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张天师的兴起和没落(转贴)

看过《射雕英雄传》的朋友都应该对此诗还有印象,全真七子的出场诗。念一句出来一个人,念完之后,七个人便各就各位,准备打群架了。
   这首诗是全真七子的师父王喆(王重阳)的悟道诗,写得相当不错。我个人非常喜欢,尤其是“蓬头长日走如癫”,和“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 西湖月在天。”。前者写出了一种悲愤之情,仿佛有一腔的不平无发泄处;后者表现了顿悟后的旷达,意韵相当的潇洒。完全可以和北宋黄庭坚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弘一法师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相媲美。
   在《射雕英雄传》之中,全真七子的能耐很有限,但他们的师父王重阳却是个超一流的厉害人物。实际上,全真七子的能耐比《射雕》中的描写要大得多,尤其是邱处机,这是个和王重阳一样出色的十项全能型人物。他的诗、文、道、学、组织能力等都堪称一流。武功怎么样不清楚,但至少身体很不错,七十多岁还敢像红军一样去爬大雪山。
   王重阳和邱处机经过艰苦的努力,创建了道教之中一个影响巨大的新派别:全真道。后来,全真道的兴衰,直接影响了龙虎山张天师们在元朝的地位和生活。
  
   元世祖至元十三年,忽必烈召见了龙虎山第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请他吃了一顿饭,赐他一顶玉芙蓉冠,一件组金无缝衣和一颗银印。金、银、玉什么三样东西都齐了,皇帝的确是有钱人。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元世祖下令:张宗演主领江南道教。至元二十九年,张宗演卒于京师,其子张与隶袭领掌管江南道教之职。也就是说,江南道教,几乎成了张家的天下。元大德八年,第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被元成宗加封“正一教主”,“主领三山符箓”。
  
   ——这里先解释两个名词:“三山”和“符箓”。
  
   “三山”指的是龙虎山、茅山和同样是位于江西的阁皂山。住在龙虎山的是天师道,住在茅山上的是上清派,只有阁皂山听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名气。其实,呆在阁皂山上的,就是当年鼎鼎有名,出过葛洪等大师级人物的灵宝派。
   上清派和灵宝派长期以来,都是龙虎宗在道教内部的竞争对手。从南北朝到唐朝,几乎压得张天师们气都喘不过来。但从宋朝开始,形势慢慢地朝有利于天师道的方向发展。到了元朝,东方彻底压倒西风,上清派和阁皂派干脆被张家“主领三山”了。这标志着天师道在道教的内部分争中,取得了压倒性的最后胜利!
  
   那么,什么是“符箓”呢?简单地说,“符箓”就是道士们做法事时,写在纸上(或其它媒介上)的一些神秘符号或文字。“符”偏重于符号,“箓”偏重于文辞。林正英演的僵尸片里,道士们如果拿出一张黄纸,上面写的不是字,而是一种谁也看不懂的符号。那您就要注意了:这是一种“符”。如果道士手忙脚乱地在黄纸上写了一行似懂非懂的文字,例如“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这就是所谓的“箓”。
   早期的道教,有很多种派别,最让大家感兴趣的活动是炼丹。“符箓”这种道具,一般认为是张道陵先开始用的,其它门派的也用,但并不是很热心。到了后来,炼丹炼出了大量提前升天的人。例如南唐烈祖李昪,日思夜想,希望得到仙丹吃后长生。后来还真有道士送了仙丹来。李昪先生很高兴,心说这下可以长命百岁了吧?结果仙丹一下肚子,立刻一命呜呼。死前他很懊悔,说自己服仙丹以求长生,哪知道却死得更快!
   有些皇帝比李昪先生聪明,例如北魏道武帝拓跋圭。他养了一大堆道士专门给他炼丹,炼好了自己先不吃,找了些犯了死罪的人来试。后果是令人失望的,道武帝试验的唯一贡献,是在枪毙法、绞刑法、毒针注射法、电椅法之外,发明了一种新的死刑方法:服食仙丹法。
   还有些皇帝比李昪先生胆小,例如北齐文宣帝高洋先生。对于荒唐的天子来说,当神仙没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如在人间当个为所欲为的皇帝舒服些。他让道士们炼好了仙丹,心里却到底有些害怕。生怕服食下去后,一不小心,没有长命百岁,反而成功地尸解升天成仙了。所以,他犹豫了半天,最后找了个盒子装起来,说:“等临死前再吃不迟。”
   众所周知,高洋先生只活了短短31岁。这件事提醒我们:只要是药,就存在着保质期的问题,仙丹也不例外。
  
   从南北朝到北宋时期,吃仙丹中毒死去的大小人物,几乎可以把阎王殿挤破了。道教内部因此而死的也不再少数,可以想象,阴间的道士们,恐怕走到哪里,都会被冤鬼们群殴一顿。
   阳间的道士们见势头不对,赶紧改变工作重点,从炼丹换成了相对安全的符箓。一时间,各家各派都开始练习符箓咒语、斋醮法事,以求为人家祈福禳灾、除妖驱邪。这样就形成了道教所谓的“符箓诸派”,其中著名的有正一(天师)、上清、灵宝、神霄、清微等。大家公认,诸派中最杰出的人物,要数龙虎山的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先生。他一道灵符,便请来关羽先生斩蛟。这件事在道教内部和民间,都形成了巨大的影响。
  
   宋哲宗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朝廷下令,封以龙虎山、茅山、阁皂山为本山的正一、上清、灵宝三大派为“经箓三山”。当时是三山鼎立,领导了整个江南地区的道教。但到了南宋气息奄奄的理宗时期,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皇帝因为张天师禳灾有功,封张可大先生为提举三山符箓兼御前诸宫观教门公事”。也就是说,早在宋理宗时候,龙虎山的海拔高度,就已经被人为地提到茅山和阁皂山之上。
  
   可惜那时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当时蒙古军队已经开始展开功势了,天下乱成一团,连道士们都只关心自己的脑袋,谁还有闲心去管这些杂事?直到蒙古人大获全胜,天下初定的时候,道士们摸摸自己脖子上的家伙还在,这才开始讨论谁是老大的问题。
   已经晚了!张家押宝押得好,捷足先登,取得了皇帝的绝对信任。符箓三山的领导权,早就像生根一样,被张天师牢牢地握在手中。皇帝的旨意大过天。没奈何,上清派、灵宝派的道长们只好低头,乖乖地拜服在龙虎山门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到了元朝中叶以后,符箓诸派慢慢地融合为一体,形成了道教之中一个巨大的派别:正一派(又叫正一道)。
   这种情形,就像现在各公司之间兼并合股,形成一个庞大的联合公司一般。当然,新公司成立,过去的招牌就不好再用了。从那个时候起,“天师道”这个名号,便慢慢淡出了历史。龙虎山总公司门口,挂出了新的招牌,上面刻着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正一派!
  
   正当新公司正一派开张大吉的时候,总部在北方的老牌政联公司全真道,此时却陷入经营不善,纠纷缠身的尴尬时期。

和几乎所有的祖师爷一样,全真道的祖师爷——王嚞也是个相当富有传奇性的人物。他原名中孚,字允卿,听起来像个小商人的名字。“嚞”这个怪名,是他入道后自己取的。其实也就是个“哲”字的异体字,但道家就喜欢玩这样的玄虚。另一个常见的例子是“炁”字,以前看道教的书经常碰到,觉得神秘得不得了。后来发现了它的真相,险些气破我的肚子:原来,这不过是“气”的异写字。
   当王嚞还是王中孚小朋友的时候,家中颇为殷实。从他的名字看,他父亲对他的期望不高,老老实实做个中产阶级,守住家业,不孚父望即可。但人算不如天算,他家里日子过得正滋润的时候,不巧碰到了金人入占北方,改朝换代了。
  
   大兵之后,必有荒年。王家殷实,所以便被邻近的穷哥们,不客气地吃了大户,最终自己也变成了穷哥们中一员。据说,王中孚先生当年虽然年轻,但心地善良。他对前来帮忙的官兵说:“算了吧,吃都吃了,就不要追究了。俺不忍心把那些穷哥们置于死地呀!”
   大家听了这话,都觉得王中孚先生大有古风。如果要出家,肯定会成为一流的和尚。事实证明,众人的感觉只对了一半。后来王中孚先生的确成了个一流的出家人,不过是个道士。——一个非常像和尚的道士。
  
   虽然家道中落,但当时如果你建议王中孚先生去出家,说不定他会给你一个嘴巴:俺王秀才是要当官的,而且要当大官,这样才可以“致君尧舜上”,救万民于水火嘛!出家这种自私的行为,可以让俺实现这一远大理想么?
  
   于是王中孚先生去参加科举考试。当时大宋已经没有了,王秀才参加的是哪家的科举呢?“大齐国”的!当时金国刚占领了宋朝北部,觉得一把揽过来怪不好意思。便像日本人后来在东北搞满洲国一样,扶植了个汉奸刘豫,成立了一个“大齐国”。中国古代的读书人,平时提及民族大义个个都是文天祥。但一看到别人祭出了科举考试这个诱饵,马上成了软脊梁的钱谦益。民族大义当然重要,但比起考科举做官来,便不得不退居次席。
   让大家感到失望的是,就这种“大齐国”的科举考试,王中孚先生居然还落榜了!
   后世的道士们觉得面上很无光,便说落榜的原因是他得罪了考官。还好全真道后来没有夺取天下,如果是那样,正史上肯定会大书特书王中孚祖师爷当年,大义凛然,以考场为战场,大骂卖国贼刘豫的光荣事迹。
  
   王中孚先生是个犟驴脾气,他才不愿意像孔乙己那样重考呢!一气之下,弃文就武!这样做难度颇大,就仿佛一个文科生,第一年高考落榜;第二年卷土重来,不过却改考理科。知道的人都替他捏把冷汗。但奇迹却出现了:王中孚先生不仅考中了武举,而且还考了第一名!——所以后来金庸让他武功天下第一,源头就在这里。
   王先生简直乐疯了!差点像范进一样一头栽进塘里。他觉得一条金光大道,正在自己脚下徐徐铺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以后的史书上将会这样记载:公元某年某月某日,在汉奸枭将王中孚的带领下,金国和伪齐联军大败宋军于朱仙镇,饮马长江。于某年某月攻破杭州,南宋小朝廷提前N年完蛋!
  
   也是南宋气数未尽,历史在此时和王中孚先生开了个不小的玩笑。他还没有从中举的兴奋中清醒过来,便遇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大齐国”没有了!——金国见自己在北方的根基已固,索性废了大齐国,一把抓过了中原的统治权。
   这么一来,王中孚先生的武举第一名便成了一个玩笑。金国人哪里肯相信你这些大宋南蛮?他们听说王中孚是“大齐国”武功第一,还是多打量了他两眼,勉强给了他一个官做。什么官呢?——驻陕西某村庄收酒税的小吏。
  
   这么算下来,王中孚先生当年的权力范围,可以延伸到半个乡镇的一半这么多!每天早上,王中孚先生都会打扮整齐:头戴英雄巾,身穿玄色搭扣短靠,脚蹬泼风快靴。手腕上是镶铜护腕,腿上是镔铁护膝。腰间悬着一把三尺古定松纹玄铁剑。后面跟着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小厮,举着竿靠背旗,上书一行魏碑大字:武功天下第一钦命征收李家庄酒税王!
   王中孚先生迎着初升的朝阳,气宇轩昂地踏上乡间的土路。路过的人都竖起大拇指:英雄!不愧是英雄!您瞧那架势那身装备!
  
   刚走了几步,村口那棵千年大槐树下,正是王中孚先生此行的目的地。他雄赳赳地走到树下,那里有间破屋子,黄土涂墙,茅草覆顶,一竿褪色的青旗斜挑出一个“酒”字。王中孚先生还没有走到门口,右手轻点,一招一阳指,无形剑气射出,“啵”的一声,在破木门上弹出一个脆响!
   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谁呀?开门还早呢!不买!”
   王中孚先生眉头深锁,厉声喝道:“王大妈,俺是住在村东头的那个税吏王中孚呀!俺这是第八次上门了。俺倒是问您,您拖欠的那五文钱的酒税,到底是交还是不交?”
   …… ……
  
  
   他在这个工作岗位上一干就是十年。到了四十七岁那年,他终于辞官不做了。按道教的说法是“辞官解印,黜妻屏子,拂衣尘外。”话说得是很有气魄,但说实在的,这可算是历史上最尴尬的一次“辞官归隐”了。因为王中孚先生连个官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小吏。
   辞官后的王中孚先生苦闷地呆在家中,成天酗酒胡闹,自暴自弃。他曾经想躲进山中去做隐士,一度还想出家当和尚,但都没有实现。直到公元1159年,他的人生才出现了转机:在甘河镇一家小酒铺子里,王中孚先生遇到了两个异人。
 
王中孚先生遇到的人是谁呢?有人说是著名道士刘海蟾,有人说是两个正牌神仙,一个是吕洞宾,一个是汉钟离。道教内部倾向于第二种说法,后人也大多表示赞同。汉钟离还没有什么,遇见吕洞宾的机会那是太高了。此人在唐朝以后,曝光率大增!大概是在天上混不下去吧,一天到晚在咱们凡人的地界乱跑,有时还要泡泡咱们凡间的小妞儿。
   清人刘献庭在《广阳杂记》中说:“予尝谓佛菩萨中之观音,神仙中之纯阳,鬼神中之关壮缪(关羽),皆神圣中之最有时运者,莫知其所以然而然矣,举天下之人,下逮妇人孺子,莫不归心向往,而香火为之占尽。”——的确如此!观世音、吕洞宾、关公这几位,就像现在的某些网络名人一样,莫名其妙,突然窜红,而且一红起来就不可收拾!特别是吕洞宾和关公,红了之后,还要借机炒作,四处显灵,你就是不想遇见他们都难!
  
