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匪事

第十四章


节选:


徐云卿从老伴的手里接过孩子,轻轻揭开襁褓,孩子粉嫩的小脸露了出来.孩子睡着了,忽然小嘴吮吸起来,粉嫩的小脸露出了笑容.他是在做梦吃奶吧.徐云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双眼睛笑眯了.


---------------------------------------


徐云卿失去一只脚后,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头发花白了,胡子花白了,就连眉毛也白了一半.二儿子成虎请来木匠给他做了一副拐杖,并做了一个躺椅.让老子心瞀乱了,就出去转游转游,转游乏了就在躺椅上歇歇.儿子的一片孝心徐云卿自然清楚,却不肯走出院门一步.他并不是觉得没脸见人,而是没有心劲儿,也没那个好心情.家里家外的事他都交给成虎掌管,自个儿啥心也不操了,每日在屋里抽抽水烟,跟老伴说说陈年旧话.院里太阳好时,便拄着拐杖出来在院里坐坐,看看狗啃骨头麻雀啄米,虽说十分寂寞,倒也清闲.


这段日子,镇里没再出啥事,店铺作坊和家里也平安无事.刘十三虽是土匪,倒也说话算数,看来还真是条汉子.徐云卿原本悬着的心慢慢放回到肚里.


徐家自从成虎当上掌柜的之后,表面上看上去依然如旧,一切都是按先前的章法办事.这也是徐成虎有自知之明.他自知经商之道不如父亲,他能够萧规曹随维持住这个局面就很不错了.但是,有一样他标新立异了.他借去省城办货之机去找哥哥徐望龙,说他想多雇几个护院保镖来对付土匪,请哥哥想法买些厉害家伙.徐望龙十分赞同弟兄的主意,并说给徐家的每个店铺作坊都配备上保镖武器,武器由他来搞.


徐望龙没太费多大的周折搞来一批军火,其中有两挺德国造的机关枪.武器运到家那天,徐成虎从屋里搀出父亲,安顿父亲在院中的藤椅坐下.他打开装枪支弹药的箱子,提出一挺烤蓝耀眼的机关枪,一边摆弄一边得意地说:"爹,这家伙能顶十几支汉阳造哩!"说着冲天打了一梭子.清脆的枪声如同一串鞭炮在空中炸响,惊得一群麻雀"扑棱棱"地飞得无影无踪.


徐云卿看一眼得意忘形的儿子,轻晃着花白的头颅,不以为然地说:"这玩意儿就不是咱老百姓摆弄的家伙."


徐成虎以为父亲嫌他乱花了钱,分辩道:"爹,花几个钱怕啥.先前咱手里头有这家伙,也不至于吃那么大的亏."


徐云卿说:"我不是怕花钱.钱算个啥,我早已看透了,钱是人身上的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徐成虎有点不明白了:"你是嫌这家伙还不够厉害?要不我再去找找我哥,给咱再弄上两挺回来?"


徐云卿连连摇头,为儿子的糊涂而叹息.半晌,他说道:"俗话说,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世事整治不好,你就是给家里头的人一人买一挺机关枪,又能顶个啥用?唉!这世道!"


徐成虎猛然想起一件事:"爹,我哥让我给你说,他丈人爸给新二师的师长李信义打了招呼,让他出兵打刘十三和罗玉璋.过几天可能就有好消息."


徐云卿皱了一下眉,在肚里埋怨大儿子荒唐,这么机密的事怎么能捎话回来,也不知道写封信.他再三关照儿子:"这事千万不能张扬出去,对谁都不能说,连你媳妇都得瞒住!"


徐成虎摆弄着机枪,头都不抬地说:"爹,你放心,我又不是三岁娃娃."


徐云卿见儿子有点儿不耐烦,说了一句:"你娃娃家不知世事的险恶……唉!"起身拄着拐杖回屋去了.


徐成虎把机枪架在了前院的炮楼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空旷的院子.新买的两条大狼狗卧在大门两侧,安闲地啃着几根骨头.


……


日子一天天过去,无味却也平安.忽一日,徐成虎赶回家来给父亲报告了一个消息:有人刺杀罗玉璋失手了,刀客也被罗玉璋擒住了.


徐云卿着实吃了一惊,忙问儿子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徐成虎说:"是孙七说的."徐家在西秦县城开了一家客栈,孙七是客栈的主管.


"孙七回来了?"


"他是专程回来说这事的."


"他人在哪达?"


"在客厅."


"快叫他来!"


徐成虎唤来孙七.孙七还未问安,徐云卿就迫不及待地要孙七说事情的经过.


孙七说:"刀客是新二师手枪营营长,叫陈楞子."


徐云卿瞪着眼睛问:"你是咋知道的?"


孙七说:"前几天我去扶眉办货,住在一六五团团部对门的一家客店.我亲眼看见罗玉璋带着他的骑兵队抓走了那个刀客."


徐云卿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呼噜噜地吸着水烟.好半晌,他从嘴里拔出水烟嘴,说道:"新二师的人咋那么熊!还是个营长哩,炒面袋一个!"


孙七说:"姓罗的是个黑煞星,这几年正走红运,神鬼难缠."


徐云卿挥了一下手:"跑了这么远的路够辛苦的,你歇息去吧."


孙七走后,徐云卿靠在被垛上闭目养神,却神不守舍,心慌得不行.新二师的失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刺客被姓罗的擒住了.若是姓罗的逼出口供来,得知是他徐云卿要他的命,那个黑煞星岂能善罢甘休.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尿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再也躺不住,坐直身子抓起水烟袋,手抖抖地按上烟丝,吹着火纸,呼噜噜地抽了起来.


一连抽了好几袋烟,他的恐惧心情才慢慢安定下来.他细思细想,那刀客是新二师手枪营营长,也算个人物.想来李信义要他去刺杀罗玉璋决不会说是西秦徐某人的主使.那么,刀客根本就不知道他徐某人.就是刀客被逼出口供,肯定供出的主使人不是姓徐的.他何怕之有?他的心安定了,手也不抖了.他唤来儿子成虎,再三叮咛:"你给郑二刘四他们几个说说,晚上多留点神."他心中的惊恐没有完全消除.有句古训叫做"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罗玉璋是条疯狗.


过了两天,又得到了一个消息:刘十三的老窝被新二师端了,刘十三被乱枪打死了.最初听到这个消息,徐云卿有点不相信.刘十三横行了多年,国军多次围剿都没伤他一根毫毛,这次怎么就会被乱枪打死?恐怕是谣传吧?


两天后徐成虎从岐凤城办货回来,兴冲冲地给老子报告了一个可靠消息:"爹,刘十三死啦!"


徐云卿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猛地坐起身瞪大眼睛问:"你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徐玉卿瞪着儿子,心中有点不相信.


"嗯.我亲眼看到了!"徐成虎说得很肯定.



徐云卿疑惑不解:"你到兔儿岭的老爷台去了?"


徐成虎笑道:"爹,我跑到那达去干啥.我刚从岐凤回来."


徐云卿依然不解:"你到岐凤咋能看到刘十三?"


徐成虎说:"刘十三的头被割下来挂在城门口示众哩!"


"你看清白了,不会有假?"


"我就怕有假,跑到跟前看了个仔仔细细,就是刘十三的头!"


"你看清白了?"


"我看得清清白白,黄脸络腮胡,豹子眼黑长眉毛,不是刘十三还能是谁!我还冲他说了一句,刘十三你也有今天."徐成虎说着哈哈大笑.


徐云卿以手加额,长嘘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此人一除,取了一块压在我心头的石头啊.兔儿岭的刘十三,保安团的罗蛮蛮.除了一个恶物呀!"


徐成虎说:"爹,往后咱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徐云卿摇着花白的头颅:"不,我心头还压着一块石头."


徐成虎不解:"还压着一块石头?"


徐云卿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来:"罗蛮蛮不死,咱徐家就不会有安宁的日子!"


徐成虎却不以为然:"姓罗的是保安团长,好歹也是政府的官员,咱本分经商,他能把咱咋样?"


徐云卿见儿子如此糊涂,连连摇头:"成虎呀,刚过去的事你咋就忘了!姓罗的虽说是政府的官员,可他能比土匪强到哪达去?他把咱家还害得不惨?他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活埋民女,还有啥事做不出来?如今这世道,手中有枪有权有势就是爷,老百姓是孙子!姓罗的是个混世魔王,咱在他的治下讨生活能有安宁日子过?再说,他对咱家一直心存仇恨,我就怕他对咱下黑手……"徐云卿说到这里打住了话头,他不愿往更坏处说,怕吓着了儿子,也怕吓着自己.


徐成虎把水烟袋递到父亲手中,给父亲装上一袋烟,又点着火.他原打算解雇各店铺的保镖,此时听父亲这么一说,又改变了主意.


"爹,我想再给家里请两个护院,帮帮郑二和刘四.你看行么?"


徐云卿点点头,抽了一袋烟,说道:"年年防旱,夜夜防贼.这是古训,一定要牢记!"


徐成虎连连点头称是.


从岐凤回来,罗玉璋一直在琢磨谁是陈楞子的主使人.他跟陈楞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陈楞子绝不会把头提在手上无缘无故地从岐凤跑到西秦来打他的黑枪.起初,他认定是李信义的主使,理由有二:其一陈楞子是李信义的人;其二陈楞子是手枪营营长,只有李信义才指挥得动.可他想不明白李信义为什么要杀害他?抛开李罗两家的关系不说,自李信义到岐凤后他多次去看望,每次都带着丰厚的礼品.就凭这一点,李信义也不能主使人打他的黑枪.可不是李信义又能是谁呢?陈楞子那天在新二师的师部说,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还说他的头值五百大洋.那家伙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皮鞭下都没招供,他那话能相信么?可也不能一点儿不信.不是有句老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陈楞子虽说是营长,未必有钱.不知是哪个仇家出重金请他,他动了心.五百现大洋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哩!


思来想去,罗玉璋还是拿不准谁是陈楞子的主使人.他心情烦闷,一天到晚黑丧着脸,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就连宠爱的三姨太都挨了他一个耳光.郭栓子和一班卫兵都提着脚跟走路,生怕惹出事端来.


其实,最让罗玉璋担心的是他触怒了李信义.那天他盛怒之下带兵冲了新二师师部,并做出了许多越轨之事.归途中他冷静下来就有些后悔,肚里直骂自个儿太没涵养.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回到西秦,他立刻命令郭栓子的卫队和骑兵队昼夜执勤,严加防范.凡外来者一律不许进保安团团部,违令者格杀勿论.他心中真害怕李信义这回真的派刀客来要他吃饭的家伙.


时光如流水,不觉过去了半月.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罗玉璋心里稍安一些,又做了些善后工作,写了一封赔情道歉信,备了一份厚礼让郭栓子送到岐凤.


郭栓子从岐凤回来,罗玉璋迫不及待地问:"李师长把礼品收下了么?"


郭栓子说,收下了.罗玉璋又问:"他看了信是啥态度?说啥了么?"


郭栓子说:"李师长看罢信笑了笑,啥也没说."


"啥也没说?"罗玉璋满脸狐疑.


"哦,说了一句."


"说啥了?"


"我临回时,李师长说,礼品他收下,让我向你代声好."


"就这话?"


"就这话."


罗玉璋捏着宽大的下巴颏半天不语.忽然他看见郭栓子站着,便说:"栓子,坐下坐下."又摆了一下手,示意坐在一旁的三姨太倒茶.俊俏的三姨太扭着丰圆的屁股送上茶水,娇滴滴地说:"栓子,喝茶."


郭栓子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接住茶杯.他给罗玉璋当差多年,很少受到这样的礼遇,有些诚惶诚恐.


罗玉璋抽着雪茄,问道:"栓子,你看新二师有啥动静么?"


郭栓子摇摇头:"看不出有啥动静."


罗玉璋又问:"他们不会对咱下黑手吧?"


郭栓子说:"我想不会吧,咱们好歹是政府的保安团,他们打咱师出无名."


"他们不能下黑手?"


郭栓子明白罗玉璋心存恐惧,安慰道:"团长放心.李罗两家是世交,你跟李师长称兄道弟,再者说,你给他送了不少礼品,他没有下黑手的理由啊."


罗玉璋摇头,沉吟道:"我跟陈楞子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他从岐凤跑到西秦来打我的黑枪为的是啥?"


郭栓子说:"他身后有主使人."


"谁是他的主使人?"罗玉璋瞪着眼睛问.


郭栓子不语,低头喝茶.罗玉璋缓和了一下脸色:"栓子,你说说看,这人是谁?"


"团长,这人我说不上来."


"你看会不会是李师长?"


郭栓子摇头:"要我看不会是李师长."


"为啥?"


"李师长要对你下手不用打黑枪,他可以把你招到岐凤去……"


罗玉璋点头,少顷问道:"那他为啥要打死楞子?是不是杀人灭口?"


"李师长打死楞子是动了恻隐之心……"


"动了恻隐之心?"


郭栓子肯定地点点头:"楞子是他的部下,他能不知道楞子的脾气?那是个宁折不弯的汉子!李师长明白他不会招供,又不忍看着他受酷刑就开枪打死了他."


罗玉璋沉吟道:"你这话也有道理.看来陈楞子身后另有其人.你说,这人会是谁哩?"


郭栓子呷了一口茶:"团长,要我看这人是你的仇家,一个家道殷实的仇家."


罗玉璋皱起了眉:"家道殷实的仇家?"


"楞子那天说有人出五百大洋买你的头.我琢磨一般的仇家不会这么财大气粗."


罗玉璋脑海忽地闪出一个人来,咬着牙说:"莫非是他?!"


郭栓子不知罗玉璋说的"他"是谁.他没有问,他清楚自己的身份,该问的话就问,不该问的就不要问.罗玉璋大口抽着烟,两条浓眉拧成了两个墨疙瘩.郭栓子见状,进了一言:"团长,西街有个算卦的,姓吴,满城人都说他的卦算得准,人称吴半仙.是不是把他请来算上一卦?"


罗玉璋眼睛忽地一亮,脸上有了喜色:"栓子,你快去把他请来!"


时辰不大,郭栓子把算卦的请来了.罗玉璋一双犀利的目光把算卦先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算卦先生年纪在五十开外,穿一领蓝布长袍,头戴青色瓜皮小帽,戴一副淡色水晶眼镜,留着山羊胡须,手拿一把折扇,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你就是吴半仙?"罗玉璋冷不丁问了一句.


吴半仙冲罗玉璋一拱手:"那是世人送的外号.在下姓吴名道成."


"你在西秦摆卦摊多久了?咋面生得很?"


吴道成又是一拱手:"我来西秦不到半年,罗团长是大贵人,整天打交道的都是高官名流,看我自然是面生."


罗玉璋捏着下巴点点头:"坐,坐下说话."


吴道成落了座,郭栓子送上一杯热茶.吴道成呷了一口茶,言道:"罗团长唤我来有何事?"


罗玉璋坐在他对面,点燃一根烟,哈哈笑道:"请吴先生来给我算一卦."


"不知罗团长算啥?求官?还是求财?"


罗玉璋摇摇手:"不求官,也不求财."随即沉下脸来:"前些日子我被人打了黑枪,你给我算算,刀客是哪个?"


吴道成放下茶杯:"罗团长说笑话了,刀客已被罗团长擒住了,名叫陈楞子,是新二师手枪营营长.西秦城传得沸沸扬扬,连三岁娃娃都知道.这个还用我算么?"


"不,不."罗玉璋连连摇手,"我让你给我算算陈楞子身后有没有主使人?"


吴道成说:"请罗团长报上生辰八字."


罗玉璋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吴道成微闭着眼睛,伸出枯瘦的手,嘴里咕哝着"子丑寅卯……"一阵掐算.良久,十分肯定地说:"身后有主使人."


"是谁?"罗玉璋瞪圆了眼睛.


吴道成微微一笑:"罗团长,请你写一个字."


罗玉璋有点迟疑不解.吴道成笑道:"随便写个啥字都行."


罗玉璋手指蘸着面前茶杯的茶水,思索了一下,在桌上写了个"金"字.吴道成端详了半天,吟哦似的说道:"金者,钱财也.主使人必定家大业大是个富绅."


罗玉璋看了郭栓子一眼.郭栓子心领神会,上前问道:"吴先生,能算出这个人是谁么?"


吴道成矜持地一笑:"请拿纸笔来."


郭栓子急忙拿来笔墨纸砚.吴道成提笔在手,写下一行字:云雾散尽天自清.


罗玉璋和郭栓子看罢,面面相觑,不解其意.罗玉璋说道:"吴先生,不知这句话是啥意思?"


吴道成笑而不答.罗玉璋再三追问,吴道成言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说罢就要告辞.罗玉璋让郭栓子送上十块大洋作卦金,吴道成并不推辞,收下卦金拱手告别.


罗玉璋对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呆呆地看着.好半晌突然醒悟过来,喃喃地念道:"云雾散尽天自清,云清,云卿,果然是他!"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杯猛地跳起,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郭栓子和三姨太都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罗玉璋不知所措.他俩都知道罗玉璋脾气乖戾,喜怒无常,这会儿不知哪根神经又出了毛病.


"栓子!"罗玉璋厉声叫道.


"有!"郭栓子浑身一激灵,挺直了腰板.


罗玉璋甩掉手中的烟头,一脚踩灭,走过去,在郭栓子耳边低语了几句.郭栓子满脸惊色,半晌不语.


"咋的,你下不去手?!"罗玉璋脸上变了颜色.


郭栓子惊出了一身冷汗,问道:"团长,几时去?"


"时间你定.干利索点儿,不要露一点马脚!"


"是!"


郭栓子转身刚要走,又被罗玉璋喊住:"一定要斩草除根,不能留下后患!"


"是!"


转眼到了冬天.


入冬来很少雪雨,小北风却一个劲地吹.天上没有云彩,北风搅起黄尘把天空涂染得灰蒙蒙的,太阳似一个白铁饼悬在空中,没有一丝热气,干冷干冷的.徐云卿不再去院子,终日坐在炕上吸水烟,老伴徐王氏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让他感到十分惬意舒坦.到了晚上,老伴给放在火炕跟前的火盆加足木炭,他不点灯,面火而坐吸着水烟.徐王氏知道他没有瞌睡,便披衣而坐陪他说闲话.他们说的话题几乎全是年轻时的人和事,炭火把他们的脸庞映得通红.说到高兴处两人都咧着嘴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代.这段时光徐云卿过得很满足,心中的不快一扫而光.


农历十月二十二,徐成虎的媳妇生了个男孩.徐云卿年过半百,才得头胎孙子,真是大喜.徐家家大业大却人丁不旺.徐云卿两女生在先,随后生有两子.长子徐望龙婚娶多年,却一直不在家,后来家里遭了变故,至今未有孩子.次子徐成虎娶妻两年,今喜得贵子,徐云卿乐而忘忧,终日喜笑颜开.


徐成虎本想在迎宾楼大摆筵宴,为儿子庆贺满月之喜.父亲把他拦住了,说道:"徐家添丁进口是咱徐家的喜事,不必那么张扬."他心里怕大操大办过于张扬招来祸事,嘴里却不愿说出不吉利的话.徐成虎心中虽有几分不喜,但也没有违背父亲的意愿.


几天后,徐成虎去省城办货.回来时,身后跟着哥哥徐望龙.乍一见到大儿子,徐云卿又惊又喜,百感交集,下巴的胡须抖动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爹!妈!"徐望龙叫了一声,双膝跪倒在脚地,爬行几步到炕前,揭开被子,一眼看见父亲失去左脚而光秃秃的腿哭出声来:"望龙不孝,连累爹遭此大难……"


徐云卿拭去滚出眼眶的两颗老泪,强颜为欢:"你回家来是喜事,应该高兴才是,哭啥哩嘛.起来起来,坐下说话."


徐望龙起身,又向母亲问安.徐王氏撩起衣襟拭着眼窝,拉过儿子左瞧右看,连声说:"瘦了,瘦了."


徐望龙说:"妈,只怕我胖成弥勒佛,你也要说我瘦了."


一屋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声冲散了最初的伤感气氛.徐云卿问大儿回家有啥事.徐望龙说,他早就想回家来看望父母,只因公务缠身走不脱.这次成虎进城办货,告知他徐家喜得贵子,添丁进口,他再忙也要回家来祝贺祝贺.徐云卿吸着水烟,半天不语.徐望龙看出父亲有点不高兴,便问道:"爹,我回来你不高兴?"


