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

的旧衣裳送在歇宿处。柴进邀宋江去后堂深处,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请宋江
正面坐地。柴进对席。宋清有宋江在上,侧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数个近
上的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着把盏,伏侍欢饮。柴进再三劝宋江弟兄宽怀饮
几杯,宋江称谢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看看天色晚
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酒止。”柴进那里肯放,直到初更左右。宋江起
身去净手。柴进唤一个庄客提盏灯笼引领宋江东廊尽头处去净手。便道:“我
且躲杯酒。”大宽转穿出前面廊下来,俄延走着,却转到东廊前面。宋江已
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
冷,把一薪火在那里向。宋江仰着脸,只顾踏将去,正在火薪柄上;把那火
里炭火都薪在那汉脸上。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那汉气将起来,把
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惊。
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
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 ‘客官!’也曾最相
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 ‘人无千日好!’”却待要打宋
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盏灯笼飞也似来。
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那庄客便把了火
薪的事说一遍。柴进说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
遮杀,问他敢比得我郓城宋押司,他可能!”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
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得,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
-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得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
汉道:“却才不说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
病好时,便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不要见他说甚
的!”柴进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你面前。”柴进指着宋江,
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宋江道:“小可
便是宋江。”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信今日早与兄长相见!”
宋江道:“何故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
识泰山!’”跪在地下,那里肯起来。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柴进指那汉,说出他姓名,何处人氏。有分教: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
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正是: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毕竟
柴大官人说出那汉还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横海郡柴进留宾景阳冈武松打虎

话说宋江因躲一杯酒,去净手了,转出廊下来,□【音“此”,字形左
“足”右“此”,踩之意】了火锨柄,引得那汉焦躁,跳将起来就欲要打宋
江,柴进赶将出来,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来。那大汉听得是宋江,
跪在地下那里肯起,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
罪!”宋江扶起那汉,问道:“足下是谁?高姓大名?”柴进指着道:“这人
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已在此间一年了。”宋江道:“江湖
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柴进道:“偶
然豪杰相聚,实是难得。就请同做一席说话。”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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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
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里肯坐。谦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进教再整杯
盘,来劝三人痛饮。
宋江在灯下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欢喜,便问武松道:“二郎因何在
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後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
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迳地逃来投奔大官
人处来躲灾避难。今已一年有馀。後来打听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今
欲正要回乡去寻哥哥,不想染患疟疾,不能够动身回去。却才正发寒冷,在
那廊下向火,被兄长□【左“足”右“此”】了锨柄;吃了那一惊,惊出一
身冷汗,敢怕病到好了。”宋江听了大喜。当夜饮至三更。酒罢,宋江就留
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次日起来,柴进安排席面,杀羊宰猪,管待宋江,
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宋江取出些银两与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
钱;自取出一箱段匹绸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体衣裳。
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
管待;次後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管顾不到处,他便要下
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
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却得宋江每日带
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数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柴进、宋江
两个都留他再住几时。武松道:“小弟因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只得要去望他。”
宋江道:“实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几时。”武松相
谢了宋江。柴进取出些金银送与武松。武松谢道:“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
武松缚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柴进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领新衲红绣
袄,戴着个白范阳毡笠儿,背上包裹,提了哨棒,相辞了便行。宋江道:“贤
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
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等武松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
暂别了便来。”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远
了,请回。柴大官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路上说些闲话,
不觉又过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手道:“尊兄不必远送。尝言道:‘送君千
里,终须一别。’”宋江指着道:“容我再行几步。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
我们吃三锺了作别。”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
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
来摆在桌上。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半西,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哥哥
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
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
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
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哨棒,
三个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
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行不到五里
路头,只见柴大官人骑着马,背後牵着两匹空马来接。宋江见了大喜,一同
上马回庄上来。下了马,请入後堂饮酒。宋江弟兄两个自此只在柴大官人庄
上。
话分两头。只说武松自与宋江分别之後,当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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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打火吃了饭,还了房钱,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寻思道:“江
湖上只闻说及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弟兄,也不枉了!”武松
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限地面。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
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
“三碗不过冈”。
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只
见店主人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
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
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店家去
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
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
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
不来筛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
些肉来。”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
怪!”便问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须见
我门前招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道:“怎地唤作‘三碗不过
冈’?”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
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作 ‘三碗不过冈’。
若是过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便不再问。”武松笑道:“原来恁地;我却吃
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又唤作‘出门倒’:
初入口时,醇浓好吃,少刻时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
再筛三碗来我吃!”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
主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酒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
这酒端的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
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发话不过,一连又筛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
把二斤来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
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
且来看我银子!
还你酒肉钱够麽?”酒家看了道:“有馀,还有些贴钱与你。”武松道:
“不要你贴钱,只将酒来筛。”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六碗酒
哩!只怕你吃不得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时,你尽数筛将来。”酒家
道:“你这条长汉傥或醉倒了时,怎扶得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
算好汉!”酒家那里肯将酒来筛。武松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饮
老爷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
休惹他。”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吃了。前後共吃了十八碗,绰了哨棒,立起
身来,道:“我却又不曾醉!”走出门前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
手提哨棒便走。
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那里去?”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甚
麽?我又不少你酒钱,唤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来我家
看抄白官司榜文。”武松道:“甚麽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
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猎
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都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夥成队,於巳午未三个时
辰过冈;其馀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务要等伴结
夥而过。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时分,我见你走都不问人,枉送了自家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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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就我此间歇了,等明日慢慢凑得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武松听了,
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
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
好意救你,你不信时,进来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鸟做声!便真个有虎,
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
鸟大虫唬吓我?”酒家道:“你看麽!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
恁地!你不信我时,请尊便自行!”一面说,一面摇着头,自进店里去了。
这武松提了哨棒,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
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抬头
看时,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个时
辰结夥成队过冈,请勿自误。”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
人,便去那厮家里歇宿。我却怕甚麽鸟!”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
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兴,只管
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
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
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见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
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馀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
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政和……年……月……日。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
“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麽
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掀在脊梁
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
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
甚麽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
一只手提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
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
风。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後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
武松见了,叫声“阿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
闪在青石边。那大虫又饿,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
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作冷汗出了。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後。那大虫
背後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闪,
闪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
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
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捉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又剪
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将回来。
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
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
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
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
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
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胳嗒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
只大虫急要挣扎,被武松尽力气捺定,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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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
底下爬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松把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
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
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
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
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
把棒橛又打了一回。眼见气都没了,方才丢了棒,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
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
力,手脚都苏软了。
武松再来青石上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傥或又跳出一只
大虫来时,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就石头边
寻了毡笠儿,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捱下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见枯
草中又钻出两只大虫来。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罢了!”只见那两只大虫在
黑影里直立起来。
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作衣裳,紧紧绷在身上,手里
各拿着一条五股叉,见了武松,吃一惊道:“你……你……你……吃了□□
【“忽聿”二字俱加“反犬”旁】心,豹子胆,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
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你……你……你……是
人?是鬼?”武松道:“你两个是甚麽人?”那个人道:“我们是本处猎户。”
武松道:“你们上岭上来做甚麽?”两个猎户失惊道:“你兀自不知哩!
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
八个,过往客人不记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
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势大难近,谁敢向前!我们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
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
了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剌剌地从冈子上走将下来,我两
个吃了一惊。你却正是甚人?曾见大虫麽?”武松道:“我是清河县人氏,
姓武,排行第二。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见那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
了。”两个猎户听得,痴呆了,说道:“怕没这话?”武松道:“你不信时,
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迹。”两个道:“怎地打来?”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再
说了一遍。两个猎户听了,又喜又惊,叫拢那十个乡夫来。只见这十个乡夫
都拿着钢叉、踏弩、刀枪,随即拢来。武松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你两
个上山?”猎户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们如何敢上来!”一夥十数个人都
在面前。两个猎户叫武松把打大虫的事说向众人。众人都不肯信。武松道:
“你众人不信时,我和你去看便了。”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
火来,点起五七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
堆儿死在那里。众人见了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
这里五七个乡夫自把大虫缚了,抬下冈子来。到得岭下,早有七八十
人都哄将起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兜轿抬了武松,投本处一个上
户家来。那上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扛到草厅上。却有本乡上户,
本乡猎户,三二十人,都来相探武松。众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
处?”武松道:“小人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
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冈子来,正撞见这畜生。”
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脚细说了一遍。众上户道:“真乃英雄好汉!”众猎户先把
野味将来与武松把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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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因打大虫困乏了,要睡。大户便叫庄客打并客房,且教武松歇息。
到天明,上户先使人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接县里去。
天明,武松起来,洗漱罢,众多上户牵一□ 【字形左“羊”右“空”】
羊,挑一担酒,都在厅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顿巾帻,出到前面,与众
人相见。众上户把盏,说道:“被这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
吃了几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个大害!第一,乡中人民有福,
第二,客侣通行,实出壮士之赐!”武松谢道:“非小子之能,托赖众长上福
荫。”众人都来作贺。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虫,放在虎床上。众乡村上
户都把段匹花红来挂与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庄上。一齐都出庄门
前来。
早有阳谷县知县相公使人来接武松。都相见了,叫四个庄客将乘凉轿
来抬了武松,把那大虫扛在前面,也挂着花红段匹,迎到阳谷县里来。
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喝了来,皆出
来看,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亚肩叠背,闹闹攘攘,屯街
塞巷,都来看迎大虫。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扛
着大虫,都到厅前,放在甬道上。
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心中自忖道:“不
是这个汉,怎地打得这个虎!”便唤武松上厅来。
武松去厅前声了喏。知县问道:“你那打虎的壮士,你却说怎生打了这
个大虫?”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得呆
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出上户凑的赏赐钱一千贯给与武松,武松禀
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
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的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
贯给散与众人去用?”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武松就把这赏钱在
厅上散与众人,——猎户。知县见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
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这阳谷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做个都头,
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
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与武松作庆贺喜,连连吃
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谁想倒来做
了阳谷县都头。”自此上官见爱,乡里闻名。
又过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县前来闲玩,只听得背後一个人叫
声:“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武松回头来看了,叫
声:“阿呀!你如何却在这里?”不是武松见了这个人,有分教阳谷县中,
尸横血染;直教钢刀响处人头滚,宝剑挥时热血流。毕竟叫唤武都头的正是
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那人原来不是别人,
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馀不见哥哥,如何
却在这里?”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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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
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
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
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
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
处。”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
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
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
做三寸丁谷树皮。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娘家姓潘,小
名唤做金莲;年方二十馀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
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於心,却倒陪些房奁,不
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後,清河县里有几个
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
□【字形左“反犬”右“崔”】,不会风流;他倒无般不好,为头的爱偷汉子。
那武大是个懦弱本分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
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
每日仍旧挑卖炊饼。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
当下见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景
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道是
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
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
武大引着武松,转湾抹角,一迳望紫石街来。转过两个湾,来到一个茶坊间
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帘子开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
“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的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郎
接了担儿入去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武松揭起帘子,
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
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
请坐。”武松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
叔,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听得间壁王乾娘说,
‘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来,’要奴家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迟了,赶不
上,不曾看见。原来却是叔叔。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三个人同到楼上坐
了。那妇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
叔。”武大应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武大下楼去
了。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
母兄弟,他又生得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
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
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
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
里!……”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
答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道:“胡乱
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武松道:“独自一
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服侍。”妇人道:“那等人服侍叔叔,怎地顾管
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
强似这夥腌□【音“匝”,字形左“月”右“赞”】人?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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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下。”武松道:“深谢嫂嫂。”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
也好。”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
松道:“武二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
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
那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
里住不得,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
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那妇人笑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
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 ‘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
转’的人。”武松道:“家兄却不到得惹事,要嫂嫂忧心。”正在楼上说话未
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下
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
来!”武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乾娘安排便了,
只是这般不见便!”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
桌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随即烫酒上来。
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
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武
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直顾上下筛酒烫酒,那里来管别事,那
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道:“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
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
身,惯会小意儿。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那妇人吃了几杯酒,
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麽理会。
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
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是
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
别人。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活,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
武大道:“大嫂说得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
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
奴这里专望。”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迳投县里来,正值知县在厅上
坐衙。武松上厅来禀道:“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
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不敢擅去,请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的
勾当,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武松谢了,收拾行李铺盖。有
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赏赐的物件,叫个土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那妇
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下
整了一间房,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安两个杌子,一个火炉。武松
先把行李安顿了,分付土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
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
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
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来也。”迳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
家里。那妇人洗手剔甲,齐齐整整,安排下饭食。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
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
不安。县里拨一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地这般见外?
自家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土兵使用,这厮上锅上灶也不乾净,
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武松道:“恁地时,却生受嫂嫂。”话休絮烦。自
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买饼馓茶果,请邻舍吃茶。众邻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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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
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武松自此
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
差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服侍武松,武松倒过意
不去。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馀,看看是十二月天气。连日
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当日那雪直下
到一更天气不止。
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
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
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一个冷
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着,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揭起帘子,
陪着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
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
来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里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 【音“注”,字形以
“角丝”旁替“伫”之“单人”旁】丝衲袄,入房里搭了。
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
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里
来。”那妇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脱了油靴,换了
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个杌子自近火边坐地。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後门
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
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
我和叔叔自饮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得他
来!等他不得!”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
二去烫酒正当。”妇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
火头边桌儿上摆着杯盘。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
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
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
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再斟酒
来,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鬟半□【字形左“身”右“单”】,
脸上堆着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
唱的。敢端的有这话麽?”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
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
只问哥哥。”那妇人道:“他晓得甚麽。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
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
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
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那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里
拿起火箸簇火。
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
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六七分
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不
会簇火,我与叔叔拨火;只要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
做声。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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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
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
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
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
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那
妇人通红了脸,便掇开了杌子,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直得便当真
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盏碟自向厨下去了。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
天色却早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
进来歇了担儿,随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得红红打的。武大道:“你和谁闹
来?”那妇人道:“都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人敢来
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有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
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後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
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武大撇了老婆,来
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酒。”武松只不做声,
寻思了半晌,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鞋,着了上盖,带上毡笠儿,一头
系缠袋,一面出门。武大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
了。
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
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甚麽难见处!那厮羞了,
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也不再许你留这厮在家里宿歇!”武大道:“他搬
出去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
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得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
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土兵,拿着一条匾担,迳来
房里收拾了行李,便出门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麽便搬了去?”
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
那里敢再开口,由武松搬了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
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 ‘花
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谢地!且得冤家离眼前!”武大见老婆这
等骂,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放他不下。
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
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分付,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
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捻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
来,却得二年半多了;赚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
使用,谋个升转;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
猛可想起武松来,“须是此人可去。……有这等英雄了得!”当日便唤武松到
衙内商议道:“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就捎封书
问安则个。只恐途中不好行,须是得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你可休辞辛苦,
与我去走一遭。回来我自重重赏你。”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
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来不曾到东京,就那里观看光景一遭。
相公,明日打点端正了便行。”知县大喜,赏了三杯,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领下知县言语,出县门来。到得下处,取了些银两,叫了个
土兵,却上街来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一迳投紫石街来,直到武大家
 
里。武大恰好卖炊饼了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叫土兵去厨下安排。那妇
人馀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想道:“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
回来?……那厮一定强不过我!且慢慢地相问他。”那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
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那妇人拜道:“叔
叔,不知怎地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叫你哥哥
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处寻。’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没事坏
钱做甚麽?”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那妇
人道:“既是如此,楼上去坐地。”三个人来到楼上客位里,武松让哥嫂上首
坐了。武松掇个杌子,横投坐了。土兵搬将酒肉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武松劝
哥哥嫂嫂吃酒。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
酒至五巡,武松讨个劝杯,叫土兵筛了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
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
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
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来欺
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每日迟
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
口舌。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依我时,
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酒,
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我
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
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麽?岂不闻古人言:‘蓠劳犬不入’?”那妇人被武
松说了这一篇,一点红从耳朵边起,紫涨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骂道:“你
这个腌□【音“匝”,字形左“月”右“赞”】混沌!有甚麽言语在外人处说
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
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
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麽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
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
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 ‘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
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
走到半扶梯上,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
嫁武大时,不曾听说有甚麽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
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哭下楼去了。那妇人自妆许多奸伪张致。
那武大、武松——弟兄——自再吃了几杯。武松拜辞哥哥。武大道:“兄
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口里说,不觉眼中堕泪。武松见武大眼
中垂泪,便说道:“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盘缠兄弟自送
将来。”武大送武松下楼来。临出门,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
武松带了土兵自回县前来收拾。次日早起来,拴束了包裹,来见知县。那知
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点两个精壮土兵,县衙里拨
两个心腹伴当,都分付了。
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拽扎起,提了朴刀,监押车子,
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取路望东京去了。
话分两头。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
武大忍气吞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着兄弟的言语,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
出去卖,未晚便归,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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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
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躁,指着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
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着丧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
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们笑话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
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
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语!”自武松
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
了几场;向後弄惯了,不以为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
帘儿,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
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
“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
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意思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一个
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坐笑吟吟的
脸儿。这妇人见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
官人疼了?”那人一头把把手整顿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
事。娘子闪了手?”却被这间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
“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这是小人不是。
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个。”那人又笑着,大大地
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头,
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门,等
武大归来。
你道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
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
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
饶让他些个。那人覆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
——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去里边水帘下坐了。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乾娘,你且
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
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
婆道:“大官人怎麽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食的。……”西门
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
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可是银担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摇头
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倒敢是花胳膊陆小乙
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
猜一猜。”西门庆道:“乾娘,我其实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
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笑道:“莫
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
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
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
西门庆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
算。”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
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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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得大官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
说了几句闲话,相谢起身去了。
约莫未及半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朝着武大门前半
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
王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桌上。
西门庆道:“王乾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
做了一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
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
媒。”西门庆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
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
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见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
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妨。
——就是 ‘回头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
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
“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
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岁。”西门
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着风脸取笑!”西门庆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
迳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
‘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点一盏和合汤,
递与西门庆吃。坐个一歇,起身道:“乾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
道:“不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当晚无事。
次日,清早,王婆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
两头来往踅。王婆见了道:“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
子上,只叫他舔不着。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
王婆开了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西门庆一迳奔入茶房里,来水
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
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乾娘,点两盏茶来。”王婆笑道:“大官
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上。西
门庆道:“乾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
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乾娘,间壁卖甚麽!”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
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
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乾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法做
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
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乾娘说的是。”吃了
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
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
走过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迳踅入茶房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
好几时不见面!”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
“乾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
着。”婆子暗暗地欢喜,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两来藏了,便道:
“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乾娘如
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麽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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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
的事,乾娘猜得着时,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
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
一定是记挂着隔壁那个人。——我猜得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乾娘,
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乾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
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
会弄手段麽?”王婆哈哈的笑将起来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
叫做 ‘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
不发市。专一靠些 ‘杂趁’养口。”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
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
风情,也会做 ‘马泊六’。”西门庆道:“乾娘,端的与我说得成时,便送十
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
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
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的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
第四件,小就要棉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这五件,唤作 ‘潘、
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
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儿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
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百钱财,虽不及邓通,也得过;第
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闲工夫,
不然,如何来的恁频?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
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
扎的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麽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
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就处。
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极容
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语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
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麽?”西门庆道:“不
拣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
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
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
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匹白绫,
一匹蓝绣,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过去,问他讨
个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
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
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
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
天喜地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
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
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
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
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乾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
是他见你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
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
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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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来兜揽答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答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
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
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
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
他?此事便休了。
他若是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
‘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挡他?
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
得东西来,摆在桌上时,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难得这位
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
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这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
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
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
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
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说将入去;你
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
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
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这是十分光了。
这时节,十分事都成了!——这条计策如何?”西门庆听罢大笑道:“虽然
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
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
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
绫绣绢匹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乾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
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绣绢铺里买了绫绣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
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迳送入茶坊里。
王婆接了这物,分付伴当回去,自踅来开了後门,走过武大家里来。
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
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麽?
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乾娘裁甚麽衣裳?”王婆道:
“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预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
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绣绢段——又与若干好
绵。放在家里一年有馀,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着如今闰
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音“肯(去)”,字形左“提手”右“肯”,
压迫之意】,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那妇人听了,笑
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乾娘做,如何?”那
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
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许了乾娘,务
要与乾娘做了。将历头叫人拣个黄道好日,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
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
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那妇人道:“归
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
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乾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
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
道:“既是乾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後便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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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後日准来。当夜无话。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
里乾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卖炊饼。那妇人把帘儿挂了,
从後门走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
撒上些出日松子胡桃肉,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乾净,便将出那绫绣绢
段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
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
眼里真个不曾见过这般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他,
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
恰好武大归来,挑着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
武大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
人应道:“便是间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
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
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直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
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尝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
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
且说王婆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
便踅过来相请。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
吃了,不在话下。
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乾娘,奴和你买杯酒
吃。”王婆道:“啊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
颠倒教娘子坏钱?”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乾娘见外时,只
是将了家去做还乾娘。”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
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
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人意儿过,纵十个,
九个着了道儿!
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
千恩万谢去归了。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後,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後门来,叫
道:“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
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
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後,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
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房门
首便咳嗽道:“王乾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
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
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
进房里,对着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那衣料的官人。”西
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却指着
这妇人对西门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
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
实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
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
话。”西门庆问王婆道:“乾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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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
间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妇人脸便红红
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里话。”王婆
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生和气,从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
“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
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
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
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他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
“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
所为善良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猎鼓儿道:“说的是。”西门庆
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麽?”那
妇人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
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庆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
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得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
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
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西门庆看得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
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
人则个。”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
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
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者来得恰好。尝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
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
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
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
口里说,又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要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又
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乾娘,免了。”却亦是不动
身。也是姻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一双
眼也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自做生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
果子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看着那妇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
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身。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
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
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
“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西门庆拿起箸来道:“乾娘,替
我劝娘子请些个。”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
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
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
地。”王婆走进来道:“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
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
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
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
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到
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
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
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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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那婆子道:“大官人,
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
人先妻也没有此娘子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
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
歧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久。”西门庆道:“这个
人见今取在家里。若是他似娘子时,自册正了他多时。”王婆道:“若有娘子
般中得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麽?”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殁了,
我自主张,谁敢道个 ‘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
意的。”西门庆道:“做甚麽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西
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
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
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乾娘便就收了。”那婆
子谢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一锺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
都有意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
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
没?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
儿耽阁。”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
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
那双箸拂落地下。
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
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
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
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
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
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
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
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
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乾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乾娘低声!”
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那妇人道:“休说一件,便
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
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着
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说,这十分好事已都
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乾娘
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
大那厮将归了,奴自回去。”便踅过後门归家,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
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麽?”西门庆道:“端的亏了乾娘!
我到家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
至,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 ‘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
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
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
都知道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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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
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
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
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
说道:“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
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
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
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
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迳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
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问
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麽?”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
爹。”婆子道:“甚麽大官人?”郓哥道:“乾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
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
“甚麽两个字的?”郓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
话。”望里面便走。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
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麽‘西门
大官人’!”郓哥道:“不要独自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麽不
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麽!”郓哥道:“你正是‘马
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有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
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
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 ‘马泊六’!”
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麽便打我!”婆子骂道:
“贼猢狲!高做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
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
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
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那王婆茶坊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
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迳奔去寻这个人。正是从前做过
事,没兴一齐来。直教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
毕竟这郓哥寻甚麽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王婆计啜西门庆淫妇药鸩武大郎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这几下,心中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
迳奔来街上,直来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
条街上来。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怎麽吃得
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般模样!
有甚麽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
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
“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耷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
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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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
“还我主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
“好兄弟,你对我说是兀谁,我把大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
你只做个小主人,请我吃三杯,我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一个小酒店里歇了担儿;拿了几个炊饼,买了
些肉,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那小厮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
来。”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
吃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
道:“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胳答。”武大
道:“却怎地来有这胳答?”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
西门大郎挂一小钩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说道:‘他在王婆茶房里和
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去摸三五十钱使,叵耐那
王婆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我出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
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
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
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假!”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
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
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
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麽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须
三人也有个暗号,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
这般二十来个,若捉他的不着,乾吃他一顿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
纸状子,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乾结果了你!”武大道:“兄弟,
你都说的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老猪狗打了,也没出气
处。我教你一着。你今日晚些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脸,只作
每日一般。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便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
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
然来打我,我便将篮儿丢出街来。你便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只
顾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
了兄弟!我有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
郓哥得了数贯钱,几个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去卖了一
遭归去,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
只得窝伴他些个。
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家,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说起。那妇人道:“大
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
饭与武大吃了,当夜无话。
次日饭後,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
庆,那里来理会武大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
巴不能够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房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
武大道:“如何?”郓哥道:“早些个。你且去卖一遭了来。他七八分来了,
你只在左近处伺候。”武大飞云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
儿撇出来,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骂道:“老猪狗,你昨日做甚麽便打
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起身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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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甚麽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直甚麽
屁!”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篮儿丢出当街
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声“你打”时,就把王婆腰里带个住,
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争些儿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
那猴子死顶住在壁上。只见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
那婆子见了是武大来,急待要拦当时,却被这小猴子死命顶住,那里肯放,
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婆娘正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
这西门庆便钻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抢到房里边,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
开,口里只叫得“做得好事!”那妇人顶住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
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那
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
这几句言语,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打”。武大
却待要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窝里,扑地望後便
倒了。
西门庆见踢倒了武大,打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不是话头,撇了王婆
撒开。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庆了得,谁敢来多管。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
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腊查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
苏醒,两个上下肩搀着,便从後门扶归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话。
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和这妇人做一处,只指望武大自
死。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够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不
应;又见他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武大几遍气得发昏,又没
人来睬着。
武大叫老婆来分付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到挑拨奸
夫踢我心头,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
你们争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
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服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
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这妇人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却踅过来,一五
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却似提在冰窟子里,说
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我如今
却和你眷恋日久,情孚意合,却不恁地理会!如今这等说时,正是怎地好?
却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
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
不开!你有甚麽主见,遮藏我们则个!”王婆道:“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
夫妻?”西门庆道:“乾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
“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
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再来相约,这是短做夫妻。你们
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一处不担惊受怕,我却有一条妙计——只是难教你。”
西门庆道:“乾娘,周全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这条计用
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西门庆道:“便是要
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甚麽东西?”王婆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
他狼狈里,便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来,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
的药来,把这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乾乾净净的,没
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问’;‘初嫁从亲,
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里来往一年半载,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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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了家去,这个不是长远夫妻,偕老同欢?——此计如何?”西门庆道:“乾
娘,只怕罪过?——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
这是斩草除根,萌芽不发;若是斩草不除根,春来萌芽再发!官人便去取些
砒霜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西门庆道:“这个
自然,不消你说。”便去真个包了一包砒霜来,把与王婆收了。
这婆子却看着那妇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对
你说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小意见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
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却便走了起身。他
若毒药转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声,你却把被只一盖,都不要人听得。
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若毒发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
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没了血迹,
便入在棺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麽鸟事!”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
手软了,临时安排不得尸首。”王婆道:“这个容易。
你只敲壁子,我自过来相帮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
更来讨回报。”西门庆说罢,自去了。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把与那
妇人将去藏了。那妇人却踅将归来。到楼上看武大时,一丝没两气,看看待
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麽来哭?”那妇人拭着眼泪,
说道:“我的一时间不是了,吃那厮局骗了,谁想却踢了你这脚,我问得一
处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
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怀,武二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
个!”那妇人拿了些铜钱,迳来王婆家里坐地,却教王婆去赎了药来,把到
楼上,教武大看了,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教你半夜里吃。吃了倒头把
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
睡些个,半夜里调来我吃。”那妇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服侍你。”看看
天色黑了,那妇人在房里点上碗灯;下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布煮
在汤里。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三更。那妇人先把毒药倾在盏子里,却舀一
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
头边。你快调来与我吃。”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贴
安了,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
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
要他医治得病,管甚麽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
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
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
妇人便去脚後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
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
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
那武大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
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
下床来,敲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後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後门。
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
王婆道:“有甚麽难处,我帮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
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嘴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
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尸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
寻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
 
片白绢盖了脸,拣床乾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拾得乾净了。王婆自
转将归去了。那婆娘便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
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
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
当下那妇人乾号了一歇,却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
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叫那妇人商议。
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
西门庆道:“这个何须得你说。”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上团头
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西门庆道:“这个不妨。
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
可迟误。”西门庆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买了棺材,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与那妇人做羹
饭,点起一盏随身灯,邻舍坊厢都来吊问。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众街坊
问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
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
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问他,只自人情劝道:“死是死了,
活的自要过,娘子省烦恼。”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了。
王婆取了棺材,去请团头何九叔。但是入殓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
件也都买了,就叫两个和尚晚些伴灵。多样时,何九叔先拨几个火家来整顿。
且说何九叔到巳牌时分慢慢地走出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
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武大郎尸首。”
西门庆道:“借一步说话则个。”何九叔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一个小酒店里,
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何九叔,请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
人,对官人一处坐地。”西门庆道:“九叔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坐定,
叫取瓶好酒来。小二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即便筛酒。何九叔心中疑
忌,想道:“这人从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两个吃
了半个时辰,只见西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九
叔,休嫌轻微,明日别有酬谢。”何九叔叉手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
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处,也不敢受。”西门庆
道:“九叔休要见外,请收过了却说。”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说不妨,小人
依听。”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
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别无多言。”何九叔道:“是这些小
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银两。”西门庆道:“九叔不收时便是推却。”那何
九叔自来惧怕西门庆是个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
两个又吃了几杯,西门庆叫酒保来记了帐,明日铺里支钱。两个下楼,
一同出了店门。
西门庆道:“九叔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别有报效。”分付罢,一直去
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里寻思道:“这件事却又作怪!我自去殓武大郎尸
首,他却怎地与我许多银子?……这件事必定有跷蹊!……”来到武大门前,
只见那几个火家在门首伺候。
何九叔问道:“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
了。”何九叔揭起帘子入来。王婆接着道:“久等何叔多时了。”何九叔应道:
“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武大老婆穿着些素淡衣裳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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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假哭出来。何九叔道:“娘子省烦恼。——可伤大郎归天去了!”那妇人
虚掩着泪眼道:“说不可尽!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几日儿便休了!撇得奴好
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婆娘的模样,口里自暗暗地道:“我从来只听的
说武大娘子,不曾认得他,原来武大却讨着这个老婆。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
些来历。”何九叔看着武大尸首,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犯着
两点神水眼,定睛看时,何九叔大叫一声,望後便倒,口里喷出血来,但见
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无光。
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毕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听
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偷骨殖何九送丧供人头武二设祭

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在地下,众火家扶住。王婆便道:“这是中了恶,
快将水来!”喷了两口,何九叔渐渐地动转,有些苏醒。王婆道:“且扶九叔
回家去却理会。”两个火家又寻扇旧门,一迳抬何九叔到家里,大小接着,
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却怎地这般归来,闲常曾不知中
恶!”坐在床边啼哭。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烦
恼,我自没事。却才去武大家入殓,到得他巷口,迎见县前开药铺的西门庆
请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两银子与我,说道:‘所殓的尸首,凡事遮盖则个。’
我到武大家,见他的老婆是个不良的人,我心里有八九分疑忌;到那里揭起
千秋幡看时,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
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却怕他没人作主,恶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剔
蝎?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
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老婆便道:
“我也听得前日有人说道:‘後巷住的乔老儿子郓哥去紫石街帮武大捉奸,
闹了茶坊。’正是这件事了。你却慢慢的访问他。如今这事有甚难处。只使
火家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若是停丧在家,待武二归来出殡,这个便
没甚麽皂丝麻线。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烧化时,必有
跷蹊。你到临时,只做去送丧,张人错眼,拿了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
着,便是个老大证见。他若回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做一
碗饭却不好?”何九叔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随即叫火家分付:“我
中了恶,去不得;你们便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快来回报。得的钱帛,
你们分了,都要停当。若与我钱帛,不可要。”火家听了,自来武大家入殓。
停丧安灵已罢,回报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说道:‘只三日便出殡,去城外
烧化。’”火家各自分钱散了。何九叔对老婆道:“你说这话正是了;我至期
只去偷骨殖便了。”且说王婆一力撺掇那婆娘当夜伴灵。第二日,请四僧念
些经文。第三日早,众火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那妇人
带上孝,一路上假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叫举火烧化。只见何九
叔手里提着一陌纸钱来到场里。王婆和那妇人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
体没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买了大郎一扇笼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
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诚!”何九叔把纸钱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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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撺掇烧化棺材。王婆和那妇人谢道:“难得何九叔撺掇,回家一发相谢。”
何九叔道:“小人到处只是出热。娘子和乾娘自稳便,斋堂里去相待众邻舍
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顾。”使转了这妇人和那婆子,把火夹去,拣两块骨头
拿去撒骨池内只一浸,看那骨头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来斋堂里和哄了一
回。棺木过了,杀火收拾骨殖撒在池子里。众邻舍各自分散。
那何九叔将骨头归到家中,把幅纸都写了年月日期,送丧的人名字,
和这银子一处包了,做一个布袋儿盛着,放在房里。
再说那妇人归到家中,去□【字形左“木”右“鬲”】子前面设个灵牌,
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灵床子前点一盏玻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垛金银
锭采绘之属;每日却自和西门庆在楼上任意取乐,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
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家中又没人碍眼,任意停眠整宿。这条街上远近人家
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肯来多管。
尝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光阴迅速,前後又早四十馀日。却
说武松自从领了知县言语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了来书,交割了箱笼,
街上闲了几日,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前後往回恰好过了两
个月。去时残冬天气,回来三月初头。於路上只觉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
回要见哥哥,且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已知金银
宝物交得明白,赏了武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不必用说。
武松回到下处房里,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锁上了房门,一
迳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
的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且
说武松到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见了灵床子,又写“亡夫武大郎之位”
七个字,呆了;睁开双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声“嫂嫂,武二归了。”
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的屁滚尿流,一直奔
後门,从王婆家走了。那妇人应道:“叔叔少坐,奴便来也。”原来这婆娘自
从药死了武大,那里肯带孝,每日只是浓妆艳抹和西门庆做一处取乐;听得
武松叫声“武二归来了”,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饰钗环,蓬
松挽了个□【字形以“角”替“髯”之“冉”】儿,脱去了红裙绣袄,旋穿
上孝裙孝衫,方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甚麽症候?吃谁的
药?”那妇人一头哭,一头说道:“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
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甚麽药不吃过,医治不得,死了!撇
得我好苦!”隔壁王婆听得,生怕决撒,即便走过来帮他支吾。武松又道:“我
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地这
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谁保得长没事?”那妇人道:“亏
杀了这个乾娘。我又是个没脚蟹,不是这个乾娘,邻舍家谁肯来帮我!”武
松道:“如今埋在那里?”妇人道:“我又独自一个,那里去寻坟地,没奈何,
留了三日,把出去烧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几日了?”妇人道:“再两
日,便是断七。”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门去,迳投县里来,开了锁,去房
里换了一身素白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身边藏了把尖长柄
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银两在身边;叫一个土兵锁上了房门,去县
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烛冥纸。就晚到家敲门。那妇人开了门,武松叫
土兵去安排羹饭。
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到两个更次,安排得端正,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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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後,不见分明!
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仇!”把酒浇奠了,
烧化冥用纸钱,便放声大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那妇人也在里面假
哭。
武松哭罢,将羹饭酒肴和土兵吃了,讨两条席子叫土兵中门傍边睡。
武松把条席子就灵床前睡。那妇人自上楼去下了楼门自睡。
约莫将近三更时候,武松翻来覆去睡不着;看那土兵时,□□【两字
重叠;音“侯(阴平)”,字形左“鼻”右“句”,鼻息声】的却似死人一般
挺着。武松爬将起来,看那灵床子前玻璃灯半明半灭;侧耳听那更鼓时,正
打三更三点。武松叹了一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
生时懦弱,死了却有甚分明!”说犹未了,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
盘旋昏暗,灯都遮黑了,壁上纸钱乱飞。那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皆竖,定睛
看时,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武松听
不仔细,却待向前来再看时,并没有冷气,亦不见人;自家便一交颠翻在席
子上坐地,寻思是梦非梦,回头看那土兵时正睡着。武松想道:“哥哥这一
死必然不明!……却才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
放在心里不题,等天明却又理会。
天色渐白了,土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那妇人也下楼来,看着武
松道:“叔叔,夜来烦恼?”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麽病死了?”那
妇人道:“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
“却赎谁的药吃?”那妇人道:“见有药帖在这里。”武松道:“却是谁买棺
材?”那妇人道:“央及隔壁王乾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那
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武松道:“原来恁地。且
去县里画卯却来。”便起身带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土兵道:“你认得
团头何九叔麽?”土兵道:“都头恁地忘了?前项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他
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武松道:“你引我去。”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
武松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武松却推开门来,叫声“何九叔在家麽?”
这何九叔却才起来,听得是武松归了,吓得手忙脚乱,头巾也戴不迭,急急
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便出来迎接道:“都头几时回来?”武松道:“昨
日方回。到这里有句闲话说则个,请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
都头,且请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赐。”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
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
武松道:“且坐。”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筛酒。武松更不开口,
且只顾吃酒。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撩他。武松也不
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
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的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量酒
的惊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吐气。武松捋起双袖,
握着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
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哥哥死的缘故,便不干涉你!我若伤了
你,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
窟笼!闲言不道,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武松说罢,一双
手按住胳膝,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看着何九叔。何九叔便去袖子里取出一
个袋儿,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是一个大证见。”武松用
手打开,看那袋儿里时,两块酥黑骨头,一锭十两银子;便问道:“怎地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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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是老大证见?”何九叔道:“小人并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二日,
在家,只见茶坊的王婆来呼唤小人殓武大郎尸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
迎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拦住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西门
庆取出这十两银子付与小人,分付道:‘所殓的尸首,凡百事遮盖。’小人从
来得知道那人是个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这银子,小人去到
大郎家里,揭起千秋幡,只见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系是生前中毒
的尸首。小人本待声张起来,只是又没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
了:因此,小人不敢声张,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恶,扶归家来了,只是火
家自去殓了尸首,不曾接受一文。
第三日,听得扛出去烧化,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情;使转了
王婆并令嫂,暗拾了这两块骨头,包在家里。——这骨殖酥黑,系是毒药身
死的证见。这张纸上写着年月日时并送丧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词了。都头
详察。”武松道:“奸夫还是何人?”何九叔道:“却不知是谁。小人闲听得
说来,有个卖梨儿的郓哥,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这条街上,谁人
不知。都头要知备细,可问郓哥。”武松道:“是。既然有这个人时,一同去
走一遭。”武松收了刀,藏了骨头银子,算还酒钱,便同何九叔望郓哥家里
来。却好走到他门前,只见那小猴子挽着个柳笼栲栳在手里,籴米归来。何
九叔叫道:“郓哥,你认得这位都头麽?”郓哥道:“解大虫来时,我便认得
了!你两个寻我做甚麽?”郓哥那小厮也瞧了八分,便说道:“只是一件:
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
——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
郓哥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待他吃官司也
不妨!”将银子和米把与老儿,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
武松叫过卖造三分饭来,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
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着你处,事务了毕时,我
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
奸?”郓哥道:“我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从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篮
儿雪梨要去寻西门庆大郎挂一钩子,一地里没寻他处。问人时,说道:‘他
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做一处;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
在那里。’我听得了这话,一迳奔去寻他,叵耐王婆老猪狗拦住,不放我入
房里去。吃我把话来侵他底子,那猪狗便打我一顿栗暴,直叉我出来,将我
梨儿都倾在街上。我气苦了,去寻你大郎,说与他备细,他便要去捉奸。我
道:‘你不济事,西门庆那厮手脚了得!你若捉他不着,反吃他告了倒不好。
我明日和你约在巷口取齐,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我若张见西门庆入茶坊里
去时,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担儿等着。只看我丢出篮儿来,你便抢入来捉奸。’
我这日又提了一篮梨儿,迳去茶坊里,被我骂那老猪狗,那婆子便来打我,
吃我先把篮儿撇出街上,一头顶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却抢入去时,婆子
要去拦截,却被我顶住了,只叫得 ‘武大来也!’原来倒吃他两个顶住了门。
大郎只在房门外声张,却不提防西门庆那厮开了房门,奔出来,把大
郎一脚踢倒了。我见那妇人随後便出来,扶大郎不动,我慌忙也自走了。过
得五七日,说大郎死了。我却不知怎地死了。”武松问道:“你这话是实了?
你却不要说谎。”郓哥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这般说!”武松道:“说得是,
兄弟。”便讨饭来吃了,还了饭钱。
三个人下楼来。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松道:“且随我来,正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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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与我证一证。”把两个一直带到县厅上。
知县见了,问道:“都头告甚麽?”武松告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
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知县
先问了何九叔并郓哥口词,当日与县吏商议。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
的,官人自不必说;因此,官吏通同计较道:“这件事难以理问。”知县道:
“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
杀人见伤。’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个
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莫非忒偏向麽?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
行。”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十两银子,一张纸,告道:“覆告相公:
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知县看了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商议。可
行时便与你拿问。”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房里。当日西门庆得知,却
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
次日早晨,武松在厅上告禀,催逼知县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
回出骨殖并银子来,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
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後之言,岂能
全信?’不可一时造次。”狱吏便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
病、物、踪,——五件俱全,方可推问得。”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
且却又理会。”收了银子和骨殖,再付与何九叔收下了;下厅来到自己房内,
叫土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留在房里相等一等,我去便来也。”又
自带了三两个土兵,离了县衙,将了砚瓦笔墨,就买了三五张纸藏在身边,
就叫两个土兵买了个猪首,一只鹅,一只鸡,一担酒,和些果品之类,安排
在家里。约莫也是巳牌时候,带了个土兵来到家中。那妇人已知告状不准,
放下心不怕他,大着胆看他怎的。
武松叫道:“嫂嫂,下来,有句话说。”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楼来问道:“有
甚麽话说?”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断七;你前日恼了诸邻舍街坊,我今日
特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那妇人大剌剌地说道:“谢他们怎地?”
武松道:“礼不可缺。”唤土兵先去灵床子前,明晃晃的点起两枝蜡烛,焚起
一炉香,列下一陌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堆盘满宴,铺下酒食果品之类,
叫一个土兵後面烫酒,两个土兵门前安排桌凳,又有两个前後把门。
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来待客。我去请来。”先请隔壁王婆。
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头作谢。”武松道:“多多相扰了乾娘,自有个
道理。先备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儿,收拾了门户,从後门
走过来。武松道:“嫂嫂坐主位,乾娘对席。”婆子已知道西门庆回话了,放
心着吃酒。两个都心里道:“看他怎地!”武松又请这边下邻开银铺的姚二郎
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劳都头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
又不长久,便请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随顺到来,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
去对门请两家。一家是开纸马桶铺的赵四郎赵仲铭。四郎道:“小人买卖撇
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众高邻都在那里了。”不由他不来,
被武松扯到家里,道:“老人家爷父一般。”便请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请对门
那卖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官出身,便瞧道有些尴尬,那里肯来,被
武松不管他,拖了过来,却请去赵四郎肩下坐了。
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谁?”王婆道:“他家是卖□□【音“古跺”,
字形为“骨出”二字加“食”旁,一种面食】儿的。”张公却好正在屋里,
见武松入来,吃了一惊道:“都头没甚话说?”武松道:“家间多扰了街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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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请吃杯淡酒。”那老儿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礼数到都头家,却如何请
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请到家。”老儿吃武松拖了过来,请去
姚二郎肩下坐地。
说话的,为何先坐的不走了?原来都有土兵前後把着门,都是监禁的
一般。
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条凳子,却坐在
横头,便叫土兵把前後门关了。那後面土兵自来筛酒。武松唱个大喏,说道:
“众高邻休怪小人粗卤,胡乱请些个。”众邻舍道:“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洗
泥接风,如今倒来反扰。”武松笑道:“不成意思,众高邻休得笑话则个。”
土兵只顾筛酒。众人怀着鬼胎,正不知怎地。
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说道:“小人忙些个。”武松叫道:
“去不得;既来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
上八下,暗暗地心思道:“既是好意请我们吃酒,如何却这般相待,不许人
动身!”只得坐下。武松道:“再把酒来筛。”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後共吃
了七杯酒过,众人却似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席!只见武松喝叫土兵:“且收
拾过了杯盘,少间再吃。”武松抹桌子。众邻舍却待起身。武松把两只手一
拦,道:“正要说话。一干高邻在这里,中间那位高邻会写字?”姚二郎便
道:“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武松便唱个喏,道:“相烦则个。”便卷起双袖,
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右手四指笼着刀靶,大拇指按住
掩心,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各有头,债各
有主,’只要众位做个证见!”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
邻舍,惊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厮觑,不敢做声。武松道:“高邻
休怪,不必吃惊。武松虽是个粗卤汉子,——便死也不怕!——还省得 ‘有
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个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
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众邻
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动。
武松看着王婆,喝道:“兀的老猪狗听着!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身
上!慢慢地却问你!”回过脸来,看着妇人,骂道:“你那淫妇听着!你把我
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你好没
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说犹未了,武松把刀胳察了插
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隔
桌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一交放翻在灵床面前,两脚踏住;右手拔起
刀来,指定王婆道:“老猪狗!你从实说!”那婆子要脱身脱不得,只得道:
“不消都头发怒,老身自说便了。”武松叫土兵取过纸墨笔砚,排好了桌子;
把刀指着胡正卿道:“相烦你与我听一句写一句。”胡正卿胳答答抖着说:
“小……小人……便……写……写。”讨了些砚水,磨起墨来。胡正卿拿着
笔拂那纸,道:“王婆,你实说!”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说甚麽?”
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去!你不说时,我先剐了这个淫妇,
後杀你这老狗!”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两□【字形左“提手”右“闭”】。
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武松一提,提
起那婆娘,跪在灵床子前,喝一声“淫妇快说!”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
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日放帘子因打着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一一地
说;次後来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设计下药,王婆怎地教唆拨置,从头至尾,
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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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叫他说一句,却叫胡正卿写一句。王婆道:“咬虫!你先招了,我
如何赖得过!只苦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认了。把这婆子口词也叫胡正卿
写了。从头至尾都写在上面。叫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就叫四家邻舍画了名,
也画了字。叫土兵解答膊来,背接绑了这老狗,卷了口词,藏在怀里。叫土
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喝那老狗也跪在灵前,
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今日兄弟与你报仇雪恨!”叫土兵把纸钱点着。
那妇人见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
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
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
血流满地。四家邻舍眼都定了,只掩了脸,看他忒凶,又不敢劝,只得随顺
他。
武松叫土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来把妇人头包了,揩了刀,插在鞘里;
洗了手,唱个喏,道:“有劳高邻,甚是休怪。且请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
便来。”四家邻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楼去坐了。武松分付
土兵,也教押了王婆上楼去。关了楼门,着两个土兵在楼下看守。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看着主管,唱个喏,
问道:“大官人在麽?”主管道:“却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闲说一句。”
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一引引到侧首僻静巷内,蓦然翻
过脸来道:“你要死却是要活?”主管慌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
都……”武松道:“你要死,休说西门庆去向!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
在那里!”主管道:“却才和……和一个相识……去……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
吃……”武松听了,转身便走。那主管惊得半晌移脚不动,自去了。
且说武松迳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
酒?”酒保道:“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街边阁儿里吃酒。”武松一直撞到
楼上,去阁子前张时,窗眼里见西门庆坐着主位,对面一个坐着客席,两个
唱的粉头坐在两边。武松把那被包打开一抖,那颗人头血淋淋的滚出来。武
松左手提了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钻将入来,把那妇人头望西门
庆脸上掼将来。西门庆认得是武松,吃了一惊,叫声“哎呀!”便跳起在凳
子上去,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见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里正慌。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盏
儿碟儿都踢下来。
两个唱的行院惊得走不动。那个财主官人慌了脚手,也倒了。西门庆
见来得凶,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起右脚来。武松只顾奔入去,见他脚起,
略闪一闪,恰好那一脚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
了。
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右手虚照一照,左手一拳,照着
武松心窝里打来;却被武松略躲个过,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左手带住头,
连肩胛只一提,右手早□【音“昨”,字形左“提手”右“卒”,揪之意】住
西门庆左脚,叫声“下去”,那西门庆,一者冤魂缠定,二乃天理难容,三
来怎当武松神力,只见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街心里去了,跌得个“发
昏章第十一”!街上两边人都吃了一惊。
武松伸手下凳子边提了淫妇的头,也钻出窗子外,涌身望下只一跳,
跳在当街上;先抢了那口刀在手里,看这西门庆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
只把眼来动。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门庆的头来;把两颗头相结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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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在手里;把着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来;叫土兵开了门,将两颗人头供
养在灵前;把那碗冷酒浇奠了,有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早升天界!兄
弟与你报仇,杀了奸夫和淫妇,今日就行烧化。”便叫土兵楼上请高邻下来,
把那婆子押在前面。
武松拿着刀,提了两颗人头,再对四家邻舍道:“我又有一句话,对你
们高邻说,须去不得!”那四家邻舍叉手拱立,尽道:“都头但说,我众人一
听尊命。”武松说出这几句话来,有分教景阳冈好汉,屈做囚徒;阳谷县都
头,变作行者。毕竟武松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话说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
理,虽死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
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
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
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
来,打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卖;却押那婆子,提了两颗人头,迳投县里
来。
此时哄动了一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计其数。知县听得人来报了,
先自骇然,随即升厅。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
阶下。武松跪在左边,婆子跪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武松怀中取出胡
正卿写的口词,从头至尾告说一遍。知县叫那令史先问了王婆口词,一般供
说,四家邻舍指证明白;又唤过何九叔、郓哥,都取了明白供状,唤当该仵
作行人,委吏一员,把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简验了妇人身尸,狮子桥下酒楼
前简验了西门庆身尸,明白填写尸单格目,回到县里,呈堂立案。知县叫取
长枷且把武松同这婆子枷了,收在监内;一干平人寄监在门房里。
且说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遭,一心要周全
他;又寻思他的好处,便唤该吏商议道:“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把
这人们招状从新做过,改作 ‘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
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後西门庆因
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
身死。’”读款状与武松听了,写一道申解公文,将这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
申请发落。
这阳谷县虽是个小县分,倒有仗义的人:有那上户之家都资助武松银
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到下处将行李寄顿土兵收了;将了十二
三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
当下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并何九叔的银子、骨殖、招词、刀仗,
带了一干人犯,上路望东平府来。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
且说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那陈府尹是个聪察的官,已知
这件事了;便叫押过这一干人犯,就当厅先把阳谷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
状招款看过,将这一干人一一审录一遍;把赃物并行凶刀仗封了,发与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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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领上库;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把这婆子换一面
重囚枷钉了,禁在提事司监死囚牢里收了;唤过县吏领了回文,发落何九叔、
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县去,宁家听候。本主西门庆妻子留在本
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细断。”那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县吏
领了,自回本县去了。武松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土兵送饭。
且说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时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
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陈府尹把这招稿卷宗都改得轻了,申
去省院详审议罪;却使心腹人赍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那
刑部官有和陈文昭好的,把这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据王婆生
情造意,哄诱通奸,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祀亲
兄,以致杀死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据武松虽系报兄之
仇,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仗四十,刺配二千里外。
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馀一干人犯释放宁家。文书到日,即便施
行。”东平府尹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郓哥并四家邻舍
和西门庆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武松,读了朝廷明降,开
了长枷,脊仗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觑他,止有五七下着肉。——取一面七
斤半铁叶团头护身枷,钉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
其馀一干众人,省谕发落,各放宁家。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听命。读了朝
廷明降,写了犯由牌,画了伏状,便把这婆子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条绑
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字:“剐!”上坐,下抬;破鼓响,碎锣鸣;犯由前引,
混棍後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去东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剐。
话里只说武松带上行枷,看剐了王婆,有那原旧的上邻姚二郎将变卖
家私什物的银两交付与武松收受,作别自回去了,当厅押了文帖,着两个防
送公人领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发落已了。
只说武松与两个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土兵付与了行李,亦回本
县去了。武松自和两个公人离了东平府,迤逦取路投孟州来。那两个公人知
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伏侍他,不敢轻慢他些个。武松见他两个小
心,也不和他计较;包裹里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买肉和他两
个公人吃。
话休絮繁。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来到孟
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後,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凉而行。
约莫也行了二十馀日,来到一条大路,三个人已到岭上,却是巳牌时分。武
松道:“你们且休坐了,赶下岭去,寻些酒肉吃。”两个公人道:“也说得是。”
三个人奔过岭来,只一望时,见远远地土坡下约有数间草房,傍着溪边柳树
上挑出个酒帘儿。武松见了,指道:“那里不有个酒店!”三个人奔下岭来,
山冈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过去。武松叫道:“汉子,借问这里叫做甚么去
处?”樵夫道:“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武松
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
交,上面都是枯藤缠着。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
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
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
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纽。
——说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
两个公人和武松入到里面,一副柏木桌凳座头上,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
 
那缠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搭
膊,脱下布衫。两个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看见,我们担些利害,且与你除
了这枷,快活吃两碗酒。”便与武松揭了封皮,除下枷来,放在桌子底下,
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
只见那妇人笑容可掬道:“客官,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问多少,
只顾烫来。肉便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那妇人道:“也有好大馒头。”
武松道:“也把三二十个来做点心。”那妇人嘻嘻地笑着入里面托出一大桶酒
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切出两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
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
“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
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我家馒头积祖
是黄牛的。”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
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那妇人道:“客官,那得
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一像人
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
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
落?”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
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那厮!”这妇人便道:“客
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後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
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
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酒,请我们吃几碗。”那
妇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
那妇人心里暗笑,便去里面托出一镟浑色酒来。
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只宜热吃最好。”那妇人道:“还是这
位客官省得。
我烫来你尝看。”妇人自笑道:“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
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便是我手里行货!”烫得热了,把将过来筛作三碗,
笑道:“客官,试尝这酒。”两个公人那里忍得饥渴,只顾拿起来吃了。
武松便道:“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与我过口。”张
得那妇人转身入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只虚把舌头来咂,道:“好酒!
还是这个酒冲得人动!”那妇人那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
“倒也!倒也!”那两个公人只见天旋地转,噤了口,望後扑地便倒。武松
也双眼紧闭,扑地仰倒在凳边。只听得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
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听得飞奔出两个蠢汉来。
听他先把两个公人先扛了进去,这妇人便来桌上提那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想
是捏一捏,约莫里面已是金银,只听得他大笑道:“今日得这三个行货倒有
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听得把包裹缠袋提入进去了,随听他出
来看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那里扛得动,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
只听得妇人喝道:“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
手!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
只好做水牛肉卖。扛进去先开剥这厮用!”听他一头说,一头想是脱那绿纱
衫儿,解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
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
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只见他杀猪也似叫将起来。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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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汉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得呆了。
那妇人被按压在地上,只叫道:“好汉饶我!”那里敢挣扎。只见门前
一人挑一担柴歇在门首。望见武松按倒那妇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将进来,
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武松跳将起来,把左脚踏住
妇人,提着双拳,看那人时,头戴青纱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字
形左“角丝”右“并”】护膝,八搭麻鞋;腰系着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
微有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
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
“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纳头便拜道:“闻
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武松道:“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道:“是
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地触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
恕罪!”武松慌忙放起妇人来,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的人,愿
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武松。武松道:“却才冲撞,
嫂嫂休怪。”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请伯
伯里面坐地。”武松又问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那人
道:“小人姓张,名青,原是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争些小事,性
起,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後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
小人只在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
抢出去和他厮并,斗了二十馀合,被那老儿一匾担打翻。原来那老儿年纪小
时专一剪径,因见小人手脚活便,带小人归去到城里,教了许多本事,又把
这个女儿招赘小人做了女婿。城里怎地住得,只得依旧来此间盖些草屋,卖
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过住,有那些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
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
卖。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人都叫小人做菜园子张青。俺这
浑家姓孙,全学得他父亲本事,人都唤他做母夜叉孙二娘。小人却才回来,
听得浑家叫唤,谁想得遇都头!小人多曾分付浑家道:‘三等人不可坏他:
第一是云游僧道,他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则恁地,也争
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姓鲁,名
达;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
绣,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也从这
里经过。浑家见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动手
开剥,小人恰好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却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
打听他近日占了二龙山宝珠寺,和一个甚麽青面兽杨志霸在那方落草。小人
几番收得他相招的书信,只是不能够去。……”武松道:“这两个,我也在
江湖上多闻他名。”张青道:“只可惜了一个头陀,长七八尺,一条大汉,也
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个箍头的
铁界尺,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在此。别的不打紧,有两件物最难得:一件
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想这头
陀也自杀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这
个人,心里常常忆念他。‘第二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
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
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又分付浑家:‘第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
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不想浑家不依小人的言语,今日
又冲撞了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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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喜小人归得早些。——却是如何起了这片心?”母夜叉孙二娘道:“本
是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沈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话,因此一时起意。”
武松道:“我是斩头沥血的人,何肯戏弄良人。我见嫂嫂瞧得我包裹紧,先
疑忌了,因此,特地说些风话,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
你果然来提我。一时拿住,甚是冲撞了,嫂嫂休怪。”张青大笑起来,便请
武松直到後面客席里坐定。武松道:“兄长,你且放出那两个公人则个。”张
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
腿。
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武松道:“大哥,你且救
起他两个来。”张青道:“请问都头,今得何罪?配到何处去?”武松把杀西
门庆并嫂的缘由一一说了一遍。张青夫妻两个欢喜不尽,便对武松说道:“小
人有句话,未知都头如何?”武松道:“大哥,但说不妨。”张青不慌不忙,
对武松说出那几句话来,有分教武松大闹了孟州城,哄动了安平寨。直教打
翻拽象拖牛汉,□【音“颠”,字形左“提手”右“颠”】倒擒龙捉虎人。毕
竟张青对武松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武松威震平安寨施恩义夺快活林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
苦,不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若是都头肯去落
草时,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夥。如何?”武松道:“最
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於
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爱
我时,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
人便救醒了。”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孙二娘便去
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
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恁麽好酒!
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记着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武松笑将起来。
张青、孙二娘也笑。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煮得
熟了,整顿杯盘端坐。张青教摆在後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头。张青便邀
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後园内。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
朝上坐了,孙二娘坐在横头,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
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
功。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
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
柴大官人庄上。”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
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
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当晚就
张青家里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忽然感
激张青夫妻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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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九年,因此,张青便把武松结拜为弟。武松再
辞了要行。张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来交还了,又送十来
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
了两个公人,再带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忽
然感激,只得洒泪别了,取路投孟州来。
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州尹看
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随即却把武松帖发
本处牢城营来。
当日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着道“平
安寨”。公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好汉,
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
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
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
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
也没!”众囚徒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
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话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
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只见那个人走将入
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
带眼的人,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
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武
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
送!碎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阳谷县
去不成!”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你和他强了,
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
随他怎麽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正在那里说未了,只见三四个人
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
小喝做甚麽!”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视厅前。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
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
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拖的,背将起来!”
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闪一棒的,
不是打虎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
为事的好男子!”——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
——“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两下众人都笑起来。
那军汉拿起棍来,吆呼一声,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着一个人,六尺
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绺髭髯;额头上缚着白手帕,身上
穿着一领青纱上盖,把一条白绢搭膊络着手。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
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武松
道:“我於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管营道:
“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两边
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
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乾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
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两边看的人都笑。管营也笑道:“想你这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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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
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
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麽?”武松道:“并不
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
武松道:“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到晚把两碗乾黄仓米饭来与
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把索子捆翻,着藁荐卷了你,塞了你七窍,颠
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 ‘盆吊’。”武松道:
“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
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 ‘土
布袋’。”武松又问道:“还有甚麽法度害我?”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
其馀的也不打紧。”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入来,问道:
“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武松答道:“我便是!有甚麽话说?”那人答
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武松看时,一大镟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
是一大碗汁。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
且落得吃了,却再理会!”武松把那镟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
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
我!”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入来。武松问道:“你又
来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般菜蔬,又是一大镟酒,一
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
必然来结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却再计较!”那
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
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大桶
汤,来看着武松道:“请都头洗浴。”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
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武松跳在
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
残汤倾了,提了浴桶去。一个便把藤簟纱帐将来挂起,铺了藤簟,放个凉枕,
叫了安置,也回去了。
武松把门关上,拴了,自在里面思想道:“这个是甚麽意思?……随他
便了!且看如何!”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提着桶洗面水进来,教武松
洗了面,又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带个篦头待诏来替武松篦了头,绾个髻子,
裹了巾帻;又是一个人将个盒子入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
饭。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儿!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却
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
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武松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
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引着武松离了单身房里,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
开房门来,里面乾乾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武松来到房
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比单身房
好生齐整!”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子入来,手里提着一注子
酒。将到房中,打开看时,排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那
人便把熟鸡来撕了,将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武松心里忖道:“毕竟是
如何?……”到晚又是许多下饭;又请武松洗浴了乘凉、歇息。武松自思道:
“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是这般想,却怎地这般请我?……”到第三日,
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只见一般的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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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着。正是六月炎
天,那里去躲这热。武松却背叉着手,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
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
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
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着,也要过哩!”武松听罢,去天王堂
前後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有个关眼,是缚竿脚的,好块大石。
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便回房里来坐地了自存想,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
话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
并不见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武
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
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体己人。”
武松道:“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吃了怎地?”那
人道:“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
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
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武松
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果我?——这个闷葫芦教
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
甚麽样人,在那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那个人道:“便是前日都
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着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武松道:“莫
不是穿青纱上盖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那人道:“正是。”武松道:
“我待吃杀威棒时,敢是他说,救了我,是麽?”那人道:“正是。”武松道:
“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
看觑我?必有个缘故。我且问你,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
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
男子。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
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道:“小管营分付小人道:‘休要说知
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
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那里肯去。武松焦躁起来,那
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多时,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着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礼,说道:
“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
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
安。”施恩答道:“小弟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够相
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
见。”武松问道:“却才听得伴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
是小管营与小人说甚话?”施恩道:“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
却如何造次说得!”武松道:“管营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瘪破肚皮闷
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施恩道:“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
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
得。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待
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待兄长说知备细。”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
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
脚便自打死了,何况今日!”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
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武松道:“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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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块石墩约有多少斤重?”施恩道:“敢怕有三
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
“请吃罢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两个来到天王堂前,
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
“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
武松笑道:“小管营也信真个拿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
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
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武松再
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
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囚徒,面上
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长非凡人也!
真天神!”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
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请少坐,
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
儿女相!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
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
教武松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这打虎的威风。正是:双拳起处云雷吼,飞
脚来时风雨惊。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施恩重霸孟州道武松醉打蒋门神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
松道:“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只拣紧要的话直说来。”施恩道:“小弟自幼
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
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都来那
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睹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
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
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
弟,然後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
子寻觅。如此赚钱。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潞州来,带一个人到此。
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
神。那厮不特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
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
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
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着头,兜着手,直到如今,疮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
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
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
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教
养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先言说了,小弟当
以实告。”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
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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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哪
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
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
的人!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甚麽?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我如
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
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
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时,後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
再理会。空自去 ‘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却是不好。”武松焦躁道:
“小管营!你可知着他打了?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去便去!等甚麽今日明
日!要去便走,怕他准备!”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後转出老管营来
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
一般。且请到後堂少叙片时。”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
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
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
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
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老管营道:“既是义士
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
仆从搬出酒淆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
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
孟州,增添豪侠气象;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
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兄长,
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学,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
了武松的草料!”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
兄弟。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了,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都头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
去;且推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当日施恩
来见武松,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
後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早饭罢,
吃了茶,施恩与武松去营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
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只具着数杯酒相待,下饭按酒,不记其数。
武松正要吃酒,见他把按酒添来相劝,心中不在意;吃了晌午饭,起
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服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
“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是甚
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本是
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不敢将酒出
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
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
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字
形左“角丝”右“并”】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
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
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後槽有马,备来骑去。”武松道:“我又
不脚小,骑那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
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施恩
道:“兄长,如何‘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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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
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 ‘无三不过望’。”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
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店吃三碗时,
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武松大
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
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
醉後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
有力,又有势!”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
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既是哥哥酒後愈有本事时,
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好酒,果品淆馔,去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
地饮将去。”武松道:“恁麽却才中我意;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
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施恩当
时打点了,教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老管营又暗暗地选
拣了一二十条壮健大汉慢慢的随後来接应,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平安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
步,只见官道傍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
已先在那里等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先安下淆馔,将酒来筛。
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
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
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两个便离了这座酒肆,出得店来。
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又行不得一里
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里。来
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施恩立住了脚,问道:“此间是
个村醪酒店,也算一望麽?”武松道:“是酒望。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
过去便了。”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酒碗果品,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
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
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
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着,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
也吃过十来处酒肆,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
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只在
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
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话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
可轻敌。”武松道:“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
还要吃。”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
正热,却有些微风。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着五七分酒,却
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後偃,东倒西歪,来到林子前,仆人用手指道:“只前
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着。等我
打倒了,你们却来。”武松抢过林子背後,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着一领白
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着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武松假醉佯颠,斜
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一定是蒋门神了。”直抢过去。又行
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
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栏杆,
插着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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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
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装列着柜身
子;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小的妇人,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
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
武松看了,瞅着醉眼,迳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
了;把双手按着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
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武松却敲着桌子,叫道:“卖酒
的主人家在那里?”一个当头酒保来看着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
武松道:“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
倾放桶里,烫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着头道:
“不好!不好!换将来!”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
与他。”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酒保将去,又烫一碗
过来。武松提起来咂一咂,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酒保忍气吞
声,拿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
这客人醉了,只要寻闹相似,便换些上好的与他罢。”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
色的好酒来与酒保。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又烫一碗过来。
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问道:“过卖,你那主人家姓甚麽?”
酒保答道:“姓蒋。”武松道:“却如何不姓李?”那妇人听了道:“这厮那里
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麽!”酒保道:“眼见得是个外乡蛮子,不省得了,在
那里放屁!”武松问道:“你说甚麽?”酒保道:“我们自说话,客人,你休
管,自吃酒。”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酒保喝
道:“休胡说!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
伴我吃酒也不打紧!”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推开柜身
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怀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
地上,抢入柜身子里,却好接着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扎得,被武松一
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儿捏作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
里只一丢。听得扑嗵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
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
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提一个过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
缸里只一丢,□【音“充”,字形左“提手”右“舂”,冲、撞之意】在里面;
又一个酒保奔来,提着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
一脚,都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个人在三只酒缸里那里挣扎得起;後面两个
人在酒地上爬不动。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道:
“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
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那个捣子迳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
踢翻了交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着,正在大阔路上撞见。
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惊;奔将来,
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
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只顾赶将入来。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
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
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
额角上,踢着正中,望後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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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拳头,望蒋门神头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
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
做“玉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打得蒋
门神在地下叫饶。
武松喝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
道:“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武松指定蒋门神,说
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改头换面来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毕竟武松说出那
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闹飞云浦

话说当时武松踏住蒋门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依我三件
事,便罢!”蒋门神便道:“好汉但说。蒋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
便离了快活林,将一应家火什物随即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教你强夺他
的?”蒋门神慌忙应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饶了你
起来,你便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蒋门神道:
“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从今日交割还了,便要你离了这快活
林,连夜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在这里不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
我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命!你依得麽?”蒋门神听
了,要挣扎性命,连声应道:“依得!依得!蒋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蒋
门神来看时,早已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角头流出鲜血来。武松指着
蒋门神,说道:“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
我兀自打死了!量你这个直得甚的!快交割还他!但迟了些个,再是一顿,
便一发结果了你这厮!”蒋门神此时方才知是武松,只得喏喏连声告饶。正
说之间,只见施恩早到,带领着三二十个悍勇军健,都来相帮;却见武松赢
了蒋门神,不胜之喜,团团拥定武松。武松指着蒋门神,道:“本主已自在
这里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请人来陪话!”蒋门神答道:“好汉,且请去
店里坐地。”武松带一行人都到店里看时,满地都是酒浆,入脚不得;那两
个鸟男女正在缸里扶墙摸壁挣扎;那妇人方才从缸里爬得出来,头脸都吃磕
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着酒浆;那几个火家酒保走得不见影了!
武松与众人入到店里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车子,
收拾行李,先送那妇人去了;一面寻不着伤的酒保,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
豪杰,都来店里替蒋门神与施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有的是按酒,都摆列
了面,请众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
把酒只顾筛来。
酒至数碗,武松开话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我武松自从阳谷县杀了
人配在这里,便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
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
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并无干涉。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
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
拳脚打死,就除了一害;我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我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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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要他投外府去。若不离了此间,我再撞见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
众人才知道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都起身替蒋门神陪话,道:“好汉
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还本主。”那蒋门神吃他一吓,那里敢再做声。施
恩便点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蒋门神羞惭满面,相谢了众人,自唤了一
辆车儿,就装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邀众高邻直吃得尽醉方休。至晚,众人散了,武松一觉直睡
到次日辰牌方醒。
却说施老管营听得儿子施恩重霸快活林酒店,自骑了马直来酒店里相
谢武松,连日在店内饮酒作贺。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个不来
拜见武松。自此,重整店面,开张酒肆。老管营自回平安寨理事。
施恩使人打听蒋门神带了老小不知去向,这里只顾自做买卖,且不去
理他,就留武松在店里居住。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
店里并各睹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施恩得武松争了这口气,把武松
似爷娘一般敬重。施恩自从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话下。
荏苒光阴,早过了一月之上。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已及
新秋。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当日施恩在和武松在店里闲坐说话,论些拳棒
枪法。只见店门前,两三个军汉,牵着一匹马,来店里寻问主人,道:“那
个是打虎的武都头?”施恩却认得是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衙内亲随人。
施恩便向前问道:“你们寻武都头则甚?”那军汉说道:“奉都监相公钧旨,
闻知武都头是个好男子,特地差我们将马来取他。相公有钧贴在此。”施恩
看了,寻思道:“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官,属他调遣。今者,武松又是
配来的囚徒,亦属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对武松道:“兄长,这几位
郎中是张都监相公处差来取你。他既着人牵马来,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
个刚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有甚话说。”
随即换了衣裳巾帻,带了个小伴当,上了马,一同众人投孟州城里来。到得
张都监宅前,下了马,跟着那军汉直到厅前参见张都监。那张蒙方在厅上,
见了武松来,大喜道:“教进前来相见。”武松到厅下,拜了张都监,叉手立
在侧边。张都监便对武松道:“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
敢与人同死同生。我帐前现缺恁地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梯已人麽?”
武松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
鞭随镫,服侍恩相。”张都监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来。张都监亲自赐了酒,
叫武松吃得大醉,就前厅廊下收拾一间耳房与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
恩处取了行李来,只在张都监家宿歇。早晚都监相公不住地唤武松进後堂与
酒与食,放他穿房入户,把做亲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缝与武松彻里彻外做秋
衣。武松见了,也自欢喜,心里寻思道:“难得这个都监相公一力要抬举我!
自从到这里住了,寸步不离,又没工夫去快活林与施恩说话。……虽是他频
频使人来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够入宅里来?……”武松自从在张都监宅里,
相公见爱,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
外人俱送些金银、财帛、段匹……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
都锁在里面,不在话下。
时光迅速,却早又是八月中秋。张都监向後堂深处鸳鸯楼下安排筵宴,
庆赏中秋,叫唤武松到里面饮酒,武松见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
转身出来。张都监唤住武松,问道:“你那里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
夫人宅眷在此饮宴,小人理合回避。”张都监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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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特地请将你来一处饮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却要回避?”便教坐了。武
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与恩相坐地。”张都监道:“义士,你如何见
外?此间又无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谦让告辞。张都监那里肯放,
定要武松一处坐地。武松只得唱个无礼喏,远远地斜着身坐下。张都监着丫
环养娘相劝,一杯两盏。
看看饮过五七杯酒,张都监叫抬上果桌饮酒,又进了一两套食;次说
些闲话,问了些枪法。张都监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银
赏锺斟酒与义士吃。”连珠箭劝了武松几锺。
看看月明光彩照入东窗。武松吃得半醉,却都忘了礼数,只顾痛饮。
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出来唱曲。张都监指着玉兰道:“这
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
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着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只东坡
学士“中秋水调歌”。唱道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
似在人间?高卷珠帘,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
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玉兰唱罢,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个万福,立在一边。张都监又道:
“玉兰,你可把一巡酒。”这玉兰应了,便拿了一副劝盘,丫环斟酒,先递
了相公,次劝了夫人,第三个便劝武松饮酒。张都监叫斟满着。武松那里敢
抬头,起身远远地接过酒来,唱了相公夫人两个大喏,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便还了盏子。
张都监指着玉兰对武松道:“此女颇有些聪明,不惟善知音律,亦且极
能□【字形左“金”右“咸”】指。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时,
将来与你做个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
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张都监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你。你
休推故阻我,必不负约。”当时一连又饮了十数杯酒。
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厅廊
下房门前,开了门,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了巾帻,
拿条哨棒来,庭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仰面看天时,约
莫三更时分。
武松进到房里,却待脱衣去睡,只听得後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武
松听得道:“都监相公如此爱我,他後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武
松献勤,提了一条哨棒,迳抢入後堂里来。只见那个唱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
来指道:“一个贼奔入後花园里去了!”武松听得这话,提着哨棒,大踏步,
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复翻身却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
条板凳,把武松一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
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众军汉那里容他分说。只见堂
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叫道:“拿将来!”众军汉把武松一步
一棍打到厅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贼,是武松!”张都监看了大怒,变了面
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贼眉贼眼贼心贼肝的人!我倒抬举你一
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却才教你一处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
举与你个官,你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
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般的
事!”张都监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众
 
