叫陶仲文。有史以来最得宠,也是最臭名昭著的道士。
   看看陶仲文先生的履历,其实并不是十分专业。他早年做过县吏,仓库管理官员等等乱七八糟的工作。后来见官场实在混不下去,便搞了个“曲线救国”,出家当了道士。
   在这个行业中,陶仲文显出了过人的歪门邪道的天赋。不久,在京城的一家客栈中,他遇见了邵元节,二人一见如故。邵元节那时年事已高,面对雄性勃勃的嘉靖皇帝,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了,便向皇帝推荐了年轻有为的陶仲文。
  
   这一推荐不要紧,仅仅在两年之后,陶仲文便“特授少保、礼部尚书。久之,加少傅,仍兼少保。”少保、少傅、少保这三种尊贵的职位,统称为“三孤”。大家熟悉的名臣于谦,挽狂澜于既倒,救万民于水火。瓦剌兵退后论功行赏,于谦先生只是授了个“少保”而已。有明一代近三百年,揽“三孤”于一身的,据《明史》记载,“终明世,惟仲文而已。”
   除此之外,陶仲文还官至特进光禄大夫、柱国、礼部尚书、恭诚伯录荫至兼支大学士俸。封号累进至“神霄紫府闸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见则与上同坐绣墩,君臣相迎送,必于门庭握手方别。”
   这种待遇,古今无双,不仅“朝野骇异”,就是天上的太上老君见了,怕也会羡慕得咬手指头吧?
  
   据说,陶仲文是会仙术的,但好像并不是很出色,比前辈高人差老鼻子远了。其仙术计有:
   一、在皇宫中,消灭了一种叫“黑眚”的妖物。
   什么是“黑眚”呢?据《汉书》记载,“蚍蜉之有翼者,食谷为灾,黑眚也。”原来是一种吃粮食的小虫子。
   陶仲文的灭虫办法是大摆香案,施法符水。结果还真的有效,“绝宫中妖”。当时的皇宫上下,无不对陶先生的符水大法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后人怀疑,真正起作用的,可能不是符水,而是香案。 蚊虫都怕烟熏,这个常识现在大家都懂。
  
   二、庄敬太子患了水痘,请陶仲文来禳解,后来果然就好了。
   “水痘”这病症,说厉害也厉害,严重时可以要人命;说不厉害也不厉害,大多数小孩子都患过,只要护理得当,基本上没有事。虽说明朝时期的医疗水准不如现在,当宫中的条件还是比老百姓家要好得多。陶仲文这次的治病大功,怕是还不如元朝的张留孙先生。
  
   三、成功地预告了一场火灾,但没有成功地阻止它的发生。
   有一次,嘉靖皇帝出游,忽然车驾之前,刮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众所周知,如果是包拯包青天出游,刮起旋风,就表明有不甘心的冤魂前来告状了。但嘉靖皇帝算什么东西?别人就算冤枉了,也不会跑到你这个昏君前面来晃悠呀!
   好在嘉靖皇帝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没有冒冒失失地问,“前方乃何处冤魂,可以状纸递上?”他只是回头去咨询陶大仙人,“此何祥也?”——这旋风象征着什么呀?
   陶仲文断言道:“主火!”
   果然,当天晚上皇帝的行宫便燃起大火,烧死宫人太监无数。嘉靖皇帝对伤亡数字一点都不在意,他只是不停地感慨:陶先生的先见之明怎么这么厉害啊!于是,不敢怠慢,赶紧封他一个“神霄保国宣教高士”。
   ——但这场大火又是怎么来的呢?有好事者事后考证,得出的结论是:陶仲文那一伙妖道的嫌疑最大。
  
   陶仲文先生还有其它仙术吗?很遗憾,就这些,没有了。
  
   后世学者读到这里,心中不觉有些失望:这姓陶的就这两下子,算得了什么?我们大家都清楚在两汉南北朝时期,随便拉一个道士出来,玩出的花样也比他多嘛!凭什么嘉靖皇帝就对他这么好,给官给位给银子,伺候得比个亲爹还周到?
  
   原因很简单,陶仲文先生那“简单易行的好法子”真的管用了。嘉靖皇帝以身作则,亲临科研第一线去试验过的,哪还能有假?
  
   不过,我们很遗憾地发现,嘉靖皇帝在这里犯了个“偷换概念”的错误。很明显的,他把“长生不老药”和“春药”这两个概念搞混淆了。陶仲文先生把药给献上去,嘉靖皇帝晚上一试,哟,好东西!爽翻天了这是!好药啊好药,药效的确是很惊人呀!
   嘉靖皇帝龙颜大悦,第二天一早便宣陶仲文先生觐见,一见面就握手赞叹不已:好药!好药!药效的确不错,俺试过了,的确不错!……
  
   人常常会犯这种“买椟还珠”的毛病,只管药有没有效,而把吃这种药的目的给忘了。
   我曾经亲眼见过在街上跑滩卖“虎骨”的,见人就宣称治风湿有奇效。人不信,“俺怎么知道你这是不是真的虎骨,——且虎骨治风湿有效乎?”
   卖虎骨者不答言,他拿出一个锥子,顺手操起大骨一只,钻下粉末若干,往持怀疑论者的手心一抹,“凉否?”
   “嚯!凉,真的凉啦!好东西,果然不是牛骨头。”
   “那就证明了俺这是正牌的虎骨,掏钱吧您呐?”
   ……
  
   那点奇怪的“凉意”(其实是跑滩匠偷偷抹的清凉油),便成功地使人们忘了探究“虎骨”和“凉意”之间的关系,以及“虎骨”和“风湿病”之间的关系。嘉靖帝的错误与此完全类似,陶先生的药是有效,是“爽”。——但是,和“长生不老”之间,到底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
   陶仲文躲在一旁窃笑,想长生不老?嘿嘿,等您老兄要死的那天再说吧!不过,到了那时,明白了怕也都晚了。还是抓紧时间爽去吧您呐!
  
   嘉靖皇帝也罢,世上的其他男人也罢,大多不外如此:为了一时之“爽”,哪里还管它什么死活?
  
   对于“性”这个上天赐予的礼物,中国的古代的男人们都非常地热衷。他们既关心数量的问题,也很在意质量的问题。前者,使中国历来的人口,大多数时间里都居世界各国的前茅;后者,使得中国历史上,各种房中术、春药、色情文化都曾经异常的发达。
   最发达的时期,恰好是嘉靖皇帝所在的明朝。邵元节先生是最得力的房中术推动者,而陶仲文先生,则是最卖力的春药研制者。经过多年的研究之后,他郑重地向嘉靖皇帝推出了陶记的独门妙药:红铅丸!
 
令人很奇怪的是,中国古代的春药,多出自于那些本不该操心这类事情的和尚、道士等出家人之手。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陶仲文献“红铅丸”,还是属于专业领域的工作。
  
   《聊斋志异》中就有这么一个小故事。有个年轻人在街上闲逛,见一个和尚在买药,年轻人开玩笑似的问了一句:“和尚亦卖房中丹否?”哪知道和尚马上回答,有啊!不仅有,而且药效奇佳呢,“弱者可强,微者可巨,立刻见效,不俟经宿。”
   年轻人一听大喜,马上掏银子买了一粒,只有小米般大小。不过效果的确很好,过不了多久,便真的增长了三分之一。
   故事的结局很悲惨:那个年轻人人心不足蛇吞象,趁和尚睡着时,多偷了几粒来吃。结果,“则几与两股鼎足而三矣!”
  