徐云卿吹掉烟灰,叹了一口气:"唉,望龙,爹恨不能你整天守在爹身边,可这世道……唉!"


徐望龙有点不明白:"爹,刘十三已经除掉了,你还怕啥?"


"望龙呀,刘十三虽然除掉了,可还有王十三、张十三.树大招风,咱们徐家家大业大,在世人眼里是块肥肉,谁都想咬一口."


徐望龙说:"爹,过几天回省城我给咱再想法弄两挺机关枪,那家伙厉害,一般小股土匪都没有那家伙."


徐云卿花白的头颅连连摇动:"成虎也跟我说过这话.那家伙就不是咱老百姓摆弄的玩意儿……好啦好啦,不说这话了."他截断了话头,不想在儿子回家的兴头上说这些揪心的话.


徐望龙在心里感叹父亲老了.以前父亲绝不是这个样子.家里遭了几次事,把父亲的胆气夺了,竟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到父亲畏首畏脚的样子他心里感到一阵悲哀.


孩子满月那天,天气突然转阴,北风呼呼刮着,夹杂着零零星星的雪花.依着徐云卿的意愿,徐家只是摆了家宴以示庆贺.来宾除了儿媳娘家的亲戚外,还有徐家的三姑六姨八舅和两个出嫁的女儿.请来的贵客只有杨玉坤一人.按徐云卿的意思谁都不要请,可这地方有个风俗,满月之日要抱着孩子出门"撞彩".所谓"撞彩"就是由家里人抱着孩子出门,这时不管在门口碰到谁就把孩子给他抱,家里人把他请进家来坐入上席.这人这一天就是办喜事主家的贵客.有时抱孩子出门难免会碰到乞丐,这就有点大煞风景了.后来不知哪位智者想了一个高招,孩子满月之前给一位福命双全的人打好招呼,请他在孩子满月那天等在门前撞彩.从此再没有出现过大煞风景的局面.因此这个风俗一直流传至今.能给徐家抱孩子的人一定要大福大贵,徐云卿思来想去,此人非杨玉坤莫属.虽然杨玉坤谈不上怎么大福大贵,可也毕竟是永平镇的人尖子.


家宴摆在客厅,两个火盆加满了木炭,欢快的火苗把客厅烤得温暖如春.早宴撤下后,徐王氏把孙子抱到客厅,女客们围上前都夸孩子长得胖长得乖,纷纷拿出贺礼塞到孩子的婴兜里.孩子的外婆送给孩子的礼物是一顶老虎帽和一个长命锁.长命锁是银制的,做工精巧引出女客们一阵惊叹.


大伯徐望龙送给侄儿一支金笔,又引出一阵惊叹.轮到徐云卿,众人都笑说,看爷爷送给孙子个啥礼物.徐云卿嚯嚯儿笑道:"也不是个啥好物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长命金锁来.那金锁不同那银锁,黄灿灿地闪光,三个金牌点缀其间,下缀三个小金铃;金锁正面有四个篆字:长命百岁,背面也有四个字:富贵长久.金锁做工十分精致,巧夺天工.众人都看得发呆,好半晌才发出由衷的惊叹.


徐云卿从老伴的手里接过孩子,轻轻揭开襁褓,孩子粉嫩的小脸露了出来.孩子睡着了,忽然小嘴吮吸起来,粉嫩的小脸露出了笑容.他是在做梦吃奶吧.徐云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双眼睛笑眯了.徐成虎在一旁笑着说:"爹,你给他起个名吧."


众人都说,让爷爷给孙孙起个名.徐云卿端详着小孙孙,半晌,笑道:"叫锁柱吧."


大家都说这个名字起得好.徐云卿更是高兴异常,忍不住亲了小孙孙一口,没想到胡子把小锁柱扎醒了.小锁柱睁开了眼睛,一双黑豆子似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看着抱他的人,忽然"哇哇"地大哭起来.显然他被爷爷那张长着胡须的老脸吓着了.徐云卿拍哄着,可小锁柱就是啼哭不止,他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徐王氏从老汉怀中抱过孩子,说是孩子肚子饿了,让他妈给他喂喂奶.


午宴开了,酒菜十分丰盛.徐云卿给客人们劝了三杯酒,便拄着拐杖来到前院门房,这里另摆一桌酒宴,款待四个护院.郑二刘四看见老掌柜颤颤巍巍地走来,急忙离座搀扶,两个新来的护院也躬身笑脸相迎.


徐云卿落座后,笑容可掬地说:"今儿个客人多,把你们几个慢待了."


四人都说老掌柜太客气了,都是自家人,啥慢待不慢待的.徐云卿笑道:"今儿个是大喜之日,你们几个一定要吃好喝好."说着端起酒壶把盏,给每人斟满一杯酒,遂举起酒杯:"来,我敬你们一杯!"


四人受宠若惊,端起酒杯急忙站起身.徐云卿笑道:"坐下坐下,自家人别这么讲礼数.我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


郑二等四人都饮干了这杯酒.徐云卿又斟满一杯酒:"各位给我徐家出了力,我代表全家人敬你们这一杯!"又一饮而尽.


四人也都饮了这杯酒.徐云卿再斟满一杯酒:"今儿个天气寒冷,大家再饮一杯."几人又饮一杯.此后,徐云卿只劝菜再不劝酒.少顷,他放下筷子,笑着说:"你们四个慢慢吃,我到里头招呼一下客人."


几人都说老掌柜请自便,不必操心他们.徐云卿拄着拐杖走出两步,回过头笑着说:"多吃菜少喝点酒."郑二明白了老掌柜的心思,当即让人撤走了酒.徐云卿满意地笑了:"酒改日再喝,保你们喝个够."这才蹒蹒跚跚地走了.


午宴后北风刮得紧了,雪花也密了起来.天气不好,客人们纷纷告辞.冬日天短,送走最后一拨儿客人,天色昏暗起来.徐云卿拄着拐杖要出屋,老伴见院里也已有了鸡爪子雪,以为他要上茅房,怕他摔倒要扶他去.他摇摇头,说出去看看.老伴说这个时辰了出去看啥.他并不搭言,拄着拐杖出了屋.


来到前院,两条大狼狗卧在门洞里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堆骨头,郑二他们几个在门房里围着火盆烤火说笑.见他进来,为首的郑二吃了一惊,忙问他有啥事.徐云卿笑了笑,说没啥事,在屋里坐不住出来转转.郑二把他搀扶到火盆跟前坐下.说了一会儿闲话,他嘱咐郑二刘四:"今儿个天气不好,晚上要多操点心.给屋里和炮楼上多拿些木炭,把火烧旺些,天气冷不要冻着了.半夜叫你老婆她们弄几个菜吃喝吃喝."郑二和刘四的老婆都在徐家当佣人,在厨房里干活.


郑二刘四连连点头称是,并再三让老掌柜放心.徐云卿拄着拐杖临出屋时苦笑了一下说:"你们甭嫌我老汉??唆,年年防旱,夜夜防贼.这是古训.小心没错,你们说是吧."



郑二刘四同声说:"老掌柜说的极是.今晚我们四人都不合眼,绝不会出啥差错的."


送走老掌柜,刘四对郑二说:"老掌柜的今儿个咋了?胆子比老鼠还小.刘十三死了,哪个毛贼还敢上门找死!"


郑二说:"咱还是多操点心的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再者说,老掌柜待咱不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两人说着话上了前院炮楼……


夜幕拉开了.北风吹得更紧了,温度骤降,雪花变成了雪粒子,落在地上沙沙有声.徐王氏给火盆加足了木炭,早早睡下.今儿个她迎宾送客劳累了一天,感到十分疲倦困乏,没有精神陪老汉说话.徐云卿披衣坐在火盆前吸着水烟.下午他的左眼皮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他虽然不信这个,可心里却不喜.中午抱孙子时,孙子看着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他便也有几分不喜,总觉得有点不吉祥.可他对谁也没说,只是装在自个肚里.今儿个全家大团圆(只少了徐望龙的媳妇),实在是个大喜的日子.他不想让这个大喜的日子蒙上哪怕一点点阴影.他再三叮咛郑二刘四他们千万要谨慎小心,生怕出点意外.冬日夜长,加之饥寒交困,正是土匪出没的时节.


不知过了多久,徐云卿放下了水烟袋,和衣靠在被垛上.白天他喝了不少酒,可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喝二斤酒也不会醉的.他没有多少睡意,闭着眼睛假寐.窗外北风在树枝上呼啸,雪粒子打着窗纸沙沙作响,此外是一片宁静.他想,这样寒冷的夜晚谁愿意钻出热被窝呢?心里宽松舒坦了许多,渐渐迷糊了过去……


郑二是尿尿时发现土匪的.


他们四人傍晚时分都上了前院炮楼.站在炮楼上墙外墙内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四人的家伙都很硬棒,每人都是一长一短,此外还有一挺机关枪.刘四摆弄了一下机枪,说:"有这家伙,土匪能把咱的咬了!"几个人笑着围着火盆坐下谝闲传.谝着谝着两个新手连连打哈欠.刘四就说,咱们轮班吧,你俩先睡.郑二不置可否.两个新手和衣躺在床上.约摸子夜时分,刘四坐在火盆前打起了盹,郑二也有点犯困.他想叫老婆起来弄几个菜吃喝吃喝,提提精神.可想到这么冷的天气把老婆从热被窝里叫起来有点于心不忍.他打了个哈欠,感到膀胱有点发胀.上厕所他嫌麻烦,把撒尿的家伙掏出来从枪眼往外尿.尿水落地的响声在静夜中显得很豪放,他不禁咧嘴笑了笑.事毕,他边系裤带边顺着枪眼往外看,外边白茫茫一片,雪花已给大地披上了白被单.忽然,他看见一排黑桩子.最初,他以为是路边的树.可那排黑桩子在移动!他情知不妙,不禁打了个尿战.他喊了一声:"有土匪!"抽出手枪朝那排黑桩子打了一梭子.那排黑桩子哗地散开了,密密麻麻撒了一雪地,好像苍蝇爬在了白面缸上.


刘四他们几个都惊醒了,抽出枪趴在枪眼上,往外张望.刘四失声惊叫:"天爷,这么多的土匪!"扔了手中的盒子枪,端起机枪往外就扫.


外边的枪声顿时大作,火力十分凶猛.两条大狼狗狂吠起来,引得一镇的狗都在咬.可郑二他们都知道,自王怀礼死后,罗玉璋撤走了保安中队,不会有谁来帮他们打土匪的.他们四人都看得出今夜晚的形势不对劲,边打枪边喊叫:"土匪来咧!土匪来咧!……"


徐云卿早已被枪声惊醒.他翻身坐起,禁不住打了个尿战,趴在窗子上扯着嗓子喊:"望龙成虎,快上炮楼!"摸着黑下了炕,拐杖没抓牢,跌倒在脚地.


老伴徐王氏慌成了一团,抓住裤子当袄穿,半晌穿不进去.等她穿好衣裳时,老汉已从脚地爬起.两人相搀着慌慌张张地出了屋.屋外天气十分寒冷,朔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可他们竟一点都不觉得.这时望龙和成虎小两口抱着孩子也跑到了院子.孩子受到惊吓,"哇哇"大哭,哭声凄惨而嘹亮.一家人相拥着跌跌撞撞地上了后院炮楼.喘息未定,只见一人跑进后院来.徐成虎眼尖,瞧见那人便举枪要打.那人喊叫起来:"老掌柜,我是郑二!"徐云卿急忙按下儿子的枪头:"快放郑二上炮楼!"


郑二上了炮楼,把徐家一家人都吓了一跳.他满脸是血,面目狰狞可怕.他出气如牛喘:"老掌柜,今晚火色不对……"


徐云卿急忙问:"摸得清是哪股土匪?"


"摸不清,他们很有来头,比刘十三还凶,五六十人,还有好几挺机枪哩!"


徐云卿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家人都惊呆了.郑二又说:"刘四他们三个在前边顶着,我护着你们从后门走吧."


徐云卿看看老伴,又望望抱着孙儿瑟瑟发抖的儿媳,心里叹道:"残的残老的老小的小,咋走得动!"


正在徐云卿犹豫不决之时,一声天崩地裂般的轰响,只见前院腾起一个火球,炮楼被举到了空中,瞬间粉碎了.他们惊得半晌合不拢嘴巴.郑二叫了一声:"刘四兄弟!……"泪如雨下.他和刘四在徐家干护院多年,亲如兄弟.


徐望龙惊醒过来,说道:"爹,咱们走吧!"他已看出问题的严重性,不走的话全家凶多吉少.徐成虎也催促道:"爹,快走吧!"


徐云卿一咬牙,说道:"望龙成虎,你俩和你郑二叔护着锁柱娘俩快走!"


两个儿子异口同声问:"你和我妈呢?"


"甭管我俩!"


"爹!……"


"老掌柜!……"


徐云卿苦笑了一下:"我这个样子和你妈咋走得动.你们快走吧!"


望龙成虎和郑二还在迟疑,徐云卿把拐杖顿得笃笃响:"你们是徐家的根苗,我和你妈都是一把老骨头,啥也不怕.还不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徐王氏也跺着小脚,呜咽着喊:"听你爹的话,快走!快走!"


望龙成虎和郑二不再迟疑,裹着成虎媳妇娘俩下了炮楼.可已经晚了一步,十几个"黑桩子"冲到了后院,子弹尖叫着封住了炮楼出口.冲在前头的郑二被打中了,痛叫一声栽倒在地上.紧跟其后的徐成虎吼叫一声:"日你妈土匪!"手中的机枪响了.冲在前头的几根"黑桩子"扑倒在雪地不再动弹,其他"黑桩子"卧倒在雪地冲这边打枪.


望龙成虎见冲不出去,护着成虎媳妇又退到炮楼上.徐云卿问儿子,郑二呢?望龙说:"郑二叔死了."


"老天爷!"徐云卿叫了一声,半晌,他探头从枪眼往外看.雪地上有几十个"黑桩子",白雪把他们映照得清清楚楚,可以看得出他们是一伙精壮小伙子,一律黑衣黑裤,脸上都涂着锅灰,弄得面目全非.显然他们是怕徐家人认出他们来.徐云卿自知今晚在劫难逃,他抖起胆子说道:"各位好汉,不知你们是哪路人马?我徐云卿不知啥地方得罪了你们,还请你们多多海涵.我徐家也有点资产,徐某人也不是守财奴,你们说个数,我如数奉上.咋样?"


底下没人答话.徐云卿又说:"冬天饥寒交困,好汉们是缺吃少穿吧?这是仓库的钥匙,你们缺啥拿啥."他把一串钥匙从枪眼口扔了下去.可是没人上前去捡.


徐云卿再言道:"好汉爷,你们到底要啥,尽管开口.只要我徐家有,绝不吝啬."


还是没人答话.徐成虎忍不住吼道:"你们是一伙哑巴?装聋作哑就不是立着尿尿的!"


这时有人搭了腔:"徐成虎,阎王爷叫你来啦,你崽娃子还嘴硬!"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徐云卿的头发竖了起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为了进一步证实他的猜想,他又说道:"好汉,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啥要苦苦相逼."


那人道:"徐会长,不是我苦苦相逼,是你徐家的气数尽了!"


徐云卿低声问二儿子:"成虎,你听出这人是谁么?"


"这人声音好耳熟……很像罗玉璋的卫队长郭栓子."


"就是这个驴日的!"徐云卿咬着牙说.他心里明白了,这伙"土匪"是罗玉璋差遣来的.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墙壁,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叫道:"郭队长!"


郭栓子见徐云卿认出了他,也觉得再没有隐瞒的必要,便也叫了一声:"徐会长!"


徐云卿冷笑一声:"郭队长是政府堂堂的保安团的卫队长,今晚夕干这种勾当有失体统了吧."


郭栓子说:"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么说是罗玉璋让你这样干的?"


郭栓子答道:"徐会长是明白人,心中应该清楚."


"郭队长,我跟罗玉璋的梁子是咋结下的你最清楚.是姓罗的对不住我姓徐的,我有哪点对不住他?"


郭栓子说:"徐会长,你不该两次让刀客对罗团长下黑手."


徐云卿矢口否认.郭栓子言道:"你跟我说这话没用."


徐望龙忍不住怒火,骂道:"郭栓子你这条疯狗,见啥人都敢咬!"


郭栓子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是徐家大少爷吧,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你记好,明年的今日是你的周年!"


徐望龙咬牙骂了一句,手中的盒子枪打出了一梭子弹.郭栓子栽到在地.他只是左肩上中了一弹,伤得并不重.他就地一滚,滚到一个机枪手跟前,抢过机枪,对准炮楼的枪眼就打.炮楼上徐成虎的机枪也响了,徐望龙也用手枪还击.忽然徐望龙的身子面条似的顺着墙壁软了下来.徐云卿急忙抱住儿子.徐望龙胸前汪出一片血来.他疾声呼唤:"望龙!望龙!"


徐王氏也扑过来,泪流满面呼唤儿子.徐望龙睁开眼睛,说了一句:"都怨我没除了罗玉璋,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头歪倒在一旁.


"望龙,我的儿呀……你不该回来呀……"一个苍老而又悲愤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十分凄惨.


徐成虎的眼睛往外喷火,端起机枪骂道:"郭栓子我日你八辈先人!"机枪吐着火舌,几个"黑桩子"倒在了雪地.


郭栓子边还枪边命令:"炸了狗日的!"立时有几条汉子抱着炸药包往上就冲,却都被火舌舔倒了.郭栓子红了眼睛,喊了一声:"加强火力,打哑他!"


两挺机枪一起吼叫起来,子弹打得砖墙直冒火星.片刻工夫,炮楼上的机枪哑了.徐云卿惊叫一声:"成虎!"


徐成虎喝醉酒似的站立不稳,踉跄后退一步,倒在了父亲身上.徐云卿抱着浑身淌血的儿子,疾声呼唤:"成虎!成虎!……"


徐王氏和成虎媳妇都呆若木鸡.两个女人被眼前突变的景象吓痴了,弄不清是做梦还是真事.徐成虎睁开眼睛,看清身边的人,叫了声:"爹!"


"是爹害了我娃……爹不该挣下这份家业……爹要是个要饭的,我娃咋能遭这个大难……"徐云卿痛心疾首,老泪如泉涌.


徐成虎气若游丝:"爹,不怨人,怨世道太瞎……"话未说完就咽了气.


徐云卿号啕大哭,两个女人这才哭出了声,娃娃也跟着哇哇啼哭.许久,徐云卿止住悲声,抹去脸上的泪水,扶起墙壁站起身.他对着枪眼大声吼叫:"郭栓子!"


下面没人应声.枪声也停了,朔风也不再呼啸,一片沉寂.徐云卿又喊一声:"郭栓子!"


郭栓子答了话:"徐会长还有啥话要说?"


"你打死了我两个儿子也该撤兵了吧."


"撤兵?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哩!"


"莫非你还要我这条老命?"


"不光你的老命,这个炮楼也得端了!"


"你的心太残了!"


"不是我心残.有句老话,打蛇不死反为仇.还有句老话,叫做斩草除根.我想徐会长不会不知道吧."


此时徐云卿完全明白了今晚的处境,也明白了再说啥软话也不起任何作用,朗声说道:"郭栓子,你想要我咋死?"


郭栓子看到炮楼上的老幼伤残对他构不成威胁,站起身仰脸说道:"徐会长想咋死?"


徐云卿略一沉吟,说:"这个炮楼是我为防土匪修的,没想到却要被政府的保安团炸掉.那我就跟炮楼一起走吧."


"我佩服徐会长是条汉子,成全你!"郭栓子一挥手,命令人给炮楼下面放炸药包.


徐云卿盘腿而坐,抱着成虎的尸体.徐王氏和成虎媳妇还在哭哭啼啼.他以少有的温和态度说道:"甭哭了,把眼泪擦干."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抽泣着拭抹脸上的泪水,紧挨在他身边坐下.他看看瑟瑟发抖的儿媳妇,做了个笑脸:"甭害怕,把爹挨紧点."成虎媳妇抱着孩子紧紧靠住公爹的身躯.徐云卿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孙儿柔嫩的头发.孩子哭累了,已经熟睡,小脸蛋红扑扑的,脖项上挂着长命金锁.忽然,他的小嘴吮吸起来,脸上绽开了笑容.他又做吃奶的美梦吧.徐云卿不忍再看,长叹一声,老泪潸然而下……


"轰隆"一声巨响,大地颤抖了一下.在一片火光中徐家后院的炮楼飞上了天空.雪粒子不知几时变成了大雪片.鹅毛般的大雪满天飞舞,这一刻被冲天的火光映得如同染上胭脂的柳絮.