军汉把武松押着,迳到他房里,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
下面却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松见了,也自目瞪口呆,只叫
得屈。众军汉把箱子抬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
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原来
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禽心兽肝!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了!”——连
夜便把赃物封了,且叫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却和这厮说话!”武
松大叫冤屈,那里肯容他分说。众军汉扛了赃物,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
了。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都扛
在厅上。张都监家心腹人赍着张都监被盗的文书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
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武松却待开口分
说,知府喝道:“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一定是一时见财起意!
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
片,雨点的打下来。
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
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势窃取入己。”与了招状。知府道:“这厮正是见
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枷来钉了监下!”牢子将过长枷,把武松枷了,押
下死囚牢里监禁了。
武松下到大牢里,寻思道:“叵耐张都监那厮安排这般圈套坑陷我!我
若能够挣得性命出去时,却又理会!”牢子狱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将他一
双脚昼夜匣着;又把木□【字形以“木”旁替“钮”之“金”旁】钉住双手,
那里容他些松宽。
话里却说施恩已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入城来和父亲商议。老管营道:“眼
见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必然
是他着人去上下都使了钱,受了人情贿赂,众人以此不由他分说。必然要害
他性命。我如今寻思起来,他须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押牢节级便好,可
以存他性命。在外却又别作商议。”施恩道:“见今当牢节级姓康的,和孩儿
最过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营道:“他是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
他,更待何时?”施恩将了一二百两银子,迳投康节级,却在牢未回。施恩
教他家着人去牢里说知。
不多时,康节级归来,与施恩相见。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诉了一遍。
康节级答道:“不瞒兄长说,此一件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同姓结义做
兄弟,见今蒋门神躲在张团练家里,却央张团练买嘱这张都监,商量设出这
条计来。一应上下之人都是蒋门神用贿赂。我们都接了他钱。厅上知府一力
与他作主,定要结果武松性命;只要当案一个叶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
这人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还不吃亏。今听施兄所说了,牢
中之事尽是我自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後不教他吃半点儿苦。你却快央人
去,只嘱叶孔目,要求他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两银子
与康节级,康节级那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施恩相别出门来,迳回
营里,又寻一个和叶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他,只求早早紧急决断。
那叶孔目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着;只被
这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嘱他不要从轻;勘来武松窃取人财,又不得死罪,
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谋他性命;今来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亦知是屈陷
武松,却把这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满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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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施恩安排了许多酒馔,甚是齐备,来央康节级引领,直进大牢
里看视武松,见面送饭。此时武松已自得康节级看觑,将这刑禁都放宽了。
施恩又取三二十两银子分□【音“标(去)”,字形左“单人”右“表”,散
发之意】与众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这场官司明
明是都监替蒋门神报仇,陷害哥哥。你且宽心,不要忧念。我已央人和叶孔
目说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满断决你出去,却再理会。”此时武
松得宽松了,已有越狱之心;听得施恩说罢,却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里安
慰了武松,归到营中。
过了两日,施恩再备些酒食钱财,又央康节级引领入牢里与武松说话;
相见了,将酒食管待;又分□【字形左“单人”右“表”】了些零碎银子与
众人做酒钱;回归家来,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趱打点文书。
过得数日,施恩再备了酒肉,做了几件衣裳,再央康节级维持,相引
将来牢里请众人吃酒,买求看觑武松;叫他更换了些衣服,吃了酒食。出入
情熟,一连数日,施恩来了大牢里三次。却不提防被张团练家心腹人见了,
回去报知。
那张团练便去对张都监说了其事。张都监却再使人送金帛来与知府,
就说与此事。那知府是个赃官,接受了贿赂,便差人常常下牢里来闸看,但
见闲人便拿问。
施恩得知了,那里敢再去看觑。武松却自得康节级和众牢子自照管他。
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得知长短,都不在话下。
看看前後将及两月,有这当案叶孔目一力主张,知府处早晚说开就里,
那知府方才知道张都监接受了蒋门神若干银子,通同张团练,设计排陷武松;
自心里想道:“你倒赚了银两,教我与你害人!”因此,心都懒了,不来管看。
捱到六十日限满,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当案叶孔目读了招状,定拟
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盗赃物给还本主。张都监只得着家人
当官领了赃物。当厅把武松断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巾半铁
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差两个健壮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时日要起身。
那两个公人领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门便行。原来武松吃断棒
之时,却得老管营使钱通了,叶孔目又看觑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
来打重,因此断得棒轻。武松忍着那口气,带上行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
监在後面。约行得一里多路,只见官道傍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看着武松道:
“小弟在此专等。”武松看施恩时,又包着头,络着手。武松问道:“我好几
时不见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样?”施恩答道:“实不相瞒哥哥说:小弟自从
牢里三番相见之後,知府得知了,不时差人下来牢里点闸;那张都监又差人
在牢门口左近两边巡着看;因此小弟不能够再进大牢里看望兄长,只到康节
级家里讨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里,只见蒋门神那厮又领着一
夥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痛打一顿,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话,却被他仍复夺
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将息未起,今日听得哥哥断配
恩州,特有两件绵衣送与哥哥路上穿着,煮得两只熟鹅在此,请哥哥吃了两
块去。”施恩便邀两个公人,请他入酒肆。那两个公人那里肯进酒店里去,
便发言发语道:“武松这厮,他是个贼汉!不争我们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
上须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开去!”施恩见不是话头,便取十来两银子送
与他两个公人。那厮两个那里肯接,恼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讨两
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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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里有两件绵衣,一帕子散碎银子,路上好做盘缠;
也有两双八搭麻鞋在里面。——只是要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
意!”武松点头道:“不须分付,我已省得了。再着两个来也不惧他!你自回
去将息。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辞了武松,哭着去了,不在话下。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到数里之上,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
见那两个来?”武松听了,自暗暗地寻思,冷笑道:“没你娘鸟兴!那厮到
来扑复老爷!”武松右手却吃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着。武松就枷上取下
那熟鹅来只顾自吃,也不睬那两个公人;又行了四五里路,再把这只熟鹅除
来右手扯着,把左手撕来只顾自吃;行不过五里路,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
约算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见前面路边先有两个人提着朴刀,各跨
口腰刀,在那里等候,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着做一路走。武松又见
这两个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武松早睃见,自瞧了八
分尴尬;只安在肚里,却且只做不见。又走不数里多路,只见前面来到一处,
济济荡荡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
上,上有牌额,写着道“飞云浦”三字。
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甚麽去处?”两个公人应道:“你
又不眼瞎,须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武松站住道:“我要净手则个。”
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
踢下水去了。这一个急待转身,武松右脚早起,扑嗵地也踢下水里去。那两
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走。武松喝一声“那里去!”把枷只一扭,折作两半
个,赶将下桥来。那两个先自惊倒了一个。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後
心上只一拳打翻,就水边捞起朴刀来,赶上去,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下;却
转身回来,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
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又砍倒一个;赶
入一步,劈头揪住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那人道:“小
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助防送公人,
一处来害好汉。”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那人道:“小人临来
时,和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里後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武松道:
“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解下他腰刀来,拣
好的带了一把;将两个尸首都撺在浦里;又怕那两个不死,提起朴刀,每人
身上又搠了几刀,立在桥上看了一回,思量道:“虽然杀了这四个贼男女,
不杀得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恨气!”提着朴刀踌躇了半
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不因这番,有分教武松杀几个贪夫,出
一口怨气。定教画堂深处尸横地,红烛光中血满楼。毕竟武松再回孟州城来,
怎地结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张都监血溅鸳鸯楼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话说张都监听信这张团练说诱嘱托,替蒋门神报仇,要害武松性命,
谁想四个人倒都被武松搠杀在飞云浦了。当时武松立於桥上寻思了半晌,踌
躇起来,怨恨冲天:“不杀得张都监,如何出得这口恨气!”便去死尸身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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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腰刀,选好的取把来跨了,拣条好朴刀提着,再迳回孟州城里来。进得城
中,早是黄昏时候,武松迳踅去张都监後花园墙外。却是一个马院。武松就
在马院边伏着。听得那後槽却在衙里,未曾出来。
正看之间,只见呀地角门开,後槽提着个灯笼出来,里面便关了角门。
武松却躲在黑影里,听那更鼓时,早打一更四点。那後槽上了草料,挂起灯
笼,铺开被卧,脱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却来门边挨那门响。後槽喝道:
“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武松把朴刀倚在门边,却掣出腰
刀在手里,又呀呀地推门。那後槽那里忍得住,便从床上赤条条地跳将出来,
拿了搅草棍,拔了闩,却待开门,被武松就势推开去,抢入来,把这後槽劈
头揪住。却待要叫,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先自惊得八分软了,
口里只叫得一声“饶命!”武松道:“你认得我麽?”後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
武松;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饶了我罢!”武松道:“你只实说,张都
监如今在那里?”後槽道:“今日和张团练、蒋门神——他三个——吃了一
日酒,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哩。”武松道:“这话是实麽?”後槽道:“小
人说谎就害疔疮!”武松道:“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一刀,把这後槽杀了。
一脚踢开尸首,把刀插入鞘里。就灯影下去腰里解下施恩送来的绵衣,将出
来,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拴缚得紧辏,把腰刀和鞘跨在腰
里,却把後槽一床单被包了散碎银两入在缠袋里,却把来挂在门边,却将一
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却闪将出来,拿了朴刀,从门上一步步爬
上墙来。
此时却有些月光明亮。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便先来开了角
门,掇过了门扇,复翻身入来,虚掩上角门,闩都提过了。武松却望灯明处
来看时,正是厨房里。只见两个丫环正在那汤罐边埋怨,说道:“服侍了一
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音“床”,
字形左“口”右“童”,大吃大喝之意】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楼去歇
息,只说个不了!”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武松却倚了朴刀,
掣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把门一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先把一个女使□
【音“抓”,字形以“坐”替“髻”之“吉”】角儿揪住,一刀杀了。那一个
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端的是惊得
呆了。——休道是两个丫环,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武松手
起一刀,也杀了,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灭了厨下灯火,趁着那窗外月
光一步步挨入堂里来。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都认得路数,迳踅到鸳鸯楼扶梯边来,捏
脚捏手摸上楼来。
此时亲随的人都伏事得厌烦,远远地躲去了。只听得那张都监、张团
练、蒋门神三个说话。
武松在胡梯口听。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亏了相公与小
人报了冤仇!再当重重的报答恩相!”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
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
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
见分晓。”张团练道:“这四个对付他一个有甚麽不了!——再有几个性命也
没了!”蒋门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名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揸开
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灯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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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
都提在九霄云外。
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要挣扎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着,和
那交椅都砍翻了。
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一刀,齐
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
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
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休说张
团练酒後,便清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扑地望後便倒了。武松赶入去,一
刀先割下头来。
蒋门神有力,挣得起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了
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了投。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锺子一饮
而尽;连吃了三四锺,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
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揣几件在怀
里。却待下楼,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叫道:“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着两个
上去搀扶。”说犹未了,早有两个人上楼来。武松却闪在胡梯边看时,却是
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处让他过去,却拦住
去路。两个入进楼中,见三个尸首横在血泊里,惊得面面厮觑,做声不得,
——正如:“分开八片阳顶骨,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随在
背後,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个。那一个便跪下讨饶。武松道:“却饶你不
得!”揪住也是一刀。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
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一死!”提了刀,下楼来。
夫人问道:“楼上怎地大惊小怪?”武松抢到房前。夫人见条大汉入来,兀
自问道:“是谁?”武松的刀早飞起,劈面门剁着,倒在房前声唤。武松按
住,将去割头,刀切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
武松道:“可知割不下头来!”便抽身去厨房下拿取朴刀,丢了缺刀,翻身再
入楼下来。只见灯明下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着两个小的,把灯照见
夫人被杀在地下,方才叫得一声“苦也!”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着。
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个结果了,走出中堂,把闩拴了前门,又
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地下。
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
角门外,来马院里除下缠袋来;把怀里踏扁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
拽开脚步,倒提朴刀便走。到城边,寻思道:“若等门开,须吃拿了。不如
连夜越城走。”便从城边踏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喜不甚高。
就女墙边望下,先把朴刀虚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
棒一拄,立在濠堑边。月明之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
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堑边脱了鞋袜,解下
腿□【字形左“角丝”右“并”】护膝,抓扎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
却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双八搭麻鞋,取出来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时,
已打四更三点。
武松道:“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字形左“月”右“桑”】!‘梁
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撒开。”提了朴刀,投东小路便走。走了一五
更,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体困倦;棒疮发了又疼,那里熬得过。望见一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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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里,一个小小古庙,武松奔入里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裹来做了枕头,
扑翻身便睡。却待合眼,只见庙外边探入两把挠钩把武松搭住。两个人便抢
入来将武松按定,一条绳绑了。那四个男女道:“这鸟汉子却肥!好送与大
哥去!”武松那里挣扎得脱,被这四个人夺了包裹朴刀,却似牵羊的一般,
脚不点地,拖到村里来。
这四个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说道:“看!这汉子一身血迹,却是那里来?
莫不做贼着了手来?”武松只不做声,由他们自说。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
一所草屋内,把武松推将进去,侧首一个小门里面还点着碗灯。四个男女将
武松剥了衣裳,绑在亭柱上。
武松看时,见灶边梁上挂着两条人腿。武松自肚里寻思道:“却撞在横
死神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
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於世!”那四个男女提着那包裹,口里叫道:“大哥!
大嫂!快起来!我们张得一头好行货在这里了!”只听得前面应道:“我来也!
你们不要动手,我自来开剥。”没一盏茶时,只见两个人入屋後来。武松看
时,前面一个妇人,背後一个大汉。两个定睛看了武松,那妇人便道:“这
个不是叔叔?”那大汉道:“果然是我兄弟!”武松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
却正是菜园子张青,这妇人便是母夜叉孙二娘。这四个男女吃了一惊,便把
索子解了,将衣服与武松穿了,头巾已自扯碎,且拿个毡笠子与他戴上。
原来这张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却有几处,所以武松不认得。
张青即便请出前面客席里。叙礼罢,张青大惊,连忙问道:“贤弟如何
恁地模样?”武松答道:“一言难尽!自从与你相别之後,到得牢城营里,
得蒙施管营儿子,唤做金眼彪施恩,一见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顾我。为是
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快活林内,甚是趁钱,却被一个张团练带来的蒋门神
那厮,倚势豪强,公然白白地夺了。施恩如此告诉。我却路见不平,醉打了
蒋门神,复夺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被张团练买嘱张都监,定了计
谋,取我做亲随,设智陷害,替蒋门神报仇: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贼,赚
我到里面,却把银酒器皿预先放在我箱笼内,拿我解送孟州府里,强扭做贼,
打招了监在牢里。却得施恩上下使钱透了,不曾受害。又得当案叶孔目仗义
疏财,不肯陷害平人;又得当牢一个康节级与施恩最好。两个一力维持,待
限满脊杖,转配恩州。昨夜出得城来,叵耐张都监设计,教蒋门神使两个徒
弟和防送公人相助,就路上要结果我。到得飞云浦僻静去处,正欲要动手,
先被我两脚把两个徒弟踢下水里去。赶上这两个鸟公人,也是一朴刀一个搠
死了,都撇在水里。思量这口气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里去。一更四点,
进去马院里,先杀一个养马的後槽;爬入墙内去,就厨房里杀了两个丫环;
直上鸳鸯楼,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都杀了;又砍了两个亲随;下
楼来又把他老婆儿女养娘都戳死了。四更三点跳城出来,走了一五更路,一
时困倦,棒疮发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庙里权歇一歇,却被这四个绑缚
将来。”那四个捣子便拜在地下道:“我们四个都是张大哥的火家。因为连日
博钱输了,去林子里寻些买卖,却见哥哥从小路上来,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
迹,却在土地庙里歇,我四个不知是甚人。早是张大哥这几时分付道,‘只
要捉活的。’因此,我们只拿挠钩套索出去。不分付时,也坏了大哥性命。
正是 ‘有眼不识泰山’!一时误犯着哥哥,恕罪则个!”张青夫妇两个笑道:
“我们因有挂心,这几时只要他们拿活的行货。他这四个如何省的我心里事。
若是我这兄弟不困乏时,不说你这四个男女,更有四十个也近他不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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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捣子只顾磕头。武松唤起他来道:“既然他们没钱去赌,我赏你些。”便
把包裹打开,取十两碎银,把与四人将去分。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
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与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张青道:“贤弟不知我心。从你去後,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脱节,或早或
晚回来,因此上分付这几个男女,但凡拿得行货,只要活的。那厮们慢仗些
的趁活捉了,敌他不过的必致杀害,以此不教他们将刀仗出去,只与他挠钩
套索。方才听得说,我便心疑,连忙分付等我自来看,谁想果是贤弟!”孙
二娘道:“只听得叔叔打了蒋门神,又是醉了赢他,那一个来往人不吃惊!
有在快活林做买卖的客商常说到这里,却不知向後的事。叔叔困倦,且请去
客房里将息,却再理会。”张青引武松去客房里睡了。两口儿自去厨下安排
些佳肴美馔管待武松。不移时,整治齐备,专等武松起来相叙。
却说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得过的,直到五更才敢出来。众人叫
起里面亲随,外面当直的军牢,都来看视。声张起来,街坊邻舍谁敢出来。
捱到天明时分,却来孟州府里告状。
知府听说罢,大惊,火速差人下来简点了杀死人数,行凶人出没去处,
填画了图像、格目,回府里禀复知府,道:“先从马院里入来,就杀了养马
的後槽一人,有脱下旧衣二件。
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环,厨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楼上杀
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人。外有请到客官张团练与蒋门神二人。白粉壁上,
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楼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
死玉兰一口,奶娘二口,儿女三口。——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
银酒器六件。”知府看罢,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门,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
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凶人武松。
次日,飞云浦地保里正人等告称:“杀死四人在浦内,见有杀人血痕在
飞云浦桥下,尸首皆在水中。”知府接了状子,当差本县县尉下来。一面着
人打捞起四个尸首,都简验了。
两个是本府公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盛殓了尸首,尽来告状,
催促捉拿凶首偿命。城里闭门三日,家至户到,逐一挨察。五家一连,十家
一保,那里不去搜寻。
知府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面,各乡、各保、各都、各村,尽要排
家搜捉,缉捕凶首。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
贯信赏钱。如有人得知武松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
家宿食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府一同缉捕。
且说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事务篾刺一般紧急,纷纷
攘攘,有做公人出城来各乡村缉捕。张青知得,只得对武松说道:“二哥,
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紧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
失,必须怨恨我夫妻两个。我却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在先也曾对你说
来,——只不知你心中肯去也不?”武松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
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身得牢?止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来
到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亲戚都没了!今日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叫武
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里地面?”张青道:“是青州管下一
座二龙山宝珠寺。我哥哥鲁智深和甚麽青面好汉杨志在那里打家劫舍,霸着
一方落草。青州官军捕盗,不敢正眼觑他。贤弟,只除那里去安身,方才免
得;若投别处去,终久要吃拿了。他那里常常有书来取我入夥;我只为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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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移,不曾去得。我写一封书备细说二哥的本事。於我面上,如何不着你入
夥。”武松道:“大哥,也说的是。我也有心,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辏巧。
今日既是杀了人,事发了,没潜身处,此为罪妙。大哥,你便写书与我去,
只今日便行。”张青随即取幅纸,备细写了一封书,把与武松,安排酒食送
路。只见母夜叉孙二娘指着张青道:“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
人捉了!”武松道:“嫂嫂,你且说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孙二
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处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信赏钱,画影图形,明
写乡贯年甲,到处张挂。阿叔脸上见今明明地两行金印,走到前路,须赖不
过。”张青道:“脸上贴了两个膏药便了。”孙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
说这痴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公的?我却有个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
松道:“我既要逃灾避难,如何依不得。”孙二娘大笑道:“我说出来,叔叔
却不要嗔怪。”武松道:“嫂嫂说的定依。”孙二娘道:“二年前,有个头陀打
从这里过,吃我放翻了,把来做了几日馒头馅。却留得他一个铁界箍,一身
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字形左“衣”右“集”】色短穗绦,一本度
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
戒刀。这刀时常半夜里鸣啸得响,叔叔前番也曾看见。今既要逃难,只除非
把头发剪了做个行者,须遮得额上金印。又且得这本度牒做护身符;年甲貌
相,又和叔叔相等;却不是前世前缘?叔叔便应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谁敢来
盘问?这件事,好麽?”张青拍手道:“二娘说得是!我倒忘了这一着!—
—二哥,你心里如何?”武松道:“这个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样。”
张青道:“我且与你扮一扮看。”孙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来打开,将出许多衣
裳,教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却一似我身上做的!”着了皂直裰,系
了绦,把毡笠儿除下来,解开头发,摺叠起来,将界箍儿箍起,挂着数珠。
张青孙二娘看了,两个喝采道:“却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讨面镜子照了,自
哈哈大笑起来。张青道:“二哥,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
不知何故做了行者。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张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後
头发都剪了。
武松见事务看看紧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张青又道:“二哥,你听我
说。好像我要便宜,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下在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
与你路上去做盘缠,万无一失。”武松道:“大哥见得分明。”尽把出来与了
张青,换了一包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内,系在腰里。
武松饱吃了一顿酒饭,拜辞了张青夫妻二人,腰里跨了这两口戒刀,
当晚都收拾了。孙二娘取出这本度牒,就与他缝个锦袋盛了,教武松挂在贴
肉胸前。
武松临行,张青又分付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
要少吃,休要与人争闹,也做些出家人行迳。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
了。如到了二龙山便可写封回信寄来。我夫妻两个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敢怕随後收拾家私,也来山上入夥。二哥,保重!保重!千万拜上鲁杨二头
领!”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双袖,摇摆着便行。张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
然好个行者!”当晚武行者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时是十月间天气,
日正短,转眼便晚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着月明,
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
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
正看之间,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行者道:“又来作怪!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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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静荡荡高岭,有甚麽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一看,只见松树林中,
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着一个妇人
在那窗前看月戏笑。
武行者看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却
做这等勾当!”便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
却是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手腕上悬了一把,再
将这把插放鞘内,把两只直裰袖结起在背上,竟来到庵前敲门。那先生听得,
便把後窗关上。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见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
个道童来!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敲门打户做甚
麽!”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说犹未了,手起
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上。只见庵里那个先生大叫道:
“谁敢杀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那先生手轮着两口宝剑,竟奔武行者。
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去取!正是挠着我的痒处!”便去鞘里再
拔出那口戒刀,轮起双戒刀来迎那先生。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
一回,四道寒光旋成一圈冷气。两个斗到十数合,只听得山岭傍边一声响亮,
两个里倒了一个。但见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喷。毕竟两个里厮杀
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

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砍
将入来;被武行者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
尸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
只见庵里走出那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
叫甚麽去处,那先生却是你的甚麽人?”那妇人哭着道:“奴是这岭下张太
公家女儿。这庵是奴家祖上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来我家里投宿,言
说善晓阴阳,能识风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庄上,因请他来这里坟上观看
地理,被他说诱,又留他住了几日,那厮一日见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
两三个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却把奴家强骗在此坟庵里住。这个
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见这条岭好风水,以此他
便自号飞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还有亲眷麽?”那妇人道:“亲戚
自有几家,都是庄农之人,谁敢和他争论!”武行者道:“这厮有些财帛麽?”
妇人道:“他也积蓄得一两百两金银。”武行者道:“有时,你快去收拾。我
便要放火烧庵了!”那妇人问道:“师父,你要酒肉吃麽?”武行者道:“有
时将来请我。”那妇人道:“请师父进庵里去吃。”武行者道:“怕别有人暗算
我麽?”那妇人道:“奴有几颗头,敢赚得师父!”武行者随那妇人入到庵里,
见小窗边桌子上摆着酒肉。武行者讨大晚吃了一回。那妇人收拾得金银财帛
已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来。那妇人捧着一包金银献与武行者,武行者
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那妇人拜谢了自下岭去。
武行者把那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烧了,插了戒刀,连夜自过岭来,迤
逦取路望着青州地面来。又行了十数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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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榜文张挂在彼处捕获武松。到处虽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於路却没
人盘诘他。
时遇十一月间,天色好生严寒。当日武行者一路上买酒肉吃,只是敌
不过寒威。上得一条土冈,早望见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险峻。武行者
下土冈子来,走得三五里路,早见一个酒店,门前一道清溪,屋後都是颠石
乱山。看那酒店时,却是个村落小酒肆。
武行者过得那土冈子来,迳奔入那村酒店里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
先打两角酒来,肉便买些来吃。”店主人应道:“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
柴白酒,肉却多卖没了。”武行者道:“且把酒来挡寒。”店主人便去打两角
酒,大碗价筛来教武行者吃;将一碟熟菜与他过口。片时间,吃尽了两角酒,
又叫再打两角酒来。店主人又打了两角酒,大碗筛来。武行者只顾吃。原来
过冈子时,先有三五分酒了;一发吃过这四角酒,又被朔风一吹,酒却涌上。
武松却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个没东西卖,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
回些与我吃了,一发还你银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见这个出家人,酒和
肉只顾要吃,却那里去取?——师父,你也只好罢休!”武行者道:“我又不
白吃你的!如何不卖与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说过只有这些白酒。那得
别的东西卖!”正在店里论口,只见外面走入一条大汉,引着三四个人入进
店里。主人笑容可掬,迎接道:“二郎,请坐。”那汉道:“我分付你的,安
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鸡与肉都已煮熟了,只等二郎来。”那汉道:“我
那青花瓮酒在那里?”店主人道:“在这里。”那汉引了众人,便向武行者对
席上头坐了,那同来的三四人却坐在肩下。店主人却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来,
开了泥头,倾在一个大白盆里。武行者偷眼看时,却是一瓮灶下的好酒,风
吹过一阵阵香味来。武行者不住闻得香味,喉咙痒将起来,恨不得钻过来抢
吃。只见店主人又去厨下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放在那汉面前,
便摆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烫。
武行者看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儿熟菜,不由的不气;正是“眼饱肚中饥”,
酒又发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
欺负客人!”店主人连忙来问道:“师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说。”武行者
睁着双眼喝道:“你这厮好不晓道理!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与我?
我也一般还你银子!”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二郎家里自将来
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
“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武行者喝
道:“怎地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到不曾见出家人自
称 ‘老爷’!”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
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
时,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
那大汉跳起身来,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
动手动脚!却不道是 ‘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
事!”那大汉怒道:“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武行者听得
大怒,便把桌子推开,走出来,喝道:“你那厮说谁!”那大汉笑道:“你这
鸟头陀要和我厮打,正是来太岁头上动土!”便点手叫道:“你这贼行者!出
来!和你说话!”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抢抢到门边。
那大汉便闪出门外去。武行者赶到门外。那大汉见武松长壮,那里敢轻敌,
便做个门户等着他。武行者抢入去,接住那汉手,那大汉却待用力跌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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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怀中,只一拨,拨将去,恰似放翻小
孩子的一般,那里做得半分手脚。那三四个村汉看了,手颤脚麻,那里敢上
前来。
武行者踏住那大汉,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
提起来,望门外溪里只一丢。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
把那大汉救上溪来,自搀扶着投南去了。这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
动掸不得,自入屋後躲避去了。武行者道:“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吃酒
了!”把个碗去白盆内舀那酒来只顾吃。桌子上那对鸡,一盘子肉,都未曾
吃动。武行者且不用箸,双手扯来任意吃,没半个时辰,把这酒肉和鸡都吃
个八分。
武行者醉饱了,把直裰袖结在背上,便出店门,沿溪而走。却被那北
风卷将起来,武行者捉脚不住,一路上抢将来,离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
傍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看着武松叫。武行者看时,一只大黄狗赶着吠。
武行者大醉,正要寻事,恨那狗赶着他只管吠,便将左手鞘里掣一口戒刀来,
大踏步赶。那黄狗绕着溪岸叫。
武行者一刀砍将去,却砍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
溪里去,却起不来。黄狗便立定了叫。冬月天道,虽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
却寒冷得当不得,爬将起来,淋淋的一身水。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亮得
耀人。便再蹲下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再起不来,只在那溪水里滚。
岸上侧首墙边转出一夥人来。当先一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
□【音“住”,字形以“角丝”旁替“贮”之“贝”旁】丝衲袄,手里拿着
一条哨棒,背後十数个人跟着,都拿木钯白棍。众人看见狗吠,指道:“这
溪里的贼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寻不见,大哥哥却又引了二三
十个庄客自奔酒店里捉他去了,他却来到这里!”说犹未了,只见远远地那
个吃打的汉子换了一身衣服,手里提着一条朴刀,背後引着三二十个庄客,
都拖枪拽棒,跟着那个大汉,吹风唿哨,来寻武松;赶到墙边,见了,指着
武松,对那穿鹅黄袄子的大汉道:“这个贼头陀正是打兄弟的!”那个大汉道:
“且捉这厮去庄里细细拷打!”那汉喝声“下手!”三四十人一发上。可怜武
松醉了,挣扎不得,急要爬起来,被众人一齐下手,横拖倒拽。捉上溪来,
转过侧首墙边,一所大庄院,两下都是高墙粉壁,垂柳乔松,围绕着墙院。
众人把武松推抢入去,剥了衣裳,夺了戒刀、包裹,揪过来绑在大柳树上,
叫:“取一束藤条来细细的打那厮!”却才打得三五下,只见庄里走出一个人
来问道:“你兄弟两个又打甚麽人?”只见这两个大汉叉手道:“师父听禀:
兄弟今日和邻庄三四个相识去前面小路店里吃三杯酒,叵耐这个贼行者到来
寻闹,把兄弟痛打了一顿,又将来撺在水里,头脸都磕破了,险些冻死,却
得相识救了回来。归家换了衣服,带了人再去寻他,那厮把我酒肉都吃了,
却大醉,倒在门前溪里,因此,捉拿在这里细细的拷打。看起这贼头陀来也
不是出家人,——脸上见刺着两个 ‘金印’,这贼却把头发披下来遮了。—
—必是个避罪在逃的囚徒。问出那厮根原,解送官司理论!”这个吃打伤的
大汉道:“问他做甚麽!这秃贼打得我一身伤损,不着一两个月将息不起,
不如把这秃贼一顿打死了,一把火烧了他,才与我消得这口恨气!”说罢,
拿起藤条,恰待又打。只见出来的那人说道:“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
看。这人也像是一个好汉。”此时武行者心中略有些醒了,理会得,只把眼
来闭了,由他打,只不做声。那个先去背上看了杖疮便道:“作怪!这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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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是决断不多时的疤痕。”转过面前,便将手把武松头发揪起来定睛看了,
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才闪开双眼,看了那人道:“你
不是我哥哥?”那人喝道:“快与我解下来!这是我的兄弟!”那穿鹅黄袄子
的并吃打的尽皆吃惊;连忙问道:“这个行者如何却是师父的兄弟?”那人
便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们说的那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
怎地做了行者。”那弟兄两个听了,慌忙解下武松来,便讨几件乾衣服与他
穿了,便扶入草堂里来。武松便要下拜。那个人惊喜相半,扶住武松,道:
“兄弟酒还未醒,且坐一坐说话。”武松见了那人,欢喜上来,酒早醒了五
分,讨些汤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来拜了那人,相叙旧话。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郓城县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武行者道:
“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庄上。却如何来在这里?兄弟莫不是和哥哥梦中相会
麽?”宋江道:“我自从和你在柴大官人庄上分别之後,我却在那里住得半
年。不知家中如何,恐父亲烦恼,先发付兄弟宋清归去。後却接得家中书说
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头气力,已自家中无事,只要缉捕正身;因
此,已动了个海捕文书各处追获。’这事已自慢了。却有这里孔太公屡次使
人去庄上问信,後见宋清回家,说道宋江在柴大官人庄上,因此特地使人直
来柴大官人庄上取我在这里。此间便是白虎山。这庄便是孔太公庄上。恰才
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儿子;因他性急,好与人厮闹,到处叫他做独火
星孔亮。这个穿鹅黄袄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儿子,人都叫他做毛头星孔明。因
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我在此间住半年了。
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风寨走一遭。这两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庄上时,只
听得人传说兄弟在景阳冈上打了大虫;又听知你在阳谷县做了都头;又闻斗
杀了西门庆。向後不知你配到何处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武松答道:“小
弟自从柴大官人庄上别了哥哥,去到得景阳冈上打了大虫,送去阳谷县,知
县就抬举我做了都头。後因嫂嫂不仁,与西门庆通奸,药死了我先兄武大,
被武松把两个都杀了,自首告到本县,转申东平府。後得陈府尹一力救济,
断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见张青、孙二娘;到孟州;怎地会施恩,怎
地打了蒋门神,如何杀了张都监一十五口,又逃在张青家,母夜叉孙二娘教
我做了头陀行者的缘故;过蜈蚣岭,试刀杀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
孔兄:把自家的事从头备细告诉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两个听了大惊,扑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礼道:“却才甚是冲
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两个‘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
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觑武松时,却是与我烘焙度牒书信并行李衣服;
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刀,这串数珠。”孔明道:“这个不须足下挂心。小弟已
自着人收拾去了,整顿端正拜还。”武行者拜谢了。
宋江请出孔太公,都相见了。孔太公置酒设席管待,不在话下。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一年有馀的事,宋江心内喜悦。武松次日
天明起来,都洗漱罢,出到中堂,相会吃饭。孔目自在那里相陪。孔亮捱着
疼痛,也来管待。孔太公便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几家街坊
亲戚都来谒拜。又有几个门下人,亦来拜见。宋江见了大喜。
当日筵宴散了,宋江问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处安身?”武松道:“昨
夜已对哥哥说了,菜园子张青写书与我,着兄弟投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
深那里入夥,他也随後便上山来。”宋江道:“也好。我不瞒你说,我家近日
有书来,说道清风寨知寨小李广花荣,他知道我杀了阎婆惜,每每寄书来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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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千万教我去寨里住几时。此间又离清风寨不远,我这两日这待要起身去,
因见天气阴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里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
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
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亦且我又做了头
陀,难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设疑,倘或有些决撒了,须连累了哥哥。—
—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同生,也须累及了花知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
去了罢。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宋江
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佑。若如此行,不敢苦劝,你只相陪
我住几日了去。”自此,两个在孔太公庄上。一住过了十日之上,宋江与武
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里肯放,又留了三五日,宋江坚执要行,孔太公只得
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日,将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
并带来的度牒书信戒箍数珠戒刀金银之类交还武松;又各送银五十两,权为
路费。宋江推却不受,孔太公父子只顾将来拴缚在包裹里。
宋江整顿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带上铁戒箍,挂了
人顶骨数珠,跨了两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里。宋江提了朴刀,悬口
腰刀,带上毡笠子,辞别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庄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
直送了二十馀里路,拜辞了宋江、武行者两个。
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说道:“不须庄客远送我,我自和武兄弟去。”孔
明、孔亮相别,自和庄客归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武松两个在路上行着,於路说些闲话,走到晚,歇了一宵,
次日早起,打夥又行。两个吃罢饭,又走了四五十里,却来到一市镇上,地
名唤做瑞龙镇,却是个三岔路口。宋江借问那里人道:“小人们欲投二龙山、
清风镇上,不知从那条路去?”那镇上人答道:“这两处不是一条路去了:
这里要投二龙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风镇去,须用投东落路,过了
清风山便是。”宋江听了备细,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这里吃三杯
相别。”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却回来。”宋江道:“不须如此;自古道: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的到了彼处。
入夥之後,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投降了,日後但是
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後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
一世。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
得大事业,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後相见。”武行者听了,酒店上
歇了数杯,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来,行到市镇梢头,三岔路口,武行者下
了四拜。宋江洒泪,不忍分别;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语:
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
看官牢记话头:武行者自来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入夥了,不在话下。

第三十二回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

话说这清风山离青州不远,只隔得百里来路。这清风寨却在青州三岔
路口,地名清风镇。因为这三岔路上通三处恶山,因此,特设这清风寨在这
清风镇上。那里也有三五千人家,却离这清风山只有一站多路。当日三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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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自上山去了。只说宋公明独自一个,背着些包里,迤逦来到清风镇上,便
借问花知寨住处。那镇上人答道:“这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南边有个小
寨,是文官刘知寨住宅;北边那个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听罢,
谢了那人,便投北寨来。到得门首,见有几个把门军汉,问了姓名,入去通
报。只见寨里走出那个少年的军官来,拖住宋江,喝叫军汉接了包里、朴刀、
腰刀,扶到正厅上,便请宋江当中凉上坐了,纳头便拜四拜,起身道:“自
从别了兄长之后,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听得兄长杀了一个泼猓花,
官司行文书各处追捕。小弟闻得,如坐针毡,连连写了十数封书,去贵庄问
信,不知曾到也不?今日天赐,幸得哥哥到此,相见一面,大慰平生。”说
罢又拜。宋江扶住道:“贤弟,休只顾讲礼。请坐了,听在下告诉。”花荣斜
坐看。宋江把杀阎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并孔太公庄上遇见武松、清风山
上被捉遇燕顺等事,细细地都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答道:“兄长如此多难,
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数年,却又理会。”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书来
孔太公庄上时,在下也特地要来贤弟这里走一遭。”花荣便请宋江去后堂里
坐,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伯。拜罢,花荣又叫妹子出来拜了哥哥。便请宋江
更换衣裳鞋袜,香汤沐浴,在后堂安排筵席洗尘。当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
刘知寨恭人的事,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皱了双眉,说道:“兄
长,没来由救那妇人做甚么?正好教灭这厮的口。”宋江道:“却又作怪!我
听得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贤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顾王矮虎相怪,
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却如何恁的说?”花荣道:“兄长不知:不是小弟说口,
这清风寨是青州紧要去处,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远近强人怎敢把
青州扰得粉碎。近日除将这个穷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这厮又是文官,又不
识字;自从到任,只把乡间些少上户诈骗;朝庭法度,无所不坏。小弟是个
武官副知寨,每每被这厮呕气,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兄长却如何救了
这厮的妇人?打紧这婆娘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
贪图贿赂。正好叫那贱人受些玷辱。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宋江听,
便劝道:“贤弟差矣!自古道:‘冤雠可解不可结’。他和你是同僚官,虽有
些过失,你可隐恶而扬善。贤弟,休如此浅见。”花荣道:“兄长见得极明。
来日公廨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过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贤弟若如此,
也显你的好处。”花荣夫妻几口儿,朝暮臻臻至至,献酒供食,伏侍宋江。
当晚安排帐在后堂轩下,请宋江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筵宴款待。话休絮
烦。宋江自到花荣寨里,了四五日酒。花荣手下有几个体己人,一日换一个,
拨些碎银子在他身边,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井喧哗;村落宫
观寺院,闲走乐情。自那日为始,这体己人相陪着闲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闲
玩。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坊酒肆,自不必说得。当日宋江与这体
己人在小勾栏里闲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宫观游赏一回,请去市镇上
酒肆中饮酒。临起身时,那体己人取银两还酒钱。宋江那里肯要他还钱,却
自取碎银还了。宋江归来又不对花荣说。那个同去的人欢喜,又落得银子,
又得身闲。自此,每日拨一个相陪,和宋江去闲走。每日又只是宋江使钱。
自从到寨里,无一个不敬爱他的。宋江在花荣寨里住了将及一月有余,看看
腊尽春回,又早元宵节近。且说这清风寨镇上居民商量放灯一事,准备庆赏
元宵,科敛钱物,去土地大王庙前扎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彩悬花,张挂
五七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内,逞赛诸般社火。家家门前扎起灯棚,赛悬灯
火。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有。虽然比不得京师,只此也是人间天上。当下宋
 
江在寨里和花荣饮酒,正值元宵。是日,晴明得好。花荣到巳牌前后,上马
去公解内点起数百个军士,教晚间去市镇上弹压;又点差许多军汉,分头去
四下里守把栅门。未牌时分,回寨来邀宋江点心。宋江对花荣说道:“听闻
此间市镇上今晚点放花灯,我欲去看看。”花荣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长,
奈缘我职役在身,不能彀闲步同往。
今夜兄长自与家间二三人去看灯,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专待家宴三
杯,以庆佳节。”宋江道:“最好。”却早天色向晚,东边推出那轮明月。宋
江和花荣家亲随体己人两三个跟随着缓步徐行。到这清风镇上看灯时,只见
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悬挂花灯:灯上画着许多故事,也有剪彩飞白牡丹花灯
并芙蓉、荷花,异样灯火。四五个人手挽着,来到大王庙前,在鳌山前看了
一回,迤逦投南走。不过五七百步,只见前面灯烛荧煌,一夥人围住在一个
大墙院。
门首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采。宋江看时,却是一夥舞“鲍老”的。
宋江矮矬,人背后看不见。那相陪的体己人却认得社火队里,便教分开众人,
请宋江看。那跳“鲍老”的,身躯纽得村村势势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
只见这墙院里面却是刘知寨夫妻两口儿和几个婆娘在里面看。听得宋江笑
声,那刘知寨的老婆于灯下却认得宋江,便指与丈夫道:“兀!那个笑的黑
矮汉子,便是前日清风山抢掳下我的贼头。”刘知寨听了,一惊,便唤亲随
六七人,叫捉那个笑的黑矮汉子,宋江听得,回身便走。走不过十余家,众
军汉赶上,把宋江捉住,到寨里,用四条麻索绑了,押至厅前。那三个体己
人见捉了宋江,自跑回来报与花荣知道。
且说刘知寨坐在厅上,叫解过那来。众人把宋江簇拥在厅前跪下。刘
知寨喝道:“你这厮是清风山打劫强贼,如何敢擅自来看灯!今被擒获,有
何理说?”宋江告道:“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张三,与花知寨是故友,来此
间多日了,从不曾在清风山打劫。”刘知寨老婆却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喝
道:“你这厮兀自赖哩!你记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时?”宋江告道:“恭人
差矣。那时小人不对恭人说来:‘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亦被掳掠在此间,
不能彀下山去?’”刘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掳劫在那里,今日如何能彀下
山来,却到我这里看灯?”那妇人便说道:“你这厮在山上时,大刺刺的坐
在中间交椅上,繇我叫大王,那里睬人!”宋江道:“恭人全不记我一力救你
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强扭做贼?”那妇人听了,大怒,指着宋江骂道:“这
等赖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刘知寨道:“说得是。”喝叫:“取过批头来打
那。”一连打了两料。打得宋江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叫:“把铁锁锁了。
明日合个囚车,把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里去。”却说相陪宋江的体
己人慌忙奔回来报知花荣。花荣听罢,大惊,连忙写书一封,差两个能干亲
随人去刘知寨处取。亲随人了书,急忙到刘知寨门前。把门军士入去报覆:
“花知寨差人在门前下书。”刘高叫唤至当厅。那亲随人将书呈上。刘高拆
开封皮,读道:花荣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亲刘丈,近日从济州来,因
看灯火,误犯尊威,万乞情恕放免,自当造谢。草字不恭,烦乞察不宣。刘
高看了,大怒,把书扯的粉碎,大骂道:“花荣这厮无礼!你是朝廷命官,
如何却与强贼通同,也来瞒我。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你却如何写济州刘
丈!俺须不是你侮弄的;你写他姓刘,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喝
令左右把下书人推将出去。那亲随人被赶出寨门,急急归来,禀覆花荣知道,
花荣听了,只叫得:“苦了哥哥!快备我的马来。”花荣披挂,拴束了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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绰上马,带了三五十名军汉,都拖拽棒,直奔至刘高寨里来。把门军汉见了,
那里敢拦当;见花荣头势不好,尽皆惊,都四散走了。花荣抢到厅前,下了
马,手中拿着。那三五十人都摆在厅前。花荣口里叫道:“请刘知寨说话。”
刘高听得,惊得魂飞魄散;惧怕花荣是个武官,那里敢出来相见。花荣见刘
高不出来,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两边耳房里搜人。
那三五十军汉一齐去搜时,早从廊下耳房里寻见宋江,被麻索高吊起
在梁上,又使铁索锁着,两腿打得肉绽。几个军汉,便把绳索割断、铁锁打
开,救出宋江。花荣便叫军士先送回家里去。花荣上了马,绰在手,口里发
话道:“刘知寨!你便是个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花荣!谁家没个亲眷!
你却甚么意思?我的一个表兄,直拿在家里,强扭做贼,好欺负人!
明日和你说话。”花荣带了众人,自回到寨里来看视宋江。却说刘知寨
见花荣救了人去,急忙点起一二百人,也叫来花荣寨夺人。那一二百人内,
新有两个教头。为首的教头虽然得了些刀,终不及花荣武艺;不敢不从刘高,
只得引了众人奔花荣寨里来。把门军士入去报知花荣。此时天色未甚明亮,
那二百来人拥在门首,谁敢先入去,都惧怕花荣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却见
两扇大门不关,只见花知寨在正厅上坐着,左手拿着弓,右手挽着箭。众人
都拥在门前。花荣竖起弓,大喝道:“你这军士们!不知‘冤各有头,债各
有主’。刘高差你来,休要替他出色。你那两个新参教头还未见花知寨的武
艺。今日先教你众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后你那们,要替刘高出色,不怕的入
来。看我先射大门上左边门神的骨朵头。”搭上箭,拽满弓,只一箭,喝声:
“着!”正射中门神骨朵头。二百人都一惊。花荣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
们众人再看:我第二枝箭要射右边门神的这头盔上朱缨!”飕的又一箭,不
偏不斜,正中缨头上。那两枝箭却射定在两扇门上。花荣再取第三枝箭,喝
道:“你众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队里,穿白的教头心窝!”那人叫声,
“哎呀!”便转身先走。众人发声啊,一齐都走了。花荣且教闭上寨门,却
来后堂看觑宋江。花荣道:“小弟惜了大哥,受此之苦。”宋江答道:“我却
不妨。只恐刘高那不肯和你干休。我们也要计较个长便。”花荣道:“小弟舍
着弃了这道官诰,和那理会。”宋江道:“不想那妇人将恩作怨,教丈夫打我
这一顿。我本待自说出真名姓来,却又怕阎婆惜事发;因此只说郓城客人张
三。叵耐刘高无礼,要把我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去,合个囚车盛我。要做清
风山贼首时,顷刻便是一刀一剐!不得贤弟自来力救,便有铜唇铁舌,也和
他分辩不得。”花荣道:“小弟寻思,只想他是读书人,须念同姓之亲,因此
写了刘丈;不想他直恁没些人情。如今既已救了来家,且却又理会。”宋江
道:“贤弟差矣:既然仗你豪势,救了人来,凡事要三思。自古道:‘饭防噎,
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夺了人来,急使人来抢,又被你一吓,尽都散了;
我想他如何肯干罢。必然要和你动文书。今晚我先走上清风山去躲避,你明
日却好和他白赖,终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殴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时,你
便和他分说不过。”花荣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却无兄长的高明远见。只
恐兄长伤重了走不动?”宋江道:“不妨。事急难以担阁,我自捱到山下便
了。”当日敷贴了膏药,了些酒肉,把包里都寄在花荣处。黄昏时分,便使
两个军汉送出栅外去了。宋江自连夜捱去。不在话下。再说刘知寨见军士一
个个都散回寨里来说道:“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谁敢去近前,当他弓箭!”
两个教头道:“着他一箭时,射个透明窟窿,却是都去不得。”刘高那终是个
文官,有些算计。当下寻思起来:“想他这一夺去,必然连夜放他上清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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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明日却来和我白赖;便争竞到上司,也只是文武不和殴之事。我却
如何奈何得他?我今夜差二三十军汉去五里路头等候。倘若天幸捉着时,将
来悄悄的关在家里,却暗地使人连夜去州里报知军官下来取,就和花荣一发
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时我独自霸着这清风寨,省得受那们的气!”当晚点
了二十余人,各执棒,就夜去了。约莫有二更时候,去的军汉背剪绑得宋江
到来。刘知寨见了大喜道:“不出吾之所料!且与我囚在后院里,休教一个
人得知!”连夜便写了一封申状,差两个心腹之人星夜来青州府飞报。次日,
花荣只道宋江上清风山去了,坐视在家,心里只道:“我且看他怎的!”竟不
来睬着。刘高也只做不知。两下都不说着。且说这青州府知府正值升厅公座。
那知府覆姓慕容,双名彦达,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贵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势,
要在青州横行,残害良民,欺罔僚友,无所不为。正欲回衙早饭,只见左右
公人接上刘知寨申状,飞报贼情公事。知府接来看了刘高的文书,了一惊,
便道:“花荣是个功臣之子,如何结连清风山强贼?这罪犯非小,未审虚
实?”便教唤那本州兵马都监来到厅上,分付他去。原来那个都监,姓黄,
名信。为他本身武艺高强,威镇青州,因此称他为“镇三山”。那青州地面
所管下有三座恶山:第一便是清风山,第二便是二龙山,第三便是桃花山。
这三处都是强人草寇出没的去处。黄信却自夸要捉尽三山人马,因此唤做“镇
三山”。这兵马都监黄信上厅来领了知府的言语,出来点起五十个壮健军汉,
披挂了衣甲,马上擎着那口丧门剑,连夜便下清风寨来,迳到刘高寨前下马。
刘知寨出来接着,请到后堂,叙礼罢,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赏军士;
后面取出宋江来,教黄信看了。黄信道:“这个不必问了。连夜合个囚车,
把这厮盛在里面!”头上抹了红绢,插一个纸旗,上写着:“清风山贼首郓城
虎张三”。宋江那里敢分辩,只得由他们安排。黄信再问刘高道:“你得张三
时,花荣知也不知?”刘高道:“小官夜来二更了他,悄悄的藏在家里,花
荣只道去了,安坐在家。”黄信道:“既是恁的,却容易。明早安排一付羊酒
去大寨里公厅上摆着,却教四下里埋伏下三五十人预备着。我却自去花荣家
请得他来,只说道:‘慕容知府听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来置酒劝谕。’
赚到公厅,只看我掷盏为号,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里去。此计如何?”
刘高喝采道:“还是相公高见,此计却似‘中捉,手到来’。”当夜定了计
策。次日天晓,先去大寨左右两边帐幕里,预先埋伏了军士,厅上虚设着酒
食筵宴。早饭前后,黄信上了马,只带三两个从人,来到花荣寨前。军人入
去传报。花荣问道:“来做甚么?”军汉答道:“只听得教报道‘黄都监特来
相探’。”花荣听罢,便出来迎接。黄信下马,花荣请至厅上叙礼罢,便问道:
“都监相公,有何公干到此?”黄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唤,发落道:为是
你清风寨内文武官僚不和,未知为甚缘由。知府诚恐二位因私雠而惜公事,
特差黄某到羊酒,前来与你二位讲和。已安排在大寨公厅上,便请足下上马
同往。”花荣笑道:“花荣如何敢欺罔刘高?他又是个正知寨。只是他累累要
寻花荣的过失。不想惊动知府,有劳都监下临草寨,花荣将何以报!”黄信
附耳,低言道:“知府只为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动时,他是文官,做得何
用?你只依着我行。”花荣道:“深谢都监过爱。”黄信便邀花荣同出门首上
马。花荣道:“且请都监少叙三杯了去。”黄信道:“待说开了,畅饮何妨?”
花荣只得叫备马。当时两个并马而行,直来到大寨下了马。黄信携着花荣的
手,同上公厅来。只见刘高已自先在公厅上。三个人都相见了。黄信叫取酒
来。从人已自先把花荣的马牵将出去,闭了寨门。花荣不知是计,只想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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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般武官,必无歹意。黄信擎一盏酒来,先劝刘高道:“知府为因听得你
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忧心;今日特委黄信到来与你二公陪话。烦望只以
报答朝廷为重,再后有事,和同商议。”刘高答道:“量刘高不才,颇识些理
法;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挂心。我二人也无甚言争执,此是外人妄传。”黄信
大笑道:“妙哉!”刘高饮过酒,黄信又斟第二杯酒来劝花荣道:“虽然是刘
知寨如此说了,想必是闲人妄传,故是如此。且请饮一杯。”花荣接过酒了。
刘高拿副台盏,斟一盏酒回劝黄信道:“动劳都监相公降临敝地,满饮此杯。”
黄信接过酒来,拿在手里,把眼四下一看,有十数个军汉,簇上厅来。黄信
把酒盏望地下一掷,只听得后堂一声喊起,两边帐幕里走出三五十个壮健军
汉,一发上,把花荣拿倒在厅前。黄信喝道:“绑了!”花荣一片声道:“我
得何罪?”黄信大笑,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结连清风山强贼,一同背
反朝廷,当得何罪?我念你往日面皮,不去惊动,你家老小!”花荣叫道:“也
须有个证见。”黄信道:“还你一个证见!教你看真赃真贼,我不屈你。--
左右!与我推将来!”无移时,一辆囚车,一个纸旗儿,一条红抹额,从外
面推将入来。花荣看时,却是宋江;目睁口呆,面面觑,做声不得。黄信喝
道:“这须不干我事,见有告人刘高在此。”花荣道:“不妨,不妨!这是我
的亲眷。他自是郓城县人。你要强扭他做贼,到上司自有分辩处!”黄信道:
“你既然如此说时,我只解你上州里,你自去分辩。”便叫刘知寨点起一百
寨兵防送。花荣便对黄信说道:“都监赚我来,虽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
他还有分辩。可看我和都监一般武职官面,休去我衣服,容我坐在囚车里。”
黄信道:“这一件容易,便依着你。就叫刘知寨一同去州里折辩明白,休要
枉害人性命。”当时黄信与刘高都上了马,监押着两辆囚车,并带三五十军
士,一百寨兵,簇拥着车子,取路奔青州府来。有分教:火堆里,送数百间
屋宇人家;刀斧丛中,杀一二千残生性命。正是:生事事生君怨,害人人害
汝休嗔。毕竟宋江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镇三山大闹青州道 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话说那黄信上马,手中横着,这口丧门剑;刘知寨也骑着马,身上披
挂些戎衣,手中拿一把叉;那一百四五十军汉寨兵,各执着缨、棍棒,腰下
都带短刀、利剑;两下鼓,一声锣,解宋江和花荣望青州来。众人都离了清
风寨。行不过三四十里路头,前面见一座大林子。正来到那山嘴边前头,寨
兵指道:“林子里有人窥望。”都立住了脚。黄信在马上问道:“为甚不行?”
军汉答道:“前面林子里有人窥看。”黄信喝道:“休睬他,只顾走!”看看渐
近林子前,只听得当当的二三十面大锣一齐响起来。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脚,
只待要走。黄信喝道:“且住!都与我摆开。”叫道:“刘知寨,你压着囚车。”
刘高在马上死应不得,只口里念道:“救苦救难天尊!哎呀呀,十万卷经!
三十坛醮!救一救!”惊得脸如成精的东瓜,青一回,黄一回。这黄信是个
武官,终有些胆量,便拍马向前看时,只见林子四边,齐齐的分过三五百个
小喽罗来,一个个身长力壮,都是面恶眼凶,头里红巾,身穿衲袄,腰悬利
剑,手执长,早把一行人围住。林子中跳出三个好汉来,一个穿青,一个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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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一个穿红,都戴着一顶销金万字头巾,各跨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朴刀,
当住去路。中间是锦毛虎燕顺,上首是矮脚虎王英,下首是白面郎君郑天寿。
三个好汉大喝道:“来往的到此当住脚,留下三千两买路黄金,任从过去!”
黄信在马上大喝道:“你那们不得无礼!
镇三山在此!”三个好汉睁着眼,大喝道:“你便是‘镇万山’,也要三
千两买路黄金。没时,不放你过去。”黄信说道:“我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监,
有甚么买路钱与你!”那三个好汉笑道:“莫说你是上司一个都监,便是赵官
家驾过,也要三千贯买路钱,若是没有,且把公事人当在这里,待你取钱来
赎。”黄信大怒,骂道:“强贼怎敢如此无礼!”喝叫左右擂鼓鸣锣。黄信拍
马舞剑,直奔燕顺。三个好汉,一齐挺起朴刀来战黄信。黄信见三个好汉都
来并他,奋力在马上了十合,怎地当得他三个住。亦且刘高已自抖着,向
前不得,见了这般头势,只待要走。黄信怕他三个拿了,坏了名声,只得一
骑马,扑喇喇跑回旧路。三个头领挺着朴刀赶将来。黄信那里顾得众人,独
自飞马奔回清风镇去了。众军见黄信回马时,已自发声喊,撇了囚车,都四
散走了。只剩得刘高,见头势不好,慌忙勒转马头,连打三鞭。
那马正待跑时,被那小喽罗拽起绊马索,早把刘高的马掀翻,倒撞下
来。众小喽罗一发向前,拿了刘高,抢了囚车,打开车辆。花荣已把自己的
囚车掀开了,便跳出来,将这缚索都挣断了;却打碎那个囚车,救出宋江来。
自有那几个小喽罗,已自反翦了刘高,又向前去抢得他骑的马,亦有三匹驾
车的马。却剥了刘高的衣服,与宋江穿了,把马先送上出去。这三个好汉,
一同花荣并小喽罗,把刘高赤条条的绑了,押回山寨来。原来这三位好汉为
因不知宋江消息,差几个能干的小喽罗下山,直来清风镇上探听,闻人说道:
“都监黄信,掷盏为号,拿了花知寨并宋江,陷车囚了,解投青州来。”因
此报与三个好汉得知,带了人马,大宽转兜出大路来,预先截住去路;小路
里亦差人伺候。因此救了两个,拿得刘高,都回山寨里来。当晚上得山时,
已是二更时分,都到聚义厅上相会。请宋江、花荣当中坐定,三个好汉对席
相陪,一面且备酒食管待。燕顺分付:“叫孩儿们各自都去酒。”花荣在厅上
称谢三个好汉,说道:“花荣与哥哥,皆得三个壮士救了性命,报了冤雠,
此恩难报。只是花荣还有妻小妹子在清风寨中,必然被黄信擒捉,却是怎生
救得?”燕顺道:“知寨放心:料应黄信,不敢便拿恭人;若拿时,也须这
条路里经过。我明日弟兄三个,下山去取恭人和令妹还知寨。”便差小喽罗
下山,先去探听。花荣谢道:“深感壮士大恩!”宋江便道:“且与我拿过刘
高那来。”燕顺便道:“把他绑在将军柱上,割腹取心,与哥哥庆喜。”花荣
道:“我亲自下手割这厮!”宋江骂道:“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
雠,你如何听信那不贤的妇人害我?今日擒来,有何理说?”花荣道:“哥
哥问他则甚!”把刀去刘高心窝里只一剜,那颗心献在宋江面前。小喽罗自
把尸首拖在一边。宋江道:“今日虽杀了这厮滥污匹夫,只有那个淫妇不曾
杀得,出那口怨气。”王矮虎便道:“哥哥放心,我明日自下山去拿那妇人,
今番还我受用。”众皆大笑。当夜饮酒罢,各自歇息。次日起来,商议打清
风寨一事。燕顺道:“昨日孩儿们,走得辛苦了,今日歇他一日,明日早下
山去也未迟。”宋江道:“也见得是。正要将息人强马壮,不在促忙。”不说
山寨整点军马起程。且说都监黄信一骑马奔回清风镇上大寨内,便点寨兵人
马,紧守四边栅门。黄信写了申状,叫两个教军头目,飞马报与慕容知府。
知府听得飞报军情,紧急公务,连夜升厅;看了黄信申状:“反了花荣,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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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清风山强盗,时刻清风寨不保。事在告急,早遣良将,保守地方。”知府
看了大惊,便差人去请青州指挥司总管本州兵马秦统制,急来商议军情重事。
那人原是山后开州人氏;姓秦,讳个明字;因他性格急躁,声若雷霆,以此
人都呼他做“霹雳火”秦明;祖是军官出身;使一条狼牙棒,有万夫不当之
勇。那人听得知府请唤,迳到府里来见知府。各施礼罢。那慕容知府将出那
黄信的飞报申状来,教秦统制看了。秦明大怒道:“红头子敢如此无礼!不
须公祖忧心,不才便起军马,不拿了这贼,誓不再见公祖。”慕容知府道:“将
军若是迟慢,恐这们去打清风寨。”秦明答道:“此事如何敢迟误!只今连夜
便点起人马,来日早行。”知府大喜,忙叫安排酒肉干粮,先去城外等候赏
军。秦明见说反了花荣,怒忿从地上马,奔到指挥司里,便点起一百马军,
四百步军,先叫出城去取齐,摆布了起身。却说慕容知府先在城外寺院里蒸
了馒头,摆下大碗,烫下酒,每一个人三碗酒,两个馒头,一斤熟肉。方备
办得了,却望见军马出城,引军红旗上,大书:“兵马总管秦统制。”慕容知
府望见秦明全副披挂了出城来,果是英雄无比。秦明在马上见慕容知府在城
外赏军,慌忙叫军汉接了军器,下马来和知府相见。施礼罢,知府把了盏,
将些言语嘱付总管道:“善觑方便,早奏凯歌。”赏军已罢,放起信炮,秦明
辞了知府,飞身上马,摆开队伍,催趱军兵,大刀斧,迳奔清风寨来。--
原来这清风镇。却在青州东南上,从正南取清风山较近,可早到山北小路。
却说清风山寨里这小喽罗们探知备细,报上山来。山寨里众好汉正待要打清
风寨去,只听的报道:“秦明引兵马到来!”都面面觑,俱各骇然。花荣便道:
“你众位都不要慌。自古‘兵临告急,必须死敌’。教小喽罗饱了酒饭,只
依着我行。先须力敌,后用智取。......如此,如此,好么?”宋江道:“好
计!正是如此行。”当日宋江、花荣先定了计策,便叫小喽罗各自去准备。
花荣自选了一骑好马,一副衣甲,弓箭、铁、都收拾了等候。再说秦明领兵
来到清风山下,离山十里下了寨栅,次日五更造饭,军士罢,放起一个信炮,
再奔清风山来。拣空去处,摆开人马,发起擂鼓。只听得山上锣声震天响,
飞下一彪人马出来。秦明勒住马,横着狼牙棒,睁着眼看时,却见众小喽罗
簇拥着小李广花荣下山来。
到得山坡前,一声锣响,列成阵势。花荣在马上着铁,朝秦明声个喏。
秦明大喝道:“花荣!你祖代是将门之子,朝廷命官。教你做个知寨,掌握
一境地方,食禄于国,有何亏你处,却去结连贼寇,反背朝廷。我今特来捉
你!会事的下马受缚,免得腥手污脚。”花荣陪着笑道:“总管听禀:量花荣
如何肯反背朝廷?实被刘高这厮,无中生有,官报私雠,逼迫得花荣有家难
奔,有国难投,权且躲避在此。望总管详察救解。”秦明道:“你兀自不下马
受缚,更待何时!□地花言巧语,煽惑军心!”喝叫左右两边擂鼓。秦明轮
动狼牙棒,直奔花荣。花荣大笑道:“秦明,你这原来不识好人饶让。我念
你是个上司官,你道俺真个怕你!”便纵马挺,来战秦明。两个交手,到
四五十合,不分胜败。花荣连了许多合,卖个破绽,拨回马,望山下小路
便走。秦明大怒,赶将来。花荣把去了事环上带住,把马勒个定,左手拈起
弓,右手拔箭;拽满弓,扭过身躯,望秦明盔顶上,只一箭,正中盔上,射
落斗来大那颗红缨,却似报个信与他。秦明了一惊,不敢向前追赶,霍地拨
回马,恰要赶杀,众小喽罗一哄地都上山去了。花荣自从别路,也转上山寨
去了。秦明见他都走散,心中越怒道:“叵耐这草寇无礼!”喝叫鸣锣擂鼓,
取路上山。众军齐声呐喊,步军先上山来。转过三两个山头,只见上面擂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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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石、灰瓶、金汁,从险峻处打将下来,向前的退后不迭,早打倒三五十个,
只得再退下山来。秦明怒极,带领军马绕下山来,寻路上山。寻到午牌时分,
只见西山边锣响,树林丛中闪出一对红旗军来。秦明引了人马赶将去时,锣
也不响,红旗都不见了。秦明看那路时,又没正路,都只是几条砍柴的小路;
却把乱树折木。交叉当了路口,又不能上去得。正待差军汉开路,只见军汉
来报道:“东山边锣响,一阵红旗军出来。”秦明引了人马,飞也似奔过东山
边来看时,锣也不鸣,红旗也不见了。秦明纵马去四下里寻路时,都是乱树
折木,塞断了砍柴的路径。只见探事的又来报道:“西边山上锣又响,红旗
军又出来了。”秦明拍马再奔来西山边看时,又不见一个人,红旗也没了。
秦明怒坏,恨不得把牙齿都咬碎了。正在西山边气忿忿的,又听得东山边锣
声震地价响。急带了人马,又赶过来东山边看时,又不见有一个贼汉,红旗
都不见了。秦明怒挺胸脯,又要赶军汉上山寻路,只听得西山边又发起喊来。
秦明怒气冲天,大驱兵马投西山边来,山上山下看时,并不见一个人,秦明
喝叫军汉两边寻路上山。数内有一个军人禀说道:“这里都不是正路;只除
非东南上有一条大路,可以上去。若只是在这里寻路上去时,惟恐有失。”
秦明听了,便道:“既有那条大路时,连夜赶将去。”便驱一行军马,奔东南
角上来。看看天色晚了,又走得人困马乏;巴得到那山下时,正欲下寨造饭,
只见山上火把乱起,锣声乱鸣。秦明转怒,引领四五十马军,跑上山来。只
见山上树林内,乱箭射将下来,又射伤了些军士。
秦明只得回马下山,且教军士只顾造饭。恰举得火着,只见山上有八
九十把火光呼风□哨下来。秦明急待引军赶时,火把一齐都灭了。当夜虽有
月光,亦被阴云笼罩,不甚明朗。秦明怒不可当,便叫军士点起火把,烧那
树木。只听得山嘴上鼓笛之声吹向。秦明纵马上来看时,见山顶上点着十余
个火把,照见花荣陪着宋江在上面饮酒。秦明看了,心中没出气处,勒住马
在山下大骂。花荣笑答道:“秦统制,你不必焦躁。且回去将息着,我明日
和你并个你死我活的输赢便罢。”秦明怒喊道:“反贼!你便下来,我如今和
你并个三百合,却再作理会。”花荣笑道:“秦总管,你今日劳困了,我便赢
得你,也不为强。你且回去,明日却来。”秦明越怒,只管在山下骂。本待
寻路上山,却又怕花荣的弓箭,因此只在山坡下骂。
正叫骂之间,只听得本部下军马,发起喊来。秦明急回到山下看时,
只见这边山上,火炮、火箭,一发烧将下来;背后二三十个小喽罗做一群,
把弓弩在黑影里射人;众军马发喊,一齐都拥过那边山侧深坑里去躲。此时
已有三更时分,众军马正躲得弓箭时,只叫得苦:上溜头滚下水来,一行人
马却都在溪里,各自挣扎性命。爬得上岸的,尽被小喽罗挠搭住,活捉上山
去了;爬不上岸的,尽淹死在溪里。且说秦明此时怒得脑门都粉碎了,却见
一条小路在侧边。秦明把马一拨,抢上山来;行不到三五十步,和人连马,
□下陷坑里去。两边埋伏下五十个挠手,把秦明搭将起来,剥了浑身衣甲、
头盔、军器,拿条绳索绑了,把马也救起来,都解上清风山来。原来这般圈
套,都是花荣和宋江的计策:先使小喽罗,或在东,或在西,引诱得秦明人
困马乏,策立不定;预先又把这土布袋填住两溪的水,等候夜深,却把人马
逼赶溪里去,上面却放下水来,那急流的水,都结果了军马。--你这秦明
带出的五百人马:一大半淹在水中,都送了性命;生擒活捉有一百五七十人。
夺了七八十匹好马,不曾逃得一个回去。次后陷马坑里活捉了秦明。当下一
行小喽罗,捉秦明到山寨里,早是天明时候。五位好汉坐在聚义厅上。小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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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缚绑秦明,解在厅前,花荣见了,连忙跳离交椅,接下厅来,亲自解了绳
索,扶上厅来,纳头拜在地下。秦明慌忙答礼,便道:“我是被擒之人,由
你们碎而死,何故却来拜我?”花荣跪下道:“小喽罗不识尊卑,误有冒渎,
切乞恕罪!”随取锦段衣服与秦明穿了。秦明问花荣道:“这位为头的好汉却
是甚人?”花荣道:“这位是花荣的哥哥,郓城县宋押司,宋江的便是。这
三位是山寨之主:燕顺、王英、郑天寿。”秦明道:“这三位我自晓得:这宋
押司莫不是唤做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宋江答道:“小人便是。”秦明连忙
下拜道:“闻名久矣,不想今日得会义士!”宋江慌忙答礼不迭。秦明见宋江
腿脚不便,问道:“兄长如何贵足不便?”宋江却把自离郓城县起头,直至
刘知寨拷打的事故,从头对秦明说了一遍。秦明只把头来摇道:“若听一面
之词,误了多少缘故。容秦明回州去,对慕容知府说知此事。”燕顺相留,
且住数日;随即便叫杀羊宰马,安排筵席饮宴。拿上山的军汉都藏在山后房
里,也与他酒食管待。秦明了数杯,起身道:“众位壮士,既是你们的好情
分,不杀秦明,还了我盔甲、马匹、军器回州去。”燕顺道:“总管差矣!你
既是引了青州五百兵马都没了,如何回得州去?慕容知府如何不见你罪责?
不如权在荒山草寨住几时。--本不堪歇马,权就此间落草,论秤分金银,
整套穿衣服,不强似受那大头巾的气?”秦明听罢,便下厅道:“秦明生是
大宋人,死为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马总管,兼受统制使官职,又不曾亏
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强人,背反朝廷!你们众位要杀时,便杀了我。”花荣
赶下厅来拖住道:“兄长息怒,听小弟一言。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子,无可奈
何,被逼得如此。总管既是不肯落草,如何相逼得你随顺。只请少坐,席终
了时,小弟讨衣甲、头盔、鞍马、军器,还兄长去。”秦明那里肯坐。花荣
又劝道:“总管夜来劳神费力了一日一夜,人也尚自当不得,那匹马如何不
喂得他饱了去。”秦明听了,肚内寻思:“也说得是。”再上厅来,坐了饮酒。
那五位好汉轮番把盏,陪话劝酒。秦明一则软困,二为众好汉劝不过,开怀
得醉了,扶入帐房睡了。这里众人自去行事。不在话下。且说秦明一觉直睡
到,次日辰牌方醒;跳将起来,洗漱罢,便要下山。众好汉都来相留道:“总
管,且早饭动身,送下山去。”秦明急性的人,便要下山。众人慌忙安排些
酒食管待了,取出头盔、衣甲,与秦明披挂,牵过那匹马来,并狼牙棒,先
叫人在山下伺候。五位好汉都送秦明下山来,相别了,交还马匹、军器。秦
明上了马,拿着狼牙棒,趁天色大明,离了清风山,取路飞奔青州来。到得
十里路头,恰好巳牌前后,远远地望见猓尘乱起,并无一个人来往。秦明见
了,心中自有八分疑忌;到得城外看时,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
白地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烧死的男子、妇人,不记其数。秦明看了
大惊。打那匹马在瓦砾场上跑到城边,大叫开门时,只见城边吊桥高拽起了,
都摆列着军士、旌旗、擂木、炮石。秦明勒着马,大叫:“城上放下吊桥,
度我入城。”城上早有人,看见是秦明,便擂起鼓来,呐着喊。秦明叫道:“我
是秦总管,如何不放我入城?”只见慕容知府立在城上女墙边大喝道:“反
贼!你如何不识羞耻!昨夜引人马来打城子,把许多好百姓杀了,又把许多
房屋烧了,今日兀自又来赚哄城门。朝廷须不曾亏负了你,你这厮倒如何行
此不仁!已自差人奏闻朝廷去了。早晚拿住你时,把你这厮碎尸万段。”秦
明大叫道:“公祖差矣!秦明因折了人马,又被这们捉了上山去,方得脱;
昨夜何曾来打城子?”知府喝道:“我如何不认得你这厮的马匹、衣甲、军
器、头盔!城上众人明明地见你指拨红头子杀人放火,你如何赖得过!便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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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输了被擒,如何五百军人没一个逃得回来报信?你如今指望赚开城门取老
小?你的妻子,今早已都杀了!你若不信,与你头看。”军士把将秦明妻子
首级挑起在上,教秦明看。秦明是个性急的人,看了浑家首级,气破胸脯,
分说不得,只叫得苦屈。城上弩箭如雨点般射将下来。秦明只得回避。看见
遍野火,尚兀自未灭。秦明回马在瓦砾场上,恨不得寻个死处。肚里寻思了
半晌,纵马再回旧路。行不得十来里。只见林子里转出一夥人马来。
当先五匹马上,五个好汉,不是别人:宋江、花荣、燕顺、王英、郑
天寿。随从一百百小喽罗。宋江在马上欠身道:“总管何不回青州?独自一
骑,投何处去?”秦明见问,怒气道:“不知是那个天不盖,地不载,该剐
的贼,装做我去打了城子,坏了百姓人家房屋,杀害良民,倒结果了我一家
老小,闪得我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若寻见那人时,直打碎这条狼牙
棒便罢!”宋江便道:“总管息怒。小人有个见识,这里难说,且请到山寨里
告禀。总管可以便往。”秦明只得随顺,再回清风山来。于路无话,早到山
亭前下马。众人一齐都进山寨内。小喽罗已安排酒果希馔在聚义厅上。五个
好汉,邀请秦明上厅,都让他中间坐定。
五个好汉齐齐跪下。秦明连忙答礼,也跪在地。宋江开话道:“总管休
怪。昨日因留总管在山,坚意不肯,却是宋江定出这条计来,叫小卒似总管
模样的,却穿了总管的衣甲头盔,骑着那马,横着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
点拨红头子杀人;燕顺、王矮虎,带领五十余人助战;只做总管去家中取老
小。因此杀人放火,先绝了总管归路的念头。今日众人特地请罪。”秦明见
说了,怒气攒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并,却又自肚里寻思:一则是上界星辰合
契;二乃被他们软困,以礼待之;三则又怕他们不过。因此,只得纳了这
口气。便说道:“你们弟兄虽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忒毒些个,断送
了我妻小一家人口!”宋江答道:“不恁地时,兄长如何肯死心塌地?若是没
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令妹,甚是贤慧。宋江情愿主婚,陪备
财礼,与总管为室,如何?”秦明见众人如此相敬相爱,方放心归顺。众让
宋江在居中坐了,秦明、花荣及三位好汉依次而坐,大吹大擂饮酒,商议打
清风寨一事。秦明道:“这事容易,不须众弟兄费心。黄信那人亦是治下;
二者是秦明教他的武艺;三乃和我过的最好。明日我先去叫开栅门,一席话,
说他入夥投降,就取了花知寨宝眷,拿了刘高的泼妇,与仁兄报雠雪恨,作
进见之礼,如何?”宋江大喜道:“若得总管如此慨然相许,却是多幸,多
幸!”当日筵席散了,各自歇息。次日早起来,了早饭,都各各披挂了。秦
明上马,先下山来,拿了狼牙棒,飞奔清风镇来。却说黄信自到清风镇上,
发放镇上军民,点地寨兵,晓夜提防,牢守栅门,又不敢出战;累累使人探
听,不见青州调兵策应。当日只听得报道:“栅外有秦统制独自一骑马到来,
叫‘开栅门’。”黄信听了,便上马飞奔门边看时,果是一人一骑,又无伴当。
黄信便叫开栅门,放下吊桥,迎接秦总管入来,直到大寨公厅前下马。请上
厅来,叙礼罢,黄信便问道:“总管缘何单骑到此?”秦明当下先说了损折
军马等情,后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縌财仗义,结识天下好汉,谁不钦
敬他?如今见在清风山上;我今次也在山寨入了夥。你又无老小,何不听我
言语,也去山寨入夥,免受那文官的气?”黄信答道:“既然恩官在彼,黄
信安敢不从?只是不曾听得说有宋公明在山上;今次却说及时雨宋公明,自
何而来?”秦明笑道:“便是你前日解去的郓城虎张三便是。他怕说出真名
姓,惹起自己的官司,以此只认说是张三。”黄信听了,跌脚道:“若是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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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是宋公明时,路上也自放了他。一时见不到处,只听了刘高一面之词,
险不坏了他性命。”秦明和黄信两个,正在公廨内商量起身,只见寨兵报道:
“有两路军马,鸣锣擂鼓,杀奔镇上来。”秦明、黄信听得,都上了马,前
来迎敌。军马到得栅门边望时,只见:尘土蔽日,杀气遮天;两路军兵投镇
上,四条好汉下山来。毕竟秦明、黄信怎地迎敌,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石将军村店寄书 小李广梁山射雁