   王中孚遇见吕洞宾、汉钟离之后,性情大变,行为举止怪异无比。金正隆六年(公元1161年),他改名王嚞,字知明。因为仰慕陶渊明,喜欢菊花,而菊花是在重阳前后开放,故而自号重阳子。
   改好名字后,王重阳先生弃家出走,在终南山山脚下一个叫南时村的地方,挖了个洞穴,取名为“活死人墓”。王重阳先生在里面,一住就是两年。
  
   凡是看过《神雕侠侣》的读者,都对这座“活死人墓”印象深刻。不过,如果按金庸书中的描写,那座坟墓应该改名叫“活死人宾馆”才对。里面有完整的套间,贵重的家具(寒玉床)、高级防盗门锁装置、纯天然的饮食供应……不挂牌营业,简直对不起祖师爷王重阳!
   当初王重阳住的“活死人墓”,真实的情况是如何的呢?书中记载,这座墓的面积很令人失望:“凿塘丈余,高数尺”。住王重阳一个人勉强凑合,如果挤进杨过、小龙女、孙婆婆,再摆张小号的寒玉床,那就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不仅如此,“活死人墓“的装修极差,既没有贴墙纸,也没有刷涂料。只在墓的四边分别种上海棠一株,所以诗中才有“海棠亭下重阳子”之句。
   不过,王重阳为什么不像林逋一样种上梅花,或者干脆像陶渊明一样种上菊花呢?其中另有深意。王重阳先生宣称:“将来使四海教风为一家”,所以,一定要种四棵,并且要有个“海”字。
  
   除此之外,“活死人墓”中,还孤零零地供有一个牌位,上面大书五字:“王害风灵位”。
   “害风”是陕西当地的土话,疯子的意思。王重阳祖师有先见之明,估计自己往这“活死人墓”里一跳。附近的街坊邻居,少不了在背后议论自己是疯子。与其让别人议论,不如干脆自己写出来吧!反正咱们道门中人,疯子不止俺一个,明朝那姓张的全真道后辈,还干脆一下子“三疯(丰)”呢!
  
   王重阳这一惊世骇俗的举动,在历史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人生在世,不管信什么教,期待进什么天堂,但在你的内心的最深处,仍然对死亡有着深深的恐惧。历代的中国人,在这一点上更是忌讳莫深。说什么都好,千万不要提到一个“死”字,甚至连“死”的同音字“四”字,也受到牵连,成为人们避之不及的数目字。
   在我的记忆中,除了王重阳外,好像只有两个特例:一个是《聊斋志异》中的姓李的无名书生,他在堂前悬着一个匾额“待死堂”。蒲松龄称赞他说:“亦达士也!”
   另一个就是我们大家熟悉不过的鲁迅,他在北京抄古碑的那段时间里,事业失败,理想破灭,婚姻失意。于是便给自己刻了一方印,曰“堂”;又给自己取了个别号,曰“俟堂”。意思都是一样,还是“待死堂”!
   ——这其中彷徨无助的悲观,凄苦万端的绝望之情,恐怕不足与外人道也!一个人要想像鲁迅一样深刻,这,就是代价!
  
   同样的,当时年局四十七岁,文武双全的王重阳,一个人默默地住进了这窄小的“活死人墓”。当他孤独地面对着自己那方小小的灵位时,心中该是怎样的一种凄苦和迷惘?
   “一处行窝几十年,蓬头长日走如颠。”!从古到今的那些圣哲们,也许都有这种独处行窝,在烈日下蓬头长走的惨痛经历吧?
  
   金世宗大定三年(公元1163年),王重阳从“活死人墓”中爬了出来,转身几铲子就把“活死人墓”给填了。此时的王重阳,仿佛经历了一番生死劫,脱胎换骨,浑身散发着不一样的光彩!
   他在诗中写道:
  
   活死人兮活死人,死中得活是良因。
   墓中闲寂真虚静,隔断凡间世上尘。
  
   死中得活,当然是一件好事。只是他上来就把墓填了,未免太不给后人留余地了。要是杨过和小龙女今后打算要住进去,便须自己拿起锄头铁铲来挖。杨过还凑合,臭男人一个,天生就是做粗笨活的。但小龙女冰清玉洁,一身白衣如雪,也捏着把铲子下去挖土,多少有点唐突佳人吧?
  
   可惜的是,王重阳在墓里住了两年,在当地却没有什么影响。他还真猜对了,在周围那些凡夫俗子的眼光里,王重阳先生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无疑。所以,两年下来,王重阳在终南山下招收的弟子,一个巴掌都可以数得完。
   王道长寻思,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呀!于是决定,东出函谷关,赴山东一带传教。树挪死,人挪活。再说了,山东一带是孔子故地,人们多少读过几本书,不像终南山下的群氓,除了锄豆南山下以外,便什么都不懂了。
  
   事实证明了他这一果断决策的正确。在山东半岛,他竖起了“全真”的旗号,短时间内,旗下便聚集了大量的追随者。其中最著名的当数马钰、谭处端、王处一、邱处机、郝大通、刘处玄、孙不二七人。金庸的小说里称他们“全真七子”,道教内部的正式称呼叫“北七真”。
  
   全真派早期和其它道教教派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提倡“苦行”。王重阳自己捧着个铁罐子,到处化缘为生。大弟子马钰,修道时每天只讨食一钵面,一年四季赤脚走路,夏天不过度喝水,冬天不烤火。估计外表形象很不怎么样,至少没有遇到郭靖的时候那样潇洒。
   王处一在《射雕英雄传》里面号称“铁脚仙”,在真实的历史中也是这个绰号,但得名由来却是很不相同。小说中说他武功过人,可以单腿独立悬崖,吓退群盗。历史上,王处一苦行功夫过人,曾在砂石地上跪得膝盖溃烂,露出骨头;同时,他还可以赤脚登山,不畏荆棘岩石,所以才得来了这个外号。
   至于最有名的邱处机先生,他每天也是只讨吃一顿饭,随身总是带着一件蓑衣,人称“蓑衣先生”。《射雕英雄传》中,邱处机的出场是这样的:“那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剑把上黄色丝条在风中左右飞扬,风雪满天,大步独行,实在气概非凡。”
  
   可见,金庸在人物的外观的把握上,还是非常细致的。现在很多人都喜欢嗤笑金庸在历史细节上的差错,但老实说,作为小说家,金庸的历史功底还是相当深厚的。他所阅读的正史野史书籍,更是无所不包。一般的作家,往往很难望其项背。
   只不过,他老人家如果被人多吹捧两句,便昏昏然像晚年任我行一样,硬要去当什么“博士生导师”,或者以正牌历史学者自居,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公元1219年,高龄73岁的邱处机审时度势,谢绝了宋、金两国的征召。他率十八名弟子,应成吉思汗之邀,踏上了历经两年多的万里征途。公元1222年,邱处机一行历尽艰险,终于到达了西域的大雪山(今阿富汗都库什山)下,成吉思汗的军营。
   这一趟长途跋涉,使邱处机成为当时无人不晓的人物。回到内地后,他的弟子李志常托他的名写下了一本书,叫《长春真人西游记》,记载此行的所见所闻。有趣的是,因为书名中有“西游记”这三个字,后来误打误撞,直到清朝,绝大多数人还坚持认为,邱处机先生是中国最伟大的神话小说作家。真正的作者吴承恩九泉之下气得发疯,但毫无办法。这邱处机的名气太大了。
  
   成吉思汗被邱处机感动得一塌糊涂!多次和他促膝长谈,对他言听计从。称呼上连“先生”都免了,直接叫他“邱神仙”。公元1223年,当邱处机即将东归之时,成吉思汗给了全真道两个利好政策:其一,下令免除全真道的一切赋税;其二,命令邱处机掌管全天下的出家人!
   这件事标志着,至少在名义上,全真道的已经发展到了事业的最高峰。此时,离王重阳从“活死人墓“出关,时间仅相隔短短的60年!
   当时,龙虎山上的张天师,已经传到了第三十五代天师张可大。从张道陵鹄鸣山建立创道开始,天师道已经传承了足足一千多年。张天师同样敏锐地押对了宝,但在这一场道教内部的竞争中,天师道刚一上场,比分便大幅度落后。两相对比,我们不得不感叹王重阳、马钰、邱处机等人的能力之强!
  
   新中国的建立,靠的不是仅仅一次万里长征;全真道的兴盛,也不只是因为邱老道爬过一回雪山。我们仔细探究就会发现,全真道至少有三个方面做得相当的出色。
  
   第一个方面是人的因素。王重阳的确是个不世之才,但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历史上像这样的能人多得是。但再加上全真七子,第二代人才都这么整齐,那就很少见了,至少在道教内部是独一无二的。这七个弟子,在全真道的大范围内,后来都先后创立了自己独特的门派。
   佛祖释迦牟尼是个伟大的人物,他手下阿难、伽叶、舍立弗等十大弟子,个个也都能独当一面。耶稣基督自称上帝之子,但如果没有十二门徒的传道,基督教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兴盛。宗教之外,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写道,“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 由此可见,没有七十二弟子,儒家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中,根本就是没有戏唱。
   张道陵祖天师就没有这么好运气,否则天师道早就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了。《雍正王朝》中,康熙皇帝为选太子伤透脑筋。方苞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选皇子不如选皇孙!”康熙皇帝感叹道,“这一句话可值万两黄金!”历史告诉我们,筚路蓝缕的开创者固然重要,但如果没有人紧跟着继往开来,最终只会是春梦一场。
  
   另一个方面的原因,是全真道别具一格的教义和学说。
   道教的教义,向来很受人诟病。王重阳敏感地意识到这一点,他主张“三教同源”,老老实实地向人家学习吧!从修行的手段(如苦行、打坐等),到深层次的理论(如“因果报应说”、“抛却臭皮囊”等),王重阳一并奉行“拿来主义”精神,不客气地一把揽过来。
   刚开始创教时,王重阳便开口闭口不离“三教合一”这四个字,并要求弟子们认真学习佛教的《般若心经》和儒家的《孝经》。他的诗中写道,:“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大家都是一家人,就别争来争去的了好不好?俗话说,两好合一好。咱哥几个,干脆就来个“三好合一好”吧!
   在当时佛道之间的竞争中,道教的颓势已显。老王是个机灵的家伙,一眼看出了道教的弱点,企图混水摸鱼蒙混过关。不过,和尚们可不是那么好骗的。这一问题,后来就成了佛教一举击败全真教的命门。
  
   王重阳还聪明地修正了道教传统理论中的不少“盲点”。在他以前,道士们多主张白日肉身飞升,又要成仙又要享受,什么便宜都想占全。可惜时间久了,人们逐渐发现,那些著名“仙人”留下的躯壳,原来也是会腐烂的。比如,著名的铁拐李先生,就是个令人遗憾的例子。王重阳是主张苦行的,对自己的身体毫不珍惜,便干脆主张抛却这臭皮囊。只要可以达到“明心见性”的境界,就可以成仙了道也!
   ——听起来挺耳熟的,禅宗不是也主张“见性成佛”么?看来这王老道的“拿来主义”,运用得比鲁迅先生还要熟练。
  
   除此之外,全真道还有一个革命性的举措,即使“内丹说”完全成为了道教的主流思想。
  
   道教一路来对炼丹相当看重,早期的炼丹术,基本上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唐朝以前,道士们多把练出的“仙丹”称为“金丹”,或者“大还丹”,这是为什么呢?
   黄金是最稳定的金属之一,道士们发现,不管你怎么鼓捣,黄金还是黄金,绝对不会变成其它东西,这真是令人百思不解呀!——也难怪他们想不通,因为黄金的克星“王水”,问世还需要上千年的时间呢!
   中国人向来是主张吃什么补什么,以形补形。鉴于黄金这一独一无二的特性,道士们认为,“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故而,要炼就炼“金丹”。多少人死于重金属中毒是无法统计了,只知道中国人后来渐渐吃出了经验。连《红楼梦》中的尤二姐,想不开的时候,也懂得吞块金子自寻了断。
  
   另一种神奇的金属是汞(水银)。在大自然中,极少有天然的汞存在。它的天然化合物叫“丹砂”,也叫“朱砂”,颜色鲜红,学名硫化汞。道士们把朱砂放进炉子里烧炼,烧了一会儿,朱砂便成了亮晃晃的水银。事情还没有完,继续烧下去,水银和空气中的氧起氧化反应。又变成了氧化汞。这种东西,颜色同样是鲜红色。道士们觉得这种过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从红变成白,然后又从白重新变回红。——回到了“丹”色,所以叫“还丹”。
   吃黄金贵了点,所以后来大家都吃“大还丹”。结果,“白日升仙”的人数急剧增加。——不增加才见鬼了!现在随便找个人问都知道,这“汞”比黄金要毒得多!
   从南北朝开始,道教内部开始出现“内丹”理论。唐朝的时候,信“内丹”和“外丹”的人一半对一半。灭佛的唐武宗信的是“外丹”,结果这“外丹”便不客气地要了他的命!宋朝从道教“金丹派南宗”的张伯端开始,“内丹”理论开始占据上风。到了王重阳之后,还要坚持吃“外丹”的,就只有宁国府的贾敬之类,少数几个不怕死的好汉了。
  
   自从邱处机老先生开了个好头之后,全真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受到元朝统治者的推重。后来的全真道士,如李志常、綦志远、王志坦、李克柔等,皆受到皇帝的宠信。张天师一家为元朝立下了汗马功劳,每一代也只是掌门人一个被封为“真人”。相比之下,全真道的祖师爷王重阳被封为“真君”,全真七子个个都被封为“真人 ”。除了这几位,被封为“真人”的,还有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张志敬、夏志诚等等,光是这“志”字辈的,就够张天师一家眼红得睡不着觉了。
   在元朝初期,全真道大修宫观,广招门徒。 “东尽海,南薄汉淮,西北历广漠,虽十庐之聚,必有香火一席之奉。”1228年,全真道风光大葬长春真人邱处机,据说来者超过万人。当地政府见人太多了,怕出意外,还特地派出武警部队到现场维持秩序。
  
   面对全真道当年的盛况,当时有个叫孟樊麟的人感慨地说:“历观前代列辟重道尊教,未有如今日之极;教徒蕃衍,道门增广,未有如今日之盛。”
   从创道算起不到百年,全真道全盛的时候似乎来得太快了!就像氢气球一般,膨胀得过于迅速,往往会很快爆裂。而天下几乎所有的氢气球,爆裂起来,都是从里到外。全真道接下来的命运,刚好也能证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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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顺便澄清一个事实,据历史记载,全真道的“清和妙道广化崇教大真人”尹志平先生,“勤于诲人,严于律己。一生不慕荣利,甘居淡泊”,掌全真道十一年,到七十岁才光荣退休。一生干干净净,绝对没有 和小龙女那档子事!^_^
 
元宪宗八年(公元1258年)七月,蒙哥皇帝命令亲王忽必烈主持召开了第二次佛道辩论会。地点在上都的开平府,论题是辩论《老君八十一化图》和《老子化胡经》的真伪与否。
   在此之前举办的第一次辩论会,是由蒙哥汗亲自主持的。在那次的辩论之中,道教由全真道的掌门人李志常出马,但还是令人难堪地输了。那次辩论会后,道教不得不在寺观、财产、经文等方面,对佛教做出一些让步。
   等到这第二次的辩论,全真道已经无路可退了。后面是万丈悬崖,前面是一大堆油光闪亮,狞笑着逼近的大光头!到底是桃木剑还是金刚杵管用,就要看道士们的表现了。
  
   全真道精英全出,“头众”——正方一辩为掌门人张志敬真人,副辩有蛮子王先生,道录樊志英,道判魏志阳,讲师周立志等200多人。不仅人多势众,而且还准备充分。据说光是参考书籍就拉了几车来!