   和这个和尚从事着同一种买卖的,还有《红楼梦》第八十回中出现的那个道士王一贴。一听贾宝玉问他要膏药,便一脸坏笑地凑过来,说:“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
   他猜对了一半,贾宝玉的确是有了房中之事。只是小少爷整天都在大观园中关着,几乎被关傻了,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结果买卖没有做成。如果换成薛蟠那种见过世面的,王一贴的银子早就到手了。
  
   据史书记载,中国最早的春药,应该是汉朝的“慎恤胶”。使用者是汉成帝和著名的美女赵合德,据《赵飞燕外传》记载,可以“一丸一幸”。从这一点来看,功效和现在鼎鼎大名的“伟哥”相似。这种药的名声最终坏在汉成帝手里,他像上文提到的那个买“房中丹”的年青人一样,猴急了一些,最后一次竟然吃了七粒!——各位,听说过有谁一口气吞下七粒伟哥么?结果,经过一夜的奋战,汉成帝终于不支倒下,成为了一个不遵医嘱的典型案例。
   但“慎恤胶”这种著名的药物,从此便销声匿迹了。现在我们不得不从美国进口洋药“伟哥”,几百块钱一粒,效果还不一定比“慎恤胶”好。汉成帝一个晚上的过度消费,断送了后世子孙出口创汇的大好商机。
  
   此后,著名的春药还有魏、晋的“五石散”和“回龙汤”(又名“轮回酒”)。“五石散”是当时一种相当流行的药,白领人士们几乎都在服用。吃了后据说浑身燥热,老实一点的就穿件宽大的衣服到处乱走。不老实的,便想其它的门道泄火。其中最厉害的要数东晋尚书仆射周凯先生,看见别人的姬妾漂亮,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脱了裤子,大喊大叫着就要往上冲!
   至于饮“回龙汤”,简单地说,就是喝尿,简化的版本是喝童子尿。效果如何,相当令人生疑。但听说现在还有人在坚持喝,电视上曾经看过一中年大汉,端的是满面红光!他拍着胸脯子说,这“回龙汤”他已经服了几十年了。——中年大汉坚持不用“喝”,而用“服”字,可见他真的把这水当成是了一味药。我们对他的坚持表示谨慎的尊敬。但对“回龙汤”和“满面红光”之间的必然联系,我们又表示谨慎的怀疑。大家都清楚,该大汉除了“回龙汤”之外,还吃了不少其它的东西。
  
   魏晋之后,著名的春药有唐朝的“助情花”,据说,唐玄宗和杨贵妃靠的就是它。宋朝的有“颤声娇””——主要的成分是雄蚕蛾;以及“腽朒脐”,其实就是海狗肾。明朝以前,史书上记载的春药品种不是很多。直到了明朝,这玩意儿才像火山喷出的灰烬一样,飘得到处都是。
   除了“红铅丸”外,明朝著名的春药还有“秋石散”,这是“回龙汤”的一种升级换代产品,是从童子尿中提炼出来的一种激素类物质。明朝 的李时珍先生对陶仲文的“红铅丸”持轻蔑的态度,“愚人信之,吞咽秽滓,以为秘方,往往发出丹疹,殊可叹恶!”——但却认为“秋石散”的确管用,“秋石四精丸,治思虑色欲过度,损伤心气,遗精小便数。”
  
   陶仲文的“红铅丸”原料好像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制作的过程相当的恶劣。它是用处女的月信为主要原料。明人张时彻的《摄生众妙方》中说,“用无病室女,月潮首行者为最;次二、次三者为中,次四、五为下,然亦可用。”这是民间的标准,“无病室女”即可,但皇帝要用的,就要讲究得多了。除了“无病”之外,还一定是要身材有身材,要样貌有样貌的女子。嘉靖皇帝并不是一个专心科研的化学家,他可能很在意女孩子们的其它“用途”。这一点大家都懂。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奇怪的规定:所选择的少女的年龄,年龄最好是5048天!为什么要精确到“天”呢?这是因为古代有种说法,“5048日而得首经”。龚廷贤的《万病回春》中又说:“若得年月日应期者,乃是真正至宝,为接命上品之药。”
  
   陶仲文面临的最大难题是,恰好在这一天“首经”应时而来的几率少之又少。他和嘉靖皇帝一商量,两人阴毒地决定:这个长生不老的项目,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不准时来是吧?没有问题,陶仲文先生有的是各种莫名其妙的药。嘉靖皇帝的手下硬逼着女孩子们服用这些药,企图在第5048天里,准时把“上品之药”的原材料催下来。——如果那一天还是不下来怎么办?是的,人算不如天算,嘉靖皇帝和陶仲文不免有些失望。失望之余,只好退而求其次:只要是经血就行,再灌药催逼!
   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折腾,那些可怜的女孩子们,轻者身体大受损伤,重则失血过多而导致身亡。嘉靖皇帝对这些一点都不在乎。不过,这种事情如果让臣下们知道了,毕竟有些不好意思。为了防止炼药的秘密外泄,据说,嘉靖皇帝和陶仲文甚至大量地处死那些“取过药”的宫女,以达到杀人灭口的目的。
   ——据说,这只是“炼药”一种情况。其它骇人听闻的邪术,还不包括在内!
  
   在嘉靖皇帝和陶仲文的眼里,这些宫女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种简单的物品。不过,在我们今天的人看来,到底是哪些人,才是真正的缺乏人性呢???
  
   “君视臣为手足,臣视君为腹心;君视臣为土芥,臣视君为寇仇。”由于嘉靖帝和陶仲文的倒行逆施,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十月,明朝皇宫中发生了震惊史册的“壬寅宫变”!
  (八十七)
  
   中国历史上,死在太监中的皇帝,从秦朝末年的胡亥开始,算下来据说数目很是不少。特别是在宦官专权的汉朝和唐朝。太监杀皇帝有着先天的优势:“悄悄地下手,打枪地不要!”第二天便宣称皇帝驾崩了。宫外的大臣们纵然有千般怀疑,但又有什么办法?谁敢建议说,咱们把皇帝的肚子解剖开来,仔细地研究一下死因?
  
   但宫女下手杀皇帝,千古以来,唯独有“壬寅宫变”一次。那天深夜,趁着嘉靖帝夜宿端妃曹氏宫中,杨金英等十六个宫女,乘世宗熟睡之机,以黄绫系其颈,合谋勒死之。但众所周知,女孩子在技术方面真的很外行,简单一个勒脖子的工作,她们一大群人却把绳子打成死结!
  
   结果嘉靖皇帝逃过了这一大劫。杨金英等参与其事的宫女,以及倒霉的端妃等人,统统凌迟处死。这件事让宫中的太监们笑破了肚皮:什么技术含量这事!如果要俺们下手呀,不仅会成功地系个死结,而且说不定当时灵感一来,还会从容地在昏君的脖子上勾个蝴蝶结、同心结、万字扣什么的,来作为艺术的装饰。
   不仅如此,太监们还拍着胸脯表示:到了第二天,保证谁都不知道皇帝老儿是怎么死的。嘉靖睡的那间屋子,将被很好地布置成仙丹吃多了,成功飞升的现场。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全中国有一半的人坚信嘉靖皇帝终究会飞升,另一半的人则干脆天天盼望着他早日飞升。
  
   宫女们选择的工具是一条黄绫带,丝质,柔软,细滑。很适合用在皇帝的身上,却很不适合于勒脖子,这正是她们失败的原因之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气”,这一点是男人就懂。但女孩子们就是那样,天性浪漫。我们不排除当时有人建议过用条简单坚固的麻绳,但其他女孩子们反对:什么呀,样子太难看了,怎么说我们要下手的对象是个皇帝呀!
   另一个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场的宫女数目之多。足足有十六个!作为一个计划仓促的杀人事件,竟然凑足了这么多人。事先居然没有暴露,也算是一个奇迹了。大家可曾听说过,有哪一件谋杀案件,参与预谋的凶手人数会有这么多?
  
   整个谋杀事件显得如此的不专业。结果造成了另一个奇迹:在这么多人下手的情况下,嘉靖皇帝居然毫发无伤!当然,和每一个大难不死的人一样,他感到相当的幸运。——感谢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等等等等的保佑!嘉靖皇帝打内心深处万分感激地想,还好,平时烧香烧得勤快,否则那一晚焉有命哉?
  
   他丝毫没有想过,是什么导致天真柔软的宫女起了杀人之心?更没有去进一步想:来杀他的宫女,为什么居然有十六人之众?
  
   通过这一件事情,嘉靖皇帝只是找到了一个借口:宫中不安全!从此,他搬出大内,他便在西苑永寿宫安营扎寨,修斋建醮,做起道士来。直到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7年)十二月的一天,他服食丹药而死,成功地实现 了自己最向往的一种死法。
   这一年,明世宗嘉靖皇帝六十岁。我们不得不说,这位皇帝爷的身体底子真是非常的扎实!经过荒淫无度生活的折腾,无数稀奇古怪的化学药品的侵蚀,他居然还熬到过了一个甲子。大家可以设想,当妈妈把他生下来的时候,他是一个多么结实的胖小子啊!
  