当下秦明和黄信两个到栅门外看时,望见两路来的军马,却好都到:
一路是宋江、花荣;一路是燕顺、王矮虎;各带一百五十余人。黄信便叫寨
兵放下吊桥,大开寨门,接两路人马都到镇上。宋江早传下号令:休要害一
个百姓,休伤一个寨兵;叫先打入南寨,把刘高一家老小,尽都杀了。王矮
虎自先夺了那个妇人。小喽罗尽把应有家私--金银财物宝货之资--都装
上车子;再有马匹牛羊,尽数牵了。花荣自到家中,将应有财物等项装载上
车,搬取妻小、妹子。内有清风镇上人数,都发还了。众多好汉收拾已了,
一行人马离了清风镇,都回到山寨里来。车辆人马都到山寨。郑天寿迎接向
聚义厅上相会。黄信与众好汉讲礼罢,坐于花荣肩下。宋江叫把花荣老小安
顿一所歇处;将刘高财物分赏与众小喽罗。王矮虎拿得那妇人,将去藏在自
己房内。燕顺便问道:“刘高的妻今在何处?”王矮虎答道:“今番须与小弟
做个押寨夫人。”燕顺道:“与却与你;且唤他出来,我有一句话说。”宋江
便道:“我正要问他。”王矮虎便唤到厅前。那婆娘哭着告饶。宋江喝道:“你
这泼妇!我好意救你下山,念你是个命官的恭人,你如何反将冤报?今日擒
来,有何理说?”燕顺跳起身来,便道:“这等淫妇,问他则甚!”拔出腰刀,
一刀挥为两段。王矮虎见砍了这妇人,心中大怒,夺过一把朴刀,便要和燕
顺交并。宋江等起身来劝住。宋江便道:“燕顺杀了这妇人也是。兄弟,你
看我这等一力救了他下山,教他夫妻团圆完聚,尚兀自转过脸来,叫丈夫害
我。贤弟,你留在身边,久后有损无益。宋江日后别娶一个好的,教贤弟满
意。”燕顺道:“兄弟便是这等寻思,不杀他,久后必被他害了。”王矮虎被
众人劝了,默默无言。燕顺喝叫小喽罗打扫过尸首血迹,且排筵席庆贺。次
日,宋江和黄信主婚,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做媒说合,要花荣把妹子与秦
明。一应礼物都是宋江和燕顺出备。了三五日筵席。自成亲之后,又过了五
七日,小喽罗探得事情,上山来报道:“青州慕容知府申将文书去中书省,
奏说反了花荣、秦明、黄信,要起大军来征。”众人听罢,商量道:“此间小
寨不是久恋之地;倘或大军到来,四面围住,如何迎敌?”宋江道:“小可
有一计,不知中得诸位心否?”众好汉都道:“愿闻良策。”宋江道:“自这
南方有个去处,地名唤做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宛子城、蓼儿。晁天
王聚集着三五千军马,把住着水泊,官兵捕盗,不敢正眼觑他。我等何不收
拾起人马,去那里入夥?”秦明道:“既然有这个去处却是十分好。只是没
人引进,他如何肯便纳我们?”宋江大笑,却把这打劫“生辰纲”金银一事,
直说到刘唐寄书,将金子谢我,因此上杀了阎婆惜,逃去在江湖上。秦明听
了大喜道:“恁地,兄长正是他那里大恩人。事不宜迟,何以收拾起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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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就当日商量定了,便打并起十数辆车子,把老小并金银、财物、衣服、行
李等件,都装在车子上,共有三二百匹好马。小喽罗们有不愿去的,发他些
银两,任从他下山去投别主;有愿去的,编入队里,就和秦明带来的军汉,
通有三五百人。宋江教分作三起下山,只做去收捕,梁山泊的官军。山上都
收拾得停当,装上车子,放起火来,把山寨烧作光地。分为三队下山:宋江
便与花荣引着四五十人,三五十骑马,簇拥着五七辆车子,老小队仗先行;
秦明、黄信引领八九十匹马和这应用车子,作第二起;后面便是燕顺、王矮
虎、郑天寿三个,引着四五十匹马,一二百人。离了清风山,取路投梁山泊
来。于路中见了这许多军马,旗号上又明明写着“收捕草寇官军”,因此无
人敢来阻当。在路行五七日,离得青州远了。且说宋江、花荣两个骑马在前
头,背后车辆载着老小,与后面人马,只隔着二十来里远近。前面到一个去
处。地名唤对影山,两边两座高山,一般形势,中间却是一条大驿路。两个
在马上正行之间,只听得前山里锣鸣鼓响。
花荣便道:“前面必有强人!”把带住,取弓箭来,整顿得端正,再插
放飞鱼袋内;一面叫骑马的军士催趱后面两起军马上来,且把车辆人马扎住
了。宋江和花荣两个,引了二十余骑军马向前探路。至前面半里多路,早见
一簇人马,约有一百余人,尽是红衣红甲,拥有一个笔红少年壮士,横戟立
马在山坡前,大叫道:“今日我和你比试,分个胜败,见个输赢!”只见对过
山冈子背后,早拥出一队人马来,也有百十余人,都是白衣白甲,也拥着一
个穿白少年壮士,手中也使一枝方天画戟。这边都是素白旗号,那壁都是绛
红旗号。只见两边红白旗摇,震地花腔鼓擂,那两个壮士,更不打话,各人
挺手中戟,纵坐下马。两个就中间大阔路上礩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花荣
与宋江两个在马上看了喝采。花荣一步步趱马向前看时,只看那两个壮士礩
到间深里,这两枝戟上,一枝是金钱豹子尾,一枝是金钱五色,却搅做一团,
上面绒□结住了,那里分拆得开?花荣在马上看了,便把马带住,左手去飞
鱼袋内取弓,右手向走兽壶中拔箭;搭上箭,拽满弓,觑着豹尾绒□较亲处,
飕的一箭,恰好正把绒□射断。只见两枝画戟分开做两下。那二百余人一齐
喝声采。那两个壮士便不,都纵马跑来,直到宋江、花荣马前,就马上欠
身声喏:都道,“愿求神箭将军大名。。”花荣在马上答道:“我这个义兄,乃
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两宋公明。我便是清风镇知寨小李广花荣。”那两壮
士听罢,扎住了戟,便下马,推金山,倒玉柱,都拜道:“闻名久矣!”宋江、
花荣慌忙下马,扶起那两位壮士道:“且请问二位壮士,高姓大名?”那个
穿红的说道:“小人姓吕,名方,祖贯潭州人氏。平昔爱学吕布为人,因此
习学这枝方天画戟。人都唤小人做 ‘小温候’吕方。因贩生药到山东,消折
了本钱,不能彀还乡,权且占住这对影山,打家劫舍。近日走这个壮士来,
要夺吕方的山寨;和他各分一山,他又不肯,因此每日下山杀。不想原来缘
法注定,今日得遇尊颜。”宋江又问这穿白的壮士高姓。那人答道:“小人姓
郭,名盛,祖贯四川嘉陵人氏。因贩水银货卖,黄河里遭风翻了船,回乡不
得。原在嘉陵学得本处兵马张提辖的方天戟;向后使得精熟,人都称小人做
‘赛仁贵’郭盛。江湖上听得说,对影山有个使戟的占住了山头,打家劫舍;
因此一迳来来比并戟法。连连战了十数日,不分胜败。不期今日得遇二公,
天与之幸。”宋江把上件事都告诉了,便道:“既幸相遇,就与二位劝和,如
何?”两个壮士大喜,都依允了。后队人马已都到齐,一个个都引着相见了。
吕方先请上山,杀牛宰马筵会。次日,却是郭盛置酒设席筵宴。宋江就说他
 
两个撞寿入夥,凑队上梁山泊去投奔晁盖聚义。欢天喜地,都依允了,便将
两山人马点起,收拾了财物,待要起身,宋江便道:“且住,非是如此去。
假如我这里有三五百人马投梁山泊去,他那里亦有探细的人在四下里探听;
倘或只道我们真是来收捕他,不是耍处。等我和燕顺先去报知了,你们随后
却来。还作三起而行。”花荣、秦明道:“兄长高见。正是如此计较,陆续进
程。兄长先行半日,我等催督人马,随后起身来。”且不说对影山人马陆续
登程。只说宋江和燕顺各骑了马,带领随行十数人,先投梁山泊来。在路上
行了两日,当日行到晌午时分,正走之间,只见官道傍边一个大酒店。宋江
看了道:“孩儿们走得困乏,都叫买些酒了过去。”当时宋江和燕顺下了马,
入酒店里来;叫孩儿们松了马肚带,都入酒店里坐。宋江和燕顺先入店里来
看时,只有三副大座头,小座头不多几副。只见一副大座头上,先有一个在
那里占了。宋江看那人时,里一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金不换扭丝铜
环;上穿一领皂衫,腰系一条白搭膊;下面腿护膝,八搭麻鞋;桌子边倚着
短棒;横头上放着个衣包;生得八尺来长,淡黄骨查脸,一双鲜眼,没根髭
髯。宋江便叫酒保过来说道:“我的伴当多,我两个借你里面坐一坐。你叫
那个客人,移换那副大座头与我伴当们,坐地些酒。”酒保应道:“小人理会
得。”宋江与燕顺里面坐了。先叫酒保打酒来:“大碗先与伴当一人三碗。有
肉便买些来与他众人,却来我这里斟酒。”酒保又见伴当们都立满在炉边,
酒保却去看着那个公人模样的客人道:“有劳上下,那借这副大座头与里面
两个官人的伴当坐一坐。”那汉嗔怪呼他做“上下”,便焦躁道:“也有个先
来后到!甚么官人的伴当要换座头!老爷不换!”燕顺听了,对宋江道:“你
看他无礼么?”宋江道:“由他便了,你也和他一般见识。”却把燕顺按住了。
只见那汉转头,看了宋江、燕顺冷笑。酒保又陪小心道:“上下,周全小人
的买卖,换一换有何妨?”那汉大怒,拍着桌子道:“你这鸟男女好不识人!
欺负老爷独自一个!要换座头。便是赵官家,老爷也鸟不换。高做声,大□
子拳不认得你!”酒保道:“小人又不曾说甚么。”那汉喝道:“量你这厮,敢
说甚么!”燕顺听了,那里忍耐得住?便说道:“兀那汉子,你也鸟强!不换
便罢,没可得鸟吓他。”那汉便跳起来,绰了短棒在手里,便应道:“我自骂
他,要你多管!老爷天下只让得两个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燕
顺焦躁,便提起板凳,却待要打将去。宋江因见那人出语不俗,横身在里面
劝解:“且都不要闹。我且请问你,你天下只让得,那两个人?”那汉道:“我
说与你,惊得你呆了!”宋江道:“愿闻那两个好汉大名。”那汉道:“一个是
沧州横海郡柴世宗的子孙,唤做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宋江暗暗地点头;
又问:“那一个是谁?”那汉道:“这一个又奢遮!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雨
呼保义宋公明。”宋江看了燕顺暗笑,燕顺早把板凳放下了。“老爷只除了这
两个,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宋江道:“你且住。我问你:你既说起这两
个人,我却都认得。你在那里与他两个会?”那汉道:“你既认得,我不说
谎。三年前在柴大官人庄上住了四个月有余,只不曾见得宋公明。”宋江道:
“你便要认黑三郎么?”那汉道:“我如今正要去寻他。”宋江问道:“谁教
你寻他?”那汉道:“他的亲兄弟铁扇子宋清,教我寄家书去寻他。”宋江听
了大喜,向前拖住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只我便是黑
三郎宋江。”那汉相了一面,便拜道:“天幸使令小弟,得遇哥哥!争些儿错
过,空去孔太公那里走一遭。”宋江便把那汉,拖入里面,问道:“家中近日
没甚事?”那汉道:“哥哥听禀:小人姓石名勇。原是大名府人氏。日常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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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放赌为生。本乡起小人一个异名,唤做 ‘石将军’。为因赌博上,一拳打
死了个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庄上。多听得往来江湖上人说哥哥大名,因此特
去郓城县投奔哥哥。却又听得说道,为事出外;因见四郎,听得小人说起柴
大官人来,却说哥哥在白虎山孔太公庄上。因小弟要拜识哥哥,四郎特写这
封家书,与小人寄来孔太公庄上,‘如寻见哥矽时,可叫兄长作急回来’。”
宋江见说,心中疑惑,便问道:“你到我庄上住了几日?曾见我父亲么?”
石勇道:“小人在彼只住得一夜便来了,不曾得见太公。”宋江把上梁山泊一
节,都对石勇说了。石勇道:“小人自离了柴大官人庄上,江湖上只闻得哥
哥大名,縌财仗义,济困扶危。如今哥哥既去那里入夥,是必携带。”宋江
道:“这不必你说,何争你一个人?且来和燕顺见。”叫酒保且来这里斟酒。
三杯酒罢,石勇便去包里内,取出家书,慌忙递与宋江。宋江接来看时,封
皮逆封着,又没“平安”二字。宋江心内越是疑惑,连忙扯开封皮,从头读
至一半,后面写道:……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因病身故,见今做丧在家,
专等哥哥来家迁葬。千万千万!一切不可误!弟清泣血奉书。宋江读罢,叫
声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捶将起来,自骂道:“不孝逆子,做下非为!老
父身亡,不能尽人子之道,畜生何异!”自把头去壁上磕撞,大哭起来。燕
顺、石勇抱住。宋江哭得昏迷,半晌方苏醒。
燕顺、石勇两个劝道:“哥哥,且省烦恼。”宋江便分付燕顺道:“不是
我寡情薄意,其实只有这个老父记挂。今已殁了,只是星夜赶归去。教兄弟
们自上山则个。”燕顺劝道:“哥哥,太公既已殁了,便到家时,也不得见了。
‘天下无不死的父母’,且请宽心,引我们弟兄去了,那时小弟却陪侍哥哥
归去奔丧,未为晚了。自古道:‘蛇无头而不行。’若无仁兄去时,他那里如
何肯收留我们?”宋江道:“若等我送你们上山去时,误了我多少日期,却
是使不得。我只写封备细书札,都说在内,就带了石勇,一发入夥,等他们
一处上山。我如今不知便罢,既是天教我知了,正是度日如年,烧眉之急。
我马也不要,从人也不带一个,连夜自赶回家。”燕顺、石勇那里留得住。
宋江问酒保借笔砚,对了一幅纸,一头哭着,一面写书;再三叮咛在上面,
写了,封皮不粘,交与燕顺收了;脱石勇的八搭麻穿上,取了些银两藏放在
身边,跨了一口腰刀,就拿了石勇的短棒,酒食都不肯沾唇,便出门要走。
燕顺道:“哥哥,也等秦总管,花知寨都来相见一面了去也未迟。”宋江道:
“我不等了。我的书去,并无阻滞。石家贤弟,自说备细,可为我上覆众兄
弟们,可怜见宋江奔丧之急,休怪则个。”宋江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飞也
似独自一个去了。且说燕顺同石勇,只就那店里了些酒食点心,还了酒钱,
却教石勇骑了宋江的马,带了从人,只离酒店三五里路,寻个大客店,歇了
等候。次日辰牌时分,全夥都到。燕顺、石勇接着,备细说宋江哥哥奔丧去
了。众人都埋怨燕顺道:“你如何不留他一留!”石勇分说道:“他闻得父亲
殁了,恨不得自也寻死,如何肯停脚?巴不得飞到家里。写了一封备细书札
在此,教我们只顾去,他那里看了书,并无阻滞。”花荣与秦明看了书,与
众人商议道:“事在途中,进退两难:回又不得,散了又不成。只顾且去。
还把书来封了,都到山上看;那里不容,却别作道理。”九个好汉,并作一
夥,带了三五百人马,渐近梁山泊来,寻大路上山。一行人马正在芦苇中过,
只见水面上锣鼓振响。众人看时,漫山遍野都是杂彩旗。水泊中棹出两只快
船来:当先一只船上,摆着三五十个小喽罗,船头上中间坐着一个头领,乃
是豹子头林銶;背后那只哨船上,也是三五十个小喽罗,船头上也坐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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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领,乃是赤发鬼刘唐。前面林銶在船上喝问道:“汝等是甚么人?那里的
官军?敢来收捕我们!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你也须知俺梁山泊的大名。”
花荣、秦明等都下马立岸边,答应道:“我等众人非是官军;有山东及时雨
宋公明哥哥书札在此,特来相投大寨入夥。”林銶听了道:“既有宋公明兄长
的书札,且请过前面,到朱贵酒店里,先请书来看了,却来相请会。”船上
把青旗只一招,芦苇里棹出一只小船,内有三个渔人,一个看船,两个上岸
来说道:“你们众位将军都跟我来。”水面上那两只哨船,一只船上,把白旗
招动。铜锣响处,两只哨船一齐去了。一行众人看了,都惊呆了,说道:“端
的此处官军,谁敢侵傍!我等山寨如何及得!”众人跟着两个渔人,从大宽
转,直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朱贵见说了,迎接众人,都相见了,便叫放
翻两头黄牛,散了分例酒食;讨书札看了,先向水亭上放一枝响箭,射过对
岸,芦苇中早摇过一只快船来。
朱贵便唤小喽罗分付罢,叫把书先上山去报知;一面店里杀宰猪羊,
管待九个好汉。把军马屯住,在四散歇了。第二日,辰牌时分,只见军师吴
学究自来朱贵酒店里迎接众人。一个个都相见了。叙礼罢,动问备细,早有
二三十只大白棹船来接。吴用、朱贵邀请九位好汉下船,老小车辆人马行李,
亦各自都搬在各船上,前望金沙摊来。上得岸,松树径里,众多好汉随着晁
头领,全副鼓乐来接。晁盖为头,与九个好汉相见了,迎上关来,各自乘马
坐轿,直到聚义厅上;一对对讲礼罢。左边一带交椅上却是晁盖、吴用、公
孙胜、林銶、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那
时白日鼠白胜,数月之前,已从济州大牢里越狱,逃走到山上入夥,皆是吴
学究使人去用度,救他脱身);右边一带交椅上却是花荣、秦明、黄信、燕
顺、王英、郑天寿、吕方、郭盛、石勇;列两行坐下。中间焚起一炉香来,
各设了誓。当日大吹大擂,杀牛宰马筵宴。一面叫新到火伴,厅下参拜了,
自和小头目管待筵席。收拾了后山房舍,教搬老小家眷都安顿了。秦明、花
荣在席上称赞宋公明许多好处,清风山报冤相杀一事,众头领听了大喜。后
说吕方、郭盛两个比试戟法、花荣一箭射断绒□,分开画戟。晁盖听罢,意
思不信,口里含糊应道:“直如此射得亲切?改日却看比箭。”当日酒至半酣,
食供数品,众头领都道:“且去山前闲一回,再来赴席。”当下众头领,相谦
相让,下阶闲步乐情,观看山景。行至寨前第三关上,只听得空中数行宾鸿
嘹。花荣寻思道:“晁盖却意思,不信我射断绒□。何不今日就此施逞些手
段,教他们众人看,日后敬伏我?”把眼一观,随行人伴数内却有带弓箭的。
花荣便问他讨过一张弓来,在手看时,却是一张泥金鹊画细弓,正中花荣意;
急取过一枝好箭,便对晁盖道:“恰兄长见说花荣射断绒□,众头领似有不
信之意。远远的有一行雁来,花荣未敢夸口,这枝箭要射雁行内第三只雁的
头上。射不中时,众头领休笑。”花荣搭上箭,拽满弓,觑得亲切,望空中
只一箭射去,果然正中雁行内第三只,直坠落山坡下,急叫军士取来看时,
那枝箭正穿在雁头上。晁盖和众头领看了,尽皆骇然,都称花荣做“神臂将
军”。吴学究称赞道:“休言将军比李广,便是养由基也不及神手!真乃是山
寨有幸!”自此,梁山泊无一个不钦敬花荣。众头领再回厅上会,到晚各自
歇息。次日,山寨中再备筵席,议定坐次。本是秦明及花荣,因为花荣是秦
明大舅,众人推让花荣在林銶肩下,坐了第五位,秦明第六位,刘唐坐第七
位,黄信坐第八位,三阮之下,便是燕顺、王矮虎、吕方、郭盛、郑天寿、
石勇、杜迁、宋万、朱贵、白胜:一行共是二十一个头领坐定。庆贺筵宴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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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山寨中添造大船屋宇,车辆什物;打造刀军器,铠甲头盔;整顿旌旗袍
袄,弓弩箭矢,准备抵敌官军。不在话下。却说宋江自离了村店,连夜赶归。
当日申牌时候,奔到本乡村口张社长酒店里暂歇一歇。那张社长却和宋江家
来往得好。张社长见了宋江容颜不乐,眼泪暗流。张社长动问道:“押司有
年半来不到家中,今日且喜归来,如何尊颜有些烦恼,心中为甚不乐?且喜
官事已遇赦了,必是减罪了。”宋江答道:“老叔自说得是。家中官事且靠后。
只有一个生身老父,殁了,如何不烦恼?”张社长大笑道:“押司真个也是
作耍?令尊太公却在我这里酒了回去,只有半个时辰来去,如何却说这话?”
宋江道:“老叔休要取笑小侄。”便取出家书教张社长看了,“兄弟宋清明明
写道: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殁了,专等我归来奔丧。”张社长看罢,说道:“呸!
那得这般事!只午时前后,和东村王太公在我这里酒了去,我如何肯说谎!”
宋江听了;心中疑影,没做道理处:寻思了半晌,只等天晚,别了社长,便
奔归家;入得庄门,看时,没些动静。庄客见了宋江,都来参拜。宋江便问
道:“我父亲和四郎有么?”庄客道:“太公每日望得押司眼穿。今得归来,
却是欢喜。方和东村里王社长在村口张社长店里酒了回来,睡在里面房内。”
宋江听了大惊,撇了短棒,迳入草堂上来。只见宋清迎着哥哥便拜。宋江见
他果然不戴孝,心中十分大怒,便指着宋清骂道:“你这忤逆畜生,是何道
理!
父亲见今在堂,如何却写书来戏弄我?教我两三遍自寻死处,一哭一
个昏迷。你做这等不孝之子!”宋清却待分说,只见屏风背后,转出宋太公
来,叫道:“我儿不要焦躁。这个不干你兄弟之事,是我每日思量见你一面,
因此教四郎只写道我殁了,你便归来得快。我又听得人说,白虎山地面多有
强人,又怕你一时被人撺掇,落草去了,做个不忠不孝的人;为此,急急寄
书去唤你归家。又得柴大官人那里来的石勇,寄书去与你。这件事尽都是我
主意,不干四郎之事。你休埋怨他。我却在张社长店里回来,睡在房里,听
得是你归来了。”宋江听罢,纳头便拜太公,忧喜相伴。宋江又问父亲道:“不
知近日官司如何?已经赦宥,必然减罪。适间张社长也这般说了。”宋太公
道:“你兄弟宋清未回之时,多得朱仝、雷横的气力。向后只动了一个海捕
文书,再也不曾来勾扰。我如今为何唤你归来?近闻朝廷册立皇太子,已降
下一道赦书,应有民间犯了大罪尽减一等科断,俱已行开各处施行。便是发
露到官,也只该个徒流之罪,不到得害了性命。且由他,却又别作道理。”
宋江又问道:“朱、雷二都头曾来庄上么?”宋清说道:“我前日听得说来,
这两个都差出去了:朱仝差往东京去,雷横不知差到那里去了。如今县里却
是新添两个姓赵的勾摄公事。”宋太公道:“我儿远路风尘,且去房里将息几
时。”合家欢喜。不在话下。天色看着将晚,玉兔东生。约有一更时分,庄
上人都睡了,只听得前后门发喊起来。看时,四下里都是火把,团团围住宋
家庄,一片声叫道:“不要走了宋江!”太公听了,连声叫苦。不因此起,有
分教:大江岸上,聚集好汉英雄;闹市丛中,来显忠肝义胆。毕竟宋公明在
庄上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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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当时宋太公掇个梯子上墙来看时,只见火把丛中约有一百余人。
当头两个便是郓城县新参的都头。却是弟兄两个:一个叫做赵能,一个叫赵
得。两个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晓事的,便把儿子宋江送出来,我们自
将就他;若是不教他出官时,和你这老子一发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几
时回来?”赵能道:“你便休胡说!有人在村口见他从张社长家店里了酒来。
亦有人跟到这里。你如何赖得过?”宋江在梯子边说道:“父亲和他论甚口?
孩儿便挺身出官也不妨:县里府上都有相识;况已经赦宥的事了,必当减罪。
求告这们做甚么?赵家那是个刁徒;如今暴得做个都,知道甚么义理?他又
和孩儿没人情,空自求他。”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儿!”宋江道:“父亲
休烦恼。官司见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儿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儿杀人放火
的弟兄们,打在网里,如何能彀见父亲面?便断配在他州外府,也须有程限,
日后归来,也得早晚伏侍父亲终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儿恁的说时,我自
来上下使用,买个好去处。”宋江便上梯来叫道:“你们且不要闹。我的罪犯
今已赦宥,定是不死。且请二位都头进敝庄少叙三杯,明日一同见官。”赵
能道:“你休使见识赚我入来!”宋江道:“我如何连累父亲兄弟?你们只顾
进家里来。”宋江便下梯子来,开了庄门,请两个都头到庄里堂上坐下;连
夜杀鸡宰鹅,置酒相待。那一百士兵人等,都与酒食管待,送些钱物之类;
取二十两花银,把来送与两位都头做“好看钱。”当夜两个都头就在庄上歇
了。次早五更,同到县前;等待天明,解到县里来时,知县出升堂只见都头
赵能,赵得,押解宋江出官。知县时文彬见了大喜,责令宋江供状。当下宋
江笔供招:“不合于前年秋间典赡到阎婆惜为妾。为因不良,一时恃酒,争
论殴,致被误杀身死,一向避罪在逃。
今蒙缉捕到官,取前情,所供甘罪无词。”知县看罢,且叫收禁牢里监
候。满县人见说拿得宋江,谁不爱惜他。都替他去知县处告说讨饶,备说宋
江平日的好处。知县自心里也有八分开豁他,当时依准了供状,免上长枷手,
只散禁在牢里。宋太公自来买了告下使用钱帛。那时阎婆已自身故了半年,
没了苦主;这张三又没了粉头,不来做甚冤家。县里叠成文案,待六十日限
满,结解上济州听断。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减罪,
把宋江脊杖了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吏亦有认得宋江的,更兼他又有钱
帛使用,名唤做断杖刺配,又无苦主执证,众人维持下来。都不甚深重,当
厅带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无非是张千,李万。当下两个
公人领了公文,监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亲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那里
等候;置酒管待两个公人,发了些银两。教宋江换了衣服,打拴了包里,穿
了麻鞋。宋太公唤宋江到僻静处,叮嘱道:“我知江州是个好地面,-鱼米
之乡,-特地使钱买将那里去。你可宽心守耐。我自使四郎来望你。盘缠,
有便人常常寄来。你如今此去正从梁山泊过;倘或他们下山来劫痔你入夥,
切不可依随他,教人骂做不忠不孝。-此一节牢记于心。孩儿,路上慢慢地
去、天可怜见,早得回来,父子团圆,兄弟完聚!”宋江泪拜辞了父亲。兄
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临别时,嘱付兄弟道:“我此去不要你们忧心;只有
父亲年纪高大,我又累被官司缠扰,背井离乡而去,兄,你早晚只在家侍奉,
休要为我到江州来,弃掷父亲,无人看顾。我自江湖上相识多,见的那一个
不相助,盘缠自有对付处。
天若见怜,有一日归来也。”宋清泪拜辞了,自回家中去侍奉父亲宋太
公,不在话下。只说宋江和两公人上路。那张千,李万,已得了宋江银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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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因他是好汉,因此于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个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
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饭,又买些酒肉请两个公人。宋江对他说道:“实不瞒
你两个说:我们今日此去正从梁山泊边过。山寨上有几个好汉闻我的名字,
怕他下山来夺我,枉惊了你们。我和你两个明日早起些,只拣小路里过去,
宁可多走几里不肪。”两个公人道:“押司,你不说,俺们如何得知。我等自
认得小路过去,定不得撞着他们。”当夜计议定了,次日,起个五更来打火。
两个公人和宋江离了客店。只从小路里走。约莫也走了三十里路,只见前面
山坡背后转出一夥人来。宋江看了,只叫得苦。来的王是别人,为头的好汉
正是赤发鬼刘唐,将领着三五十人,便来杀那两个公人。这张千,李万,做
一堆儿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杀谁?”刘唐道:“哥哥,不杀了
这两个男女,等甚么!”宋江道:“不要你污了手,把刀来我杀便了。”两个
人只叫得苦。刘唐把刀递与宋江。宋江接过,问刘唐道:“你杀公人何意?”
刘唐说道:“奉山上哥哥将令,特使人打听得哥哥官司,直要来郓城县劫牢,
却知哥哥不曾在牢里,不曾受苦。今番打听得断配江州,只怕路上错了路头,
教大小头领分付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便请上山。这两个公人不杀了如
何?”宋江道:“这个不是你们兄弟抬举宋江,倒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
若是如此来挟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望喉下自刎。刘唐
慌忙攀住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里夺了刀。宋江道:“你弟
兄们若是可怜见宋江时,容我去江州牢城听候限满回来,那时却待与你们相
会。”刘唐道:“哥哥这话,小弟不敢主张。前面大路上有军师吴学究同花知
寨在那里专等迎迓哥,容小弟着小校请来商议。”宋江道:“我只是这句话,
由你们怎地商量。”小喽罗去报,不多时,只见吴用,花荣,两骑在前,后
面数十骑马跟着,飞到面前。下马叙礼罢,花荣便道:“如何不与兄长开了
枷?”宋江道:“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吴学究笑
道:“我知兄长的意了。
这个容易,只不留兄长在山寨便了。晁头领多时不曾得与仁兄相会,
今次也正要和兄长说几句心腹的话。略请到山寨少叙片时,便送登程。”宋
江听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扶起两个公人来。宋江道:“要他两
个放心;宁可我死,不可害他。”两个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一行人都
离了大路,来到芦苇岸边,已有船只在彼。当时载过山前大路却把山轿教人
抬了,直断金亭上歇了,叫小喽罗四下里去请众头领来聚会。迎接上山,到
聚义厅上相见。晁盖谢道:“自从郓城救了性命,兄弟们到此,无日不想大
恩。前者又蒙引荐诸位豪杰上山,光辉草寨,思报无门!”宋江答道:“小哥
自从别后,杀死淫妇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长面,偶然村
占里遇得石勇,捎寄家书,只说父亲弃世,不想却是父亲恐怕宋江随众孚汉
入夥去了,因此写书来唤我回家。虽然明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觑,不曾重
伤。今配江州,亦是好处。适蒙呼唤,不敢不至。今来既见了尊颜,奈我限
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辞。”晁盖道:“直如此忙!且请少坐。”两个中
间坐了。宋江便叫两个公人只在交椅后坐,与他寸步不离。晁盖叫许多头领
都来参拜了宋江,分两行坐下,小头目一面斟酒。先是晁把盏了;向后军师
吴学究,公孙胜,起至白胜把盏下来。酒至数巡,宋江起身相谢道:“足见
兄弟们相爱之情!宋江是个犯罪囚人,不敢久停,就此告辞。”晁盖道:“仁
兄直如此见怪?虽然仁兄不肯要坏两个公人,多与他些金银,发付他回去,
只说在梁山泊抢掳了去,不到得治罪于他。宋江道:兄这话休题!这等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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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举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
敢违了他的教训,负累了他?前者一时乘兴与众位来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
村店里撞见在下,指引回家。父亲说出这个缘故,情愿教小可明了官司;及
断配出来,又频频嘱付;临行之时,又千叮万嘱,教我休为快乐,苦害家中,
免累老父怆惶惊恐:因此,父亲明明训教宋江。小可不争随顺弓,便是上逆
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如不肯放宋江下山,
情愿只就众位手里乞死!”说罢,泪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晁盖,吴用,公
孙胜,一齐扶起。众人道:“既是哥哥坚意要往江州,今日且请宽心住一日,
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里了一日酒。教去了,也不肯
除,只和两个公人同起同坐。当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坚心要行。吴学
究道:“兄长听禀:吴用有个至爱相识,见在江州充做两院押牢节级,姓戴
名宗。本处人称为戴院长。为他有道术,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唤他做神行
太保。此人十分仗义疏财。夜来小生修下一封书在此与兄长去,到彼时可和
本人做个相识。但有甚事,可教众兄弟知道。”众头领挽留不住,安排宴送
行;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又将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个公人;就宋江挑了包
里,都送下山来。一个个都作别弓。吴学究和花荣直送过渡,到大路二十里
外,众头领回上山去。只说宋江自和两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来。那个公人见
了山寨里许多人马,众头领一个个都拜宋江,又得他那里若干银两,一路上
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个人在路约行了半月之上早来到一个去处,望见前面
一座高岭。两个公人说道:“好了!过得这条揭阳岭便是浔阳江。到江州却
是水路,相去不远。”宋江道:“天色暄,趁早走过岭去,寻个宿头。”公人
道:“押司说得是。”三个人赶着,奔过岭来。行了半日,巴过岭头,早看见
岭脚边一个酒店,背靠颠崖,门临怪树,前后都是草房,去那树阴之下挑出
一个酒旆儿来。宋江见了,心中欢喜,便与公人道:“我们肚里正饥渴哩,
原来这岭上有个酒店,我们且买碗酒再走。”三个人入酒店来,两个公人把
行李歇了,将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让他两个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
半个时辰,不见一个人出来。宋江叫道:“怎地不见有主人家?”只听得里
面应道:“来也!来也!”侧首屋下走出一个大汉来赤色须,红丝虎眼;头上
一顶破巾,身穿一领布背心,露着两臂,下面围一条布手巾;看着宋江三个
人,唱个喏,道:“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们走得肚饥,你这里有甚
么肉卖?”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浑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三斤
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那人道:“客人,休怪说。我这里岭上卖酒,只是
先交了钱,方酒。”宋江道:“倒是先还了钱酒,我也喜欢。等我先取银子与
你。”宋江便去打开包里,取出些碎银子。
那人立在侧边,偷眼着,见他包里沉重,有些油戈,心内自有八分欢
喜;接了宋江的银子,便去里面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出来,放下三只大碗,
三只筋,一面筛酒。三个人一头,一面口里说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
万千好汉着了道儿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
馒头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这话?”那卖酒的人笑道:“你三个说,不要
我这酒和肉!里面都有了麻药!”宋江笑逆:“这个大哥瞧见我们说着麻药,
便来取笑。”两个公人道:“大哥,热一碗也好。”那人道:“你们要热,我便
将去烫来。”那人烫热了,将来筛做三碗。正是饥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
不?三人各了一碗下去。只见两个公人瞪了双眼,口角边流下涎水来,你揪
我扯,望便倒。宋江跳起来道:“你两个怎地得一碗便恁醉了?”向前来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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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自家头晕眼花,扑地倒了。光着眼,都面面觑;麻木了,动弹不得。酒
店里那人道:“惭愧!好几日没买卖!今日天送这三硕行货来与我!”先把宋
江倒拖了,入去山边人肉作房里,放在剥人凳上;又来把这两个公人也拖了
入去,那人再来,却包里行李都提在后屋内,打开看时,都是金银。那人自
道:“我开了许多年酒店,不见着这等一个囚徒!量这等一个罪人,怎地有
许多财物,却不是从天降下赐与我的!”那人看罢包里却再包了且去门前望
几个火家归来开剥。立在门前看了一回,不见一个男女归来。
只见岭下这边三个人奔上岭来。那人却认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里去
来?”那三个内一个大汉应道:“我们特地上岭来接一个人,料道是来的程
途日期了。我每日出来,只在岭下等候,不见到,正不知在那里耽搁了。那
人道:“大哥,却是等谁?”那大汉道:“等个奢遮的好男子”。那人问道:“甚
么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汉答道:“你敢也闻他的大名?便是济州郓城县宋
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的山东及时雨宋公明?”那大汉道:“正
是此人。”那人又问道:“他却因甚打这里过?”那大汉道:“我本不知。近
日有个相识从济州来,说道:“郓城县宋江,不知为甚事发在济州府断配江
州牢城。我料想他必从这里过来,别处又无路。他在郓城县时,我尚且要去
和他会;今次正从这里经过,如何不结识他?因此,在岭下连日等候;接了
他四五日,并不见有一个囚徒过来。我今日同这两个兄弟信步踱上山岭,来
你这里买碗酒,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里买卖如何?”那人道:“不瞒大哥
说,这几个月里好生没买卖。今日谢天地,捉得三个行货,又有些东西。”
那大汉慌忙问道:“三个甚样人?”那人道:“两个公人和一个罪人。”那汉
失惊道:“这囚徒莫非是黑肥胖的人?”那人应道:“真个不十分长大,面貌
紫棠色。”那大汉连忙问道:“不曾动手么?”那人答道:“方拖进作房去,
等火家未回,不曾开剥。”那大汉道:“等我认他一认!”当下四个人进山边
人肉作房里,只见剥人凳上挺着宋江和两个公人,颠倒头放在地下。那大汉
看见宋江,却不认得;相他脸上“金印,”又不分晓;没可寻思处,猛想起
道:“且取公人的包里来,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说得是。”便去房里
取过公人的包里打开,见了一锭大银,又若干散碎银两。解开文书袋来,看
了差批,众人只叫得“惭愧。”那大汉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岭来!早是不
曾动!争些儿误了我哥哥性命!”那大汉便叫那人:“快讨解药来,先救起我
哥哥。”那人也慌了,连忙调了解药,便和那大汉去作房里,先开了枷,扶
将起来,把这解药灌将下去。四个人将宋江扛出前面客位里,那大汉扶住着,
渐渐醒来,光着眼,看了众人立在面前,又不认得。只见那大汉教两个兄弟
扶住了宋江,纳头便拜。宋江问道:“是谁?我不是梦中么?只见卖酒的那
人也拜。宋江道:“这里正是那里?不敢动问两位高姓?”那大汉道:“小弟
姓李,名俊。祖贯州人氏。专在扬子江中撑船梢公为生,能识水性。人都呼
小弟做混江龙李俊便是、这个卖酒的是此间揭阳岭人,只靠做私商道路,人
尽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这两个兄弟是此间浔江边人,专贩私盐来这里货卖,
却是投奔李俊家穴身。大江中伏得水,驾得船。是弟兄两个:个唤做出洞蛟
童威,一个叫做翻江童猛这两个也拜了宋江四拜。宋江问道:“却麻翻了宋
江,如何却知我姓名?”李俊道:“兄弟有个相识,近日做买卖从济州回来,
说起哥哥大名,为发在江州牢城。李俊往常思念,只要去贵县拜识哥哥,只
为缘分浅薄,不能彀去。今闻仁兄来江州,必从这里经过。
小弟连连在岭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见来。今日无心,天幸使令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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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同两个弟兄上岭来,就买杯酒,遇见李立说将起来;因此,小弟大惊,慌
忙去作房里看了,却又不认得哥哥;猛可思量起来,取讨公文看了,知道是
哥哥。不敢问仁兄,闻知在郓城县做押司,不知为何事配来江州?”宋江把
这杀了阎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书,回家事发,今次配来江州,备细说了一遍。
钿人称叹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间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
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连累家中老父,此间
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义士,必不肯胡行。你救起那两个公人来。”李
立连忙叫了火家,已都归来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里来,把解药灌将下
去,救得两个公人起来,面面觑,道:“我们想是行路辛苦,恁地容易得醉!”
众人听了都笑。当晚李立置酒管待众人,在家里过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
食管待,送出包里遇了宋江并两个公人。当时相别了。宋江目和李俊,童威,
童猛,并两个公人下岭来,迳到李俊家歇下。置备酒食,相待,结拜宋江为
兄,留在家里过了数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银两两个公人。宋江再
带了行枷,收拾了包里行李,辞别李俊,童威,童猛,离了揭阳岭下,取路
望江州来。三个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时分。行到一倨去处,只见人烟辏集,
井喧哗。正来到镇上,共见那里一夥人围住着看。宋江分开人丛,挨入去看
时,却原来是一个使棒卖膏药的宋江和两个公人立住了脚,看他使了一回棒。
那教头放下了手中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棒拳脚!”那却拿起
一个盘子来,口里开口道:“小人远方来的人,投贵地特来就事。虽无惊人
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远处夸称,近方卖弄。如要筋骨药,当下取赎;如
不用膏药,可烦赐些银两铜钱发,休教空过了。”那教头把盘子掠了一遭,
没一个出钱与他。那汉又道:“看官,高抬贵手”。
又掠了一遭,众人都白着眼看,又没一个出钱赏他。宋江见他惶死,
掠了两遭,没人出钱,便叫公人取出五两银子来。宋江叫道:“教头,我是
个犯罪的人,没甚与你;这五两白银权表薄意,休嫌轻微。”那汉子得了这
五两白银,托在手里,便收科道:“恁地一个有名的揭阳镇上,没一倨晓事
的好汉抬举咱家!难得这位恩官,本身见自为事在官,又是过往此间,颠倒
发五两白银!正是 ‘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惯使不论家豪富,
风流不在着衣多。’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十两!自家拜揖。愿求恩官高姓大
名,使小人天下传扬。”宋江答道:“教师,量这些东西值得几多!不顺玫谢。
正说之间,只见人丛里一条大汉分开人众,抢近前来,大喝道:“兀那!是
甚么鸟汉!那里来的囚徒,敢来灭俺揭阳镇上威风!”喏着双拳来打宋江。
不因此起相争,有分教:“浔阳江上,聚数筹搅海苍龙;梁山泊中,添一个
爬山猛虎。毕竟那汉为甚要打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夜闹浔阳江

话说当下宋江不合将五两银子发了那个教师。只见这揭阳镇上众人丛
中,钻过这条大汉,睁着眼,喝道:“这厮那里学到这些鸟棒,来俺这揭阳
镇上逞强!我已吩付了众人休睬他,你这厮如何卖弄有钱,把银子赏他,灭
俺揭阳镇上的威风!”宋江应道:“我自赏他银两,却干你甚事?”那大汉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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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宋江,喝道:“你这贼配军!敢回我话!”宋江道:“做甚么不敢回你话!”
那大汉提起双拳,劈脸打来。宋江躲个过。大汉又赶入一步来,宋江却待要
和他放对,只见那个使棒的教头,从人背后赶将来,一只手揪这那大汉头巾,
一只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汉肋骨上只一兜,踉跄一交,颠翻在地。那大汉却
待挣扎起来,又被这教头只一脚踢翻了。两个公人劝住教头。那大汉从地上
爬将起来,看了宋江和教头,说道:“使得使不得,教你两个不要慌!”一直
往南去了。宋江且请问:“教头高姓,何处人氏?”教头答道:“小人祖贯河
南洛阳人氏,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为因恶了同僚,
不得升用,子孙靠使棒卖药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虫薛永。不敢拜问,
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小可姓宋,名江。祖贯郓城县人氏。”薛永道:
“莫非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宋江道:“小可便是。”薛永听罢,便拜。宋
江连忙扶住,道:“少叙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识尊颜,却为
门得遇兄长。”慌忙收拾起棒和药囊,同宋江便往邻近酒肆内去酒。只见酒
家说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卖与你们。”宋江问道:“缘何不卖与我们?”
酒家道:“却和你们打的大汉已使人分付了;若是卖与你们时,把我这店子
都打得粉碎。我这里却是不敢恶他。这人是此间揭阳镇上一霸,谁敢不听他
说。”宋江道:“既然恁地,我们去休;那必然要来寻闹”薛永道:“小人也
去店里算了房钱还他;一两日间也来江州相会。兄长先行。”宋江又居一二
十两银子与了薛永,辞别了自去。宋江只得自和两个公人也离了酒店,又自
去一处酒。那店家说道:“小郎已自都分付了,我们如何敢卖与你们!你枉
走!白自费力!不济事!”宋江和两个公人都做声不得;却被他那里不肯相
容。宋江问时,都道:“他已着小郎连连分付去了,不许安着你们三个。”当
下宋江见王是话头,三个便拽开脚步,望大路上走。看见一轮红日低坠,天
色昏暗,宋江和两个公人心里越慌。三个商量道:“没来由看使棒,恶了这!
如今闪得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却是投那里去宿是好?”只见远远地小路,
望见隔林深处射出灯光来。宋江见了道:“兀,那里灯光明处必有人家。遮
莫怎地陪个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这灯光处又不在正
路上。”宋江道:“没奈何!虽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却打甚么要
紧?”三个人当时落路来。行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后闪出一座大庄院来。
宋江和两个公人来到庄院前敲门。庄客听得,出来开门,道:“你是甚人,
黄昏夜半来敲门打户?”宋江陪着小心,答道:“小人是个罪犯配送江州的
人。今日错过了宿头,无处安歇,欲求贵庄借宿一宵,来早依例拜纳房金。”
庄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这里少待,等我入去报知庄主太公,可容即歇。”
庄客入去通报了,复翻身出来,说道:“太公相请。”宋江和两个公人到里面
茸棠去参见了庄主太公。太公付教庄客,领到门房里安歇,就与他们些晚饭。
庄客听了,引去门首草房下,点起一碗灯,教三人歇定了;取三分饭食羹汤
蔬,教他三个了。庄客收了碗碟,自入里面去。两个公人道:“押司,这里
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快乐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说得是。”
当时去了行枷,和两个公人去房外净手,看见星光满天,又见打麦场边屋后
是一条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里。三个净了手,入进房里,关上门去睡。宋
江和两个公人说道:“也难得这个庄主太公留俺们歇这一夜。”正说间,听得
里面有人点火把来打麦场上一到处照看。宋江在门缝里张时,见是太公引着
三倨庄客,把火把到处照看。宋江对公人道:“这太公和我父亲一般:件件
定要自来照管,这早晚也王肯去睡,琐琐地亲自点看。”正说间,只听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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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有人叫开庄门。庄客连忙来开了门,放入五七个人来。为头的手里拿着朴
刀,背后的都拿着稻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张看时,那个提朴刀的正是在
揭阳镇上要我们的那汉。宋江又听得那太公问道:“小郎,你那里去来?和
甚人打,日晚了拖拽棒?”那大汉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里么?”太公道:
“你哥哥得醉了,去睡在后面亭子上。”那汉道:“我自去叫他起来。我和他
赶人。”太公道:“你又和谁合口?叫起哥哥来时,他却不肯干休。你且对我
说这缘故。”那汉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镇上一个使棒卖药的汉子,叵耐
那不先来见我弟兄两个,便去镇上撒科卖药,教使棒;被我都分付了镇上的
人分文不要与他赏钱。不知那里走一个囚徒来,那做好汉出尖,把五两银子
赏他,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我正要打那,却恨那卖药的脑揪翻我,打了一顿,
又踢了我一脚,至今腰里还疼。我已教人四下里分付了酒店客店:不许着这
们酒安歇。先教那三个今夜没存身处。随后我叫了赌房里一夥人,赶将去客
店里,拿得那卖药的来尽气力打了一顿;如今把来吊在都头家里,明日送去
江边,困做一块抛在江里,出那口鸟气!却只赶这两个公人押的囚徒不着。
前面又没客店,竟不知投那里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哥来分头赶去捉
拿这厮!”太公道:“我儿,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银子赏那卖药的,却干你
甚事?你去打他做甚么?可知道着他打了也不曾伤重。快依我口便罢,休教
哥哥得知。你人打了,他肯干罢?又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说,且去房里睡
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门打户,激恼村坊,你也积些阴德。”那汉不顾太公
说,着朴刀,迳入庄内去了。太公随后也赶入去。宋江听罢,对公人说道:
“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却又撞在他家投宿!我们只宜走了好。倘或这
厮得知,必然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说,庄客如何敢瞒?”两个公人都道:
“说得是。事不宜迟,及早快走!”宋江道:“我们休从门前出去,掇开屋后
一堵子出去罢。”两个公人挑了包里,宋江自提了行枷,便从房里挖开屋后
一堵壁子。三个人便趁星光之下望林木深处小路上只顾走。
正是“慌不择路。”走了一个更次,望见前满目芦花,一派大江,滔滔
滚滚,正来到浔阳江边。只听得背后喊叫,火把乱明,吹风忽哨赶将来。宋
江只叫得苦,道:“上苍救一救则个!”三人躲在芦苇中,望后面时,那火把
渐近。三人心里越慌,脚高步低,在芦苇里撞。
前面一看,“不到天尽头,早到地尽处,”一带大江拦截,侧边又是一
条阔港。宋江仰天叹道:“早知如此的苦,权且住在梁山泊也罢!谁想直断
送在这里!”宋江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芦苇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宋
江见了便叫:“梢公!且把船来救我们三个!俺与你几两银子!”那梢公在船
上问道:“你三个是甚么人,却走在这里来?”宋江道:“背后有强人打劫我
们,一味地撞在这里。你快把船来渡我们!我多与你些银两!”那梢公早把
船放得拢来。三个连忙跳上船去。一个公人便把包里我下舱里;一个公人便
将水火棍拓开了船。
那梢公一头搭上橹,一面听着包里落舱有些好响声,心中暗喜;把橹
一摇,那只小船早荡在江心里。岸上那夥赶来的人早赶到滩头,有十余个火
把,为头两个大汉各挺着一条朴刀约从有二十余人,各执棒。口里叫道:“你
那梢公快摇船拢来”宋江和两个公人做一块儿伏在船舱里,说道:“梢公!
却是不要拢船!我们自多谢你些银子!”那梢公点头,只不应岸上的人,把
船望上水咿咿哑哑的摇将去。那岸上这夥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摇拢船来,
教你都死!”那梢公冷笑几声,也不应。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那梢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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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恁大胆不摇拢来?那梢公冷笑应道:“老爷叫做张梢公!你不要咬我鸟!”
岸上火把丛中那个长汉说道:“原来是张大哥!你见我弟兄两个么?”那梢
公应道:“我又不瞎,做甚么不见你!”那长汉道:“你既见我时,且摇拢来
和你说话。”那梢公道:“有话明朝来说,趁船的要去得紧。”那长汉道:“我
弟兄两个正要捉这趁船的三个人!”那梢公道:“趁船的三个都是我家亲眷,
衣食父母。请他归去碗 ‘板刀面’了来!”那长汉道:“你且摇拢来,和你商
量”那梢公道:“我的衣饭,倒拢来把与你,倒乐意。”那长汉道:“张大哥!
不是这般说!我弟兄只要捉这囚徒!你且拢来!”那梢公一头摇橹,一面说
道:“我自好几日接得这个主顾,却是不摇拢来,倒你接了去!你两个只休
怪,改日相见!”宋江呆了,不听得话里藏机,在船舱里悄悄的和两个公人
说:“也难得这个梢公!救了我们三个性命,又与他分说!
不要忘了他恩德!却不是幸得这只船来渡了我们!”却说那梢公摇开船
去,离得江岸远了。
三个人在舱里望岸上时,火把也自去芦苇中明亮。宋江道:“惭愧!正
是好人相逢,恶人远离,且得脱了这场灾难!”只见那梢公摇着橹,口里唱
起湖州歌来;唱道: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昨夜华光来趁我,
临行夺下金砖!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宋江又想道:“他
是耍。”三个正在里议论未了,只见那梢公放下橹,说道:“你这个撮鸟!两
个公人平日最会诈害做私商的心,今日却撞在老爷手里!你三个却是要 ‘板
刀面,’却是要‘馄饨?’”宋江道:“家长,休要取笑。怎地唤做‘板刀面?’
怎地是 ‘馄饨?’”那梢公睁着眼,道:“老爷和你耍甚鸟!若还要‘板刀面’
时,俺有一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这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个,
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你若要 ‘馄饨’时,你三个快脱了衣裳,都赤条条地
跳下江里自死!”未江听罢,扯定两个公人,说道:“却是苦也!正是:‘福
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梢公喝道:“你三倨好好商量,快回我话!”宋江答
道:“梢公不知,我们也是没奈何,犯下了罪迭配甘州的人。你如何可怜见,
饶了我三个!”那梢公喝道:“你说甚么闲话!饶你三个?我半个也不饶你!
-老爷唤作有名的狗脸张爷爷!来也不认得爷,也去不认得娘!你便都闭了
鸟嘴,快下水里去!”宋江又求告道:“我们都把包里内金银财帛衣服等项,
尽数与你。只饶了我三人性!”那梢公便去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来,
大喝道:“你三个要怎地!”宋江仰天叹道:“为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
犯下罪责,连累了你两个!”那两个公人也扯着宋江,道:“押司!罢!
罢!我们三个一处死休!”那梢公又喝道:“你三个孚好快脱了衣裳,
跳下江去!跳便跳!
不跳时,老爷便剁下水里去!”宋江和那两个公人抱做一块,望着江里。
只见江面上咿咿哑哑橹声响。梢公回头看时,一只快船,飞也似从上水头急
溜下来船上有三个人:一条大汉手里横着托叉,立在船头上;梢头两个后生
摇着两把快橹。星光之下,早到面前。那船头上横叉的大汉便喝道:“前面
是甚梢公,敢在当行事?船里货物,见者有分!”这船公回头看了,慌忙应
道:“原来却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谁来!大哥,又去做买卖?只是不曾带挈
兄弟。”大汉道:“张家兄弟,你在这里又弄这一手!船里甚么行货?有些油
水么?”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这几日没道路又赌输了,没一文;
正在沙滩上闷,坐岸上一夥人赶着。三头行货来我船里,却是两个鸟公人,
解一个黑矮囚徒,正不知是那里。他说道,迭配江州来的,却又项上不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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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赶来的岸上一夥人却是镇上穆家哥儿两个,定要讨他。我见有些油水,
我不还他。”船上那大汉道:“咄!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江听得声音熟,
便舱里叫道:“船上好汉是谁?救宋江则个!”那大汉失惊道:“真个是我哥
哥!早不做出来!”宋江钻出船上来看时,星光明亮,那船头上立的大汉正
是混江龙李俊;背后船梢上两个摇橹的:一个是出洞蛟童威,一个翻江蜃童
猛。这李俊听得是宋公明,便跳过船来,口里叫道:“哥哥惊恐?若是小来
得迟了些个,误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棹船出来江里赶
些私盐,不想又遇着哥哥在此受难!”那梢公呆了半晌,做声不得,方问道:
“李大哥,这黑汉便是十东及时雨宋公明么?”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
公便拜道:“我那爷!你何不门通个大名,省得着我做出歹事来,争些儿伤
了仁兄!”宋江问李俊道:“这个孚汉是谁?请问高姓?”李俊道:“哥哥不
知。这个好汉却是小弟结义的兄弟,姓张,是小孤山下人氏,单名淇字,绰
号船火儿,专在此浔阳江做这件稳善的道路。”宋江和两个公人都笑起来。
当只船并着摇奔滩边来,缆了船,舱里扶宋江并两个公人上岸。李俊又与张
横说:“兄弟,我尝和你说:天下义士,只除非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今
日你可仔细认着。”张潢开火石,点起灯来,照着宋江,扑翻身又在沙滩上
拜,道:“哥哥恕兄弟罪过!”张横拜罢,问道:“义士哥哥为何事配来此间?”
李俊把宋江犯罪的事说了,今来迭配州。张横听了,说道:“好教哥哥得知,
小弟一母所生的亲弟兄两个:长的便是小弟;我有个兄弟,却又了得:浑身
雪练也似一身白肉,没得钿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里行一似
一根白条,更兼一身好武艺,因此,人起他一个异名,唤做浪里白条张顺。
当初我弟兄两个只在扬子江边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愿闻
则个。”张横道:“我弟兄两个,但赌输了时,我便先驾一只船,渡在江边静
处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贫省贯百钱的,又要快,便来下我船。等船里都
坐满了,却教兄弟张顺,也扮做单身客人背着一个大包,也来趁船。我把船
摇到半江里,歇了橹,抛了锚,插一把板刀,却讨船钱。本合五百足钱一个
人,我便定要他三贯。却先问兄弟讨起,教他假意不肯还我。我便把他来起
手,一手揪住他头,一手提定腰胯,扑通地撺下江里,排头儿定要三贯。一
个个都惊得呆了,把出来不迭。都得足了,却送他到僻静处上岸。我那兄弟
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等没了人,却与兄弟分钱去赌。那时我两个只靠这道
路过日。”宋江道:“可知江边多有主顾来寻你私渡。”李俊等都笑起来,张
横又道:“如今我弟兄两个都改了业;我便只在这浔阳江里做私商;兄弟张
顺,他却如今自在江州做卖鱼牙子。如今哥哥去时,小弟寄一封书去,-只
是不识字,写不得。”李俊道:“我们去村里央个门馆先生来写。留下童威,
童猛看船。三个人跟了李俊,张横,提了灯,投村里来。走不过半里路,看
见火把还在岸上明亮。
张棋说道:“他弟兄两个还未归去!”李俊道:“你说兀谁弟兄两个?”
张横道:“便是镇上那穆家哥儿两个。”李俊道:“一发叫他两个来拜了哥
哥。”宋江连忙说道:“使不得!
他两个赶着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兄弟不知是哥哥。他亦
是我们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忽哨了一声,只见火把人伴都飞奔将来。
看见李俊,张横都恭奉着宋江做一处说话,那弟兄二人大惊道:“二位大哥
如何与这三人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是兀谁?”那二人道:“便是不认
得。只见他在镇上出银两赏那使棒的,灭俺镇上威风,正待要捉他!”李俊
 
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们说的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两个还
不快拜!”那弟兄两个撇了朴刀,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久矣!不期今日方
得相会!却甚是冒渎,犯伤了哥哥,望乞怜悯恕罪!”宋江扶起二人,道:“壮
士,愿求大名?”李俊便道:“这弟兄两个富户是此间人。姓穆,名弘,绰
号没遮拦。兄弟穆春,唤做小遮拦。是揭阳镇上一霸。我这里有 ‘三霸,’
哥哥不知,一发说与哥哥知道。揭阳岭上岭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阳镇
上是他弟兄两个一霸;浔阳江边做私商的却是张横,张顺两个一霸;以此谓
之 ‘三霸。’”宋江答道:“我们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
还了薛永!”穆弘笑道:“便是使棒的那?哥哥放心。”-随即便教兄弟穆春
-“去取来还哥哥。
我们且请仁兄到敝庄伏礼请罪。”李俊说道:“最好,最好;便到你庄
上去。”穆弘叫庄客着两个去看了船只,就请童威,童猛一同都到庄上去相
会;一面又着人去庄上报知,置办酒筵,杀羊宰猪,整理筵宴。一行众人等
了童威,童猛,一同取路投庄上来。却好五更天气,都到庄里,请出穆太公
来相见了,就草堂上分宾主坐下。宋江与穆太公对。说话未久,天色明朗,
穆春已取到病大虫薛永进来,一处相会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众位
饮宴。至晚,都留在庄上歇宿。次日,宋江要行,穆弘那里肯放,把众人都
留庄上,陪侍宋江去镇上闲,观看揭阳市村景致。又住了三日,宋江怕违了
限次,坚意要行。穆弘并众人苦留不住,当日做个送路筵席。次日早起来,
宋江作别穆太公并众位好汉;临行,分付薛永:“且在穆弘处住几时,却来
江州,再得相会。”穆弘道:“哥哥但请放心,我这里自看顾他。”取出一盘
金银送与宋江,又发两个公人些银两。临动身,张横在穆弘庄上央人修了一
封家书,央宋江付与张顺。当时宋江收放包里内了。一行人都送到浔阳江边。
穆弘叫只船来,取过先头行李下船。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取酒送上船
饯行。当下众人泪而别。李俊,张横,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
行人各自回家,不在话下。只说宋江自和两个公人下船,投江州来。这梢公
非比前番,使着一帆风蓬,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方带上行枷,两个公人取
出文书,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来,正值府尹升厅。原来那江州知府,姓
蔡,双名得章,是当朝祭太师蔡京的第九个儿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
知府。那人为官贪滥,作事骄奢。为这江州是钱粮浩大的去处,抑且人广物
盈,因此,太师特地教他来做个知府。当时两个公人当厅下了公文,押宋江
投厅下,蔡九知府看见宋江一表非俗,便问道:“你为何枷上没了本州的封
皮?”两个公人告道:“于路上春雨淋漓,却被水坏了。知府道:“快写个帖
来,便送下城外牢城营里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这两个公人就送宋
江到牢城营内交割。当时江州府公人了文帖,监押宋江并同公人出州衙前,
来酒店里买酒。宋江取三两来银子与了江州府公人,当讨了收管,将宋江押
送单身房里听候。那公人先去对管营差拨处替宋江说了方便,交割讨了收管,
自回江州府去了。这两个公人,也交还了宋江包里,行李,千酬万谢相辞了
入城来。两个自说道:“我们虽是了惊恐,却赚得许多银两。”自到州衙府里
伺候,讨了回文,两个取路往济州去了。话里只说宋江又是央浼人请差拨到
单身房里,送了十两银子与他;管营处又自加倍送十两并人事;营里管事的
人并使唤的军健人等都送些银两与他们买茶;因此,无一个不欢喜宋江。少
刻,引到点视厅前,除了行枷,参见管营。为得了贿赂,在厅上说道:“这
个新配到犯人宋江听着:先朝太祖武德皇帝圣旨事例,但凡新入流配的心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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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打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捉去背起!”宋江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时
症,至未曾痊可。”管营道:“这汉端的像有病的;不见他面黄饥瘦,有些病
症?且与他权寄下这顿棒。此人既是县吏身,着他本营抄事房做个抄事。”
就时立了文案,便教发去抄事。宋江谢了,去单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
顿了。众囚徒见宋江有面目,都买酒来庆贺。次日,宋江置备酒食与众人回
礼;不时间又请差拨牌头递杯,管营处常送礼物与他。宋江身边有的是金银
财帛,单把来结识他们;住了半月之间,满营里没一个不欢喜他。自古道:
“世情看冷,人面遂高低!”宋江一日与差拨在抄事房酒,那差拨说与宋江
道:“贤兄,我前日和你说的那个节级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与他?
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来时,须不好看。”宋江道:“这个不妨。那人要
钱不与他;若是差拨哥哥,但要时,只顾问宋江取不妨。那节级要时,一文
也没!等他下来,宋江自有话说。”差拨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
脚了得!倘或有些言语高低,了他些羞辱,却道我不与你通知。
宋江道:“兄长由他。但请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与他,也不
见得;他有个不敢要我的,也不见得。”正恁的说未了,只见牌头来报道:“节
级下在这里了。正在厅上大发作,骂道:‘新到配军如何不送常例钱与我’”
差拨道:“我说是么?那人自来,连我们都怪。”宋江笑道:“差拨哥哥休罪,
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说话。”差拨也起身道:“我们不要
见他。”宋江别了差拨,离了抄事房,自来点视厅上,见这节级。不是宋江
来和这人见,有分教:江州宋江来与这个节级怎么相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展浪里白条