但相比起反方辩友佛教,全真道还是逊色不少。佛教方面的“头众”是少林寺的主持福裕禅师,光是这一点就让全真道很是头疼!因为如果文斗不行,大家一拥而上打群架。全真道的武功,和少林寺比起来,恐怕还是远远不及。
  
   更何况,全真道的主要辩手群,大部分都来自全真道的根据地京城白云观。而佛教那边不仅北地高手尽出,还来了不少外援。西域诸国的法王、土蕃藏地的喇嘛听说了有这事,都千里迢迢赶来助拳。其中比较厉害的有两位:大元朝的掌管佛教事务的国师那摩,和西藏来的大法师八思巴。如果说,大家对前者还比较陌生的话,那后者的名字就应该是如雷贯耳了。看过黄易《破碎虚空》的朋友都清楚,这位八思巴先生,是个一拳可以把月亮都打个缺口的顶级高手!
   最后算起来,佛教方面出场的辩手竟然多达300多!其中囊括了佛教各派几乎所有大寺庙有名的主持、长老,以及外援那摩国师、八思巴国师、西蕃国师、河西国僧、外五路僧、大理国僧等等!就差印度和泰国的和尚没有来了。还好大家都是文明人,不喜欢打群架,否则那天全真道的道士们,一个也别想完整地回白云观去。
  
   道士们一看这阵势,个个头皮子发紧!老实的便拿出本《真灵位业图》,挨个念祷神仙的名号,希望太上老君关键时候显灵,保佑后辈子孙逃过这一劫数。更有些临战退缩之辈,这时便拼命在厚厚的《道藏》中翻检,希望能找出“土遁术”的口诀来。
 
但是已经晚了!辩论的评判,儒家的代表尚书姚枢宣布:大元朝第二届佛道辩论会正式开幕!
   按照大家先前的约定,如果佛教方输了,担任主要辩手的十七名僧侣,将留上头发,乖乖地跟着张真人回白云观当道士;如果道教方面输了,十七个主辩道士便不得不削发为僧。相比起来,似乎道士们吃亏比较大,因为不管怎么说,少了头发也算是损失了一样东西!
  
   辩论会开始!大家的辩题《老君八十一化图》和《老子化胡经》。一说起这两部“经书”,和尚们就恨得直咬牙!
   这本伪经是西晋时期,天师道的“祭酒”王浮所造。这王浮当年和一个叫帛远的和尚“争邪正”,当然,王道士同样差点输掉了裤子。回到家中,王浮祭酒痛定思痛,觉得佛教的体系完整,教义深奥,道教还真拿它没有办法!
   怎么办?自己又没有本事另起炉灶。王浮灵机一动,干脆来了个釜底抽薪,编出了这本《老子化胡经》:您佛家是厉害,俺承认。但您知道么?佛家这一套啊,全是俺们道教的祖师爷老子李耳先生教的!
  
   老子当年骑青牛出函关之后,便下落不明了。这给后来人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有人说,他像彭加木同志一样,不幸在戈壁沙漠之中,光荣地殉职了;有人说,他刚一出函关就遇上了劫道的。您知道的,那年头治安不好,李耳先生老大一把年纪了,又骑着头肥肥的青牛,让人不眼红都难!还有人说,李耳先生去关外旅行考察了一圈,见没有什么意思,便打牛回朝,继续在京城做他的图书馆馆长……
   但道士们对以上的看法明显地不屑一顾:老子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被几个劫道的敲闷棍?——大家难道忘记了?孙猴子大闹天宫那一回,老子先生悠闲地站在云端之中,一边和观音姐姐聊天,一边顺手摘了个手镯扔下去,便成功地敲了那死猴子一次闷棍!
  
   在王浮这本《老子化胡经》中,李耳先生是个忙得喘不不过气来的人物,在各个历史时期中,他在中国西方跑来跑去,一会儿化成这个,一会儿化成那个。当他在中国时,便是老子李耳先生。创立道教有馀闲的时候,还顺便培养出了一个杰出人才——孔夫子!在外国,尤其是天竺国的时候,他便化身为佛,开班授课,教育当地的各族人民。当然,中国话当地人是听不懂的,老子只好采用印度古梵语,写下来的讲义便是佛经。
   这就回答了老子出函关后的去向问题:到印度发扬国际主义精神去了!
  
   道士们一看到王浮的这本《化胡经》,立刻欢天喜地地跑到庙里翻给和尚看。他们告诉和尚:“搞了半天,你们那一套是出口转内销啊!说到底咱们都是一家人嘛,早知道还斗什么斗?来来来,大家握个手,所谓“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啊!”
   和尚们大怒!满腔愤怒像三昧真火一样喷了出来:“我呸呸呸哟!就凭你们那几下子也配?拜托造假也讲究点专业水平好不好?里面不少字句还是照抄佛经里的呢!”
  
   的确,这本书造假的水平很低劣,稍微一看便能指出满纸的破绽。本来大多数和尚都是不屑一顾的,但到了全真道全盛时期,事情发生了了重要的变化:全真道的道士们,在李志常的默许下,竟然用雕版大量印刷《化胡经》及其衍生作品《八十一化图》。印好了之后,白云观的道士像发小广告一样,站在街上四处散发。见人就往怀里塞,搞得街头巷尾到处都是!
   是可忍,孰不可忍?和尚们通过官员和王公贵族,把情况反映到皇帝那里去了。于是道士们的噩梦就来到了:此时的元朝皇帝蒙哥,早已经皈依佛教!
 
当年那场辩论,喇嘛教僧人八思巴年方23岁,据说是被来自克什米尔的那摩国师破例推荐,才可以参加的。但就是这个年轻僧人,在辩论中步步紧逼,把全真道的辩手们逼到了墙角。
  
   一开始时,双方辩论的是理论上的问题,如果全都写出来,大家都会被闷死。不过,从那个阶段开始,道士方面就有些招架不住了。我们都知道,道教在理论上的钻研比较粗糙,实在蒙不过去的时候,就用玄而又玄的语言来搪塞。所以后人拿到一本道经,常常看得莫明其妙。普通的读者,便会打心眼里佩服!心想如果看明白了里面的话,估计离成仙也不远了。但佛教的僧人,尤其是喇嘛僧,从小就得受严格的经学训练。一见到那些深奥得变态的语言,简直比见到如来佛祖还开心!经他们仔细一推敲一分析,那本《老子化胡经》就变得像面筛子一样,左看右看都是漏洞。
   据史书记载,道士当时或“无答”,或“不曾闻得”,或“不敢持论”。最后,他们被逼得没有办法,便像和刘三姐对歌的秀才一样,左拿一本书,右摸一本经出来,不停地引经据典。企图采取浑水摸鱼的战术,乱拳打倒老师傅。
  
   也是忙中出错,他们最后一次举起来的书本,居然是儒家的经典之作《史记》。八思巴抓住机会,展开了绝地攻击!他问道:“汝《史记》有化胡之说否?”
   道士们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八思巴又问:“你们那位李耳先生所写的经书是叫什么?”
   道士们又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德经》。”
   “除了《道德经》之外,李耳先生还写了什么别的经书没有呢?”
   道士们不敢乱说,只好再次回答,“没有!”
   八思巴紧接着追问:“《道德经》中,老子有提到过半点有关自己化胡的事情吗?”
   “……没有……”
   八思巴打出了他的最后一记拳头:“最有权威的历史书籍《史记》中,没有说过化胡这么一回事;你们李老君自己写的书里面,也是连个影子都没有提。——其为伪妄明矣!”
   书中记载,辩论到了这里,“道者辞屈”。总裁判尚书姚枢站起身来,当众宣布:“道者负矣!”
  
   在场的道士们脸色惨然,僧人拉拉队则是一片欢呼。但事情还没有完,忽必烈在旁边幸灾乐祸地乐了半天后,觉得还不过瘾。便一摆手,说了声“且慢”。然后回头对道士们说,你们平时常常当众夸口,说只要你们持咒,就可以“入火不烧,或白日上升,或摄人返魂,或驱妖断鬼,或服气不老,或固精久视。”——今天天气好,大伙儿都在。俺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当众表演一下。如果真的可以做得到,没有问题!俺照样判你们赢,如何?
   表演什么呢?“服气不老”和“白日上升”耗时太久;“固精久视”呢,又怕在场的女同胞看起来不好意思;“摄人返魂”技术上太难,您至少得找个新鲜的死人吧?“驱妖断鬼”也不好,一是现场没有妖或鬼敢跑出来,二是可能会吓着小孩子……
   这么办吧!——来人啦,给我烧一大堆火。多添几块木柴,烧旺一点。让俺们一起,欣赏道长们表演“入火不烧”!
  
   类似的故事在唐朝时候曾经上演过,当时唐太宗喜欢道教,就把佛教领袖法琳和尚关起来,说:“你们和尚不是吹嘘说,只要一念观音菩萨,刀枪碰倒你们的光头都会折断么?这么办吧,我关你小子七天,让你念个痛快。七天之后,我再用刀砍你的秃头,看你们的观音菩萨会不会来救你!”
   七天之后,唐太宗狞笑着把法琳提了出来,刀搁在脖子上,问:“你的观音菩萨为什么不来救你呀?是不是你没有念够呢?”
   哪知道法琳神色不动地说,“我一句观音菩萨都没有念,我念的是陛下您的名号。”
   唐太宗诧异地说,“念我有什么用?我又听不到。”
   法琳从容地回答:“从陛下的丰功伟绩来看,已经具备了观音的品德和才能。陛下就是观音,观音就是陛下。”
  
   不用说,唐太宗听了是嘴都乐得合不拢。法琳和尚利用他脑袋的小部分——嘴巴,挽救了脑袋的其它部分。二战时期,美国的巴顿将军有一句名言:“快,去抢救有口才的人!”可见,口才在要命的紧急关头,是多么的重要啊!
  
   道教里也有不少口才好的人,例如前文提到的张继先天师,他回答宋徽宗的话,就堪称口才的经典之作。可惜的是,这些人才一个都没有出现在元朝的白云观里。参加辩论的道士们,看着面前这堆熊熊烈火,一个个都傻了眼!
   如果你没有真本事的话,最好能够有几分小聪明;如果连那几分小聪明都没有,那就只好表现你最后的优点了——诚实!
   道士们老老实实地承认:不会。不敢跳进去。跳进去要烧死。道书上说的都是假的。
  
   道士们这么老实,倒出乎忽必烈的意料之外。本来他是想借机发发脾气,砍掉几颗杂毛老道的人头,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忽必烈多少有些扫兴,他宣布,将全真道的十七个主辩道士,押送龙光寺,落发出家为僧。将他们道冠、道服挂在长竿之上,让远近民众知晓。《老君八十一化图》等伪经及雕板,统统烧毁;相关碑刻和塑画之像,予以清除。
   正因为如此,后来《老子化胡经》这本书,便在世间绝迹了几百年。人们再次发现它的时候,是在敦煌的一个洞窟里。至于《化胡经》衍生出来的《八十一化图》,却是好好地保留了下来。
   不过,保留的地方比较幽默——它是被保留在佛家的书籍里。和尚们赢了这次的辩论,心里一高兴,便详细地记载下来了辩论的过程和论题。他们做事追求精益求精,便耐心地一条一条地列出“八十一化”的原文,然后一一给与批驳。后世的学者们,便以这种奇怪的方式,读到了“八十一化”的原文
 
历史上许多重要的事件,既会让一些大人物留下名字,也会让一些小人物留下痕迹。
  
   据说,元朝那一场佛道大辩论结束之时,有个无名道士愤愤不平,当场叫嚣不已:“不公平呀!我们道士难道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了吗?居然让我们脱下道冠,剃光头当和尚!不公平呀!天啦!还有没有王法呀!……”
   听他这么一嚷嚷,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不知是仙丹吃多了还是怎么的,这道士一点都在乎,还是脸红筋涨地叫个不停。他可以说是历史上最勇敢的道士了,可惜的是,当时在场的蒙古亲王忽必烈,很明显地不欣赏他这份勇敢。
  
   忽必烈把那勇敢的道士叫过来,简单地问他:“你是说俺命令道士脱下道冠是不公平么?那俺问你,宋徽宗那个时候,你们道士怂恿皇帝,叫和尚们戴上道冠,公平何在?”
   那道士没想到忽必烈还知道这档子事,一时间瞠目结舌答不上来。
   忽必烈一挥手,“左右,伺候这位道长白日升天!”
   ——怎么个升法呢?砍头兵解,还是将就这堆烈火,请道长借“火遁”上去?
   忽必烈摆摆手,都不用!既然该道长这么勇敢,俺们就让他“升天“的方式新颖一点。来人啦,牵两只饿昏了的金钱豹出来!让道长去和它们研讨关于“公平”的道话题吧!
  
   无名道士的惨叫声渐渐远去了!在场的和尚道士们个个噤若寒蝉。我靠!这些蒙古人的野蛮真是名不虚传呀!原先俺还以为,只有《射雕英雄传》里的小衙内都史,才会养豹子来咬华筝。现在看来,大概蒙古的有钱人家里,都有那么一只两只吧?
  
   听了忽必烈的这一番话,在场看热闹的老百姓议论纷纷:搞了半天,原来这些蒙古的皇帝亲王们,是惦记着替和尚们报宋朝时候的大仇啊!算了!我看全真道的道士们没戏了,白云观早晚得关门!
  
   全真道的道士们从此是没戏了,大家猜得不错。但白云观并没有关门,它所在的城市,风吹雨打几百年后,名字早已从燕京换成了北京。虽然沧桑换尽,人事已非。但白云观还是白云观。现在你到北京西便门外走走去,就会发现它仍然呆在那里,像一个饱经风雨的老人。里面还有很多道士,或者说,还有很多很像道士的公职人员。
  
   忽必烈并没有观众们想象的那么好心。宋徽宗收拾和尚那会儿,蒙古自己还在被别人收拾呢!你以为他张牙舞爪地带兵打过来,就是为了替和尚出一口恶气么?
   要怪还得怪全真道自家人不争气!
  
   金庸的小说中,写到全真教时,把事实杜撰了不少。但有一点简直写得准确极了!那就是全真道的衰变过程。从王重阳到邱处机再到谭处端、尹志平、李志常,基本上是一蟹不如一蟹。邱处机取得成吉思汗的信任之后,全真道的势力急速膨胀。到了李志常时期,道众早已把当年王重阳和全真七子那种矢志苦行的精神,统统地抛在兜帅天之外了。包括李志常在内,大家高高兴兴地住进了雕梁画栋的宽敞道观。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四方珍馐,结交的是达官贵人,关心的是田宅财货。
   生活得好点还没有什么,你毕竟只是一个道士,生活得再好,好得过忽必烈么?问题是,生活好了,行为上却不知检点收敛一下,那就有些过分了。
  
   据说,当年全真道的道士们,脾气比较火爆,但为人却比较懒惰。具体的表现是,他们喜欢扩充势力,到处建设新的道观。——这没有什么呀?只有人家有钱,爱建多少建多少去,你管得着吗?
  