接下来是一片骇人的沉寂……
 
第十五章


节选:


雪艳忽闪着一对毛眼眼看着墩子,十分满足幸福的样子.她眼角眉梢都是笑,粉嫩的脸蛋飞满红霞,在烛光的映照下是那样地楚楚动人.一股热血在墩子周身涌动,他禁不住在雪艳的香腮上亲了一下.雪艳抿嘴一笑:"刚才人家叫你亲,你咋不亲?"


----------------------------------------


陈楞子和春妮的突死,给墩子一个极大的刺激.他感叹人生无常,命运难测,他们的今日也许就是自个儿的明天.他觉得在这个队伍上干实在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饭,说不定自己大仇未报命就完球了.他心灰意冷想解甲归田.前两天雪艳又来看望他,见他闷闷不乐便陪着他,并在军营住了一宿.这一宿在床上雪艳使出百般温柔讨他欢心.颠凤倒鸾时他把世间一切烦恼痛苦忘得干干净净,只有怀中美若天仙似的女人.在那一刻他觉得再也离不开这个女人了.自己以前太傻了,守着这么美丽的女人不好好过日子却要当什么兵报啥子仇!自个儿的脑子是不是出了毛病?第二天中午送走了雪艳,他就决定解甲归田,带上雪艳回家去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此时他真向往这样的庄稼汉小康生活.


主意打定,墩子就去找师长.他本想一走了之,但怕遭人误会骂他是逃兵.大丈夫处世,光明磊落为第一重要.


来到师部,师长和参谋长正在谈论什么.看见墩子,师长笑了一下,问他有什么事.他忽然有点胆怯,讷讷半天才说明了来意,脱下了军帽,卸下了腰间的武装带和手枪放在了桌子上.李信义很是吃惊,拿雪茄的手僵在了半空,看了他半天,问道:"文化,你要解甲归田?"


他点点头.


"为啥?"


他不能说原因,缄默不语.李信义忽然勃然大怒:"你把军队当成啥了?旅馆?学堂?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是军队!有纪律有法令!你想当逃兵就该吃枪子儿!"


他打了个冷战,可还是犟巴巴地梗着脖子.汪松鹤走了过来:"师长息怒."随后转过脸问他:"文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说出来让师长给你解决,别耍小孩子脾气."


墩子还是一语不发.汪松鹤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是不是想媳妇了?今年多大了?二十五,该取个媳妇了."


墩子红了脸面,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师长,你看一提媳妇的事墩子还脸红呢."汪松鹤说着哈哈大笑.


李信义虽说没笑,可说了一句:"没出息."屋里的气氛立刻缓和了许多.


汪松鹤和李信义交换了一下目光,一脸严肃地说:"打刘十三这股土匪,你任务完成得很好.师长正想提拔你当手枪营营长,在这节骨眼上你怎能说'不干'的话?是不是觉得报仇无望了?师长多次给你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着什么急?罗玉璋横行霸道,早晚要伏法.师长还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哩."


墩子心头忽地腾起一股股烈焰,看看参谋长,又望望师长.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


"参谋长,我相信."


汪松鹤又拍拍他的肩膀:"文化,给你坦率地讲,师长一直很器重很信任你,多次跟我说你是个人才.可你今天说'不干'的话,实在让他伤心呀."


"松鹤兄,甭说了."李信义摇摇手,站起了身,问墩子,"你是不是对我有成见?"


墩子慌忙摇头.


"没成见就好."李信义摆了一下手,"你走吧."


墩子有点发蒙,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迟疑不决.李信义道:"当初你来投我,我本不想收留你,你却苦苦哀求,我便收留了你.现在你要走,我也没理由拦你.我若要按军法处置了你,世人要骂我李信义手太残.我就违一回军法放你走.你走吧."


墩子忽然觉得自己打错了主意,很是惶然,不敢看师长咄咄逼人的目光,垂下了头.李信义见他呆立不动,加重了语气:"咋的不走?难道要我欢送你不成?!"


"师长,我知错了……"墩子讷讷地说.


李信义从鼻孔发出一声"哼",大口抽烟.汪松鹤笑脸说道:"师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文化知错了,你就饶他一回吧."


李信义叹了一口气:"松鹤兄,我李信义带兵多年,自信爱兵如子.可没想到所器重信任的人却要背弃我,实在让我痛心啊!"


"师长,文化一时糊涂,你别往心里去."汪松鹤说着给墩子使了个眼色.墩子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诚恳地说:"师长,都怨我一时糊涂,说出没头没脑的话,辜负了你的栽培,你处罚我吧."


李信义不语,挥了挥手.汪松鹤拿起桌上的军帽、手枪和皮带给墩子:"回去思过吧.师长训斥你,是恨铁不成钢."


墩子带上军帽,系好皮带,挺直腰板给师长和参谋长行了个礼,转身出了师部……


他回到住处,把自己扔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呆望着天花板思过.换了一个人似的想这个问题,陈楞子选择了军人这个职业,服从命令是他的天职.师长派他去刺杀罗玉璋,服从是他的天职.刺杀失手是他大意轻敌所致.没完成任务就要受到军法制裁,这也就是所谓的"不成功,则成仁".他失手被擒,酷刑之下没有招供,有军人的气节,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师长在无奈的情况之下,不忍目睹他惨遭酷刑,在他的哀求下开枪打死他,何错之有?陈楞子死后,春妮精神失常,这是女人家心胸狭窄所致.师长泽心仁厚,亲自探视春妮的病情,并请医寻药为其治病.春妮却当众辱骂师长,虽说是疯人疯语,可让师长脸面何存?然而,师长并不计较这些,足见师长仁慈为怀,心胸宽阔.春妮死后,师长送来上等棺木厚葬之,此等礼遇实属少有.春妮之死有许多流言和猜测,但究竟是流言和猜测,有谁能作证证实这些流言和猜测是事实呢?如此想来,他觉得自己错了,误解了师长,不该去找师长说出"解甲归田"的话,让师长痛心.


他又想到,自他投军以来师长的确待他不薄.他投军的当天师长就送了他一枝手枪.这让师长身边的许多人都嫉羡不已.他虽是个兵,却享受着当官的待遇.打刘十三时,师长让他带一个加强连,把他放在了营副的位子上,这是何等的器重和信任!师长还准备重用他,让他当手枪营营长.有多少人觊觎这个位子,师长却准备让投军不到一年的他来坐这把交椅,这又是何等的器重和信任!可他却对师长心怀不满,抱有成见.想到此他在肚里直骂自己是"狗上锅台不识抬举",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量.自愧对不住师长,辜负了师长的信任和栽培.


过了一日,他又去找师长.见到师长他抖擞精神行了个军礼:"师长,请你给我处罚!"



李信义倒背着双手,微微笑道:"想通了?"


"想通了!"


"不解甲归田了?"


"不解甲归田了!"


"说的心里话?"


"说的心里话!"


"这就好!"李信义来到他身边,"文化,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见他要插话,李信义摆手止住了,"你心里想的是啥我都清楚.我李信义是师长,领的千军万马,咋样行事自有咋样行事的道理,你说是吧?"


墩子连连点头.


"谁人背后无人说.可墩子你不该对我有成见,我待你不薄啊.这里没外人,跟你说句私心话,你是我的乡党,也有点才干,我想重用你……算啦,这话不说也罢."


墩子诚惶诚恐,自知有愧,不敢看师长的目光.李信义点燃一支烟,转了话题:"墩子,那个女人叫啥来着?"


墩子一怔,不知师长说的"那个女人"是指谁.


"就是那个刘十三的压寨夫人."


"她叫杜雪艳."墩子不明白师长为啥突然问起这个来,一脸的茫然.


"你真的喜欢她?"


墩子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就赶紧把她娶过来吧."


墩子的脸红了一下,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想这事哩……"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个媳妇了.抓紧时间把这事办了."


"这事……往后再说吧……"


"还往后啥,赶紧办了.这事我替你作主了."


李信义用家长的口气说:"吃粮当兵娶个媳妇不容易,能早点办就早点办吧."


墩子脸上心里都在笑.


墩子的婚礼既隆重又特别.


雪艳在她姑家住着,因此姑家便是她的娘家.李信义让张副官送去一份丰厚的聘礼,并通知了结婚的日子.等墩子知道这一切时,张副官已从青庙镇打道回府.他俩在师部门口相遇了.张副官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随从,笑着在墩子胸脯打了一拳:"你这家伙真有艳福!"墩子当下一怔.张副官便把师长让他下聘礼的事说了.墩子十分惊喜,师长办事真是干净利索,竟然替他下了聘礼,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感激.


李信义又从师部大院腾出两间房子给墩子做新房,这又让墩子感激万分.结婚那天,李信义把麻子六连全部派出迎娶新娘子.墩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上披红挂彩走在队伍最前头,满脸放着红光,显得十分威武气派.来到青庙镇雪艳的姑家,倒把雪艳的姑父姑妈吓了一大跳.两个老人只知道侄女婿在队伍上做事,没想到是个官儿,而且看样子官做得还不小.两个老人又惊又喜,急忙殷勤地招呼客人,可一连的人怎么招呼得过来.


新娘子雪艳今儿打扮得格外漂亮,一身红袄红裤,短发齐颈刘海齐眉,轻施粉脂,面若三月桃花.姑母把红盖头给她蒙在头上,表哥按乡俗背她出门,把她扶在马背上.墩子和她并辔而行,穿街而过,一连的队伍跟在后边,整齐的步伐雄壮有力,把街道踢踏得黄尘遮天.一街两行的人都引颈观看这无比体面无比辉煌的嫁娶场面.


迎娶队伍回到岐凤城,新二师师部门口一班乐手早已吹响迎亲唢呐,十多挂鞭炮一起炸响.墩子的马刚到门口,张太太就从人群里挤出来,朝墩子直招手.墩子不知出了啥事,赶紧跳下马来.张太太拿出长袍礼帽,说道:"快穿戴上!娶媳妇又不是打仗,穿老虎皮吓唬谁哩!"原来张太太对派队伍娶亲很不满意.墩子的婚事师长具体交给张副官夫妇操办.张太太力主按乡俗办,张副官对此不置可否.可派队伍娶亲是师长的主意,张副官没有对太太说明此事,因此惹得太太对他好一番埋怨.张太太说,娶媳妇是大喜之事,忌讳的就是刀刀抢枪磕磕碰碰啥的.现在把媳妇迎到了家门口,一切都听张太太的指挥.


新娘子下了马,麻连长的太太当伴娘.这地方乡俗是新娘子头一天脚不沾土.麻太太上前搀扶新娘子,踏着彩布苇席缓步走进师部大门.张副官穿一领蓝缎长袍,头戴皂色礼帽,手捧一个红漆升子,升子装满五色粮食、草秸、麻钱等物.这时有人拿来一个红绸挽成的彩结,一头让新娘牵着,另一头让新郎牵着.张副官手抓升子里的物什朝新郎新娘头上身上撒去,嘴里唱念道:"一撒金,二撒银,三撒媳妇进了门!"


伴娘把新娘搀扶到师部的小客厅.婚礼在这里正式举行.李信义和汪松鹤都在,他们都脱去戎装,着一身便服.两人穿惯了军装,乍一换上便服模样有点古怪,一个似老乡绅,一个像商人.可谁也没敢说出来.


客厅里临时焚了一炉香,供奉着天地之神.张副官高声喊道:"一拜天地!"


新郎新娘双双拜天地.


"二拜高堂!"


墩子没有父母,但这个礼不能缺.汪松鹤笑道:"师座,请你上座,受新郎新娘一拜."


李信义推辞不坐,汪松鹤扶他在正面太师椅上坐下:"按年纪你是文化的长辈,论辈分文化也要叫你一声'舅舅'.再则你是一师之长,他们拜你理所当然."


客厅里的人都说,新郎新娘拜师长理所当然.李信义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坐了."


他身边还有一把太师椅,这个位子现在应该由师长的太太来坐,可事有不巧,李太太前些日子去了省城,至今未归.这个位子只好空缺.


新郎新娘双双拜了"高堂".


"夫妻对拜!"


三拜之后入洞房,礼成.


接下来婚宴开始.小客厅摆了七八桌,招待营级以上的官们.师部大院摆了五六十桌,黑压压的一大片,全是手枪营的弟兄们.酒是大碗地装,肉是大盆地盛.这顿婚宴直吃喝到日落黄昏,每桌都有醉倒的汉子.


掌上灯时分,新一轮节目开始了.闹洞房!


原本不算小的新房被陕籍官兵挤得水泄不通.当兵的都是精壮小伙子,乐此不疲.他们肆无忌惮地喊着笑着闹着,几乎要把屋顶掀翻.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师长来了!"大伙都没想到师长会来,一时没了喊声和笑声.


李信义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参谋长汪松鹤等一干人.大伙急忙把师长和参谋长请到屋里,墩子和雪艳搬来椅子,又端上热茶.张副官在一旁笑道:"文化,还不快给师长、参谋长点烟."


墩子这才如梦初醒,按乡俗急忙给两位长官各敬上一支烟,回头给雪艳说:"快给师长、参谋长点烟."关中风俗,新郎新娘给闹洞房人敬烟点烟一表欢迎,二表尊敬.


李信义吐出一口烟,麻连长笑着问:"师长,香不香?"


"香,香,新娘子点的烟哪有不香之理."李信义说着哈哈大笑.大伙也跟着笑了.


麻连长又问汪松鹤:"参谋长,你觉得咋样?"


汪松鹤眯着眼睛吸着烟,慢慢纳吐,猛地睁开眼睛:"我觉着比吃臊子面还谄活(舒服)!"他虽是南方人,可来秦地有些时日了,秦腔说得有点别扭,却对秦地的风俗知道得不少.他的话惹得大伙哈哈大笑.


李信义和汪松鹤抽了一支烟,开了几句长辈人很有分寸的玩笑,起身告辞.麻连长笑道:"师长、参谋长慢走,让新郎新娘给你们出个节目吧."


李信义哈哈笑道:"节目你们年轻人慢慢看,我们两个老汉不看也罢."


汪松鹤也笑着说:"我们两个老汉要跟着你们年轻人一起闹哄,走后你们肯定要骂我们是老骚情."这话又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李信义等一干人走后,新房又恢复了乱哄哄的热闹气氛.为首的张副官让大伙儿不要胡乱喊叫,说这么胡乱喊叫到底听谁的.他提议让大伙儿点两个最精彩的节目,完了散伙,让人家新郎新娘亲热去.这个提议得到了大伙儿的一致同意.当即点了两个最精彩的节目:一曰吸火罐,一曰掏雀儿;让新郎新娘表演.


新郎墩子佯装无知,问啥叫"吸火罐",咋个吸法.大伙见他不老实,嚷着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便有人动手揭掉他头上的礼帽,要在他头上"动土".他连声求饶.大伙一松手,他又耍赖要张副官给他做个示范.张副官自然不能用新娘做示范.恰在这时,站在屋门口的麻连长瞅见张太太打门前经过,便把张太太诳了过来,推进屋里,笑道:"张大哥,给他做个示范,看他还敢耍赖!"张副官是个爱耍笑的热闹人,就势抱住张太太,说了声:"文化,你瞧好了!"在太太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顿时屋里掀起一阵笑浪.张太太羞红了脸,打了丈夫一巴掌骂了声:"死鬼!"随后又骂麻连长他们一伙:"你们不耍新郎新娘,欺负我们老夫老妻干啥?"挣扎出人窝慌忙走了.这伙男人在这个时候啥白货事都干得出来.


墩子还想支吾搪塞,可大伙儿哪里肯答应.有人把新娘推倒了他身边.雪艳被这群男人推来搡去折腾得娇喘不息,粉面羞红.墩子看着她那艳若桃花的粉面,心头撞鹿,恨不能含在嘴里.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做不出这个亲昵的动作.雪艳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怕啥,我是你媳妇.他壮了壮胆,把新娘拥在怀中,很响地亲了一口,赢得了一片笑声.


下一个节目是掏雀儿.墩子这回不是装糊涂,当真的不明白何谓"掏雀儿".张副官掏出自个的手绢,挽了一个麻雀状,让墩子把它从新娘的领口塞进去,再由袖口掏出来.墩子一听,迭声叫道:"难难难!"雪艳的粉面也飞起了两朵红霞.麻连长笑道:"这有啥难的,要不要我给你做个示范?"说着佯装要拿新娘做示范,惊得雪艳双臂抱住胸脯.


墩子再三磨蹭不肯做这个节目.大伙便起哄,说再磨蹭这个节目就烦劳麻连长代做了.麻连长挽胳膊捋衣袖,跃跃欲试.雪艳慌了神,忙给墩子使了个眼色,解开领口的纽子,仰起了脖子,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神情.墩子心一横,这个"雀儿"非他来掏不可,怎能让麻连长代劳.他把"雀儿"从新娘领口塞了进去,又伸手从衣袖里去掏.怎奈衣袖太窄实在难掏.他干脆一只手从领口往里塞,一只手从衣袖往外掏.大伙睁大眼睛看着,笑声一片.待"雀儿"掏出来时,墩子出了一身透汗,新娘的额头鼻尖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麻连长故作惊讶地说道:"你把雀儿没掏出来吧?"墩子抹着脸上的汗水,说掏出来了,拿出手绢让他看.麻连长指着新娘高耸的胸乳,问那是啥.大伙起哄着,要新郎把窝里的两个"雀儿"都掏出来让大家伙看看.后来还是张副官解了围,说是夜深了,留点时间让新郎新娘亲热亲热吧.大伙这才余兴未尽地作鸟兽散.


送走客人,墩子回到屋里叫道:"我的老天爷,娶媳妇这么劳人的!"


雪艳抿嘴笑道:"嫌劳人就甭娶媳妇么."


墩子也笑了:"早知道这么劳人我真格就不想娶媳妇了."说着,拥着雪艳在床边坐下.


雪艳忽闪着一对毛眼眼看着墩子,十分满足幸福的样子.她眼角眉梢都是笑,粉嫩的脸蛋飞满红霞,在烛光的映照下是那样地楚楚动人.一股热血在墩子周身涌动,他禁不住在雪艳的香腮上亲了一下.雪艳抿嘴一笑:"刚才人家叫你亲,你咋不亲?"


墩子笑道:"我心里想亲,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做不出来.这是咱两人的事,干嘛要让别人看见呢."


雪艳忽然问道:"你咋忽然想到要娶我?而且说娶就娶?"


墩子说:"这事是师长替我作的主.依我的意思过些时候再办这事,可师长要我赶紧办了,他的话就是命令."


"你们师长真好."


"师长是好,咱们结婚的花费都是师长出的."


"师长为啥要待你这么好?"


"师长那人看起来挺凶的,其实心很好,爱兵如子,重乡党情谊.我跟他是西秦乡党,论辈分我得叫他一声舅.再者,他看我不是个窝囊无能之辈,器重信任我,所以就待我好了."


"你们师长怕是笼络你吧,让你替他出力卖命."


"你这话是咋说的?"


"赵云赵子龙你知道么?他是三国时刘备手下的五虎大将之一,在长坂坡杀了个七进七出,保住了太子阿斗.刘备见赵云血染战袍,实在无法安慰嘉奖他,便把阿斗扔在了地上.至今留下了一句警言: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


墩子哈哈笑道:"没看出,你读的书还真不少哩,有空时就跟我讲讲书里的故事.这会儿还是先睡觉要紧."说着动手解雪艳的衣扣.


雪艳在他额颅上戳了一指头,笑他:"看你猴急的!"却由他去解.


墩子解开雪艳的衣扣,两只丰满的胸乳白兔娃似的扑了出来.他把"白兔娃"捉在手里忍不住亲吻起来.雪艳叫了一声,面条似的软在他的怀里……


云雨过后,墩子还舍不得丢开"白兔娃",不住手地把玩着.雪艳呢喃道:"刚才我真怕麻连长掏我的雀儿."


墩子笑道:"他是瞎诈唬哩.这对雀儿是我的,谁敢掏!"


"墩子,这辈子我能遇上你是我的福分……"


"我也是.跟你说心里话,在那个破窑里我跟你有了第一回,就想,迟早要娶了你.不知为啥我心里烦了闷了就想你,想你的笑想你的说话样,心里就好受一些."