   就在嘉靖皇帝去世的那一年,葡萄牙人成功地占据了澳门。西方人第一次把脚印重重地踩在中国的土地上。他们的航海技术和路程,都已经超过了郑和下西洋时期的明朝。在不久后的对满洲人的战争中,明朝人发现,最好用的兵器不是中国的工匠制作出来的,而是从葡萄牙入口的红衣大炮。
   嘉靖帝去世没多久,中国出现出了一位叫徐光启的科学家。在科学领域,他几乎是整个明朝最杰出的一位。但大家都清楚,相对于他的师傅,一个叫利玛窦的意大利人,徐光启的科学知识要逊色得多。而利玛窦本人在当时西方的科学界,根本就没有任何立足之地。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耶稣会传教士而已。
  
   在科学等诸多领域,中国开始大幅度地落后了。于是,后来的历史,也就渐渐地成为了一种必然。
  
   嘉靖去世后过了几十年,万里之外的英吉利,出现了一位伟大的人物艾萨克.牛顿。这是个外人看来很矛盾的人物,他花了一生中大半时间来研究神学和炼金术。问题是,在研究神学和炼金术之余,牛顿还提出了万有引力定理、牛顿运动定律和微积分。
   这一时期的中国,我们同样可以找到相当数量的神学研究者(或者玄学研究者),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提出过什么定律。他们的研究成果,是让整个国家陷入半疯狂的“红铅丸”和“秋石散”。
   ——这大概就是我们想要知道的原因吧?
  
   当时天下道德沦丧,几代天子都命丧于春药或者“仙丹”。著名的大臣们,包括张居正、戚继光等,统统身陷其中。张居正更是由于春药的缘故,早早丢了性命,令人唏嘘不已。他号称千古贤相,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世俗之人?
   邵元节、陶仲文这些道士,可以说是把这个泱泱大国折腾个够!所以,在《西游记》中,吴承恩要让猪八戒把三清圣像丢进“五谷轮回”之所(茅厕)。和书中唯一不同的是,《西游记》中的那几位妖道,诸如车迟国的羊力大仙、比丘国的国丈等都没有好下场,而现实中的邵元节、陶仲文都得以善终。
   ——嘉靖这样的昏君没有被勒死;邵元节、陶仲文都好好地死在床上。难道,真有太上老君在天上保佑吗?还是世间真的没有公平可言?
  
   当嘉靖的后代崇祯皇帝面临着李自成和满清的危险,一个人坐困愁城之时,他下令,毁掉宫内数百尊大大小小的佛像。希望用这一举动,换来玉皇大帝天兵天将的外援。当然,他和宋徽宗一样失望了。当他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太监,所有的大臣都跑得精光。相比之下,宋朝的最后一个皇帝还是由大臣背着跳海的。崇祯皇帝怎么也想不通这一点,所以,他留下的遗诏是,“可将文武尽皆杀死”。他没有想到,其实,从他的先祖开始,便已经把臣下的忠诚挥霍一空了。
  
   这世间的事情,不是每一件事都会公平;但没有一件事情,是没有因果可言的。
  
   所以,邵元节和陶仲文等人,甚至还包括龙虎山天师张元吉、张彦,他们对道教的过度挥霍,对整个道教的未来,必然会造成一种极具破坏性影响。
 
嘉靖三十九年(公元1560年),陶仲文辞世,终年八十一岁。在他死后,道教再也没有人受到皇帝的如此尊崇。正如张宇初和张三丰一样,陶仲文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最后一个学者,最后一个异人,最后一个被宠信者……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从大明朝的历史舞台上谢幕而去。在中国千年的封建历史中,道教的剧本,正慢慢地翻向了最后一页。
   一个有趣的巧合是,陶仲文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年份,恰好是八十一岁,和《道德经》的章节数吻合。据史书记载,陶仲文的行事相当的矛盾。一方面,他好像把《道德经》的教导铭记在心,“仲文得宠二十年,位极人臣。然小心慎密,不敢恣肆。”
   另一方面,他却干预朝政,趋奉权臣、勾结藩王。曾经利用自己的地位,保护过权奸严嵩,害得反严嵩的忠臣徐学诗蹲了大牢。同时,他创造的“二龙不相见”的谬论,使嘉靖父子不能见面,青宫虚位二十年。
  
   从这个角度来看,陶仲文完全忘记了老子的教导:“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还好他比嘉靖皇帝早死了几年,否则下场只能是“兵解”了。即使是这样,新上任的明穆宗朱载垕还是放他不过。嘉靖皇帝刚刚去世,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朱载垕先生便下令追削陶仲文的所有秩谥。
   我们有理由相信,陶仲文先生的在天之灵,这时会感到相当的尴尬。仿佛一个神气活现的天使,被人一家伙从后面敲掉了头上的光圈。
  
   不过,令他更尴尬的事情还在后面。本来,按他身份,在正史中的位置,应该是属于《方伎列传》。道教的其他知名人士,如龙虎山张家的各位天师,武当山的张三丰先生,开国时期的周颠道友,全都挤在了那里头。但在张廷玉编写的《明史》中,陶仲文先生的传,却很难堪地放在《佞幸列传》里。
   在《佞幸列传》中,和陶仲文先生并列在一起的,还有他的恩人兼朋友邵元节先生。
  
   陶仲文死后不久,他给道教带来的负面影响便渐渐浮现了出来。第一个倒霉的,便是正一派第五十代天师张国祥先生。
   和前世很多代天师一样,张国祥先生不是一个张家的嫡传之子,而是第四十九代天师张永绪的侄儿。张永绪先生很遗憾地只活了短短二十六岁。在他短短的一生中,最突出的事迹,便是娶了定国公徐延德的千金当老婆。
   这一点相当重要。龙虎山张家在入明朝以来,便非常热衷于和高官贵戚打亲家。后来张家人大祸常犯,小祸不断,但每每能够化险为夷。泰山之力,可能是一个相当关键的因素。
  
   这位张永绪先生,据说剑术比较厉害。剑术厉害,再加上娶了个比剑术还厉害的老婆,张先生的行事,便显得更加厉害了。据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记载,他“荒淫不检”,“有害于民”。
   不过,这等“小节”问题,在嘉靖皇帝看来,根本就不算一回事嘛!要说到“荒淫不检”和“有害于民”,天下还有谁比得过嘉靖皇帝自己?所以,在嘉靖朝的时候,张永绪先生混得相当滋润:被封为“正一嗣教守玄养素遵范崇道大真人”,掌管天下道教事。后来,张先生不幸早死,嘉靖皇帝替他感到惋惜,还特别赐张家按伯爵的等级举办丧事。
  
   但好事不长久,嘉靖皇帝不久就升天了。在他升天之前,陶仲文先生知趣地先跑了一步。所以,只留下道教首领张国祥先生干瞪眼。新上任的皇帝穆宗朱载垕一肚子的气全撒了过来,不客气地拿他下手:废掉了张天师“真人”的封号,降为上清观提点,秩五品,只相当于一个知府。这位皇帝还小家子气地夺走了张天师的金印,改给颗铜印打发了事。
  
   可以想象张国祥先生的狼狈样子。从元朝张天师一家正式接受朝廷的品秩算起,这可是最低的一次呀!就算是朱元璋这等心狠手辣的刻薄人物,也只是抢去了头上“天师”的帽子,称号还是“大真人”,官位还是二品的,官印至少还是银的。从金而至于银,只是从一种较高级的硬通货,降到了一种较低级的硬通货。但从银而至于铜,那就是从贵金属一下子跌到了贱金属了。也难怪张国祥先生这么不开心啊!
  
   不过,张国祥先生的运气相当好,冥冥之中仿佛有神助一般。隆庆皇帝很快地便匆匆归天了,死的那年只有32岁,比张永绪先生多不了几岁。这是一位相对清明的皇帝,在明朝中后期难得一见。对于他的死,天下人大多感到惋惜。——龙虎山天师张国祥先生除外!为此,天师府里还偷偷地开了个小型庆祝会,“嘿嘿,报应了吧不是?”张国祥先生得意地对亲戚们说,“也不看看俺们老张家是什么人!”
   他用筷子指了指屋顶,“俺们可是天上都有人的!”
  