   问题他们扩建的方式比较另类了一点。这些道士简直就像一群斑鸠一样,从来不原意自己动手去修房子,而是喜欢去强占别人的窝。光是在燕京地区一带,被他们强占的和尚庙,竟然就多达480所!和尚们不愿意挪窝怎么办?打!那有什么客气的?当时的燕京街头,人们经常看到一伙玄衣道士,把灰衣的和尚打得满街乱跑!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如果隔壁那间和尚庙,第二天早上起来,开门的居然是个趾高气扬的道士。大伙儿顶多会说一句:哦!又是一间?
   渐渐的,道士们占庙占起了瘾,只要粘个“庙”字就不愿放过。到最后,居然顺手把西京天城夫子庙也给占了,改名叫“文城宫”。占了不说,道士们还假惺惺地安慰那些气得半死的秀才们:“哎呀!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啦!反正俺们供的也是文昌帝君,你们还是可以来拜嘛!照样保佑你们中状元!”
   到了这个程度,忽必烈觉得再不出手管一管,那是肯定不行的了。要不然,哪天一不小心,连皇宫里的太庙,都得让这伙全真道士给占了去!
  
   由此可见,和尚也好,道士也好,随你怎么去鼓捣都行。但有一条红色界线千万不要去碰!这条界线就存在于天子座下,九重皇宫之中!和尚碰了灭佛,道士碰了毁道,一点可以通融的地方都没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所以准许你们拜佛拜神仙,是想让你们替俺把老百姓教得听话一点,便于管理。但如果你们自己先学会了不听话,那就别怪寡人不客气了!
   历史上,道教曾经利用佛教这个错误,多次推动皇帝灭佛。到了元朝,却被人依样画了葫芦。可见人都有这个毛病:去抓别人的错误时,个个精明无比;轮到自己得势之后,同样也是浑浑噩噩。
  
   全真道的这次失利,对于整个道教,都是一次惨重的损失。因为这使得元朝皇室一度对道教失去信任。辩论会过后二十年,佛教徒控告全真道道士谋害了一个叫广渊的僧人,犯了人命官司。在打这场官司的时候,和尚们顺便指出,上回辩论会之后,规定全真道必须销毁的一些道经,全真道“多有隐匿未毁“。
   忽必烈大怒,这回道士们说什么他都不信了。他干脆命令枢密副使孛罗、前中书省左丞张文谦、秘书监焦友直、释教总统合台萨哩、太常卿忽都于思、中书省客省使都鲁,以及在京诸僧首,共赴长春宫,会同道教各派领袖,细细辩认《道藏》诸经之真伪。
   甄别的结果是,“参校道书,惟《道德经》系老子亲著,余皆后人伪撰。”忽必烈于是下令,除《道德经》之外,焚毁所有《道藏》中的道经!
  
   在元朝之前,历史上先后共有三次《道藏》的编撰。第一次是唐玄宗时期,叫《开元道藏》,后毁于安史之乱的战火。第二次《道藏》的编撰是在宋徽宗时期,那部道藏叫《政和万寿道藏》。不久,亦毁于金兵入侵的战乱之中。蒙古大军平定天下之后,在蒙古皇室的支持下,全真道教主尹志平命宋德方率众编撰了第三部道藏——《玄都宝藏》。
   这是历史上最全的一部道藏,收集的道经据说多达7800多卷。可惜的是,它问世不久,就遭到人为的焚毁。
   为了弥补这一缺憾,到了明朝正统年间,第44代天师张宇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编辑了中国最后一部道藏——《正统道藏》。一共收集了道书5485卷。但比起元朝时期被焚毁的《玄都宝藏》,还是缺少了足足2000多卷。
 
中国历史上发生了很多起焚书事件,最有名的要数秦始皇那一回。据说,咱们中国人以前会的事情可多啦!可惜被这秦始皇这败家子一烧,最后就只剩下气功和中医了。相比之下,元朝这次的损失要小得多。少了2000多卷道经,最大的影响,大概是使后来飞升登仙的成功率大大降低了。
  
   众所周知,较远的古代那会儿,中国的天空是很热闹的。老百姓在田间锄禾日当午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白日飞升的修道之士,在半空中划出的完美曲线。有时是一个人,有时还要带几个家属。据说最为威猛的是晋代的茅山道的许逊,这位老兄升仙之时,随身携带的人员物品计有:所有的亲戚朋友奴仆等四十二人,家中所有房屋(包括柴房,马厩,茅厕等)若干间,所养的大小鸡、犬、猪等禽畜若干头,另有房屋内滋生的蟑螂老鼠苍蝇蚊子若干只……
   由于许家升天的规模过于庞大,在天空形成了无数道白色的轨迹。当地乡亲们还以为是来了一场大规模的流星雨。很可惜的是,元朝之后,这种盛况就很少听说了。忽必烈烧的这把火,烧灭了很多人的希望或幻想。不过,不久之后的张宇清天师,竟然还可以成功地收集五千多卷,可见这把火烧得还不够大。
  
   说起来,按蒙古人的脾气,原先是准备除了《道德经》外,都要烧个精光的。不愿烧的就不客气地杀头!还好关键的时候,有个龙虎山的道士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悄悄地给当时的太子写了一封信,信中恳切地说道:“黄老之书,汉帝遵守清静,尝以治天下,非臣敢私言,愿殿下敷奏。”——道书中还是有不少是好的,以前汉朝的皇帝就曾经试用过。您就大发慈悲,多少给咱留几本吧!
   这位道士也姓张,不过不是辅汉天师张道陵的子孙。他的全名叫张留孙,字师汉,是第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的嫡传弟子。这位张留孙先生,是个相当特殊的人物。他的出现,打破了龙虎山辅汉天师子孙一枝独秀的局面,使外人也渐渐开始在正一道中崭露头角!
  
   至元十三年(公元1276年),元世祖招龙虎山天师张宗演进京。这一年,距那场著名的佛道大辩论,已经快十几年了。
  
   元朝的统治者并不打算抛弃道教。他们真正喜欢的喇嘛教,其实比全真道还要嚣张。著名的僧官杨琏真迦,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宋朝的皇陵挖个干净。据说在燕京的大街上,喜欢男风的喇嘛僧人,居然会当街强奸男人!
   没办法!谁叫你是第四等级的“南人”,而别人是第二等级的“色目人”?蒙古人这一拙劣的种族划分政策,使他们在中原大地上,仅呆了八十余年。在这一时期,喇嘛教始终没有成功地打入汉人的内部。这一点,就算统治手腕不太好的蒙古人,也多少意识到有些不妥。
   所以多少还是得求助于道教。经过唐宋两代的苦心经营,道教已经在中国民间深深地扎下了根。可惜全真道发迹之后不懂收敛,蒙古人不得不下手痛宰!否则王重阳的徒子徒孙们,至少还能够兴旺一个甲子。
  
   全真道退出舞台后,留下的真空该怎么填呢?忽必烈把眼光投向了当初“有功于国”的龙虎山。
   众所周知,自从张鲁的悲剧之后,张家形成了一个很好的传统:韬光养晦,不事张扬。历代王朝对张家青眼有加的皇帝很是不少,但历代张天师的态度大体上都比较低调。皇帝一高兴起来,要给点什么。他们要么拒绝,要么谦虚地接过来。要是不给,便默默地返回龙虎山,看顾那小小的一亩三分地。不但不会抱怨,捉鬼降妖有暇,张天师们还免费充当官方的义务宣传员,见人就宣传忠君爱国的大道理。
   这样长期坚持不懈,又能干,又听话的一大家人,还能到哪找去?所以,元朝的皇帝,把在世和曾经在世的张天师们,从第一代到第四十一代,一口气封了个遍!张宗演天师那一趟上京的收获颇丰,被赐封“嗣汉天师”、“冲和真人”、“掌江南道教事”。
  
   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嗣汉天师”这个封号,便是从此时开始的。张家的传人在民间被称为“天师”,是由来已久的事情。但被皇帝正式确认,却是在蒙古人统治下的元朝。
   中国另一个千年家族——孔家的后代被封为“衍圣公”,是在宋仁宗至和二年的事情。看到孔家神气十足地在门口挂上“衍圣公府”的金字招牌,张家人早就羡慕地咬手指了。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龙虎山张家的大宅门外,从此也悬上了“嗣汉天师府”的牌匾。
  
   不过,让大家都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张宗演天师被忽必烈召见那一次,最大的得益者,并不是正牌天师张宗演,而是他随身带去的一个年轻道士。此人就是张宗演天师的得意门生,当年年仅26岁的张留孙。
  
   这位年轻的张留孙先生,口才想必是相当的出色。据史书记载,由于召见之时应对“称旨”,当年元世宗对张留孙特别欣赏。第二年,张宗演天师返回龙虎山时,元世祖特意下旨,命令张留孙先生留在京城,随侍左右。
   不过,在忽必烈面前,光有口才是不够的。张留孙是个善于抓住时机的聪明人,而机会就很快地找上门来了。
  
   这一天,忽必烈在宫中亲自祭祀,皇太子在旁边伺候。就在紧要时分,天色忽变,雷电交加,风雨大作!
   本来,狂风暴雨不过是一种常见的天气状况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这次发生的时机比较尴尬:皇帝祭祀请神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暴风雨忽然从天而降!这非常容易引起在场观众的另类想象。好比你在看恐怖电影的时候,后面来了个冒失鬼,忽然拍了一下你的肩膀。
  
   大家神色大变!正在这“危急”的关头,张留孙先生挺身而出,右手挥拂尘,左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果然,他的祝祷灵验极了!过不了多久,这场暴风雨戛然而止!
   元世祖、皇太子和众大臣大为赞叹:不愧是龙虎山上学来的道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啊!
  
   从此,大家都开始对这位张留孙先生另眼相看了,觉得这呼风唤雨的本事,真正不可思议!
   而作为读史之人,我们只能替张留孙先生感到幸运。虽然夏天的暴雨,在大多数情况下,的确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万一运气不好,遇到的是一场连绵之雨,张留孙先生这一段“止雨之咒”,那该要念到什么时候?
 
张留孙祈雨之后,大家对他祝祷功夫深信不疑。大事小事都要麻烦他,有时是皇子生了场风热感冒,有时是贵妃做了个恶梦,还有时干脆是公主不见了一只小猫。事情不大,但提出要求的人个个来头都不小。整天为这些事情跑来跑去,张留孙先生有时也挺烦的。人都是这样,出名以前,会感到很闷;出了名之后,又会感到很烦!
  
   不久,事情又找上门来了。这一次是忽必烈的老婆昭睿顺圣皇后,她忽然生了一场急病。太医们个个束手无策,皇上没有办法,便把张留孙先生找来祝祷。张留孙先生起先还以为有是小事一桩,便在袖子里笼了几粒中草药炮制的“灵丹”,准备到时候装模作样地祷告两句,拿出丹药,嘱咐几句服下。卧床休息,多喝开水,必要时用冰袋降体温。发了几身汗,多半就可以霍然痊愈了。
  
   但到了地方一看,张留孙先生倒吸了一口凉气!还好他反应快,马上摇摇头,长叹一声,说道:“冤孽啊!唉!前世今生,冤冤相报何时才可以了结!”
   忽必烈赶紧凑过来,紧张地问:“张先生,请问是什么冤孽?居然如此厉害。”
   张留孙捻了捻小胡子,沉吟半晌,恭恭敬敬地皇帝行了一个礼,说:“天机不可泄漏,漏则不利于病家。请陛下恕臣不能直言之罪。方今之下,臣只能先尽人命了。至于天命如何,还要看皇后殿下的造化。”
   忽必烈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多少有些失望。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拿这个张道士没有办法。于是,张先生便摆上祭桌,香烛纸钱、木剑桃符、钟鼓铃钹…..阵势一拉开,便足足忙了一个下午!张留孙累得满头大汗,忽必烈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连声感叹:俺起先以为当皇帝这工作够累人的了。现在看来,当个神仙同样也不轻松呵!
  
   当天晚上,皇后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中,皇后一个人,孤孤零零地站在一个叫日月山的高山上,彷徨无助地看着远方。正在这时,车辚辚,马萧萧,远远来了一队人马。
   队伍走到近前,太后定睛一看,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火红色道服,黑面长髯,威风凛凛的道者。他端坐在一辆朱车上,旁边簇拥着无数身长丈二的金甲神将。神将后面,还跟着无数颜色雪白,形状怪异的神兽!
   皇后一点都不害怕,多年来的神仙教育,使她可以轻易地分清楚神仙和鬼怪的区别。眼前这些位是神仙,这是确定无疑的。但是那路仙人呢?正在她疑惑之时,神仙的车队已经在她身边驰过。就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那朱衣道者向皇后挥了挥手,还善意地对她笑了笑。
  然后,车队便驰入山腰的长草之中,慢慢地隐没不见了。
  
   皇后这才反应过来:好不容易遇到回神仙,自己却只顾着发愣去了,居然连声“HELLO”都没有说!俺这不是正病着吗?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忘了向神仙讨几粒丹药来吃?
   她赶紧拔腿追去,却只见天高地迥,四野茫茫,哪里还有半分影子?
   太后心中一急,猛然睁开双眼,原来这只是南柯梦一场!
  
   第二天,忽必烈一大早便召张留孙先生进宫,详细地向他讲述了这个怪梦。问他,太后的这个梦,到底是有什么内涵呀?
   张留孙先生略一沉吟,说道:这个梦太明白不过了!“甲士导辇兽者,臣所佩法箓中将吏也;硃衣长髯者,汉祖天师也;行草间者,春时也。殿下之疾,其及春而瘳乎!”
   ——那些金甲神将和白色异兽,就是俺昨天辛苦了一下午召来的;带队的那位朱衣长髯的道者,正是俺的祖师爷,汉祖天师张道陵。有他老人家亲自出马,看来皇后的病是大有希望的。至于什么时候可以好呢?张道陵祖师爷在梦中暗示得清楚:明年的春天。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嘛!
   张留孙先生恭恭敬敬地说,陛下如果不信,俺可以命手下的道童,马上回住处拿一幅汉祖天师的法像来,请皇后殿下辨认一下,是否就是梦中之人?
  