话说当时宋江别了差拨,出抄事房来,到点视厅上看时,见那节级掇
条凳子坐在厅前,高声唱道:“那个是新配到囚徒?”牌头指着宋江道:“这
个便是。”那节级便骂道:“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
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两
边看的人听了,倒捏两把汗。那人大怒,喝骂:“贼配军!安敢如此无礼,
颠倒说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两边营里众
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见说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那人见
众人都散了,肚里越怒,拿起讯棒,便奔来打宋江。宋江说道:“节级你要
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这贼配军,是我手里行货!轻咳嗽便
是罪过!”宋江道:“便寻我失,也不到得该死。”那人怒道:“你说不该死!
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钱
便该死时,结识梁山泊吴学究却该怎地?”那人听了这话,慌忙丢了手中讯
棍,便问道:“你说甚么?”宋江道:“我自说那结识军师吴学究的,你问我
怎地?那人慌了手脚,拖住宋江问道:“你正是谁?那里得这话来?”宋江
笑道:“小可便是山东郓城县宋江。”那人听了,大惊,连忙作揖,说道:“原
来兄长正是及时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挂齿。”那人便道:“兄长,此间
不是说话处,未敢下拜。同往城里叙怀,请兄长便行。”宋江道:“孚,节级
少待,容宋江锁了房门便来,”宋江慌忙到房里取了吴用的书,自带了银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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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锁上房门,分付牌头看管,便和那人离了牢城营里,奔入江州城里来,
去一个临街酒肆中楼上坐下。那人问道:“兄道:兄长何处见吴学究来?”
宋江怀中取出书来,递与那人。那人拆开封皮,从头读了藏在袖内,起身望
着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适间言语冲撞,休怪。”那人道:“小弟
只听得说:‘有个姓宋的发下牢城营里来。’往常时,但是发来的配军,常例
送银五两。今番已经十数日,不见送来。今日是个闲暇日头,因此下来取讨。
不想却是仁兄。恰在营内,甚是言语冒渎了哥哥,万望恕罪!”宋江道:“差
拨亦会常对小可说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识尊颜,却不知足下住处,又无因
入城,特地只等尊兄下来,要与足下相会一面,以此耽误日久。不是为这五
两银子不拾得送来;只想尊兄必是自来,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见,以慰平
生之愿。”说话的,那人是谁?便是吴学究所荐的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
戴宗。那时,故宋时,金陵一路节级都称呼做“家长;”湖南一路节级都称
呼做“院长。”原来这戴院长有一等惊人的道术;但出路时,书飞报紧急军
情事,把两个甲马拴在两只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一日能行五百里;把
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里:因此,人都称做神行太保戴宗。当
下戴院长与宋公明说罢了来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两个坐在阁子
里,叫那卖酒的过来,安排酒果肴馔菜蔬来,就酒楼上两个饮。宋江诉说一
路上遇见许多好汉,众人相会的事务。戴宗也倾心吐胆,把和这吴学究相交
来往的事告诉了一遍。两个正说到心腹相爱之处,饮得两三杯酒,只听楼下
喧闹起来。过卖连忙走入阁子来对戴宗说道:“这个人只除非是院长说得他
下。没奈何,烦院长去解拆则个。”戴宗问道:“在楼下作闹的是谁?”过卖
道:“便是时常同院长走的那个唤做铁牛李大哥,在底下寻主人家借钱。”戴
宗笑道:“又是言在下面无礼。我只道是甚么人。-兄长少坐,我去叫了这
厮上来。”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时,引着一个黑凛凛大汉上楼来。宋江看
见,了一惊,便问道:“院长,这大哥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李
名逵。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本身一个异名,唤做黑旋风李逵。
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在此江
州,不曾还乡。为他酒性不好,人多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又会拳棍。见今
在此牢里勾当。”李逵毛着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戴宗对
宋江笑道:“押司,你看这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道:“我问大哥,
怎地是粗卤?”戴宗道:“兄弟,你便请问‘这位官人是谁’便好。你倒却
说 ‘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粗卤却是甚么?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便是
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戴
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
拜,等几时!”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
鸟!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
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教铁牛欢喜!”扑翻身躯便拜。
宋江连忙答礼,说道:“壮士大哥请坐。”戴宗道:“兄弟,你便来我身边坐
了酒。”李逵道:“不耐烦小盏,换个大碗来筛!”宋江便问道:“却大哥为何
在楼下发怒?”李逵道:“我有一锭大银,解了十两小银使用了,却问这主
人家那借十两银子去赎那大银出来便还他,自要些使用。叵耐这鸟主人不肯
借与我!却待要和那放对,打得他家粉碎,却被大哥叫了我上来。”宋江道:
“共用十两银子去取?再要利钱么?”李逵道:“利钱已有在这里了,只要
十两本钱去讨。”宋江听罢,便去身道取出一个十两银子,把与李逵,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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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将去赎来用度。戴宗要阻当时,宋江已把出来了。
李逵接得银子,便道:“却是好也!两立哥哥只在这里等我一等。赎了
银子,便来送;就和宋哥哥去城外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几碗了去。”
李逵道:“我去了便来。”推开子,下楼去了。戴宗道:“兄长休借这银与他
便好。却小弟正欲阻,兄长已把在他手里了。”宋江道:“却是为何?”戴宗
道:“这厮虽是耿直,只是贪酒好赌。他却几时有一锭大银解了!兄长他赚
漏了这个银去他慌忙出门,必是去赌。若还赢得时,便有得送来还哥哥;若
是输了时,那讨这十两银来还兄长?戴宗面上须不好看。”宋江笑道:“尊兄
何必见外。些须银子,何足挂齿。由他去赌输了罢。我看这人倒是个忠心直
汉子。”戴宗道:“这厮本事自有,只是心粗胆大不好。在江州牢里,但醉了
时,却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强的牢子。我也被他连累得苦。专一路见不
平,好好强汉,以此江州满城人都怕他。”宋江道:“俺们再饮两杯,却去城
外闲一遭。”戴宗道:“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长去看江景则个。”宋江道:“小可
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最好。”且不说两个再饮酒。只说李逵得了这个银
子,寻思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
义疏财,名不虚传!如今来到这里,却恨我这几日赌输了,没一文做好汉他。
如今得他这十两银子,且将去赌一赌。倘或赢得几贯钱来,请他一请,也好
看。......”当时李逵快跑出城外小张乙赌房里来,便去场上,将这十两银
子撇在地下,叫道:“把头钱过来我博!”那小张乙得知李逵从来赌直,便道:
“大哥且歇。这一博下来便是你博.”李逵道:“我要先赌这一博!”小张乙
道:“你便傍猜也好.”李逵道:“我不傍猜!只要博这一博!五两银子做一
注!”有一般赌的却待一博,被李逵劈手夺过头钱来,便叫道:“我博兀谁?”
小张乙道:“便博我五两银子。”李逵叫声“快!”地博一个“叉。”小张乙便
拿了银子过来。李逵叫道“我的银子是十两!”小张乙道:“你再博我五两;
‘快,’便还还了你这锭银子。李逵叫声“快!”的又博个“叉。”李逵道:“我
这银子是别人的!”小张乙道:“遮莫是谁的也不济事了!你既输了,却说甚
么?”李逵道:“没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来还你。”小张乙道:“说
甚么闲话!自古 ‘赌钱场上无父子!’你明明地输了,如何倒来革争?”李
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口里喝道:“你们还我也不还?”小张乙道:“李大哥,
你闲常最赌得直,今日如何恁么没出豁?”李逵也不答应他,便就地下掳了
银子;又抢别人赌的十来两银子,都搂在布衫兜里,睁起双眼,就道:“老
爷闲常赌直,今日权且不直一遍!”小张乙急待向前夺时,被李逵一指一交。
十二三个赌博的一齐上,要夺那银子,被李逵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李逵把
这夥人打得没地躲处,便出到门前。把门的问道:“大哥,那里去?”被李
逵提在一边,一脚踢开了门,便走。那夥人随后赶将出来,都只在门前叫道:
“李大哥!你恁地没道理,都抢了我们众人的银子去!”只在门前叫喊,没
一个敢近前来讨。李逵正走之时,听得背后一人赶上来,扳住肩臂,喝道:
“你这厮如何如何却抢掳别人财物?”李逵口里应道:“干你鸟事!”回过脸
来看时,却是戴宗,背后立着宋江。李逵见了,惶恐满面,便道:“哥哥休
怪!铁牛闲常只是赌直;今日不想输了哥哥银子,又没得些钱来相请哥哥,
喉急了,时下做出这些不直来。”宋江听了,大笑道:“贤弟,但要银子使用,
只顾来问我讨。今日既明明地输与他了,快把来还他。”李逵只得从布衫兜
里取出来,都递在宋江手里。宋江便叫过小张乙前来。都付与他。小张乙接
过来,说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这十两原银虽是李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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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博输与小人,如今小人情愿不要他的,省得记了冤雠。”宋江道:“你只顾
将去,不要记怀。”小张乙那里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伤了你们么?”小
张乙道:“讨头的,拾钱的,和那把间的,都被他打倒在里面。”宋江道:“既
是恁的,就与他众人做将息钱。兄弟自不敢来了,我自着他去。”小张乙收
了银子,拜谢了回去。宋江道:“我们和李大哥三杯去。”戴宗道:“前面靠
江有那琵琶亭酒馆,是唐朝白乐天古迹。我们去亭上酌三杯,就观江景则个。”
宋江道:“可于城中买些肴馔之物将去。”戴宗道:“不用;如含那亭上有人
在里面卖酒。”宋江道:“恁地时,却好。”当时三人便望琵琶亭上来。到得
亭子上看时,一边靠着浔阳江,一边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来副座
头。戴宗便拣一副干净座头,让宋江坐了头位,戴宗坐在对席,肩下便是李
逵。三个坐定,便叫酒保铺下菜蔬果品海鲜按酒之类。酒保取过两樽“玉春”
酒,此是江州有名的色好酒,开了泥头。李逵便道:“酒把大碗来筛,不耐
烦小盏价!”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畏做声,只顾酒便了!”宋江分付
酒保道:“我两个面前放两只盏子。这位大哥面前放个大碗。”酒保应了下去,
取只碗来放在李逵面前;一面筛酒,一面下肴馔。李逵笑道:“真个好个宋
哥哥!人说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结拜得这位哥哥也不枉了!”酒保
斟酒,连筛了五七遍。宋江因见了这两人,心中欢喜,了几杯,忽然心里想
要鱼辣汤,便问戴宗道:“这里有好鲜鱼么?”戴宗笑道:“兄长,你不见满
江都是渔船?此间正是鱼米之乡,如何没有鲜鱼。”宋江道:“得些辣鱼汤醒
酒最好。”戴宗便唤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来。顷刻造了汤来。宋
江看见,道:“‘美食不如美器。虽是个酒肆之中,端的好整济器皿!”拿起
筋来,相劝戴宗,李逵,自也了些鱼,呷几口汤汁。李逵并不使筋,便把手
去碗里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了。宋江一头忍笑不住,呷了两口汁,便放下
筋不了。戴宗道:“兄长,一定这鱼腌了,不中仁兄。”宋江道:“便是不才
酒后只爱口鲜鱼汤,这个鱼真是不甚好。”戴宗应道:“便是小弟也不得;是
腌的,不中。”李逵嚼了自碗里鱼便道:“两位哥哥都不,我替你们了。”便
伸手去宋江碗里捞将过来了,又去戴宗碗里也捞过来了,滴滴点点,淋一桌
子汁水。宋江见李逵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了,便叫酒保来,分付道:“我
这大哥想肚。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少刻一发算钱还你。”酒保道:“小
人这只卖羊肉,却没牛肉。要肥羊尽有。”李逵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将去,
淋那酒保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做甚么!”李逵应道:“叵耐这厮无礼,欺
负我只牛肉,不卖羊肉与我!”,酒保道:“小人问一声,也不多话。”宋江道:
“你去只顾切来,我自还钱。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三斤羊肉,做一盘将来
放桌子上。李逵见了,也不便问,大把价来顾;捻指间,把这三斤羊肉都了。
宋江看了道:“壮哉!真好汉也!李逵道:“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肉不强
似鱼?”戴宗叫酒保来问道:“却鱼汤,家生甚是整齐,鱼却腌了不中;别
有甚好鲜鱼时,另造些辣汤来,与我这位官人醒酒。”酒保笑道:“不敢瞒院
长说,这鱼端的是昨晚的。今日的活鱼还在船内,等鱼牙主人不来,未曾敢
卖动,因此未有好鲜鱼。”李逵跳起来道:“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
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去拿回几尾来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鱼的不
敢不与我。直得甚么!”戴宗拦当不住,李逵一直去了。戴宗对宋江说道:“兄
长休怪。小弟引这人来相会,全没些个体面,羞辱杀人!”宋江道:“他生性
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实不假。”两个自在琵亭上笑语说话取
乐。却说李逵走到江边看时,见那渔船一字排着,约有八九十只,都缆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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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杨树下;船上渔人,有斜枕着船梢睡的,有在船头上结网的,也有在水里
洗浴的。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一轮红日将及沉西,不见主人来开舱卖鱼。
李逵走到船边,喝一声道:“你们船上活鱼,把两尾来与我!”那渔人应道:
“我们等不见渔牙主人来,不敢开舱。你看那行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
“等甚么鸟主人!先把两尾鱼来与我!”那渔人又答道:“纸也未曾烧,如何
政开舱!那里先拿鱼与你?”李逵见他众人不肯拿鱼,便跳上一只船去。渔
人那里拦当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只顾便把竹篾来拔。渔人在岸上,只
叫得“罢了!”李逵伸手去板底下一绞摸时,那里有一个鱼在里面。原枇那
大江里鱼船,船尾开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养着活鱼;却把竹笆篾拦住,以
此船舱里活水往来,养放活鱼:因此,江州有好鲜鱼。这李逵不省得,倒先
把竹笆篾提起了,将那一舱活鱼都走了。李逵又跳过那边船上去拔那竹篾。
那七八十渔人都奔上船,把竹篙来打李逵。李逵大怒,焦躁起来,便脱下布
衫,里面单系着一条基子布手巾儿;见那乱竹篙打来,两只手一架,早抢了
五六条在手里,一似扭葱,般都扭断了。渔人看见,尽一惊,却都去解了缆,
把船撑开去了。李逵忿怒,赤条条地,拿了截折竹篙,上岸来赶打,行贩都
乱纷纷地挑了担走。正热闹里,只见一个人从小路里走出来。众人看,叫道:
“主人来了!这黑大汉在此抢鱼,都赶散了渔船!”那人道:“甚么黑大汉,
敢如此无礼?”众人把手指道:“搅乱老爷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时,六尺五
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纪,三柳掩口黑髯;头上里顶青纱万字巾,掩映着穿心
红一点须儿,上穿一领白布衫,腰系一条绢搭膊,下面青白袅脚多耳麻鞋,
手里提条行秤。那人正来卖鱼,见了李逵在那里横七竖八打人便把秤递与行
贩接了,赶上前来,大喝道:“你这厮要打谁?”李逵不回话,轮过竹篙,
却望那人便打。那人抢入去,早夺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头发。那人
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敌得李逵的牛般气力,直抢将开去,不能彀拢
身。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几拳。李逵那里着在意里。那人又飞起脚来踢,被李
逵直把头按将下去,提起铁般大小拳头,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那人怎
生挣扎。李逵正打哩,一个人在衲后劈腰抱住,一个人便来帮住手,喝道:
“使不得!使不得!”待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
那人略得脱身,一道烟走了。戴宗埋冤李逵说:“我教你休来讨鱼,又在这
里和人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偿命坐牢?”李逵应道:“你怕我连
累你?我自死了一个,我自去承当!”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论口,拿了布
衫,且去酒。”李逵向那柳树根头拾起布衫,搭在肥膊上,跟了宋江,戴宗
便走,行不得十数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骂道:“黑杀才!今番要和你见个
输嬴!”李逵回转头来看时,便是那人脱得赤条条地,匾扎起一条水棍儿,
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头上除了巾帻,显出那个穿心一点红俏须儿来;在
江边,独自一个把竹篙撑着一只渔船,赶将来,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
黑杀才!老爷怕你的不算好汉!走的不是汉子!”李逵听了大怒,吼了一声,
撇了布衫,抢转身来。那人便把船略拢来凑在岸边,一手把竹篙点定了船,
口里大骂着。李逵也骂道:“好汉便上岸来!”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
撩拨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只要诱得李逵上船,
便把竹篙望岸边一点,只脚一蹬,那只渔船,箭也似投江心里去了。李逵虽
然也识得水,苦不甚高,当时慌了手脚。那人更不叫骂,撇了竹篙,叫声“你
来!今番和你定要见个输嬴!”便把李逵搭膊拿住,口里说道:“且不和你打,
先教你些水!”两只脚把船只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两个好汉扑通地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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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筋斗撞下江里去。宋江,戴宗,急赶至岸边,那只船已翻在江里。两个只
在岸上叫苦。江岸边早拥上三五百人在柳阴底下看;都道:“这黑大汉今番
却着道儿!便挣扎得性命.也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边看时,只
见江面开处,那人把李逵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两个正在江心里面,清波
碧浪中间;一个显浑身黑肉,一个露遍体霜肤;两个打做一团,绞做一块。
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没一个不喝采。当时宋江戴宗,看见李逵被那人在水里揪
住,浸得眼白,又提起来,又纳下去,老大亏,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问
众人道:“这白大汉是谁?”有认得的说道:“这个好汉便是本处卖鱼主人,
唤做张顺。”宋江听得,猛省道:“莫不是绰号浪里白条的张顺?”众人道:
“正是,正是”宋江对戴宗说道:“我有他哥哥张棋的家书在营里。”戴宗听
了,便向岸边高叫道:“张二哥不要动手!有你令兄张横家书在此!这黑大
汉是俺们兄弟,你且饶了他,上岸来说话!”张顺在江心里,见是戴宗叫他,
却时常认得,便放了李逵,赴剽岸边,爬上岸来,看着戴宗,唱个喏,道:
“院长,休怪小人无礼。”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这兄弟上来,
却教你相会一个人。”张顺再跳下水里,赴将开去。李逵正在江里探头探脑,
假挣扎赴水。张顺早赴到分际,带住了李逵一只手,自把两条腿踏着水浪,
如行平地;那水不过他肚皮,淹着脐下;摆了一只手,直托李逵上岸来。江
边的人个个喝采。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张顺,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
团,口里只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请你们到琵琶亭上说话。”张顺讨了布衫
穿着,李逵也穿了布衫。四个人再到琵琶亭上来。戴宗便对张顺道:“二哥,
你认得我么?”张顺道:“小人自识得院长,只是无缘不曾拜会。”戴宗指着
李逵问张顺道:“足下日常曾认得他么?今日倒冲撞了你。”张顺道:“小人
如何不认得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彀了!”张顺道:
“你也打得我好了!”戴宗道:“你两个今番做个至交的弟兄。常言道:‘王
打不成相识。’”李逵道:“你路上休撞着我!”张顺道:“我只在水里等你便
了!”四人都笑起来。大家唱个无礼喏。戴宗指着宋江对张顺道:“二哥,你
曾认得这位兄长么?”张顺看了道:“小人却不认得。这里亦不曾见。”李逵
跳起身来道:“这哥哥便是黑宋江!”张顺道:“莫非是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
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张顺纳头便拜道:“久闻大名,不想今日
得会!多听的江湖上来往的人说兄长清德,扶危济困,使义疏财。”宋江答
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来时,揭阳岭下混江龙李俊家里住了几日;后
在浔阳江,因穆弘相会,得遇令兄张横,修了一封家书,寄来与足下,放在
营内,不曾带得来。今日便和戴院长并李大哥来这里琵琶亭二杯,就观江景。
宋江偶然酒后量些鲜鱼汤醒酒,怎当得他定要来讨鱼。我两个阻他不住,只
听得江边发喊热闹;叫酒保看时,说道是黑大汉和人打。我两个急急走来劝
解,不想却与妞士相会。今日宋江朝得遇三位豪杰,岂非天幸!且请同坐,
再酌三杯。”再唤酒保重整杯盘,再备肴馔。张顺道:“既然哥哥要好鲜鱼,
兄弟去取几尾来,”宋江道:“最好。”李逵道:“我和你去讨。”戴宗喝道:“来
了!你还得水不快活?”张顺笑将起来,绾了李逵手,说道:“我今番和你
去讨鱼,看别人怎地。”两个下琵琶亭来。到得江边,张顺略哨一声,只见
江上渔船都撑拢来到岸边,张顺问道:“那个船里有金色鲤鱼?”只见这个
应道:“我船上来!”那个应道:“我船里有!”一霎时,却凑拢十数尾金色鲤
鱼来。张顺选了四尾大的,折柳条穿了,先教李逵将来亭上整理。张顺自点
了行贩,分付了小牙子把秤卖鱼;张顺却自来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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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须许多?但赐一尾彀了。”张顺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挂齿。兄长食不
时,将回行馆做下饭。”两个序齿坐了。李逵道自家年长,坐了第三位。张
顺坐第四位。
再叫酒保讨两樽“玉春”上色酒来,并些海鲜晏酒果品之类。张顺分
付酒保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四人饮酒中间,各叙胸中
之事。正说得入耳,只见一个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来到跟前,深
深的道了四个万福,顿开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事务,却
被他唱起来一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李逵怒从心起,跳起身
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额上一点。那女娘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人近前
看时,只见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无言。那酒店主人一发向前拦住四人,要
去经官告理。正是:怜香惜玉无情绪,煮鹤焚琴惹是非。毕竟宋江等四人在
酒店里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

话说当下李逵把指头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拦住说道:“四位官人,
如何是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过卖都向前来救他,就地下把水喷。看看苏
醒,扶将起来看时,额角上抹脱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晕昏倒了。救得醒
来,千好万好。他的爹娘听得说是黑旋风。先自惊得呆了半晌,那里敢说一
言。看那女子,己自说得话了。娘母取个手帕,自与他包了头,收拾了钗环。
宋江问道:“你姓甚么?那里人家?”那老妇人道:“不瞒官人说,老身夫妻
两口儿姓宋,原是京师人。只有这个女儿,小字玉莲。他爹自教得他几个曲
儿,胡乱叫他来琵琶亭上卖唱养口。为他性急,不看头势,不管官人说话;
只顾便唱,今日这个哥哥失手伤了女儿些个,终不成经官动词,连累官人?”
宋江见他说得本分,便道:“你着甚人跟我到营里,我与你二十两银子将息
女儿。日后嫁个良人,免在这里卖唱。”那夫妻两口便拜谢道:“怎敢只望许
多。”宋江道:“我说一句是一句,并不会说慌。你便叫老儿自跟我去讨与他。”
那夫妻两儿拜谢道:“深感官人救济!”戴宗怨李逵道:“你这厮要便与人合
口,又教哥哥坏了许多银子!”李逵道:“只指头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
曾见这般鸟女子,恁地娇嫩!你便在我脸上打一百拳也不妨。”宋江等众人
都笑起来。张顺便叫酒保去说:“这席酒钱,我自还他。”酒保听得道:“不
妨,不妨。只顾去。”宋江那里肯,便道:“兄弟,我劝二位来酒,倒要你还
钱。”张顺苦死要还,说道:“难得哥哥会面。仁兄在山东时,小弟哥儿两个
也兀自要求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识尊颜,权表薄意,非足为礼。”戴宗劝
道:“宋兄长,既然是张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还
了,改日却另置杯复礼。”张顺大喜,就将了两尾鲤鱼,和戴宗,李逵,带
了这个宋老儿,都送宋江离了琵琶亭,来到营里。五个人都进抄事房里坐下。
宋江先取两锭小银-二十两-与了宋老儿。那老儿拜谢了去不在话下。天色
已晚,张顺送了鱼,宋江取出张横书付与张顺,相别去了、宋江又取出五十
两一锭付与李逵,道:“兄弟,你将去使用。”戴宗也自作别,和李逵赶入城
去了。只说宋江把一尾鱼送与管营,留一尾自。宋江因见鱼鲜,贪爱爽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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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了些,至夜四更,肚里绞肠刮肚价疼,天明时,一连泻了二十来遭,昏晕
倒了,睡在房中。宋江为人最好,营里众中人都来煮粥烧汤,看觑服待他。
次日,张顺因见宋江爱鱼,又将得好金色大鲤鱼两尾送来,就谢宋江寄书之
义;却见宋江破腹泻倒在床,众囚徒都在房里看视。张顺见了,要请医人调
治。宋江道:“自贪口腹,了些鲜鱼,坏了肚腹,你只与我赎一贴止泻六和
汤来,便好了。”叫张顺把这两尾鱼,一尾送与王管营,一尾送与赵差拨。
张顺送了鱼,就赎了一贴六和汤药来与宋江了,自回去,不在话下。营内自
有众人煎药伏待。次日,戴宗备了酒肉,李逵也跟了,迳来抄事房看望宋江。
只见宋江暴病可,不得酒肉。两个自在房面前了,直至日晚,相别去了,亦
不在话下。只说宋江自在营中将息了五七日,觉得身体没事,病症已痊,思
量要入城中去寻戴宗。又过了一日,不见他一个来。次日早膳罢,辰牌前后,
揣了些银子,锁了房门,离了营里,信步出街来,迳走入城,去州衙前左边
寻问戴院长家。有人说道:“他又无老小,只在城隍庙间壁观音里歇。”宋江
听了,直寻访到那里,已自锁了门出去了。却又来寻问黑旋风李逵时,多人
说道:“他是个没头神,又无家室,只在牢里安身;没地里的巡检,东边歇
两日,西边歪几时:正不知他那里是住处。”宋江又寻问卖鱼牙子张顺时,
亦有人说道:“他自在城外村里住。便是卖鱼时,也只在城外江边。只除非
讨赊钱入城来。”宋江听罢,只得出城来,直要问到那里,独自一个,闷闷
不已,信步再出城外来,看见那一派江景非常,观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楼
前过,仰面看时,傍边竖着一银望竿,悬挂着一个青布酒旆子,上写道:“浔
阳江正库。”雕檐外一面牌额,上有苏东坡大书“浔阳楼”三字。宋江看了,
便道:“我在郓城县时,只听得说江州好座浔阳楼,原来却在这里。我虽独
自一个在此,不可错过。何不且上楼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来到楼前,
看时,只见门边朱江华表柱上两面白粉牌,各有五个大字,写道:“世间无
比;酒天下有名楼。”宋江便上楼来,去靠江占一座阁子里坐了;栏举目,
喝采不已。酒保上楼来问道:“官人,还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道:
“要待两位客人,未见来。你且先取一尊好酒,果品肉食,只顾卖来,-鱼
便不要。”酒保听了,便下楼去。少时,一托盘托上楼来,一樽蓝桥风月美
酒,摆下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列几盘肥羊,嫩,酿鹅,精肉,尽使朱红盘碟。
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夸道:“这般整齐肴馔,齐楚器皿,端的是好个江
州!我虽是犯罪远流到此,却也看了真山真水。我那里虽有几座名山名迹,
却无此等景致。”独自一个,一杯两盏,倚栏畅饮,不觉沈醉;猛然蓦上心
来,思想道:“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
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
来在这里!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见!”不觉酒涌上来,潜然泪下,
临风触目,感恨伤怀。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词,便唤酒保,索借笔砚来,起
身观玩,见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宋江寻思道:“何不就书于此?倘若他
日身荣,再来经过,重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乘着酒兴,磨得墨
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便写道: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
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雠,
血染浔阳江口!宋江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饮了数杯酒,不觉欢喜,
自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又起笔来,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道是:心
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敢来黄巢不丈夫!宋江写
罢诗,又去后面大书五字道:“郓城宋江作。”写罢,掷笔在桌上,又自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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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再饮数杯酒,不觉沈醉,力不胜酒;便唤酒保计算了,取些银子算还,
多的都赏了酒保,拂袖下楼来,踉踉跄跄,取路回营里来。开了房门,便倒
在床上,一觉直睡到五更。酒醒时全然不记得昨日在浔阳江楼上题诗一节。
当日害酒,自在房里睡卧,不在话下。且说这江州对岸另有个孩子,唤做无
为军,却是个野去处。因有个闲住通判,姓黄,双名文炳。这这人虽读经书,
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褊窄,只要嫉贤能,-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
之。-专在乡里害人。闻知这蔡九知府是当朝蔡太师儿子,每每来浸润他,;
时常过江来请访知府,指望他引出职,再欲做官。也是宋江命运合当受苦,
撞了这个对头!当日这黄文炳在私家闲坐,无可消遣,带了两个仆人,买了
些时礼物,自家一只快船,渡过江来,迳去府里探问蔡九知府,恰退撞着府
里公宴,不敢进去;却再回船,正好那只船,仆人已缆在浔阳楼上凭栏消遣,
观见壁上题咏甚多,也有做得好的,亦有歪谈乱道的。黄文炳看了冷笑,正
看到宋江题西月词并所吟四句诗,大惊道:“这个不反诗!谁写在此!”后面
却书道“郓城宋江作”五个大字。黄文炳再读道:“‘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
有权谋。’”冷笑道:“这人自负不浅!”又读道:“‘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
牙忍受!’”侧着头道:“那也是个不依本分的人!”又读:“‘不幸刺文双颊,
那堪配在江州!’”又笑道:“也不是个高尚其志的人,看来只个军。”又读道:
“‘他年若得报雠,血染浔阳江口!’”摇头道:“这报雠兀谁,却要在此间生
事?量你是个配军,做得甚用!”又读诗道:“‘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
漫嗟吁。’”一点头道:“这两句兀自可恕。”又读道:“‘他时若遂凌云志,敢
笑黄巢不丈夫!’”伸着舌,摇着头,道:“这厮无礼!他却要赛过黄巢,不
谋反待怎地!”再读了“郓城宋江作,”想道:“我也曾闻这个名字,那人多
管是个小吏。”便唤酒保来问道:“这两篇诗词端的是何人题下在此?”酒保
道:“夜来一个人独自了一瓶酒,写在这里。”黄文炳道:“约莫甚么样人?”
酒保道:“面颊上有两行金印,多管是牢城营里人。生得黑矮肥胖。”黄文炳
道:“是了。”就借笔砚,取幅纸来,抄了藏在身边,分付酒保,休要刮去了。
黄文炳下楼,自去船中歇了一夜。次日,饭后,仆人挑了盒使,一迳又到府
前,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内,使人入去报复。多样时,蔡九佑府遣人出来,邀
请在后堂。蔡九佑府却出来与黄文炳叙罢寒温。已毕,送了礼物,分宾坐下、
黄文炳禀说道:“文炳夜来渡江,到府拜望,闻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
复拜见恩相。”蔡九知府道:“通判乃是心腹之交,迳入来同坐,何妨?下官
有失迎迓。”左右执事人献茶。茶罢,黄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问。不
佑近日尊府太师恩相曾使人来否?”知府道:“前日有书来。”黄文炳道:“不
敢动问,京师近日有何新闻?”知府道:“家尊写来书上分付道:‘近日太史
院司千监奏道:夜观天象,罡星照临吴楚,敢有作耗之人。随事体察除。’
更兼街市小儿谣言四句道:‘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
在山东。’因此,嘱付下官,紧守地方”黄文炳寻思了半晌,笑道:“恩相,
事非偶然也!”黄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诗,呈与知府,道:“不想却在此处!”
蔡九知府看了,道:“这是个反诗!通判那里得来?”黄文炳道:“小生夜来
不敢进府,回至江边,无可消遣,却去浔阳楼上避热闲玩,观看闲人吟咏,
只见白粉壁上题下这篇。佑府道:“却是何寺样人写下?”黄文炳回道:“相
公,上面艮题着姓名,道是 ‘郓城宋江作。’”知府道:“这宋江却是甚么人?
黄文炳道:“他分明写着‘于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眼见得只是个配
军,-牢城营犯罪的囚徒。”知府道:“量这个配军做得甚么!”黄文炳道:“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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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不可小觑了他!恰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书说小儿谣言,正应在本人身上。”
知府道:“何以见得?”黄文炳:“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
头着个 ‘木’字,明明是个‘宋’字。第二句,‘刀兵点水工,’兴起刀兵之
人,‘水’边着个‘工’字,明是个‘江’字。这个人姓宋,名江,又作下
反诗,明是天数,万民有福!”知府又问道:“何谓‘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
东?’”黄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六六之数。‘播乱在山东,’今郓城
县正是山东地方。这四句谣言已都应了。”佑府又道:“不知此间有这个人
么?”黄文炳又回道:“因夜来问那酒保时,说道这人是前日写下了去。这
个不难;只取牢城营文册一查,便见有无。”佑府道:“通判高见极明。”便
唤从人于库内取过牢城营里文册簿来看。当时从人于库内取至文册。蔡九知
府亲自简看,见后面果有五月间新配到囚徒一名,郓城县宋江。黄文炳看了,
道:“正是应谣言的人,非同小可!如是迟缓,诚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
捕获,下在牢里,却作商议。”佑府道:“言之极当。”随即升厅,叫唤两院
押牢节级过来。厅下戴宗声喏知府道:“你与我带了做公的,快下牢城营里
捉浔阳楼吟反诗的犯人郓城县宋江来,不可时刻违误!”戴宗听罢,了一惊,
心里只叫得“苦,苦;”随即出府来,点了众节级牢子,都教“各去家里取
了各人器械,来我下处间壁城隍庙里取齐。”戴宗分付了、众自归家去。戴
宗却自作起“神行法,”先来到牢城营里,迳入抄事房,推开门,看时,宋
江正在房里。见戴宗入来,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来,那里不寻遍;
因贤弟不在,独自无聊,自寸浔阳楼上饮了一瓶酒。这两日迷迷不好.正在
这里害酒。”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却写下甚言语在楼上?”宋江道:“醉
后狂言,谁个记得。”戴宗道:“却知府唤我当厅发落,叫多带从人捉浔阳楼
上题反诗的犯人郓城宋江正身赴官。兄弟了一惊,先去稳住众做公的在城隍
庙等候;如今我特先报你知。哥哥!却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听罢,
搔首不知痒处,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死也!”戴宗道:“我教仁兄一着解
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耽搁,回去便和人来捉你。你可披乱头发,把
尿屎泼在地上,就倒在里面,诈作疯魔。我和众人来时,你便口里胡言乱语,
只做失心疯,我便好自去替你回复知府。”宋江道:“感谢贤弟指教1万望维
持则个!”戴宗慌忙别了宋江,回到城里,迳来城隍庙,唤了众做公的,一
直奔入牢城营里来,假意喝问:“那个是新配来的宋江?”牌头引众人到抄
事房里。只见宋江披散头发,倒在尿屎坑里滚,见了戴宗和做公的人来,便
说道:“你们是甚么鸟人!”戴宗假意大喝一声:”捉拿这厮!”宋江白着眼,
却乱打将来;口里乱道:“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吏人教我领十万天兵来杀
你江州人。阎罗大王做先锋!五道将军做合后!与我一颗金印,重八百余斤,
杀你这般鸟!”众做公的道:“原来是个失心疯的汉子!我们拿他去何用?”
戴宗道:“说得是。我们且去回话。要拿时,再来。”众人跟了戴宗,回到州
衙里。蔡九知府在厅上专等回话。戴宗和众做公的在厅下回复知府道:“原
来这宋江是个失心疯的人,尿屎秽污全不顾,口里胡言乱语,浑身臭粪不可
当;因此不敢拿来。”蔡九知府正待要问缘故时,黄文炳耳在屏风背后转将
出来,对知府道:“休信这话。本人做的诗词,写的笔迹,不是有疯症的人。
其中有诈,好歹只顾拿来。-便走不动,扛也扛将来。”蔡九知府道:“通判
说得是。”便发落戴宗:“你们不拣恁地,只与我拿得来。”戴宗领了钧旨,
只叫得苦;再将带了众人下牢城营里来,对宋江道:“仁兄,事不谐矣!兄
长只得去走一遭。”便把一个大竹箩扛了宋江,直抬到江州府里当厅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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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道:“拿过这厮来!”众做公的把宋江押在阶下。宋江那里肯跪,睁着眼,
见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么鸟,敢来问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
教我引十万天兵来杀你江州人。阎罗大王做先锋!五道将军做合后!有一颗
印,重八百余斤!你也快躲了!不寺我教你们都死!”蔡九知府看了,没做
理会处。黄文炳对知府道:“且唤本营差拨并牌头来,问这人来时有疯,近
日却疯。若是来时疯,便是真症候;若是近日疯,必是诈疯。”知府道:“言
之极当。”便差人唤到管营差拨。问他两个时,那里敢隐瞒,只得直说道:“这
人来时不见有疯病,敢只是近日举发此症。”知府听了大怒,唤过牢子狱卒,
把宋江捆翻,一连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芯,二佛涅盘,皮开肉绽,
鲜血淋漓。戴宗看了,只叫得苦,又没做道理救他处。宋江初时也胡言乱语;
次后拷打不过,只得招道:“自不合一时酒后误写反诗,别无主意。”蔡九知
府明取了招状,将一面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里收禁。宋江打得两
腿走不动,当厅钉了,直押赴死囚牢里来。却得戴宗一力维持,分付了众小
牢子,都教好觑此人。戴宗自安排饭食供给宋江;不在话下再说蔡九知府退
厅,邀请黄文炳到后堂,再谢道:“若非通判高明远见,下官险些儿被这厮
瞒过了。”黄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迟;只好急急修一封书,便
差人星夜上京师,报与尊府恩相佑道,显得相公干了这件国家大事。就一发
禀道:若要活的,便着一辆陷车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死防路途走失,就于
本处斩首号令,以除大害。便是今上得,佑必。”蔡九佑府道:“通判所言有
理;下官即日也要使人回家,书上就荐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
授富贵城池,去享荣华。”黄文炳称谢道:“小生终身皆依托门下,自当衔环
衔鞍之报。”黄文炳就撺掇蔡九知府写了家书,印上图书。黄文炳问道:“相
公,差那个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自有个两院节级,唤做戴宗,会使
‘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最好。”蔡九知府就后堂置酒管待了黄文炳。
次日,相辞知府,自回无为军去了。且说蔡九知府安排两封信笼,打点了金
珠宝贝玩好之物,上面都贴了封皮;次日早辰,唤过戴宗到后堂,嘱付道:
“我有这般礼物,一封家书,要送上东京太师府里去,庆贺我父亲六月十五
日生辰。日期将近,只有你能干去得。你休辞辛苦,可与我星夜去走一遭。
讨了回书便转来、我自重重的赏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着
你神行的日期,专等你回报。切不可沿途耽搁,有误事情。”戴宗听了,不
敢不依,只得领了家书信笼,便拜辞了知府,挑回下处安顿了;却来牢里对
宋江说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师去,只旬日之间便回。就太师府里
使些见识,解教哥哥的事。每日饭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着他安排送
来,不教有缺。仁兄且宽心守耐几日。”宋江道:“望烦贤弟救宋江一命则个!”
戴宗唤过李逵当面分付道:“你哥哥误题了反诗,在这里官司,未知如何。
我如今又差往东京去,早晚便回。哥哥饭食,朝暮全靠着你看觑他则个。”
李逵应道:“吟了反诗打甚么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东京
去,牢里谁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头砍他娘!”戴宗临行,
又嘱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贪酒,失误了哥哥饮食。休得出去撞醉了,饿
着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这等疑忌时,兄弟从今日就断了
酒,待你回来却开!早晚只在牢里服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听了,大
哥道:“兄弟.若得如此发心,坚意守看哥哥,更好。”当日作别自去了。李
逵真个不酒,早晚只在牢里服等宋江,寸步不离。不说李逵自看觑宋江。且
说戴宗回到下处,换了腿膝护,八搭麻鞋,穿杏黄衫,整了搭膊,腰里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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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牌,换了巾帻,便袋里藏了书信盘,,挑上两个信笼,出到城外,!身边出
四个甲马,取数陌金纸烧送了,过了一宿。次日早起来,了酒食,离了客店,
又拴上四个甲马,挑起信笼,放开脚步便行。端的是耳边风雨之声,脚不点
地。
路上略些素饭素点心又走。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
夜。次日,起个五更,赶早凉行;拴上甲马,挑上信笼又走。约行过了三二
百里,已是已牌时分,不见一个干净酒店。此时正是六月初旬天气,蒸得汗
雨淋,满身蒸,又怕中了暑,气。正饥渴之际,早望见前面树林首一座傍水
临湖酒肆。戴宗捻指间走到跟前,看时,干干净净,有二十副座头,尽是红
油桌凳,一带都是槛窗。戴宗挑着信笼,入到里面,拣一副稳便座头,歇下
信笼,解下腰里膊,脱下杏黄衫,喷口水,晒在窗栏上。戴宗坐下。只见个
酒保来问道:“酒便不要多,与我做口饭来。”酒保又道:“我这里卖酒饭;
又有馒头,粉汤。”戴宗道:“我却不荤腥。有甚素汤下饭?”酒保道:“加
料麻辣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时,一碗豆腐,
放两碟菜蔬,连筛三大碗酒来。戴宗正饥,又渴,一下把酒和豆腐都了。却
待讨饭,只见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就边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见店
里走出一个人来。便是梁山泊旱地忽律朱贵,说道:“且把信笼将入去,先
搜那身边有甚东西。”使有两个火家去他身上搜看。只见便袋里搜出一个纸
包,包着一封书,取过来递与朱头领。朱贵拆开,却是一封家书;见封皮上
面写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亲大人膝下。
男蔡德章谨封。”朱贵使拆开,从头看去,见上面写道:“见今拿得应
谣言题反诗山东宋江,监收在牢一节,听侯施行。....”朱贵看罢,惊得呆
了,半做声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来,背入杀人作房里去开剥,只见头边
溜下搭膊,上挂着朱红绿漆宣牌。朱贵拿起来看时,上面雕着银字,道是:
“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朱贵看了,道:“且不要动手!
我常听得军师说,这江州有个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爱相识,莫非正
是此人?如何倒送书去害宋江?言一段书却又天幸撞在我手里!”叫;“火
家,且与我把解药救醒他来,问个虚实缘由。”当时火家把水调了解药,扶
起来灌将下去。须臾之间,只见戴宗舒眉展眼,便起来。却见朱贵拆开家书
在手里,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胆,却把蒙汗药麻翻了我!
如今又把太师府书信擅开,拆了封皮,却该甚罪?”朱贵笑道:“这封
鸟书,打甚么要紧急!休说拆开了太师府书札,俺这里兀自要和大未皇帝做
个对头的!”戴宗听了大惊,便问道:“好汉,你却是谁?愿求大名。”朱贵
答道:“俺是梁山泊好汉旱地忽律朱贵。”戴宗道:“既是梁山泊头领时,定
然认得吴学究先生?”朱贵道:“吴学究是俺大寨里军师,执掌兵权。足下
如何认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爱相识。”朱贵道:“兄长莫非是军师常
说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长么?”戴宗道:“小可便是。”朱贵又问道:“前者,
宋公明断配江州,经过山寨,吴军师曾寄一封书与足下,如今却缘何倒去害
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爱兄弟。他如今为吟了反诗,
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师寻门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贵道:“你
不信,请看蔡九知府的来信。”戴宗看了,自一惊;却把吴学究初寄的书与
宋公相会的话,并宋江在浔阳楼醉后误题反诗一事,备细说了一遍。
朱贵道:“既然如此,戴院长亲到山寨里与众头领商议良策,可救宋公
明性命。”朱贵慌忙叫备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觑着对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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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一枝号箭。响箭到处,早有小喽罗摇过船来。朱贵便同戴宗带了信笼下
船,到金沙滩上岸,引至大寨。吴用见报,连忙下关迎接;见了戴宗,叙礼
道:“间别久矣!今日甚风吹得到此?且请到大寨里来。”与众头领相见了。
朱贵说起戴宗来的缘故,“如今宋公明见监在彼。”晁盖听得,慌忙请戴院长
坐地,备问宋三郎官司为甚么事起。戴宗却把宋江吟反诗的事一一说了。晁
盖听了大惊,便要起请众头领,点了人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
吴用谏道:“哥哥,不可造次。
江州离此间路远,军马去时,诚恐因而惹祸。‘打草惊蛇,’倒宋公明
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敌,只可智取。吴用不才,略施小计,只在戴院长
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晁盖道:“愿闻军师妙计,”吴学究道:“如今蔡
九知府却差院长送书上东京去,讨太师回报,只这封书上,将计就计,写一
封假回书,教院长回去。书上只说教 ‘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须密切差
的当人员,解赴东京问了详细,定行处决示众,断绝重谣。’等他解来此间
经过,我这里自差人下山夺了。此计如何?”晁盖道:“倘若不从这里过时,
却不误了大事?”公孙胜便道:“这个何难!我们自着人去远近探听,遮莫
从那里过,务要等着,好歹夺了。-只怕不能彀他解来。”晁盖道:“好却是
好,只是没人会写蔡京笔迹。”吴学究道:“吴用已思量心里了。如今天下盛
行四家字体。-是苏东坡,黄鲁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体。苏,黄,,米
蔡,宋朝四绝。小生曾和济州城里一个秀才相识。那人姓萧,名让;因他会
写诸家字体,人都唤他做圣手书生;又会使,弄棒,舞刀,轮刀。吴用知他
写得蔡京笔述。不若央及戴院长就到他家,赚道泰安州岳庙里要写道碑文,
先送五十两银于在此,作安家之资,便要他来。随后却使人赚了他老小上山,
就教本人入夥,如何?”晁盖道:“书有他写便好了,也须要使个图书印记。”
吴学究又道:“小生再有个相识,亦思量在肚里了。这人也是中原一绝,见
在济州城里居住。本身姓金,双名大坚,开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图书玉石印
记,亦会棒打。因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称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两银去,
就赚他来锡碑文。到半路上,却也如此行便了。这两个人山寨里亦有用他处。”
晁盖道:“妙哉!”当日且安排筵宴,管待戴宗,就晚歇了。次日,早饭罢,
烦请戴院长打扮做太保模样,将了一二百两银子,拴上甲马便下山;把船渡
过金沙滩上岸,拽开脚步,奔到济州来。
没两个时辰,早到城里,寻问圣手书生萧让住处。有人指道:“只在州
衙东首文庙前居住。”戴宗径到门首,咳嗽一声,问道:“萧先生有么?”只
见一个秀才从里面来,见了戴宗,却不认得,便问道:“太保何处?有甚见
教?”戴宗施礼罢,说道:“小可是泰安州岳庙里打供太保;今为本庙重修
五岳楼,本州上户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白银五十两作安家之资,请秀才
便移尊步同到庙里作文则个。选定了日期,不可迟滞。”萧让道:“小生只会
作文及书丹,别无甚用,如要立碑,还用刻字匠作。”戴宗道:“小可再有五
十两白银,就要请玉臂匠金大坚刻石。检定了好日。万指引,寻了同行。”
萧让得了五十两银子,便和戴宗同来寻请金大坚。正行过文庙,只见萧让把
手指道:“前面那个来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坚。”当下萧让唤住金大坚,教与戴
宗相见,具说泰安州岳庙里重修五岳楼,众上户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这
太保特地各五十两银子,来请我和你两个去。”金大坚五十两银子,作安家
之资;又说道:”阴阳人已拣定了日期,请二位今日便烦动身。”萧让道:“天
气暄热,今日便动身,也行不多路,前面赶不上宿头。只是来日起个五更.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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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出去。”金大坚:“正是如此说。”两个都约定了来早起身,各自归家收拾
动身。萧让留戴宗在家宿歇,次日五更,金大坚持了包里行头,来和萧,戴
宗三人同行。离了济州城里,行不过十里多路,戴宗道:“三位先生慢来,
不敢催逼;小可先去报知众上户来接二位。”拽开步数,争先去了,这两个
背着了包里,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时候,约莫也走过了七八十里路,
只见前面一声忽哨响,山城坡下跳出一夥好汉,约有四五十人。当头一个好
汉正是那清风山王矮虎,大喝一声道:“你两个是甚么人?那里去?-孩儿
但!拿这厮!取心来酒!”萧让告道:“小人两个是上泰安州刻石锡文的;又
没一分财赋,止有几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财赋衣,只要你两个
聪明人的心肝做下!”萧让和金大坚焦躁,何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棒,迳奔
王矮虎。王矮虎也挺朴刀来。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约战了五七合,不矮虎转
身便走。两个却待去赶,听得山上锣声又响。左边走出云里金刚宋万,右边
走出摸着干杜迁,背后却是白面郎君郑天寿,各带三十余人,一发上,把萧
让,金大坚横拖倒拽,捉投林子里来。四寿好汉道:“你两个放心。我们奉
着晁天王的将令,特来请你二位上山入夥。”萧让道:“山寨里要我们何用?
我两个手无缚之力,只好饭。”杜迁道:“吴军师一来与你相识,二乃和你两
个武艺本事,特使戴宗来宅上相请。”萧让,金大坚,都面面觑,做声不得。
当时都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内,相待了分例酒食,连夜唤船,便送上山来。
到得大寨,晁盖,吴用,并头领众人都相见了,一面安排筵席相待;且说修
蔡京回书一事,“因请二位上山入夥,共聚大义。”两个听了,都扯住吴学究:
“我们在此趋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坏了!”
吴用道:“二位贤弟不必忧心。天明时便有分晓。”当夜只顾酒歇了。次日天
明。只见小喽罗报道:“都到了!”吴学究道:“请二位贤弟亲自去接宝眷。”
萧让,金大坚听得,半信半不信。两个下至半山,只见数乘轿子,抬着两家
老小上山来。两个惊得呆了,问其备细。老小说道:“你昨日出门之后,只
见这一行人将着轿子来说:“家长只在城外客店里中了暑风,快叫取老小来
看救。”出得城时,不容我们下轿,直抬到这里。”两家都一般说。萧让听了,
与金大坚两个闭口无言;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夥。安顿了两家老小。
吴学究却请出来与萧让商议写蔡京字体回书去救宋公明。金大坚便道:“从
来雕得蔡京的诸样图书名讳字号。”当时两个动手完成,忙排了回书,备个
筵席,快送戴宗起程,分付了备细书意。戴宗辞了众头领下山来时,小喽罗
忙把船只渡过金沙汉,送至朱贵酒店里,连忙取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别
朱贵,开脚步,登程去了。且说吴用送了戴宗过渡,自同众头领再回大寨筵
席。正饭酒间,只是吴学究叫声苦,不知高低。
众头领问道:“军师何故叫苦?”吴用便道:“你众人不知,是我这封
书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众头领大惊,连忙问道:“军师书上却是怎
地差错?”吴学究道:“是我一时只顾甚前,不顾其后。书中有个老大脱卯!”
萧让便道:“小生写得字体和蔡太师字体一般,语句又不曾差了,请问军师,
不知那一处脱卯?”金大坚又道:“小生雕的图书亦无纤毫差错,怎地见得
有脱卯处?”吴学究叠两个指头,说出这个差错脱卯处,有分教众好汉:大
闹江州城,鼎沸白龙庙。直教:弓弩丛中逃命,刀林里救英雄。毕竟军师吴
学究说出怎生脱卯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话说当时晁盖并众人听了,请问军师道:“这封书如何有脱卯处?”吴
用说道:“早间戴院长将去的回书,是我一时不仔细,见不到处!使的那个
图书不是玉筋篆文“翰林蔡京”四字?只是这个图书便是教戴宗官司!”金
大坚便道:“小弟每每见蔡太师书缄并他的文章都是这样图书。今次雕得无
纤毫差错,如何有破绽?”吴学究道:“你众位不知。如今江州蔡九知府是
蔡太师儿子,如何父写书与儿子却使个讳字图书?因此差了。是我见不到处!
此人到江州必被盘诘。问出实情,却是利害!”晁盖道:“快使人去赶唤他回
来别写,如何?”吴学究道:“如何赶得上。他作起‘神行法’来,这早晚
已走过五百里了!只是事不宜迟,我们只得恁地,可救他两个。”晁盖道:“怎
生去救?用何良策?”吴学究便向前与晁盖耳边说道:“这般这般。......如
此如此。......主将便可暗传下号令与众人知道,只是如此动身,休要误了
日期。”众多好汉得了将令,各各拴束行头,连夜下山,望江州来,不在话
下。且说戴宗扣着日期。回到江州,当厅下了回书,蔡九知府见了戴宗如期
回来,好生欢喜;先取酒来赏了三锺,亲自接了回书,便道:“你曾见我太
师么?”戴宗禀道:“小人只住得一夜,便回来,不曾见得恩相。”知府拆开
封皮,看见前面说:“信笼内许多物件,都收了。......”中间说:妖人宋江,
今上自要他看,可令牢固陷车,盛载密切,差的当人员连夜解上京师。沿途
休教失走......”书尾说:“黄文炳早晚奏过天子,必然自有除授。”蔡九知
府看了,喜不自胜,叫取一锭二十五两花银赏了戴宗;一面分付教造陷军,
商量差人解发起身。戴宗谢了,自回下处,买了些酒肉,来牢里看觑宋江,
不在话下。且说蔡九知府催并合成陷车,过得一二日,正要起程,只见门子
来报道:“无为军黄通判特来相探。”蔡九知府叫请至后堂相见。又送些礼物,
时新酒果。知府谢道:“累承厚意,何以得当。”黄文炳道:“村野微物,何
足挂齿。”知府道:“恭喜早晚必有荣除之庆!”黄文炳道:“相公何以知之?”
知府道:“昨日下书人已回。妖人宋江,教解京师。通判只在早晚奏过今上,
升擢高任。家尊回书备说此事。”黄文炳道:“既是恁地,深感恩相主荐。那
个人下书,真乃神行人也!”知府道:“通判如不信时,就教观看家书,显得
下官不谬。”黄文炳道:“小生只恐家书,不敢擅看;如若相托,求借一观。”
知府便道:“通判乃心腹之交,看有何妨。”便令从人取过家书递与黄文炳看。
黄文炳接书在手,从头尾读了一遍,卷过来看了封皮,只见图书新鲜。黄文
炳摇头道:“这封书不是真的。”知府道:“通判错矣;此是家尊亲手笔迹,
真正字体,如何不是真的?”黄文炳道:“相公容覆:往常家书来时,曾有
这个图书么?”知府道:“往常来的家书却不曾有这个图书,只是随手写的。
今番一定是图书匣在手边,就便印了这个图书在封皮上。”黄文炳道:“相公
休怪小生多言。这封书被人瞒过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苏,黄,米,蔡,四
家字体,谁不习学得些?只是这个图书是令尊恩相做翰林学士时使出来,法
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见。如今升专太师丞相,如何肯把林图书使出来?更兼
亦是父寄书与子,须不当用讳字图书。令尊太师恩相是个识穷天下高明远见
的人,安肯造次错用?相公不信小生之言,可细细盘问下书人,曾见府里谁
来。若说不对,便是假书。休怪小生多说,因蒙错爱至厚,方敢僭言。”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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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知府听了说道:“这事不难;此人自来不曾到东京,一问便显虚实。”知府
留住黄文炳在屏风背后坐地,随即升厅,叫唤戴宗,有委用的事。当下做公
的领了钧旨,四散去寻。且说戴宗自回到江州,先去牢里见了宋江,附耳低
言,将前事说了,宋江心中暗喜,次日又有人请去酌杯。戴宗正在酒肆中酒,
只见做公的四下来寻。当时把戴宗唤到厅上。蔡九知府问道:“前日有劳你
走了一遭,真个办事,未曾重赏你。”戴宗答道:“小人是承恩相差使的人,
如何敢怠慢。”知府道:“我正连日事忙,未曾问得你个仔细。你前日与我去
京师,那座门入去?”戴宗道;“小人到东京时,那日天色已晚,不知唤做
甚么门。”知府又道:“我家府里门前,谁接着你?留你在那里歇?戴宗道:
“小人到府前,寻见一个门子,接书入去。少刻,门子出来,交收了信笼,
着小人自去寻客店里歇了。次日早五更去府门前伺候时,只见那门子回书出
来。小人怕误了日期,那里敢再问备细,慌忙一迳来了。”知府再问道:“你
见我府里那个门子却是多少年纪?或是黑瘦也白净肥胖?长大也是矮小?有
须的也是无须的?”戴宗道:“小人到府里时,天色黑了;次早回时,又是
五更时候,天色昏暗,不十分看得仔细,只觉不恁么长,中等身材。敢是有
些髭须。”知府大怒,喝一声“拿下厅去!”傍边走过十数个狱卒牢子。将戴
宗拖翻在当面。戴宗告道:“小人无罪!”知府喝道:“你这厮该死!我府里
老门子王公,已死了数年,如今只是个小王看门,如何却道他年纪大,有髭
须!况兼门子王不能彀入府堂里去,但有各处来的书信缄帖,必须经由府堂
里张干办,方去见李都管,然后递知里面,收礼物!便要回书,也须得伺候
三日!我这两笼东西,如何没个心腹的人出来问你个常便备细,就胡乱收了?
我昨日一时间仓卒,被你这厮瞒过了!你如今好好招说,这封书那里得来!”
戴宗道:“小人一时心慌,要赶程途,因此不曾看得分晓。”蔡九知府喝道:
“胡说!这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左右!与我加力打这厮!”狱卒牢子情
知不好,觑不得面皮,把戴宗困翻,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戴宗捱不过
拷打,只得招道:“端的这封书是假的!”知府道:“你这厮怎地得这封假书
来?”戴宗告道:“小人路经梁山泊过,走出那一夥强人来,把小人劫了,
绑缚上山,要割腹剖心。去小人身上搜出书信看了,把信笼都夺了,却铙了
小人。情知回乡不得,只要山中乞死。他那里却写这封书,与小人回来脱身。
一时怕见罪责,小人瞒了恩相。”知府道:“是硬是了,中间还有些胡说!眼
见得你和梁山泊贼人通同造意,谋了我信笼物件,却如何说这话!再打那!”
戴宗由他拷讯,只不肯招和梁山泊通情。蔡九知府再把戴宗拷讯了一回,语
言前后相同,说道:“不必问了!取具大枷枷了,下在牢里!”却退厅来称谢
黄文炳道:“若非通判高见,下官险些儿误了大事!”黄文炳又道:“眼见得
这人也结梁山泊,通同造意,谋叛为党,若不早除,必为后患。”知府道:“便
把这两个问成了招状,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斩首,然后写表申奏。”黄文炳
道:“相公高见极明。似此,一者,朝廷见喜,知道相公干这件大功;二者,
免得梁山泊草寇来劫牢?”知府道:“通判高见甚远,下官自当动文书,亲
自保举通判。”当日管待了黄文炳,送出府门,自回无为军去了。次日,蔡
九知府升厅,便唤当案孔自来分付道:“快教叠了文案,把这宋江,戴宗的
供状招款黏连了;一面写了犯由牌,教来日押赴市曹斩首施行!自古 ‘谋逆
之人,决不待时。’斩了宋江,戴宗,免致后患。”当案却是黄孔目,本人与
戴宗颇好,却无缘便救他,只替他叫得苦;当日禀道:“明日是个国家忌日,
后日又是七月十五日,--中元之节--皆不可行刑;大后日亦是国家景命;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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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五日后,方可施行。”原来黄孔目也别无良策,只图与戴宗少延残喘,亦
是平日之心。
蔡九知府听罢,依准黄孔目之言,直待第六日早辰,先差人去十字路
口打扫了法场。饭后点起士兵和刀仗刽子,约有五百余人,都在大牢门前伺
候,已牌时候,狱官禀了知府,亲自来做监斩官。黄孔目只得把犯由牌呈堂,
当厅判了两个“斩”字,便将片芦席贴起来。江州府众多节级牢子虽然和戴
宗,宋江过得好,却没做道理救得他,众人只替他两个叫苦。当时打扮已了,
就牢里把宋江,戴宗两个抠扎起;又将胶水刷了头发,绾个鹅梨角儿,各插
上一朵红绫子纸花;驱至青面圣者神案前,各与了一碗长休饭,永别酒。罢,
辞了神案,漏转身来,搭了利子。六七十个狱卒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后,
推拥出牢门前来。宋江和戴宗两个面面觑,各做声不得。宋江只把脚来跌,
戴宗低了头只叹气。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压肩叠背,何止一二千人。押到市曹
十字路口,团团棒围住,把宋江面南背北,将戴宗面北背南,两个纳坐下,
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来开刀。众人仰面看那犯申牌,上写道:“江州府犯
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诗,忘造妖言,结连梁山泊强寇,通同造反,律斩。犯
人一名戴宗,与宋江暗递私书,勾结梁山泊强寇,通同谋反,律斩。监斩官,
江州府知府蔡某。那知府勒住马,只等报来。只见法场东边,一夥弄蛇的丐
者,强要挨入法场里看,众士兵赶打不退。正相闹间,只见法场西边,一夥
使棒卖药。也强挨将入来。士兵喝道:“你那夥人好不晓事!这是那里,强
挨入来要看!”那夥使棒的说道:“你倒鸟村!我们冲州撞府,那里不曾去!
到处看出人!便是京师天子杀人,也放人看,你这小去处,砍得两个人,闹
动了世界,我们便挨出来看一看,打甚么鸟紧!”正和士兵闹将起来。监斩
官喝道:“且赶退去,休放过来!”闹犹未了,只见法场南边,一夥挑担的脚
夫又要挨将入来。士兵喝道:“这里出入,你挑那里去!”那夥人说道:“我
们挑东西送知府相公去的,你们如何敢阻当我!”士兵道:“便是相公衙里人,
也只得去别处过一过!”那夥人就歇了担子,都掣了匾担,立在人丛里看。
只见法场北边,一夥客商推两辆车子过来,定要挨入法场上来。士兵
喝道:“你那夥人那里去!”客人应道:“我们要赶路程,可放我们过去。”士
兵道:“这里出人,如何肯放你!
你要赶路程,从别路过去!”那夥客人笑道:“你倒说得好!俺们便是
京师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鸟路,只是从这大路走。”士兵那里肯放。那夥
客人齐齐地挨定不动。--四下里吵闹不住。这蔡九知府也禁治不得。又见这
夥客人都盘在车子上,立定了看。没多时,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
报道一声“午时三刻。”监斩官便道:“斩讫报来!”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
枷;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说时迟一个个要见分明,那时快,闹攘攘一起
发作,只见夥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字,数内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
一个客人立在车子上,当当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却见十字路口
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
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手起斧落,早砍翻了两个行刑的刽
子,便望监斩官马前砍将来。众士兵急待把去搠时,那里拦得住。众人且簇
拥蔡九知府逃命去了。只见东边那夥弄蛇的丐者,身边都掣出尖刀,看着士
兵便杀;西边那夥使棒的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士兵狱卒;南
边那夥挑担的脚夫轮起匾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士兵和那着的人;北边都
夥客人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两个客商钻将入来,一个背了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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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个背了戴宗。其余的人,也有取出弓箭来射的,也有取出石子来打的,
也有取出标来标的,原来扮客商的这夥便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
那夥扮使棒的便是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扮挑担的便是朱贵,王矮虎,
郑天寿,石勇;那夥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这一行
梁山泊共是十七个头领到来,带领小喽罗一百余人,四下里杀将起来。只见
那人丛里那个黑大汉,轮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晁盖等却不认得,只见
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晁盖猛省起来,“戴宗曾说一个黑旋风李逵和宋
三郎最好,是个莽撞之人。”晁盖便叫道:“前面那好汉莫不是黑旋风?”那
汉那里肯应,火杂杂地抡着大斧只顾砍人。晁盖便叫背宋江,戴宗的两个小
喽罗,只顾跟着那黑大汉走。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横遍地,
血流成渠。推倒颠翻的,不计其数。众头领撇了车辆担仗,一行人跟了黑大
汉,直杀出来。背后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张弓箭,飞蝗般望后射来。
那江州军民百姓谁敢近前。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自在江
边杀人。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那汉那里来听
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约莫离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
见尽是滔滔一派一大江,却无了旱路。晁盖看见,只叫得苦。那黑大汉方叫
道:“不要慌!且把哥哥背来庙里!”众人都到来看时,靠江边一所大庙。两
扇门紧紧地闭着。黑大汉两斧砍开,便抢入来。晁盖众人看时,两边都是老
桧苍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额上,四个金书大字,写道:“白龙神庙。”小喽
罗把宋江,戴宗背到庙里歇下,宋江方敢开眼,见了晁盖等众人,哭道:“哥
哥!莫不是万中相会?”晁盖便劝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这
个出力杀人的黑大汉是谁?”宋江道:“这个便是叫做黑旋风李逵;他几番
就要大牢里放了我,却是我怕走不脱,不肯依他。”晁盖道:“却是难得这个
人!出力最多,又不怕刀斧箭矢!”花荣便叫:“且将衣服与俺二位兄长穿了。”
正相聚间,只见李逵提着双斧,从廊下走出来。宋江便叫位道:“兄弟,那
里去?”李逵应道:“寻那庙祝,一发杀了!叵耐那见神见鬼,白日把鸟庙
门关上!我指望拿来灸祭门,却寻那不见!”宋江道:“你且来,先我和哥哥
头领相见。”李逵听了,丢了双斧,望着晁盖跪了一跪,说道:“大哥,休怪
铁牛粗卤。”与众人都相见了,却认得朱贵是同乡人,两个大家欢喜。花荣
便道:“哥哥,你教众人只顾得着大哥走,如今来到这里,前面又是大江拦
截住,断头路了!却又没有一只船接应,俏或城中官军赶杀出来,却怎生迎
敌,将何接济?”李逵便道:“不要慌!我与你们再杀入城去,和那个鸟蔡
九知府,一发都砍了快活!”戴宗此时方苏醒,便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
城里有五七十千军马,若杀入去,必有有失!”阮小七便道:“远望隔江那里
有数只船在岸边,我兄弟三个赴水过去夺那几双船过来载众人,如何?”晁
盖道:“此计是最上着。”当时阮家三弟兄都脱剥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便
钻入水里去。约莫赴开得半里之际,只见江面上溜头流下三只棹船,吹风忽
哨飞也似摇将来。众人看时,那船上各有十数个人,都手里拿着军器,众人
却慌将起来。宋江听得说了,便道:“我命里这般合苦也!”奔出庙前看时,
只见当头那只船上坐着一条大汉,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头上挽个穿心红
一点髯儿,下面拽起条白绢水,口里吹着忽哨。宋江看时,不是别人,正是
张顺。
宋江连忙便招手,叫道:“兄弟救我!”张顺等见是宋江,大叫道:“好
了!”飞也似摇到岸边。三阮看见,退赴过来。一行众人都上岸来到庙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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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看见张顺自引十数个壮汉在那只船头上;张横引着穆弘,穆春,薛永,
带十数个庄客,在一只船上;第三只船上,李俊引着李立,童威,童猛,也
带十数个卖盐火家,都各执棒上岸来。张顺见了宋江,喜从天降,器拜道:
“自从哥哥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无路可救!近日又听得拿了戴院长,李
大哥又不见面,我只得去寻了我哥哥,引到穆太公庄上,叫了许多相识;今
日我们正要杀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不想仁兄己有好汉们救出,来到这里。
不敢拜问这夥豪杰,莫非是梁山泊义士晁天王么?”宋江指着上首立的道:
“这个便是晁盖哥哥。你等众位都来庙里叙礼则个。”张顺等九人,晁盖等
十七人,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龙庙聚会。
--这个唤做“白龙庙小聚会。”当下二十九筹好汉各各讲礼已罢,只见
喽罗慌慌忙忙入庙来报道:“江州城里,鸣锣擂鼓,整顿军马出城来追赶。
远远望见旗蔽日,刀剑如麻,前面都是带甲马军,后面尽是擎兵将;大刀阔
斧,杀奔白龙庙路上来!”李逵听了,大叫一声“杀将去!”提了双斧,便出
庙门。晁盖叫道:“一不做,二不休!众好汉相助着晁某,直杀尽江州军马,
方回梁山泊去!”众英雄齐声应道:“愿依尊命!”一百四五十人一齐呐喊,
杀奔江州岸上来。有分教:血染波红,如山积。直教:跳浪苍龙喷毒火,爬
山猛虎吼天风。毕竟晁盖等众好汉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

话说江州城外白龙庙中梁山泊好汉劫了法场,救得宋江,戴宗,正是
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刘唐,燕顺,杜迁,宋万,朱贵,王矮虎,
郑天寿,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共计一十七人,领带着八
九十个悍勇壮健小喽罗。浔阳江上来接应的好汉,张顺,张横,李俊,李立,
穆弘,穆春,童威,薛永,九筹好汉,也带四十余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
火家,撑驾三只大船,前来接应;城里黑旋风李逵引众人杀至浔阳江边:两
路救应。--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龙庙里聚义。只听得小喽罗报道:
“江州城里军兵,擂鼓摇旗,鸣锣发喊,追赶到来。”那黑旋风李逵听得,
大吼了一声,提两把板斧,先出庙门。众好汉呐声喊,都手中军器,齐出庙
来迎敌。刘唐,朱贵,先把宋江,戴宗,护送上船。李俊同张顺,三阮,整
顿都使长,背后步军簇拥,摇旗呐喊,杀奔前来。这里李逵当先轮着板斧,
赤条条地飞奔砍将入去;背后便是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将拥护。花荣
见前面的军马都扎住了,只怕李逵着伤,偷手取弓箭出来,搭上箭,拽满弓,
望着为头领的一个马军,飕地一箭,只见翻筋斗射下马去。那一夥马军了一
惊,各自奔命,拨转马头便走,倒把步军先冲倒一半。这里众多好汉们一齐
冲究将去,杀得那官军横野烂,血染江红,直杀到江州城下。城上策应官军
早把擂木扎、炮石将下来。官军慌忙入城,关上城门,好几日不敢出来。众
多好汉拖转黑旋风,回到白龙庙前下船。晁盖整点众人完备,都叫分头下船,
开江便走。却值顺风,拽起风帆,三只大船载了许多人马头领,却投穆太公
庄上来。一帆顺风,早到岸边埠头。一行众人都上岸来。穆弘邀请众好汉到
庄内堂上,穆太公出来迎接。宋江等众人都相见了。太公道:“众头领连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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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神,且请客房中安歇,将息实体。”各人且去房里暂歇将养,整理衣服器
械。当日穆弘叫庄客宰了一头黄牛,杀了十数个猪羊,鸡鹅鱼鸭,珍肴异馔,
排下筵席,管待众头领。饮酒中间,说起许多情节。晁盖道:“若非是二哥
众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于缧!”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却打从那条路上
来?”李逵道:“我自只拣人多处杀将去。他们自跟我来。我又不曾叫他。”
众人听了都大笑。宋江起身与众人道:“小人宋江,若无众好汉相救时,和
戴阮长皆死于非命。今日之恩,深于沧海,如何报答得众位!只恨黄文炳那,
搜根剔齿,几番唆毒要害我们,这冤雠如何不报!怎地启请众位好汉,再作
个天大人情,去打了无为军,杀得黄文炳那,也与宋江消了这口无穷之恨,
那时回去,如何?”晁盖道:“我们众人偷营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
得?似此奸贼已有堤备,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队人马,一发和学究,公
孙二先生并林冲,秦明,都来报雠,也未为晚。”宋江道:“若是回山去了,
再不能彀得来:一者山遥路远;二乃江州必然申开明文,各处谨守,不要痴
想。只是趁这个机会,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准备。”花荣道:“哥哥见得是。
虽然如此,只是无人识得路迳,不知他地理如何。先得个人去那里城中探听
虚实,也要看无为军出没的路径去处,就要认黄文炳那贼的住处了,然后方
好下手。”薛永便起身说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处无军最熟。我去探听
一遭,如何?”宋江道:“若得贤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当日别了众人,
自去了。只说宋江自和众头领在穆弘庄上商议要打无为军一事,整顿军器刀,
安排弓弩箭矢,打点大小船只等项,堤备已了。只见薛永去了两日,带将一
个人回到庄上来拜见宋江。宋江便问道:“兄弟,这位壮士是谁?”薛永答
道:“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做得第一手裁缝,端的是飞针走线;
更兼惯习棒,曾拜薛永为师。人见他黑瘦轻捷,因此唤他做“通臂猿。”见
在这无为军城里黄文炳家做生活。小弟因见了,就请在此。”宋江大喜,便
教同坐商议。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数,自然义气相投。宋江便问江州消息,
无为军路径如何。薛永说道:“如今蔡九知府计点官军百姓,被杀死有五百
余人,带伤中箭者不计其数,见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门日中后便关,
出入的好生盘问得紧。原来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干蔡九知府事,都是黄文炳那
三回五次点拨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见劫了法场,场中甚慌,晓夜阳备。小弟
又去无为军打听,正撞见这个兄弟出来饭;因是得知备细。”宋江道:“侯兄
何以知之?”侯健道:“小人自幼只爱习学棒,多得薛师父指教,因此不敢
忘恩。近日黄通判特取小人来他家做衣服。因出来遇见师父,提起仁兄大名,
说起此一节事来。小人要结识仁兄,特来报知备细。这黄文炳有个嫡亲哥哥,
唤做黄文烨,与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这黄文烨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桥补
路,塑佛斋僧,扶危济因,救拔贫苦,那无为军城中都叫他做“黄面佛。”
这黄文炳虽是罢闲通判,心里只要害人,惯行歹事,无为军都叫他做“黄蜂
刺。”他兄弟两个分开做两院住,只在一条巷内出入。靠着门里便是他家。
黄文炳贴着城住,黄文烨近着大街。小人在那里做生活,却听得黄通判回家
来说:“这件事,蔡知府已被瞒过了,却是我点拨他,教知府先斩了然后奏
去。”黄文烨听得说时,只在背后骂,说道:“又做这等短命促掏的事!于你
无干,何故定要害他?俏或有天理之时,报应只在目前,却不是反招其祸?”
这两日听得得劫了法场,好生惊。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与他计较,尚
兀自未回来。”宋江道:“黄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几个房头?”侯健道:“男
子妇人通有四五十口。”宋江道:“天教我报雠,特使这个人来!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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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靠众兄弟维持。”众人齐声应道:“当以死向前!正要驱除这等赃滥奸恶之
人,与哥哥报雠雪恨!”宋江又道:“只恨黄文炳那贼一个,却与无为军百姓
无干。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骂我等不仁。众弟兄去时,
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里,我有一计,只望众人扶助。”众头领齐声道:
“专听哥哥指教。”宋江道:“有烦穆太公对付八九十个叉袋,又要百十束芦
柴,用着五只大船,两只小船;央及张顺,李俊,驾两只小船;五只大船上
用着张横,三阮,童威,和识水的人护船:此计方可。”穆弘道:“此间芦苇,
油柴,布袋都有,我庄上的人都会使水驾船。便请哥哥行事。”宋江道:“却
用侯家兄弟引着薛永并白胜先去无为军城中藏了;来日三更二点为期,只听
门外放起带铃鹁鸽,便教白胜上城策应,先插一条白绢号带,近黄炳家,便
是上城去处。”再又教石勇,杜迁,扮做丐者,去城门边左近埋伏,只看火
为号,便要下手杀把门军士。李俊,张顺,只在江面上往来巡绰,等候策应。
宋江分拨己定。薛永,白胜,侯健,先自去了。随后再是石勇,杜迁,扮做
丐者。身边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这里自一面扛抬沙土布袋和芦苇油柴
上船装载。众好汉至期,各各拴束了,身上都准备了器械;船舱里埋伏军汉。
众头领分拨下船:晁盖,宋江,花荣,在童威船上;燕顺,王矮虎,郑天寿,
在张横船上;戴宗,刘唐,黄信,在阮小二船上;吕方,郭盛,李立,在阮
小五船上;穆弘,穆春,李逵,在阮小七船上。只留下朱贵,宋万,在穆太
公庄上看理江州城里消息;先使童猛棹一只打鱼快船前去探路。小喽罗并军
健都伏在舱里。火家庄客水手撑驾船只,当夜密地望无为军来。此时正是七
月尽天气,夜凉风静,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约莫初更前后,大
小船只都到无为江岸边,拣那有芦苇深处一字儿缆定了船只。只见那童猛回
船来报道:城里并无些动静。”宋江便叫手下众人把这沙土布袋和芦苇干柴
都搬上岸,望城边来。
听那更鼓时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喽罗各各了沙土布袋并芦柴就城边堆
垛了。众好汉各挺手中军器,只留张横,三阮,两童,守船接应;其余头领
都奔城边来。望城上时,约离北门有半里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带铃鹁鸽。只
见城上一条竹竿,缚着白号带,风飘起来。宋江见了,便叫军士就这城边堆
起沙土布袋,分付军汉一面挑,担芦苇油柴上城。只见白胜已在那里接应等
候,把手指与众汉道:“只那条巷便是黄文炳住处。”宋江问白胜道:“薛永,
侯健在那里?”白胜道:“他两个潜入黄文炳家里去了,只等哥哥到来。”宋
江又问道:“你曾见石勇,杜迁么?”白胜道:“他两个在城门边左近伺候。”
宋江听罢,引了众好汉下城来,迳到黄文炳门前,只见侯健闪在房檐下。宋
江唤来,附耳低言道:“你去将菜园门开了,放他军士把芦苇油柴堆放里面;
可教薛永寻把火来点着,却去敲黄文炳门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
什物搬来寄顿!”敲得门开,我自有摆布。”宋江教众好汉分几个把住两头。
侯健失去开了菜园门,军汉把芦柴搬来堆在里面。侯侯就讨了火种,
递与薛永,将来点着。
侯健便闪出来,却去敲门,叫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搬来寄
顿,快开门则个!”里面听得,便起来看时,望见隔壁火起,连忙开门出来。
晁盖、宋江等呐声喊杀将入去。众好汉亦各动手,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
一双;把黄文炳一门内外大小四五十口尽皆杀了,不留一人。只不见了文炳
一个。众好汉把他从前酷害良民积攒下许多家私金银收拾俱尽,大哨一声,
众多好汉都扛了箱笼家财,却奔城上来。且说石勇,杜迁见火起,各掣出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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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便杀把门的军人,却见前街邻合,拿了水桶梯子,都奔来救火。石勇,
杜迁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们是梁山泊好汉数千在此,来杀黄文
炳一门良贱,与宋江、戴宗报雠!不干你百姓事!你们快回家躲避了,休得
出来管闲事!”众邻合有不信的,立住了脚看。只见黑旋风李逵轮起两把板
斧,着地卷将来,众邻合方呐声喊,抬了梯子,水桶,一哄都走了。这边后
巷也有几个守门军汉,带了些人,了麻搭火钓,都奔来救火。早被花荣张起
弓,当头一箭,射翻了一个,李逵大喝道:“要死的便来救火!”那夥军汉一
齐都退去了。只见薛永拿着火把,便就黄文炳家里,前后点着,乱乱杂杂火
起。当时李逵砍断铁锁,大开城门。一半人从城上出去,一半人从城门下出
去。只见三阮,张,童,都来接应,合做一处,扛抬财物上船。无为军已知
江州被梁山泊好汉劫了法场,杀死无数的人,如何敢出来追赶,只得回避了。
这宋江一行众好汉只恨拿不着黄文炳,都上了船,摇开了,自投穆弘庄上来,
不在话下。却说江州城里望见无为军火起,蒸天价红,满城中讲动;只得报
知本府。这黄文炳正在府里议事,听得报说了,慌忙来禀知府道:“敝乡失
火,急却回家看觑!”蔡九知府听得,忙叫开城门,差一只官船相送。黄文
炳谢了知府,随即出来,带了从人,慌速下船,摇开江面,望无为军来。看
见火势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红,梢公说道:“这火只是北门里火。”黄文炳见
说了,心里越慌。看看摇到江心里,只见一只小船从江面上摇过去了。少时,
又是一只小船摇将过来,却不迳过,望着官船直撞将来。从人喝道:“甚么
船!敢如此直撞来!”只见那小船上一条大汉跳起来,手里拿着挠钓,口里
应道:“去江州报失火的船!”黄文炳便钻出来,问道:“那里失火?”那大
汉道:“北门黄通判家被梁山泊好汉杀了一家人口,劫了家私,如今正烧着
哩!”黄文炳失口叫声苦,不知高低。那汉听了,一挠钓搭住了船,便跳过
来。黄文炳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梢后走,望江里踊身便跳。
只见当面前又一只船,水底下早钻过一个人,把黄文炳劈腰抱住,拦头揪起,
扯上船来。船上那个大汉早来接应,便把麻索绑上。那摇官船的梢公只顾下
拜。李俊说道:“我不杀你们,只要捉黄文炳这厮!你们自回去,说与蔡九
知府那贼驴知道:俺梁山泊好汉们权寄他那颗驴头,早晚便要来取!”梢公
战抖抖的道:“小人去说!”李俊,张顺,拿了黄文炳过自己的小船上,放那
官船去了。两个好汉棹了两只快船,迳奔穆弘庄上。早摇到岸边。望见一行
头领都在岸上等候,搬运箱笼上岸。见说拿得黄文炳,宋江不胜之喜。众好
汉一齐心中大喜,说:“正要此人见!”李俊,张顺,早把黄文炳带上岸。众
人看了,监押着,离了江岸,到穆太公庄上来。朱贵,宋万,接着众人,入
到庄里草厅上坐下。宋江把黄文炳剥了衣服,绑在柳树上,请众头领团团坐
定。宋江叫取一酒来与众人把盏。上自晁盖,下至白胜,共是三十位好汉,
都把遍了。宋江大骂:“黄文炳!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雠,你
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杀我两个!你既读圣贤之书,如何
要做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与你有杀父之雠,你如何定要谋我!你哥哥黄文
烨与你这厮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久闻你那城中都称他做黄面佛,我昨
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这厮在乡中只是害人,交结权势,浸润官长,欺压良
善,我知道无为军人民都叫你 ‘黄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这个 ‘刺!’”
黄文炳告道:“小人已知过失,只求早死!”晁盖喝道:“你那贼驴!怕你死!
你这厮!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宋江便问道:“那个兄弟替我下手?”
只见黑旋风李逵跳起身来,说道:“我与哥哥动手割这厮!我看他肥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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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好烧!”晁盖道:“说得是。”教:“取把尖刀来,就讨盆炭火来,细细地割
这厮,烧来下酒与我贤弟消这怨气!”李逵拿起尖刀,看着黄文炳,笑道:“你
这厮在蔡九知府后堂且会说黄道黑,拨置害人,无中生有,掇撺他!今日你
要快死,老爷却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
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把刀割开胸膛,
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好汉看醒酒汤。众多好汉看割了黄文炳,都来草堂上与
宋江贺喜。只见宋江先跪在地上。众头领慌忙都跪下,齐道:“哥哥有甚么,
但说不妨。兄弟们敢不听?”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学吏,初世为人,
便要结织天下好汉。奈缘力薄才疏,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愿。自从刺配江
州,多感晁头领并众豪杰苦苦相留,宋江因守父亲严训,不曾肯住。正是天
赐机会!于路直至浔豪杰。不想小可不才,一时间酒后狂,险累了戴院长性
命。
感谢众位豪杰不避凶险,来虎穴龙潭,力救残生;又蒙协助报了冤雠。
如此犯下大罪,闹了两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繇宋江不由宋江不上
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众位意下若何?如是相从者,只今收拾便行;如不
愿去的,一听尊命。只恐事发反遭....”说言未绝,李逵先跳起来,便叫道:
“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宋江道:“你这般
卤说话!全在各弟兄们心肯意肯,方可同去。”众人议论道:“如今杀死了许
多官军人马,闹了两处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军马来擒获。今若
不随哥哥去,同死同生,却投那里去?”宋江大喜,谢了众人。当日先叫朱
贵和宋万先回山寨里去报知,次后分作五起进程:头一起便是晁盖、宋江、
花荣、戴宗、李逵;第二起便是刘唐、杜迁、石勇、薛永、侯健;第三起便
是李俊、李立、吕方、郭盛、童威,童猛;第四起便是黄信、张顺、张横、
阮家三兄;弟第五起便是穆弘、穆春、燕顺、王矮虎、郑天寿、白胜。五起
二十八个头领,带了一干人等,将这所得黄文炳家财,各各分开,装载上车
子。穆弘带了穆太公并家小人等,将应有家财金宝,装载车上。庄客数内有
不愿去的,都发他些银两,自投别主去工,有愿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陆
续去了,已自行动。穆弘收拾庄内已了,放起十数个火把,烧了庄院,撇下
了田地,自投梁山泊来。且不说五起人马登程。节次进发,只隔二十里而行。
先说第一起、晁盖、宋江、花荣、戴宗、李逵等五骑马,带着车仗人伴,在
路行了三日,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黄门山。宋江在马上与晁盖道:
“这座山生得形势怪恶,莫不有大夥在内?可着人催趱后面人马上来,一同
过去。”说犹未了,只见前面山嘴上锣鸣鼓响。宋江道:“我说么!且不要走
动,等后面人马到来,好和他杀。”花荣便拈弓搭箭在手,晁盖、戴宗,各
执朴刀,李逵拿着双斧拥护着宋江,一齐趱马向,前只见山坡边闪出三五旦
个小喽罗,当先簇拥出四筹好汉,各挺军器在手,高声喝道:“你等大闹了
江州,劫掠了无为军,杀害了许多官军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个等侯你
多时!会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饶了你们性命!”宋江听得,便挺身出去,跪
在地下,说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无伸,今得四方豪杰,救了性命。
小可不知在何处触犯了四位英雄,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那四筹好汉
见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滚鞍下马,撇下军器,飞奔前来,拜倒在地下,
说道:“俺弟兄四个只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名,想杀也不彀个见面!俺听
知哥哥在江州为事官司,我弟兄商议定了,正要来劫牢,只是不得个实信。
前日使小喽罗直到江州来打听,回来说道:“已有多少好汉闹了江州,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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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场,救出往揭阳镇去了。后又烧了无为军,劫掠黄通判家。”料想哥哥必
从这里来,节次使人路中来探望。犹恐未真,故反作此一番结问。冲撞哥哥,
万勿见罪。今日幸见仁兄!小寨里略备薄酒粗食,权当接风;请众好汉同到
敝寨,盘桓片时。”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汉,逐一请问大名。为头的那人,
姓欧,名鹏,祖贯是黄州人氏;守把大江军,户因恶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
绿林中,熬出这个名字,唤做“摩云金”,第二个好汉,姓蒋,名敬,祖贯
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举子出身,科举不第,弃文就武,颇有谋略,精
通书算,积万累千,牙纤毫不差;亦能刺使棒,布阵排兵;因此人都唤他做
“神算子,”。第三个好汉,姓马,名麟,祖贯是金陵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
闲汉出身;吹得双铁笛,使得好大滚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唤做“铁
笛仙”。第四个好汉,姓陶,名宗旺,祖贯是光州人氏;庄家田户出身;能
使一把铁锹;有的是气力;亦能使轮刀;因此人都唤做是“九尾龟”。怎见
得四个好汉英雄?....这四筹好汉接住宋江,小喽罗早捧过果盒,一大酒,
两大盘肉,托来把盏。先递晁盖宋江,次递花荣戴宗李逵。与众人都相见了,
一面递酒。没两个时辰,第三起头领又到了,一个个尽都相见。
把盏已遍,邀请众位上山。两个十位头领,先来到黄门山寨内。那四
筹好汉便叫椎牛宰马管待;却教小喽罗陆续下山接请后面那三起十八位头领
上山来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汉已都来到了,尽在聚义厅上筵席相会。宋
江饮酒中间,在席上闲话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上梁山泊去一同
聚义。未知四位好汉肯弃了此处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四个好汉齐答道:
“若蒙二立义士不弃贫贱,情愿执鞭随镫。”宋江、晁盖,大喜,便说道:“既
是四位肯从大义,便请收拾起程。”众多头领俱各欢喜,在山寨住了一日,
过了一夜。次日,宋江、晁盖,仍旧做头一起,下山进发先去。次后依例而
行,只隔着二十里远近。四筹好汉收拾起财帛金银等项,带领了小喽罗三五
人,便烧后毁了寨栅,随作第六起登程。宋江又合得这四个好汉,心中甚喜;
于路在马上对晁盖说道:“小弟来江湖上走了这几遭,虽是受了些惊恐,却
也结识得许多好汉。今日同哥哥上山去,这回只得死心塌地与哥哥同死同
生。”一路上说着闲话,不觉早来到朱贵酒店里了。且说钿个守山寨的头领
吴用、公孙胜、林冲、秦明和两个新来的萧让、金大坚已得朱贵、宋万先回
报知,每日差小头目棹船出来酒店里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滩上岸。擂鼓吹
笛,众好汉们都乘马轿,迎上寨来。到得关下,军师吴学究等六人把了接风
酒,都到聚义厅上,焚起一炉好香。晁盖便请宋江为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
椅。宋江那里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众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
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却让不才?若要坚执,如此相让,宋江情愿就死。”
晁盖道:“贤弟,如何这般说?当初若不是贤弟担那血海般干系救得我等七
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众?你正该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谁坐?”宋江
道:“仁兄,论年齿,兄长也大十岁。宋江若坐了,岂不自羞?”再三推晁
盖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吴学究坐了第三位。公孙胜坐了第四位。
宋江道:“休分功劳高下;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住上坐,新到头头去
右边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众人齐道:“此这极当。”
左边一带: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
胜;右边一带:(论年甲次序,互相推让。)花荣,秦明,黄信,戴宗,李逵,
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燕顺,吕方,郭盛,萧让,王矮虎,薛永,金大
坚,穆春,李立,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石勇,侯健,郑天寿,
 