"我比你还想.你们男人家心里烦了闷了还能找朋友喝喝酒谝谝闲传捂捂心慌.我们女人家就不行.打分手后我天天都在想你,闭眼睛想你,睁开眼睛也想你.干活都丢三落四的,我姑都说我魂丢了.我往队伍上跑得勤了怕你烦,不来又心慌.有好几回我走到半道又折回去了.我都骂自己丢了魂了……有时我也想,人家恐怕早把你都忘了,你还胡骚情啥哩……"


"不,我一点也没忘.那时我不娶你,是怕将来万一……"墩子说到这里被雪艳一把捂住了嘴,她不愿他说出不吉利的话,也不想听这种话.她喃喃地说道:"将来我们的日子会过得幸福美满.打完了土匪毙了罗玉璋你就解甲归田,咱们隐居山林,男耕女织,再养几个娃娃……"


墩子在她脸上羞了一下:"才入洞房就想当娃他妈!"


雪艳羞红了脸,握起小拳头在墩子胸脯上打了一下,娇嗔道:"你不想当娃他大就放开我!"


墩子却把她抱得更紧了,她一双玉臂也紧缠住男人的脖颈……


他们都觉得洞房花烛夜别有一番情趣,格外醉人……
 
第十六章


节选:


被称为"队长"的在马背上如同看西洋镜一般,笑得浑身的赘肉乱颤.这时沟坡的蒿草丛一阵哗哗响,马背上的胖子收住笑,扭脸张望,立时呆住了,半晌惊喜得叫了一声:"杜雪艳!"跳下马背奔向沟坎.


--------------------------------------


蜜月期间,墩子被任命为新二师手枪营营长.这真是双喜临门,他的脸上一天到晚都挂着笑.


此间,手枪营的营副调到一六五团去当营长,麻连长升任营副.墩子便把营里的事务让麻子六总管,没有啥重大机密事情尽管处置.麻子六见墩子对他如此信任,欣喜异常,拍着墩子的肩膀,笑得满脸是皱纹:"你陪着媳妇好好玩几天.我是过来人,新媳妇可是盼着新郎官能天天守着她哩."


墩子冲他一拱手:"那就有劳麻大哥了."


这一夜,小夫妻早早上床安歇.子夜时分,雪艳突然惊叫起来,墩子一骨碌翻身坐起,问她怎么了.雪艳说她做了个噩梦,梦见刘十三活了,又把她抢上了山.墩子把她搂在怀里,抚着她的后背不住嘴地说:"甭怕甭怕,有我在哩……"雪艳惊魂未定,紧紧偎在他的怀中.后来雪艳睡着了,他却由刘十三想到了喜凤,怎么也无法入睡.那天别离时,喜凤一双幽幽伤神的大眼时常浮现在脑海中,让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和不安.特别是他和雪艳成亲后,他感到今生今世都欠着喜凤一份债一份情,无法偿还.他曾经答应要去看看她,可这些日子和雪艳在一起,竟把这事忘了.他在肚里直骂自己"混蛋"!此时回想起和喜凤在一起的情景,那份牵挂更烈.不知喜凤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在表叔家能否住得惯.再有两个月她就要生孩子了,不知现在身体可好.他打定主意,天亮后去表叔家一趟,看望看望喜凤.


第二天吃罢早饭,墩子换了一身便服,给雪艳说他想去看望看望表叔.雪艳问,表叔家在哪里.他说:"在西秦."


雪艳说:"我跟你一块去吧."


他摇头:"路太远."


雪艳撒娇道:"咱们骑马去.整天呆在屋里我都捂出了毛病,早就想出去逛逛."


他说:"山里有啥好逛的,又不太平."


雪艳说:"刘十三被你打死了,还怕啥?再说有你在身边我啥也不怕."


他有点犯难,迟疑半晌,说道:"除了看望表叔外,我还要看望一个人."


"是谁?"


"喜凤."


"喜凤是谁?"


"她是徐云卿的大儿媳妇,后来被刘十三抢上山做了压寨夫人……."


雪艳脸上变了颜色:"你……咋认得她的?"


他搂着她的肩膀在床边坐下,说:"我们是一个村的,她娘家跟我家是对门……"便从刺杀罗玉璋时与喜凤邂逅讲起,直讲到把喜凤送到表叔家才打住.


雪艳听罢,嘘了一口气,脸色转了过来.她说:"人家救过你的命,说啥我也得去看看她."见墩子要反对,又佯嗔道:"莫非你适才说的是谎话,怕我一道去戳了你的谎?"


墩子急得涨红了脸,连连跺脚道:"我要说了谎嘴上就害老碗大个疮!"


雪艳"扑哧"一声笑了:"头才有多大,老碗大的疮往哪达害呀!快去备马吧,咱俩一块儿去."


墩子拗不过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转身出门去备马.时辰不大,他牵来了刘十三那匹乌骓马.这匹马师长赏给他做坐骑.


雪艳骑在马背上,墩子牵着马,两人说说笑笑出了岐凤城.冬天的太阳升得迟,待薄雾散尽,太阳才懒懒地挂上了树梢.前几天下了一场雪,田野里雪未消尽,斑斑驳驳犹如盖着一床破棉絮.墩子在马屁股上擂了一拳,那马便小跑起来,墩子也跑了起来.两条腿到底跑不过四条腿,跑了一程,墩子额头冒汗,气喘吁吁.雪艳勒住缰绳,疼爱地说:"别傻跑了,上来吧."


墩子来回张望一下,见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红着脸说:"人家笑话哩."


雪艳娇嗔道:"笑话啥?我是你媳妇哩."


墩子还在磨蹭,雪艳又道:"路远得很哩,照你这个走法赶天黑也不得到."


墩子一想也是,便不再迟疑,跃身上了马背.果然过往行人都向他俩行注目礼.墩子在马屁股上连擂两拳,那马飞奔起来.雪艳虽骑过马,却从来没有这样狂奔过,吓得紧紧偎在墩子怀里.墩子豪气大增,连连加鞭了.那马舍命地狂奔起来,身后飞起一股黄尘…….


正午时分,他们到了永平镇.墩子想绕开永平镇赶路,他怕去镇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雪艳却说他肚子饿了,他也觉得有点饿,略一迟疑,便把马勒上了进镇的大路.进镇时,他翻身下了马.


来到西街,雪艳用毛围巾把她的头脸包得只剩下了两只眼睛.墩子感到诧异,刚想开口问啥,只听雪艳低声说道:"那就是我家!"


墩子扭脸张望,杂货铺挨着绸布店,绸布店连着中药铺,中药铺靠着酱醋店……他弄不清是哪家.雪艳说:"就是那个'杜记绸布店',带皮筒帽子的那个老汉就是我大."


墩子看清了,绸布店不大,有两间门面,站柜台的除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外,还有个带皮筒帽穿蓝缎长袍的老汉,年纪在五十开外,戴一副茶色眼镜,看不清眉眼.


"你回去看看吧."


雪艳摇头,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乌黑的眸子泛起了泪光.墩子刚想牵住马停下,雪雁猛地掉过头,加了一鞭.马蹄得得快了起来.墩子撒开步子紧紧跟上.


来到东街,俩人在一家饭铺打尖.雪艳把头埋在饭桌上呜呜哭了起来.墩子一惊,急忙好言相劝.良久雪艳才止住了哭声.


墩子说:"你好不容易回到永平,回家去看看吧."


雪艳擦干脸上的泪水,摇了摇头.她真想回家看看,父亲就她这么一个女儿,虽说胆小怕事,但很疼她.吴清水抢亲那天清晨,父亲当时就哭了,那苍老嚎啕的哭声似锥子一样扎她的心.刚才他看到父亲比两年前老了许多,霎时泪水涌出了眼眶.可后妈是个十分刁钻蛮横的女人,她最怕看她那张阴鸷的白脸.倘若她回到家中,后妈一定会摔盆子摔碗,指桑骂槐嚷得一街的人都知道.万一吴清水还驻扎在永平镇,那她不是给虎口送食么?不回家也罢!


两人吃罢饭,正准备起身,邻桌两个老汉的对话引起了墩子的注意.


"刘十三灭了,是哪股土匪能打下徐家的炮楼子?"


"听说不像是土匪干的."


"不是土匪干的?"


"土匪没那么大阵势,徐家有两挺机关枪哩!"


"那是谁干的?"


"听人说是罗玉璋的保安团干的!"说话的老汉声音压得很低,墩子背挨着他的背,他的话还是一字不漏地灌进了墩子的耳朵.


墩子当下心猛地一沉,变颜失色.雪艳瞧在眼里,忙问:"咋啦?"


墩子说了一声:"徐家出事了."


两人出了饭馆,墩子牵着马径直朝后街走去.雪艳问道:"上哪达去?"


墩子答道:"到后街去看看."


雪艳明白了,不再说啥,紧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后街徐宅,他俩都呆住了.昔日的深宅大院不存在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烟熏火燎的瓦渣滩;鹤立鸡群似的门楼、炮楼等变成了惨不忍睹的废墟.


墩子痴呆呆地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景象,以为走错了地方.一个头发胡须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蹒跚而来,他急忙迎上前问道:"老汉叔,徐云卿的家住哪达?"


老人一指瓦渣滩:"这就是."


"咋成了这般光景?"


"都是土匪造的孽啊."


"徐家的人哩?"


"死了."


"都死了?"


"都死了,没留下一个活口.造孽啊!"老人连连叹息,看了一眼他俩,问道,"你们是徐家的亲戚?"


墩子摇头.


"如今这世道,兵匪难分哩."老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蹒跚走开.


墩子木橛似的戳在那里,想起徐家待他的种种好处,一时百感交集,不禁眼睛发潮.徐家这样的富家大户,有护院保镖,还有机关枪,虽然肉肥油大却很难吃到口.刘十三这股土匪剿除之后,永平镇附近只有小股土匪出没,他们是啃不动徐家这根硬骨头的.难道是远道来的强匪?就算是吧,土匪一般都是抢钱财,轻易不伤人命.徐云卿不是守财奴,怎能舍掉一家人的性命而保家产?依此看来,正如饭馆那个老汉说的那样,是罗玉璋的保安团下的黑手.那个驴熊可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想到这里,他在肚里恨恨骂道:"驴日的东西!老子早晚要送了你的丧!"


雪雁见他发呆,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她从小在省城长大,对徐家毫无印象,更别说什么感情了.面对一堆废墟墩子百感交集,可她却平淡如水.


墩子抬眼看看,太阳早已斜到西天.他朝废墟看了最后一眼,牵着马默然走开.出了永平镇,两人上了马,直奔通往北山的大道……


太阳落山了,天边涌着一大片红色霞朵,给起伏的山峦涂抹上淡淡的橘黄色.山坡背阴处的积雪也被映照得变了颜色.一个揽羊汉赶着一群羊归来,白云似的羊群从红霞中钻出,飘进淡蓝色的炊烟里.


墩子遥指山坳中一片茅屋瓦房,说道:"表叔家到了,就是那个村子."跳下马背.


墩子的到来,表叔表婶都十分惊喜,连声喊喜凤:"快出来,墩子来了!"


喜凤心中大喜,扔下手中的针线活,理了理额头的散发,笑盈盈地迎出了屋.


"你来了."喜凤笑着,晚霞落在她的脸上,抹上一层艳丽的色彩.她完全是山里村妇的打扮,一身老棉袄老棉裤,加之身怀有孕,显得臃臃肿肿,完全失去了往昔的苗条秀气,只是面庞秀丽依旧.


墩子笑着上前跟她拉话,问她身体可好.几个人热热火火地说话,忘记了还有一个人.雪艳干咳了一声,跳下马背.


表叔表婶看着这个漂亮得如同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蒙住了,面面相觑.最吃惊的还是喜凤.她呆呆地看着雪艳.面前的这个女人俨然是城里的洋学生,齐耳短发刘海齐眉,一双毛眼忽忽闪闪仿佛会说话,面似三月桃花,悬胆鼻,樱桃小口,围着一条白色毛围巾,穿一领狐皮外套,胸口纽扣敞着,露出火一样颜色的高领毛衣.喜凤脸上陡然失色.


雪艳大大方方地走过来,笑着拉住喜凤的手:"你是喜凤姐吧?"


喜凤只是呆眼看她.她一笑:"我叫雪艳,是墩子的媳妇."


喜凤的脑袋里"嗡"地响了一下,身子晃了晃,慌忙站稳脚跟.这些日子她黑黑明明都盼着墩子来.打刘十三死后,她心中一直在想,墩子是个终身可依托的男人.那天墩子送她到表叔家,好几次她都想给墩子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却欲言又止.那个时候,那种环境她真难启齿.她怕墩子把她当成水性杨花的女人而小瞧她.她想,墩子说还要来看她,等他下次来再说也不迟.万万没有料到,事情发生了质的变化.她在心中暗暗叫苦,悔恨不已.然而,木已成舟,又有啥法?她只有认命.


雪艳见她脸色不好,拉着她的手笑道:"喜凤姐,我来看看你,你不高兴?"


喜凤醒过神来,慌忙用手抚抚头发做着掩饰,挤出一脸的笑:"高兴,高兴.快到屋里说话."


两人手拉着手进了屋.墩子拴好马,也跟着进了屋.


屋外的表叔表婶可有点傻眼了.表婶问老汉:"墩子咋又引来了个媳妇?"


表叔略一思索,喜滋滋地说:"墩子把事弄大咧!"


"咋把事弄大咧?"表婶一脸的疑惑.


"你想想,他不把事弄大能娶个'小'回来?当官的有钱的有势的才能娶得起大妻小妾.你见过哪个穷光蛋当兵的娶过小老婆?"


"对,对,你说得对!"表婶一拍大腿,一张脸笑成了老菊花.两人喜滋滋地张罗饭菜去了.


吃罢晚饭,表婶去刷锅洗碗,墩子去帮表叔喂牲口,屋里只剩下了两个年轻女人.此时喜凤的心潮已平静下来.她听母亲说过,人一落草这一生的命运就定了,不是人力可挽回的.她信了,不再怨天尤人.她微笑着看着雪艳,由衷地赞叹道:"你长得真心疼,怪不得墩子要拐你跑哩."


雪艳脸上泛起了红潮.喜凤又说:"你的事刘十三都跟我说了."


雪艳拉住喜凤的手:"姐,咱俩的命真苦……"说着红了眼圈.


"不,你的命比我强得多."喜凤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两个有着相同经历的女人互诉着衷肠.这时墩子走进屋,见此情景吃了一惊,不知出了啥事.喜凤抹去泪水,给墩子让座.


三人说着闲话,不知不觉话题扯到了徐家.墩子说起徐家遭抢之事,喜凤说她也听说了,是表叔去永平镇买东西带回的消息.街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还说徐家的大少爷那几日正好从省城回来,也被炸死了.喜凤说到这里,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墩子却吸了一口凉气.如此说来,徐家真的断了根!


雪艳插言道:"这股土匪也太残了."


喜凤说:"这事不是土匪干的."


墩子一怔,问道:"那是谁干的?"


"罗玉璋干的!"喜凤说得很肯定.


墩子说:"我也猜是那驴熊干的."


"刘十三完了,能炸了徐家炮楼的只有姓罗的保安团,也只有他能下这么残的手."


墩子咬牙说道:"这驴熊比土匪还瞎十倍,我早晚要送了他的丧!"


正说着话,表叔把墩子叫出了屋.表婶收拾好隔壁房子,问墩子今晚睡在哪间屋子.墩子一时被问愣了,不知如何作答.依表婶的意思,让墩子跟喜凤睡.喜凤守了许久的空房,墩子难得来一趟,理应跟她亲热亲热.墩子见表婶乱点鸳鸯谱,也不作解释,笑了笑,让表叔表婶别操心,快去安歇.表叔表婶又叮咛几句,这才回屋安歇.


墩子回到屋子,又陪着喜凤说话.喜凤说:"你们跑了一天路,也乏了,睡去吧."雪艳却要跟喜凤一块睡.喜凤不肯,说是拆开一对鸳鸯太造孽了.雪艳坐在她的热炕上不下来,说是难得见姐姐一面,要好好和姐姐说说话.她笑着推墩子一把,催他到隔壁房子去睡.


墩子来到隔壁屋子,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炕上铺着白毡,一床蓝花被子虽然旧了,却浆洗得十分干净.山里柴禾不缺,表婶把炕烧得很热.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烙锅盔似的把躯体贴在白毡上,感到十分舒坦畅快.两个女人还在隔壁拉话.他一笑,伸开胳膊打了个哈欠,倒头便睡.赶了一天的路,他真有点乏了.


子夜时分他灵醒过来,听到两个女人还在说话,心里说,女人家就是话多,都啥时辰了还有啥好说的.一时没了睡意,侧耳听她们说话.


"姐,你不怨我吧?"这是雪艳的声音.


"看你说的啥话,我咋能怨你?我认命,怨天不怨人……"


墩子听着这话怪怪的,似乎与自己有关,侧耳细听.


"你的命比我好,遇上了墩子.他是个难得的好男人,你要好好待他."


"姐,我会好好待他的."


"他救了我一命,我真不知咋谢他才好!"


"姐,快别这么说.你也救过他的命,要谢该我们谢你才对."


"他在军队上干事,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混饭吃.他脾气又耿直又实诚,难免要吃奸诈小人的亏.我时常为他担心.现在有你在他身边,我也就不担心了."


"姐,你真好!"


"妹子,你念过书,心又细,凡事给他提个醒.他仗着自己武功好,又讲义气,把交情看得比性命还要紧,常常让人为他揪心."


"姐,你放心."


墩子心头滚过一阵热浪.两个女人的私房话深深地感动了他.他没想到喜凤竟对他一往情深,心底里感到对她不起.他再无一点睡意,思想这两个女人的种种好处,直到窗缝透进一抹亮光……


吃罢早饭,墩子夫妇就要返回岐凤.墩子拿出一摞银洋,一些留给喜凤,其余全给了表叔表婶.此时表叔表婶才知道喜凤不是他的媳妇.可墩子也没有暴露喜凤的身份,他知道山里人痛恨土匪,若是知道喜凤是刘十三的压寨夫人,说不定会惹出祸事来.他说喜凤是队伍上一个朋友的媳妇,朋友调到另一个队伍去了,媳妇是陕西人,本土难离,就留了下来.他再三叮咛表叔表婶,喜凤生产时要请最好的接生婆,不要怕花钱.表叔表婶连连答应,让他尽管放心.


喜凤把他们夫妇送到院门口,停住了步,说她身子不舒坦就不远送了.


雪艳说:"姐,你多保重!"


墩子说:"有空我们再来看你."


"队伍上忙,就别来了……"喜凤话未说完,返身进了院子,脚步有些踉跄.她怕墩子看见她眼中的泪花.


墩子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半晌,他牵着马上路.走出村口,马背上的雪艳突然说道:"她喜欢你."


墩子一怔,呆眼看她.雪艳又说:"你难道看不出来?"


"你瞎说啥哩."


"谁瞎说了.假若没有我,她肯定就做了你的媳妇."


墩子不语.


"她是个好女人."


"是个好女人."墩子说.


"你喜欢她么?"


"你又瞎说哩."


"上马赶路吧."


墩子翻身上了马,信马由缰缓步徐行.他的心情一直沉甸甸的,有点儿不好受.雪艳忽然问道:"她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刘十三的."


"刘十三死得也不冤,留下了一条根."


墩子默然.


雪艳见他脸色一直不开朗,把身子掉转过来,背对着马头,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他慌忙环眼四顾,说:"你就不怕人看见笑话咱."


雪艳撒娇道:"谁爱笑就笑去."又亲了他一下,随后又说:"咱走小路吧."


"为啥?"


雪艳两腮飞起了红霞:"我想再看看那个窑洞……"


墩子笑了,在她额头戳了一指头:"真是个瓜女子!"勒转马头.


雪艳偎在他的怀中,娇声说道:"我想给你生个娃娃……"


墩子兴奋起来,纵马疾驰.雪艳闭上眼睛,紧紧搂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嘴里喃喃地说:"让马跑快些,跑快些……"


太阳斜过头顶,墩子夫妇来到午井镇.他们在一家饭馆打尖,稍作休息,便又返程.出了饭馆,脑后忽然有人叫了声:"先生太太留步!"


他俩止步张望,饭馆左侧有个卦摊,喊他们"留步"的是卦摊的主人,五十左右年纪,留一撮山羊胡须,殷勤地冲着他们笑.