   画像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取来了。皇后强撑病体,仔细一看,可不是吗?火红道破,朱衣长髯,正是汉祖天师张道陵先生!
   这一下子,张留孙先生的声望,用“如日中天”来形容,那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后人也许要问,张留孙先生祷止暴雨一事还好解释,夏天的暴雨就是这么回事。但皇后怎么真的就在梦中梦见了张道陵先生呢?况且,据史书上的记载来看,在此之前,皇后应该是没有见到过张道陵先生的画像的。
  
   有人说,这是病人的一种普遍心理,见到救命稻草一把搂过来。何况这一回还是个有名的神仙?当太监宫女把张道陵祖师爷的画像呈上去时,皇后总不可能端详片刻,然后失望地摇摇头,说:“完蛋了,不是!看来神仙都不想救俺了,俺这小命看来是没有希望了!”
   诚实是一种美德,但在不少情况下,诚实是一种令人讨厌的美德,不管对人对己都是一样。你不可以对一个身患绝症的朋友诚实地说:“别信他们,他们是骗您的。据我所知,阁下的确不幸已经是患上白血病了。”每当我们上班迟到的时候,明明会被老板臭骂一顿,但我们每个人都回小声地对自己说:“不要紧的,老板那厮,说不定今天恰好闹肚子,现在还在茅房里蹲着呢!”
  
   另外一个可能的原因是,中国画工们低劣的技术,帮了张留孙先生的大忙。和西洋人比起来,中国传统的艺术水准固然高明,但至少有两样东西不好意思拿出手。一个是音乐,一个是人物画。
   音乐我们暂且不去提它,人物画方面,除了吴道子、顾立本等几位勉强拿得出手外,其他人画的人物多半很成问题。清朝意大利的郎世宁来到中国后,对中国传统的人物画的评价是,中国的人物画基本是失败的。既不讲究空间比例,又不研究人体构造,更不用说光影色调的搭配了。
   这种情况,在民间的画作中格外明显。它的后果是画出来的人物基本千人一面。你到任何一个文官庙里,不管供的是比干还是海瑞,都是面带微笑,三缕长髯,手持玉笏,作恭敬状。你必须看看牌位,方才恍然大悟:哦!这正是俺要拜的文财神比干。好险没有拜错,刚才就差点拜了那个穷鬼海瑞!
  
   和张道陵先生样子差不多的,至少还有武财神黑虎赵玄坛。一样是朱衣黑面长髯,不同的是赵玄坛先生还捏了一条钢鞭。除此之外,还有尉迟敬德、张翼德,甚至钟馗等,样子也和张道陵的画像有三分神似。这几位的画像满天下都是,忽必烈的老婆如果要梦到一个样子比较威猛的神仙,想另外创造一个形象都难!
  
   关于这一点,顺便扯扯题外话,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
   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提到他两个叔祖的故事。这两位可爱的叔祖都是极为认真的读书人。那一年,清兵入关,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眼看就要到这个地方了,两位叔祖连忙打包行李,准备逃难。读书人的行李,不外乎是一大堆书而已。
  
   正在忙的时候,邻居一个老叟打包完毕,柱杖过来串门。大家都忙,便没有去理他。老头闲坐无聊,看着门口贴的门神叹道:“如果尉迟敬德、秦叔宝在,安有此等大乱!”
   两个叔祖一听,连忙停下手中的活儿,辩解道:“嗨,老爷子,这回您可错了,哪里是什么尉迟敬德、秦叔宝,这门神分明是神荼、郁垒嘛!”
  
   老家伙不服输,回家摸了本《西游记》来做证据。两个叔祖大摇其头,“这本书是邱处机先生的游戏之作,哪里可以作为证据?——要看证据就看这本!”他们把打包好的行李重新打开,好不容易翻出了本《山海经》。
   不幸的是,这老头也是个读书人,哪里肯服输?当下又回家翻书找论据。双方你来我往,书翻了无数本。从日中到日暮,所有包好的行李统统打开。等大家辩累了,方才发现天色已暮,城门已关。清兵杀红了眼,哪里管你是什么懂得神荼郁垒的读书人?结果大家一起蒙难,为了门神的学术问题,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掩卷长叹,如果画门神的画匠,真的画出了各位神仙的真容,那有多少类似的悲剧可以避免啊!
 
张留孙显示出来的神奇道术,使元世祖忽必烈坚信,从秦始皇开始,历代皇帝拼命寻找的神仙,在轮到自己当皇帝的时候,终于自己跑出来了。该神仙就是张留孙先生。忽必烈觉得,不封给张留孙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封号,简直有些对不起自己的运气!
   那么,该封他什么呢?要是张留孙先生是个喇嘛就好办了,咱就封他个“活佛”,这是活着的佛教徒最厉害的封号了。——忽必烈想,道教徒中,最厉害的封号是什么呢?
   当然是天师!忽必烈决定,就赐给张留孙先生“天师”封号吧!他也是一片好意,心说如果张留孙先生也成了天师,那龙虎山的天师们便再也不能“欺负”他了。这就像《西游记》中写的那样,孙猴子从头到尾都被唐僧和观音菩萨管得苦不堪言,到他成了佛以后,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师父,此时我已成佛,与你一般,莫成好戴金箍儿,你还念甚么《金箍咒》勒我?”
  
   出乎意料的是,张留孙坚决地拒绝了。他对忽必烈说:“天师只有一家,从汉祖天师受命于天以来,一路嫡传到现在,岂有外人也称天师之理?”
  
   张留孙这样做,说明他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同时也说明他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的根基,如果这个时候喜出望外地接过天师的帽子,从此便是和龙虎山结下梁子。皇帝虽然号称“万岁”,其实没有一个活过一百岁的。不错忽必烈是看重自己,但忽必烈是会死的。古今中外,有多少臣子,是连续被几代皇帝宠信的?
   但有一个家族,却是经过无数代皇帝,仍然巍然不动地屹立在龙虎山上,宛如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树!它已经成长了很多年,今后,还将会继续长下去。
   只有傻瓜,才会冒冒失失地和这样的一家人结下仇怨。
  
   事实又一次见证了张留孙先生的远见。忽必烈对封“天师”被拒,不但不生气,反而对张留孙先生的谦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样不忘本的人,除了上次被砍头的那个文天祥,还活着的,大概就只剩这位张留孙先生了吧?
   忽必烈大为感动之余,封张留孙先生为上卿,在京城专门建了一座崇真宫给他居住。同时还赐给他一把尚方宝剑,上面镌刻着几个大字“大元赐张上卿”。也就是说,这把剑, 不是以皇帝,而是以国家的名义赐给张留孙先生的。虽然这把剑不具有民间流传的“上斩不正之君,下斩不忠之臣”这一类超强的功能,但配戴出去,还是要比张天师那把汉祖天师传下来的天师剑威猛得多!
  
   但就是这样,元朝皇帝还是觉得亏欠了张留孙先生很多。
   至元十五年,元世祖封张留孙为“玄教宗师”,授道教都提点,管领江北淮东淮西荆襄道教事,佩银印。大德年间,加号“玄教大宗师”,同知集贤院道教事,且追封其三代皆魏国公,官阶品俱第一。元武宗在位时,又升为大真人,知集贤院大学士。至元仁宗时,张留孙的尊崇地位达到了顶点!光是头衔封号就达到骇人听闻的四十三个字:开府仪同三司特进上卿辅成赞化保运玄教大宗师志道弘教冲玄仁靖大真人知集贤院事领诸路道教事!
  
   张留孙先生运用自己出色的政治权术和手腕,在历史上创造了一个奇迹:身处异族元朝宫廷,历经世祖、成宗、武宗、仁宗四朝,而宠信不衰。这一点让后来很多道士感到汗颜,他们多半风风光光地由前一个皇帝戴上了华贵的金冠;然后,到了第二个皇帝的时候,就连头带金冠一起砍下来。
   张留孙的飞黄腾达证明了《圣经》里面所说的一个道理:谦逊的人是有福的。表面上,他拒绝了“天师”的封号,但相对起来,得到的实惠却多得多。到后来,他的封号、职位都远远超过了远在龙虎山上,目瞪口呆的正宗张天师们。
   更何况,从他被封为“玄教宗师”开始,就已经自成系统了。他创建了在历史上风云一时,但又昙花一现的道教流派:玄教。这个教派表面上依然遵从龙虎山的指令,实际上却有自己完善的组织架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皇室的大力支持,玄教的组织甚至龙虎山正一派还来得庞大!
  
   龙虎山上的张天师们,哪里还敢对这位当年的弟子发出半个号令?他们看着这一切,心中可以说是百味杂陈。这个张留孙,明明是当年龙虎山的派驻京城的联络员;而玄教么,充其量只能算是龙虎山正一派的驻京办事处。现在倒好,驻京办事处反倒比总公司还要风光了!
   正一派的老人们,不禁开始忧心忡忡起来。他们担心这个野心勃勃的子公司,改天一时性起,把总公司给兼并了!——事情如果到了那个地步,该如何是好呢?
  
   其实张天师的手下是多虑了。倒不是说,张留孙和他的弟子们个个都是谦谦君子。只是他们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玄教表面上搞得轰轰烈烈,实际上就像个红纸灯笼一样,内里是空洞的。——它没有任何理论上的建树,在道教的教义上,毫无推陈出新之举。
   这倒不是说玄教中人水平不高,高手还是有的。不过,有些讽刺的是,玄教的那些高手们,如张留孙的接班人吴全节,学术修养是非常高的。不过不是道家的学术修养,而是儒学的学术修养。张留孙在向皇帝推荐吴全节时曾经说:“臣留孙之弟子全节深知儒学,可备顾问。”
   吴全节的名气只比张留孙小这么一丁点,但还是远远高过正宗的张天师们。后来有个叫许有壬的人,奉旨题写吴全节的画像赞,其中有一句是这么写的的:人以(公)为仙,我以(公)为儒。
  
   一个道士,老是被别人称赞说,您老兄一点都不像个道士,倒很像个厉害的秀才。听起来像是句恭维话,实际上是显得你相当地不专业。玄教里面的道士,有的像官员,如张留孙;有的像儒者,如吴全节;还有的像投机分子——那些眼红张留孙的窜红,改换门庭前来投靠的无耻小人。总之,没有一个像是真正的道士。
   所以,玄教升得快,降得更快。仅仅过了五代,便卷起旗子,灰溜溜地宣告结束营业,重新回归了龙虎山的门下。
  
   一个人也好,一门宗教也好。如果没有相当的内涵(或基础),那最好能有创新的能力。假如不幸两者都没有,如果是单个的人,就不要有那么多妄想了,老老实实地好人一生平安吧!如果是一个教派,那赶紧去别的地方打听打听,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位置,自己好投靠过去。
   否则,就不可避免地会渐渐地衰落下去,直到最终的默默无闻。玄教的历史便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张天师一家的历史,在元朝之前,大致是从正面证明这一点的;而从元朝之后,将会慢慢地从反面证明了。
  
   不过,当时的龙虎山上,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元朝这八十年,惬意的微笑,一直都洋溢在张天师们那张无忧无虑的脸上。
 
元朝八十多年的时间里,张天师们都过着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
  
   当时蒙古的统治者,用一句话可以概括:有见识,无文化。他们很直观地感觉到了宗教的重要性,但却懒得去理解什么高深的教义。汉地的大乘佛教和儒家学说,他们都不是很感兴趣。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那些东西过于深奥死板了。蒙古人觉得没有意思。
   当初在草原上的时候,蒙古人信的是一种原始的萨满教,大致和现在非洲兄弟们围着火堆跳舞那套把戏差不多。很刺激呀,很好看呀!蒙古人说,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儿童般的天真。
   而且还很有用!要打仗的时候,可以找个巫师来算一卦,鼓舞大伙儿的信心。遇到谁病了,巫师过来围着他跳一段土风舞,大家便有机会凑在一起娱乐一回。如果病人凑巧没有被折腾死,那大伙儿就更开心了。
  
   等他们冲出草原,征战四海之后,多少长了些见识。自己便都不好意思把草原萨满教搬出来了。货比货掉价,人比人丢人啊!还好,他们发现两样有意思的好东西,同样花样百出,表演起来很好看;更重要的是,居然还上得大雅之堂!
   其一是喇嘛教。有幸到过看过西藏喇嘛教仪式的朋友,对那种盛况应该不会忘记:蓝天如洗,白云如絮。雪山、青绿的草地。一排长长的青铜法号,发出震耳欲聋的庄严法音。喇嘛们衣着华丽,手持转经轮,口中念念有词。一群戴着怪异面具的舞者,组成不同的阵形,跳起了谁也看不懂的舞蹈……不要说蒙古人了,连汉人都会看得津津有味。
  
   第二种便是道教,也挺好看的呀!尤其是捉鬼斩妖时候,道士们身穿八卦衣,头戴华阳巾。敲响令牌,舞动桃木剑。口中喷的是法水,手中烧的是符纸。有时还要玩两招特效:不用蜡烛,把符纸往空中一晃,自个儿就燃了;或者念祷几句,桃木剑朝黄裱纸上一劈,自然就会有一道令人印象深刻的血痕!
   如果最后真的捉住了妖怪(一般都会成功的),那就更有趣了。道士们怕吓着在场的小孩子,趁大伙儿还没看清楚妖怪的模样,赶紧把妖怪塞进一个瓦罐里。眼明手快地盖上盖子,用张符往上一封。然后,煞有其事地递给主家,“这妖物呢,就在罐子里了,要不您收着作个纪念?——不过请记住:千万收好了,别不小心把符咒揭开,孙猴子从五行山下跑出来的事,您该听说过吧?跑了俺可不负责哟!”
   主家吓得花容失色,倒退三步,连连摆手,“别,别,还是您收着吧!谁敢在家里放着玩意儿啊?改天小孩子调皮揭开了怎么得了?谢您了,还是您收回宝山吧!”
  
   相比起来,汉地佛教的开光法会,儒家的祭孔大典,简直可以把人闷出瞌睡来。汉人平时少见肉食,据说祭孔大典后,不少儒生为了抢祭肉还会打得头破血流。这更让牛羊肉不离口的蒙古人笑破肚皮!
  
   全真道不争气,放着这大好的局面不珍惜,自己忙着腐败去了。结果,让龙虎山的正一道捞了个大便宜。以元成宗大德八年(公元1304),敕封第三十八代张与材为“正一教主”为标志,张家实际上掌握了天下道教,尤其是江南一带教派的实权。
  
   值得注意的是,张家这回手中的权力,是真正的实权!
  