陶宗旺,--共是四十位头领坐下。大吹大擂,且庆喜筵席。宋江说起江州蔡
九知府捏造谣言一事,与众头领:“叵耐黄文炳那,事又不干他自已,却在
知府面前将那京师童谣解说道:“‘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
头着个 ‘木’字,不是个‘宋’字?‘刀兵点水工,’兴动刀兵之人必是三
点水着个‘工’字,不是个‘江’字?这个正尘未江身上。那后两句道:”‘纵
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合主宋江造反在山东。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
长又传了假书,以此黄文炳那撺掇知府,只要先斩后奏。若非众好汉救了,
焉得到此!”李逵跳将起来道:“好!哥哥正应着天上的言语!虽然了他些苦,
黄文炳那贼也我割得快活!放着我们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
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
国师;我们都做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
似这个鸟水泊里!”戴宗连忙喝道:“铁牛!你这厮胡说!你今日既到这里,
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儿,须要听两位头领哥哥的言语号令!亦不许你胡言乱
语,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这颗头来为令,以警后人!”李
逵道:“阿呀!若割了我这颗头,几时再长得一个出来!好不惊恐,我只酒
便了!”众多好汉都笑。宋江又题起拒敌官军一事,说道:“那时小可初闻这
个消息,好不惊恐;不期今日轮到宋江身上!”吴用道:“兄长当初若依了兄
弟之言,只住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少目了多少事?这都是天数注定如此!”
宋江道:“黄安那如今在那里?”晁盖道:“那住不彀两三个月,便病死了。”
宋江嗟叹不已。当日饮酒,各各尽欢。晁盖先叫安顿穆太公一家老小;叫取
过黄文炳家的财赏劳了众多出力的小喽罗;取出原将来的信笼交还戴院长收
用。戴宗那里肯要,定教收在库内公支使用。晁盖叫众多小喽罗参拜了新头
领李俊等,都参见了。连日山寨里杀牛宰马,作庆贺筵席,不在话下。再说
晁盖教山前山后各拨定房屋居住;山寨里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
酒庸上,宋江起身对众头领说道:“宋江还有一件大事,正要禀众弟兄。小
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数日,未知众位肯否?”晁盖便问道:“贤弟,今
却要往何处,干甚么大事?”宋江不慌不忙,说出这个去处,有分教:刀林
里,再逃一遍残生;山岭边傍,传授千年勋业。正是:只因玄女书三卷,留
得清风史数篇。毕竟宋公明要往何处去走一遭,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话说当下宋江在筵上对众好汉道:“小可宋江自蒙救护上山,到此连日
饮宴,甚是快乐。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日江州申奏京师,必然行移济
州,着落郓城县追捉家属,比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今,欲往家
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绝挂念,不知众弟兄还肯容否?”晁盖道:“贤弟,这
件是人伦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乐,倒教家中老父苦?如何不依贤弟!
只是众兄弟们连日辛苦,寨中人马未定,再停两日,点起山寨人马,一迳去
取了来。”宋江道:“仁兄,再过几日不妨,只恐江州行文到济州,追捉家属,
以此事不宜迟。今也不须点多人去,只宋江潜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
连夜上山来,那时乡中神不知,鬼不觉;若还多带了人半去,必然惊吓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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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招不便。”晁盖道:“贤弟路中俏有疏失,无人可救。”宋江道:“若为父亲,
死而无怨。”当日苦留不住。宋江坚执要行,便取个毡笠戴了,提条短棒,
腰带利刀,便下山去。众头领送过金沙滩自回。且说宋江过了渡,到朱贵酒
店里上岸,出大路投郓城县来;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一日,奔
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趱行,到宋家村时却早,且在林
子里伏了,等待到晚,却投庄上来敲后门。庄里听得,只见宋清出来开门;
见了哥哥,那一惊,慌忙道:“哥哥,仔回家来怎地?”宋江道:“我特来家
取父亲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这里都知道了。本县
差下这两个头每日来勾取,管定了我们,不得转动。只等江州文书到来,便
要捉我们父子二人下在牢里监禁,听候拿你,日里夜间,一二百士兵巡绰。
你不宜迟,快去梁山泊请下众头领来救父亲并兄!”宋江听了,惊得一身冷
汗,不敢进门,转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来。是夜,月色朦胧,路不分明。
宋江只顾拣僻静小路去处走。约莫也走了一个更次,只听得背后有人发起来。
宋江回头听时,只隔一二里路,看见一簇火把亮,只得得叫道:“宋江休走!”
宋江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不听晁盖之言,果有今日之祸!
皇天可怜,垂救宋江则个!”远远望见一个去处,只顾走。少间,风扫
薄云,现出那个明月,宋江方认得仔细,叫声苦,不知高低。看了那个去处,
有名唤做还道村。原来团团都是高山峻岭,山下一遭涧水,中间单单只一条
路。人来这村左来右去走,只是这条路,更没第二条路。宋江认得这个村口,
却待回身,却被背后赶来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宋江只得
奔入村里来,寻路躲避;抹过一座林子,早看见一所古庙;双手只得推开庙
门,乘着月光,入进庙里来。寻个躲避处;前殿后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
心里发慌。只听得外面有人道:“都管只走在这庙里!”宋江听时是赵能声音,
急没躲处;见这殿上一所神厨,宋江揭起帐幔,望里面探身便钻入神厨里,
安了短棒,做一堆儿伏在厨内,身体不把不住地抖。只听得外面拿着火把照
将入来。宋江在神厨里一头抖,一头偷眼看时,赵能,赵得引着四五十人,
拿把火把,各到处照。看看照上殿来。宋江抖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神
明庇佑则个!......神明庇佑!......神明庇佑!......”一个个都走过了,
没人看着神厨里。宋江抖定道:“可怜天!”只见赵得将火把来神厨里一照,
宋江抖得几乎死去。赵得一只手将朴刀捍挑起神帐,上下把火只一照,火冲
将起来,冲下一片黑尘来,正落在赵眼里,了眼;便将火把丢在地下,一脚
踏灭了走出殿门外来,对士兵们道:“这不在庙里。-别又无路,走向那里
去了?”众士兵道:“多应这厮走入村中下林里去了。这里不怕他走脱:这
个村唤做还道村,只有这条路出入;里面虽有高山林木,无路上得去。都头
只把住村口,他便会插飞上天去也走不脱了!待天明,村里去细细搜捉!”
赵能,赵得道:“也是。”引了士兵出殿去了。宋江抖定道:“不是神明庇佑;
若还得了性命,必当重修庙宇。再塑......”只听得有几个士兵在庙门前叫
道:“都头,在这里了!”赵能,赵得,和众人又抢入来。宋江地又把不住抖。
赵能到庙前问道:“在那里?”士兵道:“都头,你来看,庙门上两个尘手迹!
一定是推开庙门,闪在里面去了!”赵能道:“说的是;再仔细搜一搜看!”
这夥人再入庙里来搜时。宋江这一番抖真是几乎休了。那夥人去殿前殿后搜
遍,只不曾翻过砖来。众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来,赵能道:“多
是只在神里。却兄弟看不仔细,我自照一照看。”一个士兵拿着火把,赵能
便揭起帐幔,五七个人伸头来看。不看万事俱休,看一看,只见神里卷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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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恶风,将那火把都吹灭了,黑腾腾罩了庙宇,对面不见。赵能道:“又作
怪。平地里卷起这阵恶风来!想是神明在里面,定嗔怪我们只管来照。
因此起这阵恶风显应。我们且去罢。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来寻。”赵
得道:“只是神里不曾看得仔细,再把去搠一搠。”赵能道:“也是。”两个待
向前,只听得殿前又卷起一阵怪风,吹得飞砂走石,滚将下来;摇得那殿宇
岌岌地动;罩下一阵黑云,布合了上下,冷气侵入,毛发竖起。赵能情知不
好,叫了赵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乐!”众人一哄都奔下殿来,望庙门
外跑走。有几个跌翻了的,也有闪了二腿的,爬得起来,奔命走出庙门,只
听得庙里有人叫:“饶恕我们!”赵能再入来看时,两三个士兵跌倒在龙墀里,
被样根钓住了衣服,死了挣不脱,手里丢了朴刀,扯着衣裳叫饶。宋江在神
里听了,忍不住笑。赵能把士兵衣服解脱了,领出庙门去。有几个在前面的
士兵说道:“我说这神道最灵,你们只管在里面缠障,引得小鬼发作起来!
我们只在守住了村口等他。须不他飞了去!”赵能,赵得道:“说得是;只消
村口四下里守定。众人都望村口去了。只说宋江在神里,口称惭愧,道:“虽
不被这们拿了,怎能彀出村口去?......”正在内寻思,百般无计,只听得
后面廊下有人出来。宋江又抖道:“又是苦也!早是不钻出去!”只见两个青
衣童子,迳到厨边,举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请星主说话。”宋江那里敢
做声答应。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请,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应。外面
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迟疑,娘娘久等。”宋江听得莺声燕语,不是男子
之音,便从神椅底下钻将出来看时,是两个青衣女童侍立在边,宋江了一惊,
却是两个泥神。只听得外面又说道:“宋江主,娘娘有请。”宋江分开帐幔,
钻将出来,只见是两个青衣螺髻三女童,齐齐躬身,各打个稽首。宋江问道:
“二位仙童自何而来?”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请星主赴宫。”宋江道:
“仙道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么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请星
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么娘娘?亦不曾拜识,如何敢去!”青衣
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询问。”宋江道:“娘娘在何处?”青衣道:“只在
后面中。”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随后跟下殿来。转过后殿侧首一座子墙角门,
青衣道:“宋星主,从此间进来。”宋江跟入角门来看时,星月满天,香风拂
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寻思道:“原来这庙后又有这个去处。早知
如此,不来这里躲避,不受那许多惊恐!”宋江行时,觉得香坞两行,夹种
着大松树,都是合抱不交的;中间平坦一条龟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寻思
道:“我到不想古庙后有这般好路径!”跟着青衣行不过一里来路,听得潺潺
的涧水响;看前面时,一座青石桥,两边都是朱栏;岸上栽种奇花异草,苍
松茂竹,翠柳夭桃;桥下翻银滚雪般的水。流从石洞里去。过得桥基,看时,
两行奇树,中间一座大朱红棂星门。宋江入得棂星门看时,抬头见一所宫殿。
宋江寻思道:“我生居郓城县,不曾听得说有这个去处!”心中惊恐;不敢动。
青衣催促,请星主行。一引引入门内,有个龙墀,两廊下尽是朱红亭柱,都
挂着绣;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灯烛荧煌。
青衣从龙墀内一步步引到月台上,听得殿上阶前又有几个青衣道:“娘
娘有请,星主进入。”宋江到大殿上,不觉肌肤战栗,毛发倒竖。下面都是
龙凤砖阶。青衣入廉内奏道:“请至宋星主在阶前。”宋江到廉前御阶之下,
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称:“臣乃下浊庶民,不识圣上,伏望天慈俯赐怜
悯!”御内传旨,教请宋星主坐。宋江那里敢抬头。教四个青衣扶上锦墩坐。
宋江只得勉强坐下,殿上喝声“卷,”数个青衣早把珠卷起,搭在金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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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问道:“星主别来无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觑圣
容。”娘娘道:“星主,既然如此,不必多礼。”宋江恰取抬头舒眼,看殿上
金碧交辉,点着龙凤烛;两边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执旌擎扇侍从;正
中七宝九龙上坐着那个娘娘,身穿金缕绛绡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天然
妙目,正大仙容,口中说道:“请星主到此。”命童子献酒。两下青衣女童执
着莲花宝瓶,捧酒过来,斟天杯内。一个为首的女童执杯递酒,来劝宋江。
宋江起身,不敢推辞,接过杯,朝娘娘跪饮了一杯。宋江觉得这酒馨香馥郁,
如醍醐灌顶,甘露心。又是一个青衣捧过一盘仙枣来劝宋江。宋江战战兢兢,
怕失了体面,伸着指头取了一枚,就而食之,怀核在手。青衣又斟过一杯酒
来劝宋江,宋江又一饮而尽。娘娘法旨,教再劝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过来
劝宋江,宋江又饮了。仙女托过仙枣,又食了两枚。
共饮过三杯仙酒,三枚仙枣,宋江便觉有些微醺;又怕酒后,醉失体
面。再拜道:“臣不胜酒量,望乞娘娘免赐。”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
饮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书’赐与星主。”青衣去屏风背后,青盘
中托出黄罗袱子,包着三卷天书,递与宋江。宋江看时,可长五寸,三寸;
不敢开看,再拜受,藏于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
可替天行道:星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勿忘勿泄。”宋江
再拜谨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为星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暂罚下方,
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
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功成之后,便可焚
之,勿留于世。所嘱之言,汝当记取。目今天凡相隔,难以久留,汝当速回。”
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琼楼金阙,再当重会。”宋江便谢了娘娘,跟
随青衣女童,下得殿庭来。出得棂星门,送至石桥边,青衣道:“恰星主受
惊,不是娘娘,护佑,已被擒拿。天明时,自然脱离了此难。星主,看石桥
下水里二龙相戏!”宋江栏看时,果见二龙戏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
叫一声,撞在神厨内,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宋江爬将起来看时,月影正午,
料是三更时分。宋江把袖子里摸时,手内枣核三个,袖里帕子包着天书;将
出来看时,果是三卷天书;又只觉口里酒香。宋江想道:“这一梦真乃奇异,
似梦非梦:若把做梦来,如何有这天书在袖子里,口中又酒香,枣核在手里,
说与我的言语都记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梦来,我自分明在神厨里,一
交颠将入来,有甚难见处?......想是此间神圣最灵,显化如何?只是不知
是何神明?”揭起帐幔看时,九龙椅上坐着一位妙面娘娘,正和方一般。宋
江寻思道:“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闲人也。这三卷天书必然有
用。青衣女童道:‘天明时,自然脱离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渐明,我出去。”
便探手去厨里摸了短棒,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下殿来。从左廊下转出庙
前,仰面看时,旧牌额上刻着四个金字,道:“玄女之庙。”宋江以手加额称
谢道:“惭愧!原来是九天玄女娘娘传受与我三卷天书。又救了我的性命!
如若能彀再见天日之面,必当来此重修庙宇,再建殿庭。伏望圣慈俯垂护佑!”
称谢已毕,只得望着村口悄悄出来;离庙未远,只听得前面远远地喊声连天。
宋江寻思道:“又不济了!”住了脚。“且未可去;若到他面前,定吃他拿了,
不如且在这里路傍树背后躲一躲。”却闪得入树背后去,只见数个士兵急急
走得喘做一堆,把刀拄着,一步步走将入来,口里声声都只叫道:“神圣救
命则个!”宋江在树背后看了,寻思道:“又作怪!他们把着村口,等我出来
拿我,又怎地抢入来?”再看时,赵能也抢入来,口里叫道:“神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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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救命!”宋江道:“那如何恁地慌?”见背后一条大汉追将入来。那个大汉,
上半截不着不丝,露出鬼怪般肉,手里拿着两把夹钢板斧,口里喝道:“舍
鸟休走!”远观不,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风李逵。宋江想道:“莫非是梦里么?”
不敢走出去。那赵能正走到庙前,被松树根只一绊,一交跌在地下。李逵赶
上,就势一脚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待要砍,背后又是两筹好汉赶上来,把
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各挺一条朴刀,上首的是欧鹏,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
见他两个赶来,恐怕争功坏了义气,就手把赵能一斧砍做两半,连胸脯都砍
开了,跳将起来,把士兵赶杀,四散走了。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来。背后只
见又赶上三筹好汉,也杀将来;前面赤发鬼刘唐,第二石将军石勇,第三催
命判命官李立。这六筹好汉说道:“这们都杀散了,只寻不见哥哥,怎生是
好?”石勇叫道:“兀那松树背后一个人立在那里!”宋江方敢挺身山来说道:
“感谢众兄弟们又来救我性命!将何以报大恩!”六筹好汉见了宋江,大喜
道:“哥哥有了!快去报与晁头领得知!”石勇,李立分头去了。宋江问刘唐
道:“你们如何得知来这里救我?”刘唐答道:“哥哥前下得山来,晁头领与
吴军师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长随即下来探听哥哥下落。晁头领又自已放心不
下,再着我等众人前来接应,只恐哥哥有些疏失。半路里撞见戴宗道两个贼
驴追赶捕捉哥哥,晁头领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吴军师,公孙胜,
阮家三兄弟,兄方,郭盛,朱贵,白胜,看守寨栅,其余兄弟都教来此间寻
觅哥哥。听得人说道:‘赶宋江入还道村口了!’村口守把的这们尽数杀了,
不留一个,只有这几个奔进村里来。随即李大哥追来,我等都赶入来。不想
哥哥在这里!”说犹未了,石勇引将晁盖,花荣,秦明,黄信,薛永,蒋敬,
马麟到来;李立引将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穆春,侯健,萧让,金大坚。
一行众多好汉都相见了。宋江作谢众位头领。晁盖道:“我叫贤弟不须亲自
下山,不听愚兄之言,险些儿又做出事来。”宋江道:“小可兄弟只为父亲这
一事悬肠挂肚,坐卧不安,不由宋江不来取。”晁盖道:“好教贤弟欢喜:令
尊并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迁,宋万,王矮虎,郑天筹,童威,童猛送
去,已到山寨中了。”宋江听得大喜,拜谢晁盖,道:“得仁兄如此施恩,宋
江死亦无怨!”一时,众头领各各上马,离了还道村口,宋江在马上,以手
加额望空顶礼,称谢神明庇佑之力,容日专当拜还心愿。一行人马迳回梁山
泊来。吴学究领了守山头领,直到金沙滩,都来迎接。同到得大寨聚义厅上,
众好汉都相见了。宋江急问道:“老父何在?”晁盖便叫请宋太公出来。不
多时,铁扇子宋清策着一乘山轿,抬着宋太公到来。众人扶策下轿,上厅来。
宋江见了,喜天降,笑逐颜开,再拜道:“老父惊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孝,
负累了父亲惊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赵能那兄弟两个每日拨人来守定了我
们,只待江州公文到来,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
听得你在庄后敲门,此时已有八九个士兵在前面草厅上;续后不见了,
不知怎地赶出去了。
到三更时候,又有二百余人把庄门开了,将我搭扶上轿抬了,教你兄
弟四郎收拾了箱笼,放火烧了庄院。那时不繇我问个缘繇,迳来到这里。”
宋江道:“今日父子团圆相见,皆赖众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谢了众头
领。晁盖众人都来参拜宋太公,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作贺
宋公明父子团圆。当日尽欢方散。次日又排筵席贺喜。大小头领尽皆欢喜。
第三日,晁盖又梯已备个筵席,庆贺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动公孙胜一个念
头:思忆老母在蓟州离家日久了,未知如何。众人饮酒之时,只见公孙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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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对众头领说道:“感蒙众位豪杰相待贫道许多时,恩同骨肉;只是贫道自
从跟着晁头领到山,逐日宴乐,一向不曾还乡看视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师悬
望。欲待回乡省视一遭。暂别众头领三五个月,再回来相见,以满贫道之愿,
免致老母念悬望。”晁盖道:“向日已闻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无人侍奉。今
既如此说时,难以阻当;只是不忍分别。虽然要行,且待来日相送。”公孙
胜谢了。当日尽醉方散,各自归房安歇。次日早,就关下排了筵席,与公孙
胜饯行。且说公孙胜依旧做云游道人打扮了,腰里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宝剑,
肩膊上挂着棕笠,手中拿把壳扇,便下山来。众头领接住,就关下筵席,各
各把盏送别。饯行已遍,晁盖道:“一清先生,此去难留,不可失信。本是
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当。百日之外,专望鹤驾降临,切不
可爽约。”公孙胜道:“重蒙列位头领看待久,贫道岂敢失;回家参过本师真
人,安顿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将带几个人去,一发就搬
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孙胜道:“老母平生只爱清幽,吃不得惊,
因此不敢取来。家中自有田产山庄,老母自能料理。贫道只去省视一遭便来。
再得聚义。”宋江道:“既然如此,专听尊命。只望早早降临为幸。”晁盖取
出一盘黄白之资相送。公孙胜道:“不消许多,但彀盘缠足矣。”晁盖定教收
了一半。打拴在腰包里,打个稽首,别了众人,过金沙滩便行,望蓟州去了。
众头领席散,待山上,只见黑旋风李逵就关下放声大哭起来。宋江连忙问道:
“兄弟,你如何烦恼?”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取爷,那个也望娘,
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晁盖便问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
“我只有一个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别人家做长工,如何养我娘快乐?
我要去取他来,这里快乐几时也好。”晁盖道:“兄弟说得是;我差几个人同
你去取了上来,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好,
回乡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况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
冲撞。他又在江州杀了许多人,那个不认得他是黑旋风?这几时官司如何不
行移文书到那里了!必然原藉追捕。-你又形貌凶恶,倘有失,路程遥远,
恐难得知。你且过几时,打听得平静了,去取未迟。”李逵焦躁,叫道:“哥
哥!你也是个不平心的人!你的爷便要取上山来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
苦!兀的不是气破了铁牛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
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说那三件事?”宋江点两个
指头,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教;李逵施为撼地摇天手,来爬山跳涧虫。毕
竟宋江对李逵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身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话说李逵道:“哥哥,你且说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水县
搬母亲,第一件,径回,不可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谁肯和你同去,你只
自悄悄地取了娘便来。第三件,你使的那两把板斧,休要带去,路上小心在
意,早去早回。”李逵道:“这三件事有甚么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
行。我也不住了。”当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力,提条朴刀,带了
一锭大银,三五个小银子,了几杯酒,唱个大喏,别了众人,便下山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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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滩去了。晁盖,宋江与众头领送行已罢。回到大寨里聚义厅上坐定。宋
江放心不下。对众人说道:“李逵这个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众兄弟们谁
是他乡中人。可与他那里探听个消息。”杜迁便道:“只有朱贵原是沂江沂水
县人,与他是乡里。”宋江听罢,说道:“我忘了。前日在白龙庙聚会时。李
逵已自认得朱贵是同乡人。”宋江便着人去请朱贵。小喽罗飞奔下山来。直
至店里,请得朱贵到来。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乡搬取老母,因他
酒性不好,为此不肯差人与他同去。诚恐路上有失,今知贤弟是他乡中人,
你可去他那里探听走一遭。”朱贵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县人。见有一个兄
弟唤做朱富,在本县西门外开着个酒店,这李逵,他是本县百丈村董店东住;
有个哥哥唤做李达,专与人家做长工。这李逵自小凶顽,因打死了人,逃走
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家。如今着小弟去那里探听也不妨,只怕店里无人看
管。小弟也多时不曾还乡,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这个看店
不必你忧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暂管几时。”朱贵领了这言语,相辞
了众头领下山来,便走到店里,收拾包里,交割面与石勇,侯健,自奔沂州
去了。这里宋江与晁盖在寨中每日筵席,饮酒快乐,与吴学究看习天书,不
在话下。且说李逵独自一个离了梁山泊,取路来到沂水县界。于路李逵端的
不酒,因此不惹事,无有话说。行至沂水县西门外,见一簇围着榜搅看,李
逵也立在人丛中,听得读榜上道:“第一名,正贼宋江,系郓城县人。第二
名,从贼戴宗,系江州两院押狱。第三名,从贼李逵,系沂江沂水县人。......”
李逵在背后听了,正待指手画脚,没做奈何处,只见一个人抢向前来,拦腰
抱住,叫道:“张大哥!你在这里做甚么?”李逵扭过身看时,认得是早地
忽律朱贵。李逵问道:“你如何也来在这里?”朱贵道:“你且跟我说话。”
两个一同来西门外近村一个酒店内,直入到后面一间静房中坐了。朱贵指着
李逵,道:“你好大胆!那榜上明明写着赏一万贯钱捉宋江,五千贯捉戴宗,
三千贯捉李逵,你如何立在那里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
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来;又怕你到这里做出怪来,
续后特使我赶来探听你的消息。我迟下山来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
日到这里?”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
你如何认得这个酒店里?你是这里人?家在那里住?”朱贵道:“这个酒店
便是我兄弟朱富家里。我原是此间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钱,就于
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叫兄弟朱富来与李逵相见了。朱富置酒款待李
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酒;今日我已到乡里了,便两碗儿,打
甚么要紧!朱贵不敢阻挡他,由他。当夜直到四更时分。安排些饭食,李逵
了,趁五更晓星残月,霞光明朗,便投村里去。朱贵分付道:“休从小路去。
只从大朴树转弯,投东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东。快取了母亲,
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从小路去,不从大路去!谁耐烦!”朱贵
道:“小路走,多大虫;又有乘势夺包里的剪径贼人。”李逵应道:“我怕甚
鸟!”戴上毡笠儿,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别了朱贵,朱富,便出门投百丈
村来。约行了十数里,天色渐渐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赶出一只白兔儿来,
望前路去了。李逵赶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正走之间,
只见前面有五十来株大树丛杂,时值新秋,叶儿正红。李逵来到树林边厢,
只见转过一条大汉,喝道:“是会的留下买路钱,免得夺了包里!”李逵看那
人时,戴一顶红绢抓儿头巾,穿一领粗布衲袄,手里拿着两把板斧,把黑墨
搽在脸上。李逵见了,大喝一声:“你这厮是甚么鸟人,敢在这里剪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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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道:“若问我名字,吓碎你的心胆!老爷叫做黑旋风!你留下买路钱并包
里,便饶了你性命,容你过去!”李逵大笑道:“没有娘鸟兴!你这厮是甚么
人,那里来的,也学老爷名目,在这里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奔那汉。
那汉那里抵当得住,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脚踏住
胸脯,喝道:“认得老爷么?”那汉在地下叫道:“爷爷!
饶你孩儿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汉黑旋风李逵便是!你
这厮辱没老爷名字!”那汉道:“孩儿虽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风;为是爷爷
江湖上有名目,鬼也害怕,因此孩儿盗学爷爷名目胡乱在此剪径,但有孤单
客人经过,听得说了 ‘黑旋风’三个字,便撇了行李逃奔去了。以此得这些
利息。实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贱名叫李鬼,只在这前村住。”李逵道:“叵
耐道无礼,在这里夺人的包里行李,坏我的名目,学我使两把板斧!且教他
我一斧!”劈手夺过一把斧来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爷爷!杀我一个,便是
杀我两个!”李逵听得,住了手,问道:“怎的杀你一个便是杀你两个?”李
鬼道:“孩儿本不敢剪径,家中因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因此孩儿
单题爷爷大名唬吓人,夺些单身的包里,养赡老母;其实并不曾害了一个人。
如今爷爷杀了孩儿,家中老母必是饿杀!”李逵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
听得说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我特地归家来取娘,倒杀了一个养娘的人,
天地也不容我-罢!罢!我饶了你这厮性命!”放将起来。李鬼手提着斧,
纳头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风;你从今已后休要坏了俺的名目!”
李鬼道:“孩儿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业,再不敢倚着爷爷名目在这里剪
径。”李逵道:“你有孝顺之心,我与你十两银子做本钱,便去改业。”李逵
便取出一锭银子,把与李鬼,拜谢去了。李逵自笑道:“这厮撞在我手里!
既然他是个孝顺的人,必去改业。我若杀了他,天地必不容我。
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来。走到已牌时分,看
看肚里又饿又渴,四下里都是山径小路,不见有一个酒店饭店。正走之间,
只见远远地山凹里露出两间草屋。李逵见了,奔到那人家里来,只见后面走
出一个妇人来,髻鬓边插一簇野花,搽一脸胭脂铅粉。李逵放下朴刀,道:
“嫂子,我是过路客人,肚中饥饿,寻不着酒食店。我与你几钱银子,央你
回些酒饭。”那妇人见了李逵这般模样,不敢说没,只得答道:“酒便没买处,
饭便做些与客人了去。”李逵道:“也罢;只多做些个,正肚中饿出鸟来。”
那妇人道:“做一升米不少么?”李逵道:“做三升米饭来。”那妇人向厨中
烧起火来,便去溪边陶了米,将来做饭。李逵转过屋后山边来净手。只见一
个汉子,颠手颠脚,从山后归来。李逵转过屋后听时,那妇人正要上山讨菜,
开后门见了,便问道:“大哥!那里闪了腿?”那汉子应道?“大嫂,我险
些儿和你不见了!你道我晦鸟气么?指么出去等个单身的过,整整等了半个
月日,不曾发市。甫能今日抹着一个,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黑旋风!恨撞着
那驴鸟!我如何敌得他过,倒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杀我。我假意叫道:
‘你杀我一个,害了我两个!’他便问我缘故。我便假道:‘家中有九十岁的
老母,无人养赡,定是饿死!’那驴鸟,真个信我,饶了我性命;又与我一
个银子做本钱,教我改了业养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赶将来,且离了那林子里,
僻静处睡一回,从山后走回家来。”那妇人道:“休要高声!一个黑大汉来家
中,教我做饭,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门前坐地。你去张一张看;若是他时,
你去寻些麻药来,放在菜内,教那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对付了他,谋得他
些金银,搬往县里住去,做些买卖,却不强似在这里剪径?”李逵已听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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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道:“叵耐这厮!我倒与了他一个银子,又饶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这
个正是天地不容!”一转踅到后门边。这李鬼恰待出门,被李逵劈揪住。那
妇人慌忙自望前门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掣出腰刀,早割下头来;拿着
刀,奔前门寻那妇人时,正不知走那里去了;再入屋内来。去房中搜看,只
见有两个竹笼,盛些旧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银两并几件钗环。李逵都拿了,
又去李鬼身边搜了那锭小银子,都打缚在包里里;去锅里看时,三升米饭早
熟了,只没菜蔬下饭。李逵盛饭来,了一回,看着自笑道:“好痴汉!放着
好肉在前面,不会!”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
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得饱弓,把李鬼的尸首抛放屋下,
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比及赶到董店东时日已平西。迳奔
到家中,推开门,入进里面,只听得娘在床上问道:“是谁入来?”李逵看
时,见娘双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铁牛来家了!”娘道:
“我儿,你去了许多时,这几年正在那里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长工,
止博得些饭食,养娘全不济事!我时常思量你,眼泪流干,因此瞎了双目。
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寻思道:“我若说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
只假说便了。”李逵应道:“铁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来取娘。”娘道:“恁地
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铁牛背娘到前路,觅一辆车儿载
去。”娘道:“你等大哥来,商议。”李逵道:“等做甚么,我自和你去便了。”
恰待要行,只见李达提一罐子饭来。入得门,李逵见了便拜道:“哥哥,多
年不见!”李达骂道:“你这厮归来做甚?又来负累人!”娘便道:“铁牛如今
做了官,特地家来取我。”李达道:“娘呀!休信他放屁!当初他打杀了人,
教我披枷带锁,受了万千的苦。如今又听得他和梁山泊贼人通同,劫了法场,
闹了江州,现在梁山泊做了强盗。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来,着落原籍追捕正
身,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财主替我官司分理,说:‘他兄弟已自十来年不
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乡贯?’又替我上下使钱。
因此不官司仗限追要。见今出榜赏三千贯捉他!-----你这厮不死,却走家
来胡说乱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发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
李达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又敌他不过;把饭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李逵
道:“他这一去,必报人来捉我,是脱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罢。我大哥从来
不曾见这大银,我且留下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放床上。大哥归来见了,必然
不赶来。”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锭大银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
休。”娘道:“你背我那里去?”李逵道:“你休问我,只顾去快便了。我自
背你去,不妨。”李逵当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门望小路里便走。说李达
奔来财主家报了,领着十来个庄客,飞也似赶到家里,看时,不见了老娘,
只见床上留下一锭大银子。李达见了这锭大银,心中忖道:“铁牛留下银子,
背娘去那里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来,我若赶去,倒他坏了性命。想他
背娘必去山寨里快活。”众人不见了李逵,都没做理会处。李达对众庄客说
道:“这条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条路去了。这里小路甚杂,怎地去赶他?”
众庄客见李达没理会处,俄延了半,也各自回去了,不在话下。这里只说李
逵怕李达领人赶来,背着娘,只奔乱山深处僻静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
李逵背到岭下。娘双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自认得这条岭唤做沂岭,过那
边去,方有人家。娘儿两个趁着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岭来。娘在背上说道:
“我儿,那里讨口水来我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过岭去,借了人家安
歇了,做些饭罢。”娘道:“我日中了些干饭,口渴得当不得!”李逵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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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咙里也烟发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岭上,寻水与你。”娘道:“我儿,端的
渴杀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得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岭
上松树边一块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侧边,分付娘道:“耐心坐
一坐,我去寻水来你。”李逵听得溪涧里水响,闻声寻路去,盘过了两三处
山脚,来到溪边,捧起水来自了几口,寻思道:“怎生能彀得这水去把与娘?”
立起身来,东观西望,远远地山顶见一座庙。李逵道:“好了!”攀藤揽葛,
上到庵前,推开门看时,是个泗洲大圣祠堂;面前只有个石香炉。李逵用手
去掇,原来是和座子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里拔得动;一时性起来,连
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阶上一磕,把那香炉磕将下来,拿了再到溪边,将这香炉
水里浸了,拔起乱草,洗得干净,挽了半香炉水,双了擎来,再寻旧路,夹
七夹八走上岭来;到得松树边石头上,不见了娘,只见朴刀插在那里。李逵
叫娘水,杳无踪迹。叫了一声不应,李逵心慌,丢了香炉,定住眼,四下里
看时,并不见娘;走不到三十余走,只见草地上团团血迹。李逵见了,一身
肉发抖;趁着那血迹寻将去,寻到一处大洞口,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一条
人腿。李逵把不住抖,道:“我从梁山泊归来,特为老娘来取他。千辛万苦,
背到这里,倒把来与你了!那鸟大虫拖着这条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谁的?”
心头火起便不抖,赤黄须早竖起来,将手中朴刀挺起,来搠那两个小虎。这
小大虫被搠得慌,也张牙舞爪,钻向前来;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个,那
一个望洞里便钻了入去。李逵赶到洞里,也搠死了。李逵却钻入那大虫洞内,
伏在里面,张外面时,只见那母大虫张牙舞爪望窝里来。李逵道:“正是你
这孽畜了我娘!”放下朴刀,跨边掣出腰刀。那母大虫到洞口,先把尾去窝
里一剪,便把后半截身躯坐将入去。李逵在窝里看得仔细,把刀朝母大虫尾
底下,尽平生气力,舍命一戮,正中那母大虫粪门。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
靶也直送入肚里去了。那母大虫吼了一声,就洞口,带着刀,跳过涧边去了。
李逵拿了朴刀,就洞里赶将出来。那老虎负疼,直抢下山石下去了。李逵恰
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吹得败叶树木如雨一般打将下来。自古
道:“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起处,星月光辉之下,大吼了一声,
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那大虫望李逵势猛一扑。那李逵不慌不忙,趁
着那大虫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颔下。那大虫不曾再掀再剪:一者护
那疼痛,二者伤着他那气。那大虫退不彀五七,只听得响一声,如倒半壁山,
登时间死在下。那李逵一时间杀了母子四虎,还又到虎窝边,将着刀复看了
一遍,只恐还有大虫,已无有踪迹。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
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来收拾亲娘的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里了;直到泗
州大圣庙后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场,肚里又又渴,不免收拾包里,拿
了朴刀,寻路慢慢的走过岭来。只见五七个猎户都在那里收窝弓弩箭。见了
李逵一身血污,行将下岭来,众猎户了一惊,问道:“你这客人莫非是山神
土地?如何敢独自过岭来?”李逵见问,自肚里寻思道:“如今沂水县出榜
赏三千贯钱捉我,我如何敢说实话?只谎说罢。”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
娘过岭来,因我娘要水,我去岭下取水,被那大虫把我娘拖去了。我直寻到
虎窝里,先杀了两个小虎,后杀了两个大虎。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方下
来。”众猎户齐叫道:“不信你一个人如何杀得四个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
也只打得一个。这两个小虎且不打紧,那两大虎非同小可!我们为这个畜生
不知都了几顿棍棒。这条沂岭,自从有了这窝虎在上面,整三五个月没人敢
行。我们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间人,没来由哄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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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么?你们不信,我和你上岭去寻着与你,就带些人去扛了下来。”众猎户
道:“若端的有时,我们自重重的谢你。是好也!”众猎户打起忽哨来,一霎
时,聚三五十人,都拿了挠钓棒,跟着李逵,再上岭来。此时天大明朗,都
到那山顶上。远远望见窝边果然杀死两个小虎:一个在窝内,一个在外面;
一只母大虫死在山边,一只雄虎死在泗州大圣庙前。众猎户见了杀死四个大
虫,尽皆欢喜,便把索子抓缚起来。众人扛抬下岭,就邀李逵同去请赏;一
面先使人报知里正上户,都来迎接看,抬到一个大户人家,唤做曹太公庄上。
那人曾充县史,家中暴有几贯浮财,专在一乡放刁把缆;初世为人便要结几
个不三不四的人恐唬邻里;极要谈忠说孝,只是口是心非。当时曹太公亲自
接来,相见了,邀请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动问杀死虎的缘由。李逵却把夜来
同娘到岭上要水,......因此杀死大虫的话说了一遍。众人都呆了。曹太公
动问:“壮士高姓名讳?”李逵答道:“我姓张,无名,只唤做张大胆。”曹
太公道:“真乃是大胆壮士!不恁地胆大,如何杀得四个大虫”!一壁厢叫安
排酒食管待,不在话下。且说当村里知沂岭杀了四个大虫,抬到曹太公家,
讲动了村坊道店,哄得前村后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队,都来看
虎,入见曹太公相待着打虎的壮士在厅上酒。数中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
爹娘家里,随着众人也来看虎,认得李逵的模样,慌忙来家对爹娘说道:“这
个杀虎的黑大汉,便是杀我老公,烧了我屋的。他叫做梁山泊黑旋风。”爹
娘听得,连忙来报知里正。里正听了道:“他既是黑旋风时,正是岭后百丈
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来,行移到本县原籍追捉。如今
官司出三千贯赏钱拿他。他走在这里!”暗地使人去请得曹太公到来商议。
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家里。里正说:“这个杀虎的壮士正是岭后
百丈村里的黑旋风李逵,见今官司着落拿他。”曹太公道:“你们要打听得仔
细。倘不是时,倒惹得不好。若真个是时,却不妨,要拿他时也容易。只怕
不是他时难。”里正道:“见有李鬼的老婆认得他。曾来李鬼家做饭,杀了李
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们且只顾置酒请他,问他今番杀了大虫,还
是要去县里请功,还是要村里讨赏。若还他不肯去县里请功时,便是黑旋风
了,着人轮换把盏,灌得醉了,缚在这里,去报知本县,差都头来取去,万
无一失。”众人道:“说得是。”里正与众人商议定了。曹太公回家来款住李
逵,一面且置酒来相待,便道:“适间抛撇,请勿见怪。且请壮士解下腰间
腰刀,放过朴刀,宽松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
里了,只有刀鞘在这里。若开剥时,可讨来还我。”曹太公道:“壮士放心。
我这里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与壮士悬带。”李逵解了腰间刀鞘并缠袋包里,
都递与庄客收贮;便把朴刀倚过一边。曹太公叫取大盘肉,大酒来。众多大
户并里正猎户人等,轮番把盏,大碗大盅只顾劝李逵。曹太公又请问道:“不
知壮士要将这虎解官请功,只是在这里讨些发?”李逵道:“我是过往客人,
忙些个。偶然杀了这窝猛虎,不须去县课请功。只此有些发便罢;若无,我
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轻慢了壮士!少刻村中剑取盘缠相送。我这里
自解虎到县里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领与我换了盖。”曹太公道:“有,
有。”当时便取一领青布衲袄,就与李逵换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见门前鼓
响笛鸣,都将酒来与李逵把盏作庆,一杯冷,一杯热。李逵不知是计,只顾
开怀畅饮,全不记宋江分付的言语。不两个时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
脚不住。众人扶到后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条板凳上;就取两条绳子;连板凳
绑住了;便叫里正带人飞也似去县里报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补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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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状子。此时哄动了沂水县里。知县听得,大惊,连忙升厅问道:“黑旋风
拿住在那里?这是谋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并猎户答应道:“见缚在本
乡曹大户家。为是无人禁得他,诚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来。”知县随
即叫唤本县都头李云上厅来分付道:“沂岭下曹大户庄上拿住黑旋风李逵。
你可多带人去,密地解来。休要哄动村坊,被他走了。”李都头领了台旨,
下厅来,点起三十个老郎士兵,各带了器械,便奔沂岭村中来。这沂水县是
个小去处,如何掩饰得过。此时街市讲动了,说道:“拿着了闹江州的黑旋
风,如今差李都头去拿来。”朱贵在东庄门外朱富家,听得了这个消息,慌
忙来后面对兄弟朱富说道:“这黑又做出事来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为他
诚恐有失,差我来打听消息。如今他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时,怎的回寨去见
哥哥?似此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这李都头一身好本
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两个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
取,不可力敌。李云日常时最是爱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却有个道理对
他,只是在这里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三二十斤肉,将十数瓶酒,把肉大块切
了,将些蒙汗药拌在里面,我两个五更带数个火家,挑着去半路里僻静等候,
他解来时,只做与他酒贺喜,将众人都麻翻了,放李逵,如何?”朱贵道:
“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可以整顿,乃早便去!”朱贵道:“只是李云不会酒,
便麻翻了,终久醒得快。还有件事。倘或日后得知,须在此安身不得。”朱
贵道:“兄弟,你在这里卖酒也不济事。不如带领老小,跟我上山,一发入
了夥。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却不快活?今夜便叫两个火家,觅了辆车
儿,先送妻子和细软行李起身,约在十里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里内
带得一包蒙汗药在这里;李云不会酒时,肉里多糁些,逼着他多些,也麻倒
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说得是。”便叫人去
觅下一辆车儿,打拴了三五个包箱,在车儿上;家中物都弃了;叫浑家和儿
女上了车子,分付两个火家跟着车子,只顾先去。且说朱贵,朱富当夜煮熟
了肉,切做大块,将药来拌了,连酒装做两担,带了二三十个空碗;又有苦
干菜蔬,也把药来拌了;恐有不肉的,也教他着手。两担酒肉,两个火家各
挑一担;弟兄两个自提了些果盒之类四更前后,直接将来僻静山路口坐等。
到天明,远远地只听得敲着锣响,朱贵接到路口。且说那三十来个士兵自村
里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后,把李逵背剪绑了解将来。
后面李都头坐在马上。看看来到前面,朱富便向前拦住,叫道:“师父
且喜,小弟将来接力。”桶内舀一酒来,斟一大锺,上劝李云。朱贵托着肉
来,火家捧过果盒。李云见了,慌忙下马,跳向前来,说道:“贤弟,何劳
如此远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顺之心。”李云接过酒来,到口不吃。朱
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师不饮酒,今日这个喜酒也饮半盏儿,”李云推却不过,
略呷了两口。朱富便道:“师父不饮酒须请些肉。”李云道:“夜间已饱,吃
不得了。”朱富道:“师父行了许多路,肚里也了。虽不中,胡乱请些,以免
小弟之羞。”拣两块好的递将过来。李云见他如此,只得勉意了两块。朱富
把酒来劝上户里正并猎户人等,都劝了三锺。朱贵便叫士兵庄客众人都来酒。
这夥男女那里顾个冷,热,好,不好。酒肉到口,只顾;正如这风卷残云,
落花流水,一齐上来抢着了。李逵光着眼,看了朱贵兄弟两个,已知用计,
故意道:“你们也请我吃些!”朱贵喝道:“你是歹人,有酒肉与你!这般杀
才,快闭了口!”李云看着士兵,喝叫快走,只见一个个都面觑,走动不得,
口颤脚麻,都跌倒了。李云急叫:“中了计了!”恰待向前,不觉自家也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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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轻晕倒了,软做一堆,睡在地下。当时朱贵,朱富各夺了一条朴刀,喝声
“孩儿们休走!”两个挺起朴刀来赶这夥不曾吃酒肉的庄客并那看的人。走
得快的走了,走得迟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声,把那绑缚的麻绳都挣断
了;便夺过一条朴刀来杀李云。朱富慌忙拦住,叫道:“不要无礼!他是我
的师父,为人最好。你只顾先走。”李逵应道:“不杀得曹太公老驴,如何出
得这口气!”李逵赶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续后里
正也杀了;性起来,把猎户排头儿一味价搠将去。那三十来个士兵都被搠死
了。这看的人和众庄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都住深野路逃命去了。李逵还
只顾寻人要杀。朱贵喝道:“不干看的人事,休只管伤人!”慌忙拦住。李逵
方住了手,就士兵身上剥了两件衣服穿上。三个人提着朴刀,便要从小路里
走。朱富道:“不好,是我送了师父性命!他醒时,如何见得知县?必然赶
来。你两个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义,且是为人忠直,等
他赶来,就请他一发上山入夥,也是我的恩义,免得教回县去苦。”朱贵道:
“兄弟,你也见得是。我便先去跟了车子行,留李逵在路傍帮你等他。若是
他不赶来时,你们两个休执等他。”朱富道:“这是自然了。”当下朱贵前行
去了。只说朱贵和李逵坐在路傍边等候。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只见李云挺着
一条木刀,飞也似赶来,大叫道:“强贼休走!”李逵见他来得凶,跳起身,
挺着朴刀来斗李云,恐伤朱富。正是有分教;梁山泊内添双虎,聚义厅前庆
四人。毕竟黑旋风斗青眼虎,二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话说当时李逵挺着朴刀来斗李云。两个就官路傍边了五七合,不分胜
败。朱富便把朴刀去中间隔开,叫道:“且不要。都听我说。”二人都住了手。
朱富道:“师父听说:小弟多蒙错爱,指教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贵
现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今奉及时雨宋公明将令,着他来照管李大哥。不争被
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见得宋公明?因此做下这场手段。李大哥乘
势要坏师父,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杀了这些士兵。我们本待去得远了,
猜道师父回去不得;必来赶我;小弟又想师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师
父,你是个精细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杀害了多少人生命,又走了黑旋风,
你怎生回去见得知县?你若回去时,定官司,又无人来相救;不如今日和我
们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夥。未知尊意如何?”李云寻思了半向便道:
“贤弟,只怕他那里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师父,你如何不知山东及时
雨大名,专一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李云听了,叹口气,道:“闪得
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只喜得我并无妻小,不怕官司拿了。只得随你们
去休!”李逵便笑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说?”便和李云剪拂了。这李云既
无老小,亦无家富。当下三人合作一处,来赶车子。半路上朱贵接见了,大
喜。四筹好汉跟了车仗便行,于路无话。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着马麟、
郑大筹。都相见了,说道:“晁,宋二头领又差我两个下山来探听你消息;
今既见了,我两个先去回报。”当下二人先上山来报知。次日,四筹好汉带
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义厅来。朱贵向前先引李云拜见晁,宋二头
 
领,相见众好汉,说道:“此人是沂水县都头;姓李,名云,绰号青眼虎。”
次后朱贵引朱富参拜众位,说道:“这是舍弟朱富,绰号笑面虎。”都相见了。
李逵拜了宋江,给还了两把板斧,取娘至沂岭,被虎了,因此杀了四虎说罢,
流下泪来。又诉说假李逵剪径被杀一事,众人大笑。
晁二宋大笑道:“被你杀了四猛虎,今日山寨里添得两个活虎,正直作
庆。”众多好汉大喜,便教杀牛宰马,做筵席庆贺两个新到头领。晁盖便叫
去左边白胜上首坐定。吴用道:“近来山寨十分兴旺,感得四方豪杰望风而
来,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众弟兄之福也。虽然如此,还令朱贵仍复掌管
山东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少另拨一所房舍住居。日今山寨事业大
了,非同旧日;可再设三处酒馆,专一探听吉凶事情,往来义士上山。如若
朝廷调遣官兵捕盗,可以报知,如何进兵,好做准备。可令童威,童弟兄带
领十数个火伴那里开店。令李立带十数个火家去南边那里开店。令石勇也带
十来个伴当去北山那里开店。仍复都要设立水亭、号箭,接应船只。但有缓
急事情,飞捷报来。山前设置三座大庙,专令杜迁总行把守。但有一应委差,
不许调应,早晚不得擅离。又令陶宗旺把总监上,掘港汊,修水路,开河道,
整理宛子城垣,修山前大路。他原是庄户出身,修理久惯。令蒋敬掌管库藏
仓廒,支出纳入;积万累千,书算帐目。令萧让设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
三关把隘许多行移关防文约,大小头领号数。烦令金大坚刊造雕刻一应兵符
印、信牌面等项。令侯健管造衣袍铠甲、五方旗号等件。令李云监造梁山泊
一应房室厅堂。令马麟监管修造大小战船。令宋万,白胜去金沙滩下寨。令
王矮虎,郑天寿去鸭嘴滩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钱粮。吕方,郭盛于
聚义厅两边耳房安歇。令宋清专管筵宴。”都分拨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
话下。梁山泊自此无事,每日只是操练人马,教演武艺;水寨里头领都教习
驾船赴水,船上杀,也不在话下。忽一日,宋江与晁盖,吴学究并众人闲话
道:“我等弟兄众位今日共聚大义,只有公孙一清不见回还。我想他回蓟江
探母,参师,期约百日便回;今经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来?可烦戴
宗兄弟与我去走一遭,探听他虚实下落,如何不来。”戴宗愿往。宋江大喜,
说道:“只有贤弟去得快,旬日便知信息。”当日戴宗别了众人;次早,打扮
做承局,离了梁山泊,取路望蓟州来。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
来,于路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来到沂水县界,只闻人说道:“前日
走了黑旋风,伤了好些人,连累了都头李云,不知去向,至今无获处。”戴
宗听了冷笑。当日正行之次,只见远远地转过一个来,手里提着一根浑铁笔
管。那人看见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脚,叫一声“神行太保。”戴宗听得,
回过脸来定眼看时,见山坡下小径边立着一个大汉,生得头圆耳大,鼻直口
方,眉秀目疏,腰细膀阔。戴宗连忙回转身来,问道:“壮士,素不曾拜识,
如何呼唤贱名?”那汉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便拜倒在
地。戴宗连忙扶住,答礼,问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汉道:“小弟姓杨,
名林,祖贯彰德府人氏;多在绿林丛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锦豹子杨林。
数月之前,路上酒肆里遇见公孙胜先生,同在店中酒相会,备说梁山泊晁,
宋二公招贤纳士,如此义气,写下一封书,教小弟自来投大寨入夥;只是不
敢轻易擅进。公孙先生又说:‘李家道口旧有朱贵开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
夥的人。山寨中亦有一个招贤飞报头领,唤做神行太保戴院长,日行八百里
路。’今见兄长行步非常,因此唤一声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无心
得遇!”戴宗道:“小可特为公孙胜先生回蓟州去,杳无音信,今奉晁,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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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将令,差遣来蓟州探听消息,寻取公孙胜还寨;不期却遇足下。”杨林道:
“小弟虽是彰德府人,这蓟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弃,就随带兄
长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实是万幸。寻得公孙先生见了,
一同回梁山泊未迟。”杨林见说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结拜为兄。戴宗收
了甲马,两个缓缓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杨林置酒请戴宗。戴宗道:“我
使 ‘神行法,’不敢食荤。”两个只买些素馔相待。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打
火了早饭,收拾动身。杨林便问道:“兄长使‘神火法’走路,小弟如何赶
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带得人同行。我把两
个甲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来,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
不然,你如何赶得我走!”杨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浊骨,比不得兄长神礼。”
戴宗道:“不妨。我这法诸人都带得,作用了时,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素,
并无妨碍。”当时取两个甲马替杨林缚在腿上,戴宗也只缚了两个。作用了
“神行法”吹口气在上面,两个轻轻地走了去,要紧要慢,都随着戴宗行。
两个于路间些江湖上的事;虽只缓缓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两个行到已
牌时分,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四围都是高山,中间一条驿路。杨林却自认行,
便对戴宗说道:“哥哥,此间地名唤做饮马川。前面兀那高山里常常有大夥
在内,近日不知如何。因为山势秀丽,水峰环,以此唤做饮马川。”两个正
来到山边过,只听得忽地一声锣响,战鼓乱鸣,走出一二百小喽罗,拦住去
路。当先拥着两筹好汉,各挺一条朴刀,大喝道:“行人须住脚!你两个是
甚么鸟人?那里去的?会事的快把买路钱来,饶你两个性命!”杨林笑道:“哥
哥,你看我结果那呆鸟!”捻着笔管,抢将入去。那两个好汉见他来得凶,
走近前来看了,上首的那个便叫道:“且不要动手!”道:“兀的不是杨林哥
哥么?”杨林住了,认得。上首那个大汉提着军器向前剪拂了,便唤下首这
个长汉都来施礼罢。杨林请过戴宗,说道:“兄长且来和这两个弟兄相见。”
戴宗问道:“这两个壮士是谁?如何认得贤弟?”杨林便道:“这个认得小弟
的好汉,他原是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姓邓,名飞;为他双睛红赤,江湖上人
都唤他做火眼猊,能使一条铁链,心皆近他不得。多曾合夥。一别五年,不
曾见面。谁想今日在这里相遇着。”邓飞便问道:“杨林哥哥,这位兄长是谁?
必不是等闲人也。”杨林道:“我这仁兄是梁山泊好汉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
是。”邓飞听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长,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答
道:“小可便是。”那两个头领慌忙剪拂,道:“平日只听得说大名,不想今
日在此拜识尊颜。”戴宗便问道:“这位好汉贵姓大名?”邓飞道:“我这兄
弟姓孟,名康,祖贯是真州人氏,善造大小船只。原因押送花石纲,要造大
船,嗔怪这提调官催并责罚,他把本官一时杀了,弃家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
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长大白净,人都见他一身好肉体,起他一个绰号,叫
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见说大喜。四筹好汉说话间,杨林问道:“二位兄弟
在此聚义几时了?”邓飞道:“不瞒兄长说,也有一年多了。只半载前,在
这遇着一个哥哥,姓裴,名宣,祖贯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山身,
极好刀笔。为人忠直聪明,分毫不肯苟且,本处人都称他铁面孔目。亦会拈
使棒,舞剑轮刀,智勇足备。为因朝廷除将一员贪滥知府到来,把他寻事,
刺配沙门岛,从我这里经过,被我们杀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
得一二百人。这裴宣使得好双剑,让他年长,现在山寨中为主,烦请二位义
士同往小寨相会片时。”便叫小喽罗牵过马来。戴宗,杨林卸下甲马,骑上
马,望山寨来。行不多时,早到寨前,下了马。裴宣已有人报知,连忙出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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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阶而接。戴宗,杨林看裴宣时,果然好表人物,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稳。
心中暗喜。当下裴宣邀请二位义士到聚义厅上,俱各讲礼罢,相请戴宗正面
坐了;次是杨林,裴宣,邓飞,孟康五筹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当日
大吹大擂饮酒。戴宗在筵上说起晁、宋二人如何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四方豪
杰,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仗义疏财;许多好处众好汉如何同心协力;八百里
梁山泊如何广阔;中间宛子城如何雄壮;四下里如何都是茫茫烟火;如何许
多军马,不愁官兵来捉,......只管把言语说他三个。裴宣回道:“小弟也
有这个山寨,也有三百来匹马,财赋也有十余辆车子,粮食草料不算,也有
三五百孩儿们大寨入夥也有微力可效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
宋二公待人接物,并无异心。;倘若二兄不弃微贱时,引荐于更得诸公相助,
如锦上添花。
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杨林去苏州见了公孙胜先生
同来,那时一同扮做官军,星夜前往。”众人大喜,酒至半酣,移至后山断
金亭上看那饮马川景致酒,戴宗看了这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山沓水匝,
真乃隐秀!你等二位如何来得到此?”邓飞道:“原是几个不成材小们在这
里屯扎,后被我两个来夺了这个去处。”众皆大笑,五筹好汉得大醉。
裴宣起身舞剑助酒。戴宗称赞不已。至晚便留到寨内安歇。次日,三
位好汉苦留戴宗定要和杨林下山。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别,自回寨里收拾行
装,整理动身,不在话下。且说戴宗和杨林离了饮马川山寨,在路晓行夜住,
早来到蓟州城外,投个客店安歇了。杨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孙胜先生是
个学道人,必在山间林下,不住城里。”戴宗道:“说得是。”当时二人先去
城外一到处询问公孙胜先生下落消息,并无一个人晓得他。住了一日,次早
起来,又去远近村坊街市访问人时,亦无一个认得,两个又回店中歇了。第
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认得他?”当日和杨林入蓟州城里来寻他。
两个寻问老成人时,都道:“不认得。
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县名山大刹居住。”杨林正行到一个大街,只
见远远地一派鼓乐迎将一个人来。戴宗,杨林立在街上看时,前面两个小牢
子,一个着许多礼物花红,一个捧着若干缎子采绘之物,后面青罗伞下罩着
一个押狱刽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两眉入鬓,凤眼
朝天,淡黄面皮,细细有几根髭髯。那人祖贯是河南人氏,姓杨名雄;因跟
一个叔伯哥哥来蓟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续后一个新任知府认得他,因
此就参他做两院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因为他一身好武艺,面貌微黄,以
此人都称他做病关索杨雄。当时杨雄在中间走着,背后一个小牢子擎着鬼头
靶法刀。原来去市心里决刑了回来,众相识与他挂红贺喜,送回家去,正从
戴宗,杨林面前迎将过来。一簇人在路口拦住了把盏。
只见侧首小路里又撞出七八个军汉来,为头的一个叫做踢杀羊张保。
这汉是蓟州守御池的军汉,带着这几个都是城里城外时常讨闲钱使的落户汉
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为见杨雄原是外乡人来蓟州,有人惧怕他,因此
不怯气。当日正见他赏赐得许多段疋,带了这几个没头神,得半醉,好赶来
要惹他;又见众人拦住他在路口把盏,那张保拨开众人,钻过面前,叫道:
“节级拜揖。”杨雄道:“大哥,来酒。”张保道:“我不要酒;我特来问你借
百十贯钱使用。”杨雄道:“虽是我认得大哥,不曾钱财相交,如何问我借
钱?”张保道:“你今日诈得百姓许多财物,如何不借我些?”杨雄应道:“这
都是别人与我做好看的,怎么是诈得百姓的?你来放刁!我与你军有司,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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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统属!”张保不应,便叫众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红缎子都抢了去。杨雄叫
道:“这们无礼!”待向前打那抢物事的人被张保劈胸带住,背后又是两个来
拖住了手。那几个都动起手来,小牢子们各自回避了。杨雄,被张保并两个
军汉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气,解拆不开。正闹中间,只见一条大汉挑
着一担柴来,看见众人逼住杨雄动挥不得。那大汉看了,路见不平,便放下
了担,分开众人,前来劝道:“你们因甚打这节级?”那张保睁起眼来,喝
道:“你这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敢来多管!”那大汉大怒,性发起来,
将张保劈头只一提,一交颠翻在地。那几个破落户见了,待要来劝手,早被
那大汉一拳一个,都打的东倒西歪。杨雄方脱得身,把出本事来施展;一对
拳头撺梭相似,那几个破落户都打翻在地。张保见不是头,爬将起来,一直
走了。杨雄忿怒,大踏步赶将去。张保跟着抢包袱的走。杨雄在后面追着,
赶转一条巷内去了。那大汉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寻人打。戴宗,杨林看了。
暗暗喝采,道:“端的是好汉!真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便向前邀住,
动道:“好汉,看我二人薄面,且罢休了。”两个把他扶劝到一个巷内。杨林
替他挑了柴担,戴宗挽住那汉子,邀入酒店里来。杨林放下柴担同到阁儿里
面。那大汉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祸。”戴宗道:“我兄弟两
个也是外乡人,因见壮士仗义之心,只恐一时拳手太重,误伤人命,特地做
这个出场。请壮士酌三杯,到此相会,结义则个。”那大汉道:“多得二位仁
兄解拆小人这场;又蒙赐酒相待,实是不当。”杨林便道:“四海之内,皆是
兄弟,怎如此说?且请坐。”戴宗相让。那汉那里肯僭上。戴宗,杨林一带
坐了。那汉坐在对席。叫过酒保,杨林身边取出一两银子来,把与酒保,道:
“不必来问。但有下饭,只顾买来与我们了,一发总算。”酒保接了银子去,
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三人饮过数杯。戴宗问道:“壮士高姓大名?
贵乡何处?”那汉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
学得些棒在身,一生执意,路见不平,便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
因随叔父来外乡贩卖羊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
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既蒙拜识,当以实告。”戴宗道:“小可两个因来此
间干事,得遇壮士如此豪杰。流落在此卖柴,怎能彀发迹?不若挺身江湖上
去做个下半世快乐也好。”石秀道:“小人只会使些棒,别无甚本事,如何能
彀发达快活!”戴宗道:“这般时节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闭塞。
小可一个薄识,因一口气,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夥,如今论秤分金钱,
换套穿衣服,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个官人。”石秀叹口气道:“小人便要
去也无门路可进!”戴宗道:“壮士若肯去时,小可当以相荐。”石秀道:“小
人不敢拜问二位官人贵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杨,名林。”
石秀道:“江湖上听得说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
是。”叫杨林身边包袱内取一锭十两银子,送与石秀做本钱。石秀不敢取受,
再三谦让,方收了,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诉说些心腹之话,投托
入夥,只听得外面有人寻问入来。三个看时,是做公的,赶入酒店里来。戴
宗,杨林见人多,了一惊,乘闹哄里,两个慌忙走了。石秀起身迎住,道:
“节级,那里去来?”杨雄便道:“大哥,何处不寻你,在这里饮酒。我一
时被那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气力救了我这场便宜。一时间只顾赶
了那,去夺他包袱,撇了足下。这夥兄弟听得我打,都来相助,依还夺得抢
去的花红缎疋回来,只寻足下不见。有人说道:‘两个客人劝他去酒店里酒。’
因此知得,特地寻将来。”石秀道:“是两个外乡客人邀在这里酌三杯,说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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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不知节级呼唤。”杨雄大喜,便问道:“足下高姓大名?贵乡何处?因
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执
性,路见不平,便要去舍命相护,以此都唤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此
地贩卖羊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
杨雄又问:“和足下一处饮酒的客人何处去了?”石秀道:“他两个见节级带
人进来,只道相闹,以此去了。”杨雄道:“恁地便唤酒保取两酒来,大碗叫
众人一家三碗,了先去,明日得来相会。”众人都了酒,自各散了。杨雄便
道:“石家三郎,你休见外。想你此间必无亲眷,我今日就结义你做个弟兄,
如何?”石秀见说,大喜,便说道:“不敢动问节级贵庚?”杨雄道:“我今
年二十九岁。”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岁;就请节级坐,受小弟拜为哥哥。”
石秀拜了四拜。杨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饮馔酒果来,“我和兄弟今日个尽
醉方休。”正饮酒之间,只见杨雄的丈人潘公,带领了五七个人,直寻到酒
店里来。杨雄见了,起身道:“泰山来做甚么?”潘公道:“我听得你和人打,
特地寻将来。”杨雄道:“多谢这个兄弟救护了我,打得张保那见影也害怕。
我如今就认义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道:“好,好。且叫这几个弟兄碗
酒了去。”杨雄便叫酒保讨酒来。每人三碗了去。便叫潘公中间坐了,杨雄
对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自来斟酒。潘公见了石秀这等英雄长大,
心中甚喜,便说道:“我女婿得你做个兄弟相帮,也不枉了!公门中出入,
谁敢欺负他!叔叔原曾做甚买卖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户。”潘
公道:“叔叔曾省得宰牲口的勾当么?”石秀笑道:“自小屠家饭,如何不省
得宰杀牲口。”潘公道:“老汉原是屠户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只有这个
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这行衣饭。”三人酒至半酣,计算
酒钱。石秀将这担柴也都准折了。三人取路回来。杨雄入得门,便叫:“大
嫂,快来与这叔叔相见。”只见布里面应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杨雄道:
“你且休问,先出来相见。”布起处,走出那个妇人来。原来那妇人是七月
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唤做巧云。先嫁了一个吏员,-是蓟州人,唤做王押
司。-两年前身故了,方晚嫁得杨雄,未及一人夫妻。石秀见那妇人出来,
慌忙向前施礼,道:“嫂嫂,请坐。”石秀便拜。那妇人道:“奴家年轻,如
何敢受礼!”杨雄道:“这个是我今日新认义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礼。”
当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妇人还了两礼,请入来里面坐地,
收拾一间空房,教叔叔安歇。话休絮烦。次日,杨雄自出去应当官府,分付
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帻。”客店内有些行李包里,都教去取林杨雄家里
安放了。说戴宗,杨林自酒店里看见那夥做公的人来寻访石秀,闹闹里两个
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寻问公孙胜。两日绝无人认得,又
不知他下落住处。两个商量了且回去。当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离了蓟州,
自投饮马川来,和裴宣,邓飞,孟康一行人马扮作官军,星夜望梁山泊来。
戴宗要见他功劳,纠合得许多人马上山,山上自做庆贺筵席,不在话下再说
这杨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开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后门头是一
条断路小巷。有一间空房在后面。那里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
在里面,又好照管。”石秀见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寻了个旧时熟识副
手,只央叔叔掌管帐目。石秀应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绿点起肉案子,
水盆,砧头;打磨了许多刀仗;整顿了肉案;打并人作坊猪圈;赶上十数个
肥猪;选个吉日开张肉。众邻舍亲戚都来挂红贺喜,了一两日酒。杨雄一家
得石秀开了店,都欢喜,自此无话。一向潘公,石秀自做买卖。不觉光阴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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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又早过了两个月有余,时值秋残冬到。石秀里里外外身上都换了新衣穿
着。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县买猪,三日了,方回家来,只见店不开;到
家里看时,肉店砧头也都收过了。刀仗家伙亦藏过了。石秀是个精细的人,
看在肚里,便省得了,自心忖道:“常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哥哥
自出外去当官,不管家事,必是嫂嫂见我做了这衣裳,一定背我有话说。又
见我两日不回,必然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买卖。我休等他言语出
来,我自先辞了回乡去休。
自古道:‘那得长远心的人?’”石秀已把猪赶在圈里,去房中换了手,
收拾了包里,行李,细细写了一本清帐,从后面入来。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
食,请石秀坐定酒。潘公道:“叔叔,远出劳心,自赶猪来辛苦。”石秀道:
“丈人,礼当。且收过了这本明白帐目。若上面有半点私心,天地诛灭!”
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并不曾有个甚事。”石秀道:“小离乡五七年
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还帐目。今晚辞了哥哥,明早便行。”潘
公听了,大笑起来,道:“叔叔,差矣。你且住,听老汉说。”那老子言无数
句,话不一席,有分教;报仇壮士提三尺,破戒沙门丧九泉。毕竟潘公说出
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