   张国祥天师坚信,隆庆皇帝之所以早死,是因为这厮居然敢对张天师下手,结果惹火了上面的人。——活该!他和族人们兴奋地讨论:到底是天上的那位好心人下的手呢?族人们的意见不一,有的认为是玉皇大帝,有的认为是太上老君,还有的认为就是祖天师张道陵先生本人。——众所周知,张道陵先生在天庭混得不错,名列四大天师之一。一天到晚拎着拂尘,在灵霄殿附近没事瞎转悠。
  
   其实,他们都猜错了。真正下手搭救张家的,不是天上的神仙,而是不久前还在人间出现的一个凡人——现在多半在地狱里。此人正是陶仲文。他人虽然死了,却留下了不少春药方儿,隆庆皇帝正当盛年,一见之下,如获至宝!到了后来,据说厉害到“用此等药物,致损圣体,阳物昼夜不仆,遂不能视朝。” 据说,直到死后尸体都是这个模样。整理遗容时,太监们为了这事还大费一番周折。
  
   张国祥先生的兴奋不是没有道理的,隆庆皇帝死后,著名的万历皇帝继位。这位皇帝爷骨子里其实对道教颇有好感的,鉴于嘉靖皇帝闹得实在太不像话了,万历皇帝不敢过于大张旗鼓地崇道。但一些对道教有利的小事情,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万历帝即位不久(万历五年),就恢复了张国祥被隆庆帝废掉的“正一大真人”封号,秩二品。赐还了金印,另外还多给了一颗玉印。万历帝这个大懒虫还亲自做媒,当了回月下老人,将驸马都尉谢诏之女嫁给张国祥为妻。张国祥的母亲死后,万历帝不顾许多大臣的反对, “特与祭九坛,以示优”。这件事让很多官员们不高兴,因为这可是一品官的待遇啊!张国祥算什么?二品!而且还不是正规的政府官员。
   但皇帝很明显不想理睬这些反对声。万历三十八年,他命令江西提留税银3万两,交张国祥先生修龙虎山上清宫、三清殿等殿宇房屋。整修一次房子,居然要花去白银三万两,张家的宅门之大,可想而知。
   另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自从张家和朝廷的关系密切之后,张家的房屋,便越来越容易损坏了。
 
“为学犹掘井,井越深,土越难出,若不决心到底,岂得见泉源乎?”
   ——第五十一代天师 张显祖
当年荀子在谈到“为学”这个问题时,是这么论述的:“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张显祖说的是同样一个问题,但更加深人了一步。他除了强调坚持的问题外,还认真地警告人们:做学问这东西,是有层次的,越到深处,恐怕越是艰难。
   道理讲得不错,不过这种大道理大家都懂。估计张显祖先生在课堂上讲的时候,弟子们也会像现在的学生一样心不在焉。后人之所以把这句话记下来,不是因为道理本身,而是张显祖先生所运用的,让人感到新颖而贴切的比喻。
  
   明神宗万历皇帝在位时,第五十代天师张国祥的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他整天忙着编写《天师世家》和《龙虎山志》,总结祖先们的种种丰功伟绩。因此,常常便疏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对下一代的培养和关心。
  
   就在这一天,张家上下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张国祥先生的长子,天师大位的下一位继承人张显祖小朋友,竟然失踪了!
  
   张国祥先生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瞪着跪满一地的家眷仆佣,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精通历代张天师的历史,对嫡传长子的重要性,知道得太清楚了。张家号称法力高强,但在关键时候,却往往生不出儿子来。这一点,让千古以来心存嫉妒的小人们,个个笑破了肚皮。曾经有人不怀好意的人建议:既然长子对张家这么重要,干脆在天师堂供一个送子观音娘娘如何?
   当然,说这话的家伙当时便被桃木剑狠狠敲了几下,连滚带爬地被踢下了龙虎山。张家人愤愤不平地说,算这厮运气,遇到了个宽厚的天师。要是碰到了张元吉先生,黄土布袋都有的他背的!
  
   现在倒好,好不容易生了个乖巧的儿子张显祖,眼看着靠他光宗耀祖的,结果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家中上下,以及上千弟子全体出动,几乎把龙虎山翻过来拆洗了一回。没有用,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么就用上老张家的祖传手段吧!张国祥先生吩咐,在庭中摆上香案,沐浴焚香,咱们扶它一乩!
   但怪事出现了,沙盘上的乩笔,居然悬在中央,一动也不动!什么?张国祥先生莫名其妙,难道说张显祖小朋友就在此地?他往左右打量一下,还弯下腰探头看了看乩桌下面。如果这调皮小子躲在下面,管他以后会是什么天师,拉出来当众打几下屁股再说!
   张国祥天师失望地直起身子,他定了定神,重新焚烧香纸,念动真言。这次不请吕洞宾先生了,俺直接请祖天师张道陵先生,求他看在张家香火传承份上,帮后辈子孙一把吧!——还是没有用!不管张国祥先生如何用功,乩笔还是神秘地悬停在沙盘中央。
  
   张国祥先生无可奈何:未必这混小子钻到地下去了?他黑着脸,一摆手,令人撤去香案。他严厉地警告在场的人众:小少爷失踪的消息,绝对不能外传!违者家法伺候。大家放心,小少爷吉人自有天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一切安排完毕,张国祥先生独自退回后堂,吩咐管家把账册拿来。他一边翻着账册,一边在心中暗暗估算:家里一下子可以拿出多少现成银两?他估计,绑匪的勒索信,不久便会送到门口。歹人绑了张家的小少爷,绝对不会简单地运到河南山东一带卖个十两八两银子。张家的大宅门油水多,暗中流口水的人肯定不在少数。
   ——会不会是狐仙鬼怪干的好事呢?
   张国祥先生坚决地摇了摇头。绝对不可能!且不要说俺家的“五雷正法”,光是“张天师”这个金字招牌,就足以吓退世上一切邪魔外道了。再说了,“俺们可是天上都有人的!”,张国祥先生是研究家史的专家,对于这一点,他是最感到自豪的了。是的,老实说,“五雷正法”俺没有学全,但发生了狐狸精绑架张天师后裔的事,天上的张道陵、张继先天师会袖手旁观么?
  
   天地万物之间,说到底,最可怕的还是人!张国祥先生咬牙切齿地想,这些胆上生毛的小贼,我豁出去先让你们把银子拿走。就算你逃出了龙虎山,逃出了江西,我看你逃得过天下全体道士的眼线么?
   张国祥先生为了等那封神秘的信件,在天师堂的楠木交椅上坐了几乎整整一天。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第二天。
  
   这天一大早,张家有个佣人,早早起床到井边打水做饭。当他拉起吊桶的时候,他略感到有些奇怪:怎么今天的桶里面的水会重一些?
   和所有头脑简单的人一样,他并没有多想,而是用力把桶拉了上来。——“妈呀!!!”——这个可怜人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借着朦胧的晨光,他赫然发现,一个黑糊糊的,似人非人的怪物,紧紧地攀附在木质大吊桶之上!
   佣人吓得双手一松,吊桶眼看就要往下掉。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那个黑糊糊的怪物,猛地一伸手,攀住了井沿!木桶带着满满一大桶水,“扑通”一声,重重地拍打在井底的水面上。
  
   佣人的尖叫声惊动了不少早起的人们,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跑了过来。其中一个惊喜地大叫一声:小少爷!——他一个健步冲过去,紧紧抓住张显祖小朋友正在往下滑的小手!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张显祖拉了上来。自从昨天贪玩掉进井里后,这小子已经在下面呆了一天一夜了。被拉上来时,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双眼睛炯炯地闪着和年龄不相称的神采。
   据张家的历史记载,除此之外,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的衣服居然一点都没有沾湿,“衣冠无霑濡,人惊异之!”
  