   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天师”这一职位,第一次有了它实质性的意义。长江以南,所有的道教事务纠纷,都必须要先通过张天师,才可以上达到各级政府那里。这时的龙虎山,基本上相当于半个宗教事务局了。不过,张天师可不仅仅是个局级干部。例如,“正一教主”张与材先生,就被授“金紫光禄大夫留国公,赐金印、视一品”。也正是从他开始,张家的各代天师,从张盛先生重归龙虎山开始算起,第一次接受了中央政府的官职品轶
   这个举动有什么意义呢?
   首先,张家的势力得到了极大的扩张。宫观遍布于江苏、浙江、江西、湖南、广东等省区及燕京一带,且有大批弟子担任上述地区路、州、县的道教官职。其组织发展规模是当时任何一个道派所不能比拟的。
   不仅仅是规模而已,天师府当时的权力还相当大。可以建议任免各地道教事务管理的政府官员和道观管理人员,还可以向皇帝提出新建道教宫观,申请经费和人员编制。更重要的是,它可以直接发放“度牒”,批准人们当道士。
  
   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一点!自古都是有了权便自然有钱,唐僧到西天取经,都必须献上一个紫金饭碗,这张天师的“度牒”,难道是想拿就拿的么?据史书记载,元朝后期有段时间,“僧道入钱五十贯,给度牒方出家”。
   天师府由于是半官方机构,收费也许不至于这么厉害。但就算是打个倒反,收费十五贯,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了。看过戏曲《十五贯》的朋友都清楚,里面有位著名的娄阿鼠先生,为了十五贯,几乎害了三条人命!
  
   这样一来,估计张家的财富会远远地超过曲阜的孔家。因为儒家在元朝很不吃香。即便不是如此,就算人们想当秀才,也用不着赶到曲阜那里去缴费吧?垄断经济的力量,大家不妨看看今天的中国电信吧!从国外打个IP电话回国,一分钟大概只需要人民币一角多,你从国内打到国外试试看!
   钱多了就好办事。第四十代天师张嗣德在位时期,至正十三年(公元1352年),天下兵兴,也就是后来所说的“红巾起义”。现在说起来是件好事,反抗元朝暴政的农民起义嘛!但当时的实际情况怕是不敢这么乐观,那些草莽英雄们都不是善人。说白了,多半都是一群穷凶极恶的蝗虫。真正像姚雪垠笔下,李自成那伙像比八路军还要文雅的农民军,历史上还真的从来没有产生过。
   张嗣德先生见势头不对,如果这些好汉抢到龙虎山来,吃俺家的大户,那该如何是好?他命令他的弟子舒惟寅招募义兵保障乡里。所需的费用,不用说是忍疼掏了腰包。结果,饶是红巾军势大,也是“凡邻郡间,兵不敢犯,民赖以安”。可见他招的义兵规模有多雄壮!
  
   到了元朝后期,张家的势力发展到了历史上的最顶峰!它所在的道教正一派,共兼并了包括茅山宗、阁皂宗、太一道、净明道,以及神霄、清微、东华、天心等十数个大小道教派别,一时雄踞江南大地,竞争对手只有北方那个奄奄一息的全真道。即便如此,还被正一派驻京办事处玄教压得喘不过气来。
  
   至此,张天师一家,几乎重现了张道陵和张鲁时期的盛况。道教的那一片天空,正一派的旗帜,几乎席卷了所有的日月星辰!
   龙虎山中兴的夙愿,终于在异族统治的这几十年中,得到了实现!
  
   这一令人瞩目的成就,表面上看,仅仅是在元蒙时期的事情。实际上,它早在两宋时期就已经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比如第二十四代天师张正随,从他开始,天师道受到了皇家的注目。这里还要特别提起的是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他在不仅在政府上层,还在民间为张家赢得了赫赫声望。更重要的是,他在理论上为天师道的教义开拓了新的思路。没有张继先的理论创新,天师道也许还没有到元朝,就会过早地空洞化了。到时候,蒙古人恐怕正眼都不会瞧龙虎山一眼。
   人才!没有人才就没有一切!张家的第一次兴起,靠的是张道陵祖师、张修、张鲁等杰出之士的不懈耕耘。张家的第二次兴起,每个人都会想起张继先、张正随、张可大,甚至那位身份暧昧的张留孙。
   ——只是,在这一种极其内向的世袭体制下,龙虎山张家的人才优势,可以维持多久呢?
  
   《红楼梦》中王熙凤说:大有大难处。早期的天师道,后来的全真道,都是因为发展过快过大,超过了高层的管理能力,最终像个气球一样,嘭的一声胀个粉碎!现在,正一派的规模和势力都远远超过了前代。几乎整个道教的命运,又一次重重地压在张天师的肩上,
   龙虎山上的张天师们,不禁开始思考,眼前的这一切,会维持多久呢?
   面对山下的滚滚红尘,俯仰眼前这条滔滔而过的历史长河,他们的心中一片茫然。只是,逝者如斯,时间并不会因他们的茫然而突然停止。
   当一切喧嚣初定的时候,龙虎山上的草木依旧;但山下的人间,已不复是昨天的世界!
 
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明太祖朱元璋登基,大明王朝正式宣告建立。
  
   消息一传出来,正一道第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先生不敢怠慢,赶紧率徒众上京朝贺。抢烧头一炷香的重要性,张正常先生早已心知肚明。俗话说,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如果这彩头被其它教派的野道士抢了去,张家千年来的面子,便有些搁不下去了。
   所以得加快步伐!张正常先生不停地催促着手下的那伙懒虫。不过,他的心中却一点都不着急。为什么呢?秃驴那头,咱们暂且不去管他。放眼当今天下道流之辈,不是俺张天师夸口,有谁还能够和龙虎山一争长短?现在不像蒙古人刚到那会儿,北方还有个趾高气扬的全真道。经过几十年的风雨沧桑,那全真道虽然还在,但早就满目疮痍,奄奄一息了。如果不是看他们住的地方远,而且又不允许结婚生孩子,正一道早就不客气地把它给兼并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使张正常先生对此次的上京面圣感到胸有成竹:这洪武爷朱元璋先生,张正常先生老早就认识了的。此次见面,不过是再叙旧谊罢了!
  
   早在胡元至正二十一年的时候,张正常先生就开始和朱元璋打交道了。那时的朱元璋先生,还仅仅是个“吴王”,在江南立足未稳。一听说龙虎山上张天师的大名,便连忙三天两头地派人上山致意。送钱送东西,殷勤得不亦乐乎。
   对于张家能够发挥的巨大作用,朱元璋心中非常清楚。当年蒙古人未下江南之际,张可大先生的一句“后二十年,天下当混一。”,替忽必烈先生省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群雄逐鹿,天下未定,朱元璋当然不敢疏忽,他先是写了一篇殷勤备至的书信递过去:“吾闻汉祖天师,道德在躬,动得鬼神之助,一嘘一吸间,天道为之晦冥,雷霆诸神, 莫不受命。以此辅国济民,除其妖孽,援其水旱,故灵名历四十馀代而愈著也。”
   ——请大家记住,在这封信中,朱元璋对“汉祖天师”,是多么的推崇备至!
   除此之外,朱元璋还严厉地命令部属,不得骚扰龙虎山的田产器物。如有冒犯者,严惩不贷!
  
   不过,此时张正常先生,倒不见得只想把宝押在朱元璋一家身上。当时,除了朱元璋之外,势均力敌的,至少还有陈友谅和张天师的“本家”张士诚。这宝如果一不小心押错,这漏子就捅大了!对于这些个拥兵数万的草头王,张正常先生既不想过于亲近,又不敢轻易得罪。所以,他只是谨慎地表示谢意。然后,派一个手下送了一道“天命有归”之符给朱元璋先生。——据后人考证,每到该改朝换代的时候,各地的道士便会在观中大量储存这样的符,以备不时之需。
  
   龙虎山的符当然不同一般!朱元璋先生大喜!当下命令,复印若干份,张贴在大街小巷,十字路口。让那些没文化的群氓看个清楚,张天师代表玉皇大帝,选出来的候补天子到底是谁?
   至正二十五年(公元1365年),朱元璋亲自接见了张正常先生。刚一见面,便是好话说尽:“每闻天师,今为我见快哉,一睹觌面,天师瞳枢电转,法貌昂然,虽不取事于朝廷,同我一时,岂不千载一遇也!”
   如果您相信朱元璋的这套说辞的话,那张正常天师在他的眼中,几乎就是姜子牙第二了。
   张天师当然也不是笨蛋。此时的情况不同于当年,天下大势已经初现端倪了。两年前发生的鄱阳湖大战,朱元璋最大的竞争对手陈友谅,在酣战正烈的时候,由于好奇心太重,把头伸出船舱外。结果中了一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冷箭,一命呜呼!而张天师的“本家”张士诚先生,当时也被朱元璋逼在一个角落之中,离最后的覆灭,仅仅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张正常先生心中暗自庆幸:太上老君保佑!张家列祖列宗有灵!这次终于又押对了。幸好当初没有去听那些没有听信谗言,去选那个什么“本家”张士诚!
  
   其实,当时张士诚虽然看起来势大,但押他的人还真是不多。连他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对他不抱多少希望。公元1366年,张士诚坚守的苏州城破之后,在万分紧急的关头,他的母亲还操着一口安徽土话,笑着对他说:“我儿败矣,我往日道如何?”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这话多少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既然选择定了朱元璋,张家立刻人前马后,替朱元璋奔忙个不停。元末明初之际,各路军阀之间战乱不断,伏尸千里,造成民间瘟疫不断。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当时的普通民众,对各路互相征伐的军阀们简直是厌恶到了极点!朱元璋见势头不对:这人心一垮,可什么都完了!
   但自己有什么办法呢?首先是找不到医生,军医都不够用,哪能还找得到医百姓的大夫?再说也没有钱,修段城墙都得去厚着脸皮讹诈富商沈万三,怎么还有闲散银子去买草药来熬?
  
   无奈之下,他想到了张天师。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令张天师捡起祖宗的看家本事,施符水以济百姓。
   消息一传出,龙虎山的山门几乎被挤破了。张家上下全体出动,轮流值班。一拨人专管在纸上画符,另一拨专管把符烧在水里。十几天下来,光是笔墨纸张便耗费无数,但朱元璋一个铜板都不舍不得给。此外,由于烟雾太盛,严重地污染了龙虎山的空气,弄得张家老小都咳嗽不已。
   张正常先生一寻思,这样下去可不好。瘟疫还没治好,张家自己个个都得先进医院了。——不过没有关系,张道陵祖师爷当年也同样遇到了类似的麻烦。那时他老人家采取的对策是烧道符扔进荷花池里,大家都去舀水喝。张正常先生依样画葫芦,不过,多年之后,那口著名的荷花池早就干涸了。张正常先生稍微变通一下,烧了道符丢进一眼井里。
   井小人多,大家都争抢个不停,个个挤出了一身臭汗。每次打一桶水,都相当于有氧运动两个小时。喝下符水后,自然觉得心情舒畅!老百姓对张天师一家,以及下达命令的朱元璋先生,感激得一蹋糊涂!——德政!大家都竖起了大拇指!这就叫做“德政”啊!
  
   朱元璋心中满意,便命人在井上修了个亭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太乙泉”。这大概就是朱元璋在此次扑灭瘟疫的运动中,唯一的大笔开销了。这口井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如果下次大家有空去龙虎山游玩,不妨去找一找。找到后,记住拿个矿泉水瓶装上一瓶带回家。一来做个纪念,二来下次遇到非典什么的,可以喝两口防疫。
  
   张天师为朱元璋作出这么多贡献,说来的确比较辛苦。现在好了,天下大定,朱元璋真的“天命有归”了!张正常先生心中踌躇满志,他走在进京的驿道上,感觉仿佛当年李白“放歌大笑出门去”,上长安去会见唐玄宗一般。
  
   果然,故人相见,分外亲热!朱元璋就差点给张正常先生一个拥抱了!他立刻吩咐,在偏殿大摆宴席,款待这位远道而来的玉皇大帝的全权代表。席间觥筹交错,丝竹齐发,这些是不必说的了。大家都很尽兴。酒过三巡之后,洪武皇帝亲切地询问张正常先生:“张爱卿啊,贵祖上在先朝是受的什么封号啊?”
   张正常先生赶紧回答:“自先祖第三十六代天师讳宗演起,世代袭封‘嗣汉天师’之号。”
   “哦!”朱元璋不满地叹道,“这些蒙古鞑子真是没有文化呀,连个封号都不会给。您说是不是呀,张爱卿?”
   张正常先生恭恭敬敬地答道:“是。”
   朱元璋大手一挥,满脸麻子颗颗闪着油光:“天岂有师乎?怎么可以乱给‘天师’这个封号?真是乱弹琴嘛!你说对不对呀,张爱卿?”
   张正常先生恭恭敬敬地答道:“对。”
   朱元璋越说越兴奋,“没有道理嘛,孔子万世师表,也仅为人师。世间之人,无有贵于天子者;四极之中,无有高于上天之类。天师者何物?居然高过了上天!没有道理呀张爱卿!”
   张正常先生恭恭敬敬地答道:“没有道理。”
   “所以,张爱卿啊,”朱元璋话头一转,正色地说,“我看从今之后,这‘天师’的名号,就再也不用叫了吧!容易引起误解,俺给你另封一个好的,你看可不可以呀?”
   张正常先生恭恭敬敬地答道:“可以。”
  
   他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忙离席再拜:“万岁对小臣一家如此大恩大德,微臣不胜战栗屏营之至!”
  (七十三)
  
   洪武元年,龙虎山第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先生黯然离京。在外行人看来,他这次的收获很是不小:正一嗣教真人,赐银印,秩视二品。辞陛之日,朱元璋还慷慨地赐了白金(也就是银子)十二镒给张正常先生。
   全真道的道士们,如果可以得到这些好处,叫他再回“活死人墓”住上一年半载恐怕都会愿意。但张家是见过大世面的,这点小恩小惠算得了什么?亏你这个洪武爷还拿得出手!看看元朝皇帝对张与材先生的封赏就知道了:授凝神广道真人,领江南道教事;加授正一教主,兼领三山符篆;授金紫光禄大夫留国公,赐金印、视一品。
   那十二镒银子值多少钱呢?一镒银子相当于二十四两,十二镒总共才288两!一个皇帝才拿这点银子送人,说出来都让人替他脸红。同时代的沈万三先生很重视子女的教育,请了一个叫王行的文人当家庭教师。王行的文章写得好,沈万三先生读了很高兴,便立下一个规定:王行先生每写成一篇文章,沈万三便奖励他一镒银子!假如王行先生写文章像在网上发帖子那么快的话,不到两个星期,这十二镒银子便白花花地到手了。
  
   张正常先生拎着这一小包银子,恨不得一古脑儿扔水沟里去!什么呀这是,打发叫花子么?俺千里迢迢而来,您就给了这点?当然,想是这么想,银子是不敢扔的。不仅不敢扔,而且还不敢拿去买米煮饭。回到家里,赶紧要找块黄绸子包好,恭恭敬敬地供在大堂之上。任何一个政府官员、地方贤达前来拜访,张天师们都得耐心地解释一次:这是洪武爷特意赏给咱家的银子,足足有十二镒之多呢!
   不管来访的客人多有钱,都得老老实实地配合演出,大作惊讶之状:“这么多呀!乖乖不得了!洪武爷对您张家可真是慷慨呀!”
   张家的人立刻点头如啄米:“恩重如山!恩重如山啊!”
  