"先生太太算上一卦吧."


墩子不想理睬,雪艳却拉了他一把,意思想算一卦.他说:"你也信这个?"


雪艳说:"就当耍哩,你舍不得一块钱?"


墩子只好由着她.俩人在卦摊前坐下,算卦先生笑容可掬地问:"先生算,还是太太算?"


墩子转脸望雪艳,雪艳笑道:"给你算吧."墩子便说:"那就给我算吧."


"先生想算啥?"


墩子一笑:"你先算算我是干啥的."


算卦先生把他上下打量一眼,笑道:"先生在队伍上做事."


墩子心里暗暗一惊,嘴里却说道:"你算错了,我是经商的."


算卦先生一捋山羊胡须,眼睛盯着他腰间鼓鼓的地方,笑道:"不会错的.先生不仅吃粮当兵,而且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墩子醒悟到腰间别的手枪露了马脚,却也心中惊叹算卦先生果然非同一般,一双眼睛很毒.雪艳在一旁更是惊诧算卦先生的神算,插言说道:"请你算算他的前程如何."


算卦先生把墩子的五官相貌端详了一番,开言道:"先生相貌英武,印堂发亮,鼻端唇厚是个忠勇之人,遇见明主定能发达.若遇奸诈小人要吃大亏."随后要墩子伸出左手,仔细察看一番,又道:"开春之后先生有一劫难,躲过这一劫难,先生定能飞黄腾达."


雪艳急忙问道:"躲不过这个劫难会咋样呢?"


算卦先生沉吟片刻,说道:"有血光之灾."


雪艳大惊,忙向算卦先生讨求禳治之法.算卦先生用朱笔画了一道符交给雪艳,叮嘱道:"把这道符让你先生带在身上,可保无事."


雪艳收好符,掏出两块银元作酬金.离开卦摊,墩子说:"你真大方."


雪艳说:"他说得还满对."


墩子笑道:"他是看见了我腰里别的手枪,就说我在队伍做事,还当个不大不小的官.你想想,当兵的能有手枪么?"


"他咋不说你是土匪哩?"


"土匪能娶下你这么心疼的媳妇么?"


雪艳笑道:"依你这么说,他是瞎猜哩?"


"算卦的都眼尖,也很会琢磨人."


雪艳觉得墩子的话也在理,连连点头.


出了午井镇,雪艳掏出算卦先生画的符要给墩子装在贴身衣袋.墩子看了看,笑道:"阎王爷要你的命,这玩意儿能挡住?"


雪艳斥责道:"瞎说啥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快装上吧,回去后我给你缝在衣襟里."


墩子不愿扫她的兴,把符装进了贴身衣袋,两人上马赶路.


由午井去岐凤没有官道,一条牛马道在沟沟梁梁中蜿蜒延伸.时值仲冬,黄土高原没有绿色,满目苍凉.这一带地广人稀,村庄之间除了一望无垠的麦田,就是半人多高的蒿草.


冬日天短,太阳转眼就斜到了山边.墩子怕天黑回不到岐凤,便打马加鞭.那马撒开四蹄疾驰起来.


来到一道沟坎处,路两边的坡坎上长满着比人还高的蒿草,密不透风.雪艳叫道:"停下!停下!"


墩子勒住马,问她停下干啥.雪艳说:"我要解手!"


墩子笑着说了一句:"乳牛骒马屎尿多."把雪艳抱下马背.


雪艳钻进蒿草丛里.墩子点燃一支烟,站在路边等她.那马低头啃路边干枯的车前草.就在这时,迎面来了三个人.为首的骑匹白马,后边两个都骑着毛驴.墩子抬眼看看,三人都是地方保安团的装束,骑马的腰间挂着盒子枪,骑驴的两个都背着长枪.墩子吸着烟,没理瞅他们.


那三人到了墩子跟前,都拿眼睛看他.其中一个骑驴的对骑马的说:"队长,这匹马不错."


骑马的便扭脸看啃草的马,脸泛喜色:"不错,不错!"随即给两个骑驴的递了个眼色.


两个骑驴的都跳下驴背,径直走到墩子跟前,瘦高的喝问道:"这马是你的么?"


墩子看他一眼,点点头.


"你从哪达弄来的?"


墩子一听这话,便明白他是成心找茬子,甩掉手中的半截香烟,不卑不亢地说:"是我自家养的."


"你能养出这么好的牲口!前天保安团丢了一匹军马你知道么!"


墩子说:"保安团丢不丢牲口与我有啥干系."


矮胖的瞪着眼珠子说:"看你这贼式子,十有八九是偷马贼!"


墩子心头蹿起了火苗子:"你敢血口喷人!"


矮胖的冷笑道:"啥叫血口喷人?老子说你是贼你就是贼!"


瘦高的道:"甭跟他磨牙了!"走过去就拉马缰绳.


墩子大怒:"光天化日之下打劫,简直就是土匪!"


矮胖的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膛,顶住墩子的胸口,骂道:"狗日的你咋呼啥,老子就是土匪!你能把老子的咬了!"


被称为"队长"的在马背上如同看西洋镜一般,笑得浑身的赘肉乱颤.这时沟坡的蒿草丛一阵哗哗响,马背上的胖子收住笑,扭脸张望,立时呆住了,半晌惊喜得叫了一声:"杜雪艳!"跳下马背奔向沟坎.


雪艳一出蒿草丛就被眼前的阵势惊呆了.她在草丛中解手时就听到路上有响动声,只当是过路的人跟墩子说话.没想到遇上了打劫的土匪,更没想到土匪的头儿竟是吴清水.


吴清水看见雪艳,一张胖脸惊喜得变了形,四方大嘴半天合不拢,露出两个锃光闪亮的大金牙.他的中队现在午井镇驻防.他有一个姘头在前头那个村子.吃一亏长一智.他每次去姘头的家都带着两个护兵,以防不测.他刚从姘头那里回来,只想顺手牵羊抢上一匹好马,万万没有想到遇上了美人儿雪艳.他真是大喜过望.若拿雪艳和他那个姘头相比较,雪艳是红烧肉,姘头只能算是豆腐渣.


雪艳却像见到鬼似的惊叫起来,跳下沟坡朝墩子跑来.墩子趁矮胖团丁一愣神之际,飞起一脚踢到他的小腹上.矮胖团丁嚎叫一声,扔了枪,抱住肚子在地上打滚.墩子疾步过去,雪艳扑进他怀里,受惊羔羊似的战栗着.墩子抚着她的肩头:"甭怕,有我哩!"


吴清水见墩子如此凶猛,着实吃了一惊,慌忙拔出手枪.瘦高团丁也扔了缰绳,端着枪跟了过来.吴清水用手枪指着墩子,狞笑道:"你狗日的是个弄啥的,敢抢我的老婆!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你吴清水吴大爷,罗团长是我的表哥!"


墩子明白了,冷笑道:"原来你就是吴清水,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你是谁?"


"你甭管我是谁.你撕长耳朵听着,杜雪艳是我的媳妇,天王老子动她一根毫毛也不行!"


"放屁,她是我媳妇!不信你到永平镇打听打听!"吴清水的胖脸成了猪肝色.他不明白,这个他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美人儿,没有享受过一回就被土匪刘十三抢走了,怎的又成了这个毛小子的媳妇?


"你到底是谁?"吴清水的手枪逼近了墩子.另一杆长枪也对准着他的脑袋.


雪艳吓得瑟瑟发抖.墩子心里一惊,嘴里安慰道:"甭怕甭怕,吴队长跟咱耍哩."


"驴日的才跟你耍哩!说,你是谁?"吴清水眼睛瞪得似牛卵子,枪头乱点.


墩子轻轻推开雪艳,让她站在一旁.他稳住神,冲吴清水做个笑脸:"吴队长真格不认得我?"缓步朝吴清水跟前走.


"站住!"吴清水警惕性很高.


墩子笑道:"我是罗团长他舅的姐夫."


吴清水没想到他竟然是表哥的亲戚,一时弄不明白这个拐弯抹角的亲戚到底是咋回事.稍一走神,墩子一脚踢了过来,吴清水防着他这一着,胖而不笨,慌忙躲开.瘦高团丁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墩子又飞起一脚,踢中了瘦高团丁的手腕.瘦高团丁手中的枪响了,子弹却打飞了.墩子抢上一步,把瘦高团丁搂在怀中,一只胳膊夹住了他的脖子,勒得他直翻白眼.这时吴清水手中的枪响了,瘦高团丁的胸前开出两朵红花,身子便面条似的往下软.


"啪!"又是一声枪响,墩子急忙缩头,头上的帽子被打飞了.矮胖团丁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来,端着枪瞄准墩子.雪艳急得在一旁跺脚喊:"墩子,掏枪打呀!"


墩子被喊灵醒了,甩开瘦高团丁的尸首,拔出手枪,朝着矮胖团丁扣动了扳机.只听得一声惨叫,矮胖团丁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两个护兵接连丧命,吴清水吓傻了.他枪头抖得如鸡啄米,一梭子弹全打飞了.墩子提着枪走过去,他腿一软"咕嗵"跪倒在地,连连求饶:"好汉爷饶命!"


墩子踢他一脚,冷笑道:"给你当爷我都嫌窝囊!"


这时雪艳走了过来,偎在墩子身边,骂道:"吴清水,你这个恶物也有今日!"


吴清水跪爬到雪艳跟前,可怜兮兮地哀求:"好我的雪艳婆理,咱俩好歹做过一回夫妻,饶我一回吧."


这句话倒把雪艳惹恼了,她把一口唾沫砸在吴清水脸上,怒骂道:"都是你这个恶物害得我有家不能回.今儿个险乎又遭了你的毒手!"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了……爷,婆,饶我一回吧……"吴清水连连磕头作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墩子鄙夷地骂道:"你是罗玉璋养的一条恶狗!留你在世上不知还要咬多少好人哩."


吴清水见讨饶无望,便显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凶蛮相:"狗日的,开枪吧!我死后变了鬼也饶不了你!也要把雪艳捏死做媳妇!"


"那你就做鬼去吧!"墩子手中的枪响了.吴清水牛屎似的瘫在了脚地,脑浆白花花地溅了一地.雪艳恶心得想吐,急忙捂住嘴转过身去.


墩子转身去牵马,两头毛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他把两匹马追回来,把雪艳扶上乌骓马,自个儿骑上吴清水的那匹白马.


远山衔住了夕阳,晚霞如血泼洒下来.一黑一白两匹马箭似的射向西南方,钻进如血的晚霞之中……
 
第十七章(1)


节选:


火炕烧得很热,炕上铺着父母生前用过的被褥.他看着这一切,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躺在炕上,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父母的音容笑貌一齐浮现在脑海里……就在这个土炕上母亲生下他.


---------------------------------------


转眼到了春节.队伍发了饷,破例放假十天.陕籍官兵都纷纷回家去过年,跟家人团聚.墩子无家可归,颇觉无聊.雪艳也说在队伍上过年实在乏味.要他一同去青庙镇看望看望姑姑,顺便在姑姑家过个年.墩子一想也好,便答应了.腊月二十八他俩去了青庙镇.


雪艳姑家待墩子如贵客,礼貌周全,毕恭毕敬.墩子反而觉得别别扭扭,浑身不自在.毕竟人地生疏,他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破五儿一过,他婉言谢绝雪艳姑家的一再挽留,执意要回岐凤.


回到岐凤,队伍里上上下下纷纷传言,元宵节一过,队伍就要开拔河南.墩子半信半疑,去找张副官打探消息.张副官和太太回家过年还未返回.他闷闷不乐,回到住处喝闷酒.如果队伍真的要开拔河南,他考虑还要不要在队伍上干下去.


队伍开拔的消息属实,春节前命令就到了师部.孙蔚如的三十八军调驻陕西,孙蔚如兼任省府主席.新二师调防河南,归汤恩伯部管辖.接到命令后李信义十分不快.西安事变后,西北军成了蒋委员长的眼中钉肉中刺,此次调防实际上是瓦解西北军,可军令不得不服从.汪松鹤自然明了他的心思,多次劝慰他:"师座,大势所趋,你也不必为此愁眉不展.到了河南咱再图今后之计."


李信义摇头叹气:"咱们本来就是杂牌子,又出了个西安事变,往后哪还有个出头之日."


"这也难说,事在人为嘛."


"唉,你我都不是黄埔学生,老头子不会重用咱们的."


"师座说得极是.我也一把年纪了,想归隐山林."


"松鹤兄,咱俩想到一搭去了.官场上的事我已经很烦了,不想再争啥高低了,想过一过'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李信义哈哈笑了起来.汪松鹤也笑了.


李信义忽然问道:"西秦永平镇徐云卿一家被害一案查明凶手了么?"


汪松鹤说:"从情报处搜索到的情报来看,不是土匪干的."


"那是啥人干的?"


"那天晚上下大雪,凶手没留下什么痕迹.但从火力装备来推测,可以肯定是罗玉璋的保安团干的.小股土匪是炸不掉徐家的炮楼的."


"又是罗玉璋!"李信义在桌上砸了一拳,"前几日我去省城见到赵要员.他再三叮嘱,要我尽快破获此案,对凶手严惩不贷!他的女婿死于非命,老头子的火气大得很."


"尽快破获此案谈何容易.现在我们只是推测,还抓不住罗玉璋的任何把柄."


李信义愤然道:"罗玉璋在西秦为非作歹,为所欲为,实乃十恶不赦!不除掉此人,我这个师长就白当了,也愧对家乡的父老乡亲,更对不住对我耿耿忠心的陈楞子."少顷又说:"姓罗的官居保安团长,也算是地方父母官,如此胡作非为,与土匪何异!长此以往,老百姓怎能安居乐业?"


汪松鹤说道:"用此种如狼似虎的人治理地方,只怕越治越乱,民不聊生.如今政府和军队里此类人比比皆是,这是党国的悲哀啊!唉,你我位卑,不管也罢.至于地方上的事让地方去管吧.我们即将开拔,无暇顾及此事.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罗玉璋多行不义必遭天谴."


李信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松鹤兄说的也是.只是赵要员那里咋交代?"


"实话实说吧.此案一时半时难以查明,部队奉命开拔在即,无暇查明此案,请他移交地方处置吧."


"唉,也只能如此."少顷,李信义说道,"离陕之前我想回家乡一趟."


汪松鹤知道李信义双亲都已亡故,家眷子女都在省城,随口问道:"不知师座老家还有什么亲人?"


"还有一个叔父,两个堂弟,其余都是子侄辈.驻防岐凤以来总想回家看看,却戎马倥偬,抽不出空来.此次离开陕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师座早就该回家乡看看.李老大人恐怕已到古稀之年了?"


"叔父七十有五,是我父亲唯一的弟弟.小时候他十分疼爱我."说到这里,李信义有点动情了.


"那就更应该回家看看.师座,松鹤也想去府上看看,不知尊意如何?"


"欢迎!欢迎!"


"咱们几时动身?"


李信义略一沉吟:"明天吧."


"那我去通知张副官,作作准备."


"不用了.回自己的家扎的啥势,耍的啥威风."


……


翌日清晨,岐凤通往西秦的官道上有一队马队,约十余骑人.走在最前边的两匹马一白一红,白的似雪,红的如火炭.白马背上是李信义,红马背上是汪松鹤.两马并辔而行,马背上的人都着便装.李信义头戴红狐皮帽,穿一令貂皮大氅,颇似富商.汪松鹤头戴高筒皮帽,穿一领宁夏羔羊皮袍,似教书先生.紧随其后的骑者是张副官,墩子和十几个贴身侍卫,一律都着便装.


虽然节气已过立春,严冬的余威还在逞能.小北风呼呼地刮着,把天上的浮云挂得无影无踪,扬起的尘土把青蓝的天涂抹得灰蒙蒙的.刚出东山的太阳似一个没上火色的烧饼,一团惨白,不冒一丝热气.路两旁稀疏的几棵白杨古槐当风抖着,树枝随风呼啸.北风肆虐了一个冬天,虽然带来过一场大雪,却不等积雪消融就把它风化干了.高塬被折磨得千孔百疮,贫瘠的土地满目疮痍,狰狞丑陋,不见一点绿色,苍凉寂寥.田野上寒霜一片白茫茫,缺少水分的麦苗失去了应有的绿色,蔫巴巴地缩在地缝里.李信义目睹这一切,在马背上长叹一声:"去秋以来一直少雨雪,倘若今春再无雪雨,秦地又是一个灾荒年啊."


汪松鹤也道:"战乱不止,灾荒连年,最苦的还是老百姓."


"松鹤兄说的极是,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两人信马由缰,指点江山,感慨不已……


太阳渐渐升起,朔风稍歇,天气暖和起来,田野上出现农人劳作,有了生气.李信义心情开朗起来,用马鞭遥指起伏的山山峁峁,说到:"松鹤兄,北国风光不及你们江南水乡好吧."


汪松鹤是何等精明之人,见师长心情好了起来,自然不能扫他的兴,笑道:"江南水乡虽说秀丽,却不及北国风光雄浑苍莽,有大丈夫的气概."


李信义哈哈笑道:"松鹤兄果然高见.这里是古周原地,是尧舜时期后稷教民稼穑之区.《诗经》云:"周原????,堇荼如饴'.说的就是这地方.这一带曾是古战场,商、周、秦、汉、隋、唐各朝各代都在这地方交过兵.周从这里兴起有八百年天下,秦、汉、隋、唐以此地为根基拥有关中而统一全国.你看,这里东有漆水水断崖,西有千河相护,南有滔滔渭水,北有乔山为屏,抵御外族实为能攻能守之地."


汪松鹤连连点头,恭听李信义夸家乡的佳处.


李信义用马鞭遥指远水近山:"这里前挹太白之秀,后负周原之美,东控平原,西带长川,襟渭带,三水环绕,是块风水宝地啊."


汪松鹤环目四顾,满目黄土,苍凉寂寥,看不出有什么优点,可嘴里还是说道:"好地方,果然是好地方."


李信义言犹未尽:"松鹤兄,康海你可知道?"


"可是明代写《中山狼》的状元公康对山?"


"正是此人.松鹤兄知道他是哪里人吗?"


汪松鹤摇头.


李信义笑道:"康海就是这地方人.说近乎点,和我是乡党.有句俚语:"公公刘瑾把权专,陕西连中二状元.'其实这是以讹传讹,冤屈了康海.康海天资聪颖,敏而好学.相传朝廷派出巡按到了这里,县衙老爷为巡按接风洗尘,宴席设在一豪绅的花园里.巡按见一花盆养的佛手壮实可爱,随口吟道:"佛手伸手要甚.'这是一句联句,因为是触景生情,质朴中藏有奇巧,一时无人答对得上.当时康海和几个同学在河里耍水,有同学慌慌忙忙跑来,说是巡按大人发下题来,先生叫大家快去答对.康海他们回到学堂,见先生和几个同学正在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便问巡按出的啥题目.先生说,叫对对联,'佛手伸手要甚'.康海说这有何难,咱对他个'花椒睁眼望谁'."


汪松鹤赞叹一句:"对得妙!"


李信义笑道:"还有更妙的呢.巡按听到康海的对句大为惊奇,忙把康海传到县衙.康海见到巡按不惊不惧,上前施礼问安.巡按见他小小年纪,一身秀气,喜欢得不得了,当即又给康海出了一个联句:"是三更打五更更鼓不同'.这是个笑话,西秦上阁寺有口大钟,由一位老道看管,举报时辰.每夜一更,钟敲一响,二更钟敲二响,其他更次以此类推.偏偏巡按到来的这天晚上,老道不慎将三更敲了四响.等他清醒过来寻思道:"我刚才多敲了一响,不如再敲一响,算是把刚才多敲的那一响撞消了.'结果弄巧成拙,三更被敲成了五更,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笑话.巡按大人以这个笑料藏典,编成联句,新奇高雅.要对得像个样子,实在很不容易.在场的不担干系的人听了乐得直笑,一些舞文弄墨的人听了直瞪眼,暗暗替康海捏把汗.康海略一思索,昂头高声诵道:"南六斗北七斗斗星各异'.在场的人齐声喝彩,巡按也高兴得捻着胡须直点头,连声夸赞:"才子,真才子!'松鹤兄,你以为这个对句如何?"


汪松鹤赞道:"果然对得奇妙."


李信义又道:"他写过一首过河诗,更是清新有趣."


汪松鹤笑问道:"师座,这恐怕又有什么典故吧."