   不过,最令张国祥先生感到懊恼的事情是:那口井的位置,就在庭院的中央偏一点。距离他昨天摆香案的地方,算起来不到十步!
   ——“这混小子!”张国祥先生恨恨地骂道,“你在下面就是‘吱’一声,会省下老子多少麻烦?”
   …… ……
  
   据说,等张显祖先生长大之后,说话便常常带了不少哲理:
  
   弟子恭维说,您老人家的学问真是不得了,懂得一半,便可学究天人呀!
   ——张显祖先生冷冷一笑:哼!坐井观天!
   闲人们好奇地问,听说您家里端茶送饭的都是天上的雷公呀?
   ——张显祖先生不耐烦地说:以讹传讹,典型的掘井得人嘛!
   朋友好意打听,您的道行可不得了,是自学成才吧?
   ——张显祖先生望天上一拱手,谦逊地说:喝水不忘挖井人,全靠先祖的恩萌呀!......
  
   类似的话语还有很多,可惜都失传了。大家记得最清楚的,还是本章节开头的那一句:
   “为学犹掘井,井越深,土越难出,若不决心到底,岂得见泉源乎?”
  一些题外话:
  
  
  刚才打开WORD,copy了个标题一看,竟然已经是第九十节了!顺便统计了一下字数,差不多恰好20万。自己想了想都觉得有些滑稽,但又有点笑不起来。
  
  为什么呢?
  
  我想起当初开始写这个系列的时候,本来是觉得张道陵先生有趣,心想不妨写写吧!于是就写下去了。那时刚在西西河挖坑不久,棋臭瘾大,正挖得性起。写完了一看,嘿嘿,反响还不错。要说这人都有一份虚荣心,梦飞的虚荣心仿佛还比较大颗一点。于是更加努力地去写,写完了张道陵,往下一看:我靠!这么多天师,不写写岂不是浪费哉?于是接着往下写,结果不知不觉,居然写了这么多。
  
  写了这么久,老实说,冷暖自知。我对这篇东西的定位是:练笔+培养耐心。一来是向来都喜欢写点东西,但自己清楚,做什么都是要练习才可以做得好的。世界上的天才很多,梦飞就见过出手不凡的高人,但可惜俺不是啊!所以老老实实地练功吧,也许以后会写得好一些,但这一篇是不敢指望的。毕竟,它是俺有史以来第一次写这么长。
  
  禅宗的和尚们说,人生的修行,不外乎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意思就是说,一切皆是修炼,一切修炼皆须认真,一切成功皆在于坚持。我对这句话体会颇深,早年早晨坚持跑步,冷天坚持游泳。当然,到最后我既没有成为刘翔,也没有成为坎普。但我觉得,这种认真的“坚持”,对于我后来的人生有莫大的帮助。现在人变懒了,既不想游了也不想跑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想:总得坚持做某件事情来玩玩吧?
  
  于是写帖子,写张天师。渐渐地我发现,写东西是很容易的,麻烦的是坚持写下去。如果是写叙事性的东西我可以写得很快,刷刷刷就搞定了。——写得好坏不负责!^_^ 张天师难就难在,它不能是单纯的叙述性史实。而且,牵涉的人虽多,却很难找到值得一写的史料。老实说,这一家人,大多数成员是很乏味的,而且留下的记载很简略,吹捧的成分还占多数。连张元吉这样的恶棍,在张家的记录中,也捧得像朵花似的。
  
  查资料,想构思,花了大量的时间。再加上日常的工作很忙,所以,有时候真觉得有些身心疲惫。没办法,这就是想认真坚持的代价。我很佩服天涯煮酒那些真正的高手,我这还不算什么,我知道不少人比我“惨”得多,哈哈!要保持定时更新,且要保证一定的质量,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你总有高潮和低潮的时候。
  
  现在写到了这一步,俗话说,行百里而半九十,大概到了最艰难时候了。如果勉强草草续下去,也是可以做到的。但这样做,一来对不起关心此帖的朋友们,二来对不起自己以前用去的那么多时间。“虎头蛇尾”这个成语,毕竟是个贬义词啊!
  
  啰嗦了半天,说说正题:我打算花几天的时间,休整一下,查查资料,清空清空大脑,希望有新的构思或突破。因为接下来的收尾部分,资料最少,条理最难理清。
  
  我这样做,大概有点贻笑方家了吧? 大伙儿网上看帖子,只是茶余饭后,博得一笑而已,犯得着这样费事吗?
  
  没有办法,我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这样说吧,敝帚自珍是人之常情,哪怕是网上一个不起眼的帖子。
  
  所以,接下来的几天不会更新了。请大家多多原谅了。各位不妨利用这段时间,看看其它好帖吧!梦飞也不知道要过几天后,才会重新冒出来,相信不会太久吧?
  
  另外,如果大家对以前的写法有什么意见,对接下来的写法有什么建议,敬请回帖告知。谢了!
 
公元1646年,龙虎山张家遇到了一场千年未遇的大变故:居然有大胆的流寇,前来攻打上清宫!
  
   当时明朝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崇祯皇帝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在北京煤山上吊了。——顺便提一下,这位倒霉的皇帝对宗教的态度,就像对自己的大臣一样反复无常。当看到李自成的军队杀近之时,他把希望寄托于玉皇大帝的天兵天将,临时抱道脚,对外宣称信奉道教。为了表示忠心,他下令砸碎宫中找得到的所有佛像的脑袋。
   可惜玉皇大帝一点都不上当:什么文化素质!《西游记》总该看过吧?俺和如来佛祖的关系热乎着呢!你砸那几个破石像,就指望我兴高采烈地派兵下凡。如果不幸得罪了如来佛祖,万一那孙猴子一时兴起再来闹天宫,俺又该指望谁来帮忙呢?
   所以玉皇大帝的态度是明确的:这个忙俺是坚决不帮滴!崇祯皇帝等了半天,李自成的脚步声都快听到了,传说中的五彩祥云却一点影子都没见着。绝望之中,在洋传教士汤若望等人的劝说下,他做出了另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改奉天主教!
  
   洋人的红夷大炮的威力,崇祯皇帝是见识过的,以此类推,洋人的神仙,威力怕会比土产的要威猛一点吧?在汤若望为他编织的美梦中,崇祯皇帝无限向往地憧憬着:在一个圣歌高唱的日子里,守护天使加百列的洁白翅膀,将庄严地划过明王朝的古老天空。当然,这位著名的天使长可不是空着手来的,他手中那把上帝之剑,将干脆利落地砍掉中国反贼李自成的头颅。
   为了表示对上帝的忠心,崇祯皇帝再次下令,砸毁宫中道教的斋醮所在地——玉皇殿。这一招做得太绝,玉皇大帝就是想改变主意,也是来不及了。天兵天将是再也不会来的了,而西方的上帝见崇祯如此翻覆无已,也不禁起了疑心。所以,这位倒霉的皇帝到死,也没有见到加百列天使的影子。
  
   在崇祯死之前,就已经是天下大乱了。等他死之后,天下就更乱了。明朝的气数已尽,南明小王朝企图重现当年南宋的辉煌,却不幸选出了个糟糕透顶的宏光皇帝!这位老兄的荒淫无道和嘉靖皇帝有一比,喜欢用蛤蟆来配春药,人称“蛤蟆天子”。只是他的江山只剩下半壁,所以闹腾的规模比起嘉靖要小一些。痛痛快快地玩了两年之后,宏光皇帝也玩完了。身缚北京西市斩首,留下几个朱家的后生子弟为了皇帝的位子抢得不亦乐乎。
   《鹿鼎记》中,天地会的英雄们和云南沐王府的人,为了“拥唐”还是“拥桂”而大打出手。这一时期,除了他们两位之外,先后称帝的,至少还有东武帝朱常清和定武帝朱本铉。其它的假冒伪劣更是数不胜数。龙虎山上的张天师们看得眼花缭乱,一时不知跟谁才好。经过元明两朝和朝廷的密切交往,张家早就不复是当年隋唐时期低调的旁观者了。改朝换代时期的押宝,在张天师们的眼中,已成了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大事。
  
   他们的初步决定好像是“拥唐”。一来唐王在福建广东一带,地理位置离江西较近。不像桂王,被人远远地赶到了云南广西之隅。二来呢,令张天师很不满的是,这桂王多少有些不地道,竟然想把天主教事业进行到底!——崇祯皇帝砸了玉皇殿,这个俺们认了,谁能担保自己不在关键时候出昏招呢?但信西洋邪教就不太好了,毕竟是夷狄之物。如果居然更进一步,像桂王朱由榔先生一样接受什么“洗礼”,这就简直是大逆不道了!
  