   所以说人生就是一场戏!张家算是把朱元璋这个三花脸给看透了。还好当初没有跟着他征战天下,否则怕是连这区区二百多两银子都拿不到。不用说别的,看看朱元璋身边那些功臣的下场就好了。
  
   中国历史上有个很奇特的现象,一个开国君主的个性,往往会影响到今后整个王朝的风格。汉高祖刘邦出身农村中产阶级,性格中带着农村好汉的的旷达和豪爽。所以,整个汉王朝的历史,便多少有几分豪迈的大气。唐王朝真正意义上的开国君主李世民,出身贵族之家,个性洒脱高贵。结果大唐盛世的气象, 便高贵得令人不能方物。赵匡胤先生虽然号称一条杆棒打遍天下,但毕竟是被人半真半假地抬上了皇位的。抬上去之后,又赶紧下手杯酒释兵权,自废武功,多少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所以,两宋时代虽然文物兴盛,不输与前朝,但到底是底气不足,左看右看都是一个“小”字!
   朱元璋的身世在各朝开国君主之中,可以说是最为特殊的一个。他是真正的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出身,父母死了连块埋的地都没有。一生下来,就几乎每天都要面对着饥饿和死亡的威胁。他看尽了世界的残酷,受够了别人的白眼,一张马脸上写满了对人世间的仇恨!最后他奋斗成功了,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洪武爷;如果失败的话,他便可能是一个睚眦必报的马家爵!
   后人一想到朱元璋,便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戾之气!这种阴戾之气,将不断地在他的子孙身上隐现,一直到最后那位性格怪异的崇祯皇帝。
  
   张正常先生的错误,在于他把朱元璋幻想成一个会知恩图报之人。在朱元璋心中,对于天下之人,大概想到的只有“利用”二字。除了张家之外,当初和他一起打天下的道士,名声在外的至少有三位:周颠、铁冠道人张中、刘伯温。其中刘伯温的名气最响,贡献最大,下场也最惨。他的死到现在都有些不明不白!虽然直接下手的是胡惟庸,但论者多以为,凭刘伯温的身份地位,一个小小的胡惟庸就简单地干掉了他,未免有些太小看朱元璋了。
  
   道士周颠在《倚天屠龙记》中,是个脾气急躁,武功二流的明教高手。金庸这一写未免有些贬低周颠了。因为在正史中,周颠是个半仙级别的人物,有点类似于当年唐玄宗御前的张果老。
   和张果老一样,周颠行为颇有些怪异,喜欢发表一些对时局的准确预言。朱元璋当初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他主动跑到朱元璋那里去“告太平”——类似于陈抟先生当年得知赵官家夺天下后,对老百姓们发出的太平预言。朱元璋刚开始听到时,心中很是高兴,便把他带在身边。
   问题是,这个周颠先生却有些得理不饶人了。每次一见到朱元璋,立刻就跑上前“告太平”。众所周知,这些异人总是神出鬼没的,喜欢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朱元璋想清清静静地吃顿饭,刚端起饭碗,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闪了个脏兮兮的周颠出来,高叫“告太平”!
   朱元璋公务繁忙之余,想一个人到后花园走走散心。正打算去嗅嗅那朵鲜艳的玫瑰花,周颠扑通一声从花丛中窜出来,高叫“告太平”!
   人有三急,朱元璋先生一路小跑去上茅房,刚拉下拉链,马桶旁边的周颠先生猛地探了个头出来,“告太平!”他兴致勃勃地说,差点把朱元璋吓得尿了一裤子!
   …… ……
  
   朱元璋大怒!——老子豁出去这皇帝不当了!他下令,把周颠先生关在两只倒扣在一起的大缸里。周围堆满柴草,一把火烤了这厮。看他还告不告太平!
   大火足足烧了有半个时辰才慢慢熄灭,剩下一堆还冒着袅袅青烟的灰烬。朱元璋命人把灰堆扒开,打开水缸。让大伙儿长长见识,看看这神仙被火烤之后,是个什么样子。
   几个卫士先泼了几桶水降温,然后上前去揭缸子。胆小的太监宫女都吓得捂住眼睛。朱元璋先生神色未动,自从那年饥荒爹娘饿死之后,他就不知道“害怕”两字的意思了。
   水缸打开了,周颠先生好好地端坐其中。他一见到朱元璋先生,便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大嘴一咧,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告太平!”他笑嘻嘻地冲着朱元璋先生说道。
  
   据说,后来周颠先生给朱元璋出谋划策不少,但正史上多半没有具体的记载。朱元璋征讨陈友谅那年,周颠先生也得以随行。出发之前,朱元璋的随从们再三向他保证:这脏道士真的已经改掉“告太平”这个坏习惯了。
  
   朱元璋不计前嫌,他问周颠:“这一仗咱们打得赢吗?”
   周颠先生很有把握地说:“没问题!肯定打得赢。”
  朱元璋有些放心不下:“不会吧?别人毕竟已经称帝了,俺这边还只是个吴王。”
   周颠先生认真地朝天上看了半天,还伸出手来数了一数,最后确认说:“没有问题!天上没有那小子的座位。”
  
   朱元璋听了很高兴,但又有些担心。怕周颠这小子多嘴的臭毛病不改,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来,惑乱军心。于是,专门派了个卫士守在他旁边,吩咐只要他乱开口,就立马给他一巴掌!
   卫士口头上连连称是,其实心里直犯嘀咕,这神仙也是打得的么?
   果然就出事了!船队行到一半,前方的水面上出现了几只白鳍豚,在江中翻滚嬉戏。虽然那年头白鳍豚不像现在这么少见,但这么成群结队的跑出来,毕竟还是不多。所以大伙儿都挤在船头指指点点地看热闹。
   正看得有劲的时候,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粗糙的声音,大声武气地叹道:“唉!水怪大量出现,看来这一仗死人会很多哟!”
  
   大伙儿回头一看,说话的人头发蓬乱,胡子拉杂,一身玄色道袍看样子有一个甲子没有清洗了。不是哪个多嘴的道士周颠,更有何人?
   军士们听周颠这么一说,四下里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完了!神仙都这么说,这一去看来是凶多吉少啊!”,“是啊,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当官的躲在后面倒不要紧,每次倒霉的都是我们这些小兵啊!”……
   朱元璋气得半死!下令把这臭道士捆成个粽子样,扔进江中喂白鳍豚。他既然说会死很多人,那俺就让他第一个送命吧!——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朱元璋即使在盛怒之下,心思也能动得很细致。孙悟空当年在金兜洞遇到麻烦时,曾经判断道:“那怪物既不怕火,断然怕水。”俗话说,英雄所见略同!朱元璋心想,既然我烧不死你,干脆用水淹死得了!
   果然,周颠先生扑通一声被扔下水后,连叫都来不及叫,便一沉到底,不见了踪影。朱元璋看了看水面上残留的几个气泡,满意地回舱而去。
  
   当然,朱元璋先生又一次估计错了。周颠先生如果就这么死了,连太上老君都会觉得脸上无光的。过了不久,朱元璋的大军驻扎湖口,周颠先生便出现在营帐之外,一身干爽爽的,无一丝水气。他声称,自己在水下走了半天,饿了,想来讨点吃的。
   听到部下报告这个惊人的消息,朱元璋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只是淡淡地表示:周颠要吃的,就给他点吧!
  
   周颠这次居然也没有再发颠,他默默地吃完东西,整理了一下衣服,便扬长而去。从此,就再也没有任何音讯了。后来有人说他住在庐山,朱元璋称帝后,曾经派人去找过他一次,未果。
   朱元璋看透了周颠,周颠也看透了朱元璋。
   有一种人,几乎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就你算拥有天子之威,照样拿他没有办法,这种人就是周颠之辈。另外一种人,几乎拥有了世间的一切,就算你是神仙圣哲,也别想改变他冷酷的意志,这种人就是朱元璋之辈。
  
   当朱元璋拥有世间的一切之后,他便开始用冷酷的眼光,重新打量以前曾经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们。——尤其是那些拥有巨大潜力的人群,比如说,宗教!
 
明太祖洪武五年,朱元璋下旨,令正一派张正常大真人“永掌天下道教事”。从此,龙虎山开始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天下道教的中枢之地。对于张家来说,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问题是,到了明朝前期,所谓的“天下道教”,到底还剩下几亩田地呢?
  
   明朝建国之后,朱元璋开始有计划地削弱各宗教对力量。其中对道教尤甚。一则是道教从东汉末年就有不少造反之类的不良纪录;二者相对于保守的佛教,道教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如果想煽动民众,可操作性明显地比较高。朱元璋小和尚出身,中间又和白莲教、摩尼教(也就是“明教”或者“魔教”)、道教等都打过交道,对其中的门道相当的稔熟。
  
   他的第一个打击是针对宗教组织上的。“僧道斋醮,杂男女,恣饮食,违者有司严治之。”借口别人男女混杂,乱吃东西,便限制僧道两家的斋醮活动。男女混杂倒还罢了,斋醮的时候,哪里会乱吃东西?朱元璋当过小和尚,心里很清楚,这和尚举行重大活动的时候,最多不过像传说中的那位吝啬土财主一样,叫嚣着多挟一块豆腐干罢了。
   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回事,最难找的东西是钱,最好找的东西是借口。有了借口什么都好办!朱元璋接着下令,各府、州、县只留一所较大的佛寺和一所较大的道观,把所有的和尚和道士都集中在一起,统一管理,严禁他们“杂处于外,与民相混。”
   这对于全真道还好一点,因为他们本身和和尚差不多,都是纯粹的弃家修行者,不存在家庭子女的牵绊。拆了道观集中管理,对他们来势只是换了个地方,人多反倒还热闹点呢!但这一政策对正一派的道士就比较难受了,他们都是人们俗称的“火居道士”,有老婆孩子的。这大家都集中在一起,该怎么个住法呢?首先生活上就不方便嘛!众所周知,道观的设计很不人性化,基本不适合改为临时的集体宿舍。
  
   事情还没完!政府等道士们都挤在一起之后,进一步规定:各大道观必须把所有的道士编成班,每班让一个年纪比较大的道士负责。平时,除了那位负责老道士之外,其余道士,一律不准随便出观,或者私自去和政府部门打交道。
   道士们无可奈何地抱怨:这样一来,和集中营有什么区别?且不要说上街购买柴米油盐很是不便,这样做可是断了俺们不少收入来源嘛!
   平时,道士们都指望着什么地方出个狐狸鬼怪之类,好自告奋勇提着桃木剑前往斩杀,随便蒙事主两文感谢钱,增加点收入提高一下生活质量。这下好了,都不准出门,试问,这狐狸鬼怪会主动跑进道观里来么?退一万步说,就算跑了几只不要命的进来,道士们群起攻之给降了,谁家该掏银子付帐呢?
  
   接下来,明政府对道士的人数也进行了严格的限制:普通老百姓男的年龄在四十岁以下,女的年龄在50岁以下者,都不准出家。政府每三年发放一次度牒,府一级只能有40个人,州一级30人,县一级最多20人。也就是说,那年头想出家当个道士,怕是比考科举中各秀才还麻烦!
   “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君恩赐与?”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正一派的道士有一大家人,实在是没有办法。但全真道的道士是孤家寡人一个,老子干脆跑到山里躲起来自个儿修行,这样总可以了吧?“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多么惬意的生活啊!
   想象总是美丽的。但是,不行!政府里能人多着呐!早就识破你这些全真老道的奸计了。朝廷明确规定:躲在深山老林里修炼的道士,人数最多只能两三个,绝对不能超过三个!“违者治以重罪,亲故相隐者流。”朱元璋的所说的重罪,绝对不像后来的死刑缓期执行,而是干脆地剥皮萱草!大伙儿看得清楚,不少官员只贪了些许银两,这人皮便亮晃晃地摆在衙门之外了。看到这架势,谁不要命还敢呼朋唤友去修什么仙呀?
  
   道教被这一系列组合拳打得头昏脑胀,龙虎山张家除了头昏脑胀之外,还很有些肉疼。明太祖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政府命令,全国的和尚道士到京城去参加职业考试,不合格的不发给度牒。一家伙就革除了一大批吃八方饭的和尚道士。随便,还把张天师手中颁发度牒的业务给收了回来。大家都知道,这可是一门花差花差的买卖呀!
   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此绕过了龙虎山,直接地流进了国库里。张天师一家的心里,不知会疼成什么样子!但有什么办法?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张家这时还只知道心疼银子,没有料到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朱元璋不动声色地开始玩起了他的双手互博之术,表面上,他假惺惺地命张真人掌管天下道教,稳住正一派广大道教群众的人心。内里却是另有一番安排,他在京城专门设立了一个职官:道录司。官员计有:左右正一二人,左右演法二人,左右左至灵二人,左右元义二人。官不大,最高是正六品。但政府规定得很清楚,“道录掌天下道士,在外府州县有道记等司分掌其事。”
  
   张天师上下大眼瞪小眼,不是交代俺们龙虎山掌管天下道教事务么?怎么突然间,冒了这么多政府官员出来?这万一出了事,谁出面说话算数?
   有几个不懂事的小道士便愤愤不平起来,到底是下面的官员乱来,还是皇帝说话不算数?咱们不如闹将起来,到京城评理去。至少,也得问它个机构臃肿,职权不分之罪!——还好,这几个年轻火旺的家伙,被几个老道士在山门口死命拉住,这才没有闯下大祸来。
  
   从京城的金銮殿上射出的那道阴戾之气,在龙虎山顶不停地盘旋。仿佛一朵浓重的黑云,低低地压在山头,不时还会劈下一两道闪电来。正一派的道士们无辜地看着黑云越压越低,满脸绝望,却是连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事情到后来几乎到了荒诞的地步,据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记载,“洪武有诎,凡火居道士,许人挟诈银卅两、钞五十锭,如无,打死勿论。”
   火居道士,指的当然就是正一派的门下。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是一部可信度很高的史书,如果这一次的记载也属实的话,从中可以明白地嗅到到朱元璋对道士们的鄙薄厌恶之情。政府居然允许人们敲诈火居道士,只要是银卅两、钞五十锭以下就没有关系。如果道士不给钱,被打死了官府也不追究!
  
   听到这道荒唐的律法之后,被集中在一间间孤独的道观里的道士们,恐怕再也不会嫌地方太挤了吧?
 