李信义笑道:"当然有.相传康海有天去上学,见一村姑在河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原来前几日发过洪水,小桥被洪水冲断,姑娘有急事却过不了河.他上前问清原由,挽起裤腿背姑娘过了河.好事的学生把这事告知了先生,先生是个老古董,认为康海此举有失体统,当下大怒,把他训斥了一顿.康海心中不服,在当天写的大楷字行间套了一首诗,表白自己."


汪松鹤饶有兴趣地问:"师座还记得那首诗吗?"


"记得,"李信义吟诵道,"美女临江恨波流,对山暂作寄人舟.聊将桂手攀纤手,携着龙头并凤头.一枝鲜花插背上,十分春色满河州.轻轻落下尘埃地,默默无语各自羞."


汪松鹤以马鞭击掌,惊叹道:"好诗!果然是锦绣文章!康对山不愧是状元郎!"随后又说:"此地地灵人杰,古有康对山,今有李信义,真是块风水宝地啊!"


李信义面露悦色,摆摆手:"松鹤兄过誉了,信义何德何能,怎敢比先贤康状元."


汪松鹤言道:"师座太自谦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嘛.现在该师座独领风骚了."


李信义仰面哈哈大笑……


说说笑笑,太阳升到头顶.一行人到了永平镇,李信义说:"打打尖吧."一行人便下了马.


李信义笑问汪松鹤:"吃点啥?"


汪松鹤说:"随便吧."


李信义笑道:"这个'随便'饭最难人."


汪松鹤笑了:"到了师座故里,我便是客.客随主便嘛."


李信义说道:"这个镇子有个老孙家泡馍馆,我小时候吃过多回,味道不错.咱们就吃一顿泡馍."


一行人进了老孙家泡馍馆.掌柜的见这一行人非同寻常,笑脸把客人迎进雅座,亲自掌勺.跑堂送上了耀州老碗,每个碗里放两个????馍.李信义拿着馍笑道:"泡馍最讲究,????馍掰成玉米粒大小才最有味道."汪松鹤如法炮制.喝茶等饭的工夫,汪松鹤问道:"师座,这个老孙家可是省城的那个老孙家?"他在省城的老孙家吃过一回泡馍.他不习惯北方人的口味,并不觉得泡馍特别好吃.


李信义还未答话,泡馍端上了桌.碗是耀州老碗,比脑袋还大."先尝尝味道如何."他率先拿起筷子.一口泡馍下肚,他就觉得比西安老孙家的泡馍逊色多了.汪松鹤也吃出味道不同:"不正宗啊."


李信义笑道:"乡下小镇怎能跟省城比.在这个镇上他就最正宗."边吃边跟汪松鹤说起了羊肉泡馍的起源.



羊肉泡馍说起来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史载,公元六五一年,伊斯兰教传入中国,波斯胡人来长安朝拜,在长途跋涉中,带着??尔木(即今天的????馍)作干粮.此种馍水分少,便于保存.他们每到宿营地,燃起篝火支起铁锅,宰羊煮肉熬汤,然后将干硬的??尔木掰碎泡入肉汤之中,既美味又耐饥.到了长安之后,再加以精心改进与提高,就形成了长安羊肉泡馍.苏东坡有诗云:"秦烹唯羊羹."一个"唯"字就道尽了他对陕西羊肉汤(羹)的极力赞美与推崇.从汉字结构上解,"鲜"字是由"鱼"和"羊"合成,由此可见羊肉汤和鱼汤一样,自古以来都是味道鲜美的佳肴."羹"字是由"羊"打头,"美"收尾,中间加上"四点水"."羊"是"祥"之意,"美"则是味美.可见羊肉汤是味道最美的羹汤了.


汪松鹤笑道:"师座,听你这么一说我食欲大增,能吃两大老碗."


一桌的人都哈哈大笑,吃得如风卷残云…….


李家集在这一带是个大村子,有三千多口人.李姓在李家集是个大姓,约占村子三分之二人口.而李信义一族又是李姓的名门望族.特别是他当了师长之后,这一族人更是扬眉吐气,非同一般,自然有不少人攀附李家.


李信义一行人刚到村口,便有人报知李家.李信义的叔父李德厚老汉率着一家大小迎出了家门.李信义老远看见叔父颤巍巍地站在李家的高门楼前,急忙甩镫离鞍下马.汪松鹤等一干人也慌忙下了马.李信义疾走几步,跪倒在叔父面前,说道:"二爸,狗剩回家来看望你老人家."


李二老汉慌忙搀扶起侄儿:"早就听说你在岐凤,黑明盼着你回来,可不见你回来……"老汉落下老泪.


"我早就想回来看看你老人家,只是军务缠身,实在走不脱."李信义鼻子有点发酸.叔父自幼疼爱他,他对叔父也怀着深厚的感情.


"二爸不是怨你.二爸知道你忙,也懂得忠孝不能两全这个理……"


李家一家老幼把李信义一干人等迎进家中,在客厅坐下,佣人献上香茶.李信义边品茗边问叔父身体是否安康.李二老汉连说安康,只是上了年纪腿脚不太灵便.李信义便要张副官拿来礼物,是一根楠木手杖和一件狐皮长袍.李二老汉当即穿上皮袍,拄着拐杖在客厅走了两圈.众人都说二老爷让皮袍和手杖把精神提起来了,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神仙老寿星.李二老汉听了嚯嚯直笑.


随后李信义又给两个堂弟两个堂弟妹都送上礼物.其他子侄也都有见面礼物.李家的佣人长工也都有赏赐,每人五块银洋,一件衣料.一时间李宅上下笑语不绝,热闹得跟过年一样.大伙都盛赞大少爷的功德.



晚饭间,李二老汉对侄子说:"回来了就多住几天吧."


李信义说:"明儿个祭罢祖祠我就得走."


李二老汉感到诧异:"好不容易回家一回,就住一夜?"


"队伍奉命开拔,实在耽搁不得."


"队伍要开拔?"李二老汉着实吃了一惊.


"开拔到河南,不几日就出发."


"唉,你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家?不知咱们叔侄还能不能见面?"李二老汉放下酒杯,说得十分伤感.


李信义也觉得杯中的酒有点苦涩,嘴里还是安慰叔父:"有时间我一定会回来看望你老人家的."


"唉,我已是风中残烛,活了今儿还不知有没有明儿……"老汉不觉黯然泪下.


李信义也眼睛发潮,一时无语.汪松鹤在一旁急忙圆场:"老叔红光满面,身子骨这么硬朗,活到九十九不成问题."


李二老汉自知失态,拭去老泪,换作笑颜:"人一上年纪说话就颠三倒四,让松鹤贤侄见笑了.你难得到我家做一回客,来,喝酒!"


是夜,李信义在他父母生前的屋里安歇.这是他特别要求的.


这个屋子好多年没住人了,但父母生前的用品都还在屋里,家具摆设一点儿没动,一切都按原样放着.他每次回家都要住在这个屋里,叔父知道他的秉性,不许人动这个屋里的任何东西.他在心里感激叔父.


火炕烧得很热,炕上铺着父母生前用过的被褥.他看着这一切,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躺在炕上,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父母的音容笑貌一齐浮现在脑海里……就在这个土炕上母亲生下他.这个炕这个屋这个家记载着他童年、少年的欢声笑语.现在这个家这个屋这个炕都在,可父母却不在了,他也过了知命之年.这真是物在人不在.睹物思亲人,他不禁感慨万端……他又想到,此次离开故乡不知还能不能回归故里……不禁长叹一声.直到子夜时分他才渐渐入睡……


翌日吃罢早饭,李信义要去祭祖祠.李二老汉率一家大小陪他一同前去.李姓在李家集是大姓,又多富家大户,祠堂修盖得十分气派.李信义在叔父、堂弟及众多子侄的簇拥下去祭拜祖祠,其实早已有人安排好一切.李信义还乡的消息昨天下午已传开,今日祭祖之事也传得沸沸扬扬.村里各家各户都在谈论此事.穷乡僻壤难得有啥大事,村里当大官的回家祭祖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众人纷纷走出家门,一是为瞧热闹,二是一睹李师长的风采.晚清年间,李家集曾出过一个武举人,论身份地位都远不及当今的李信义.许多老人都清楚记得,当年武举人在外地做官衣锦还乡,唱了三天三夜大戏,那个热闹气氛真有点惊天动地.当今的李信义官拜少将师长,官位显赫,回家祭祖少不了一场热闹.然而,却令人失望.李家并没有像众人想象的那样大操大办,连鼓乐之类也没有动.李信义只带了十多个随从,一身便装,逢人拱手,面带微笑,没有将军的半点威风,却倒像一个和善的乡绅.许多后辈晚生见李信义如此模样,说出一些轻视的话来:"李师长看着不像个师长,倒像个做生意的."


"人家保安团的中队长都比他牛气."


"你说的也是.他一个蔫老汉能率领千军万马?"


老人们另有看法:"看看,就是不一样,这才是弄大事的料!"


"不艳不乍,礼待乡亲.果然非同一般."


"官大不欺乡亲,有名将风范."


……


李信义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李家祠堂.李二老汉在前,他随后率李姓男子进了祠堂.李二老汉点燃一撮香,交给李信义.李信义双手握香深深一揖,毕恭毕敬插进香炉,说道:"不孝男信义叩拜列祖列宗."双膝跪倒在地,行叩拜大礼.李二老汉率众子弟也行叩拜大礼.罢了,汪松鹤率张副官、墩子一干人等也向李姓先人行叩拜礼.


礼毕,李信义正准备和众人出祠堂,忽听堂外一阵马嘶人叫.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外边出了什么事.李信义不禁皱了一下眉头.汪松鹤示意墩子出去看看.墩子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的手枪,随即又松开了手,撩开大步往外走,却和人撞了个满怀.来人的势头很猛,竟让墩子打了个趔趄.他站稳脚跟,定睛一看,来人一身戎装,年龄在四十开外,四方大脸,留着唇髭,身材魁梧壮实,怪不得撞他一个趔趄.来人也打了个趔趄,冲他一笑,便朝李信义弯腰拱手,嘴里叫道:"大哥,回家来了!"


李信义看到来人,心里一惊,脸上却浮出几分笑意:"哦,是玉璋."


"大哥,你回家来咋不跟小弟打声招呼,我也好来接你."


"回家省亲,何必虚张声势."


"大哥说的哪里话.西秦县在外做官的就数大哥的官大.大哥衣锦还乡,理应热闹一番."


李信义微微皱皱眉头:"玉璋咋知道我回家省亲?"


罗玉璋笑道:"在西秦地面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原来李信义一行一到西秦地面,便有探子快马报告罗玉璋.

第十七章(2)


节选:


更具有诱惑力的是屋里的女主人.她脱掉外套,只穿一袭无袖红缎旗袍,两只胳膊白藕般地肥嫩,一对丰乳把旗袍撑得高高耸起.这正是他所喜欢的那种女人.他心头撞鹿,如雪狮子向火,浑身有点酥软.女人冲他很狐媚地笑着,脸蛋上显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


此时墩子这才知道来人是罗玉璋.那天晚上在喜凤屋里,罗玉璋穿着便服,且天黑灯暗,他并没有看清罗玉璋的眉目.这会儿罗玉璋身穿戎装,他完全认不出来了.罗玉璋也完全认不得他了,也丝毫没有想到刺杀他的刀客就在他眼前.仇人在眼前,墩子分外眼红,伸手就想拔枪.站在他身边的汪松鹤轻轻用脚踢了他一下,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外边.他抬眼看去,只见祠堂门前有一队骑兵,耀武扬威,便悻悻地缩回了手.汪松鹤说道:"玉璋老弟,你的消息好灵通啊."


罗玉璋冲汪松鹤一拱手:"参谋长,你也来了.蝇子飞过去都有个嗡嗡声,何况我大哥回家哩."


汪松鹤不无讥讽地说:"看来玉璋老弟把西秦治理成了独立王国."


罗玉璋笑道:"不是夸口,在西秦地面我罗玉璋说了算."


李信义不易觉察地又皱了一下眉.汪松鹤说道:"师座,回府吧,此处不是讲话的地方."他是为李信义的安全着想.这地方人太杂乱,而且门外还有罗玉璋的骑兵队,人人手里都有家伙.


李信义点了一下头.张副官、墩子和十几个卫兵分前后左右护在李信义周围,走出祠堂.祠堂门前原本挤满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却被耀武扬威的骑兵队惊散了.没有走散的乡人远远瞧着这边,满脸的惊恐和不安,议论纷纷.


"姓罗的一个保安团长比李师长还牛气!"


"他是土狗乍尾巴,硬充大尾巴狼!"


"他这才真是提上枪进祠堂,吓先人哩!"


李信义目睹着这一切,耳听着这些议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眉毛拧成了墨疙瘩,大步往家里走.


回到李家,在客厅分宾主坐下,有人送上茶水.李信义这时已稳住情绪,呷了一口茶,问道:"玉璋,你来李家集有啥事?"


"小弟得知大哥回家的消息特地赶来,一来专程看望大哥,二来明儿是元宵节,也是老母七十寿辰,请大哥前去喝杯薄酒."


李信义笑了一下:"多谢你的美意.你可能已经得到消息了吧,新二师奉命调防河南,近日军务十分繁忙.此次回家省亲我是忙里偷闲,耽搁不得.你那里恕我不能前去.回去替我向伯母问安,就说我祝她老人家福寿安康."


罗玉璋脸色涨得通红,放下茶杯嚷道:"大哥,我来李家集时已经安排下去,现在整个西秦县城的民众都知道李师长要大驾光临西秦县城.你若不去,我岂不是放了个空炮?你叫我这张脸往哪达搁!"


汪松鹤在一旁说道:"玉璋老弟,师座真的军务繁忙,不能久留."


"参谋长,我罗玉璋在西秦是说一不二的人,现在已把话放出去了,我大哥若真的不去,就是给我脸上抹屎哩!"


罗玉璋这话一说,倒真的让李信义和汪松鹤为难.他俩相对一视,都低头喝茶,寻找对策.罗玉璋忽地站起身,冲李信义一拱手:"大哥,今儿个你若不去西秦,小弟就不离开李家集!"


这简直是耍无赖!李信义心中十分恼怒,可脸上依旧笑纹堆垒:"看来玉璋今儿个是诚心诚意请我去做客.松鹤兄,咱们就去西秦走一趟如何?"


汪松鹤也十分恼火.他担心罗玉璋在耍什么花枪,请他们去西秦别有用心.他正想找理由拒绝去西秦,李信义却动了去西秦的念头.他疑惑不解地看看师长,只见师长眼里露出一股不易觉察的凶光.他明白了,师长去西秦已有所图.他笑了笑:"玉璋老弟,没见过你这样请客的.恭敬不如从命,我和师座就去西秦一趟."


"多谢大哥赏脸!多谢参谋长赏脸!"罗玉璋如愿以偿,得意洋洋.


李信义问道:"几时动身?"


罗玉璋答道:"请大哥定夺."


李信义与汪松鹤交换了一下意见,说上午就动身.当下他拜别了叔父及一家人,跟随罗玉璋去西秦县城.


李信义一干人到达西秦县城是正午时分.西秦县的各界头头脑脑聚集在保安团团部门前恭候欢迎.那个隆重场面令李信义和汪松鹤都感到意外.


西秦县城空前地热闹起来.城门口用松柏枝搭起了彩门,保安团团部门前的操演场上挤满着黑压压的人群,百十名精壮小伙敲着锣鼓家伙.街道上拥着一街两行的看热闹的民众.罗玉璋的骑兵队在前边开路,疾驰的马队把威风炫耀到了顶峰,惊得看热闹的人慌忙躲避,生怕被马队撞断了胳膊踢坏了腿.


李信义一干人等在后边信马由缰缓步徐行.罗玉璋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手握马鞭,指东画西,时而大声嚷嚷,时而放声大笑,威风凛凛,完全盖过了李信义.李信义嘴角浮上一丝阴鸷的冷笑.


他们刚到保安团团部门前,忽地响起了数十声土铳,随即是一阵鞭炮声.幸亏他们的坐骑都经过战场的考验,不然的话就会受惊脱缰.


李信义和汪松鹤下了马,和西秦县的头头脑脑见了面,说了几句官场上的寒暄话,被迎进了团部.在客厅落座后,李信义这才知道罗玉璋竟请来了刚刚来陕驻防的三十八军第一师的张师长.他在心里不禁暗暗赞叹罗玉璋攀龙附凤的高超本领.他跟张师长见了面,寒暄了几句,便被罗玉璋请上了酒宴.


酒宴的丰盛又使李信义吃了一惊.在岐凤驻扎两年他还没有吃过一顿如此丰盛的酒宴.他在心里叫了一声:"惭愧!"同时又生出几分对罗玉璋的憎恶.


宴罢,李信义去看望罗玉璋的老母.罗母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见到李信义老太太十分惊喜,拉着李信义的手连连抹泪.李信义也生出几分伤感.拉了几句家常话,老太太叫着李信义的乳名说:"狗剩,你回来得好,替我好好管教管教蛮蛮."


"伯母,蛮蛮都是当团长的人了,你还操他的心干啥?"


"他那个团长当的……唉!咋说哩,尽胡?w乱道哩!我让他多做点积德事,可他就是不听.唉,儿大不由娘哩……"


"伯母,我说说他."


"狗剩,你要下硬茬数说他哩!你不是外人,我就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蛮蛮自小就爱张狂,当了保安团长后就更是披上被子上天,张狂得没了领子!他如今是老虎跌到了山涧,伤人太重,跟他结梁子的人很多,黑黑明明盼他死哩……你数说他是为他好哩……"罗母说着说着撩起衣襟直抹老泪.


李信义安慰了老人一番,便告辞了.下午有点空闲,他要和汪松鹤去城北门外的报本寺一游.罗玉璋当仁不让,说是要尽地主之谊,一定要陪他们一块去.李信义本不愿和罗同去,但罗执意要作陪.恭敬不如从命,他只好听凭罗玉璋的安排.


报本寺乃唐高祖别宅,在城北门外.唐高祖李渊任隋朝岐州刺史时,置家于此地.次子李世民于隋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戊午生于别宅.后来李世民继位,旧地重游,对众臣说:"朕生于此,今母永违,育我之德不可不报."遂将城南的庆善宫改名为"慈德寺",将城北的旧宅命名为"报本寺".


报本寺有一塔,甚是雄秀挺拔.此塔的建造手法别具风格,其结构为楼阁式,七级八面,第一层稍高,往上各层的面阁与高度逐级递减.每层的出檐呈叠梁式样,稳重大方.柱额上置砖雕转角,补间排列斗拱.每层辟门为三,圆卷式洞门真假相间,变化有序.塔内中空,设有木梯可以供登临远眺.


千年古塔历经人间沧桑变换.不知从何时起,报本寺塔还招引来它的特殊客人胡燕.这种燕子比一般家栖燕子体形大,矫健有力,鸣声尖厉,腹部呈深褐色,造窝仿葫芦形,独占塔顶,不入民宅.从早春到深秋,成群的胡燕日日绕着塔影飞舞,把个人迹不到的凌空变为自己的一统天下,尽情地嬉戏游乐.人们仰慕鸟的自由,称"胡燕朝塔"为本县八景之一.


李信义一干人等来到报本寺.寺内有许多游人,见这一干人不同寻常,都驻足观望.罗玉璋摆了一下手,郭拴子带着几个人挥着马鞭驱赶游人.一个老汉腿脚不灵便,慢走了点,挨了郭拴子一马鞭,脸颊上立时暴起了血印子.老汉怒气难平,想上前理论理论,被一个小伙拉住了胳膊:"老汉叔,快走吧.是罗蛮蛮的马队,咱惹不起!"老汉顿显恐惧之色,躲瘟神似的走了.


李信义瞧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没了观赏的兴致.这时寺院的方丈走过来,对着罗玉璋连连打躬问安.罗玉璋手挥着马鞭对他指指点点,像是吆喝他手下的兵卒.方丈诚惶诚恐,唯罗玉璋之命是从.李信义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走马观花地在寺里走了一圈,就回到了下榻处.


稍事歇息,汪松鹤从隔壁房间走了过来.落座后,汪松鹤给李信义点燃一根烟,说道:"师座,罗玉璋这个保安团长比咱牛气得多,连出家人都怕他??"他对罗的作为行径十分地反感.罗玉璋根本就不是一个军人,完全是个地痞流氓土匪!


李信义叫了一声:"惭愧!"接着说道:"我从军二十多年,官至师长,从没耍过这样的威风.今儿个总算见了世面."