话说石秀回来,见收过店面,便要辞别出门。潘公说道:“叔叔且住。
老汉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两夜不曾回家,今日回家,见收拾过了家伙什物,
叔叔一定心里只道不开店了,因此要去。休说恁地好买卖;便不开店时,也
养叔叔在家。不瞒叔叔说,我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个王押司,不幸没了,今
得二周年,做些功果与他,因此歇了两日买卖。明日请下报恩寺僧人来做功
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则个。老汉年纪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发和叔叔说和。”
石秀道:“既然丈人恁地时,小人再纳定性过几时。”潘公道:“叔叔,今后
并不要疑心,只顾随分且过。”当时了几杯酒并些素食,收过不提。明早,
果见道人挑将经担到来,铺设坛场,摆放佛像供器,鼓钟磬,香花灯烛。厨
下一面安排斋食。杨雄在外边回家来,分付石秀道:“贤弟,我今夜恨当牢,
不得前来,凡事央你支持则个。”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自然兄弟替你料
理。”杨雄去了。石秀自在门前管。此时甫得清清天亮,只见一个年纪小的
和尚揭起子入来,深深地与石秀打个问讯。石秀答礼道:“师父少坐。”随背
后一个道人挑两个盒子入来。石秀便叫:“丈人,有个师父在这里。”潘公听
得,从里面出来。那小和尚便道:“干爷,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
是开了这些店面,没工夫出来。”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无甚罕物相送,
些少挂,几包京枣。”老子道:“阿也!甚么道理教师父坏钞?”教:“叔叔,
收过了。”石秀自搬入去,叫点茶出来,门前请和尚。只见那妇人从楼上下
来,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轻抹,便问:“叔叔,谁送物事来?”石秀道:
“一个和尚叫丈人做干爷的-送来。”那妇人便笑道:“是师兄海黎裴如海。
一个老实的和尚。他是裴家绒线铺里小官人,出家在报恩寺中。因他师父是
家里门徒,结拜我父做干爷,长奴两岁,因此上,叫他做师兄。他法名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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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公,叔叔,晚间你只听他请佛念经,有这般好声音。”石秀道:“原来恁地。”
自肚里已瞧科一分了。那妇人便下楼来见和尚。石秀背叉着手,随后跟出来,
布里张看。只见妇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来,合掌深深的打个问讯。
那妇人便道:“甚么道理教师兄坏钞?”和尚道:“贤妹,些少微物,不足挂
齿。”那妇人道:“师兄何故这般说?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道:
“敝寺新造水陆堂了,要来请贤妹随喜,只恐节级见怪。”那妇人道:“家下
拙夫也不恁地计较。我娘死时,亦曾许下血盆愿心,早晚也要来寺里相烦还
了。”和尚道:“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说。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
办来。”那妇人道:“师兄多与我娘念几经便好。”只见里面丫捧出茶来。那
妇人拿起一盏茶来,把袖子去茶锺口边抹一杯,双手递与和尚。那和尚连手
接茶,两只眼涎瞪瞪的只顾那妇人的眼。这妇人一双眼也笑迷迷的只顾这和
尚的眼。人道“色胆如天。”不防石秀在布里一眼张见,早瞧科了二分,道: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
我只以亲嫂嫂一般相待。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
替杨雄做个出场也不见得!”石秀一想,一发有三分瞧科了,便揭起布,撞
将出来。那贼秃连忙放茶,便道:“大郎请坐。”这淫妇便插口道:“这个叔
叔便是拙夫新认义的兄弟。”那贼秃虚心冷气,连忙问道:“大郎,贵乡何处?
高姓大名?”石秀道:“我么?姓石,名秀!金陵人氏!为要闲管替人出力,
又叫拚命三郎!我是个卤汉子,礼教不到,和尚休怪!”贼秃连忙道:“不敢,
不敢。
小僧去接众僧来赴道场。”连忙出门去了。那淫妇道:“师兄,早来些
个。”那贼秃连忙走,更不答应。淫妇送了贼秃出门,自入里面去了。石秀
在门前低了头只顾寻思,其实心中已瞧科四分。多时,方见行者来点烛烧香,
少刻。这贼秃引领众僧都来赴道场。潘公央石秀接着。相待茶汤已罢,打动
鼓,歌咏赞扬。只见这海黎同一个一般年纪小和尚做黎,摇动铃杵,发牒请
佛,献斋赞,供诸天护法,监坛主盟,追荐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只见那淫
妇乔素梳,来到法坛上,手捉香炉拈香礼佛。那贼秃越逞精神,摇着铃杵,
唱动真言。那一堂和尚见他两个并肩摩椅,这等模样,也都七颠八倒。证盟
已毕,请众和尚里面斋。那贼秃让在众僧背后,转过头来看着这淫妇笑。那
淫妇也掩着口笑。两个处处眉来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瞧科了,足有五分
来不快意。众僧都坐了斋。先饮了几杯素酒,搬出斋来,都下了衬钱。潘公
致了不安,先入去睡了。少刻,众僧斋罢,都起身行食去了。转过一遭,再
入道场。石秀不快,此时真到六分,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后了。那淫妇
一点情动,那里顾得防备人看见,便自去支持众僧,又打了一回鼓友动事,
把些茶食果品煎点。那贼秃着众僧用心看经,请天王拜忏,设浴召亡,参礼
三宝。追荐到三更时分,众僧困倦,那贼秃越逞精神,高声念诵。那淫妇在
布下久立,欲炽盛,不觉情动,便教丫环请海师兄说话。那贼一头念经,一
头趋到淫妇前面。这淫妇扯住贼秃袖子,说道:“师兄,明日来取功德钱时
就对爹爹说血盆愿心一事,不要忘了。”贼秃道:“做哥哥的记得。只说‘要
还愿也还了好’。”贼秃又道:“你家这个叔叔好生利害!”淫妇把头一摇,道:
“这个睬他则甚!并不是亲骨肉!”贼秃道:“恁地,小僧放心。”一头说,
一头就袖子里捏那淫妇的手。淫妇假意把布来隔。那贼秃笑了一声,自出去
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在板壁后假睡,正瞧得看,已看到七分了。当夜五更道
场满散,送佛化纸已了,众僧作谢回去。那淫妇自上楼去睡了。石秀自寻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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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气道:“哥哥恁的豪杰,恨撞了这个淫妇!”忍了一肚皮鸟气,自去作坊
里睡了。次日,杨雄回家,俱各不提。饭后,杨雄又出去了,只见那贼秃又
换了一套整整齐齐的僧衣,迳到潘公家来。那淫妇听得是和尚来了,慌忙下
楼,出来迎接着,邀入里面坐地,便叫点茶来。淫妇谢道:“夜来多教师兄
劳神,功德钱未曾拜纳。”贼秃道:“不足挂齿;小僧夜来所说血盆忏愿心这
一事,特禀知贤妹:要还时,小僧寺里见在念经,只要写疏一道就是。”淫
妇便道:“好,好。”忙叫丫请父请出来商量。潘公便出来谢道:“老汉打熬
不得,夜来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无人管待。是休怪,休
怪。”贼秃道:“干爷正当自在。”淫妇便道:“我要替娘还了血忏旧愿;师兄
说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搭还了。
先教师兄去寺里念经,我和你明日饭罢去寺里,只要证盟忏疏,也是
了当一头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买卖紧,柜上无人。”淫妇道:“放
着石叔叔在家照管,怕怎的?”潘公道:“我儿出口为愿,明日只得要去。”
淫妇就取些银子做功果钱与贼秃去,“有劳师兄,莫责轻微。明日准来上刹
讨素面。”贼秃道:“谨候拈香。”收了银子,便起身谢道:“多承布施,小僧
将去分表众僧。来日专等贤妹来证盟。”那妇人直送和尚到门外去了。石秀
自在作坊里安歇,起来宰猪赶趁。是日,杨雄至晚方回,妇人待他了晚饭,
洗了手,教潘公对杨雄说道:“我的阿婆临死时,孩儿许下血盆经忏愿心在
这报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儿去那里证盟了便回,说与你知道。”杨雄道:“大
嫂,你便自说与我,何妨?”那妇人道:“我对你说,又怕你嗔怪,因此不
敢与你说。”当晚无话,各自歇了。次自歇了。次日五更,杨雄起来,自去
画卯,承应官府。石秀起来自理会做买卖。只见淫妇起来梳头,里,薰衣裳;
洗项,迎儿起来寻香盒,催早饭,潘公起来买纸烛,讨轿子。石秀自一早晨
顾买卖,也不来管他。饭罢,把丫环迎儿也打扮了。已牌时候,潘公换了一
身衣裳,来对石秀道:“相烦叔叔照管门前。老汉和拙女同去还些愿心便回。”
石秀笑道:“小人自当照管。丈人但照管嫂嫂,多烧些好香,早早来。”石秀
自瞧科八分了。且说潘公和迎儿跟着轿子,一迳望报恩寺里来。说海黎这贼
秃单为这妇人,结拜潘公做干爷,只吃杨雄阻滞碍眼,因此不能彀上手,自
从和这妇人结拜起,只是眉来眼去送情,示见真实的事。因这一夜道场里,
见他十分照有意。期日约定了,那贼秃磨备剑,整顿精神。已先在山门下伺
候;看见轿子到来,喜不自胜,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劳和尚。”那淫
妇人轿来,谢道:‘多多有劳师兄。’贼秃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众僧
都在水陆堂上。从五更起来诵经,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贤妹来证贤妹来证
盟。是多有功德。”把这妇人和老子引到水陆堂上,已自先安排下香花灯烛
之类,有十数个僧人在彼看经。那淫妇都道了万礼,参礼了三宝。贼秃引到
地藏菩萨面前,证盟忏悔。通罢疏头,便化了纸,请众僧自去斋,着徒弟陪
侍。那贼秃请,干爷和贤妹去小僧房里拜茶。一引把这淫妇引到僧房里深处,
-预先都准备下了-叫声“师哥,茶来。”只见两个侍者捧出茶来,白雪锭
器盏内,朱红托子,绝细好茶。罢,放下盏子,“请贤妹里面坐一坐。”又引
到一个小小阁儿里。琴光黑漆春台,挂几幅名人书画,小桌儿上焚一炉妙香。
潘公和女儿一台坐了,贼秃对席,迎儿立在侧边。那淫妇道:“师兄,端的
是好个出家人去处,清、幽、静、乐。”贼秃道:“妹子休笑话;怎生比得贵
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师兄一日,我们回去。”那贼秃那里肯,便道:“难
得干爷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斋食已是贤妹做施主,如何不筋面了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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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快搬来!”说言未了,却早托两盘进来,都是日常里藏下的希奇果子,
异样菜蔬并诸般素馔之物,排一春台。淫妇便道:“师兄,何必治酒?反来
打搅。”贼秃笑道:“不成礼教,微表薄情而已。”师哥将酒来斟在杯中。贼
秃道:“干爷多时不来,试尝这酒。”老儿饮罢道:“好酒!端的味重!”贼秃
道。“前日一个施主家传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几瓶来与令婿。”老
儿道:“甚么道理!”贼秃又劝道:“无物相酬,贤妹娘子,胡乱告饮一杯。”
两个小师哥儿轮番筛酒。
迎儿也劝了几杯。那淫妇道:“酒住,不去了。”贼秃道:“难得娘子到
此,再告饮一杯。”潘公叫轿夫入来,各人与他一杯酒。贼秃道:“干爷不必
记挂,小僧都分付了,已着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处酒面。干爷放心,且请
开怀多饮几杯,”原来这贼秃为这个妇人,特地对付这等有力气的好酒。潘
公央不过,多了两杯,当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干爷去上睡一睡。”和
尚叫两个师哥,只一扶,把这老儿搀在一个冷净房里去睡了。这里和尚自劝
道:“娘子,开怀再饮一杯。”那淫妇一者有心,二来酒入情怀,不觉有些朦
朦胧胧上来,口里嘈道:“师兄,你只顾央我酒做甚么?”贼秃低低告道:“只
是敬重娘子。”淫妇便道:“我酒是罢了贼秃道:“请娘子去小僧房里看佛
牙。”淫妇便道:“我正要看佛牙了来。”这贼秃把那淫妇一引,引到一处楼
上,是那贼秃的卧房,设得十分整齐。淫妇看了先自五分欢喜,便道:“你
端的好个卧房,干干净净!”贼秃笑道:“只是少一个娘子。”那淫妇也笑道:
“你便讨一个不得?”贼秃道:“那里得这般施主?”淫妇道:“你且教我看
佛牙则个。”贼秃道:“你叫迎儿下去了,我便取出来。”淫妇便道:“迎儿,
你且下去,看老爷醒也未。”迎儿自下得楼来,去看潘公。贼秃把楼门关上。
淫妇笑道:“师兄,你关我在这里怎的?”这贼秃淫心荡漾,向前搂住那淫
妇,道:“我把娘子十分爱慕,我为你下了两年心路;今日难得娘子到此,
这个机会作成小僧则个!”淫妇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要骗我。倘若
他得知,不饶你!”贼秃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怜见小僧则个!”那淫妇张着
手,说道:“和尚家,倒会缠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贼秃嘻嘻的笑着,说
道:“任从娘子打,只怕娘子闪了手。”那淫妇淫心飞动,便搂起贼秃,道:
“我终不成当真打你?”贼秃便抱住这淫妇,向前卸衣解带,了其心愿。好
半日,两个云雨方罢。那贼秃搂住这淫妇,说道:“你既有心于我,我身死
而无怨;只是今日虽然亏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时的恩爱快活,不能彀终夜
欢娱,久后必然害杀小僧。”那淫妇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寻思一条计了;
我家的老公个月到有二十来日当牢上宿;我自买了迎儿,教他每日在后门里
伺候,若是夜晚,他一不在家时,便掇一个香桌儿出来,烧夜香为号,你便
入来不妨。只怕五更睡着了,不知省觉,那里寻得一个报晓的头陀,买他来
后门头大敲木鱼,高声叫佛,便好出去。若买得这等一个时,一者得他外面
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晓。”贼秃听了这话,大喜道:“妙哉!你只顾如此行。
我这里自有个头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来策望便了。”淫妇道:“我不敢留恋
长久,恐这们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误约。”那淫妇连忙再整云鬟,
重匀粉面,开,开了楼门,便下楼来,教迎儿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来。
轿夫了酒面,已在寺门前伺候。那贼秃直送那淫妇到山门外。那淫妇作别了,
上轿自和潘公,迎儿归家,不在话下。说这贼秃自来寻报晓头陀。本房原有
个胡道,今在寺后退居里小庵中过活,诸人都叫他做胡头陀;每日只是起五
更来敲木鱼报晓,劝人念佛;天明时收掠斋饭。贼秃唤他来房中,安排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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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锒子送与胡道。胡道起身说道:“弟子无功,怎敢
受禄?日常又承师父的恩惠。”贼秃道:“我自看你是个志诚的人,我早晚出
些钱,贴买道度牒剃你为僧。这些银子权且将去买衣服穿着。”原来这贼秃
日常时只是教师哥不时送些午斋与胡道;待节下又带挈他去诵经,得些斋衬
钱。胡道感恩不浅,寻思道:“他今日又与我银两,必有用我处;何必等他
开口?*磕z胡道便道:“师父但有使令小道处,即当向前。”贼秃道:“胡道,
你既如此好心说时,我不瞒你:所有潘公的女儿要和我来往,约定后门首但
有香桌儿在外面时,便是教我来。我难去那里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无,我
可去。
又要烦你五更起来,叫人念佛时,可就来那里后门头;看没人,便把
木鱼大敲报晓,高听叫佛,我便出来。”胡便道:“这个*ぞ钗v。”当时应允
了。其日,先来潘公后门讨斋饭。
只见迎儿出来说道:“你这道人如何不来前门讨斋饭,在后门里来?”
那胡道便念起佛来。
里面这淫妇听得了,便出来问道:“你这人莫不是五更报晓的头陀?”
胡道应道:“小道便是五更报晓的头陀,教人省睡,晚间宜烧些香,佛天欢
喜。”那淫妇听了大喜,便叫迎儿去楼上取一串铜钱来施他。这头陀张得迎
儿转背便对淫妇说道:“小道便是海师父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先来探路。”淫
妇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间你可来看,如有香桌儿在外,你可便报与他
则个。”胡道把头来点着。迎儿取将铜钱来与胡道去了。那淫妇来到楼上,
把心腹之事对迎儿说。奴才但得些小便宜,如何不随顺了!说杨雄此日正该
当牢,未到晚,先来取了铺盖去监里上宿。这迎儿夜得了些小意儿,巴不到
晚,早去安排了香桌儿,黄昏时掇在后门外。那妇人闪在傍边伺候。初更左
侧,一个人,戴顶头巾,闪将入来。迎儿一吓,道:“谁?”那人也不答应。
这淫妇在侧边伸手便扯去他头巾,露出光顶来,轻轻地骂一声:“贼秃!倒
好见识!”两个抱搂着上楼去了。迎儿自来掇过香桌儿,关上了后门,也自
去睡了。他两个当夜如胶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鱼似水,快活淫戏
了一夜。正好睡哩,只听得咯咯地木鱼响,高声念佛,贼秃和淫妇一齐惊觉。
那贼秃披衣起来,道:“我去也。
今晚再相会。”淫妇道:“今后但有香桌儿在后门外,你便不可负约。
如无香桌儿在后门,你便切不可来。”贼秃下,淫妇替他戴上头巾。迎儿关
了后门,去了。但是杨雄出去当牢上宿,那贼秃便来。家中只有这个老儿,
未晚先自要睡;迎儿这个丫头已自做了一了;只要瞒着石秀一个。那淫妇淫
发起来,那里管顾。这贼秃又知了妇人的滋味,便似摄了魂魄的一般。这贼
秃只待头陀报了,便离寺来。那淫妇专得迎儿做,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往来
戏耍,将近一月有余。且说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时,自在坊里歇宿,常有这件
事挂心,每日委决不下,又不曾见这贼秃往来。每日五更睡觉,不时跳将起
来料度这件事。只听得报晓头陀直来巷里敲木鱼,高声叫佛。石秀是乖觉的
人,早瞧了九分,冷地里,思量道:“这条巷是条死巷。如何有这头陀,连
日来这里敲木鱼叫佛?*琗⑥野i疑!”当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时分,石
秀正睡不着,只听得木鱼敲响,头陀直敲入巷里来,到后门口高声叫道:“普
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石秀听得叫的跷蹊,便跳将起来去门缝里张时,
只见一个人,戴顶头巾,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和头陀去了;随后便是迎儿
关门。石秀瞧到十分,恨道:“哥哥如此豪杰,讨了这个淫妇!倒被这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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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过了,做成这等勾当!”巴得天明,把猪出去门前挂了,卖个早市;饭罢,
讨了一遭赊钱,日中前后,迳到州衙前来寻杨雄。好行至州桥边,正迎见杨
雄。杨雄便问道:“兄弟,那里去来?”石秀道:“因讨赊钱,就来寻哥哥。”
杨雄道:“我常为官事忙,并不曾和兄弟快活三杯,且来这里坐一坐。”杨雄
把这石秀引到州桥下一个楼上,拣一处僻静阁儿里,两个坐下,叫酒保取瓶
好酒来,安排盘馔海鲜案酒。二人饮过三杯,杨雄见石秀只低头寻思。杨雄
是个性急人,便问道:“兄弟心中有些不乐,莫不家里有甚言语伤触你处?”
石秀道:“家中也无有甚话。兄弟感承哥哥把做亲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话,
敢说么?”杨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见外?有的话,但说不妨。”石秀道:“哥
哥每日出来,只顾承当官府,不知背后之事。这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
眼里多遍了,且未敢说。今日见得仔细,忍不住来寻哥哥,直言休怪。”杨
雄道:“我自无背后怪。你且说是谁?”石秀道:“前者,家里做道场,请那
个贼秃海黎来,嫂嫂便和他眉来眼去,兄弟都看见;第三日又去寺里还血盆
忏愿心,两个都带酒归来。我近日只听得一个头陀直来巷内敲木鱼叫佛,那
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来张时,看见果然是个贼秃,戴顶头巾,从家里
出去。似这等淫妇,要他何用!”杨雄听了大怒道:“这贱人怎敢如此!”石
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
更后再来敲门。那必然从后门先走,兄弟一把拿来,从哥哥发落。”杨雄道:
“兄弟见得是。”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发说话。”杨雄道:“我
明日约你便是。”两个再饮了几杯,算还了酒钱,一同下楼来;出得酒肆,
各散了。只见四五个虞候,叫杨雄道:“那里不寻节级!
知县相公后花园里坐地,教寻节级来和我们使棒。快走!快走!”杨雄
便分付石秀道:“大官唤我,只得去应答。兄弟,你先回家去。”石秀当下自
归来家里,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里歇息。且说杨雄被知府唤去,到后花园
中使了几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来,一连赏了十大赏锺。杨雄了,都
各散了。众人又请杨雄去酒。至晚,得大醉,扶将归来。那淫妇见丈夫醉了,
谢了众人,自和迎儿搀上楼梯去,明晃晃地点着灯盏。杨雄坐在上,迎儿去
脱靴鞋,淫妇与他除头巾,解巾帻。杨雄见他来除巾帻,一时蓦上心来,自
古道:“醉发醒时言。”指着那淫妇,骂道:“你这贱人!这贼妮子!好歹我
要结果了你!”那淫妇了一惊,不敢回话,且伏侍杨雄睡了。杨雄一头上睡,
一头口里恨恨的骂道:“你这贱人!你这淫妇!你这*磡A这*甧j虫口里倒
涎!你这*磡A这*磡q不到得*援韪F你!”那淫妇那里敢喘气,直待杨雄睡
着。看看到五更,杨雄醉醒了,讨水。那淫妇起来舀碗水递与杨雄了,桌上
残灯尚明。杨雄了水,便问道:“大嫂,你夜来不曾脱衣裳睡?”那淫妇道:
“你得烂醉了,只怕你要吐,那里敢脱衣裳,只在后倒了一夜。”杨雄道:“我
不曾说甚言语?”淫妇道:“你往常酒性好,但醉了便睡。我夜来只有些儿
放不下。”杨雄又问道:“石秀兄弟这几日不曾和他快活得三杯。你家里也自
安排些请他。”那淫妇便不应,自坐在踏上,眼泪汪汪,口里叹气。杨雄又
说道:“大嫂,我夜来醉了,又不曾恼你,做甚么了烦恼?”那淫妇掩着泪
眼只不应。杨雄连问了几声,那淫妇掩着脸假哭。杨雄就踏上,扯起他在床
上,务要问他为何烦恼。那淫妇一头哭,一面口里说道:“我爹娘当初把我
嫁王押司,只指望 ‘一竹竿打到底。’谁想半路相抛!今日只为你十分豪杰,
嫁得个好汉,谁想你不与我做主!”杨雄道:“又作怪!谁敢欺负你,我不做
主?”那淫妇道:“我本待不说,又怕你看他道儿;欲待说来,又怕你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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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雄听了,便道:“你且说怎么地来?”那淫妇道:“我说与你,你不要气苦。
自从你认义了这个石秀家来,初时也好,向后看看放出剌来,见你不归时,
时常看了我,说道:‘哥哥今日又不来,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只不睬他,
不是一日了。这个且休说。昨日早晨,我在厨房洗项,这厮从后走出来,看
见没人,从背伸只手来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无?’被我打脱了
手。本待要声张起来,又怕邻舍得知,笑话装你的幌子;巴得你归来,又滥
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说,我恨不得了他!你兀自来问石秀兄弟怎的!”杨雄
听了,心中火起,便骂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厮倒
来我面前,又说海许多事,说得个 ‘没巴鼻!’眼见得那慌了,便先来说破,
使个见识!”口里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亲兄弟!赶了出去便罢!”杨雄到
天明,下楼来对潘公说道:“牢了的牲口腌了罢,从今日便休要买卖!”一霎
时,把柜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将了肉出来门前开店,只见肉案并柜
子都拆翻了。石秀是个乖觉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杨雄醉后
出言,走透了消息,倒这婆娘使个见识撺掇,定反说我无礼,教他丈夫收了
肉店。我若和他分辩,教杨雄出丑。我且退一步了,别作计较。”石秀便去
作坊里收拾了包里。杨雄怕他羞辱,也自去了。石秀提了包里,跨了解腕尖
刀,来辞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搅了许多时;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铺面,
小人告回。帐目已自明明白白,并无分文来去。如有毫昧心,天诛地灭!”
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由他自去了。这石秀只在近巷内寻个客店
安歇,赁了一间房住下。石自寻思道:“杨雄与我结义,我若不明白得此事,
枉送了他的性命。他虽一时听信了这妇人说,心中恨我,我也分别不得,务
要与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听他几时当牢上宿,起个四更,便见分
晓。”在店里住了两日,去杨雄门前探听,当晚只见小牢子取了铺盖出去。
石秀道:“今晚必然当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当晚回店里,睡到四更起
来,跨了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开了店门,径踅到杨雄后门头巷内;伏
在黑影里张时,好交五更时候;只见那个头陀挟着木鱼,来巷口探头探脑。
石秀闪在头陀背后,一只手扯住头陀,一只手把刀去子上阁着,低声喝道:
“你不要挣扎!若高做声便杀了你!你好好实说;海和尚叫你来怎地?”那
头陀道:“好汉!你饶我便说!”石秀道:“你快说!我不杀你!”头陀道:“海
黎和潘公女儿有染,每夜来往,教我只看后门头有香桌儿为号,唤他 ‘入;’
五更里教我来敲木鱼叫佛,唤他 ‘出。’”石秀道:“他如今在那里?”头陀
道:“他还在他家里睡觉;我如今敲得木鱼响,他便出来。”石秀道:“你且
借你衣服木鱼与我。”头陀手里先夺了木鱼。头陀把衣服正脱下来,被石秀
将刀就颈下一勒,杀倒在地,头陀已死了。石秀穿上直掇护膝,一边插了尖
刀,把木鱼直敲入巷里来。那贼秃在上,好听得木鱼咯咯地响,连忙起来披
衣下楼。迎儿先来开门,贼秃随后从门里闪将出来。石秀兀自把木鱼敲响。
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顾敲做甚么!”石秀也不应他,让他走到巷口,一交放
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做声!高做声便杀了你!只等我剥了衣服便罢!”
那贼秃知道是石秀,那里敢挣扎做声;被石秀都剥了衣裳,赤条条不着不丝。
悄悄去屈膝边拔出刀来,三四搠死了,把刀来放在头陀身边;将了两个衣服,
卷做一捆包了,再回客房里,轻轻地开了门进去,悄悄地关上了,自去睡,
不在话下。说本处城中一个卖糕粥的王公,其中五更,挑着担糕粥,点着个
灯笼,一个小猴子跟着,出来赶早市。正来到死边过,被绊一交,把那老子
一担糕粥倾泼在地下。只见小猴子叫道:“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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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和尚醉倒在这里!”老子摸得起来,摸了两手腥血,叫声苦,不知
高低。几家邻舍听得,都开了门出来,点火照时,只见遍地都是血粥,两个
尸首躺在地上。众邻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陈告。正是:祸从天降,灾
向地生。毕竟王公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病关索大翠屏山 拚命三火烧祝家店

话说当下众邻舍结住王公,直到蓟州府里首告。知府升厅。一行人跪
下告道:“这老子挑着一担糕粥,泼翻在地下。看时,有两个死在粥里:一
个是和尚,一个是头陀。俱各身上无一丝。头陀身边有刀一把。”老子告道:
“老汉每日常卖糕粥糜营生,只是五更出来赶趁。今朝得起早了些个,和这
铁头猴子只顾走,不看下面,一交绊翻,碗碟都打碎了。相公可怜!只见血
渌渌的两个死,又一惊!叫起邻舍来,倒被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镜办察!”
知府随即取了供词,行下公文,委当方里甲带了忤作公人,押了邻舍王公一
干公等,下来简验尸首,明白回报。众人登场看检已了,回州禀复知府:“被
杀死僧人系是报恩寺黎裴如海。
傍边头陀系是寺后胡道。和尚不穿一丝,身上三四道搠伤致命方死。
胡道身边见有凶刀一把。只见顶上有勒死伤痕一道,系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
惧罪自行勒死。”知府叫拘本寺僧,鞫问缘故,俱各不知情繇。知府也没个
决断。当案孔目禀道:“眼见得这和尚裸形赤体,必是和那头陀干甚么不公
不法的事,互相杀死,不干王公之事。邻舍都教召保听候;尸首着仰本寺住
持,即备棺木盛殓,放在别处;立个互相杀死的文书便了。”知府道:“也说
得是。”随即发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话下。前头巷里那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
只曲儿,唱道:堪笑报恩和尚,撞着前生障;将善男瞒了,信女勾来,要他
喜舍肉身,慈悲欢畅。怎极乐观音方接引,蚤血盆地狱塑来出相?想 ‘色空
空色,空色色空,’他全不记多心经上。到如今,徒弟度生回,连长老盘街
巷。若容得头陀,头陀容得,和合多僧,同房共住,未到得无常勾帐。只道
目莲救母上西天,从不见这贼秃为娘身丧!后头巷里也有几个好事的子弟,
听得前头巷里唱着,不服气,便也做只临江仙唱出来赛他,道:淫戒破时招
杀报,因缘不爽分毫。本来面目忒蹊跷:一丝真不挂,立地放屠刀!大和尚
今朝圆寂了,小和尚昨夜狂骚。头陀刎颈见相交,为争同穴死,誓愿不相饶。
两只曲,条条巷都唱动了。那妇人听得,目瞪口呆,不敢说,只是肚里暗暗
地叫苦。杨雄在蓟州府里,有人告道杀死和尚头陀,心里早知了些个,寻思:
“此一事准是石秀做出来的。我前日一时间错怪了他。我今日闲些,且去寻
他,问他个真实。”正走过州桥前来,只听背后有人叫道:“哥哥,那里去?”
杨雄回过头来,见是石秀,便道:“兄弟,我正没寻你处。”石秀道:“哥哥,
且来我下处,和你说话。”把杨雄引到客店里小房内,说道:“哥哥,兄弟不
说谎么?”杨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时之愚蠢,酒后失言,反被
那婆娘猜破了,说兄弟许多不是。我今特来寻贤弟,负荆请罪。”石秀道:“哥
哥,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别样之事?怕哥哥
日后中了奸计,因此来寻哥哥,有表记教哥哥看。”将出和尚头陀的衣裳。
 
“尽剥在此!”杨雄看了,心头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
这贱人,出这口恶气!”石秀笑道:“你又来了!你既是公门中勾当的人,如
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杀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说时,不错
杀了人?”杨雄道:“似此怎生罢休得?”石秀道:“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
语,教你做个好男子。”杨雄道:“贤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石秀道:
“此间东门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静。哥哥到明日,只说道:‘我多时不
曾烧香,我今来和大嫂同去。’把那妇人赚将出来,就带了迎儿同到山上。
小弟先在那里等候着,当头对面,把这是非都对得明白了。哥哥那时写与一
纸休书,弃了这妇人,不是上着?”杨雄道:“兄弟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
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说谎!”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来真实
的事。”杨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见,必然不差。我明日准定和那贱人来,
你休要误了。”石秀道:“小弟不来时,所言俱是虚谬。”杨雄当下别了石秀,
离了客店,且去府里办事;至晚回家,并不提起,亦不说甚,只和每日一般;
次日,天明起来,对那妇人说道:“我昨夜梦见神人怪我,说有旧愿不曾还
得。向日许下东门外岳庙里那炷香愿,未曾还得。今日我闲些,要去还了。
须和你同去。”那妇人道:“你便去还了罢。要我去何用?”杨雄道:“这心
愿是当初说亲时许下的,必须要和你同去。”那妇人道:“既是恁地,我们早
些素饭,烧汤洗浴了去。”杨雄道:“我去买香纸,雇轿子。
你便洗浴了,梳头插带了等。我就叫迎儿也去走一遭。”杨雄又来客店
里相约石秀:“饭罢便来,兄弟,休。”石秀道:“哥哥,你若得来时,只教
在半山里下了轿,你三个步行上来。我自在上面一个僻处等你。不要带闲人
上来。”杨雄约了石秀,买了纸烛归来,了早饭。那妇人不知有此事,只顾
打扮的整整齐齐。迎儿也插带了。轿夫扛轿子,早在门前伺候。杨雄道:“泰
山看家,我和大嫂烧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烧香。早去早回。”那妇人上
了轿子,迎儿跟着,杨雄也随在后面。出得东门来,杨雄低低分付轿夫道:
“与我上翠屏山去,我自多还你些轿钱。”不到两个时辰,早来到翠屏山上。
原来这座翠屏山在蓟州东门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乱坟;上西一望,尽是青
草白杨。并无舍寺院。当下杨雄把妇人到半山,叫轿夫歇下轿子,拔去管,
搭起轿,叫那妇人出轿来。妇人问道:“怎地来这山里?”杨雄道:“你只顾
且上去。轿夫,只在这里等候,不要来,少刻一发打发你酒钱。”轿夫道:“这
个不妨,小人只在此间伺候便了。”杨雄引着那妇人并迎儿,三个人上了四
五层山坡,只见石秀坐在上面。那妇人道:“香纸如何不将来?”杨雄道:“我
自先使人将上去了。”那妇人一引,引到一处古墓里。石秀便把包里腰刀棒
都放在树根前来,道:“嫂嫂拜揖。”那妇人连忙应道:“叔叔怎地也在这
里?”一头说,一面肚里吃了一惊。石秀道:“在此专等多时。”杨雄道:“你
前日对我说道,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你,又将手摸着你胸前,问你有孕也未,
今日这里无人,你俩个对得明白。”那妇人道:“哎呀!过了的事,只顾说甚
么?”石秀睁着眼道:“嫂嫂!你怎么说?”那妇人道:“叔叔,你没事自把
儿提做甚么?”石秀道:“嫂嫂!嘻!”便打开包里,取出海黎并头陀的衣服
来,撤放地下,道:“你认得么?”那妇人看了,飞红了脸,无言可对。石
秀飕地掣出腰刀,便与杨雄说道:“此事只问迎儿!”杨雄便揪过那丫头,跪
在前面,喝道:“你这小贱人,快好好实说!如何在和尚房里入奸,如何约
会把香桌儿为号,如何教陀头来敲木鱼,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但瞒了
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儿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要杀我。我说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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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何僧房中酒;如何上楼看佛牙;如何赶他下楼看潘公酒醒;第三日
如何头陀来后门化斋饭;如何教我取铜钱布施与他;如何娘子和他约定,但
是官人当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儿放出后门外,便是暗号,头陀来看了去报知
和尚;如何海黎扮做俗人,带顶头巾入来,娘子扯去了露出光头来;如何五
更听敲木鱼响,要看开后门放他出去;如何娘子许我一副钏镯,一套衣裳,
我只得随顺了;如何往来已不止数十遭,后来便杀了,如何又与我几件首饰,
教我对官人说石叔叔把言语调戏一节,“这个我眼里不曾见,因此不敢说。
只此是实,并无虚谬。”迎儿说罢,石秀便道:“哥哥,得知么?我般言语须
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说!请哥哥却问嫂嫂备细缘繇!”杨雄揪过那妇人来,喝
道:“贼贱人!丫头已都招了,你便一些儿休赖,再把实情对我说,饶你这
贱人一条性命!”那妇人说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旧日夫妻之面,饶恕了
我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须要问嫂嫂一个从头备细原由!”
杨雄喝道:“贱人!你快说!”那妇人只得把和尚二年前如何起意;如何来结
拜我父做干爷;做好事日,如何先来下礼;我递茶与他,如何只管看我笑;
如何石叔叔出来了,连忙去了;如何我出去拈香,只管捱近身来;半夜如何
到布前我的手,便教我还了愿好;如何叫我是娘子,骗我看佛牙;如何求我
图个长便;何何教我反问你,便捻得石叔叔出去;如何定要我把迎儿也与他,
说:不时我便不来了:一一都说了。石秀道:“你怎地对哥哥倒说我来调戏
你?”那妇人道:“前日他醉了骂我,我见他骂得跷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见
破绽,说与他;也是前两三夜,他先教道我如此说,这早晨把来支吾;实是
叔叔并不曾恁地。”石秀道:“今日三面说得明白了,任从哥哥心下如何措
置。”杨雄道:“兄弟,你与我拔了这贱人的头面,剥了衣裳,然后我自伏侍
他!”石秀便把妇人头面首饰衣服都剥了。杨雄割两条裙带把妇人绑在树上。
石秀把迎儿的首饰也去了,递过刀来,说道:“哥哥,这个小贱人留他做甚
么!一发斩草除根!”杨雄应道:“果然!兄弟,把刀来,我自动手!”迎儿
见头势不好,待要叫。杨雄手起一刀,挥作两段。那妇人在树上叫道:“叔
叔,劝一劝!”石秀道:“嫂嫂!不是我!”杨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头,一
刀便割了,且教那妇人叫不得。杨雄却指着骂道:“你这贼贱人!我一时误
听不明,险些被你瞒过了!一者坏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
命!我想你这婆娘,心肝五脏怎地生着!我且看一看!”一刀从心窝里直割
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杨雄又将这妇人七件事分开了,
却将钗钏首饰都拴在包里里了。杨雄道:“兄弟,你且来,和你商量一个长
便。如今一个奸夫,一个淫妇,都已杀了,只是我和你投那里去安身?”石
秀道:“兄弟自有个所在,请哥哥便行。”杨雄道:“是那里去?”石秀道:“哥
哥杀了人,兄弟又杀人,不去投梁山泊入夥,投那里去?”杨雄道:“且住。
我和你又不曾认得他那里一个人,如何便肯收录我们?”石秀道:“哥哥差
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谁不
知道?放着我和你一身好武艺,愁甚不收留?”杨雄道:“凡事先难后易,
免得后患。我却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着我们。”石秀道:“他不
是押司出身?我教哥哥一发放心。前着,哥哥认义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里
和我酒的那两人:一个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个是锦豹子杨林。他与兄
弟十两一锭银子,尚兀自在包里,因此可去投托他。”杨雄道:“既有这条门
路,我去收拾了些盘缠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这般搭缠。倘或入城事
发住,如何脱身?放着包里里见有若干钗钏首饰,兄弟又有些银两,再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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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去也彀用了;何须又去取讨?惹起是非来,如何解救?这事少时便发,不
可迟滞,我们只好望山后走。”石秀便背上包里,拿了棒;杨雄插了腰刀在
身边,提了朴刀。待要离古墓,只见松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清平世
界,荡荡干坤,把人割了,却去投奔梁山泊入夥!我听得多时了!”杨雄,
石秀看时,那人纳头便拜。杨雄认得。这人姓时,名迁,祖贯是高唐州人氏;
流落在此,只一地里做些飞檐走壁跳篱骗马的勾当;曾在蓟州府里官司,是
杨雄救了;人都叫他做鼓上蚤。当时杨雄便问时迁:“你如何在这里?”时
迁道:“节级哥哥听禀:小人近日没甚道路,在这山里掘些古坟,觅两分东
西。因见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来冲撞。听说去投梁山泊入夥,小人如今在
此,只做得些偷鸡盗狗的勾当,几时是了?跟随得二位哥哥上山去,不好?
未知尊意肯带挈小人否?”石秀道:“既是好汉中人物,他那里如今招纳壮
士,那争你一个?若如此说时,我们一同去。”时迁道:“小人认得小路去。”
当下引了杨雄,石秀三个人自取小路下后山投梁山泊去了。说这两个轿夫在
半山里等到红日平西,不见三个下来;分付了,又不敢上去;挨不过了,不
免信步寻上山来。只见一群老鸦成团打块在古墓上。两个轿夫上去看时,原
来是老鸦夺那肚肠,以此聒噪。轿夫看了,着一惊,慌忙回家报与潘公,一
同去蓟州府里首告。知府随即差委一员县尉带了忤作行人来翠屏山检验尸
首。已了,回复知府,禀道:“检得一口妇人潘巧云副在松树边;使女迎儿
杀死在古墓下;坟边遗下一堆妇人与和尚头陀衣服。”知府听了,想起前日
海和尚头陀的事,备细询问潘公。那老子把这僧房酒醉一节和这石秀出去的
缘由细说了一遍。知府道:“眼见得这妇人与和尚通奸。那女使头陀做。想
石秀那道路见不平,杀死头陀,和尚;杨雄这厮今日杀了妇人女使无疑。*
ψw是如此。只拿得杨雄,石秀,便知端的。”当即行移文书,捕获杨雄,
石秀。其余轿夫等,各放回听候。潘公自去买棺木,将尸首殡葬,不在话下。
再说杨雄,石秀,时迁,离了蓟州地面,在路夜宿晓行,不则一日,行到郓
州地面;过得香林,早望见一座高山。不觉天色渐渐晚了,看见前面一所靠
溪客店。三个人行到门首,店小二待关门,只见这三个人撞将入来。小二问
道:“客人,来路远,以此晚了?”时迁道:“我们今日走了一百里以上路程,
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个入来安歇,问道:“客人,不曾打火么?”
时迁道:“我们自理会。”小二道:“今日没客歇上有两只锅干净,客人自用
不妨。”时迁问道:“店里有酒肉卖么?”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
近村人家买了去,只剩得一酒在这里,并无下饭。”时迁道:“也罢;先借五
升米来做饭,理会。”小二哥取出米来与时迁,就起一锅饭来。石秀自在房
中安顿行李。杨雄取出一只钗儿,把与店小二,先回他这酒来,明日一发算
帐。小二哥收了钗儿,便去里面掇出那酒来开了,将一碟儿熟菜放在桌子上。
时迁先提一桶汤来叫杨雄,石秀洗了手一面筛酒来,就来请小二哥一处坐地
酒;放下四只大碗,斟下酒来。石秀看见店中檐下插着十数把好朴刀,问小
二道:“你家店里怎的有这军器?”小二哥应道:“都是主人家留在这里。”
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么样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
何不知我这里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唤做独龙山。山前有一座凛巍巍冈子
便唤做独龙冈。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这里方圆三十里,唤做祝家庄、庄主
太公祝朝奉有三个儿子,称为 ‘祝氏三杰。’庄前庄后有五七百人家,都是
佃户。各家分下两把朴刀与他。这里唤作祝家店。常有数十个家人来店里上
宿,以此分下朴刀在这里。”石秀道:“他分军器在店里用?”小二道:“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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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离梁山泊不远,只恐他那里里贼人来借粮,因此准备下。”石秀道:“与你
些银两,回与我一把朴刀用,如何?”小二哥道:“这个使不得,器械上都
编着字号。我小人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这主人法度不轻。”石秀道:“我自
取笑你,你便慌。且只顾酒。”小二道:“小人不得了,先去歇了。
客人自便,宽饮几杯。”小二哥去了。杨雄,石秀,又自了一回酒。只
见时迁道:“哥哥,要肉么?”杨雄道:“店小二说没了肉卖,你又那里得
来?”时迁嘻嘻的笑着去上提出一只老大公鸡来。杨雄问道:“那里得这鸡
来?”时迁道:“小弟却去后面净水,见这只鸡在笼里,寻思没甚酒,被我
悄悄把去溪边杀了,提桶汤去后面,就那里得干净,得熟了,把来与二位哥
哥。”杨雄道:“你这厮还是这等贼手贼!”石秀笑道:“还未改本行!”三个
笑了一回,把这鸡来手撕开了,一面盛饭来。只见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
不下,爬将起来,前后去照管;只见厨桌上有些鸡毛和鸡骨头,却去上看时,
半锅肥汁。小二慌忙去后面笼里看时,不见了鸡,连忙出来问道:“客人,
你们好不达道理!如何偷了我店里报晓的鸡?”时迁道:“见鬼了!耶!耶!
我自路上买得这只鸡来,何曾见你的鸡!”小二道:“我店里的那里去了?”
时迁道:“敢被野猫拖了,黄猩子了,鹞鹰扑去了?我怎地得知?”小二道:
“我的鸡在笼里,不是你偷了是谁?”石秀道:“不要争。直几钱,赔了你
便罢。”店小二道:“我的是报晓鸡,店内少他不得。你便赔我十两银子也不
济,只要还我鸡!”石秀大怒道:“你诈哄谁!老爷不赔你便怎的!”店小二
笑道:“客人,你们休要在这里讨野火!只我店里不比别处客店∶你到庄上
便做梁山泊贼寇解了去!”石秀听了,大骂道:“便是梁山泊好汉,你怎么了
我去请赏?”杨雄也怒道:“好意还你些钱,不赔你怎地我去?”小二叫一
声:“有贼!”只见店里赤条条地走出三五个大汉来,迳奔杨雄,石秀来。被
石秀手起,一拳一个,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时迁一拳打肿了脸,
做声不得。这几个大汉都从后门走了。杨雄道:“兄弟,这们一定去报人来,
我们快吃了饭走了罢。三个当下吃饱了,把包里分开背了,穿上麻鞋跨了腰
刀,各人去架子上拣了一条好朴刀。石秀道:“左右只是左右,不可放过了
他!”便去前寻了把草,里点个火,望里面四下烧着。看那草房被风一煽,
刮刮杂杂火起来。那火顷刻间天也似般大。三个拽开脚步,望大路便走。三
个人行了两个更次,只见前面后面火把不计其数;约有一二百人,发着喊,
赶将来。石秀道:“且不要慌,我们且拣小路走。”杨雄道:“且住!一个来
杀一个!两个来杀一双!待天色明朗即走!”说犹未了,四下里合拢来。杨
雄当先,石秀在后,时迁在中,三个挺着朴刀来战庄客。那夥人初时不知,
轮着棒赶来,杨雄手起朴刀,早戳翻了五七个,前面的便走,后面的急待要
退。石秀赶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里庄客见说杀伤了十数人,都是要
性命的,思量不是头,都退去了。三个得一步赶一步。正走之间,喊声又起。
枯草里舒出两把挠来,正把时迁一挠搭住,拖入草窝里去了。石秀急转身来
救时迁,背后又舒出两把挠来,得杨雄眼快,便把朴刀一拨拨开,望草里便
戳。都走了。两个见捉了时迁,怕深入重地,亦无心恋战:“顾不得时迁了,
且四下里寻路走罢。”见远远的火把乱明,小路又无丛林树木,得有路便走,
一直望东边去了。众庄客四下里赶不着,自救了带伤的人去,将时迁背剪绑
了,押送祝家庄来。且说杨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见一座村落酒店。石秀
道:“哥哥,前头酒肆里买碗酒饭了去,就问路程。”两个便望村店里来,倚
了朴刀坐下,叫酒保取些来,就做些饭。酒保一面下菜蔬,烫将酒来。方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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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只见外面一个大汉走入来,生得脸方腮,眼鲜耳大,貌丑形,穿一领茶
褐衫,戴一顶万字头巾,系一条白绢搭膊下面穿一双油膀靴叫道:“大官人
教你们挑了担来庄上纳。”店主人连忙应道:“装了担,少刻便送到庄上。人
分付了,便转身;又说道:“快挑来!”待出门,正从杨雄,石秀前面过。杨
雄认得他。便叫一声“小郎,你如何在这里,不看我一看?”那人回转头来
看了一看,也认得,便叫道:“恩人如何来到这里?”望着杨雄便拜。不是
杨雄撞见了这个人,有分教:三庄盟誓成虚谬,众虎咆哮起祸殃。毕竟杨雄,
石秀,遇见的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扑天雕两修生死书 宋公明一打祝家庄

话说当时杨雄扶起那人来叫与石秀相见。石秀便问道;“这位兄弟是
谁?”杨雄道;“这个兄弟,姓杜,名兴,祖贯是中山府人氏。因为面颜生
得,以此人都叫他做鬼脸儿。上年间,做买卖,来到蓟州,因一口气上打死
了同夥的客人,官司监在蓟州府里,杨雄见他说起拳棒都省得,一力维持救
了他。不想今日在此相会。”杜兴便问道;“恩人为何公事来到这里?”杨雄
附耳低言道;“我在蓟州杀了人命,欲要投梁山泊去入夥。昨晚在祝家店投
宿,因同一个来的火伴时迁偷了他店里报晓鸡,一时与店小二闹将起来,性
起,把他店里都烧了。我三个连夜逃走。不提防背后赶来。我兄弟两个搠翻
了他几个,不想乱草中间舒出两把挠,把时迁搭了去。我两个乱撞到此。正
要问路,不想遇见贤弟。”杜兴道;“恩人不要慌。我叫放时迁还你。”杨雄
道;“贤弟少坐,同饮一杯。”三人坐下,当下饮酒。杜兴便道;“小弟自从
离了蓟州,多得恩人的恩惠;来到这里,感承此间一个大官人见爱,收录小
弟在家中做个主管,每日拨万论千尽托付与杜兴身上,甚是信任,以此不想
回乡去。”杨雄道;“这大官人是谁?”杜兴道;“此间独龙冈前面有三座人
冈,列着三个村坊;中间是祝家庄,西边是扈家庄,东边是李家庄。这三处
庄上,三村里算来总有一二万军马人家。惟有祝家庄最是豪杰。为头家长唤
做祝朝奉,有三个儿子名为祝氏三杰;长子祝龙,次子祝虎,三子祝彪。又
有一个教师,唤做铁棒栾廷玉,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庄上自有一二千了得
的庄客。西边那个扈家庄。庄主扈太公,有个儿子,唤做飞天虎扈成,也十
分了得。惟有一个女儿最英雄,名唤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双刀,马上
如法了得。这里东村上是杜兴的主人,姓李名应,能使一条浑铁点钢,背铁
飞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没。这三村结下生死誓愿,同心共意;但有吉
凶,递相救应。惟恐梁山泊好汉过来借粮,因此三村准备下抵敌他。如今小
弟引二位到庄上见了李大官人,求书去搭救时迁。”杨雄又问道;“你那李大
官人。莫不是江湖上唤扑天雕的李应?”杜兴道;“正是他。”石秀道;“江
湖上只听得独龙冈有个扑天雕李应是好汉,原来在这里。多闻他真个了得,
是好男子,我们去走一遭。”杨雄便唤酒保计算酒钱。三个离了村店。便引
杨雄,石秀来到李家庄上。杨雄看时,真个好大庄院。外面周迥一遭港;粉
墙傍岸,有数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树,门外一座吊桥接着庄门;入得门,来
到厅前,两边有二十余座枪架,明晃晃的都插满军器。杜兴道;“两位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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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少等。待小弟入去报知,请大官人出来相见。”杜兴人去不多时,只李
应从里面出来。杜兴引杨雄,石秀上厅拜见。李应连忙答礼,便教上厅请坐。
杨雄,石秀再三谦让,方坐了。李应便教取酒来且相符。杨雄,石秀两个再
拜道;“望乞大官人致书与祝家庄来救时迁性命,生死不敢有忘。”李应教请
门馆先生来商议,修了一封书缄,填写名讳,使个图书印记,便差一个副主
管了,备一匹快马,去到那祝家庄,取这个人来。那副主管领了东人书札,
上马去了。杨雄、石秀拜谢罢。李应道;“二位壮士放心。小人书去,便当
放来。”杨雄、石秀又谢了。李应道;“且请去后堂,少叙三杯等待。”两个
随进里面,就具早膳相待。饭罢,了茶,李应问些法;见杨雄,石秀说得有
理,心中甚喜。已牌时分,那个副主管回来。李应唤到后堂,问道;“去取
的这人在那里?”主管答道;“小人亲见朝奉下了书,倒有放还之心,后来
走出祝氏三杰,反焦躁起来,书也不回,人也不放,定要解上州去。”李应
失惊道;“他和我三家村里结生死之交,书到便当依允。如何恁地起来?必
是你说得不好,以致如此!杜主管,你须自去走一遭,亲见祝朝奉,说个仔
细缘由。”杜兴道;“小人愿去。只求东人亲笔书缄,到那里方肯放。”李应
道;“说得是。”急取一幅花笺纸来,李应亲自写了书札,封皮面上,使一个
讳字图书,把与杜兴接了。后槽牵过一匹快马,备上鞍辔,拿了鞭子,便出
庄门,上马加鞭,奔祝家庄去了。李应道;“二位放心,我这亲笔书去,少
刻定当放还。”杨雄,石秀深谢了。留在后堂,饮酒等待。看看天色待晚,
不见杜兴回来。李应心中疑惑,再教人去接。只见庄客报道;“杜主管回来
了。”李应便道;“几个人回来?”庄客道;“只是主管独自一个跑将回来。”
李应摇着头道;“又入怪!往常这不是这等兜搭,今日缘何恁地?”走出前
厅。杨雄、石秀都跟出来。只见杜兴下了马,入得庄门,见他模样,气得紫
涨了面皮,咨牙露嘴,半晌说不得话。李应道;“你且言备细缘故,怎么地
来?”杜兴气定了,方道;“小人了东人书札,到他那里第三重门下,好遇
见祝龙,祝虎,祝彪弟兄三个坐在那里。小人声了三个喏。”祝彪喝道;“你
又来则么?”小人躬身禀道;“东人有书在此,拜上。”祝彪那变了脸,骂道;
“你那主人恁地不晓人事!早晌使个泼男女来这里下书,要讨那个梁山泊贼
人时迁!如今我正要解上州里去,又来怎地?”小人说道;‘这个时迁不是
梁山泊夥内人数;他是自蓟州来的客人,要投见敝庄东人。不想误烧了官人
店屋,明日东人自当依旧盖还。万望俯看薄面,高贵手,宽恕,宽恕。’祝
家三个都叫道;‘不还!不还!’小人又道;‘官人请看,东人亲笔书札在此。’
祝彪那接过书去,也不拆开来看,就手扯得粉碎,喝叫把小人直叉出庄门。
祝彪,祝虎发话道;‘休要惹老爷性发!把你那*小人本不敢尽言,实被那三
个畜生无礼,说;‘把你那李*磡傩陵豪*,也做梁山泊强寇解了去!’又喝叫
庄客原拿了小人,被小人飞马走了。于路上气死小人!叵耐那,枉与他许多
年结生死之交,今日全无些仁无!’李应听罢,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举三千
丈,按捺不下,大呼;“庄客!快备我那马来!”杨雄,石秀谏道;“大大官
人息怒。休为小人们便坏了贵处义气。”李应那里肯听,便去房中披上一副
黄金锁子甲,前后兽面掩心,掩一领大红袍,背胯边插着飞刀五把,拿了点
钢,戴上凤翅盔,出到庄前,点起三百悍勇庄客,杜兴也披一副甲,持把上
马,带领二十余骑马军。杨雄,石秀也抓扎起,挺着朴刀,跟着李应的马,
迳奔祝家庄来。日渐衔山时分,早到独龙冈前,便将人马排开。原来祝家庄
又盖得好;占着这座独龙山冈,四下一遭港,那庄正造在冈上,有三层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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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顽石垒砌的,约高二丈;前后两座庄门,两条吊桥;墙里四边都盖窝铺,
四下里遍插着刀军器;门楼上排着战鼓铜锣。李应勒马在庄前大叫;“祝家
三子!怎敢毁谤老爷!”只见庄门开处,拥出五六十骑马来。当先一骑似火
炭赤的马上坐着祝朝奉第三子祝彪。李应指着大骂道;“你这厮口边奶腥未
退,头上胎发犹存!你爷与我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共意,保护村坊!你家
有事情,要取人时,早来早放;要取物件,无有不奉!我今一个平人,二次
付书来讨,你如何扯了我的书札,耻辱我名?是何道理?”祝彪道;“俺家
虽和你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协意,共捉梁山泊反贼,扫清山寨!你如何结
连反贼,意在谋叛?”李应喝道;“你说他是梁山泊甚人?你这厮平人做贼,
当得何罪?”祝彪道;“贼人时迁已自招了,你休要在这里胡说乱道!摭掩
不过!你去便去!不去时,连你捉了也做贼人解送!”李应大怒,拍坐下马,
挺手中,便奔祝彪。祝彪纵马去战李应。两个就独龙冈前,一来一往,一下
一下,斗了十七八合。祝彪战李应不过,拨回马便走。李应纵马赶将去。祝
彪把横担在马上,左手拈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满弓,觑得较亲,背翻
身一箭,李应急躲时,臂上早着。李应翻筋斗坠下马来。祝彪便勒马来抢来。
杨雄,石秀见了,大喝一声,挺两把朴刀直奔祝彪马前杀将来。
祝彪抵当不住,急勒回马便走;早被杨雄一朴刀戳在马后股上;那马
负疼,壁直立起来,险些儿把祝彪掀在马下;得随从马上的人都搭上箭射来。
杨雄,石秀见了,自思又无衣甲遮身,只得退回不赶。杜兴早自把李应救起
上马先去了。杨雄,石秀跟了众庄客也走了。祝家庄人马赶了二三里路,见
天色晚来,也自回去了。杜兴扶着李应,回到庄前,下了马,同入后堂坐定,
宅眷都出来看视,拔了箭矢,伏侍卸了衣甲,便把金疮药敷了疮口,连夜在
后堂商议。杨雄、石秀与杜兴说道;“既是大官人被那无礼,又中了箭,时
迁亦不能彀出来,都是我等连累大官人了。我弟兄两个只得上梁山泊去恳告
晁,宋二公并众头领来与大官人报雠,就救时迁。因辞谢了李应。”李应道;
“非是我不用心,实出无奈,两位壮士只得休怪。”叫杜兴取些金银相赠。
杨雄,石秀那里肯受。李应道;“江湖之上,二位不必推。”两个方收受,拜
辞了李应。杜兴送出村口,指与大路。杜兴作别了,自回李家庄,不在话下。
且说杨雄,石秀取路投梁山泊来,早望见远远一处新造的酒店,那酒旗儿直
挑出来。两个到店里买些酒,就问路程。这酒店是梁山泊新添设做眼的酒店,
正是石勇掌管。两个一面酒,一头动问酒保上梁山泊路程。石勇见他两个非
常,便来答应道;“这两位客人从那里来?要问上山去怎地?”杨雄道;“我
们从蓟州来。”石勇猛可想起道;“莫非足下是石秀么?”杨雄道;“我乃是
杨雄。这个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石勇慌忙道;“小子不认
得;前者,戴宗哥哥到蓟州回来,多曾称说兄长,闻名久矣。今得上山,且
喜,且喜。”三个礼罢,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石勇说了,石勇随即叫酒
保置办分例酒来相待,推开后面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响箭。共见对
港芦苇丛中早有小喽罗摇过船来。
石勇便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鸭嘴滩上岸。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去报知,
早见戴宗、杨林下山来迎接。俱各礼罢,一同上至大寨里。众头领知道有好
汉上山,都来聚会大寨坐下。戴宗、杨林引杨雄、石秀上厅参见晁盖、宋江
并众头领,相见已罢,晁盖细问两个迹。杨雄、石秀把本身武艺投托入夥先
说了。众人大喜,让位而坐。杨雄渐渐说道;“有个来投托大寨同入夥的时
迁,不合偷了祝家店里报晓鸡,一时争闹起来,石秀放火,烧了他店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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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被捉。
李应二次修书去讨,怎当祝家三子监持不放,誓要捉山寨里好汉,且
又千般辱骂。叵耐那十分无礼!”不说万事皆休;然说罢,晁盖大怒,喝叫;
“孩儿们!将这两个与我斩讫报来!”宋江慌忙道;“哥哥息怒。两个壮士不
远千里来此协助,如何要斩他?”晁盖道;“俺梁山泊好汉自从并王伦之后,
便以忠义为主,全施恩德于民,一个个兄弟下山去,不曾折打锐气。新旧上
山的兄弟们各各都有豪杰的光彩。这两个把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因此
连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斩了这两个,将这尸首级去那里号令。我亲领军马去
洗荡那个村坊,不要输了锐气!孩儿们!快斩了报来!”宋江劝住道;“不然。
哥哥不听这两位贤弟所说,那个鼓上蚤时迁,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
那来?岂是这二位贤弟要玷辱十寨!我也每每听得有人说,祝家庄那要和俺
山寨对敌了。哥哥权且息怒。即日山寨人马数多,钱粮缺少,非是我等要去
寻他,那倒来吹毛求疵,因此正好乘势去拿那。若打得此庄,倒有三五年粮
食。非是我们生事害他,其实那无礼!只是哥哥山寨之主,岂可轻动?小可
不才,亲领一支军马,启请几位贤弟们下山去打祝家庄。若不洗荡得那个村
坊,誓不还山;一是与不折报仇了锐气;二乃免此小辈,被他耻辱;三则得
许多粮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请李应上山入夥。”吴学究道;“公明哥
哥之言最好。岂可山寨自斩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宁可斩了兄弟,不可
绝了贤路。”众头领力劝,晁盖方免了二人。杨雄、石秀也自谢罪。宋江抚
谕道;“贤弟休生异心。此是山寨号令,不得不如此。便是宋江,倘有过犯,
也须斩首,不敢容情。如今亲近又立了铁面孔目裴宣做军政司,赏功罚罪,
已有定例。贤弟只得恕罪,恕罪。”杨雄、石秀谢罢,谢罪已了,晁盖叫去
坐在杨林之下。山寨里都唤小喽罗来参贺新头领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做
庆喜筵席;拨定两所房屋教杨雄、石秀安歇,每人拨十个小喽罗伏侍。当晚
席散,次日再备筵席会聚,商量议事。宋江教唤铁面孔目裴宣计较下山人数,
启请诸位头领同宋江去打祝家庄,定要洗荡了那个村坊。商量已定,除晁盖
头领镇守山寨不动外,留下吴学究,刘唐并阮家三弟兄吕方,郭盛护持大寨。
原拨定守滩守关守酒店有职事员俱各不动。又拨新到头领孟康管造船只,顶
替马麟监督战船。写下告示,将下山打祝家庄头领分作两起,头一拨宋江、
花荣、李俊、穆弘、李逵、杨雄、石秀、黄信、欧鹏、杨林带领三千小喽罗,
三百马军,被挂已了,下山前进。第二拨便是林、秦明、戴宗、张横、张顺、
马麟、邓飞、王矮虎、白胜也带三千小喽罗,三百马军,随后接应。再着金
沙滩鸭嘴滩二小寨,只教宋万、郑天寿把守,就行接应粮草。晁盖送路已了,
自回山寨。且说宋江并众头领迳奔祝家庄来,于路无路,早来到独龙冈前。
尚有一里多路,前军下了寨栅。宋江在中军帐里坐下,便和花荣商议道;“我
听得说,祝家庄里路径甚杂,未可进兵。且先使两个人去探听路途曲折;知
得顺逆路程,进兵,与他对敌。”李逵便道;“哥哥,兄弟闲了多时。不曾杀
得一人,我便先去走一遭。”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若是破阵冲敌,用
着你先去;这是做细作的勾当,用你不着。”李逵笑道;“量这个鸟庄,何须
哥哥费力!只兄弟自带三二百个孩儿们杀将去,把这个鸟庄上人都砍了!何
须要人先去打听!”宋江喝道;“你这厮休胡说!且一壁去,叫你便来!”李
逵走开去了,自说道;“打死几个苍蝇,也何须大惊小怪!”宋江便唤石秀来,
说道;“兄弟曾到彼处,可和杨林走一遭。”石秀便道;“如今哥哥许多人马
到这里,他庄上如何不堤备;我们扮作甚么样人入去好?”杨林便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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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扮了解魇的法师去,身边藏了短刀,手里擎着法环,于路摇将入去。你
只听我法环响,不要离了我前后。”石秀道;“我在蓟州,原曾卖柴,我只是
挑一担柴进去卖便了。身边藏了暗器,有些缓急,扁担也用得着。”杨林道;
“好,好;我和你计较了,今夜打点,五更起来便行。”到得明日,石秀挑
着柴先入去。行不到二十来里,只见路径曲折多杂,四下里湾环相似;树木
丛密,难认路头。石秀便歇下柴担不走。听得背后法环响得渐近,石秀看时,
是杨林头戴一个破笠子,身穿一领旧法衣,手里擎着法环,于路摇将进来。
石秀见没人,叫住杨林,说道;“此处路径湾杂,不知那里是我前日跟随李
应来时的路。天色已晚,他们众人烂熟奔走,正看不仔细。”杨林道;“不要
管他路径曲直,只顾拣大路走便了。”石秀又挑了柴,只顾望大路便走,见
前面一村人家,数处酒店肉店。石秀挑着柴,便望酒店门前歇了。只见各店
内都把刀插在门前;每人身上穿一领黄背心,写个大“祝”字;往来的人亦
各如此。石秀见了,便看着一个年老的人,唱个喏,拜揖道;“丈人,请问
此间是何风俗?为甚都把刀插在当门?”那老人道;“你是那里来的客人?
原来不知,只可快走。”石秀道;“小人是山东贩枣子的客人,消折了本钱,
回乡不得,因此担柴来这里卖。不知此间乡俗地理。”老人道;“只可快走,
别处躲避。这里早晚要大杀也!”石秀道;“此间这等好村坊去处,恁地了大
杀?”老人道;“客人,你敢真个不知?我说与你;俺这里唤做祝家村。冈
上便是祝朝奉衙里。如今恶了梁山泊好汉,见今引领军马在村口,要来杀;
怕我这村路杂,未敢入来,见今驻在外面,如今祝家庄上行号令下来;每户
人家要我们精壮后生准备着。但有饮传来,便要去策应。”石秀道;“丈人村
中总有多少人家?”老人道;“只我这祝家村,也有一二万人家。东西还有
两村人接应;东村唤做扑天雕李应李大官人;西村唤扈太公庄,有个女儿,
唤做扈三娘,绰号一丈青,十分了得。”石秀道;“似此如何怕梁山泊做甚么?
那老人道;“便是我初来时,不知路的,也要捉了。”石秀道;“丈人,怎地
初来要捉了?”老人道;“我这里的路,有旧人说道;‘好个祝家庄,尽是盘
陀路!容易入得来,只是出不去!’”石秀听罢,便哭起来,扑翻身便拜;向
那老人道;“小人是个江湖上折了本钱归乡不得的人!或卖了柴出去撞见杀,
走不脱,不是苦?爷爷,恁地可怜见!小人情愿把这担柴相送爷爷,只指小
人出去的路罢!”那老人道;“我如何白要你的柴;我就买你的。你且入来,
请你些酒饭。”石秀便谢了,挑着柴,跟那老人入到屋里。那老人筛下两碗
白酒,盛一碗糕糜,叫石秀了。石秀再拜谢道;“爷爷!指教出去的路径!”
那老人道;“你便从村里走去,只看有白杨树便可转湾。不问路道狭,但有
白杨树的转湾便是活路;没那树时都是死路。如有别的树木转湾也不是活路。
若还走差了,左来右去,只走不出去。更兼死路里地下埋藏着竹签铁蒺藜;
若是走差了,踏着飞签,准定捉了,待走那里去!”石秀拜谢了,便问;“爷
爷高姓?”那老人道;“这村里姓祝的最多;惟有我覆姓锺离,士居在此。”
石秀道;“酒饭小人都彀了,改日当厚报。”正说之间,只听得外面闹吵。石
秀听得道;“拿了一个细作!”石秀了一惊,跟那老人出来看时,只见七八十
个军人背绑着一个人过来。石秀看时,是杨林,剥得赤条条的,索子绑着。
石秀看了,只暗暗地叫苦,悄悄假问老人道;“这个拿了的是甚么人?为甚
事绑了他?”那老人道;“你不见说他是宋江那里来的细作?”石秀又问道;
“怎地他拿了?”那老人道;“说这厮也好大胆,独自一个来做细作,打扮
做个解魇法师,闪入村里来。又不认得这路,只拣大路走了,左来右去,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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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死路;又不晓的白杨树转湾抹角的消息,人见他走得差了,来路蹊跷,
就报与庄上官人们来捉他。这方又掣出刀来;手起,伤了四五个人。当不住
这里人多,一发上,因此拿了。有人认得他从来是贼,叫做锦豹子杨林。”
说言未了,只听得前面喝道,说是“庄上三官人巡绰过来!”石秀在壁缝里
张时,看得前面摆着二十对缨枪,后面四五个人骑着马,都弯弓插箭;又有
三五对青白哨马,中间拥着一个年少壮士,坐在一匹雪白马上,全副披挂,
跨了弓箭,手执一条银。石秀自认得他,特地问老人道;“过去相公是谁?”
那老人道;“这个人正是祝朝奉第三子,唤做祝彪,定着西村扈家庄一丈青
为妻。弟兄三个只有他第一了得!”石秀拜谢道;“老爷爷!指点寻出去!”
那老人道;“今日晚了,前面倘或杀,枉送了你送命。”石秀道;“爷爷可救
一命则个!”那老人道;“你且在我家歇一夜。明日打听没事,便可出去。”
石秀拜谢了,坐在他家。只听得门前四五替报马报将来,排门分付道;“你
那百姓;今夜只看红灯为号,齐心并力捉拿梁山泊贼人解官请赏。”叫过去
了。石秀问道;“这个人是谁?”那老人道;“这个官人是本处捕盗巡检。今
夜约会要捉宋江。”石秀见说,心中自忖了一回,讨个火把,叫了安置,自
去屋后草窝里睡了。说宋江军马在村口屯驻,不见杨林、石秀出来回报,随
后又使欧鹏去到村口,出来回报道;“听得那里讲动,说道捉了一个细作。
小弟见路径又杂,难认,不敢深入重地。”宋江听罢,忿怒道;“如何等得回
报了进兵!又拿了一个细作,必然陷了两个兄弟!我们今夜只顾进兵,杀将
入去,也要救他两个兄弟,未知你众头领意下如何?”只见李逵便道;“我
先杀入去,看是如何!”宋江听得,随即便传将令,教军士都披挂了。李逵,
杨雄前一队做先锋。使李逵等引军做合后。穆弘居左,黄信居右。宋江、花
荣、欧鹏等,中军头领。摇旗呐喊,擂鼓鸣锣,大刀斧,杀奔祝家庄来。比
及杀到独龙冈上,是黄昏时候,宋江催趱前军打庄,先锋李逵脱得赤条条的,
挥两把夹钢板斧,火拉拉地杀向前来。到得庄前看时,已把吊桥高高地拽起
了,庄门里不见一点火。李逵便要下水过去。杨雄扯住,道;“使不得。关
闭庄门,必有计策。待哥哥来,别有商议。”李逵那里忍耐得住,拍着双斧,
隔岸大骂道;“那鸟祝太公老贼!你出来!黑旋风爷爷在这里!”庄上只是不
应。宋江中军人马到来,杨雄接着,报说庄上并不见人马,亦无动静。宋江
勒马看时,庄上不见刀人马,心中疑忌,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书上明
明戒说,‘临敌休急暴。”是我一时见不到,只要救两个兄弟,以此连夜进兵;
不期深入重地,直到了他庄前,不见敌军。他必有计策,快教三军且退。”
李逵叫道;“哥哥!军马到这里了,休要退兵!我与你先杀过去!你们都跟
我来!”说犹未了,庄上早知。
共听得祝家庄里,一个号炮直飞起半天里去。那独龙冈上,千百把火
把一齐点着;那门楼上弓箭如雨点般射将来。宋江急取旧路回车。只见后军
头领李俊人马先发起喊来,说道;“来的旧路都阻塞了!必有埋伏!”宋江教
军马四下里寻路走。李逵挥起双斧,往来寻人杀,不见一个敌军。只见独龙
冈山顶上又放一个炮来。响声未绝,四下里喊声震地,惊得宋公明目瞪口呆,
罔知所措。你便有文韬武略,怎逃出地网天罗?正是,安排缚虎擒龙计,要
捉惊天动地人。毕竟宋公明并众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二打祝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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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当下宋江在马上看时,四下里都有埋伏军马,且教小喽罗只往大
路杀将去,只听得三军屯塞住了。众人都叫起苦起。宋江问道;“怎么叫苦?”
众军都道;“前面都是盘陀头,走了一遭,又转到这里。”宋江道;“教军马
望火把亮处有房屋人家取路山去。”又走不多时,只见前军又发起喊来,叫
道;“甫能望火把亮亮处取路,又有苦竹签铁蒺藜,遍地撒满鹿角,都塞了
路口!”宋江道;“莫非天丧我也!”正在慌急之际,只听得左军中间,穆弘
队里闹动,报来说道;“石秀来了!”宋江看时,见石秀捻着口刀,奔到马前,
道;“哥哥休慌,兄弟已知路了!暗传下将令,教三军只看有白杨树便转湾
走去,不要管他路路狭!”宋江催趱人马只看有白杨树便转。约走过五六里
路,只见前面人马越添得多了。宋江疑忌,便唤石秀,问道;“兄弟,怎么
前面贼兵众广?”石秀道;“他有灯烛为号。”花荣在马上看见,把手指与宋
江,道;“哥哥,你看见那树影里这碗烛灯么?只看我等投东,他便把那烛
灯望东扯;若是我们投西,他便把烛灯望西扯。只那些儿,想来便是号令。”
宋江道;“怎地奈何得他那碗灯?”花荣道;“有何难哉!”便拈弓搭箭,纵
马向前,望着影中只一箭,不端不正,恰好把那碗红灯射将下来。四下里埋
伏军兵,不见了那碗红灯,便都自乱撺起来。宋江叫石秀引路,且杀出村口
去。只听得前山喊声连天,一带火把纵横撩乱。宋江教前军扎住,且使石秀
领路去探。石多时,回来报道;“是山寨中第二拨马军到了,接应杀散伏兵!”
宋江听罢,进兵夹攻,夺路奔出村口。祝家庄人马四散去了。会合着林、秦
明等众人军马同在村口驻,好天明,去高阜处下了寨栅,整点人马,数内不
见了镇三山黄信。
宋江大惊,询问缘故。有昨夜跟去的军人见的来说道;“黄头领听着哥
哥将令,前去探路,不堤防芦苇丛中舒出两把挠,拖翻马,被五七个人活捉
去了,救护不得。”宋江听罢,大怒,要杀随行军汉,如何不早报来。林、
花荣劝住宋江。众人纳闷道;“庄又不曾打得,倒折了两个兄弟。似此怎生
奈何!”杨雄道;“此间有三个村坊结并。所有东村李大官人前日已被祝彪那
射了一箭,见今在庄上养病。哥哥何不去与他计议?”宋江道;“我正忘了
也。
他便知江处地理虚实。”分付教取一对缎匹羊酒,选一骑好马并鞍辔,
亲自上门去求见。
林,秦明权守栅寨。宋江带同花荣,杨雄,石秀上了马,随行三百马
军,取路投李家庄来;到得庄前,早见门楼紧闭,吊桥高拽起了;墙里摆列
着许多庄兵人马,门楼上早擂起鼓来。
宋江在马上叫道;“俺是梁山泊义士宋江,特来谒见大官人,别无他意,
休要堤备。”庄门上杜兴看见有杨雄,石秀在彼,慌忙开了庄门,放只小船
过来,与宋江声喏。宋江慌忙下马来答礼。杨雄,石秀近前禀道;“这位兄
弟便是引小弟两个见大官人的,唤做鬼脸儿杜兴。”宋江道;“原来是杜主管。
相烦足下对李大官人说;俺梁山泊宋江久闻大官人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
因祝家庄要和俺们做对头,经过此间,特献彩缎名马羊酒薄礼,只求一见,
别无他意。”杜兴领了言语,再渡过庄来,直到厅前。李应带伤披被坐在床
上。杜兴把宋江要求见的言语说了。李应道;“他是梁山泊造反的人,我如
何与他见?无私有意。你可回他话道;只说我卧病在床,动止不得,难以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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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改日得拜会;所赐礼物,不敢祗受。”杜兴再渡过来见宋江,禀道;“俺
东人再三拜上头领;本欲亲身迎迓,奈缘中伤,患躯在床,不能相见,改日
专当拜会。适来所赐礼物并不敢受。”宋江道;“我知你东人的意了;我因打
祝家庄失利,欲求相见则个;他恐祝家庄见怪,不肯出来相见。”杜兴道;“非
是如此,委实患病。小人虽是中山人氏,到此多年了,颇知此间虚实事情。
中间是祝家庄,东是俺李家庄,西是扈家庄;这三村庄上誓愿结生死之交,
有事互相救应。今番恶了俺东人,自不去救应。只恐西村扈家庄上要来相助;
他庄上别的不打紧;只有一个女将,唤做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刀,好
生了得。是祝家庄第三子祝彪定为妻室,早晚要娶。若是将军要打祝家庄时,
不须堤备东边,只要紧防西路。祝家庄上前后有两座庄门;一座在独龙冈前,
一座在独龙冈后。若打前门,不济事;须是两个夹攻,方可破得。前门打紧
路杂难认,一遭都是盘陀路径,狭不等。但有白杨树便可转湾,方是活路;
如无此树便是死路。”石秀道;“他如今都把白杨树斫伐去了,将何为记?”
杜兴道;“虽然斫伐了树,如何起得根尽?也须有树根在彼。只宜白日进兵
攻打,黑夜不可进去。”宋江听罢,谢了杜兴,一行人马回寨里来。林等接
着,都到大寨里坐下。宋江把李应不肯出见并杜兴说的话对众头领说了。李
逵便插口道;“好意送礼与他,那不肯出来迎哥哥;我自引三百人去打开鸟
庄,脑揪这厮出来拜见哥哥!”宋江道;“兄弟,你不省的;他是富贵良民,
惧怕官府,如何造次肯与我们相见?”李逵笑道;“那想是个小孩子,怕见!”
众人一齐都笑起来。宋江道;“虽然如此说了,两个兄弟陷了,不知性命存
亡。你众兄弟可竭力向前,跟我再去打祝家庄。”众人都起身说道;“哥哥将
令,谁敢不听。不知教谁前去?”黑旋风李逵说道;“你们怕小孩子,我便
前去!”宋江道;“你做先锋不利,今番用你不着。”李逵低了头忍气。宋江
便点马麟、邓飞、欧鹏、王矮虎四个,“跟我亲自做先锋去。”第二点戴宗、
秦明、杨雄、石秀、李俊、张顺、张横、白胜准备下水路用人;第三点林、
花荣、穆弘、李逵分作两路策应。众军标拨已定,都饱食了,披挂上马。且
说宋江亲自要去做先锋,攻打头阵;前面打着一面大红“帅”字旗,引着四
个头领,一百五十骑马军,一千步军,杀奔祝家庄来,直到独龙冈前。
宋江勒马,看那祝家庄上,起两面白旗,旗上明明绣着十四个字,道;
“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当下宋江在马上心中大怒,设誓道;
“我若打不得祝家庄,永平回梁山泊!”众头领看了,一齐都怒起来。宋江
听得后面人马都到了,留下第二拨头领攻打前门。
宋江自引了前部人马转过独龙冈后面来看祝家庄时,后面都是铜墙铁
壁,把得严整。正看之时,只见直西一彪军队,呐着喊,从后杀来。宋江留
下马麟、邓飞把住祝家庄后门;自带了欧鹏、王矮虎分一半人马前来迎接。
山坡下来军约有二三十骑马军,当中簇拥着一员女将,正是扈家庄女将一丈
青扈三娘;一骑青马上,轮两口日月双刀,引着三五百庄客,前来祝家庄策
应。宋江道;“刚说扈家庄有个女将,好生了得,想来正是此人。谁敢与他
迎敌?”说犹未了,只见这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听得说是个女将,指望一
合便捉得过来;当时喊了一声,骤马向前,挺手中便出迎敌。两军呐喊。那
扈三娘拍马舞刀来战王矮虎。一个双刀的熟闲,一个单的出众。两个敌十数
合之上,宋江在马上看时,见王矮虎法架隔不住。原来王矮虎初见一丈青,
恨不得便捉过来;谁想过十合之上,看看的手颤麻,法便都乱了。不是两个
性命相扑时,王矮虎要做光起来!那一丈青是个乖觉的人,心中道;“这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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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便将两把双刀直上直下砍将入来。这王矮虎如何敌得过,拨回马待
要走;被一丈青纵马赶上,把右手刀挂了,轻舒粉臂,将王矮虎提脱雕鞍,
众庄客齐上,横拖倒拽,活捉去了。欧鹏见捉了王英,便挺来救。一丈青纵
马跨刀,接着欧鹏,两个便。原来欧鹏是军班子弟出身,使得好一铁。宋江
看了,暗暗的喝采。恁的欧鹏法精熟,也敌不得那女将半点便宜!邓飞在远
远看见捉了王矮虎,欧鹏又战那女将不下,跑着马,舞起一条铁链,大发喊
将来。祝家庄上已看多时,诚恐一丈青有失,慌忙放下吊桥,开了庄门。祝
龙亲自引了三百余人,骤马提来捉宋江。马麟看见,一骑马使起双刀来迎住
祝龙杀。邓飞恐宋江有失,不离左右。看他两边杀,喊声迭起。宋江见马麟
祝龙不过,欧鹏一丈青不下,正慌哩,只见一彪军马从刺斜里杀将来。宋江
看时,大喜;是霹雳火秦明,听得庄后杀,前来救应。宋江大叫;“秦统制,
你可替马麟!”秦明明个急性的人,更兼祝家庄捉了他徒弟黄信,正好没气,
拍马飞起狼牙棍,便来直取祝龙。祝龙也挺来敌秦明。马麟引了人夺王矮虎。
那一丈青看见了马麟来夺了,便撇了欧鹏,却是接住马麟杀。两个都会使双
刀,马上相迎着,正如风飘玉屑,雪撒琼花。宋江看得眼也花了。这边秦明
和祝龙到十合之上,祝龙如何敌得秦明过。庄门里面那教师栾廷玉,带了铁,
上马挺,杀将出来。欧鹏便来迎住栾廷玉杀。栾廷玉也不来交马,带住时,
刺斜里便走。欧鹏赶将去,被栾廷玉一飞,正打着,翻筋斗下马去。邓飞大
叫;“孩儿们!救人!”舞着铁链迳奔栾廷玉。宋江急唤小喽罗救得欧鹏上马。
那祝龙当敌秦明不住,拍马便走。栾廷玉也撇了邓飞,来战秦明两个了一二
十合,不分胜败。栾廷玉卖个破绽,落荒即走。秦明舞棍迳赶将去。栾廷玉
便望荒草之中,跑马入去。秦明不知是计,也追入去。原来祝家庄那等去处
都有人埋伏;见秦明马到,拽起马索来,连人和马都绊翻了,发声,捉住了
秦明。邓飞见秦明坠马,慌忙来救时,见绊马索起,待回身,两下里叫声“着,”
挠似乱麻一般搭来,就马上活捉了去。宋江看见,只叫得苦,止救得欧鹏上
马。马麟撇了一丈青,急奔来保护宋江,望南而走。背后栾廷玉祝龙一丈青
分投赶将来。看看没路,正待受缚,只见正南上一个好汉飞马而来;背后随
从约有五百人马。宋江看时,乃是没遮拦穆弘,东南上也有三百余人,两个
好汉飞奔前来;一个是病关索杨雄,一个是拚命三郎石秀。东北上又一个好
汉,高声大叫;“留下人着!”宋江看时,乃是小李广花荣。三路人马一齐都
到。宋江心下大喜,一发并力来战廷玉祝龙。庄上望见,恐怕两个亏,且教
祝虎守把住庄门,小郎君祝彪骑一匹劣马,使一条长,自引五百余人马从庄
后杀将出来,一齐混战。庄前李俊,张横,张顺下水过来,被庄上乱箭射来,
不能下手。戴宗,白胜只在对岸呐喊。宋江见天色已晚了,急叫马麟先保护
欧鹏出村山去。宋江又叫小喽罗筛锣,聚拢众好汉,且战且走。宋江自拍马
到处寻了看,只恐兄弟们迷了路。正行之间,只见一丈青飞马赶来。宋江措
手不及,便拍马望东而走。背后一丈青紧追着,八个马蹄翻盏撒相似,赶投
深村处来。一丈青正赶上宋江,待要下手,只听得山坡上有人大叫道;“那
鸟婆娘赶我哥哥那里去!”宋江看时,是黑旋风李逵轮两把板斧,引着七八
十个小喽罗,大踏步赶将来。一丈青便勒转马,望这树林里去。宋江也勒住
马看时,只见树林边转出十数骑马军来,当先簇拥着一个壮士,正是豹子头
林,在马上大喝道;“兀那婆娘走那里去!”一丈青飞刀纵马,直奔林。林挺
丈八蛇矛迎敌。两个不到十分,林卖个破绽,放一丈青两口刀砍入来,林把
蛇矛逼个住,两口刀逼斜了,赶拢去,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
 