   但眼看着唐王的处境也不太妙,天下的大势,似乎不同于当年宋朝的南渡之后。这下子,连避世已久的第五十一代天师张显祖都坐不住了,特地从隐居地“梧绿轩”跑下来找他的儿子,第五十二代天师张应京先生商量对策。
  
   在明清两代的十几位天师中,张显祖天师是比较特殊的一位,可能是小时候在井中被幽闭过吧?他一向来喜欢独处,不喜喧嚣繁华之地。所以,早早地把天师的位子传给了儿子张应京先生。自己跑到龙虎山中,找了个地方隐居下来,专心研究“先天太极及心性之学”,以及“三教同源”的学问。不过,明白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先天太极”是炒陈抟先生的冷饭;“心性之学”,是炒宋朝白玉蟾先生的冷饭;至于“三教同源”的学问,是炒王重阳先生的冷饭。
   和明朝中期之后的其他张天师相比,张显祖先生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是唯一一个能够看出问题的人。知道道教的理论如果没什么突破的话,前景实在堪忧。但和张继先等前辈高人相比,他又显得能力严重不足。只能徒劳地炒别人的冷饭,丝毫拿不出具有革命的改革措施。这么一来,他的所作所为,就仿佛一个孤独的人,见到大厦将倾,徒劳地试图用一根竹竿来撑住。
  
   但现在不是谈理论的时候!张显祖先生指示儿子张应京,赶紧命人多印几张“天命之符”。——记住一定要印刷精美一点!他再三嘱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当年张可大先生送了一张给蒙古人,张正常先生送了一张给朱元璋。等着吧,说不定要符的大人物,明天就会上门来讨了。
   两人正在谈论之时,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张显祖先生厌恶地问道:“是谁在外如此喧哗,没看见我和应京正在议事么?”
  
   只见两个道童,扶着一个满身鲜血的中年道士,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张应京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如何会弄成这般模样?”
   那中年道士一屁股坐在地上,神色惨然地说,“大事不好了,打……打过来了!”
   张应京先生愕然说道,“不会吧?来这么快么?要讨符命给一张就行了,也用不着打人啊?”
   张显祖先生一摆手,事情绝然不会这么简单!他伏下身子,盯住那中年道士问道,“来者究竟是何等人物?”
   “是……是个和尚……领头的,还……还带了很多人……”中年道士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张显祖先生和张应京先生面面相觑:怎么又是和尚?难道是朱元璋那厮投胎转世不成?
  
   他们登上山腰,极目远望。只见远方烟尘滚滚,显是一队人马正朝龙虎山奔涌而来。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所持的旗帜等标识之物。但渐渐的,人喊马嘶之声,已经从山下隐隐传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
   “难道是当年的魔教重出江湖?”张应京先生问,“抑或是白莲邪教?”
   “绝对不是!”张显祖皱着眉头说,“多半是一些心怀叵测之人,乘天下大乱,惑众起事,冲我龙虎山祖业而来。”
 
张显祖先生猜得没有错,这么些年独自躲在山中,反倒使他的头脑比旁人更清醒些。明末清初,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改朝换代的天下大乱。天灾加上人祸,使得那个时期,只有两种人会稍微好过一点:躺在荒烟蔓草中的死人,以及即将成为死人的武装人员。
   人都有求生畏死的本能,中国农民的这种本能,似乎比其他人还要更强一点。他们不在乎生活的素质像牛马一样差,只求至少可以像牛马一样,在这个世上简单地活上一辈子。
   但你可以把他们像牛马一样使唤,却不可以把他们看成牛马一样简单的动物。当出现这么一个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在他们的耳边,大声地喝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之时,他们也会突然明白过来:是啊,这样的活法,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看破生死的绝望之人,更加凶猛可怕呢?张显祖先生看着山下的滚滚红尘,听着那一阵紧过一阵的呼号。不禁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历史已经变成了一幅幅黑色的碎片,在他身边不停地卷涌,冲击,飞散…….
  
   他的儿子张应京这时却冷静了下来。他一挥手,身后的道士、仆佣、佃户、庄农等人,从上清宫旁的库房里,急急忙忙地搬出了诸般兵器,不外乎是刀枪剑矛之类。然后,人手一把,在道观门口,歪歪斜斜地排成了一个队列。咋看之下,还有这么一点意思。
   张显祖先生有些诧异,自己许久没有出关,应京这小子啥时弄出了这么些阵仗出来?
   张应京得意地笑了笑,“身逢乱世,不得不防啊!……”
   他正想说下去,突然,有个傻乎乎的蠢胖道士,急冲冲地从殿中跑了出来。歪戴帽子斜穿衣,手中赫然捏着一把桃木剑!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差点一头撞到张应京先生怀里。
   张应京先生咄了一声,骂道,“混蛋!你这厮跑来干什么?”
   胖道士一脸的茫然,“不……不是说,有流寇打上来了吗?”
   张显祖先生指着他手中的桃木剑,问,“你拿此物何用?”
   胖道士腰板一挺,骄傲地说:“杀贼呀!”他从怀里一摸,“这不,俺还带了本《龙虎山符咒大全》呢!”
  
   张应京先生哭笑不得,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忠诚的蠢家伙,赞他两句好呢,还是踢他屁股一脚?最后,他只是简单地骂了一句,“滚一边去吧!”然后,自己跑到库房里,选了一把上好的纯钢龙泉剑。自从张三丰先生发明内家拳之后,龙虎山的道士们也不敢怠慢,多少练了一些。例如第四十九代的张永绪天师,就是以剑术闻名于世。张应京先生没有这么厉害,但自忖砍翻三五个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张显祖先生,他的年事已高,别说动刀动枪,连提把龙头拐杖都觉得吃力。所以,只是简单地握着把拂尘意思意思。他们两位都没有动张道陵祖师传下来的那把天师剑。那玩意儿经过一千多年,虽然后辈小心呵护,但也是锈蚀得很厉害了。平时,都是一动不动地供在大堂之上。遇到有重大的斋醮大祭的时候,才由当家的天师请下来当众舞动一回。
   张显祖和张应京先生都做过这个工作,知道其中的苦处:你舞动的时候,千万不要贪图潇洒,弄得个虎虎生风。天师们都清楚,稍微挥得用力一点,就仿佛会听到金属锈片沙沙沙往下掉的声音。所以,动作要领是一定要全神贯注,一定要缓慢,而且要以划圆弧为主。
   每到了这个时候,旁边的观众都会打心眼里赞叹:绝了!您瞧这手太极剑耍的,舒缓有致,妙合天地阴阳之变也!
   张天师们听在耳里,却一点都不敢得意。他们心中清楚,万一一不小心用点力上去,这剑“啪”的一声断成数段,这个祸可就闯大了。
  
   张显祖先生刚刚把队伍布置好,流寇已经冲到了山门之外。据历史记载,这股贼寇是从福建一带流窜过来的,领头的是一名“妖僧”。——怎么又是一个和尚呢?咋听起来觉得有些奇怪,细细一想便觉得合理性极强。首先,旁边的农户都饿着肚子,谁还会想着你和尚?所以,没办法只得跟着饿,饿急了也只得跟着造反。其次,和周遭的泥腿子们相比,这和尚平时看几本经书,多少算是知识份子。聪明一点的,便懂得如何通过一些“大楚兴陈胜王”之类的巧妙方法,来有效地发动群众。当然,这些方法,到了一些正统人士眼中,自然成了传说中的“妖法”。而身为和尚居然也玩这些妖法,自然就是“妖僧”了。
  
   这福建来的妖僧帅众冲到山门,一眼便看到张应京先生手下那一伙七长八短的乡兵。粗一看,军容尚还整齐。张家钱多的是,统一制作了玄色的军服。兵器也是新购置的,第一次拿出来见人,在正午的阳光下,白晃晃的还挺吓人的。
   但仔细一看,乡民们个个捏长矛的样子,和捏锄头的架势差不多。道士们呢,平时生活太好,养得白白胖胖的,严重缺乏锻炼。到了紧急关头,个个面如土色,一把长剑在手,剑尖抖得比双腿的抖动幅度还大。
  
   再看妖僧这边的队伍,虽然个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但一看到张家这么大的家业,每个人的眼中便射出恶狼一样贪婪的光芒。他们仿佛是十王殿没有关牢,涌出来的一群饿鬼。眼中只有食物,而没有生死可言。
  
   妖僧哈哈一笑,也不多话,手中的铁禅杖一挥:给我上吧,还等什么?
  