汪松鹤感叹道:"幸亏他只是个保安团长,若是当了省警备司令,牛气得就没谱了."


李信义把烟头戳灭在烟灰缸里,恨声说道:"他哪里是政府的官员,实实是一条恶狼!"


"师座说得极是.他在李家集说是请我们,可明明白白是逼师座就范啊."


李信义心里憋气已久.罗玉璋上次在岐凤的所作所为就让他大伤脸面,后来胡金诚又把罗在扶眉的飞扬跋扈给他说了一番,他更是气上心头.当即他就想除了这个恶物,却找不着机会.今天真是天赐良机.他在茶几上擂了一拳:"此人不除,李某愧对家乡父老乡亲!"


汪松鹤看到师长眉宇间露出杀气,明白他下定了决心,可还是忧心忡忡地说:"师座,且忍一时之愤.咱们现在在姓罗的窝子里,弄不好就会祸殃自身."


李信义冷笑道:"我就是要在窝里除了这条恶狼,出出胸口的闷气!"


汪松鹤一怔,看着师长.李信义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气,对汪松鹤耳语一番,汪松鹤频频点头,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但还是不无担心地说:"师座考虑得十分周到,只怕万一失手……"


"患得患失,一事无成."李信义决然地说:"你把文化叫来!"


汪松鹤出了屋.时辰不大他回来了,身后跟着墩子.


"师长,有啥任务?"墩子身板挺得笔直.


"坐下说话."李信义和颜悦色.


墩子落了座.李信义斟字酌句地说:"有个重要任务想让你去完成,不知你肯不肯去?"


墩子刷地站起身,朗声说道:"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师长,你下命令吧!"


李信义把他按在椅子上:"我想让你去除掉罗玉璋……"


墩子瞪圆了眼睛:"几时动手?"又欲起身,李信义按住他:"甭急甭急."


墩子恨声说道:"那驴日的太张狂了,在祠堂时我就想干掉他!"


"我就知道你会冲动,果不其然."李信义摆摆手,"算啦,我另派人去."


墩子急了眼,忽地站起身:"师长,这个任务一定要交给我!"


"你这么冲动咋能完成任务?"


"我要完不成任务就不活着来见师长!"


"算啦算啦,我还是另派人去吧."


"师长!……"墩子急红了眼.


汪松鹤见火候到了,站起身说道:"师座,就交给文化吧.文化向来忠勇可靠,能担此重任的."


墩子又请缨道:"师长,当初我投你时就是为了这一天.你若把这个任务交给别人,我文化死难瞑目!"


李信义这才开口道:"好吧,我成全你."


"多谢师长成全."


李信义便把自己谋划的行动方案说给墩子听,临了拍着他的肩膀再三叮咛:"此事行动要十分机密,千万不能失手!"


墩子拍着胸脯说:"师长放心,姓罗的活不过今晚??"


汪松鹤也走过来嘱咐:"文化,此次行动关系重大,一旦失手会祸殃师座."


墩子咬牙说道:"请参谋长放心??文化不成功便成仁!"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李信义示意墩子去开门.墩子拉开门,来人是罗玉璋.罗玉璋一点也认不出墩子来.但他看出墩子是李信义的心腹保镖,冲墩子作了个讨好的笑脸.墩子强压心头的怒火,扮了个笑脸,算是作答.


罗玉璋是来请他们吃晚饭的,晚宴比午宴并不逊色.李信义原本疑虑罗玉璋有什么企图,一直心存戒备.现在看来一切疑虑戒备都属多余.罗玉璋对他处处礼貌周全,毕恭毕敬,极尽巴结谄媚之能事.罗玉璋生性张狂,他得知李信义还乡省亲的消息,大喜过望.上回到岐凤去对李信义多有冒犯,一直惴惴不安,很想找个机会当面给李信义赔情道歉,冰释前嫌,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去登门道歉,他惧怕肉包子打狗,不得回还.现在李信义回家来了,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所以他用无赖的手段硬是把李信义请到了西秦县城,盛情款待,以博李信义的好感,冰释前嫌.其实他也知道新二师即将开拔河南,但他还是希望和李信义和解.李信义毕竟身居高位,而且又是西秦人.万一哪一天他落了架,也许有求人家的地方.他宁可得罪西秦十二万民众,也不愿得罪李信义一人.


晚宴散了,罗玉璋恭请李信义、汪松鹤和张师长去看戏.为给老母贺寿他请来了两个戏班,唱的是火爆戏,三天三夜连场唱,中间不停歇.今天晚上挂灯??此地把唱头台戏称挂灯??.


戏台搭在保安团部左侧的操练场上.台下是一片人海.西秦县城难得有这么一回热闹,二三十里外的乡亲都赶来瞧热闹.有扶老携幼的,有呼儿唤女的,吵嚷成了一锅粥.卖吃喝的在人群外围了一大圈,把热闹气氛烘托到了极致.戏台口一字摆开挂了四盏汽灯,把台口照得通亮.锣鼓家伙忽然响起,预示着戏即将开演.锣鼓家伙紧一阵慢一阵地敲了起来,淹没了台下的喧闹声.大幕徐徐拉开,锣鼓弦索有节奏地响了起来,扮福禄寿三星的演员走上台前,舞扎一回,其中一个唱道:


门前一树槐走马挂金牌乌鸦不敢落单等凤凰来……


台下的观众都知道这是封神戏,戏班子给主人舔尻子骚情哩.


露天戏台没有包厢,罗玉璋让人给戏台对面搭了一个看台,上面主位坐着老寿星罗老太太,罗玉璋挨着母亲坐着,他的另一边坐着张师长,李信义挨着张师长,汪松鹤挨着李信义.他们身后是丫环和随从人员.


封神戏唱罢,戏班送来戏名册子让主人点戏.罗玉璋接过册子让张师长点,张师长让李信义点.两人推让一番,张师长点了出《杀庙》.


《杀庙》唱罢,张师长让随从副官送上两锭赏银.班主走上台子冲着看台深深一揖,高声喊道:"谢张师长赏银!"


李信义嘴角挂上几丝笑纹.罗玉璋又让他点戏,他便点了一出《断桥》.他很喜欢这出戏,随着台上演员的唱腔小声哼哼,十分入迷.唱罢,他让张副官也送上两锭赏银.班主依前,冲着看台深深一揖,高声喊道:"谢李师长赏银!"


接下来罗玉璋点了一出《虎口缘》.唱罢,他让郭拴子送上比张李二人多出两倍的赏银.


郭拴子拿着赏银来到台口,大把向台上抛撒.台前台后的演员及文武场面的鼓乐手都争抢银洋.班主顾不上作揖,喊了一嗓子:"谢罗团长赏银!"俯腰去捡滚在脚边的银元.一时台上乱成了一锅粥.


罗玉璋抚掌哈哈大笑.张师长也干笑两声.李信义嘴角显出几丝冷笑.显然张李二人对罗玉璋此举都很反感.罗玉璋得意忘形,对此竟然丝毫不觉.


接下来演出本戏《郭瑷拜寿》.这个戏班演员的演技相当不错,做念唱打都很见功夫.李信义是内行,自然看得出,可他却有点心不在焉.起初,他坐在那里还随着演员的唱腔用手轻轻地打着节拍.渐渐地,他不打节拍了,开始抽烟,一支接着一支.他抬起胳膊,看看腕上的欧米茄夜光表,差一刻十一点.这本戏已演过半.按他谋划的行动方案,墩子应该动手了,可迟迟听不见那一声枪响.他转脸看看身边的参谋长.汪松鹤也在大口抽烟,烟头的火光一明一暗,但完全可以看出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不用问,他也心急如焚.罗玉璋不时地哈哈大笑,恨得李信义直咬后槽牙.


过了十一点,还听不见那声枪响,汪松鹤坐不住了,起身说是要解手.过了一会儿,汪松鹤回来了.李信义看了他一眼,汪松鹤轻轻摇摇头.李信义心里一沉,肚里直骂墩子无能,脸上却波澜不起,平静如水,只是大口抽烟.罗玉璋在那里陪老母说话,时而笑出声来,直钻李信义的耳朵,他不禁把眉毛拧成了墨疙瘩.


这本戏接近尾声,张师长哈欠连天.他是河北人,对秦腔不感兴趣,也听不大懂.看在主人殷勤热情的分上,他不能不来捧场.已近子夜时分,他实在坚持不住了,推说身体有点儿不舒服,对李信义和罗玉璋道了声:"对不起,少陪了."欲起离去.


李信义也说他困乏了,想早点休息.其实他是心中烦躁不安,不愿在这个地方再呆下去.汪松鹤根本就没有看戏,他实在弄不明白墩子为什么不动手,难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见李张二人要走,汪松鹤便说也想早点休息,起身离座.


罗玉璋不敢怠慢,急忙起身相送.看台上只剩下了老寿星和几个丫鬟.


晚宴散后,墩子本应和张副官跟随师长一道去看台.可他接受了机密任务没有跟随师长,和其他几个卫士坐在一起喝茶闲聊,单等夜深再去下手.


李张二人的随从由郭栓子负责接待.这些人都是精壮小伙子,对秦腔并不十分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女人和牌桌.郭栓子身为罗玉璋的侍卫官,常跟这类人打交道,自然深知他们的喜好.罗玉璋对他有过交代,咋好咋待承.有了罗玉璋这句话,郭栓子便要竭尽全力.张师长的卫队长笑问道:"郭队长,你们西秦除了秦腔还有啥好东西?"


郭栓子笑道:"好东西多了,不知赵队长喜欢啥."


"你说来听听."


"羊肉泡馍、臊子面,锅盔、酿皮、豆腐脑,麻花、甑糕、油旋旋……"


"咋净说吃的,要把我撑死呀?说玩的."


郭栓子朗声笑道:"玩的也多,我也就不一一说了.有一样玩的,保管各位弟兄都喜欢."他冲着赵队长一挤眼:"跟我走吧."赵队长心领神会,说了声:"走!"众人笑着起身跟随郭栓子就走.墩子不想去,想抽身走开,却被赵队长拉住了胳膊:"咱们弟兄难得相聚一回,一块玩玩去."墩子实在不好推辞,只好跟随而去.


出了保安团部,往西走了百十步,郭栓子领着大伙进了一个名叫"翠香楼"的所在.墩子望着客厅富丽堂皇的装饰,心中生疑.就在这时,一阵香风扑鼻,从楼上走下十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她们一拥而上,一人挽住一个小伙的胳膊,莺声笑语,眼送秋波.这群武艺枪法超群的精壮小伙顿时变成了女人的俘虏,温顺得如同绵羊.


墩子心里叫了声:"坏了!"他被一个丰腴俏丽的姑娘挽住了胳膊.他不能自已地被"挽"进了姑娘的香屋.


这种地方他以前也偶尔去过.在外逛荡混世事的男人很少不染指这种地方的,有许多人在这种地方找到了终身陪伴自己的女人,更多的人是寻求片刻的刺激和肉体的愉悦.他二十啷当岁,自然不能免俗.他明白今晚玩女人不用掏自家的腰包,所有费用郭栓子已替他们付过了,他尽管尽情地去玩.


屋里的灯光幽暗出一种诱惑,暗香飘动着一股强烈的欲望.屋里生着炉子,炉火正旺,温暖得令人不忍离去.更具有诱惑力的是屋里的女主人.她脱掉外套,只穿一袭无袖红缎旗袍,两只胳膊白藕般地肥嫩,一对丰乳把旗袍撑得高高耸起.这正是他所喜欢的那种女人.他心头撞鹿,如雪狮子向火,浑身有点酥软.女人冲他很狐媚地笑着,脸蛋上显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娇声说道:"大哥,脱衣裳吧."


他呆眼看着女人,如醉如痴,不知所措.女人娇笑道:"大哥,我替你脱吧."走过来,替他解开外衣的扣子,用一对丰乳磨蹭他的胸脯.他心头立时着了火似的,轻轻推了一把女人,呻吟似的说道:"我渴,给我倒杯水."


女人格格笑着,给他端来一杯凉茶.他一饮而尽,心里觉着欲火稍稍息了一些.女人又贴了过来,偎在他怀里抚弄他的胸膛.他禁不住伸手捏揣起女人的丰乳.女人的手更放肆起来,一双纤手由胸脯往下转移,在腰间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伸手往外就拽.他猛地惊觉起来,一把推开女人,按住了枪把.女人佯嗔道:"大哥,把那东西拿掉吧,怪吓人的."


他把枪往紧地插了插,用衣襟掩住,狐疑地瞪着女人.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心头的欲火顿时减退了许多.女人又黏糊过来,一双玉臂缠绕在他的脖项上,用粉嫩的脸蛋磨擦他那棱角分明的脸颊,娇声道:"大哥,带那东西上床多扫兴呀."


女人只是给他骚情,并无什么歹意.他放下心来.他真想把女人放翻在床上,用他强壮的躯体挤压她,揉搓她,让她尝尝真正男人的厉害.可他头脑已经清醒过来,理智战胜了感情.他轻轻推开女人.女人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柔声问道:"大哥,你咋啦?"


他没吭声.


"大哥,你不喜欢我?"


他笑了,伸手捏了一下女人的脸蛋:"妹子长得这么心疼,哥咋能不喜欢."


女人的玉臂又缠绕在他的脖颈上.他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指到了十点半.他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解开缠绕在脖项的玉臂.女人撒娇地冲他撅起了樱桃小嘴.他笑道:"妹子,哥有个毛病,上床之前爱喝两口.你给咱弄点酒菜来."说着,掏出两块银元拍在女人手中.


女人喜笑颜开:"大哥,你等着."转身出屋去弄酒菜.


女人走后,他想着怎样逃离此地.从门口走,他怕遇上别的女人又跟他纠缠不清,干脆从窗口走.他打开窗子,一跃身子跳了下去……


他径直奔戏台,《郭瑷拜寿》正唱到热闹处.台下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根本无心看戏,一双眼睛只往看台上瞅.看台上的灯光很暗,离得远看不清人的面目.他便奋力从人窝往跟前挤,不时踩了人脚,遭到一声斥骂.他不理不睬,只管往跟前挤.到了近前,看台跟前竟没有人,只有十来个身穿便装的精壮小伙在来回游动.他明白那是罗玉璋的卫队.他不敢再往前靠,怕被便衣卫士发现.他从人头缝隙往看台上瞅,人的面目可以看清楚了.罗玉璋挨着一个老太太坐着,那个老太太正是他的母亲.罗的另一边是张师长,再过去是李信义、汪松鹤.从这个地方下手角度很好.他眯起一只眼看罗玉璋,罗玉璋那颗大脑袋正好在他的视线内.他心里暗暗叫"好",刚想伸手掏枪,突然发现身边有个小伙不住地看他.原来那个小伙发现他不往戏台上瞅却瞅看台,以为他有毛病,便拿眼瞅他.他着实吃了一惊,急忙离开这个地方.


他来到戏台左侧,在一个不惹人眼的地方站住脚.他看见参谋长离开了座位,不知去了啥地方,时辰不大又回来了,脸色很难看.他估计参谋长是着急了.他心中也如火焚.他往看台跟前靠了靠,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掏出枪来.忽然他发现从这个地方下手,很可能要伤着老太太.今天中午他跟随师长去看望罗老太太.老人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与她的儿子大相径庭,而且老人是个难得的好母亲.从她和师长的一番言谈中完全可以看出她对儿子又爱又恨,只是猫老了不逼鼠,眼看儿子胡作非为她也无力回天.对这样一位老人他怎能忍心伤害她的性命!


他把枪收了回去,退了出去,来到戏台右侧.他挤进人窝,在一处人较稀疏的地方站住脚.他抬眼往看台看去,这个地方不错.视线内除了罗玉璋的头外还有张师长的半颗脑袋.他咬牙在心里说道:"球,下手吧!要有妨碍,干脆把两人都干掉算球了!"伸手掏出枪来,顺着一个老汉的肩膀上往看台上瞄.罗玉璋的那颗脑袋正好对准了准星缺口,他刚要扣动扳机,突然,实在是突然,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站起了身,孩子的脑袋挡住了枪口,孩子的一张红苹果似的圆脸转了过来,看见他呆怔怔地看他,竟冲着他笑了.他松开了扳机,闭上了眼睛,心里叫了声:"老天爷!"


半晌,他睁开眼睛,想另找地方下手,却看见张师长站起了身,跟李师长在说啥.李师长和参谋长也都离座而起.几个人鱼贯下了看台,罗玉璋起身相送.一霎时,看台上只剩下了罗老太太和几个丫环.他傻了眼.半晌,灵醒过来,他朝看台跟前奔去,罗玉璋的卫队已撤离了,空场处已被站立两旁的观众拥过来坐满了.他狠狠捶了自个儿一拳,心里直埋怨自个手太软,痛失良机,不禁仰天长叹一声……


他不知下一步该怎样行动,没奈何,只好回客房找师长和参谋长.


来到客房,师长和参谋长都在.两人都在大口抽烟,脸色都十分难看.屋里烟雾腾腾,着火了一般.他叫了声:"师长!参谋长!"就不知说什么才好,木橛似的戳在那里.


好半晌,汪松鹤冷着脸问:"你是怎么搞的!"


他诚惶诚恐,说是找不下个好机会下手,不是这个挡住了枪口就是那个遮挡住了罗玉璋.汪松鹤十分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把挡枪口的也除掉!你枪膛装的不是一发子弹!你这是妇人之仁!"


李信义摆了摆手:"松鹤兄,甭说了.都怨我看人看走了眼."


这句话如同一记耳光扇在他的脸上.他的脸火辣辣地发烧,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汪松鹤又道:"你当初是怎样请缨的?t你要说你下不了手,师座可以另让人去干的!"


他垂首无语.


李信义叹了一口气:"唉,都怨我用人失察,铸成大错,愧对西秦的父老乡亲."


汪松鹤道:"师座不必自责,这是天不灭曹,怎能怨师座呢."


"话虽这么说,可如果当初我让张副官去,姓罗的就命丧黄泉!"


墩子全身的血液沸腾着直涌他的脑门,他的脸变成了猪肝色,羞愧不安化成了一股豪气.


"师长!参谋长!"他昂起头说道,"你们处罚我吧!"


李信义挥挥手:"去吧,你休息去吧."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站立不动,脸面烫得能烙锅盔.


"去吧去吧,师座要休息了."汪松鹤走过来摆着手似赶一只苍蝇.


他无地自容地退出了客房.此时已过子夜,冷风扑面,扫却他脸上的烫热.他呆立在那里,脑子乱成了一团麻,半天理不出个头绪来.他仰起脸看着夜空,大团大团的乌云涌过头顶,一轮圆月时隐时现,把大千世界映照得斑斑驳驳,景物难辨.许久,他慢慢冷静下来.戏台那边的锣鼓弦索声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嘹亮,他聆听半晌,一咬牙,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转身回到自己的住房.


墩子和张副官同住一室.张副官跟随师长一块回来,已经钻进了被窝.见他进屋,张副官探起身子问道:"你做啥去了?咋不见你的人影?"


墩子撒了个谎:"师长把个东西丢在了老家,让我去取."


张副官"哦"了一声,躺平身子.他在床头坐下,掏出烟来给张副官一根,自己嘴角叼上一根.扯了几句闲话,他随口问道:"张大哥,兄弟跟你交情咋样?"


张副官感到有点奇怪,不知他为啥突然问起这个来.他说没啥,随便问问.张副官抽了一口烟,说:"当然不错,咱兄弟谁跟谁呀!"


他笑着说:"有一天我要不在了,就拜托你和嫂子多多照顾一下我媳妇,也不枉咱俩交往一场."


张副官坐起了身,愣着眼看他:"你今晚是咋了?咋说这样的晦气话!"


他依然笑着:"咱们吃枪杆子饭,谁能保住一辈子不出事."


"你说的也是,扛枪当兵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讨饭吃,说不定哪天就丢了."张副官深有同感地说道,"哪一天我遇了事,你嫂子和侄儿就托付给你啦!"


他说:"大哥福大命大造化大,不会出啥事的."


张副官说:"你也福大命大造化大,啥事也不会出的."


两人都笑了.又说了一阵闲话,墩子问道:"今晚的戏唱得咋样?"


"不错,几个角儿的功夫都不错,尤其是那个旦角,扮相心疼得很."


他笑着说:"那我可得瞅瞅去."


张副官也笑了:"可别瞅进眼里拔不出来,回去要挨雪艳骂的."