拽,活挟过马来。宋江看见,喝声采,不知高低。林叫军士绑了,骤马向前
道;“不曾伤犯哥哥么?”宋江道;“不曾伤着。”便叫李逵快走村中接应众
好汉,“且教来村口商议,天色已晚,不可恋战。”黑旋风领本部人马去了。
林保护宋江,押着一丈青在马上,取路出村口来。当晚众头领不得便宜,急
急都赶出村口来。祝家庄人马也收回庄上去了。满村中杀死的人不计其数。
祝龙教把捉到的人都将来陷车囚了,一发拿住宋江,解上东京去请功。扈家
庄已把王矮虎解送到祝家庄去了。且说宋江收回大队人马,到村口下了寨栅,
先教将一丈青过来,唤二十个老成的小喽罗,着四个头目,骑四匹快马,把
一丈青拴了双手,也骑了一匹马,“连夜与我送上梁山泊去,交与我父亲宋
太公收管,便来回话,待我回山寨,自有发落。”众头领都只道宋江自要这
个女子,尽皆小心送去。先把一辆车儿教欧鹏上山去将息。一行人都领了将
令,连夜去了。宋江其夜在帐中纳闷,一夜不睡,坐而待旦。次日,只见探
事人报来说;“军师吴学究引将三阮头领并吕方、郭盛带五百人马到来!”宋
江听了,出寨迎接了军师吴用,到中军帐中坐下。吴学究带将酒食来与宋江
把盏贺喜,一面犒赏三军众将。吴用道;“山寨里晁头领多听得哥哥先次进
兵不利,特地使将吴用并五个头领来助战,不知近日胜败如何?”宋江道;
“一言难尽!
叵耐祝家那,他庄门上立两面白旗,写道;“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
山捉宋江!”这厮无礼!先一遭进兵攻打,因为失其地利,折了杨林,黄信;
夜来进兵,又被一丈青捉了王矮虎,栾廷玉打伤了欧鹏,绊马索拖翻捉了秦
明、邓飞,如此失利,若不得林教头活捉得一丈青时,折尽锐气!今来似此
如之奈何!若是宋江打不得破祝家庄,救不得这几个兄弟来,情愿自死于此
地;也无面目回去见得晁盖哥哥!”吴学究笑道;“这个祝家庄也是合当天败;
恰好有这个机会,吴用想来,事在旦夕可破。”宋江听罢,十分惊喜,连忙
问道;“这祝家庄如何旦夕可破?机会自何而来?”吴学究笑着,不慌不忙,
叠两个指头,说出这个机会来。正是;空中伸出拿云手,救出天罗地网人。
毕竟军师吴用说出甚么机会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解珍解宝双越狱 孙立孙新大劫牢

话说当时吴学究对宋公明道:“今日有个机会,是石勇面上来投入夥的
人,又与栾廷玉那最好,亦是杨林,邓飞的至爱相议。他知道哥哥打祝家庄
不利,特献这条计策来入夥,以为进身之礼,随后便至。五日之内可行此计,
是好么?”宋江听了,大喜道:“妙哉!”方笑逐颜开。原来这段话正和宋公
明初打祝家庄时一同事发。乃是山东海边有个州郡,唤做登州。登州城外有
一座山,山上多有豺狼虎豹,出来伤人:因此,登州知府拘集猎户,当厅委
了杖限文书捉捕登州上山大虫,又仰山前山后里之家也要捕虎文状:限外不
行解官,痛责枷号不恕。且说登州山下有一家猎户,弟兄两个:哥哥唤做解
珍,兄弟唤做解宝。弟兄两个都吏浑铁点钢叉,有一身惊人的武艺。当州里
的猎户们都让他第一。那解珍一个绰号唤做两头蛇。这解宝绰号叫做双尾。
二人父母俱亡,不曾婚娶。那哥哥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面皮,腰细膀。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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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更是利害,也有七尺以上的身材,面圆身黑,两只腿上刺着飞天夜叉;
有时性起,恨不得拔树摇山,腾天倒地。那兄弟两个当官受了甘限文书,回
到家中,整顿窝弓药箭,弩子铛叉,穿了豹皮裤,虎皮套体,拿了钢叉;两
个迳奔登州山上,下了窝弓,去树上等了一日,不济事了,收拾窝弓下去;
次日,又带了干粮,再上山伺候。看看天晚,兄弟两个把窝弓下了,爬上树
去,直等到五更,又没动静。两个移了窝弓,来西山边下了,坐到天明,又
等不着。两个心焦,说道:“限三日内要纳大虫,迟时须用受责,是怎地好!”
两个到第三日夜,伏至四更时分,不觉身体因倦,两个背靠着且睡,未曾合
眼,忽听得窝弓发响。两个跳将起来,拿了钢叉,四下里看时,只见一个大
虫中了药箭,在那地上滚。两个捻着钢叉向前来。那大虫了人来,带着箭便
走。两个追将向前去,不到半山里时,药力透来,那大虫当不住,吼了一声,
骨碌碌滚将下山去了。解宝道:“好了!我认得这山是毛太公庄后园里,我
和你下去他家取讨大虫。”当时兄弟两个提了钢叉迳下山来投毛太公庄上敲
门。
此时方天明,两个敲开庄门入去,庄客报与太公知道。多时,毛太公
出来。解珍,解宝放下钢叉,声了喏,说道:“伯伯,多时不见,今日特来
拜扰。”毛太公道:“贤侄如何来得这这等早?有甚话说?”解珍道:“无事
不敢惊动伯伯睡寝,如今小侄因为官司委了甘限文书,要捕获大虫,一连等
了三日;今早五更射得一个,不想从后山滚下在伯伯园里。望烦借一路取大
虫则个。”毛太公道:“不妨。既是落在我园里,二位且少坐。敢是肚饥了?
些早饭去取。”叫庄客且去安排早膳来相待。当时劝二位了酒饭。解珍,解
宝起身谢道:“感承伯伯厚意,望烦去取大虫还小侄。”毛太公道:“既是在
我庄后,怕怎地?且坐茶,去取未迟。”解珍,解宝不敢相违,只得又坐下。
庄客拿茶来教二位了。毛太公道:“如今和贤侄去取大虫。”解珍,解宝道:
“深谢伯伯。”毛太公引了二人,入到庄后,方叫庄客把钥匙来开门,百般
开不开。毛太公道:“这园多时不曾有人来开,敢是锁簧了,因此开不得。
去取铁来打开罢了。”庄客身边取出铁,打开了锁,众人都入园里去看时,
遍山边去看,寻不见。毛太公道:“贤侄,你两个莫不错看了,认不仔细,
敢不曾落在我园里?”解珍道:“恁地得我两个错看了?是这里生长的人,
如何认不得?”毛太公道:“你自寻便了,有时自去。”解宝道:“哥哥,你
且来看。这里一带草滚得平平地都倒了,又有血迹在上头。如何说不在这里?
必是伯伯家庄客过了。”毛太公道:“你休这等说;我家庄上的人如何得知大
虫在园里,便又得过?你也须看见方当面敲开锁来,和你两个一同入园里来
寻。你如何这般说话?”解珍道:“伯伯你须还我这个大虫去解官。”太公道:
“你两个好无道理!我好意请你酒饭,你颠倒赖我大虫!”解宝道:“有甚么
赖处!你家也见当里正,官府中也委了甘限文书;没本事去捉,倒来就我见
成,你倒将去请天,教我兄弟两个限棒!”毛太公道:“你限棒,干我甚事!”
解珍,解宝睁起眼来,便道:“你敢教我搜么?”毛太公道:“我家比你家!
各有内外!你看这两个叫化头倒来无礼!”解宝抢近厅前,寻不见,心中火
起,便在厅前打将起来。解珍也就厅前攀折拦杆,打将入去。毛太公叫道:
“解珍,解宝白昼抢劫!”那两个打碎了厅前桌椅,见庄上都有准备,两个
便拔步出门,指着庄上,骂着:“你赖我大虫,和你官司里去理会!”那两个
正骂之间,只见两三匹马投庄上来,引着一夥伴当。解珍认得是毛太公儿子
毛仲义,接着说道:“你家庄上庄客捉过了我大虫,你爹不讨还我,颠倒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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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我弟兄两个!”毛仲义道:“这村人不省事,我父亲必是被他们瞒过了;你
两个不要发怒,随我到家里,讨还你便了。”解珍,解宝谢了。毛仲义叫开
庄门,教他两个进去;待得解珍,解宝入得门来,便叫关上庄门,喝一声“下
手!”两廊下走出二三十个庄客。恰马后带来的都是做公的。那兄弟两个措
手不及。众人一齐上,把解珍,解宝绑了。毛仲义道:“我家昨夜射得一个
大虫,如何来白赖我的?乘势抢掳我家财,打碎家中什物,当得何罪?解上
本州,也与本州除了一害!”原来毛仲义五更时先把大虫解上州里去了;带
了若干做公的来捉解珍,解宝。不想他这两个不识局面,正中了他的计策,
分说不得。毛太公教把两个使的钢叉做一包赃物,扛了计多打碎的家伙什物,
将解珍,解宝剥得赤条条地,背剪绑了,解上州里来。本州有个六案孔目,
姓王,名正,是毛太公的女婿,已自先去知府面前禀说了,把解珍,解宝押
到厅前,不繇分说,困翻便打;定要他两个招做“混赖大虫,各执钢叉,因
而抢掳财物。”解珍,解宝拷不过,只得依他招了。知府教取两面二十五斤
的重枷来枷了,钉下大牢里去。毛太公,毛仲义自回庄上商议道:“这两个
男女放他不得!不如一发结了他,免致后患。”当时父子二人自来州里分付
孔目王正:“与我一发斩草除根,了此一案。我这里自行与知府透打关节。”
说解珍,解宝押到死囚牢里,引至亭心上来见这个节级。为头那人姓包,名
吉,已自得了毛太公银两并听信王孔目之言,教对付他两个性命。
便来亭心里坐下。小牢子对他两个说道:“快过来跪在亭子前!”包节
级喝道:“你两个便是甚么两头蛇,双尾,是你么?”解珍道:“虽然别人叫
小人这等混名,实不曾陷害良善。”包节级喝道:“你这两个畜生!今番我手
里教你 ‘两头蛇’做‘一头蛇,’‘双尾’做‘单尾!’且与我押入大牢里去!”
那一个小牢子把他两个带在牢里来;便没人,那小节级便道:“你两个认得
我么?我是你哥哥的妻舅。”解珍道:“我只亲弟兄两个,别无那个哥哥。”
那小牢子道:“你两个须是孙提辖的弟兄?”解珍道:“孙提辖是我姑舅哥
哥。我不曾与你相会。足下莫非是乐和舅?”那小节级道:“正是;我姓乐,
名和,祖贯茅州人氏。先祖挈家到此,将姐姐嫁与孙提辖为妻。我自在此州
里勾当,做小牢子。人见我唱得好,都叫我做铁叫子乐和。姐夫见我好武艺,
也教我学了几路拳法在身。”原来这乐和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诸般乐品学
着便会;作事道头知尾;说起棒武艺,如糖似蜜价爱。为见解珍,解宝是个
好汉,有心要救他;只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只报得他一个信。乐和道:
“好教你两个得知:如今包节级得受了毛太公钱财,必然要害你两个性命;
你两个是怎生好?”解珍道:“你不说孙提辖则休:你既说起他来,金央你
寄一个信。”乐和道:“你教我寄信与谁?”解珍道:“我有个姐姐,是我爷
面上的,与孙提辖兄弟为妻,见在东门外十里牌住。他是我姑娘的女儿,叫
做每大虫顾大嫂,开张酒店,家里又杀牛开赌。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
得。姐夫孙新这等本事也输与他。只有那个姐姐和我弟兄两个最好。孙新孙
立的姑娘是我母亲;以此,他两个又是我姑舅哥哥。央烦你暗地寄个信与他,
把我的事说知,姐姐必然自来救我。”乐和听罢,分付说:“贤亲,你两个且
宽心着。”先去藏些烧饼肉食,来牢里开了门,把与解珍,解宝了,推了事
故,锁了牢门,教别个小节级看守了门,一迳奔到东门外,望十里牌来。早
望见一个酒店,门前悬挂着牛羊等肉;后面屋下,一簇人在那里赌博。乐和
见酒店里一个妇人坐在柜上,心知便是顾大嫂,走向前,唱个喏,道:“此
间姓孙么?”顾大嫂慌忙答道:“便是。足下要沽酒,要买肉?如要赌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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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请坐。”乐和道:“小人便是孙提辖妻舅乐和的便是。”顾大嫂笑道:“原
来却是乐和舅。可知尊颜和姆姆一般模样。且请里面拜茶。”乐和跟进里面
客位里坐下。顾大嫂便动问道:“闻知得舅舅在州里勾当,家里穷忙少闲,
不曾相会。今日甚风吹得到此?”乐和道:“小人若无事,也不敢来相恼。
今日厅上偶然发下两个罪人进来,虽不曾相会,多闻他的大名:一个是两头
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解宝。”顾大嫂道:“这两个是我的兄弟!不知因甚罪犯
下在牢里?”乐和道:“他两个因射得一个大虫,被本乡一个财主毛太公赖
了,又把他两个强扭做贼,抢掳家财,解入州里中。他又上上下下都使了钱
物,早晚间,要教包节级牢里做翻他两个,结果了性命。小人路见不平,独
大难救。只想一者占亲,二乃义气为重,特地与他通个消息。他说道,只除
是姐姐便救得他。若不早早用心着力,难以救拔。”顾大嫂听罢,一片声叫
起苦来,便叫火家:“快去寻得二哥家来说话!”这个火家去不多时,寻得孙
新归来与乐和相见。原来这孙新,祖是琼州人氏,军马子孙;因调来登州驻
扎,弟兄就此为家。
孙新生得身长力壮,全学得他哥哥的本事,使得几路好鞭;因此人多
把他弟兄两个比尉迟恭,叫他做小尉迟。顾大嫂把上件事对孙新说了。孙新
道:“既然如此,教舅舅先回去。他两个已下在牢里,全望舅舅看觑则个。
我夫妻商量个长便道理,迳来相投。”乐和道:“但有用着小人处,尽可出力
向前。”顾大嫂置酒相待已了,将出一包碎银,付与乐和道:“烦舅舅将去牢
里,散与众人并小牢子们,好生周全他两个弟兄。”乐和谢了,收了银两,
自回牢里来替他使用,不在话下。且说顾大嫂和孙新商议道:“你有甚么道
理救我两兄弟?”孙新道:“毛太公那有钱有势;他防你两个兄弟出来,须
不肯干休,定要做翻了他两个,似此必然死在他手。若不去劫牢,别样也救
他不得。”顾大嫂道:“我和你今夜便去。”孙新笑道:“你好卤!我和你也要
算个长便,劫了牢,也要个去向。若不得我那哥哥和这两个人时,行不得这
件事。”顾大嫂道:“这两个是谁?”孙新道:“便是那叔侄两个,最好赌的、
邹渊、邹闰;如今见在登云山台峪聚众打劫。他和我最好。若得他两个相帮,
此事便成。”顾大嫂道:“登云山离这里不远,你可连夜请他叔侄两个来商
议。”孙新道:“我如今便去,你可收拾了酒食肴馔,我去定请得来。”顾大
嫂分付火家宰了一口猪,铺下数盘品按酒,排下桌子。天色黄昏时候,只见
孙新引了两筹好汉归来。那个为头的姓邹,名渊,原来是莱州人氏;自小最
好赌钱,闲汉出身;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艺,性气高强,不肯容人,
江湖上唤他绰号出林龙。第二个好汉,名唤邹闰,是他侄儿;年纪与叔叔彷
佛,二人争差不多;身材长大,天生一等异相,脑后一个肉瘤;往常但和人
争,性起来,一头撞去;忽然一日,一头撞折了涧边一株松树,看的人都惊
呆了;因此都唤他做独角龙。当时顾大嫂见了,请入后面屋下坐地,把上件
事告诉与他,次后商量劫牢一节。邹渊道:“我那里虽有八九十人,只有二
十个心腹的。明日干了这件事,便是这里安身不得了。我有个去处,我也有
心要去多时,只不知你夫妇二人肯去么?”顾大嫂道:“遮莫甚么去处,都
随你去,只要救了我两个兄弟!”邹渊道:“如今梁山泊十分兴旺,宋公明大
肯招贤纳士。他手下见有我的三个相识在彼:一个是锦豹子杨林,一个是火
眼狻猊邓飞,一个是石将军石勇。都在那里入夥了多时。我们救了你两个兄
弟,都一发上梁山泊投奔入夥去,如何?”顾大嫂道:“最好!有一个不去
的,我便乱戳死他!”邹闰道:“还有一件:我们倘或得了人,诚恐登州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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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马追来,如之奈何?”孙新道:“我的亲哥哥见做本州军马提辖。如今登
州只有一个了得;几番草寇临城,都是他杀散了,到处闻名。我明日自去请
他来,要他依允便了。”邹渊道:“只怕他不肯落草。”孙新说道:“我自有良
法。”当夜了半夜酒,歇到天明,留下两个好汉在家里,却使一个火家,带
领了一两个人,推辆车子,“快去城中营里请哥哥孙提辖并嫂嫂乐大娘子。
说道:“家中大嫂害病沉重,便烦来家看觑。’”顾大嫂又分付火家道:“只说
我病重临危,有几句紧要的话,须是便来,只有一番相见嘱付。”火家推车
儿去了。孙新专在门前侍候,等接哥哥。饭罢时分,远远望见车儿来了,载
着乐大娘子,背后孙提辖骑着马,十数个军汉跟着,望十里牌来。孙新入去
报与顾大嫂得知,说:“哥嫂来了。”顾太嫂分付道:“只依我!*ぞp此行”
孙新出来接见哥嫂,且请大哥大嫂下了车儿,回到房里看视弟媳妇病症。孙
提辖下了马,入门来,端的好条大汉!谈黄面皮,落腮胡须,八尺以上身材,
姓孙,名立,绰号病尉迟;射得硬弓,骑得劣马;使一管长,腕上悬一条虎
眼竹节钢鞭;海边人见了,望风便跌。当下病尉迟孙立下马来,进得门,便
问道:“兄弟,婶子害甚么病?”孙新答道:“他害的症候甚是蹊跷。请哥哥
到里面说话。”孙立便入来。孙新分付火家着这夥跟马的军士去对门店里酒。
便教火家牵过马,请孙立入到里面来坐下。良久,孙新道:“请哥哥嫂嫂去
房里看病。”孙立同乐大娘入进房里,见没有病人。孙立问道:“婶子病在那
里房内?”只见外面走入顾大嫂来;邹渊,邹闰跟在背后。孙立道:“婶子,
你正是害什么病?”顾大嫂道:“伯伯拜了。我害些救兄弟的病!”孙立道:
“又作怪!救甚么兄弟?”顾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聋装哑!你在城中
岂不知道他两个?是我兄弟偏不是你的兄弟!”孙立道:“我并不知因由。是
那两个兄弟?”顾大嫂道:“伯伯在上。今日事急,只得直言拜禀:这解珍、
解宝被登云山下毛太公与同王孔目设计陷害,早晚要谋他两个性命。我如今
和这两个好汉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两个兄弟,都投梁山泊入夥
去。恐怕明日事发,先负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请伯伯姆姆到此,说个
长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时,我们自去山梁山泊去。如今天下有甚分晓!走了
的到没事,见在的到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们官司、坐牢,
那时没人送饭来救你。伯伯尊意如何?”孙立道:“我是登州的军官,怎地
敢做这等事?”顾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今日便和伯伯并个你死我活!”
顾大嫂身边便挈出两把刀来。邹渊、邹闰各拔出短刀在手。孙立叫道:“婶
子且住!休要急行。待我从长计较,慢慢地商量。”乐大娘子惊得晌做声不
得。顾大嫂又道:“既是伯伯不肯去时,即便先送姆姆前行!我们自去下手!”
孙立道:“虽要如此行时,也待我归家去收拾包里行李,看个虚实,方可行
事。”顾大嫂道:“伯伯,你的乐阿舅透风与我们了!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
行李不迟。”孙立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众人既是如此行了,我怎地推得?
终不成日后倒要替你们官司?罢!罢!罢!都做一处商议了行!”先叫邹渊
登云山寨里收拾起财物马匹,带了那二十个心腹的人,来店里取齐。邹渊去
了。又使孙新入城里来问乐和讨信,就约会了,暗通消息解珍,解宝得知。
次日,登云山寨里邹渊收拾金银已了,自和那起人到来相助;孙新家里也有
七八个知心腹的火家,并孙立带来的十数个军汉:共有四十余人。孙新宰了
两口猪,一腔羊,众人尽了一饱。
顾大嫂贴肉藏了尖刀,扮做个送饭的妇人先去。孙新跟着孙立,邹渊
领了邹闰,各带了火家,分作两路入去。说登州府牢里包节级得了毛太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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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只要陷害解珍,解宝的性命。当日乐和拿着水火棍正立在牢门里狮子口
边,只听得拽铃子响。乐和道:“甚么人?”顾大嫂道:“送饭的妇人。”乐
和已自瞧科了,便来开门放顾大嫂入来,再关了门将过廊下去。包节级正在
亭心里看见,便喝道:“这妇人是甚么人?敢进牢里来送饭!自古‘狱不通
风!’”乐和道:“这是解珍,解宝的姐姐自送来饭。”包节级喝道:“休要叫
他入去!你们自与他送进去便了”乐和讨了饭,去开了牢门,把与他两个。
解珍,解宝问道:“舅舅,夜来所言的事如何?”乐和道:“你姐姐入来了。
只等前后相应。”乐和便把匣床与他两个开了。只听得小牢子入来报道:“孙
提辖敲门,要走入来。”包节级道:“他自是营管,来我牢里,有何事干!休
要开门!”顾大嫂一跫跫下亭心边去,外面又叫道:“孙提辖焦躁了打门。”
包节级忿怒,便下亭心来。顾大嫂大叫一声“我的兄弟在那里,”身便挈出
两把明晃晃尖分来。包节级见不是头,望亭心外便走。解珍,解宝,提起枷
从牢眼里钻将出来,正迎着包节级。包节级措手不及,被解宝一枷梢打去,
把脑盖劈得粉碎。当时顾大嫂手起,早戳翻了三五个小牢子,一齐发喊,从
牢里打将出来。孙新两把个把住牢门,见四个从牢里出来,一发望州衙前便
走。邹渊,邹闰早从州衙里提出王孔目头来。一行人大喊,步行者在前,孙
提辖骑着马,弯着弓,搭着箭,在后面。街上人家都关上门,不敢出来。州
里做公的人认得是孙提辖,谁敢向前拦当。众人簇拥着孙立奔山城门去,一
直望十里牌来,扶乐大娘子上了车儿,顾大嫂上了马,帮着便行。解珍,解
宝对众道:“叵耐毛太公老贼家!如何不报了去!”孙立道:“说得是。”便令
兄弟孙新,与舅舅乐和,“先护持车儿前行着,我们随后赶来。”孙新,乐和
簇拥着车儿先行了。孙立引着解珍,解宝,邹渊,邹闰并火家伴当一迳奔毛
太公庄上来,正值毛仲义与太公庄上庆寿饮酒,不提备。一夥好汉呐声喊杀
将入去,就把毛太公,毛仲义并一门老小尽皆杀了,不留一个;去卧房里搜
简得十数金银财宝,后院牵得七八匹马,把四匹梢带载。解珍,解宝拣几件
好的衣服穿了;将庄院一把火齐放起烧了。各人上马,带了一行人,赶不到
三十里路,早赶上车仗人马,一处上路行程。于路庄户人家又夺得三五匹好
马,一行星夜奔上梁山泊去。不一二日,来到石勇酒店里那邹渊与他相见了,
问起杨林,邓飞二人。石勇说起:“宋公明去打祝家庄,二人都跟去,两次
失利。
听得报来说,杨林,邓飞俱被陷在那里,不知如何。备闻祝家庄三子
豪杰,又有教师铁棒栾廷玉相助,因此二次打不破那庄 c”孙立听罢,大笑
道:“我等众人来投大寨入夥,正没半分功劳。献此一条计,去打破祝家庄,
为进身之报,如何?”石勇大喜道:“愿闻良策。”孙立道:“栾廷玉和我是
一个师父教的武艺。我学的刀,他也知道;他学的武艺,我也尽知。我们今
日只做登州对调来郓州守把,经过来此相望,他必然出来迎接我们;进身入
去,里应外合,必成大事。此计如何?”正与石勇说计未了,只见小校报道:
“吴学究下山来,前往祝家庄救应去。”石勇听得,便叫小校快去报知军师,
请来这里相见。说犹未了,已有军马来到店,前乃是吕方、郭盛并阮氐三雄;
随后军师吴用带领五百余人马到来。石勇接入店内,引着这一行人都相见了,
备说投托入夥。献计一节。吴用听了大喜。说道:“既然众位好汉肯作成山
寨,且休上山,便烦疾往祝家庄,行此一事,成全这段功劳,如何?”孙立
等众人皆喜,一齐都依允了。吴用道:“小生如今人马先去。众位好汉随后
一发便来。”吴学究商议已定,先来未江寨中,见未公明眉头不展,面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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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吴用置酒与未宋江解闷,备说起“石勇、杨林、邓飞三个的一起相识是
登州兵马提辖病尉迟孙立,和这祝家庄教师栾廷玉是一个师父教的。今来共
有八人,投大寨入夥。特献这条计策,以为进身之报。今已计较定了;里应
外合,如此行事。随后便来参见兄长。”宋江听说罢,大喜,把愁闷都撇在
九霄云外,忙教寨内安排置酒,等来相待。说孙立教自己的伴当人等跟着车
仗人马投一处歇下,只带了解珍、解宝、邹渊、邹闰、孙新、顾大嫂、乐和
共是八人,来参宋江。都讲礼已毕,宋江置酒设席等待,不在话下。吴学究
暗传号令与众人,教第三日如此行,第五日如此行。
分付已了,孙立等众人领了计策,一行人自来和车仗人马投祝家庄进
身行事。再说吴学究道:“启动戴院长到山寨里走一遭,快与我取将这四个
头领来,我自有用他处。”不是教戴宗连夜来取这四个人来,有分教;水泊
重添新羽翼,山庄无复旧衣冠。毕竟吴学究取那四个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吴学究双掌连环计 宋公明三打祝家庄

话说当时军师吴用启烦戴宗道:“贤弟可与我回山寨去取铁面孔目裴
宣,圣手书生萧让,通臂猿候健,玉臂匠金大监。可教此四人带了如此行头
连夜下山来。我自有用他处。”戴宗去了。只见寨外军士来报:“西村扈家庄
上扈成,牵牛担酒,特来求见。”宋江叫请入来。扈成来到中军帐前,再拜
恳告道:“小妹一时卤,年幼不省人事。误犯威颜;今者被擒,望乞将军宽
恕。奈缘小妹原许祝家庄上。前者不合奋一时之勇,陷于缧。如蒙将军饶放,
但用之物,当依命拜奉。”宋江道:“且请坐说话。祝家庄那好生无礼,平白
欺负俺山寨,因此行兵报雠,须与你扈家无冤。只是令妹引人捉了我王矮虎,
因此还礼。拿了令妹。
你把王矮虎回放还我,我便把令妹还你。”扈成答道:“不期已被祝家
庄拿了这个好汉去。”吴学究便道:“我这王矮虎今在何处?”宋江道:“你
不去取得王矮虎来还我,如何能彀得你令妹回去!”吴学究道:“兄长休如此
说。只依小生而言:今后早晚祝家庄上但有些响亮,你的庄上切不可令人来
救护;倘或祝家庄上有人投奔你处。你可就缚在彼。若是捉下得人时,那时
送还令妹到贵庄。只是如今不在本寨,前日已使人送在山寨,奉里在宋太公
处。你且放心回去。我这里自有个道理。”扈成道:“今番断然不去救应他。
若是他庄上果有人来投我时,定缚来奉献将军麾下。”宋江道:“你若是如此,
便强似送我金帛。”扈成拜谢了去。且说孙立便把旗号上改唤作“登州兵马
提辖孙立,”领了一行人马,都来到祝家庄后门前。庄上墙里,望见是登州
旗号,报入庄里去。栾廷玉听得是登州孙提辖到来相望,说与祝氏三杰道:
“这孙提辖是我弟兄,自幼与他同师学艺。今日不知如何此?”带了二十余
人马,开了庄门,放下吊桥,出来迎接。孙立一行人都下了马。众人讲礼已
罢,栾廷玉问道:“贤弟在登州守把,如何到此?”孙立答道:“总兵府行下
文书,对高我来此间郓州守把城池,堤防梁山泊强寇;便道经过,闻觅村里,
从小路问到村后,入来拜望仁兄。”栾廷玉道:“便是这几时连日与梁山泊强
寇杀,已拿得他几个头领在庄里了。只要捉了宋江贼首,一并解官。天幸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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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贤弟来此间镇守。正如 ‘廷玉大喜,当下都引一行人进庄里来,再拽起了
吊桥,关上了庄门。孙立一行人安顿车仗人马,更换衣裳,都在前厅来相见
祝朝奉,与祝龙、祝虎、祝彪三杰都相见了。一儿都在厅前相接。栾廷玉引
孙立等上到厅上相见。讲礼已罢,便对祝朝奉说道:“我这个贤弟孙立,绰
号病尉迟,任登州兵马提辖。今奉总兵府对调他来镇守此间郓州。”祝朝奉
道:“老夫亦是治下。”孙立道:“卑小之职,何足道哉?早晚也望朝奉提携
指教。”祝氏三杰相请众位尊坐。孙立动问道:“连日相杀,征阵劳神?”祝
龙答道:“也未见胜败。众位尊兄鞍马劳神不易。”孙立便叫顾大嫂引了乐大
娘子--叔伯姆--去后堂拜见宅眷;唤过孙新、解珍、解宝参见了,说道:“这
三个是我兄弟。”指着桨和便道:“这位是此间郓州差来取的公吏。”指着邹
渊、邹闰道:“这两个是登州送来的军官。”祝朝奉并三子虽是聪明,是他又
有老小并许多行李车仗人马,又是栾廷玉教师的兄弟,那里有疑心?只顾杀
牛宰马做筵席管待众人饮酒。过了一两日,到第三日,庄兵报道:“宋江又
调军马杀奔庄上来了!”祝彪道:“我自去上马拿此贼!”便出庄门,放下吊
桥,引一百余骑马军杀将出来。早迎见一彪军马,约有五百来人。当先拥出
那个头领,弯弓插箭拍马轮,乃是小李广花荣。祝彪见了,跃马挺,向前来
斗。花荣也纵马来战祝彪。两个在独得的,说道:“将军休要去赶,恐防暗
器。此人深好弓箭。”祝彪听罢,便勒转马来不赶,领回人马,投庄上来,
拽起吊桥;看花荣时,已引马回了。祝彪直到厅前下马,进后堂来饮酒。孙
立问道:“小将军今日拿得甚贼?”祝彪道:“这们夥里有个甚么小李广花
荣,法好生了得。斗了五十余合,那走了。我待要赶去追他,军人们道:“那
好弓箭,因此各自收兵回来。”孙立道:“来日看小弟不才,拿他几个。”当
日席上叫乐和唱曲,众人皆喜。
至晚席散,又歇了一夜。到第四日午牌,忽有庄兵报道:“宋江军马又
来庄前了!”堂下祝龙、祝虎、祝彪三子都披挂了,出到庄前门外。远远地
听得鸣锣擂鼓,呐喊摇旗,对面早摆下阵势。这里祝朝奉坐在庄门上,左旁
栾廷玉,右边孙提辖;祝家三杰并孙立带来的许多人马,都摆在门边。早见
宋江阵上豹子林高声叫骂。祝龙焦躁,喝叫放下吊桥,绰上马,引一二百人
马,大喊一声,直奔林阵上。庄门下擂起鼓来,两边各把弓弩射住阵。林挺
起丈八蛇矛,和祝龙交战。连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两边鸣锣,各回了
马。祝虎大怒,提刀上马。跑到阵前,高声大叫:“宋江决战”说言未了,
宋江阵上早有一将出马,乃是没遮拦穆弘来战祝虎。两个斗了三十余合,又
没胜败。祝彪见了大怒,便绰飞身上马,吊二百余骑,奔到阵。前宋江队里
病关索杨雄,一骑马。一条,飞抢出来战祝彪,孙立毛见两队儿在阵前杀,
心中忍耐不住,便唤孙新:“取我的鞭来!就将我的衣甲头盔袍袄把来披挂
了!”牵过自己马来,--这骑马,号“乌骓马。”--备上鞍子,扣了三条肚带,
腕上悬了虎眼钢鞭,绰上马。祝家庄上一声锣响,孙立出马在阵前。宋江阵
上,林,穆弘,杨雄都勒住马立于阵前。孙立早跑马出来,说道:“看小可
捉这们!”孙立把马兜住,喝问道:“你那贼兵阵上有好杀的出来与我决战!”
宋江阵内鸾铃响处,一骑马跑将出来。众人看时,乃是拚命三郎石秀来战孙
立。两马相交,双并举。两个斗到五十合,孙立卖个破绽,让石秀一搠入来;
虚闪一个过,把石秀轻的从马上捉过来,直挟到庄门撇下,喝道:“把来缚
了!”祝家三子把宋江军马一搅,都赶散了。三子收军回到门楼下,见了孙
立众皆拱手钦伏。孙立便问道:“共是捉得几个贼人?”祝朝奉道:“起初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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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得一个时迁,次后拿得一个细作杨林,又捉得一个黄信;扈家庄一丈青捉
得一个王矮虎;阵上捉得两个:秦明、邓飞,今番将军又捉得一个石秀,这
厮正是烧了我店屋的;共是七个了。”孙立道:“一个也不要坏他;快做七轮
囚车装了,与些饭酒,将养身体,休教饿损了他,不好看。他日拿了宋江,
一并解卜东京去,教天下传名,说这个祝家庄三杰!”祝朝奉谢道:“多幸得
提辖相助。想是这梁山泊当灭了。”邀请孙立到后堂宴。石秀自把囚车装了。
看官听说:石秀的武艺不低似孙立,要赚祝家庄人,故意教孙立捉了,使他
庄上人一发信他。孙立又暗暗地使邹渊,邹闰,乐和去后房里把门户都看了
出入的路数。杨林邓飞见了邹渊。邹闰心中暗。喜桨和张看得没人,便透个
消息与众知了。顾大嫂与乐大娘子在里面,又看了房户出入的门径。至第五
日,孙立等众人都在庄上闲行。当日辰牌时候,早饭已后,只见庄兵报道:
“今日宋江分兵做四路,本打本庄!”孙立道:“分十路待怎地!你手下人且
不要慌,早作准备便了。先安排些挠套索,须要活捉,拿死的也不算!”庄
一人都披挂了。祝朝奉自亲自率引着一班儿上门楼来看时,见正东上一彪人
马,当先一个头领,乃是豹子头林,背后便是李俊,阮小二;约有五百以上
人马。正西上又有五百来人马,当先一个头领乃是小广花荣,随背后是张横,
张顺;正南门楼上望时,也有五百来人马,当先三个头领乃是没遮拦穆弘,
病关索杨雄,黑旋风李逵:--四面都是兵马。战鼓齐鸣,喊声大举。栾廷玉
听了道:“今日这们杀,不可轻敌。我引了一队人马出后门杀这正西北上的
人马。”祝龙道:“我出前门杀这正东上的人马。”祝虎道:“我也出后门杀那
西南上的人马。”祝彪道:“我自出前门捉宋江,是要紧的贼首!”祝朝奉大
喜,都赏了酒,各人上马,尽带了三百余骑,奔出庄门。其余的都守庄院门
楼前呐喊。
此时邹渊、邹闰已藏了大斧,只守在监门左侧;解珍、解宝藏了暗器,
不离后门;孙新,乐和已守定前门左右;顾大嫂先拨军兵保护乐大娘子,自
拿了两把双刀在堂前蜇;只听风声便乃下手。且说祝家庄上擂了三通战鼓,
放了一个炮,把前后门都开,放了吊桥,一齐杀将出来。四路军兵出了门,
四下里分投去杀。临后孙立带了十数个军兵廿在吊桥上;门里孙新便把原带
来的旗号插起在门楼上;乐和便提着直唱将人来;邹渊、邹闰听得乐和唱,
便忽哨了几声,轮动大斧,早把守监门的庄兵砍翻了数十个;便开了陷车,
放出七只大虫来,各各架上拔了;一声喊起,顾大嫂挈出两把刀,直奔入房
里,把应有妇人,一刀一个,尽都杀了。
祝朝奉见势头不好了,待要投井时,早被石秀一刀剁翻,割了首级。
那十数个好汉分投来杀庄兵。后门头解珍、解宝便去马草堆里放起把火,黑
天而起。四路人马见庄上火起,并刀向前。祝虎见庄里火起,先奔回来。孙
立守在吊桥上,大喝一声:“你那那里去!”拦住吊桥。祝虎省得,便拨转马
头,再奔宋江阵上来。这里吕方,郭盛两玄迫战举,早把祝虎连人和马搠翻
在地;众军乱上,剁做肉泥。前军四散奔走。孙立孙新迎接未公明入庄。东
路祝龙斗林不住,飞马庄后而来;到得吊桥边,见后门头解珍解宝把庄客的
尸首一个个撺将下来。
火里,祝龙急回马望北而走,猛然撞着黑旋风,踊身便到,轮动双斧,
早砍翻马。祝龙措手不及,倒撞下来,被李逵只一斧,把头劈翻在地。祝彪
见庄兵走来报知,不敢回,直望扈家庄投奔,被扈成叫庄客捉了,绑缚下。
正解将来见宋江,恰好遇着李逵,只一斧,砍翻祝彪头来,庄客都四散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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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逵再轮起双斧,便看着成砍来。扈成见局面不好,投马落荒而走,弃家逃
命,投延安府去了;后来中兴内也做了个军官武将。且说李逵正杀得手顺,
直抢入扈家庄里,把扈太公一门老尽数杀了,不留不个;叫小喽罗牵了有的
马匹,把庄里一应有的财赋,捎搭有四五十驮,将庄院门一把火烧了,回来
献纳。再说宋江已在祝家庄上正厅坐下,众头领都来献功,生擒得四五百人,
夺得好马五百余匹,活捉牛羊不计其数。宋江见了,大喜道:“只可惜杀了
栾廷玉那个好汉!”正嗟叹间,闻人报道:“黑旋风烧了扈家庄,砍得头来献
纳。”宋江便道:“前日扈成已来投降,谁教他杀了此人?如何烧了他庄院?”
只见黑旋风一身血污,腰里插着两把板斧,直到宋江面前唱个大喏,说道:
“祝龙是兄弟杀了;祝彪也是兄弟砍了;扈成那走了;扈太公一家都杀得干
干净净:兄弟特来请功!”宋江喝道:“祝龙曾有人见你杀了,别的怎地是你
杀了?”黑旋风道:“我砍得手顺,望扈家庄赶去,正撞见一丈青的哥哥解
那祝出来,被我一斧砍了;只可惜走了扈成那!
他家庄上被我杀得一个也没了!”宋江喝道:“你这厮!谁叫你去来?
你也须知扈成前日牵羊担酒前来投降了!如何不听得我的言语,擅自去杀他
一家,故违我的将令?”李逵道:“你便忘记了,我须不忘记!那前日叫那
个鸟婆赶着哥哥要杀,你今又做人情!你又不曾和他妹子成亲,便又思量阿
舅丈人!”宋江喝道:“你这铁牛,休得胡说!我如何肯要这妇人。我自有个
处置。你这黑拿得活的有几个?”李逵答道;“谁鸟耐烦,见着活的便砍了!”
宋江道:“他这厮违了我的军令本合斩首,且把杀祝龙祝彪的功劳拆过了。
下次违令,定行不饶!”黑旋风笑道:“虽然没了功劳,也我杀得快活!”只
见军师吴学究引着一行人马,都到庄上来与宋江把盏贺喜。宋江与吴用商议,
要把这祝家庄村坊洗荡了。石秀禀说起这锺离老人指路之力,“也有此善心
良民在内,亦不可屈坏了好人。”宋江听罢,叫石秀去寻那老人来。石秀去
不多时,引着那个锺离老人来到庄上,拜见宋江、吴学究。宋江取一包金帛
赏与老人,永为乡民:“不是你这个老人面上有恩,把你这个村坊尽数洗荡
了,不留一家;因为你一家为善,以此铙了你这一境村坊人民。”那锺离老
人只是下拜。宋江又道:“我连日在此搅扰你们百姓,今日打破了祝家庄,
与你村中除害。所有各家,赐粮米一担,以表人心。”就着锺离老人为头给
散。一面把祝家庄多余粮米尽数装载上车;金银财赋犒赏三军众将;其余牛
羊骡马等物将去山中支用。打破祝家庄,得粮米五十万担。宋江大喜。大小
头领将军马收拾起身。又得若干新的头领:孙立、孙新、解珍、解宝、邹渊、
邹闰、乐和、顾大嫂并救出七个好汉。孙立等将自己马也捎带了自己的财赋,
同老小乐大娘子跟随了大队军马上山。当有村坊乡民,扶老挈幼,香花灯烛
于路拜谢。宋江等众将一齐上马,将军兵分作三队摆开,连夜便回山寨。话
分两头。且说扑天雕李应恰将息得箭疮平复,闭门在庄上不出,暗地使人常
常去探听祝家庄消息,已知被宋江打破了,惊喜相半。只见庄客入来报说:
“有本州知府带领三五十部汉到庄,便问祝家庄事情。”李应慌忙叫杜兴开
了庄门,放下吊桥,迎接入庄李应把条白绢搭膊络着手,出来迎迓,邀请进
庄里前厅。知府下了马,来到厅上,居中坐了。侧首坐着孔目;下面一个押
番,几个虞候;阶下尽是许多节级牢子。李应拜罢,立在厅前。知府问道:
“祝家庄被杀一事,如何?”李应答道:“小人因被祝彪射了一箭,有伤左
臂,一向闭门,不敢出去,不知其实。”知府道:“胡说!祝家庄见有状子告
你结连梁山泊强寇,引诱他军马打破了庄,前日又受他鞍马羊酒,彩缎金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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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何赖得过?”李应告道:“小人是知法度的人,如何敢受他的东西?”
知府道:“难信你说!且提去府里,你自与他对理明白!”--喝教狱卒牢子,
--“捉了!带他州里去与祝家分辩!”两下押番虞侯把李应缚了。众人簇拥知
府上了马。知府又问道:“那个是杜主管杜兴?”杜兴道:“小人便是。”知
府道:“状上也有你名,一同带去。--也与他锁了。”一行人都出庄门。当时
拿了李应、杜兴、离了李家庄,不停地解来。行不过三十余里,只见林子边
撞出宋江、林、花荣、杨雄,石秀一班人马拦住去路。林大喝道:“梁山泊
好汉合夥在此!”那知府人等不抵敌、撇了李应、杜兴逃命去了。宋江喝叫
赶上。众人赶了一程,回来说道:“我们若赶上时,也把这个鸟知府杀了;
但已不知去向。”便与李应、杜兴解了缚索,开了锁,便牵两匹马过来,与
他两个骑了。宋江便道:“且请大官人上梁山泊躲几时如何?”李应道:“是
使不得。知府是你们杀了,不干我事。”宋江笑道:“官司里怎肯与你如此分
辩?我们去了,必然要负累了你。然大官人不肯落草,且在山寨稍停几日,
打听得没事了时,再下山来未迟。”当下不由李应、杜兴不行。大队军马中
间如何回得来?一行三军人马迤逦回到梁山泊了。寨里头领晁艺等众人擂鼓
吹笛,下山来迎接,把了接风酒,都上大寨里聚义厅上扇圈也似坐下。请上
李应,与众头领亦都相见了。两个讲礼已罢,李应禀宋江道:“小可两个已
送将军到大寨了;既与众头领亦都相见了;在此趋侍不妨,只不知家中老小
如何,可教小人下山则个。”吴学究笑道:“大官人差矣。宝眷己都取到山寨
了。贵庄一把火已都烧做白地,大官人回到那里去?”李应不信,早见车仗
人马队队上山来。李应看时,见是自家的庄客并老小人等。李应连忙来问时,
妻子说道:“你被知府捉了来,随后又有两个巡检引着四个都头,带三百来
士兵,到来抄扎家私;把我们好好地叫上车子,将家里一应有箱笼牛羊马匹
驴骡等项都拿了去;又把庄院放起火来都烧了。”李应听罢,只得叫苦。晁
盖、宋江都下厅伏罪道:“我等兄弟们端的久闻大官人好处,因此行出这条
计来。万望大官人情恕。”李应见了如此言语,只得随顺了。宋江道:“且请
宅眷后厅耳房中安歇。”李应又见厅前厅后这许多头领亦有家眷老小在彼,
便与妻子道:“只得依允他过。”宋江等当时请至厅前叙说闲话,众皆大喜。
宋江便取笑道:“大官人,你看我叫过两个巡检并那知府过来相见。那扮知
府的是萧让;扮巡检的两个是戴宗、杨林;扮孔目的是裴宣;扮虞侯的是金
大监、侯健。又叫唤那个四个都头,是李俊、张顺、马麟,白胜。李应都看
了,目瞪口呆,言语不得。宋江喝叫小头目快杀牛宰宰马与大官人陪话,庆
贺新上山的十二位头领:乃是李应、孙立、孙新、解珍、解宝、邹渊、邹闰、
杜兴、乐和、时迁、扈三娘,顾大嫂。女头领同乐大娘子,李应宅眷,另做
一席在后堂饮洒。大小三军自有犒赏。正厅上大吹大擂,众多好汉饮酒至晚
方散。新到头领俱各拨房安顿。次日又作席面会请众头领作主张。
宋江唤王矮虎来说道:“我当初在清风寨时许下你一头亲事,悬挂在心
中,不曾完得此愿。
今日我父亲有个女儿,招你为婿。”宋江自去请出宋太公来,引着一丈
青扈三娘到筵前。宋江亲自与他陪话,说道:“我这兄弟王英,虽有武艺,
不及贤妹。是我当初曾许下他一头亲事,一向未曾成得。今日贤妹认义我父
亲了。众头领都是媒人,今朝是个良辰吉日,贤妹与王英结为夫妇。”一丈
青见宋江义气深重,推不得。两口儿只得拜谢了。晁盖等众人皆喜,都称领
宋公明真乃有德有义之士。当日尽皆筵席,饮酒庆贺。正饮宴间,只见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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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来报道:“朱贵头领酒店里有个郓城县人在那里,要来见头领。”晁盖、
宋江听得报了,大喜道:“既是这恩人上山来入夥,足遂平生之愿!”正是:
恩雠不辨非豪杰,黑白分明是丈夫。毕竟来的是郓城县甚么人,且听下回分
解。

第五十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美髯公误失小衙内

  话说宋江主张一丈青与王英配为夫妇,众人都称赞宋公明仁德,
当日又设席庆贺。正饮宴间只见朱贵酒店里使人上山来,报道:『林子前大
路上夥客人经过,小喽罗出去拦截,数内一个称是郓城县都头雷横。朱头领
邀请住了,见在店里饮分例酒食,先使小校报知。』晁盖、宋江听了大喜,
随即同军师吴用三个下山迎接。朱贵早把船送至金沙滩上岸。宋江见了,慌
忙下拜,道:『久别尊颜,常切思想。今日缘何经过贱处?』雷横连忙答礼
道:『小弟蒙本县差遣往东昌府分干回来,经过路口,小喽罗拦讨买路钱,
小弟提起贱名,因此朱兄坚意留住。』宋江道:『天与之幸!』请到大寨,教
众头领都相见了,置酒管待。一连住了五日,每日与宋江闲话。晁盖动问朱
仝消息。雷横答道:『朱仝见今参做本县当牢节级,新任知县好生欢喜。』宋
江宛曲把话来说雷棋上山入夥。雷棋推辞;『老母年高,不能相从。待小弟
送母终年之後,来相投。』雷横当下拜辞了下山。宋江等再三苦留不住。
众头领各以金帛相赠;宋江、晁盖自不必说。雷棋得了一大包金银下山,众
头领都送至路口辞别,把船渡过大路,自回郓城县了,不在话下。且说晁盖、
宋江回至大寨聚义厅上,起请军师吴学究定议山寨职事。吴用已与宋公明商
议已定,次日会合众头领听号令。先拨外面守店头领,宋江道:『孙新、顾
大嫂原是开酒店之家,著令夫妇二人替回童威、童猛别用。』再令时迁去帮
助石勇,乐和去帮助朱贵,郑天寿去帮助李立。东西南北四座店内卖酒卖肉,
每店内设有两个头领,招待四方入夥好汉。一丈青王矮虎,後山下寨,监督
马匹。金沙滩小寨,童威、童猛弟兄两个守把。鸭嘴滩小寨,邹渊、邹闰叔
侄两个守把。山前大路,黄信、燕顺部领马军下寨守护。解珍、解宝守把山
前第一关。杜迁、宋万守把宛子城第二关。刘唐、穆弘守把大寨口第三关。
阮家三雄守把山南水寨。孟康仍前监造战船。李应、杜兴蒋敬总管山寨钱粮
金帛。陶宗旺、薜永监筑梁山泊内城垣雁台。侯健专管监造衣袍铠甲旌旗战
袄。朱富,宋清提调筵宴。穆春、李云监造屋宇寨栅。萧让、金大坚掌管一
应宾客书信公文。
  裴宣专管军政,司赏功罚罪。其余吕方、郭盛、孙立、欧鹏、邓
飞、杨林、白胜分调大寨八面安歇。晁盖、宋江、吴用居於山顶寨内。花荣、
秦明居旒山左寨内。林冲、戴宗居於山右寨内。李俊、李逵居於山前,张横、
张顺居於山後。杨雄、石秀守护聚义厅两侧。』一班头领分拨已定,每日轮
流一位头领做筵宴庆贺。山寨体统甚是齐整。再说雷棋离了梁山泊,背了包
裹,提了朴刀,取路回到郓城县。到家参见老母,更换些衣服,了回文,迳
投县里来拜见了知县,回了话,销缴公文批帖,且自归家暂歇;依旧每日县
中书画卯酉,听侯差使。因一日行到县衙东首,只听得背後有人叫道:『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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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几时回来?』雷横回过脸来看时,是本县一个帮闲的李小二。雷横答道:
『我才前日来家。』李小二道:『都头出去了许多时,不知此处近日有个东
京新来打踅的行院,色艺双绝,叫做白秀英。那妮子来参都头,值公差出
外不在。如今见在勾栏里,说唱诸般品调。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是戏舞,
或是吹弹,或是歌唱,赚得那人山人海价看。都头如何不去看一看?端的是
好个粉头!』雷横听了,又遇心闲,便和那李小二到勾栏里来看。只见门首
挂著许多金字帐额,旗杆吊著等身靠背。入到里面,便去青龙头上第一住坐
了。看戏台上,做笑乐院本。那李小二,人丛里撇了雷横,自出外面赶碗
头脑去了。院本下来,只见一个老儿里著磕脑儿头巾,穿著一领茶褐罗衫,
系一条皂条,拿把扇子上来开科道:『老汉是东京人氏,白玉乔的便是。如
今年迈,只凭女儿秀英歌舞吹弹,普天下伏侍看官。』锣声响处,那白秀英
早上戏台,参拜四方;拈起锣棒,如撒豆般点动;拍下一声界方,念出四句
七言诗道:新鸟啾啾旧鸟归,老羊赢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
处处飞!雷横听了,喝声。那白秀英便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写著这场话
本,是一段风流蕴藉的格范,唤做 「豫章城双渐赶苏卿。」』说了开话又唱,
唱了又说,合棚价众人喝乎不绝。那白秀英唱到务头,这白玉乔按喝道:『「虽
无买马博金艺,要动听明监事人。」看官喝乎是过去了,我儿,且下回一回,
下来便是衬交鼓儿的院本。』白秀英拿起盘子,指著道:『财门上起,利地上
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过。』白玉乔道:『我儿且走一
遭,看官都待赏你。』白秀英托著盘子,先到雷横面前。雷横便去身边袋里
摸时,不想并无一文。雷横道:『今日忘了,不曾带得些出来,明日一发赏
你。』白秀英笑道:『「头醋不酽二醋薄。」官人坐当其位,可出个标首。』雷
横通红了面皮,道:『我一时不曾带得出来,非是我拾不得。』白秀英道:『官
人既是来听唱,如何不记得带钱出来?』雷横道:『我赏你三五两银子,也
不打紧;恨今日忘记带来。
』白秀英道:『官人今日眼见一文也无,提甚三五两银子!正是教俺「望
梅止喝,」「画饼充饥!」』白玉乔叫道:『我儿,你自没眼,不看城里人村里
人,只顾问他讨甚麽!且过去问晓事的恩官告个标首。』雷横道:『我怎地不
是晓事的?』白玉乔道:『你若省得这子弟门庭时,狗头上生角!』众人齐和
起来。雷横大怒,便骂道:『这忤奴,怎敢辱我!』白玉乔道:『便骂你这三
家村使牛的,打甚麽紧!
』有认得的,喝道:『使不得!这个是本县雷都头。』白玉乔道:『只怕
是 「驴筋头!」』雷横那里忍耐得住,从坐椅上直跳下戏台来揪住白玉乔,一
拳一,便打得唇绽齿落。众人见打得凶,都来解拆,又劝雷横自回去了。
勾栏里人一尽散。原来这白秀英和那新任知县衙旧在东京两个来往,今日
特地在郓城县开勾栏。那花娘见父亲被雷横打了,又带重伤,叫一乘轿子,
迳到知县衙内诉告:『雷横欧打父亲,搅散勾栏,意在欺骗奴家!』  知县
听了,大恕道:『快写状来!』这个唤做『枕边灵。』  便教白玉乔写了状
子,验了伤痕,指定证见。本处县里有人都和雷横好的,替他去知县处打关
节。怎当那婆娘守定在县内,撒娇撒痴,不由知县不行;立等知县差人把雷
横捉拿到官,当厅责打,取了招状,将具枷来枷了,押出去号令示众。那婆
娘要逞好手,又去把知县行说了,定要把雷横号令在勾栏门首。第二,日那
婆娘再去做场,知县教把雷横号令在勾栏门首。这一班禁子人等都是雷棋
一般的公人,如何肯扒他。这婆娘寻思一会:『既是出名奈何了他,只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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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走出勾栏门去茶坊里坐下,叫禁子过去,发话道:『你们都和他有首尾,
放他自在!知县相公教你们扒他,你倒做人情!少刻我对知县说了,看道
奈何得你们也不!』禁子道:『娘子不必发怒,我们自去扒他便了。』白秀英
道:『恁地时,我自将钱赏你。
』禁们们只得来对雷横说道:『兄长,没奈何且胡乱一。』把雷横扒在
街上。人闹里,好雷横的母亲正来送饭;看见儿子吃他扒在那里,便哭起
来,骂那禁子们道:『你众人也和我儿一般在衙门里出入的人,钱财真这般
好使!谁保得常没事!』禁子答道:『我那老娘听我说:我们也要容情,怎
禁被原告人监定在这里要,我们也没做道理处。不时便要去和知县说,苦害
我们,因此上做不得面皮。』那婆婆道:『几曾见原告人自监著被告号令的道
理!』禁子们又低低道:『老娘,他和知县来往得好,一句话便送了我们,因
此两难。』那婆婆一面自去解索。一头口里骂道:『这个贼贱人直恁的倚势!
我自解了!』那婆婆那里有好气,便指责道;『你这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贱母
狗!做甚麽倒骂我!』白秀英听得,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大骂道:『老咬虫!
乞贫婆!贱人怎敢骂我!』婆婆道:『我骂你,待怎的?你须不是郓城县知县!』
白秀英大恕,抢向前,只一掌,把那婆婆打个踉跄,那婆婆待挣扎,白秀
再赶入去,老大耳光子只顾打。这雷横己是衔愤在心,又见母亲吃打,一时
怒从心发,扯起枷来,望著白秀英脑盖上,只一枷梢,打个正著,劈开了脑
盖,扑地倒了。众人看时,脑浆迸流,眼珠突出,动弹不得,情知死了。
  众人见打死了白秀英,就押带了雷横,一发来县里首告,见知县
备诉前事。知县随即差人押雷横下来,会集厢官,拘唤里正邻佑人等,对尸
检验已了,都押回县来。雷横面都招承了,并无难意,他娘自保领回家听侯。
把雷横了,下在牢里。当牢节级是美髯公朱仝;见发下雷横来,也没做奈
何处,只得安排些酒食管待,教小牢子打扫一间净房,安顿了雷横。少间,
他娘来牢里送饭,哭著哀告朱仝道:『老身年纪六旬之上,眼睁睁地只看著
这个孩儿!望烦节级哥哥看日常间弟兄面上,可怜见我这个孩儿,看觑,看
觑!』朱仝道:『老娘自请放心归去。今後饭食,不必来送,小人自管待他。
倘有方便处,可以救之。』雷横娘道:『哥哥救得孩儿,是重生父母!若孩
儿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  朱仝道:『小人专记在心。老娘不必
挂念。』那婆婆拜谢去了。朱仝寻思了一日,没做道理救他处;又自央人去
知县处打关节,上下替他使用人情。那知县虽然爱朱仝,只是恨这雷横打死
了他婊子白秀英,也容不得他说了;又怎奈白玉乔那厮催并叠成文案,要知
县断教雷横偿命;囚在牢里,六十日限满,断结解上济州。主案押司抱了文
卷先行,教朱仝解送雷横。朱仝引了十数个小牢子,监押雷横,离了郓城
县。约行了十数里地,见个酒店。朱仝道:『我等众人就此吃两碗酒去。』众
人都到店里吃洒。朱仝独自带过雷横,只做水火,来後面僻静处,开了枷,
放弓雷横,分付道:『贤弟自回,快去取了老母,星夜去别处逃难。这里我
自替你吃官司。』雷横道:『小弟走了自不妨,必须要连累了哥哥。』  朱
仝道:『兄弟,你不知;知县怪你打死了他婊子,把这文案都做死了,解到
州里,必是要你偿命。我放了你,我须不该死罪。况兼我又无父母挂念,家
私尽可赔偿。你顾前程万里,快去。』雷棋拜谢了,便从後门小路奔回家里,
收拾了细包里,引了老母,星夜自投梁山泊入夥去了,不在话下,说朱仝
拿这空枷撺在草里,出来对众小牢子说道:『吃雷横走了,是怎地好!』
众人道:『我们快赶去他家里捉!』朱仝故意延迟了半晌,料著雷横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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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众人来县里出首。朱仝道:『小人自不小心,路上雷横走了,在逃无获,
情愿甘罪无辞。』知县本爱朱仝,有心将就出脱他,白玉乔要赴上司陈告朱
仝故意脱放雷横,知县只得把朱仝所犯情由申将济州去。朱仝家中自著人去
上州里使钱透了,解朱仝到济州来。当厅审录明白,断了二十脊杖,刺配
沧州牢城。朱仝只得带上行枷。两个防送公人领了文案,押道朱仝上路,家
闲自有人送衣服盘缠,先发了两个公人。当下离了郓城县,迤逦望沧州棋海
邵来,於路无话。到得沧州,入进城中,投州衙里来,正值知府升厅。两个
公人押朱仝在厅阶下,呈上公文。知府看了见朱仝一表非俗,貌如重枣,美
髯过腹,知府先有八分欢喜,便教:『这个犯人休发下牢城营里,只留在本
府听候使唤。』当下除了行枷,便与了回文,两个公人相辞了自回。只说朱
仝自在府中,每日只在厅前伺候呼唤。那沧州府里,押番虞侯,门子承局节
级牢子,都送了些人情;又见朱仝和气,因此上都欢喜他。忽一日,本官知
府正在厅上坐堂,朱仝在阶下待立。知府唤朱仝上厅问道:『你缘何放了雷
横,自遭配在这里?』朱仝禀道:『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横;只是一时间不小
心,被他走了。』知府道:『你也不必得此重罪?』朱仝道:『被原告人执定
要小人如此招做故放,以此问得重了。』知府道:『雷横如何打死了那娼妓?』
朱仝把雷横上项的事情细说了一遍。知府道:『你敢见孝道,为义气上放
了他?』朱仝道:『小人怎敢欺公罔上。』正问之间,只见屏风背後转出一个
小衙内来,年方四岁,生得端严美貌,乃是知府亲子,知府爱惜,如金似玉。
那小衙内见了朱仝,迳走过来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内在怀里。那小
衙内双手扯住朱仝长髯,说道:『我只要这胡子抱!』知府道:『孩儿快放了
手,休要罗叱!』小衙内又道:『我只要这胡子抱!和我去要!』朱仝禀道:『小
人抱衙内去府前闲走,要一回了来。』知府道:『孩儿既是要你抱,你和他去
耍一回了来。』朱仝抱了小衙内,出府衙前来,买些细糖果子与他吃;转了
一遭,再抱入府里来。知府看见,问衙内道:『孩儿那里去来?』小衙内道:
『这胡子和我街上看耍,又买糖和困子请我吃。』知府说道:『你那里得钱买
物事与孩儿吃?』朱仝禀道:『微表小人孝顺之心,何足挂齿。』知府教取酒
来与朱仝吃。
府里侍婢捧著银瓶困盒筛酒,连与朱仝吃了三大赏锺。知府道:『早冕
孩儿要你耍时,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朱仝道:『恩相台旨,怎敢有违。』
自此为始,每日来和小衙内上街闲耍。朱仝囊箧又有,只要本官见喜,小衙
内面上,尽自赔费。
  时过半月之後,便是七月十五日,--孟兰盆大斋之日,年倒各处
点放河灯,修设好事。当日天晚,堂里侍婢子叫道:『朱都头,小衙内今夜
要去看河灯。夫人分付,你可抱他去看一看。』朱仝道:『小人抱去。』那小
衙内穿一领纱衫儿,头上角儿拴两条珠子头须,从里面走出来。朱仝托在肩
头上,转出府衙门前来,望地藏寺里去看点放河灯。那时才交初更时分,朱
仝肩背著小衙内,寺看了一遭,来水陆堂放生池边看放灯。那小衙内爬在
栏杆上,看了笑耍。只见背後有人拽朱仝袖子,道:『哥哥,借一步说话。』
朱仝回头看时,是雷横,吃了一惊,便道:『小衙内,且下来坐在这里。
我去买糖来与你吃,切不要走动。』小衙内道:『你快来,我要桥上看河灯。』
朱仝道:『我便来也。』转身与雷横说话。朱仝道:『贤弟因何到此?』雷
横扯朱仝到静处,拜道:『自从哥哥救了性命,和老母无处归著,只得上梁
山泊投奔了宋公明入夥。宋公明亦甚思想哥哥旧日放他的恩念,晁天王和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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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领皆感激不浅,因此特地教吴军师同兄弟前来相探。』朱仝道:『吴先生见
在何处?』背後转过吴学究道:『吴用在此。』言罢便拜。朱仝慌忙答礼道:
『多时不见,先生一向安乐?』吴学究道:『山寨里众头领多多致意,今番
教吴用和雷都头特来相请足下上山,同聚大义。到此多日了,不敢相见。今
夜伺候得著,请仁兄便挪尊步,同赴山寨,以满晁、宋二公之意。』朱仝听
罢,半晌答应不得,便道:『先生差矣。这话休题,恐被外人听了不好。雷
横兄弟,他自犯了该死的罪,我因义气放了他,他出头不得,上山入夥。我
自为他配在这里,天可怜见,一年半载,挣扎还乡,复为良民,我如何肯
做这等的事?你二位便可请回,休在此间惹口面不好。』雷横道:『哥哥在此,
无非只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非大丈夫男子汉的勾当。不是小弟纠合上山,
端的晁、宋二公仰望哥哥久矣,休得迟延有误。』  朱仝道:『兄弟,你是
甚麽言语!你不想,我为你母老家寒上放了你去,今日你到来陷为不义!』
吴学究道:『既然都头不肯去时,我们自告退,相辞了去休。
』朱仝道:『说我贱名,上覆众位头领。』一同到桥边,朱仝回来,不
见了小衙内,叫起苦来,两头没路去寻。雷横扯住朱仝道:『哥哥休寻,多
管是我带来的两个伴当,听得哥哥不肯去,因此到抱了小衙内去了。我们一
同去寻。』朱仝道:『兄弟,不是耍处!若这个小衙内有些好歹,知府相公的
性命也便休了!』雷横道:『哥哥,且跟我来。』朱仝帮住雷横,吴用三个离
了地藏寺,迳出城外,朱仝心慌,便问道:『你伴当抱小衙内在那里?』雷
横道:『哥哥且走到我下处。包还你小衙内。』朱仝道:『迟了时,恐知府相
公见怪。』吴用道:『我那带来的两个伴当是没晓的,一定直抱到我们的下处
去了。』朱仝道:『你那伴当姓甚名谁?』雷横答道:『我也不认得,只听闻
叫做黑旋风。』朱仝失惊道:『莫不是江州杀人的李逵麽?』吴用道:『便是
此人。』朱仝跌叫苦,慌忙便赶。离城约走到二十里,只见李逵在前面叫
道:『我在这里。』朱仝抢近前来问道:『小衙内放在那里?』李逵唱个喏道:
『拜揖,节级哥哥,小衙内有在这里。』朱仝道:『你好好的抱出来还我!』
李逵指著头上道:『小衙内头须儿在我头上!』朱仝看了,慌问:『小衙内
正在何处?』  李逵道:『被我拿些麻药抹在口里,直抱出城来,如今睡
在林子里,你自请去看。』朱仝乘著月色明朗,迳抢入林子里寻时,只见小
衙内倒在地上。朱仝便把手去扶时,只见头劈成两半个,己死在那里。当时
朱仝心下大怒,奔出林子来,早不见了三个人;四下里望时只见黑旋风远远
地拍著双斧,叫道:『来!来!来!』朱仝性起,奋不顾身,拽扎起布衫,大
踏步起将来。李逵回身便走,背後朱仝赶来。
那李逵是穿山度岭惯走的人,朱仝如何赶得上,先自喘做一块。李
逵在前面,又叫:『来!来!来!』朱仝恨不得不得一口气吞了他,只是赶
他不上。天色渐明,李逵在前面急赶急走,慢赶慢行,不赶不走。看看赶入
一个大庄院里去了,朱仝看了道:『那厮既有下落,我和他干休不得!』朱仝
直赶入庄院内厅前去,见里面两边都插著许多军器。朱仝道:『想必也是官
宦之家。.....。』立住了,高声叫道:『庄里有人麽?』只见屏风背後转
出一个人来,--那人是谁?正是小旋风柴进。--问道:『的是谁?』朱仝见
那人趋走如龙,神仪照日,慌忙施礼答道:『小人是郓城县当牢节级朱仝,
犯罪刺配到此。昨晚因和知府小衙内出来看放河灯,被黑旋风杀了小衙内。
见今走在贵庄,望烦添力捉拿送官。』柴进道:『既是美髯公,且请坐。』朱
仝道:『小人不敢拜问官人高姓?』迤进答道:『小可小旋风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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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仝道:『久闻柴大官人。』--连忙下拜道,--『不期今日得识尊颜。』
柴进说道:『美髯公亦久闻名,且请後堂说话。』朱仝随著柴进直到里面。朱
仝道:『黑旋风那厮如何敢迳入贵庄躲避?』柴进道:『容覆:小可小旋风
专爱结识江湖好汉。为是家间祖上有陈桥让位之功,先朝曾剌赐丹书铁券,
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无人敢搜。近间有个爱友,和足下亦是旧友,
目今在梁山泊做头领,名唤及时雨宋公明,写一封密书,令吴学究,雷横,
黑旋风俱在敝庄安歇,礼请足下上山,同聚大议。因见足下推阻不从,故意
教李逵杀害了小衙内,先绝了足下归路,只得上山坐把交椅。--吴先生,雷
横,如何不出来陪话?』只见吴用,雷横从侧首阁子里出来,望著朱仝便拜,
说道:『兄长,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哥哥将令分付如此。若到山寨,自有
分晓。』朱仝道:『是则是你们弟兄好情意,只是忒毒些个!』柴进一力相劝。
朱仝道:『我去则去,只教我见黑旋风面罢。』柴进道:『李大哥,你也快出
来陪话。』李逵也从侧首出来,唱个大喏。朱仝见了,心头一把无名烈火,
高三千丈,按纳不下,起身抢近前来,要和李逵性命相搏。柴进,雷横,吴
用三个苦死劝住。朱仝道:『若要我上山时,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去!』  吴
用道:『休说一件事,遮莫几十件也都依你。愿闻那一件事。不争朱仝说出
这件事来,有分教:大闹高唐州,惹动梁山泊。直教:招贤国戚遭刑法,好
客皇亲丧土坑。毕竟朱仝说出甚麽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李逵打死殷天赐柴进失陷高唐州