当初张岱游曲阜孔庙的时候,有两件事情让他觉得很诧异。第一件事,他在那里看到一座楼,上面挂了一个大匾,上书“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张岱说,他当时的反应是“骇异之”。不知道这块匾现在还在不在?要是还在,我去了也会感到“骇异之”。这孔家的子孙没有文化么?怎么忘记了孔子的教诲,“不语怪力乱神”了?
   第二件事是他发现,在孔氏的家庙中,孔家人用小木匾写了历代帝王的祭文,整整齐齐地挂在东西墙壁之上。但是,“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张岱所处的朝代正是大明朝,但孔家人就是想显示那种清高(或者傲气)。本朝的东西俺们就是不用,要用就用“古”的。如果要挂上明朝的也可以,等明朝灭亡了再说吧!
   张岱赞叹道,这样的做法,“总以见其大也!”正因为有了这种大气,孔家人才有本钱不屑地说:“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凤阳朱的小家子气比较容易理解,历代的朱皇帝们,性格上多偏于阴戾,不具备前朝那种汉唐大气。孔家传人喜欢在背后说人闲话,是个很不好的习惯。不过,说凤阳朱一股小家子气,倒还真的一语中的。
   令人奇怪的是,龙虎山张家,怎么在孔氏口中是“道士气”?张家本来就是道士嘛,未必还能嗅出一股和尚味来不成?孔家人用鄙夷不屑的语气,说出“道士气”这三个字来,的确很令人费解。
  
   让我们先来看看什么是“道士气”吧!
  
   道教在东汉末年兴起之时,基本上是杂乱无章的。清修炼丹者有之,如祖师爷张道陵;拉杆子造反者有之,如“太平道”的张角和天师道的张修;招摇撞骗卖弄者有之,如上门调戏孙策的于吉和调戏曹操的左慈。在这一时期,连什么是道教都还说不清楚,更不用提什么“道士气”了。
   “道士气”的真正形成,应该是在南北朝时期。当时的人们一提到道士,立刻会在脑海中映出一个宽袍大袖,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形象。著名的灵宝派道士陆修静,与山水诗人陶渊明一起,到庐山东林寺拜访高僧慧远。三人清谈忘机,不知不觉跨过虎溪。留下了千古佳话“虎溪三笑”。当是时也,陆修静先生的那股脱俗的“道士气”,足令天下士人,个个悠然神往之!
  
   到了唐朝之时,这股“道士气”依然还风行世间。在当时读书人的心目中,一个道士的气质和风度,应该是符合下面这首诗的描述: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落叶空山,无际可寻。唐朝时候的不少人,出家修道,就是为了追求这种洒脱。那时的龙虎山天师们,也多不以富贵为念。第十五代天师张高大醉长安酒肆,携天师玉印,长笑而去的逸事,正是大唐盛世之时,“道士气”三个字最佳的写照。
   如果曲阜孔家在这个时候嚼舌头说闲话,估计也不至于拿“道士气”三个字来嘲讽人吧?
  
   但是,到了宋元之后,尤其是在明朝,事情起了变化。这个时期的道教,渐渐走入了一条死胡同。道士们要么眼光太高,只盯着金銮殿上那几个昏君的宝座。用一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把皇帝骗得晕晕乎乎的;要么眼光又太低,拼命去迎合下层民众的迷信,专门去搞些装神弄鬼的勾当蒙钱。这些东西基本上都可以算作是短线操作,缺乏长期的眼光。皇帝不是个个都好骗的。而下层的民众,稍微多受点教育,自然就知道狐狸只是一种不太讨人喜欢的小动物而已,用不着挥着桃木剑喊打喊杀。
   这一点和尚们就做得比较好。下层民众的工作,他们做得不比道士们逊色。但与此同时,他们更注重发展自己的理论知识。就算那些鼻子朝天的孔子门生,也不得不承认,佛家的东西还是很有道理的。历来的儒学大师,如明朝大儒王阳明、陆九渊等,都从佛家那边吸取了不少功力。
  
   随着教内人才的逐步枯竭,道教的理论慢慢地停滞不前。从明朝以来,越来越显得等而下之。儒家的读书人,往往带着冷笑,袖着手站在旁边,看着道士在昏君面前装神弄鬼地忙个不停。心里盘算着等昏君归天后,如何才能砍掉这颗戴着华阳巾的人头。
   对于道士们的扶乩、捉鬼、算命、风水等勾当,真正的读书人更是不屑一顾。他们之所以还能容忍这些东西存在,一是觉得这些东西,多少可以对想做坏事的人起到吓阻作用;二来呢,下等人迷信,我等偏偏不信,更能显示出自己高人一等的智力优势!——这大概也是历来儒家人士自己不信“怪力乱神”,却多半不反对家人相信的主要原因吧?
  
   当代表儒家正宗传人的孔家人,和儒家读书人张岱相遇在曲阜孔庙,望着庭中千年屹立的古桧。一脸不屑地谈起龙虎山张家时,在他们的心目中,几乎同时出现一个满身“道士气”的形象:
   一身油腻腻的道袍,许久未洗的长头发。七星冠,令牌,铜铃,桃木剑,掉了不少毛的拂尘;山羊胡子,满口黄牙,瘦削的脸庞,骨碌碌转动的、狡猾的小眼睛;满是香灰的桌案,半明半暗的蜡烛,纸钱,满庭院乱舞的黑灰,跪了一地的愚民……
  
   张岱和孔家人一齐摇头轻笑,一种千年以来积淀而成的优越感,使他们眉目间神采飞扬。在他们的头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给古老的孔庙染上了最后一丝光彩。
   ——让张岱和骄傲的孔家传人始料不及的是,当龙虎山张家没落之时,曲阜孔家也没有多少可以骄傲的时间了。
  
   落日的余晖,同样笼罩在龙虎山之巅。此时的张家,已经是高门大宅了。山下有数不清的良田,田间有无数埋头辛勤劳作的佃户。张正随先生当年“虽家贫而不吝”的窘迫生涯,早已成为了历史。
   当人们改变了自己的生活的同时,生活也在悄悄地改变着人。
   问题是,变得有钱了之后的张天师们,和别人见面的时候,还能够自称“贫道”么?
 
张宇初,字子璿,别号耆山,第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长子。正一派第四十三代天师,被后人尊称为“列仙之儒”。此人三教皆通,著述甚多,是历代天师中的佼佼者。“列仙之儒”这个光荣称号,是当时非常著名的文人宋 濂给的。不过道士们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宋 濂先生接着便写道,“国初名僧辈出,而道家之有文者,独宇初一人。厥后亦寥寥矣。”
  
   宋濂先生旁观者清,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从南北朝一直到唐宋时期,在文采上面,佛道两家都是平分秋色的。细细算来,至少在唐朝的时候,道家还是大幅度领先的。他们有吴筠、贺知章、张志和、杜 光 庭等著名文人道士。如果把范围扩大一点,我们还可以加上一个绝顶高手李白!
   到了明朝,道士而能文的,数来数去就只有一个张宇初了。前面提到过,他领导编撰了著名的《正统道藏》,这本书工程浩大,直到张宇初先生羽化升天都没有搞定。
  
   个人的著作方面,张宇初先生编写了一部非常有名的《道门十规》,相当于是一部《道士基本行为规范》。任何一个人想要成为道士,都得先认真学习《道门十规》的精神和指导原则。这就好比一个顽皮的小男孩上学的第一天,老师都要他熟读《小学生守则》一般。
   张宇初先生的其它著作多收于《岘泉集》十二卷之中。这是一套百科全书式的著作,里面经传、论文、心得、散文、诗词等等无所不包。当时文人王绅为这本套书作序云:“(宇初)天资颖敏,器识卓迈,于琅函蕊笈,金科玉诀之文,既无不博览而该贯,益于六经子史百氏之书,大肆其穷索。至于词章翰墨,各极其妙。”
  
   这样的人物在张家子孙中很少见,可以和他媲美的,数来数去只有宋朝的张继先先生。 起初,明朝皇帝对他还是蛮客气的,当他刚满20岁,还是个嘴上无毛的小伙子,朝廷就封给他一个“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大真人”。如果大家对前文还有印象的话,应该还记得,张继先先生当年最厉害的封号,不过是个“虚静先生”而已。算下来,足足低了张宇初先生两个档次。
  
   张宇初先生学问固然不错,但和张继先天师相比,他有一个先天的劣势:据历史记载,这位天师居然连一点法术都不会!天师而不会法术,便多少有些麻烦了。不仅狐狸精们额手相庆,皇帝和地方官员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历代的儒家酸腐书生,多半都会对道士们有几分看不顺眼。但在宋朝时,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拨弄张继先天师?
  
   正因为如此,令大家都意想不到的是,正是从这位优秀的张宇初天师开始,张道陵的子孙们开始遇到大麻烦了。
  
   张正常先生当初见朱元璋时,只被赐了一颗银印。张家上下对此很不满意,到了张宇初这个聪明人的时候,便想了个借口,想问皇帝多讨一颗。他是这么要求的:以前皇帝赐的那颗银印呢,俺们只敢在上奏表的时候用。但作为天师得化符啊,符咒上要盖印啊!前朝的皇帝赐过一颗“正一玄坛”之印(金的!),希望本朝皇帝也依样赐予一颗,谢谢!
   ——意思说得很清楚。不要怪俺张宇初先生没有法力,要怪就怪您小气没有赐印。人间改朝换代,妖魔鬼怪也跟着沾光。这不,前朝的印盖下去,人家妖怪们不认黄了!
  
   皇帝一想,也是!干脆咱就信他一回吧,如果最后闹得天下到处都是妖怪的话,毕竟也不是什么好现象。——皇帝命令,钦赐张天师“正一玄坛”之印一枚。依六品官样式制作。用什么材料呢?——铜的!
   铜的?张宇初天师大失所望,但好歹是皇帝赏赐的,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接过来。不知是质地太差还是别的原因,最后妖魔鬼怪们好像还是不认黄。
   问题是,张宇初天师最后连这颗铜印都保不住。建文帝年间,由于张宇初先生犯了个大错误。皇帝下令,撤销张宇初先生的印诰。这颗铜印最终还是被收回了国 库。
  
   张宇初先生犯的是哪门子的错误呢?史书上写得很清楚,“居乡恣肆不法”。后人每读到这一点,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张宇初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翩然一“列仙之儒”也,怎么变成了个刘 文彩式的人物了?
  
   其实,这样的人物在历史上还真不少。不少的著名的文人学士,温文尔雅只是他们艺术的一面。但再温文尔雅也得吃饭啊?肚子都塞不满你能文雅到哪里去?现在的人不流行文雅,流行玩玩“酷”。头上发型,脸上墨镜,身上衣服,脚上鞋子。没个千儿八百根本拿不下来,人说了,没钱你玩什么酷?
   同样道理,如果家里没有几百亩地,一所大宅门,你小子玩什么文雅?明朝著名的书法家董其昌,集古法之大成,成一代之宗师。后人评论说,“书家神品董华亭,楮墨空元透性灵。”在历代文人眼中,这位董先生简直是一个文雅的一塌糊涂的人物!
   翻开董其昌的另一面,就让人替他文雅不起来了。他纵容家人,恣肆乡里。其侄儿不仅逼死了人命,还把别人上门来讲理的女眷关上门脱了裤 子打屁 股。
   这下子激起了公愤,群 众齐聚董家门前,冲进门去,见东西就砸。最后一把大火,将董宅雕梁画栋二百余间烧个干净!吓得这位明朝书法宗师赶紧施展“土遁”之术,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
  
   至于张宇初先生具体是怎么个“居乡恣肆不法”呢?史书上没有详细交待。不过,我们在下文看他曾孙张元吉的行事方式,便可以略知一二。此处暂且不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宇初恶 霸地主的行为,刚给他道教领 袖的脸上抹了一把黑,另外一件事又让和尚儒生们把笑话看了个够。温文尔雅的张天师,居然和人吵了起来。而且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授业恩师,著名道士刘渊然。
  
   这位刘渊然先生在当时相当有名,据说精通“五雷法”,“呼召风雷,役治鬼物,济拔幽显,立有应验。”。张宇初先生当年十八岁时,老爸就飞升了。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大位,以后的日子就得全靠自学成才了。但他又没有张继先天赋的异禀,没奈何,只得放下身段,到处寻师学艺。刘渊然就是他的主要老师之一,张天师跟他学习“净明法”。
   刘渊然老师的法力是经过鉴定的,朱元璋曾经把他召至阙下,“试以法术,有验,赐号高道”。但不知怎么的,张宇初先生学了却怎么都不见效。这也许是他对刘老师不满的第一个原因吧?
   另一个原因是刘老师的名声越来越响亮,深得朝廷的信赖,严重地威胁到了龙虎山的地位。到后来,皇帝居然委任他为“道录司右正一”,即朝廷掌管道教的最高官员。众所周知,朝廷以前不是明说请龙虎山张天师掌管天下道教么?你派一个正规的政府官员插手,俺们没有话说,但又派了一个道士进来,这就叫做一山不容二虎,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张宇初先生首先发难:这刘渊然算什么东西?浪得虚名嘛!他的道术都是假的,我早就试过了,不灵!要说质量好,牌子硬,还得找那些千年老店。比如说我们龙虎山张家,那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
   刘渊然反唇相讥:什么什么?各位观众大家可看好了啊!什么叫做忘恩负义?什么叫做过河拆桥?典型的不尊师重道嘛!噢,自己不好好学就怪老师啊?活该你到现在都学不会!什么千年老店,翻旧帐本有什么用?有本事去抓个狐狸精吸血僵尸来给大伙儿瞧瞧?……
  
   两人针尖对麦芒,从朝堂之上一直吵到民间。上面君子动口,下面的小人就动手。双方的弟子打群架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回了,一见面就红着眼抽出桃木剑互砍。旁边看热闹的群众不知就里,还以为是道士们在英勇地降妖除魔,站在一边袖着手议论纷纷:“我猜左边那个道士是真道士,右边那个怕是狐狸精变的。”
   “错!俺敢赌五个铜板,右边那位才是道士,狐狸精是左边的那个。等着瞧吧,砍着砍着就现原形了!”
   ……
  
   张宇初先生在他的著作《道门十规》中强调,“其初入道,先择明师参礼,开发性地,恪守初真十戒,……收习身心,操持节操。”,“凡行持之士,必有戒行为先。”要“择山水明秀、形全气固之地,创立庵舍,把茅盖头,聊蔽风雨,风餐露宿,水迹云踪,……草衣木会,箪食瓢饮,……真功苦行,槁木死灰,乃磨励身心分内之事。”
   道理是说得很不错,但后人多半认为,这本《道门十规》推出之后,收效甚微。当时的实际情况,是“玄纲日坠,道化莫敷,实丧名存”。从张宇初先生的言行来看,我们不难看出当时“玄纲日坠“的原因所在。
  
   永乐年间,张宇初天师很幸运地再次获得皇帝的青睐。这位新上任的天子对道教有几分好感,他交给张宇初天师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这个任务对正一派的掌门人张天师来说,多少是有点尴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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