他笑了笑:"大哥你睡吧,我看会儿戏去."


张副官说:"你去吧,我可乏得要命."躺倒身子去睡.

第十七章(3)


节选:


不知怎的,墩子觉得扮演王彦章的角儿的声气颇似刘十三.仔细再听,简直就是刘十三在吼这段乱弹.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四周被夜幕遮掩得一片模糊.他似乎觉得刘十三隐身在夜幕中,冲着他嘿嘿冷笑.他浑身一激灵,禁不住打了个尿战.


----------------------------------------


墩子出了屋,轻轻带上门,摸了摸腰间的两把手枪,把皮带往紧地系了系,撩开步子钻进了夜幕.


夜静更深,火爆戏唱得正热闹.此时唱的是《苟家滩》静夜中锣鼓弦索声格外嘹亮,扮演王彦章的角儿嗓门洪亮,那长长的拖腔在夜空中飘荡,直震墩子的耳鼓.


王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更比老坟多新坟里躺的是唐高祖老坟里睡的是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塬上葬诸葛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不知怎的,墩子觉得扮演王彦章的角儿的声气颇似刘十三.仔细再听,简直就是刘十三在吼这段乱弹.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四周被夜幕遮掩得一片模糊.他似乎觉得刘十三隐身在夜幕中,冲着他嘿嘿冷笑.他浑身一激灵,禁不住打了个尿战.他忽然预感到此时此地听到这段乱弹是个不祥的征兆,脚步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师长回乡省亲的前天下午参谋长把他叫了去,让他挑几个精兵强将准备跟随师长去西秦.他安排停当回到住处已是掌上灯时分.雪艳端上饭菜,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一边吃饭一边给雪艳说,他明天要跟随师长去西秦一趟.雪艳一怔,停住筷子问:"师长去西秦干啥?"


他说:"队伍马上要去河南,师长想回家去看看."


"去几天?"


"那就要看师长的意思了."


"去的人多么?"


"听参谋长说,师长不许兴师动众,只带十几个人."


"西秦是个险地,师长不该只带十来个人."


墩子笑了:"听你的口气好像是诸葛亮.师长是何等样的人,谁敢动他一根毫毛!再说,我挑了七八个武功高枪法好的,再加上师长的四个贴身警卫,还有张副官和我,就是遇上三四十个土匪,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你呀,还是多操点心为好."雪艳放下碗筷,要他把军装脱下来.他不知雪艳要干啥,可还是脱下了军装.


雪艳找出春节前他们在午井镇算卦先生画的那道符来,缝在军装的衣襟里.墩子哑然失笑.雪艳道:"那个算卦先生说,立春之后你有个劫难."


墩子笑道:"听见蝼蝼蛄叫,你就不敢种地了.亏你还在省城的学堂念过书哩."


雪艳没有笑,一脸的忧郁之色:"没有你之前我啥都不信.现在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咬断线头,把衣服给他披在身上.


墩子深受感动,把雪艳拥在怀里,十分动情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亲吻了一下.雪艳回吻了他一下,喃喃地说:"我真不愿你离开我……"


墩子用手理着她浓密的头发,用少有的柔情说:"我也不愿离开你……"


"你早点回来……"


"嗯……"


那一夜他们缠绵到深夜.第二天早晨临出发时,师长突然要求所有去的人一律着便装.他当然只有执行命令.那件缝有护身符的军装被他换下扔在了床头……


一阵寒风迎面扑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缩了缩脖子,这才想起他穿的是便装.心里便生出几分胆怯,不由得又想起算卦先生说的"血光之灾"的话来,又生出几分怯意.他咬咬牙在肚里给自己打气,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何惧江湖术士之言,就如王彦章所唱的那样: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浑身增添出几分豪气.他又想起父母之死,心头点起一把烈火,热血直涌脑门,怯意不翼而飞.刚才师长和参谋长的训斥犹在耳畔,身为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不成功则成仁.又想:刘十三一个土匪且不怕死,自己难道不胜刘十三?让刘十三小瞧了自己!大丈夫男子汉理应视死如归,何惧之有!再则此次刺杀罗玉璋是自己主动请缨,一为父母报仇雪恨,二为家乡父老乡亲除害,功莫大焉,即使是死,也可留英名于世,夫复何求!想到这里他生出一身的胆量和豪气,直奔罗玉璋的住处.


罗玉璋住的小楼距他住的客房有百十来步,中间是个小花园.冬季的花园凋零得一片黯然,只有几枝腊梅和几棵长青树还显出勃勃生机.墩子在夜色的掩护下穿过小花园,疾步朝小楼走去.他没有奔前门,径直来到楼后.白天他跟随师长去过罗玉璋的住处,曾留神看过.罗玉璋住在二楼,一楼住着他的一班贴身马弁,防守得十分严密.要想打那儿冲进去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绕到楼后,在一棵水桶粗的古槐树后伏下身,抬眼看二楼,正中的窗户还亮着灯光,那正是罗玉璋的客厅兼卧室.早已过了子夜时分,为何还不熄灯?他心里直纳闷.侧耳听听,楼上没有什么响动声,楼下有轻轻的脚步声,显然是值班卫兵在来回走动.


一轮圆月滑向西边天边,很快被一块乌云吞食了,那团乌云向东天压来,天地间顿时混沌起来.远处传来一声鸡啼,随后是一阵鸡叫.东天已泛起鱼肚白色,他望着那不熄的灯光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起风了,古槐的枝枝杈杈发出沙沙的响声,小花园也飒飒作响,把宁静的夜搅得不安宁起来.天上的乌云被风赶得如野马脱缰似的从头顶驰过,月亮刚从云层钻出又被另一块乌云遮住.天地间愈发混沌起来,五步外看不清人影.他觉得时机到了,不再迟疑,一跃而起,使出平生本事,徒手攀上了楼角,越过两个窗户,翻到阳台,侧身贴在黑暗处探头往亮着灯光的窗口里窥视,却隔着厚厚的窗帘什么也看不见.他伸出手使劲推了一下窗扇,窗扇发出一声声响,竟然开了!他吃了一惊,屏住呼吸贴住了墙.幸好那响声并不大,被呼啸的风吹得无影无踪.半晌听不见里边有什么动静,他伸手探了进去撩开窗帘,目光随即射了进去,只见罗玉璋搂着一个女人正在酣睡.


原来罗玉璋有个习惯,睡觉从不熄灯.那时没有电灯,他不愿用煤油,嫌煤油气味难闻.他屋里一直点的是清油灯.那油灯是细瓷做的,烧制得十分别致.灯身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宫女,双手捧着一个茶盏,灯芯在茶盏中央.宫女的体内盛着灯油,装满可盛五六斤清油.灯芯有小拇指粗细,灯焰煌煌,把屋里照得亮亮堂堂.罗玉璋怀中搂的女人十分年轻,且俏丽.红缎被子往下滑落了一些,把女人白嫩丰腴的膀子裸露出来.她枕着罗玉璋粗壮的胳膊,把半个脸埋进他的胸脯.跟罗玉璋那粗糙的脸相比,她就像是罗玉璋的女儿.但她是罗玉璋新婚不久的五姨太.


今天晚上五姨太有点儿不高兴,嫌罗玉璋没带她上看台.罗玉璋是想带上五姨太的,却怕惹老娘生气.当初罗母就坚决反对罗玉璋娶第五房,可拗不过儿子.打五姨太进罗家门后,老太太就没正眼瞧过她.老太太最喜欢罗玉璋的结发妻,因为那是她给儿子选择的媳妇,而且大媳妇对她十分孝顺.按说大媳妇最有资格上看台陪伴罗母,罗玉璋却最不待见结发妻,因此结发妻上不了看台.结发妻上不了看台,五姨太不能上看台,干脆其他两房也在下边呆着去.


罗玉璋送李张汪等人回到客房,本想再回去陪陪老娘,脚却一拐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有点儿不放心五姨太.五姨太只有十七岁,比他的大女儿还要小两岁.他拿她当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从来不惹她生气.回到卧室,五姨太果然没有看戏去,躺在床上撅着小嘴生气.他急忙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哄她,最后答应给她买一对玉镯,她脸上才绽开了笑容.这时他早把老娘忘到爪哇国去了,搂着五姨太左亲右吻,云雨了一番,最后如同一头犁地的牛倒在了田垅上睡着了……就在这时,死神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墩子看到里边的情景,恨得直咬牙.他身子一跃从窗口越了进去,落在地上如同四两棉花一样轻巧.罗玉璋却被惊醒了,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屋里站着一个人,打了个尿战,睡意全消,头发也竖了起来,伸手就往枕头下掏.可已经晚了一步,墩子早他一秒钟掏走了枕下的手枪.罗玉璋刚想坐起身,墩子用手枪点着他的额颅,冷笑道:"罗团长,老实点!当心枪走火!"


罗玉璋双手半撑着身子不敢动弹.这时五姨太惊醒了,看见乌黑的枪口对着罗玉璋,惊吓得张口要喊,墩子眼疾手快,用枪在她后脑勺上敲了一下,她半张着口一声没吭身子往前一扑裹着被子滚到了脚地,把罗玉璋赤裸裸地摆在了床上.


罗玉璋额头沁出了冷汗,颤着声道:"朋友,有啥话好说,犯不着动手."


墩子冷笑道:"罗团长认得我是谁么?"


罗玉璋瞪着眼看墩子,在脑子里迅速搜索着记忆,面前的人很面熟,猛地想起来了:"你是李师长的卫队长?"


"罗团长认得不错.你知道我的名字么?"


罗玉璋摇摇头.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己啥地方得罪了这个人.


"我是李墩子!"


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可他想不起跟李墩子有啥过结.


墩子又冷笑一声:"罗团长记性这么不好,那我就再给你提醒提醒.你知道李世厚么?"


这个名字也有点儿熟悉,可他还是想不起跟叫这个名的人有啥关系.他真有点儿被吓蒙了.


"杨豹子你总该知道吧?杨豹子是土匪,李世厚又不是土匪,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啥要打死他?!你这个驴熊,我今儿个让你做个明白鬼!我就是李世厚的后人李墩子!在徐家那回算你驴熊命大,今儿个看你驴熊能往哪达逃!"


一切都明白了.罗玉璋的脸色顿时变得蜡黄,躯体也微微颤抖起来.他明白再怎么哀求也无济于事,转着眼珠子想着对策.他半张着嘴不出声,眼珠子骨碌骨碌地来回转着,直往墩子的身后瞅.墩子以为身后有人,稍一扭脸,罗玉璋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手腕,他手中的枪飞了出去.罗玉璋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大声喊道:"栓子,有刀客!"


墩子红了眼,一脚踢过去.罗玉璋跃身躲开.墩子又一脚踢去,罗玉璋急转身又躲开.两人一个光着身子,一个全身披挂在屋里斗了起来.罗玉璋毕竟人到中年,且又被酒色淘空了身子,体力渐渐不支.墩子正值盛年,且抱着一腔仇恨而来,越战越勇.他先是一拳打在罗玉璋软肋处,罗玉璋身子打了一个趔趄.他又飞起一脚踢去,正中罗玉璋的胯下.这一脚踢得实在太重,罗玉璋痛叫一声,双手捂住下身在地上打滚.这时门外响起了跑动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了敲门声:"团长!团长!"罗玉璋痛得满地打滚,不能应声.墩子冷笑一声,一把撤下床单,又随手撕下窗帘,砸破宫女灯筒把清油浇在床单窗帘被褥等物上,用灯芯点燃,一古脑儿扔在罗玉璋的裸体上.罗玉璋嚎叫着挣扎着想爬起身来,又被墩子一脚踢翻在火堆里.墩子操起衣服架,狠劲砸在罗玉璋的腿上.罗玉璋痛叫一声,抱着腿满脚地打滚,再也爬不起身来.墩子站在一旁,全然不理愈来愈急的打门声,狞笑着看着那火愈烧愈旺,火苗蹿上了屋顶,罗玉璋在烈焰中痛苦无助地翻滚,发出杀猪似的惨叫.他这才跃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墩子的脚刚一着地,就有几个黑影扑了过来.他就地一滚,顺势拔出了枪,一梭子弹扫了过去,几个黑影木桩子似的栽倒在地上.他撒腿就跑,身后有人高喊:"抓刺客!别让他跑了!"


墩子不敢怠慢,疾步跑到小花园.忽地从棵松树后闪出一个人来,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跟着一把枪逼了过来.他猛地一蹲身,甩脱了肩膀上的大手,那人的枪也打空了.他身子一旋,飞起一脚踢飞了那人手中的枪,就在此同时那人也踢飞了他手中的枪.他俩便赤手空拳地对阵起来.


这时,小楼那边已燃起熊熊大火,烈焰从窗口扑了出来,照红了半边天.墩子看清与他交手的人是郭栓子,郭栓子也看清了他.


"狗日的,是你!"郭栓子咬牙道.



"今儿个我替楞子送你的丧!"墩子也咬牙骂道,使出平生所学一拳打了过去,郭栓子急忙躲避,谁知墩子那一拳是虚,紧接又是一拳,郭栓子躲闪不及,面目挨了一拳,顿时满面是血.他嚎了一声,拔出一把匕首扑了过来.这时从小楼那边又跑来一队黑影,边跑边喊:"抓刺客!"


墩子不敢恋战,从后腰拔出那把师长送他的左轮手枪.这时郭栓子举刀扑到了他面前,他咬牙骂道:"狗日的你嫌死得慢!"扣动扳机,一声闷响,郭栓子的头开了花,脑浆溅了他一脸一身,身子一摊泥似的倒在了脚地.


墩子抽身就跑,身后尾随着一群黑影,子弹像飞蝗一样从他身边擦过.忽然,似有人猛推了他一掌,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他觉得左腿似被谁扎了一刀,生疼生疼的,伸手一摸,大腿上黏糊糊的一片.他心猛地一沉,知道自己挂了彩.他挣扎着爬起身,忍着痛瘸着腿朝客房奔去.


他拖着一条腿终于来到李信义的屋门口,刚要敲门.李信义和汪松鹤提着手枪出了屋.他跌倒在地,喘着粗气说道:"师长,我把罗玉璋收拾了……"


李信义抬眼望去,小楼起了冲天大火,把半边天都映红了,脸上显出一丝笑容,伸手去拉墩子:"你咋了?"


"我的腿挂彩了……"


这时罗玉璋的卫队直朝这边冲来,一哇声地喊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墩子抓住李信义的手,挣扎着要站起身.李信义刚想弯腰搀扶起墩子,汪松鹤猛地拉了他一把,叫道:"师座!"


李信义转脸一看,只见张师长提着手枪带着几个卫兵疾步朝这边走来,猛地一惊,缩回了手.墩子伸出手,疑惑不解地望着师长.


"师座!"汪松鹤又叫了一声,示意他不得迟疑,快点下手.李信义提枪的手有点颤抖,咬牙说道:"墩子,别怨我心黑!"手中的枪响了,墩子仰面倒了下去,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汪松鹤又补了两枪,把墩子的脑袋打得面目全非,任谁也无法辨认出来.


这时张师长一伙和罗玉璋的卫队都围了过来.张师长把墩子的尸体看了半天,踢了一脚,说道:"看模样是个刀客.信义兄,你枪下留点情就水落石出了."眼神有点异样地看着李信义.


汪松鹤在一旁急忙说:"这家伙是条疯狗,竟要对我们师长下黑手,师长只好先下手为强."


张师长"哦"了一声,关切地问:"信义兄,没伤着吧?"


"没有."李信义活动了一下手臂.


张师长说:"看样子刀客是冲着罗团长来的?"


李信义说:"我看也是."


张师长说:"我刚来陕,就听说罗团长行为多有不端,省府军界都有他的仇家.看来这个刀客有点来头."


李信义说:"玉璋做事是有点儿过火,可还不至于得罪上峰吧."


张师长转眼去看起火的小楼,只见那边有不少人在救火,怎奈火势太猛,人不能近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熊熊燃烧,他问了一句:"罗团长逃出来没有?"


罗玉璋的一个卫兵带着哭腔说:"没有,他和五姨太都在屋里……"


"玉璋……"李信义叫了一声,掏出手绢揉眼睛.


张师长看了他一眼,说道:"信义兄节哀.罗团长被人打了黑枪,你我都该高兴才是啊."


李信义捏着手绢,愕然地看着张师长.张师长正在看他,嘴角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两人都不再说什么,默然地去看熊熊燃烧的大火.那火光直冲天空,似绚丽的朝霞.黎明前的朔风紧了起来,那火借着风势,越烧越烈.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那雪片不等落下,被飞腾的烈焰化为血红的雨丝,浇在一群人的头上脸上身上……


时光如流水,不觉几十年过去了,往事已成记忆.


冬日,农人闲暇,老汉老婆们坐在阳坡处晒太阳,嘴不肯闲着,说着说着就会情不自禁地给晚辈后生们讲起往事.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提起当年令人惊骇的这件事,但都不是当事人,且年代久远,具体细节和当事人的姓名都已记不全了,因此发生了一些争执.


一个留山羊胡子的老汉说:"墩子打罗玉璋的那天晚上,前半夜天上还有月亮,后半夜不知怎的下起了大雪."


一个面似锅底的老汉说:"那场雪真大,可那雪没等落地,就被大火化了,在脚地积起了水坑.天明一看,水坑里的水是红的!我心里琢磨,怪了,老天咋下起了血雨?后来又一想,老天没下血雨,那雪水是被人血染红的!"


一个后生问道:"罗玉璋一家都烧死了?"


黑脸老汉说:"没.罗玉璋的老娘受了惊吓,第二天死了.罗玉璋的结发妻子跟他怄气,没来县城住,逃了一条生路.听说她有一个儿子,发狠念书,考上了京城的大学,把老娘接到京城享福去了."


一个白发婆婆感叹道:"没想到罗玉璋倒养了一个好儿子."


山羊胡子说:"刘十三倒是断了后."


黑脸老汉说:"刘十三也没断后,那个叫喜凤的女人给他生了个女娃."


山羊胡子笑道:"生个女娃顶啥,还不是断了后!"


黑脸老汉驳斥道:"有道是:有女不算绝.咋的也不能说刘十三断了后."


白发婆婆插嘴问道:"墩子留下后人没有?"


黑脸老汉说:"留下了,杜雪艳给他生了个球球娃??男娃??."


山羊胡子刚才被黑脸老汉将了一军,此时回敬道:"你给人家当产婆了?"


黑脸老汉并不恼:"我外婆家和墩子的表叔家在一个村.听我外婆说,杜雪艳后来去了彭家崖,和刘十三的女人住在一起.刘十三的女人生了个女娃,墩子的女人生了个球球娃.两个娃娃都是我外婆接出来的."


白发婆婆说:"难怪你这么清楚."


后生问道:"后来呢?"


黑脸老汉说:"我外婆说,两个女人生下娃娃后不久就离开了彭家崖."


另一个后生问道:"她们上哪里去了?"


山羊胡子说:"听说她们到陕北投红军去了."


白发婆婆说:"我听说她们跟随李师长去了台湾."


一个姑娘着急道:"你俩到底谁说得对呀?"


山羊胡子和白发婆婆面面相觑.他俩都没有黑脸老汉那样有力的见证,不能肯定自己的话对,因而也不敢否定对方,只好三缄其口.


后生姑娘们都把垂询的目光投向黑脸老汉,希望能从他的嘴里找到答案.黑脸老汉缓缓抽了几口烟,慢慢从长满一圈白胡子的嘴里拔出烟锅嘴,笑道:"我也不知道."


一个后生有点儿急了眼:"你咋能不知道?你外婆家不是在彭家崖吗?"


黑脸老汉依然笑道:"我外婆家在彭家崖不假,可我真的不知道.我也问过我外婆,那两个女人去了哪里,我外婆说,她问过墩子的表叔表婶她们去了啥地方,两个老人只是摇头抹泪,啥也不说."


一时大伙都无话可说.


沉默.


许久,最先发问的那个后生不满足地说道:"就这样完了?"


黑脸老汉斜了他一眼,只顾抽自个儿的烟,没有答言.


后生嘟哝道:"有头无尾,真没劲儿."拍了拍手,站起身走人.


后生姑娘们纷纷散去,各干各的事去了,把一伙老汉老婆遗弃在那里.老汉老婆们并不生气恼火,他们依旧坐在那里说说笑笑.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照着这一伙老汉老婆们,照着这一块亘古不变的黄土地……


 
后退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