   这群饿鬼便疯狂地向前冲过去,仿佛一股恶浪,“嘭”的一声和脆弱的堤坝撞个正着。张家的队伍开始还壮着胆子呐喊着迎上去。只听得一阵乒乓乓乓的兵器撞击声,然后,鲜血飞溅,惨叫四起。在这千年道观之前,残肢横飞,被砍落的人头,像西瓜一些,在平整的青砖地面上,一面滚动,一面恐怖地洒着红水……
  
   张应京先生本来还想冲上去砍翻几个贼人的,但看到这个场面,惊得目瞪口呆。他手上很标准地掐着剑诀,但双脚就是不情愿往前冲。正犹豫间,乡兵已败,潮水一般地往后退。后面的贼寇兴奋地嗥叫着,挥着手中的破烂兵器,凶狠地追了过来。
  
   上清宫在短时间内,便宣告失守。张家的乡兵仗着地形熟,没命地逃到了后山的险要之处——老雷坛岭。还好,当时几个心腹道士有良心,紧急关头没有忘记张显祖父子。几个人合力一挟,便脚不点般地给架了出来。否则,那个妖僧便可以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成功地斩杀张天师的和尚了。
  
   老雷坛岭地势险绝,贼寇们缺乏攻坚武器,暂时停了下来。只是围在岭下,污言秽语地叫嚣不已。
   张家上下面面相觑,怎么办?这地方虽说是易守难攻,但毕竟无水无粮,如何可以长期坚守下去?一众道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跪在张应京天师跟前哀求:“禀告大真人,而今已是生死存亡之际,恳请大真人大发慈悲,施展无上法力,以拯我等于水火之中!”
  
   张应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求援似的朝张显祖先生那边望去。张显祖先生也是满脸无奈,长叹一声,“唉!眼见是没有其它法子可想了,你就姑且一试吧!”
   张应京先生还想推托,“这个,法力当然是有的,但大家都看见了,俺此次走得充忙,桃木剑等一应法器,都没有带在身边呀!”
   ——这倒真是个难题了。在场的道士都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都明白这一点:道家的法术,如果没有法器的施为,你就是有通天的道行,怕也会打个很大的折扣。比如,张继先这么厉害的人物,如果没有那张符纸,他请得来关羽下凡么?
  
   就在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脸红红的蠢胖道士,手中高举着一把桃木剑,激动地叫道:“俺带了!俺带了!俺这里有一把桃木剑……”
   他笨手笨脚地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胡乱抖了几下,里面飘出三五张薄薄的黄表纸。
   “你看,”胖道士捡起来递给张应京先生,“连画符用的纸,俺都记着带来了!”
 
,算是什么玩意儿呀!
  
   张家父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要印剑还在就好办了。他们在大堂中坐下,懒得去关于著名的老雷坛岭之战,后来的说法纷纭。根据道教方面的记载,这场战役的结局是这样的:
  
   张应京先生接过胖道士手中的符剑之后,心中大喜。立刻用山上的石头,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法坛。然后,披发仗剑,等坛做法。须臾,狂风大作,乌云盖顶,一道道的闪电,把山上树木打得噼啪作响。一阵紧一阵的巨雷,在龙虎山的茫茫四野回荡。
   众人正在惊疑之际,忽然,“嘶拉”的一声,西方天幕的乌云被撕开一道口子,透过这个口子,人们可以看到碧蓝的晴空。金灿灿的阳光,从那里直射山顶。——这现象有个专门的学术名词,唤作“开天眼”。唐朝的李贺见过一次,还写了一句诗来作纪念: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山顶的道士们都清楚,当天眼张开之时,奇迹就该出现了。果然,只见半空中,有个金甲神将从天眼开处,伸出半个身子,朝着下界探头探脑地打量着。
  
   岭上的道士们齐声欢呼,传说中的救兵终于出现了!——但岭下妖僧的贼兵却鸦雀无声,令人奇怪地一动也不动。
  
   半空中的神将有些纳闷:这样居然也吓不跑么?难道,那妖僧真有法力,请来了佛教方面的护法迦蓝大神么?——他转身往左右瞧了瞧,没有啊!
   再仔细往下一看,这才明白其中的原因。原来,那伙贼子乡下佬出身,没有见过大世面。好不容易见到回神仙献身,哪里愿意错过这场热闹?所以,他们完全忘记了今天来此的目的,一个个张着嘴巴看得正起劲呢!
  
   神将又好气又好笑:中国人这种扎堆看热闹的天性,真是名不虚传呀!他一挥手,从身边跳出一条凶猛的黑虎,怒吼一声,张牙舞爪,从半空中迅猛地扑了下来。众人看得分明,这黑虎体长数丈,目如银星,牙如钢钉,爪如巨钩!冲下来的时候,挟着一阵狂风,吹得岭上岭下飞沙走石。气势端得是威猛无比!
   那伙贼子看得起劲,刚想拍手喝彩。猛然一看不对劲呀!——怎么朝俺们这边扑过来了?这才恍然大悟,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朝山下逃窜而去。大家可以想象他们跑步的速度,如果你的身后有这么大一条黑虎追过来,你也会跑这么快的。
  
   岭上的道士们看得目瞪口呆:只见流寇们的脚步带动的黄尘,在他们的身后划成了无数道笔直的黄线,飞快地随着他们的脚步延伸。不一会儿,黄线便从龙虎山的山腰划到了山脚;紧接着,便飞快地划出了贵溪县的县境;再接着,便迅速地划离了江西境内,延伸到了福建一带;最后,横贯了福建全境,直到台湾海峡的左边,才惊恐万状地停了下来……
  
   等道士们回过神来,抬头往天上一看,只见红日高照,碧空如洗,哪里还有半点神将和黑虎的影子?
  
   令人奇怪的是,官方的正史对这场伟大的战役一点都没有提及。对于张天师的法力,他们的观点是这样的:“张氏自正常以来,无他神异,专恃符箓,祈雨驱鬼,间有小验。顾代相传袭,阅世既久,卒莫废去云。”
   也就是说,从明朝第一位天师张正常先生算起,张家就没有什么神异了。只是靠着求求雨,抓抓鬼来蒙钱而已。众所周知,不管旱多久,这雨总有一天会下的;而所谓被鬼上身的精神病人,多少也会有清醒的一刻。——所以,张家的法术,偶尔也会小小地灵验一回。就这么回事。
   至于请神将、遣黑虎下凡趋贼的传说,儒家方面更是根本不信的。他们嘲讽说,如果你们张家真的有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干脆请神将救万民于水火。左边一关刀,砍掉逆贼李自成的脑袋;右边一黑虎,咬掉满洲鞑子皇太极的半截身子去呢?花了这么多功夫,只赶走的福建来的一群土匪,这也好意思拿出来讲?
  
   官方和道教方面关于历史的矛盾,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发生过了。大家都知道,东汉末年,曹操讨伐天师道系师张鲁先生。正史上记载说,曹操兵多将广,没费多少功夫,便把张鲁先生给擒住了。而道教方面的记载却是这样的:
  
   “魏王闻之,遣使统兵来讨,弟孙告师,师曰“慎勿为惧”。遂同弟子登岭而望,见兵马四合,师以手版画地成河,怒涛洶湧,下临不测,兵不得度,使者复统水师至岸,师又以手版画其河中,辄出一室,高千余丈,兵不能进,使者回,具述其事。魏王遣使追谢斋印授,拜为梁益二州剌史镇南将军,封闽中侯,食邑三万户,师固辞不受。……后修炼成道。”
  
   按道教方面的历史来说,张鲁先生不是打不过,而是出于一片慈悲之心,不想打了。——你想,咱们两个人打仗不要紧,天下百姓要死多少呀?慈悲之心,人皆有之。国民党退到台湾后,不少人总结失败的原因是这样的:党国将士过于仁慈,而共军过于冷血。用人海战术拼命往上冲,在国军的机枪扫射之下,死伤狼藉。尸体越堆越高,国军将士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把机枪一扔,说,这仗没法打了,俺们投降吧!——于是便潇洒地、很有风度地投降了。
  
   所以说,历史这东西,就像传说中的庐山一样,横看成岭侧成峰。左边看是这个样子,右边看却是那个样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角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观点。只不过,有些人是用眼睛来看的,有些人是用脚后跟来看的;有些人先开口说话,有些人后开口说话;有些人的声音大一些,有些人的声音会小一些……
   ——如此而已!
  
   不管怎么说,老雷坛岭之战后,流寇的确退去了。道士们回到了上清宫,清扫清扫血迹,点算点算财物。老少两位天师顾不了其它,赶紧跑到堂前一看:谢天谢地!那把祖传的天师剑,依然好好地摆放在供桌之上。只是盖子被流寇们掀开,丢在一旁。可见,他们开始还是好奇地看过几眼的。但毕竟是一群没有鉴赏能力的家伙,在流寇们的眼中,所谓刀剑者,当然应该是锋利铮亮的,这把锈迹斑斑的,铁棍子一样的家伙理会其它那些丢失的东西。在他们的面前,是一个雕龙画凤的轩敞大门,门外,就是天师府那广阔的庄园了:占地二万四千余平方米,建筑面积一万一千多平方米。珍馆琳宫,如栉之比,丰栋华榱,金碧辉煌。庄园之外,更是广布良田。计有山林数万亩,田庄遍及周围一十二县,仅贵溪县一地,就有地二千二百八十多亩。而这些田产,蒙朝廷的恩典,都是完全可以免除一应赋税的。
  
   面对这一切,张家父子心中不禁有种骄傲的自豪感:张家的这一切,有哪路流寇,可以有办法凭空搬去?
  (九十三)
  
   公元1647年(顺治三年),清兵入关已经三年多了。南明小王朝的偏安梦想,早已随着宏光皇帝被砍落的人头,葬送在荒烟蔓草之中。当时,名义上统治这个古老帝国的,是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孩子——顺治皇帝。但真正掌权的,是“皇父摄政王”多尔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坚强多智的女子,即这几年在电视上很走红的孝庄太后。
  
   眼看着明朝最后一丝气数已尽,龙虎山正一道第五十二代天师张应京先生生怕错过时机,立即派人献上符瑞。从这件事我们可以看出,历经元朝、明朝两次的实际操盘演练,此时的张天师,对于这种改朝换代时期的投机买卖,已经可以操作得相当熟练了。
  
   就在几年前(崇祯十六年),明朝的最后一任天子崇祯皇帝,在万般无奈之下,曾经请这位张应京先生主持了一场“护国罗天大醮”。据说这位张真人在斋醮后,对崇祯皇帝的总结报告是:“国家绵久,万子万孙。”
   众所周知,这一个美好的预言,最终令人遗憾地成了镜花水月。然则张天师的预测不准确乎?抑或这位张应京先生欺负人家是亡国之君,居然当面撒谎吗?
   ——当然不是!正一派的道士们认真地解释道,张应京先生说这话的意思是:明朝的国祚的确也算长久,但只是到“万子万孙”而已。这句话是个巧妙的缩写,展开来看就是“万历皇帝的儿子和万历皇帝的孙子”。前者是好色短命的“红丸天子”光宗皇帝;后者就是著名的昏君熹宗皇帝了,明朝其实就是在他手中完全糜烂的。张天师看得很清楚,整件事其实不是崇祯皇帝的错。轮到他当皇帝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没办法,谁叫你当皇帝也不挑个好时候来当呢?
  
   张应京先生在完成“护国罗天大醮”之后,丝毫不敢在京中停留,立刻星夜返回了江西龙虎山。当时京城挽留他的人很是不少,在人心惶惶的时候,大家多么希望有个会“五雷法”的天师留在身边啊!但张应京先生一拱手,满脸歉意地说:回见回见!不好意思,家里事多。——真的不骗你,实在忙不过来呀!
   可以想象京城中达官贵人们是多么的失望!不知道的人便以为张应京先生胆小,生怕李自成的炮子儿不长眼睛。其实,大家再一次误会他了。张天师的确是相当的忙:旧王朝即将覆灭,新王朝眼看就要到来,俺们正一派的的祥瑞还没有准备好呢!
  
   谢天谢地,南明小朝廷给了一些缓冲的时间,最终还是赶上了!张天师先是托请江西巡抚李翔凤,进献皇帝符瑞四十幅。一口气便献上四十幅,可见,南明小朝廷给的时间蛮充裕的,而这几年张家人也一直都没有闲着。
   但结果却令人失望,清朝管事的多尔衮很明显地不把张天师的符瑞看在眼里。他下了一道手谕:“致福之道,在敬天勤民,安所事此,其置之。”——既然您已经送过来了,俺们也不好意思拒绝。屋角恰好有个垃圾桶空着,就摆那儿吧!不过,俺可要不客气地告诉您,您那一套东西,俺们是一点儿都不相信的!
  
   多尔衮这野蛮武夫,难道真的坚信儒家的“致福之道,在敬天勤民”?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入关这才几年?未必他的进化就比别人快几个节拍么?真正的原因是,多尔衮和其他满清贵族早就“情有所归”了。早年,他们信的是萨满教,老实说是有点拿不出手。不过他们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不久便改信了藏传佛教(喇嘛教)。如果大家对前面的章节还有印象的话,应该知道早在元朝,藏传佛教的八思巴先生,就曾经好好地修理过道教一顿了。
   好了,现在多尔衮们捧着喇嘛教入关了。忽然看到,从山里冒出几个汉族的道士,忙不迭地跑来献什么“符瑞”。你想,别人哪里会看在眼里?
  
   另一个原因是:同样是新来的异族统治,但和元朝那时相比,各方面的情况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了。
  
   正一道,也可以说整个道教,已经不复有当年全盛时期的风光了。元朝初年的时候,大宋朝的脚步声刚刚离去。正一派挟张继先天师的余烈,声望如日中天。 在理论创新上、实际操作上,都有不俗的表现。同一时期,道教的其它派别也不输人后,教义理论推陈出新,有不俗见解的高人层出不穷。全真派异军突起,王重阳祖师、邱处机大师刚刚逝去不久。另外还有金丹派的张伯端、白玉蟾(传说中点化王重阳先生的高人),以及太一道的萧抱珍,大道教的刘德仁,神萧派的王文卿,净明道的刘玉……
   当时的情况有点像两晋南北朝时期一般热闹,只不过规模气势要小一些。但到了明朝之后,道教中拿得出手的人物,除了正一派的张宇初,全真派那个莫名其妙的张三丰之外,就只有金丹派提倡“阴阳丹法”的陆西星了。
  
   至于教义理论上则更是毫无突破,大家一起大炒冷饭。张宇初偷炒宋朝全真派的冷饭,张三丰则是在陈抟先生留下的菜谱中添加了几滴酱油,半勺味精。至于陆西星先生,只不过是将张伯端先生的招数略加改进,加入了“男女双修”的内容。众所周知,这一出色的改进,后来被邵元节、陶仲文先生发扬光大,使得道教一跃成为明朝中后期,各代皇帝最喜欢的宗教。
  
   但事情往往都是这样的:福兮,祸之所倚。明朝皇帝的风流韵事,迅速传遍了国家的每一个偏远的角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即使是偏在关外的满洲蛮子,也听到了不少风声。当时他们风头正健,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后来八旗子弟的颓废作风。一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不禁对明朝的道士们又敬又怕:我靠!厉害呀,就凭房中术这一门手艺,便成功地弄死了这么多皇帝!
   所以,八旗铁骑进关之后,觑得中原大地一切皆如草芥。马蹄一踏,李自成的流寇大军便碎如齑粉;长刀过处,明朝各路残兵便头颅横飞。但一听说有道士来了,大家便惊恐地捂住裤裆,吓得纷纷后退。也正因为这样,张应京先生辛辛苦苦制作的四十幅符瑞,满洲人连碰都不敢碰。我们也不好责怪他们辫子长见识短,邵元节、陶仲文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实在是过于深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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