  话说当下朱仝对众人说道:『若要我上山时,你只杀了黑旋风,与
我出了这口气,我便罢!』李逵听了大怒道:『教你咬我鸟!晁,宋二位哥哥
将令,干我屁事!』朱仝怒发,又要和李逵厮拼。三个又劝住了。朱仝道:『若
有黑旋风时,我死也不上山去!』柴进道:『恁地也容易。我自有个道理,
只留下李大哥在我这里便了。你们三个自上山去,以满晁、宋二公之意。』
朱仝道:『如今做下这件事了,知府必然行移文书去郓城县追捉,拿我家小,
如之奈何!』吴学究道:『足下放心。此时多敢宋公明己都取宝眷在山上了。』
朱仝方才有些放心。柴进置酒相待,就当日送行。三个临晚辞了柴大官人便
行。柴进叫庄客备三骑马,送出关外。临别时,吴用又分付李逵道:『你且
小心,只在大官人庄上住几时,切不可胡乱惹事欺人。待半年三个月,等他
性定,来取你还山。多管也来请柴大官人入夥。』三个自上马去了。
  不说柴进和李逵回庄。且只说朱仝随吴用,雷横来梁山泊入夥,
行了一程,出离沧州地界,庄客自骑了马回去。三个取路投梁山泊来,於路
无话,早到朱贵酒店,先使人上山寨报知。晁盖宋江引了大小头目,打鼓吹
笛,直到金沙滩抑接。
  一行人都相见了,各人乖马回到山上大寨前下了马,都到聚义厅
上,叙说旧话,朱仝道:『小弟今蒙呼唤到山,沧州知府必然行移文书去郓
城县捉我老小,如之奈何?』宋江大喜道:『我教兄长放心,尊嫂并令郎己
取到这里多日了。』朱仝便问道:『现在何处?』宋江道:『奉养在家父太公
歇处,兄长,请自己去问慰便了。』朱仝大喜。宋江著人引朱仝到未太公歇
所,见了一家老小并一应细软行李。妻子说道:『近日有人书来说你己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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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入夥了;因此收拾,星夜到此。』朱仝出来拜谢了众人。宋江便请朱仝、
雷横山顶下寨。
  一面且做筵席,连日庆贺新头领,不在话下。说沧州知府至晚
不见朱仝抱小衙内回来,差人四散去寻了半夜,次日,有人见杀死林子里,
报与知府知道。府尹听了大惊,亲自到林子里看了,痛苦不已,备办棺木烧
化;次日升厅,便行开公文,诸处缉补,捉拿朱仝正身。郓城县己自申报朱
仝妻子挈家在逃,不知去向。行开各州县,出给赏钱捕获,不在话下。只说
李逵在柴进庄上,住了一个来月,忽一日,见一个人一封书火急奔庄上来,
柴大官人好迎著,接著看了,大惊道:『既是如此,我只得去走一遭!』李
逵便问道:『大官人,有甚紧事?』柴进道:『我有个叔叔柴皇城,见在高唐
州居住,今被本州知府高廉的老婆兄弟殷天锡那厮来要占花园,呕了一口气,
卧病在床,早晚性命不保。必有遗嘱的言语分付,特来唤我。
叔叔无儿无女,必须亲身去走一遭。』李逵道:『既是大官人去时,我
也跟大官人去走一遭,如何?』柴进道:『大哥肯去,就同走一遭』柴进即
便收拾行李,选了十数匹好马,带了几个庄客;次日五更起来,柴进、李逵
并从人都上了马,离了庄院,望高康州来。不一日来到高唐州,入城直至柴
皇城宅前下马,留李逵和从人在外面厅房内。柴进自迳入卧房里来看叔叔,
坐在榻前,放声恸哭。皇城的继室出来劝柴进道:『大官人鞍马风尘不易,
初到此间,且休烦恼。』柴进施礼罢,便问事情,继室答道:『此间新任知府
高廉,兼管本州兵马,是东京高太尉的叔伯兄弟;倚仗他哥哥势要,在这里
无所不为;带将一个妻舅殷天赐来,人尽称他做殷直阁。
那厮年纪小,又倚仗他姊夫的势要,又在这里无所不为。有那等献
劝的卖科对他说我家宅後有个花园,水亭盖造得好,那厮带许多奸诈不良的
三二十人,进入家里,来宅子後看了,便要发遣我们出去,他要来住。皇城
对他说道:『我家是金枝玉叶,有先朝丹书铁券在门,诸人不许欺侮。你如
何散夺占我的住宅?赶我老小那里去?』那厮不容所言,定要我们出屋。皇
城去扯他,反被这厮推抢欧打;因此,受这口气,一卧不起,饮食不吃,服
药无效,眼见得上天远,入地近!今日得大官人来家做个主张,便有山高水
低,也更不忧。』柴进答道:『尊婶放心。只顾请好医士调治叔叔。但有门户,
小侄自使人回沧州家里去取丹书铁券来,和他理会。便告到官府,今上御前,
也不怕他。』继室道:『皇城干事全不济事,还是大官人理论得是话说当下朱
仝对众人说道:『若要我上山时,你只杀了黑旋风,与我出了这口气,我便
罢!』李逵听了大怒道:『教你咬我鸟!晁,宋二位哥哥将令,干我屁事!』
朱仝怒发,又要和李逵厮拼。三个又劝住了。朱仝道:『若有黑旋风时,我
死也不上山去!』柴进道:『恁地也容易。我自有个道理,只留下李大哥在
我这里便了。你们三个自上山去,以满晁、宋二公之意。』朱仝道:『如今做
下这件事了,知府必然行移文书去郓城县追捉,拿我家小,如之奈何!』吴
学究道:『足下放心。此时多敢宋公明己都取宝眷在山上了。』  朱仝方才
有些放心。柴进置酒相待,就当日送行。三个临晚辞了柴大官人便行。柴进
叫庄客备三骑马,送出关外。临别时,吴用又分付李逵道:『你且小心,只
在大官人庄上住几时,切不可胡乱惹事欺人。待半年三个月,等他性定,
来取你还山。多管也来请柴大官人入夥。』三个自上马去了。
  不说柴进和李逵回庄。且只说朱仝随吴用,雷横来梁山泊入夥,
行了一程,出离沧州地界,庄客自骑了马回去。三个取路投梁山泊来,於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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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话,早到朱贵酒店,先使人上山寨报知。晁盖宋江引了大小头目,打鼓吹
笛,直到金沙滩抑接。
  一行人都相见了,各人乖马回到山上大寨前下了马,都到聚义厅
上,叙说旧话,朱仝道:『小弟今蒙呼唤到山,沧州知府必然行移文书去郓
城县捉我老小,如之奈何?』宋江大喜道:『我教兄长放心,尊嫂并令郎己
取到这里多日了。』朱仝便问道:『现在何处?』宋江道:『奉养在家父太公
歇处,兄长,请自己去问慰便了。』朱仝大喜。宋江著人引朱仝到未太公歇
所,见了一家老小并一应细软行李。妻子说道:『近日有人书来说你己在山
寨入夥了;因此收拾,星夜到此。』朱仝出来拜谢了众人。宋江便请朱仝、
雷横山顶下寨。一面且做筵席,连日庆贺新头领,不在话下。说沧州知府
至晚不见朱仝抱小衙内回来,差人四散去寻了半夜,次日,有人见杀死林子
里,报与知府知道。府尹听了大惊,亲自到林子里看了,痛苦不已,备办棺
木烧化;次日升厅,便行开公文,诸处缉补,捉拿朱仝正身。郓城县己自申
报朱仝妻子挈家在逃,不知去向。行开各州县,出给赏钱捕获,不在话下。
  只说李逵在柴进庄上,住了一个来月,忽一日,见一个人一封书
火急奔庄上来,柴大官人好迎著,接著看了,大惊道:『既是如此,我只
得去走一遭!』李逵便问道:『大官人,有甚紧事?』柴进道:『我有个叔叔
柴皇城,见在高唐州居住,今被本州知府高廉的老婆兄弟殷天锡那厮来要占
花园,呕了一口气,卧病在床,早晚性命不保。必有遗嘱的言语分付,特来
唤我。叔叔无儿无女,必须亲身去走一遭。』  李逵道:『既是大官人去时,
我也跟大官人去走一遭,如何?』柴进道:『大哥肯去,就同走一遭。』柴进
即便收拾行李,选了十数匹好马,带了几个庄客;次日五更起来,柴进、李
逵并从人都上了马,离了庄院,望高康州来。不一日来到高唐州,入城直至
柴皇城宅前下马,留李逵和从人在外面厅房内。柴进自迳入卧房里来看叔叔,
坐在榻前,放声恸哭。皇城的继室出来劝柴进道:『大官人鞍马风尘不易,
初到此间,且休烦恼。』柴进施礼罢,便问事情,继室答道:『此间新任知府
高廉,兼管本州兵马,是东京高太尉的叔伯兄弟;倚仗他哥哥势要,在这里
无所不为;带将一个妻舅殷天赐来,人尽称他做殷直阁。那厮年纪小,又
倚仗他姊夫的势要,又在这里无所不为。有那等献劝的卖科对他说我家宅後
有个花园,水亭盖造得好,那厮带许多奸诈不良的三二十人,进入家里,来
宅子後看了,便要发遣我们出去,他要来住。皇城对他说道:『我家是金枝
玉叶,有先朝丹书铁券在门,诸人不许欺侮。你如何散夺占我的住宅?赶我
老小那里去?』那厮不容所言,定要我们出屋。皇城去扯他,反被这厮推抢
欧打;因此,受这口气,一卧不起,饮食不吃,服药无效,眼见得上天远,
入地近!今日得大官人来家做个主张,便有山高水低,也更不忧。』柴进答
道:『尊婶放心。只顾请好医士调治叔叔。但有门户,小侄自使人回沧州家
里去取丹书铁券来,和他理会。便告到官府,今上御前,也不怕他。
』继室道:『皇城干事全不济事,还是大官人理论得是。』柴进看视了
叔叔一回,出来和李逵并带来人从说知备细。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
『这厮好无道理!我有大斧在这里!教他吃我几斧,再商量!』柴进道:『李
大哥,你且息怒。
没来由,和卤做甚麽?他虽倚势欺人,我家放著有护持圣旨;这里和
他理论不得,须是京师也有大似他的,放著明明的条例和他打官司!』李逵
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後商量!那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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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还去告状,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柴进笑道:『可知朱仝要和你厮并,见
面不得!这里是禁城之内,如何比得你山寨横行!』李逵道:『禁城便怎地?
江州无为军,偏我不曾杀人!』柴进道:『等我看了头势,用著大哥时,那时
相央。无事只在房里请坐。』正说之间,里面侍妾慌忙来请大官人看视皇城。
柴进入到里面卧榻前,只见皇城阁著两眼泪,对柴进说道:『贤侄志气轩昂,
不辱祖宗。我今被殷天锡欧死,你可看骨肉之面,亲书往京师拦驾告状,与
我报雠。九泉之下也感贤侄亲意!保重,保重,再不多嘱!』言罢,便没了
命。柴进痛苦了一场。继室恐怕昏晕,劝住柴进道:『大官人烦恼有日,且
请商量後事。』柴进道:『誓书在我家书,不曾带得来,星夜教人去取,须用
将往东京告状。叔叔尊灵,且安排棺椁盛殓,成了孝服,再商量。』柴进
教依官制,备办内棺外椁,依礼铺设灵位。一门穿了重孝,大小举哀。李逵
在外面,听得堂里哭泣,自己摩拳擦掌价气;问从人,都不肯说,宅里请僧
修设好事功果。至第三日,只见这殷天锡,骑著一匹撺行的马,将引闲汉三
二十人,手执弹弓川弩,吹筒气球,拈竿乐器;城外游玩了一遭,带五七分
酒,佯醉假颠,迳来到柴皇城宅前,勒住马,叫里面管家的人出来说话。柴
进听得说,挂著一身孝服,慌忙出来答应。那殷天锡在马上问道:『你是他
家甚麽人?』柴进答道:『小可是柴皇城亲侄柴进。』殷天锡道:『我前日分
付道,教他家搬出屋去,如何不依我言语?』柴进道:『便是叔叔卧病,不
敢移动。夜来己是身故,待继了七了搬出去。』殷天锡道:『放屁!我只限你
三日,便要出屋!三日外不搬,先把你这厮枷号起,先吃我一百讯棍!』柴
进道:『直阁休恁相欺;我家也是龙子龙孙,放著先朝丹书铁券,谁敢不敬?』
殷天锡喝道:『你将出来我看!』柴进道:『现在沧州家里,己使人去取来。』
殷天锡大怒道:『这厮正是胡说!便有誓书铁券,我也不怕!--左右,与我
打这厮!』众人待动手。原来黑旋风李逵在门缝里张看,听得喝打柴进,
便拽开房门,大吼一声,直抢到马边,早把殷天锡揪下马来,一拳打翻。那
二三十待抢他,被李逵手起,早打倒五六个,一都走了,再拿殷天锡提
起来,拳头尖一发上。柴进那里劝得住,看那殷天锡时,早己打死在地。
柴进只叫苦,便教李逵且去後堂商议。柴进道:『眼见得便有人到这里,你
安身不得了。官司我自支吾,你快走回梁山泊去。』李逵道:『我便走了,须
连累你。』柴进道:『我自有誓书铁券护身,你便去是。事不宜迟!』李逵取
了双斧,带了盘缠,出後门,自投梁山泊去了。不多时,只见二百余人,各
执刀杖枪棒,围住柴皇城家。柴进见来捉人,便出来说道:『我同你们府里
分诉去。』众人先缚了柴进,便入家里搜捉行凶黑大汉,不见,只把柴进绑
到州衙内,当厅跪下。知府高廉听得打死了他舅子殷天锡,正在厅上咬牙切
齿恨,只待拿人来,早把柴进欧翻在厅前阶下。高廉喝道:『你怎敢打死了
我殷天锡!』柴进告道:『小人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家间有先朝太祖书铁券。
现在沧州居住。为是叔叔柴皇城病重,特来看视。不幸身故,见今停丧在家。
殷直阁将引三二十人到家,定要赶逐出屋,不容柴进分说,喝令众人欧打,
被庄客李大救护,一时行打死。』高廉喝道:『李大现在那里?』柴进道:『心
慌逃走了。』高廉道:『他是庄客,不得你的言语,如何敢打死人?你又故纵
他逃走了,来瞒昧官府!你这厮!不打如何肯招!牢子!下手加力与我打
这厮!』柴进叫道:『庄客李大救主,误打死人,非干我事!放著先朝太祖誓
书,如何便下刑法打我?』高廉道:『誓书在那里?』柴进道:『己使人回沧
州去取来了。』高廉大怒,喝道:『这厮正是抗拒官府!左右!腕头加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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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痛打!』众人下手,把迤进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只得招做『使令庄
客李大打死殷天锡。』取那二十五斤死囚枷钉了,发下牢里监收。殷天锡尸
首检验了,就把棺木殡殓,不在话下。这殷夫人要与兄弟报雠,教丈夫高廉
抄扎了柴皇城家私,监禁下人口,封占了房屋围院。柴进自在牢中受苦。
说李逵连夜回梁山泊,到得寨里,来见众头领。朱仝一见李逵,怒从心里,
挈条朴刀,迳奔李逵,黑旋风拔出双斧,便斗朱仝。晁盖,宋江并头领一齐
向前劝住。宋江与朱仝陪话道:『前者杀了小衙内,不干我李逵之事;是
军师吴学究因请兄长不肯上山,一时定的计策。今日既到山寨,便休记心,
只顾同心协助,共兴大义,休教外人耻笑。』便叫李逵:『兄弟,与美髯公陪
话。
』李逵睁著怪眼,叫将起来,说道:『他直恁般做得起!我也多曾在山
寨出气力!
他又不曾有半点之功,怎地倒教我陪话!』宋江道:『兄弟,是是
你杀了小衙内,虽是军师严令。论齿序,他也是你哥哥。且看我面,与他伏
个礼,我自拜你便了。』李逵吃宋江央及不过,便道:『我不是怕你;为是
哥哥逼我,没奈何了,与你陪话!』李逵吃宋江逼住了,只得撇了双斧,拜
了朱仝两拜。朱仝才消了这口气。山寨里晁头领且教安排筵席与他两个和解。
李逵说起:『柴大官人因去高唐州看亲叔叔柴皇城病症,被本州高知府妻
舅殷天锡,要夺屋宇花园,欧骂柴进,吃我打死了殷天锡那厮。』宋江听罢,
失惊道:『你自走了,须连累大官人吃官司!
』吴学究道:『兄长休惊。等戴宗回山,便有分晓。』李逵问道:『戴宗
哥哥那里去了?』吴用道:『我怕你在迤大官人庄上惹事不好,特地教他来
唤你回山。他到那里不见你时,必去高唐州寻你。』说言未绝,只见小校来
报:『戴院长回来了。
』宋江便去迎接,到了堂上坐下,便问迤大官人一事。戴宗答道:『去
到迤大官人庄上,己知同李逵投高唐州去了。迳奔那里去打听,只见满城人
传说:『殷天锡因争柴皇城庄屋,被一个黑大汉打死了。』见今负累了柴大官
人陷於缧,下在牢里。
柴皇城一家人口家私尽都抄扎了。柴大官人性命早晚不保!』晁盖道:
『这个黑厮又做出来了,但到处便惹口面!』李逵道:『柴皇城被他打伤,呕
气死了,又来占他房屋;又喝叫打柴大官人;便是活佛,也忍不得!』晁盖
道:『柴大官人自来与山寨有恩,今日他有危难。如何不下山去救他。我亲
自去走一遭。』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如何可便轻动?小可与柴大官人
旧来有恩,情愿替哥哥下山。』吴学究道:『高康州城池虽小,人物稠穰,军
广粮多,不可轻敌。烦请林冲、花荣、秦明、李俊、吕方、郭盛、孙立、欧
鹏、杨林、邓飞、马麟、白胜等十二个头领部吊引马步军兵五千作前队先锋;
中军主帅宋公明、吴用并朱仝、雷横、戴宗、李逵、张横、张顺、杨雄、石
秀:十个头领部引马步军兵三千策应。』共该二十二位头领,辞了晁盖等众
人,离了山寨,望高唐州进发。梁山泊前军得高唐州地界,早有军卒报知高
廉,高廉听了,冷笑道:『你这夥草贼在梁山泊窝藏,我兀自要来剿捕你;
今日你倒来就缚,此是天教我成功,左右快传下号令,整点军马出城迎敌,
著那众百姓上城守护。』这高知府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一声号令下去,那
帐前都统监军统领统制提辖军职一应官员,各各部领军马;就教场里点视己
罢,诸将便摆布出城迎敌。高廉手下有三百梯己军士,号为 『飞天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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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都是山东、河北、江西、湖南、两淮、两浙选来的精壮好汉。知府高
廉亲自引了,披甲背剑,上马出到城外,把部下军官周迥排成阵势;将神
军列在中军,摇旗呐喊,擂鼓鸣金,只等敌军来到。说林冲、花荣、秦明
引领五千人马到来,两军相迎,旗鼓相望;各把强弓硬弩,射住阵。两军
吹动画角,发起擂鼓,花荣、秦明带同十个头领都到阵前,把马勒住。头领
林冲,横丈八蛇矛,跃马出阵厉声高叫:『姓高的贼,快快出来!』高廉把马
一纵,引著三十余个军官,都出到门旗下,勒住马,指著林冲骂道:『你这
夥不知死的叛贼!怎敢直犯俺的城池!』林冲喝道:『你这个害民的强盗!我
早晚杀到京师,把你那厮欺君贼臣高俅碎尸万段,方是愿足!』高廉大怒,
回头问道:『谁人出马先拿此贼去?』军官队里转出一个统制官,姓于,名
直,拍马轮刀,竟出阵前。林冲见了,迳奔于直。两个战不到五合,于直被
林冲心窝里一蛇矛刺著,翻筋斗下马去。高廉见了大惊,『再有谁人出马报
雠?』军官队里又转出一个统制官,姓温双名文宝;使一条长枪,骑一匹黄
骠马,銮铃响,珂佩鸣,早出到阵前;四只马蹄,荡起征尘,直奔林冲,秦
明见了,大叫:『哥哥稍歇,看我立斩此贼!』林冲勒住马,收了点钢矛,让
秦明战温文宝。两个约斗十合之上,秦明放个门户,让他枪搠进来,手起棍
落,把温文宝削去半个天灵盖,死放马下,那马跑回本阵去了。两阵军相对
声呐喊。高廉见连折二将,便去背上挈出那口太阿宝剑来,口中念念有词,
喝声道:『疾!』只见高廉队中卷起一道黑气。那道气散至半空里,飞沙走石,
撼天摇地,括起怪风,迳扫过对阵来。林冲、秦明、花荣等众将对面不能相
顾,惊得那坐下马乱撺咆哮,众人回身便走。高廉把剑一挥,指点那三百神
兵从众里杀将出来。背後官军协助,一掩过来,赶得林冲等军马星落云散,
七断八续;呼兄唤弟,觅子寻爷;五千军兵,折了一千余人,直退回五十里
下寨。高廉见人马退去,也收了本部军兵,入高唐州城里安下。说宋江中
军人马到来,林冲等接著,且说前事。宋江,吴用听了大惊。与军师道:『是
何神术,如此利害?』吴学究道:『想是妖法。若能回风返火,便可破敌。』
宋江听罢,打开天书看时,第三卷上有 『回风返火破阵』之法。宋江大喜,
用心记了咒语并密诀,整点人马,五更造饭吃了,摇旗擂鼓,杀进城下来。
有人报入城中,高廉再点得胜人马并三百神兵,开放城门,布下吊桥,出来
摆成阵势。宋江带剑纵马出阵前,望见高廉军中一簇皂旗。吴学究道:『那
阵内皂旗便是使 「神师计」的军法。但恐又使此法,如何迎敌?』宋江道:
『军师放心,我自有破阵之法。诸军众将勿得疑,只顾向前杀去。』高廉分
付大小将校:『不要与他强敌挑斗。但见牌响,一齐并力擒获宋江,我自有
重赏。』两军喊声起处,高廉马鞍上挂著那面聚兽铜牌,上有龙章凤篆,手
里拿著宝剑,出到阵前。宋江指著高廉骂道:『昨夜我不曾到,兄弟误折了
一阵。今日我必要把你诛尽杀绝!』高廉喝道:『你这夥反贼快早早下马受缚,
省得我腥手污!』言罢,把剑一挥,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黑气
起处,早卷起怪风来。宋江不等那风到,口中也念念有词,左手捏诀,右手
提剑一指,喝声道 『疾!』那阵风不望宋江阵里来,倒望高廉神兵队里去了。
宋江待招呼人马,杀将过去。高廉见回了风,急取铜牌,把剑敲动,向那
神兵队里卷一阵黄沙,就中军走出一群怪兽毒虫,直冲过来。宋江阵里众多
人马惊呆了。宋江撇了剑,拨回马先走,众头领簇捧著,尽都逃命;大小军
校,你我不能相顾,夺路而走。高廉在後面把剑一挥,神兵在前,官军在後,
一齐掩杀将来。宋江人马大败亏输。高廉赶杀二十余里,鸣金收军,城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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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宋江来到土城下,收住人马,扎下寨栅,虽是损折了些军卒,喜众头
领有;屯住军马,便与军师吴用商议道:『今番打高唐州连折了两阵,无计
可破神兵,如之奈何?』吴学究道:『若是这厮会使「神师计,」他必然今夜
要来寨;可先用计堤备。此处只可屯扎些少军马,我等去旧寨内驻扎。』
宋江传令:只留下杨林、白胜看寨;其余人马退去旧寨内将息。且说杨林、
白胜引人离寨半里草坡内埋伏;等到一更时分,只见风雷大作。杨林、白胜
同三百余人在草里看时,只见高廉步走,引领三百神兵,吹风哨,杀入寨中
来,见是空寨,回身便走。杨林,白胜呐喊声,高廉只怕中了计,四散便走,
三百神兵各自奔逃,杨林,白胜乱放弩箭,只顾射去,一箭正中高廉左肩。
众军四散,冒雨赶杀。高廉引领了神兵,去得远了。杨林,白胜人少,不敢
深入。少刻,雨过云收,复见一天星斗。月光之下,草坡前搠翻射倒,拿得
神兵二十余人,解赴宋公明寨内,具说雷风云之事。宋江、吴用见说,大惊
道:『此间只隔得五里远近,又无雨无风!
』众人议道:『正是妖法。只在本处,离地只有三四十丈,云雨气味是
左近水泊中摄将来的。』杨林说:『高廉也是披发仗剑,杀入寨中。身上中了
我一弩箭,回城中去了。为是人少,不敢去追。』宋江分赏杨林、白胜;把
拿来的中伤神兵斩了;分拨众头领,下了七八个小寨,围绕大寨,提防再来
寨;一面使人回山寨取军马协助。且说高廉自中了箭,回到城中养病,令
军士:『守护城池,晓夜堤备,且休与他厮杀。待我箭疮平复起来,捉宋江
未迟。』说宋江见折了人马,心中忧闷,和军师吴用商量道:『只这个高廉
尚且破不得,倘或别添他处军马,并力来助,如之奈何!』吴学究道:『我想
要破高廉妖法,只除非我如此此如此。.......。若不去请这个人来,柴大
官人性命也是难救;高唐州城子永不能得。』正是:要除起雾兴云法,须请
诵天彻地人。毕竟吴学究说这个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柴进看视了叔叔
一回,出来和李逵并带来人从说知备细。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这
厮好无道理!我有大斧在这里!教他吃我几斧,再商量!』柴进道:『李大
哥,你且息怒。没来由,和卤做甚麽?他虽倚势欺人,我家放著有护持圣旨;
这里和他理论不得,须是京师也有大似他的,放著明明的条例和他打官司!』
李逵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後商量!
那厮若还去告状,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柴进笑道:『可知朱仝要和你厮并,
见面不得!这里是禁城之内,如何比得你山寨横行!』李逵道:『禁城便怎地?
江州无为军,偏我不曾杀人!』柴进道:『等我看了头势,用著大哥时,那时
相央。无事只在房里请坐。』正说之间,里面侍妾慌忙来请大官人看视皇城。
柴进入到里面卧榻前,只见皇城阁著两眼泪,对柴进说道:『贤侄志气轩昂,
不辱祖宗。我今被殷天锡欧死,你可看骨肉之面,亲书往京师拦驾告状,与
我报雠。九泉之下也感贤侄亲意!保重,保重,再不多嘱!』言罢,便没了
命。柴进痛苦了一场。继室恐怕昏晕,劝住柴进道:『大官人烦恼有日,且
请商量後事。』柴进道:『誓书在我家书,不曾带得来,星夜教人去取,须用
将往东京告状。叔叔尊灵,且安排棺椁盛殓,成了孝服,再商量。』柴进
教依官制,备办内棺外椁,依礼铺设灵位。一门穿了重孝,大小举哀。李逵
在外面,听得堂里哭泣,自己摩拳擦掌价气;问从人,都不肯说,宅里请僧
修设好事功果。至第三日,只见这殷天锡,骑著一匹撺行的马,将引闲汉三
二十人,手执弹弓川弩,吹筒气球,拈竿乐器;城外游玩了一遭,带五七分
酒,佯醉假颠,迳来到柴皇城宅前,勒住马,叫里面管家的人出来说话。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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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听得说,挂著一身孝服,慌忙出来答应。那殷天锡在马上问道:『你是他
家甚麽人?』柴进答道:『小可是柴皇城亲侄柴进。』殷天锡道:『我前日分
付道,教他家搬出屋去,如何不依我言语?』柴进道:『便是叔叔卧病,不
敢移动。夜来己是身故,待继了七了搬出去。』殷天锡道:『放屁!我只限你
三日,便要出屋!三日外不搬,先把你这厮枷号起,先吃我一百讯棍!』柴
进道:『直阁休恁相欺;我家也是龙子龙孙,放著先朝丹书铁券,谁敢不敬?』
殷天锡喝道:『你将出来我看!』柴进道:『现在沧州家里,己使人去取来。』
殷天锡大怒道:『这厮正是胡说!便有誓书铁券,我也不怕!--左右,与我
打这厮!』众人待动手。原来黑旋风李逵在门缝里张看,听得喝打柴进,
便拽开房门,大吼一声,直抢到马边,早把殷天锡揪下马来,一拳打翻。那
二三十待抢他,被李逵手起,早打倒五六个,一都走了,再拿殷天锡提
起来,拳头尖一发上。柴进那里劝得住,看那殷天锡时,早己打死在地。
柴进只叫苦,便教李逵且去後堂商议。柴进道:『眼见得便有人到这里,你
安身不得了。官司我自支吾,你快走回梁山泊去。』李逵道:『我便走了,须
连累你。』柴进道:『我自有誓书铁券护身,你便去是。事不宜迟!』李逵取
了双斧,带了盘缠,出後门,自投梁山泊去了。不多时,只见二百余人,各
执刀杖枪棒,围住柴皇城家。柴进见来捉人,便出来说道:『我同你们府里
分诉去。』众人先缚了柴进,便入家里搜捉行凶黑大汉,不见,只把柴进绑
到州衙内,当厅跪下。知府高廉听得打死了他舅子殷天锡,正在厅上咬牙切
齿恨,只待拿人来,早把柴进欧翻在厅前阶下。高廉喝道:『你怎敢打死了
我殷天锡!』柴进告道:『小人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家间有先朝太祖书铁券。
现在沧州居住。为是叔叔柴皇城病重,特来看视。不幸身故,见今停丧在家。
殷直阁将引三二十人到家,定要赶逐出屋,不容柴进分说,喝令众人欧打,
被庄客李大救护,一时行打死。』高廉喝道:『李大现在那里?』柴进道:『心
慌逃走了。』高廉道:『他是庄客,不得你的言语,如何敢打死人?你又故纵
他逃走了,来瞒昧官府!你这厮!不打如何肯招!牢子!下手加力与我打
这厮!』柴进叫道:『庄客李大救主,误打死人,非干我事!放著先朝太祖誓
书,如何便下刑法打我?』高廉道:『誓书在那里?』柴进道:『己使人回沧
州去取来了。』高廉大怒,喝道:『这厮正是抗拒官府!左右!腕头加力,好
生痛打!』众人下手,把迤进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只得招做『使令庄
客李大打死殷天锡。
』取那二十五斤死囚枷钉了,发下牢里监收。殷天锡尸首检验了,就
把棺木殡殓,不在话下。这殷夫人要与兄弟报雠,教丈夫高廉抄扎了柴皇城
家私,监禁下人口,封占了房屋围院。柴进自在牢中受苦。说李逵连夜回
梁山泊,到得寨里,来见众头领。朱仝一见李逵,怒从心里,挈条朴刀,迳
奔李逵,黑旋风拔出双斧,便斗朱仝。晁盖,宋江并头领一齐向前劝住。宋
江与朱仝陪话道:『前者杀了小衙内,不干我李逵之事;是军师吴学究因
请兄长不肯上山,一时定的计策。今日既到山寨,便休记心,只顾同心协助,
共兴大义,休教外人耻笑。』便叫李逵:『兄弟,与美髯公陪话。』李逵睁著
怪眼,叫将起来,说道:『他直恁般做得起!我也多曾在山寨出气力!他又
不曾有半点之功,怎地倒教我陪话!』宋江道:『兄弟,是是你杀了小衙
内,虽是军师严令。论齿序,他也是你哥哥。且看我面,与他伏个礼,我
自拜你便了。』李逵吃宋江央及不过,便道:『我不是怕你;为是哥哥逼我,
没奈何了,与你陪话!』李逵吃宋江逼住了,只得撇了双斧,拜了朱仝两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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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仝才消了这口气。山寨里晁头领且教安排筵席与他两个和解。李逵说起:
『柴大官人因去高唐州看亲叔叔柴皇城病症,被本州高知府妻舅殷天锡,
要夺屋宇花园,欧骂柴进,吃我打死了殷天锡那厮。』宋江听罢,失惊道:『你
自走了,须连累大官人吃官司!』吴学究道:『兄长休惊。等戴宗回山,便有
分晓。』李逵问道:『戴宗哥哥那里去了?』吴用道:『我怕你在迤大官人庄
上惹事不好,特地教他来唤你回山。他到那里不见你时,必去高唐州寻你。』
说言未绝,只见小校来报:『戴院长回来了。』宋江便去迎接,到了堂上坐下,
便问迤大官人一事。戴宗答道:『去到迤大官人庄上,己知同李逵投高唐州
去了。迳奔那里去打听,只见满城人传说:『殷天锡因争柴皇城庄屋,被一
个黑大汉打死了。』见今负累了柴大官人陷於缧,下在牢里。柴皇城一家人
口家私尽都抄扎了。柴大官人性命早晚不保!』晁盖道:『这个黑厮又做出来
了,但到处便惹口面!』李逵道:『柴皇城被他打伤,呕气死了,又来占他房
屋;又喝叫打柴大官人;便是活佛,也忍不得!』晁盖道:『柴大官人自来与
山寨有恩,今日他有危难。如何不下山去救他。我亲自去走一遭。』宋江道:
『哥哥是山寨之主,如何可便轻动?小可与柴大官人旧来有恩,情愿替哥哥
下山。』吴学究道:『高康州城池虽小,人物稠穰,军广粮多,不可轻敌。烦
请林冲、花荣、秦明、李俊、吕方、郭盛、孙立、欧鹏、杨林、邓飞、马麟、
白胜等十二个头领部吊引马步军兵五千作前队先锋;中军主帅宋公明、吴用
并朱仝、雷横、戴宗、李逵、张横、张顺、杨雄、石秀:十个头领部引马步
军兵三千策应。』共该二十二位头领,辞了晁盖等众人,离了山寨,望高唐
州进发。梁山泊前军得高唐州地界,早有军卒报知高廉,高廉听了,冷笑道:
『你这夥草贼在梁山泊窝藏,我兀自要来剿捕你;今日你倒来就缚,此是天
教我成功,左右快传下号令,整点军马出城迎敌,著那众百姓上城守护。』
这高知府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一声号令下去,那帐前都统监军统领统制提
辖军职一应官员,各各部领军马;就教场里点视己罢,诸将便摆布出城迎敌。
高廉手下有三百梯己军士,号为 『飞天神兵。』一个个都是山东、河北、江
西、湖南、两淮、两浙选来的精壮好汉。知府高廉亲自引了,披甲背剑,上
马出到城外,把部下军官周迥排成阵势;将神军列在中军,摇旗呐喊,擂
鼓鸣金,只等敌军来到。说林冲、花荣、秦明引领五千人马到来,两军相
迎,旗鼓相望;各把强弓硬弩,射住阵。两军吹动画角,发起擂鼓,花荣、
秦明带同十个头领都到阵前,把马勒住。头领林冲,横丈八蛇矛,跃马出阵
厉声高叫:『姓高的贼,快快出来!』高廉把马一纵,引著三十余个军官,都
出到门旗下,勒住马,指著林冲骂道:『你这夥不知死的叛贼!怎敢直犯俺
的城池!』林冲喝道:『你这个害民的强盗!我早晚杀到京师,把你那厮欺君
贼臣高俅碎尸万段,方是愿足!』高廉大怒,回头问道:『谁人出马先拿此贼
去?』军官队里转出一个统制官,姓于,名直,拍马轮刀,竟出阵前。林冲
见了,迳奔于直。两个战不到五合,于直被林冲心窝里一蛇矛刺著,翻筋斗
下马去。高廉见了大惊,『再有谁人出马报雠?』军官队里又转出一个统制
官,姓温双名文宝;使一条长枪,骑一匹黄骠马,銮铃响,珂佩鸣,早出到
阵前;四只马蹄,荡起征尘,直奔林冲,秦明见了,大叫:『哥哥稍歇,看
我立斩此贼!』林冲勒住马,收了点钢矛,让秦明战温文宝。两个约斗十合
之上,秦明放个门户,让他枪搠进来,手起棍落,把温文宝削去半个天灵盖,
死放马下,那马跑回本阵去了。两阵军相对声呐喊。高廉见连折二将,便去
背上挈出那口太阿宝剑来,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高廉队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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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一道黑气。那道气散至半空里,飞沙走石,撼天摇地,括起怪风,迳扫过
对阵来。林冲、秦明、花荣等众将对面不能相顾,惊得那坐下马乱撺咆哮,
众人回身便走。高廉把剑一挥,指点那三百神兵从众里杀将出来。背後官军
协助,一掩过来,赶得林冲等军马星落云散,七断八续;呼兄唤弟,觅子寻
爷;五千军兵,折了一千余人,直退回五十里下寨。高廉见人马退去,也收
了本部军兵,入高唐州城里安下。说宋江中军人马到来,林冲等接著,且
说前事。宋江,吴用听了大惊。与军师道:『是何神术,如此利害?』吴学
究道:『想是妖法。若能回风返火,便可破敌。』宋江听罢,打开天书看时,
第三卷上有 『回风返火破阵』之法。宋江大喜,用心记了咒语并密诀,整点
人马,五更造饭吃了,摇旗擂鼓,杀进城下来。有人报入城中,高廉再点得
胜人马并三百神兵,开放城门,布下吊桥,出来摆成阵势。宋江带剑纵马出
阵前,望见高廉军中一簇皂旗。吴学究道:『那阵内皂旗便是使「神师计」
的军法。但恐又使此法,如何迎敌?』宋江道:『军师放心,我自有破阵之
法。诸军众将勿得疑,只顾向前杀去。』高廉分付大小将校:『不要与他强敌
挑斗。但见牌响,一齐并力擒获宋江,我自有重赏。』两军喊声起处,高廉
马鞍上挂著那面聚兽铜牌,上有龙章凤篆,手里拿著宝剑,出到阵前。宋江
指著高廉骂道:『昨夜我不曾到,兄弟误折了一阵。今日我必要把你诛尽杀
绝!』高廉喝道:『你这夥反贼快早早下马受缚,省得我腥手污!』言罢,
把剑一挥,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
』黑气起处,早卷起怪风来。宋江不等那风到,口中也念念有词,左
手捏诀,右手提剑一指,喝声道 『疾!』那阵风不望宋江阵里来,倒望高廉
神兵队里去了。宋江待招呼人马,杀将过去。高廉见回了风,急取铜牌,
把剑敲动,向那神兵队里卷一阵黄沙,就中军走出一群怪兽毒虫,直冲过来。
宋江阵里众多人马惊呆了。宋江撇了剑,拨回马先走,众头领簇捧著,尽都
逃命;大小军校,你我不能相顾,夺路而走。高廉在後面把剑一挥,神兵在
前,官军在後,一齐掩杀将来。宋江人马大败亏输。高廉赶杀二十余里,鸣
金收军,城中去了。宋江来到土城下,收住人马,扎下寨栅,虽是损折了些
军卒,喜众头领有;屯住军马,便与军师吴用商议道:『今番打高唐州连
折了两阵,无计可破神兵,如之奈何?』吴学究道:『若是这厮会使「神师
计,」他必然今夜要来寨;可先用计堤备。此处只可屯扎些少军马,我等
去旧寨内驻扎。』宋江传令:只留下杨林、白胜看寨;其余人马退去旧寨内
将息。且说杨林、白胜引人离寨半里草坡内埋伏;等到一更时分,只见风雷
大作。杨林、白胜同三百余人在草里看时,只见高廉步走,引领三百神兵,
吹风哨,杀入寨中来,见是空寨,回身便走。杨林,白胜呐喊声,高廉只怕
中了计,四散便走,三百神兵各自奔逃,杨林,白胜乱放弩箭,只顾射去,
一箭正中高廉左肩。众军四散,冒雨赶杀。高廉引领了神兵,去得远了。杨
林,白胜人少,不敢深入。少刻,雨过云收,复见一天星斗。月光之下,草
坡前搠翻射倒,拿得神兵二十余人,解赴宋公明寨内,具说雷风云之事。宋
江、吴用见说,大惊道:『此间只隔得五里远近,又无雨无风!』众人议道:
『正是妖法。只在本处,离地只有三四十丈,云雨气味是左近水泊中摄将来
的。』杨林说:『高廉也是披发仗剑,杀入寨中。身上中了我一弩箭,回城中
去了。为是人少,不敢去追。』宋江分赏杨林、白胜;把拿来的中伤神兵斩
了;分拨众头领,下了七八个小寨,围绕大寨,提防再来寨;一面使人回
山寨取军马协助。且说高廉自中了箭,回到城中养病,令军士:『守护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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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夜堤备,且休与他厮杀。待我箭疮平复起来,捉宋江未迟』说宋江见折
了人马,心中忧闷,和军师吴用商量道:『只这个高廉尚且破不得,倘或别
添他处军马,并力来助,如之奈何!』吴学究道:『我想要破高廉妖法,只除
非我如此此如此。.......。若不去请这个人来,柴大官人性命也是难救;
高唐州城子永不能得。』正是:要除起雾兴云法,须请诵天彻地人。毕竟吴
学究说这个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戴宗二取公孙胜李逵独劈罗真人

  话说当下吴学究对宋公明说道:『要破此法,只除非快教人去蓟州
寻取公孙胜来,便可破得高廉。』宋江道:『前番戴宗去了几时,全然打听不
著,那里去寻?』吴用道:『只说蓟州,有管下多少县治,镇市,乡村,
他须不曾寻得到。我想公孙胜他是个学道的人,必然在个名山大川,洞天真
境居住。今番教戴宗可去蓟州管下山川去处寻觅一遭,不愁不见他。』宋江
听罢,随即叫请戴院长商议,可往蓟州寻取公孙胜。戴宗道:『小可愿往,
只是得一个做伴的去方好。』吴用道:『你作起「神行法」来,谁人赶得你上?』
戴宗道:『若是同伴的人,我也把甲马拴在他腿上,教他也便走得快了。』李
逵便道:『我与戴院长做伴走一遭。』戴宗道:『你若要跟我去,须要一条路
吃素,都听我的言语。』李逵道:『这个有甚难处,我都依你便了。』宋江,
吴用分付道:『路上小心在意,休要惹事。若得见了,早早回来。』李逵道:
『我打死了殷天锡,教柴大官人吃官司,我如何不要救?今番并不许惹事
了!』二人各藏了暗器,拴缚了包里,拜辞了宋江并众人,离了高唐州,取
路投蓟州来。走得二三十里,李逵立住道:『大哥,买碗酒吃了走也好。
』戴宗道:『你要跟我作「神行法,」须要只吃素酒。』李逵笑道:『便
吃些肉也打甚麽紧。』戴宗道:『你又来了;今日己晚,且向前寻个客店宿了,
明日早行。
』两个又走了三十余里,天色昏黑,寻著一个客店歇了,烧起火来做
饭,沾一角酒来吃。李逵搬一碗素饭并一碗菜汤来房里与戴宗吃。戴宗道:
『你如何不吃饭?』李逵应道:『我且未要吃饭哩。』戴宗寻思:『这厮必然
瞒著我背地里吃荤。』戴宗自把菜饭吃了,悄悄地来後面张时,见李逵讨两
角酒,一盘牛肉,立著在那里乱吃。戴宗道:『我说什麽!且不要道破他,
明日小小地耍他耍便了!』戴宗先去房里睡了,李逵吃了一回酒肉,恐怕戴
宗问他,也轻轻的来房里说睡了。到五更时分,戴宗起来,叫李逵打火,做
些素饭吃了。各分行李在背上,算还了房宿钱,离了客店。行不到二里多路,
戴宗说道:『我们昨日不曾使「神行法,」今日须要赶程途。你先把包里拴得
牢了,我与你作法,行八百里便住。』戴宗取四个甲马去李逵两只腿上缚了,
分付道:『你前面酒食店里等我。』戴宗念念有词,吹口气在李逵腿上。李逵
拽开步,浑如驾云的一般,飞也似去了。戴宗笑道:『且著他忍一日饿!』
戴宗也自拴上甲马,随後赶来。李逵不省得这法,只道和他走路一般好耍,
那当得耳朵边有如风雨之声,两边房屋树木一似连排价倒了的,底下如云
催雾趱。李逵怕将起来,几遍待要住,两条腿那里收拾得住,似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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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推的相似,不点地只管走去了。看见走到红日平西,肚里又饥又渴,
越不能彀住,惊得一身臭汗,气喘做一团。戴宗从背後赶来,叫道:『李
大哥,怎的不买些点心吃了去?』李逵叫道:『哥哥!救我一救!饿杀铁牛
了!』戴宗怀里摸出几个炊饼来自吃。李逵伸著手,只隔一丈远近,只接不
著。李逵叫道:『好哥哥!且住一住!』戴宗道:『便是今日有些蹊跷,我的
两条也不能彀住。』李逵道:『啊也!我这鸟不由我半分,只管自家在下边
奔了去!不要讨我性发,把大斧砍了下来!』戴宗道:『只除是恁的般方好;
不然,直走到明年正月初一日,也不能住!』李逵道:『好哥哥!休使道儿耍
我!砍了腿下来,把甚麽走回去?』戴宗道:『你敢是昨夜不依我?今日连
我也奔不得住,你自奔去。』李逵叫道:『好爷爷!你饶我住一住!』戴宗道:
『我的这法不许吃荤,第一戎的是牛肉。若还吃了一块牛肉,直要奔一世方
才得住!』李逵道:『是苦也!我昨夜不合瞒著哥哥,其实偷买五七斤牛肉
吃了!正是怎麽好!』戴宗道:『怪得今日连我的这腿也收不住!你这铁牛害
杀我也!』李逵听罢,叫起撞天屈来。戴宗笑道:『你从今以後,只依得我一
件事,我便罢得这法。』李逵道:『老爷!你快说来,看我依你!』戴宗道:『你
如今敢再瞒我吃荤麽?』李逵道:『今後但吃时,舌头上生碗来大疔疮!我
哥哥会吃素,铁牛其实烦难,因此上瞒著哥哥试一试。今後并不敢了!』
戴宗道:『既是恁地,饶你这一遍!』赶上一步,把衣袖去李逵腿上只一拂,
喝声 『住。』李逵应声立定。戴宗道:『我先去,你且慢慢的来。』李逵正待
抬,那里移得动;拽也拽不起,一似生铁铸就了的。李逵大叫道:『又是
苦也!哥便再救我一救!』戴宗转回头来,笑道:『你方才罚咒真麽?』李逵
道:『你是我爷爷,如何敢违了你的言语!』戴宗道:『你今番真个依我?』
便把手绾了李逵,喝声 『起。』两个轻轻地走了去。李逵道:『哥哥可怜见铁
牛,早歇了罢!』见个客店,两个入来投宿。戴宗,李逵入到房里,去腿上
卸下甲马,取出几陌纸钱烧送了,问李逵道:『今番如何?』李逵扪著,
叹气道:『这两条腿方才是我的了!』戴宗便叫李逵安排些素酒素饭吃了,烧
汤洗了,上床歇息。睡到五更,起来洗漱罢,吃了饭,还了房钱,两个又
上路。行不到三里多路,戴宗取出甲马道:『兄弟,今日与你只缚两个,教
你慢行些。』李逵道:『亲爷!我不要缚了!』戴宗道:『你既依我言语,我和
你干大事,如何肯弄你!你若不依我,教你不似夜来,只钉住在这里,直等
我去蓟州寻见了公孙胜,回来放你!』李逵慌忙叫道:『你缚!你缚!』戴宗
与李逵当日各只缚两个甲马,作起 『神行法,』扶著李逵同走。原来戴宗的
法,要行便行,要住便住。李逵从此那里敢违他言语,於路上只是买些素酒
素饭,吃了便行。话休絮烦,两个用 『神行法,』不旬日,迤逦来蓟州城外
客店里歇了。次日,两个入城来,戴宗扮做主人,李逵扮做仆者。城中寻了
一日,并无一个认得公孙胜的。两个自回店里歇了;次日,又去城中小街狭
巷寻了一日,绝无消耗。李逵心焦,骂道:『这个乞丐道人!鸟躲在那里!
我若见时,恼揪将去见哥哥!』戴宗道:『你又来了!便不记得吃苦!』李逵
陪笑道:『不敢!不敢!我自这般说一声儿耍。』戴宗又埋怨一回,李逵不敢
回话。两个又来店里歇了,次日早起,去城外近村镇市寻觅。戴宗但见老
人,便施礼拜问公孙胜先生家在那里居住,并无一人认得。戴宗也问过数十
处。当日晌什时分,两个走得肚饥,路旁边见一个素面店。两个直入来买些
点心吃,只见里面都坐满,没一个空处。戴宗,李逵立在当路。过卖问道:
『客官要吃面时,和这老人合坐一坐。』戴宗见个老丈独自一个占著一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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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头,便与他施礼,唱个喏,两个对面坐了,李逵坐在戴宗肩下。分付过卖
造四个壮面来。
戴宗道:『我吃一个,你吃三个不少麽?』李逵道:『不济事!不发做
六个来,我都包办!』过卖见了也笑,等了半日,不见把面来,李逵见都
搬入里面去了,心中己有五分焦躁,老儿低著头,伏桌儿吃。李逵性急,叫
一声 『过卖,』骂道:『教老爷等了这半日!』把那桌子只一拍,泼那老人
一脸热汁,那分面都泼翻了,老儿焦躁,便起来揪住李逵,喝道:『你是道
理打翻我面!』李逵捻起拳头,要打老儿。戴宗慌忙喝住,与他陪话,道:『老
丈休和他一般见识。小可陪老丈一分面。』那老人道:『客官不知;老汉路远,
早要吃了面回去听讲,迟时误了程途。』戴宗问道:『老丈何处人氏?听谁
人讲甚麽?』老儿答道:『老汉是本处蓟州管下九宫县二仙山下人氏,因来
这城中买些好香回去,听山上罗真人讲说「长生不老」之法。』戴宗寻思:『莫
不公孙胜也在那里?』便问老人道:『老丈贵庄曾有个公孙胜麽?』老人道:
『客官问别人定不知,多有人不认得他。老汉和他是邻舍。
他只有个老母在堂。这个先生一向云游在外,此时唤做公孙一清。如
今出姓,都只叫他清道人,不叫做公孙胜,此是俗名,无人认得。』戴宗道: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拜问老丈:『九宫县二仙山离
此间多少路?清道人在家麽?』老人道:『二仙山只离本县四十五里便是。
清道人他是罗真人上首徒弟。
他本师如何放他离左右!』戴宗听了大喜,连忙催趱面来吃;和那老人
一同吃了,算还面钱,同出店肆,问了路途。戴宗道:『老丈先行;小可买
些香纸也便来也。
』老人作别去了。戴宗,李逵回到客店里,取了行李,包裹,再拴上
甲马,离了客店,两个取路投九宫县二仙山来。戴宗使起『神行法,』四十
五里,片时到了。二人来到县前,问二仙山时,有人指道:『离县投东,只
有五里便是。』两个又离了县治,投东而行,困然行不到五里,早来到二仙
山下。见个樵夫,戴宗与他施礼,说道:『借问此间清道人家在何处居住?』
樵夫指道:『只过这个山嘴,门外有条小石桥的便是。』两个抹过山嘴来,见
有十数间草房,一周围矮墙,墙外一座小小石桥,两个来到桥边,见一个村
姑,提一篮新果子出来,戴宗施礼问道:『娘子从清道人家出来,清道人在
家麽?』村姑答道:『在屋後炼丹。』戴宗心中暗喜。分付李逵道:『你且去
树多处躲一躲,待我自入去见了他来叫你。』戴宗自入到里面看时,一带
三问草房,门上悬挂一个芦帘。戴宗咳嗽一声,只见一个白发婆婆从里面出
来。戴宗当下施礼道:『告禀老娘,小可欲求清道人相见一面。』婆婆问道:
『官人高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从山东到此。』婆婆道:『孩儿
出外云游,不曾还家。』戴宗道:『小可是旧时相识,要说一句紧要的话,求
见一面。』婆婆道:『不在家里,有甚话说,留下在此不妨。待回家自来相见。』
戴宗道:『小可再来。』就辞了婆婆,来门外对李逵道:『今须用著你;方
才他娘说道不在家里,如今你可去请他。他若说不在时,你便打将起来,
不得伤犯他老母,我来喝住你便罢。』李逵先去包裹里取出双斧,插在两胯
下,入得门里,大叫一声 『著个出来。』婆婆慌忙迎著问道:『是谁?』见了
李逵睁著双眼,先有八分怕他,问道:『哥哥有甚话说?』李逵道:『我乃梁
山泊黑旋风,奉著哥哥将令,教我来请公孙胜。你叫他出来,佛眼相看!若
还不肯出来,放一把鸟火,把你家当都烧做白地!』又大叫一声『早早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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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道:『好汉莫要恁地。我这里不是公孙胜家,自唤做清道人。』李逵道:
『你只叫他出来,我自认得他鸟脸!』婆婆道:『出外云游未归。』李逵拔出
大斧,先砍翻一堵壁。婆婆向前拦住。李逵道:『你不叫你儿子出来,我只
杀了你!』拿起来便砍。把那婆婆惊倒在地。只见公孙胜从里面奔将出来,
叫道:『不得无礼!』只见戴宗便来喝道:『铁牛!如何吓倒老母!』戴宗连忙
扶起。李逵撇了大斧,便唱个喏道:『阿哥休怪。不恁地你不肯出来。』公孙
胜先扶娘入去了,出来拜请戴宗,李逵;邀进一间净室坐下,问道:『亏
二位寻得到此。』戴宗道:『自从哥哥下山之後,小可先来蓟州寻了一遍,并
无打听处,只纠合得一夥弟兄上山。今次宋公明哥哥因去高唐州救柴大官人,
致被知府高廉两三阵用妖法赢了;无计奈何,只得教小可和李逵迳来寻请足
下。遍蓟州,并无寻处。偶因素面店中得个此间老丈指引到此。见村姑说
足下在家烧炼丹药,老母只是推;因此使李逵激出哥哥来。这个太莽了些。
望乞恕罪。宋公明哥哥在高唐州界上度日如年;请哥哥便可行程,以见始终
成全大义之美。』公孙胜道:『贫道幼年飘荡江湖,多与好汉们相聚。自从梁
山泊分别回乡,非是昧心:一者母亲年老,无人奉侍;二乃本师罗真人留在
座前。恐怕山寨有人寻来,故意改名清道人,隐居在此。』戴宗道:『今者宋
公明正在危急之际,哥哥慈悲,只得去走一遭。
』公孙胜道:『干碍老母无人养瞻。本师罗真人如何肯放?其实去不得
了。』戴宗再拜恳告。公孙胜扶起戴宗,说道:『再容商议。』公孙胜留戴宗,
李逵在净室里坐定,安排些素酒素食相待。三个吃了一回,戴宗又苦苦哀告
道:『若是哥哥不肯去时,宋公明必被高廉捉了,山寨大义,从此休矣!』公
孙胜道:『且容我去禀问本师真人。若肯容许,便一回去。』戴宗道:『只今
便去启问本师。』公孙胜道:『且宽心住一宵,明日早去。』戴宗道:『公明在
彼,一日如度一年,烦请哥哥便问一遭。』公孙胜便起身引了戴宗,李逵离
了家里,取路上二仙山来。此时己是秋残初冬时分,日短夜长,容易得晚,
来到半山里,早红轮西坠。松阴里面一条小路,直到罢真人观前,见有朱
红牌额,上写著 『紫虚观』三个金字。三人来到观前著衣亭上,整顿衣服,
从廊下入来,迳投殿後松鹤轩里去。两个童子看见公孙胜领人入来,报知罗
真人。传法旨,教请三人入来。当下公孙胜引著戴宗,李逵到松鹤轩内,正
值真人朝真一才罢,坐在云床上。公孙胜向前行礼起居,躬身侍立。戴宗当
下见了,慌忙下拜。李逵只管光著眼看。罗真人问公孙胜道:『此二位何来?』
公孙胜道:『便是昔日弟子曾告我师,山东义友是也。今为高唐州知府高廉
显逞异术,有兄宋江,特令二弟来此呼唤。弟子未敢擅便,故来禀问我师。』
罗真人道:『一清既脱火坑学炼长生,仃得再慕此境?』戴宗再拜,道:『容
乞暂请公孙先生下山,破了高廉便道还山。』罗真人道:『二位不知,此非出
家人闲管之事。汝等自下山去商议。』公孙胜只得引了二人,离了松鹤轩,
连晚下山来。李逵问道:『那老仙先生说甚麽?』戴宗道:『你偏不听得!』
李逵道:『便是不省得这般鸟做声。』戴宗道:『便是他的师父说道教他休
去!』李逵听了,叫起来道:『教我两个走了许多路程,我又吃了若干苦,寻
见了,放出这个屁来!莫要引老爷性发,一只手捻碎你这道冠儿,一只手
提住腰胯,把那老贼道直撞下山去!』戴宗愁著道:『你又要钉住了!』李
逵陪笑道:『不敢!不敢!我自这般说一声儿耍。』三个再到公孙胜家里,当
下安排些晚饭。戴宗和公孙胜吃了。李逵只呆想,不吃。
公孙胜道:『且权宿一宵,明日再去恳求师。若肯时,便去。』戴宗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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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叫了安置,收拾行李,和李逵来净室里睡。这李逵那里睡得著;捱到五更
左侧,轻轻地爬将起来;听那戴宗时,正的的睡熟;自己寻思道:『不是
干鸟气麽?你原是山寨里人,来问甚麽鸟师父!明朝那厮又不肯,不误
了哥哥的大事?我忍不得了,只是杀了那个老贼道,教他没问处,只得和我
去?』李逵当时摸了两把板斧,轻轻地开了房门,乘著星月明朗,一步步摸
上山来:到得紫虚观前,见两扇大门关了,傍边篱墙喜不甚高。李逵腾地
跳将过去,。李逵道:『这贼道!不是当死!』一踅踅过门边来,把手只一
推,扑的两扇亮齐开。李逵开了大门,一步步摸入里面去,直至松鹤轩前,
只听隔窗有人念诵什麽经号之声。李逵爬上来,搠破纸窗张时,见罗真人独
自一个坐在日间这件东西上;面前桌儿上咽猥猥地两枝蜡烛点得通亮抢将入
去,提起斧头,便望罗真人脑门上只一劈,早斫倒在云床上。李逵看时,流
出白血来,笑道:『眼见得这贼是童男子身,颐养得元阳真气,不曾走泄,
正没半点的红!』李逵再仔细看时,连那道冠儿劈做两半,一颗头直砍到项
下。李逵道:『这个人只可驱除了他!先不烦恼公孙胜不去!』便转身,出了
松鹤轩,从侧首廊下奔将出来。只见一个表衣童子,拦住李逵,喝道:『你
杀了我本师,待走那里去!
』李逵道:『你这个小贼道!也吃我一斧!』手起斧落,把头早砍下台
基边去。李逵笑道:『如今只好撒开!』迳取路出了观门,飞也似奔下山来;
到得公孙胜家里,闪入来,闭上了门。净室里听戴宗时,兀自未觉,李逵依
前轻轻地睡了。直到天明,公孙胜起来,安排早饭相待两个吃了。戴宗道:
『再请先生引我二人上山,恳告真人。』李逵听了,咬著唇冷笑。三个依原
旧路,再上山来;入到紫虚观松鹤轩中,见两个童子。公孙胜问道:『人何
在?』童子答道:『真人坐在云床上养性。
』李逵听了,吃了一惊,把舌头伸将出来,半日绘不入去。三个揭起
帘子入来看时,见罗真人坐在云床上中间。李逵暗暗想道:『昨夜我敢是错
杀了?』罗真人便道:『汝等三人又来何干?』戴宗道:『特来哀告我师慈悲
救取众人免难。』罗真人便道:『这黑大汉是谁?』戴宗答道:『是小可义弟,
姓,李名逵。』真人笑道:『本待不教公孙胜去;看他的面上,教他去走一遭。』
戴宗拜谢,对李逵说了,李逵寻思:『那厮知道我要杀他,又鸟说!』只见
罗真人道:『我教你三人片刻时便到高唐州,如何?』三个谢了。戴宗寻思:
『这罗真人,又强似我的「神行法!
」』真人唤道童取三个手帕来。戴宗道:『上告我师,是怎生教我们
便能彀到高唐州?』罗真人便起身,道:『都跟我来。』三个人随出观门外石
岩上来。先取一个红手帕铺在石上道:『一清可登。』公孙胜双踏在上面。
罗真人把袖一拂,喝声道:『起。』那手帕化作一片红云,载了公孙胜,冉冉
腾空便起,离山约有二十余丈。罗真人唤声 『住。』那片红云不动。铺下
一个青手帕,教戴宗踏上,喝声 『起。』那手帕化作一片青云,载了戴宗
起在半空里去了。那两片青红二云,如芦席,大起在天上转。李逵看得呆了。
罗真人把一个白手帕,铺在石上,唤李逵踏上。李逵笑道:『你不是耍?
若跌下来,好个大疙瘩!』罗真人道:『你见二人麽?』李逵立在手帕上。罗
真人喝一声 『起。』那手帕化作一片白云,飞将起去。
李逵叫道:『阿也!我的不稳,放我下来!』罗真人把右手一招,那表
红二云平平坠将下来。戴宗拜谢,侍立在右手,公孙胜侍立在左手。李逵在
上面叫道:『我也要撒屎撒屎!你不放我下来,我劈头便撒下来也!』罗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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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我自是出家人,不曾恼犯了你,你因何夜来越墙而过,入来把斧劈
我?若是我无道德,己被杀了,又杀了我一个道童!』李逵道:『不是我!你
敢认错了?』罗真人笑道:『虽然只是砍了我两个葫芦,其心不善。且教你
吃些磨难!』把手一招,喝声『去。』一阵恶风,把李逵吹入云端里。只见两
个黄巾力士押著李逵,耳朵边有如风两之声,下头房屋树木一似连排曳去的,
底下如云催雾趱,正不知去了多少远,得魂不著体,手摇动。忽听得刮
刺刺地响一声,从蓟州府厅屋上骨碌碌滚将下来。当日正值府尹马士弘坐
衙,厅前立著许多公吏人等。看见半天里落下一个黑大汉来,众皆吃惊。马
知府见了,叫道:『且拿这厮过来!』当下十数个牢子狱卒,把李逵驱至当前。
马府尹喝道:『你这厮是那里妖人?如何从半天里吊将下来?』李逵吃跌得
头破额裂,半晌说不出话来。马知府道:『必然是个妖人!』教:『去取些法
物来!』牢子节级将李逵捆翻,驱下厅前草地里,一个虞候掇一盆狗血没头
一淋;又一个提一桶尿粪来望李逵头上直浇到底下。李逵口里,耳朵里,
都是狗血,尿,屎。李逵叫道:『我不是妖人,我是跟罗真人的伴当!』原来
蓟州人都知道罗真人是个现世的活神仙。从此便不肯下手伤他,再驱李逵到
厅前。早有使人禀道:『这蓟州罗真人是天下有名的得道活神仙。若是他的
从者,不可加刑。』马府尹笑道:『我读千卷之书,每闻古今之事,未见神仙
有如此徒弟!既系妖人!牢子,与我加力打那厮!』众人只得拿翻李逵打得
一佛出世,二佛盘。马知府喝道:『你那厮快招了妖人,更不打你!』李逵只
得招做 『妖人李二。』取一面大枷钉了,押下大牢里去。李逵来到死囚狱里,
说道:『我是值日神将,如何枷了我?好歹教你这蓟州一城人都死!』那押牢
节级禁子都知罗真人道德清高,谁不钦服;都来问李逵:『你端的是什麽
人?』李逵道:『我是罗真人亲随值日神将,因一时有失,恶了真人,把我
撇在此间,教我受些苦难。三两日必来取我。你们若不把些酒肉来将息我时,
我教你们众人全家都死!』那节级牢子见了他说,倒都怕他,只得买酒肉请
他吃。李逵见他们害怕,越说起风话来。牢里众人越怕了,又将热水来与他
洗浴了,换些乾净衣裳。李逵道:『若还缺了我酒肉,我便飞了去,教你们
受苦!』牢里禁子只得倒陪告他。李逵陷在蓟州牢里不题,且说罗真人把上
项的事一一说与戴宗。戴宗只是苦苦哀告,求救李逵。罗真人留住戴宗在观
里宿歇,动问山寨里事物。戴宗诉说晁天王宋公明仗义疏财,专只替天行道,
誓不损害忠臣烈士,孝子贤孙,义夫节妇,许多好处。罗真人听罢默然。一
住五日,戴宗每日磕头礼拜,求告真人,乞救李逵。罗真人道:『这等人只
可驱除了罢,休带回去!』戴宗告道:『真人不知,这李逵虽是愚蠢,不省礼
法,也有些小好处:第一,鲠直;第二,不会阿谄於人,虽死其忠不改,第
三,并无淫欲邪心,贪财背义,勇敢当先。因此宋公明甚是爱他。不争没了
这个人回去,教小可难见兄长宋公明之面。』罗真人笑道:『贫道己知这人是
上界天杀星之数,为是下土众生,作业太重,故罚他下来杀戮。吾亦安肯逆
天,坏了此人?只是磨他一会,我叫取来还你。』戴宗拜谢。罗真人叫一声
『力士安在?』就松鹤轩前起一阵风。风过处,一尊黄巾力士出现,躬身禀
覆:『我师有何法旨?』罗真人道:『先差你押去蓟州的那人,罪业己满。你
还去蓟州牢里取他回来。速去速回。』力士声喏去了,约有半个时辰,从虚
空里把李逵撇将下来。
戴宗连忙扶住李逵,问道:『兄弟,这两日在那里?』李逵看了罗真人,
只管磕头拜说:『亲爷爷,铁手不敢了也!』罗真人道:『你从今以後可以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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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竭力扶持宋公明,休生歹心。』李逵再拜道:『你是我亲爷,如何何敢
违了你的言语!』戴宗道:『你正去那里去了这几日?』李逵道:『自那日一
阵风直刮我去蓟州府里,从厅屋脊上直滚下来,被他府里众人拿住。那个鸟
知府道我是妖人,捉翻我,捆了,教牢子狱卒把狗血和尿屎淋我一头一身,
打得我两腿肉烂,把我枷了,下在大牢里去。众人问我:『是何神众,从天
上落下来?』只吃我说道:『罗真人的亲随值日神将。因有些过失,罚受此
苦,过二三日,必来取我。』虽是吃了一顿棍棒,也得些酒肉吃。那厮人
惧怕真人,与我洗浴,换了一身衣裳。方才正在亭心里诈酒肉吃,只见半
空里跳下一个黄巾力士,把枷锁开了,喝我闭眼,一似睡梦中,直捉到这里』
公孙胜道:『师父似这般的黄巾力士有一千余员,都是本师真人的伴当。』李
逵听了,叫道:『活佛!你何不早说,免教我做了这般不是。』只顾下拜。戴
宗也再拜恳告道:『小可端的来得多日了。高唐州军马甚急,望乞师父慈悲,
放公孙先生同弟子去救哥哥宋公明,破了高廉,便送还山。』罗真人道:『我
本不教他去,今为汝大义为重,权教他去走一遭。--我有片言,汝当记取。』
公孙胜向前跪听真人指教。正是:满怀济世安邦愿,来作乘鸾跨凤人。毕竟
罗真人对公孙胜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入云龙斗法破高廉黑旋风下井救柴进

  话说当下罗真人道:『弟子,你往日学的法术与高廉一般。吾今
特授与汝 「五雷天心正法,」依此而行。可救宋江,保国安民,替天行道,
你的老母,我自使人早晚看视,勿得忧念。汝本上应天闲星数,以此暂容汝
去遭;切须专持从前学道之心,休被人摇动,误了自己跟下大事。』公
孙胜跪受了诀法,便和戴宗,李逵拜辞了罗真人,别了众道伴下山。归到家
中,收拾了宝剑二口并铁冠道衣等物了当,拜辞老母,离山上路。行过了三
四十里路程,戴宗道:『小可先去报知哥哥,先生和李逵大路上来,得再
来相接。』公孙胜道:『正好;贤弟先往报知,吾亦趱行来也。』戴宗分付李
逵道:『於路上小心伏侍先生,但有些差池,教你受苦。
』李逵道:『他和罗真人一般的法术,我如何敢轻慢了他!』戴宗拴上
甲马,作起『神行法』来,预先去了。说公孙胜和李逵两个离了二仙山九
宫县,取大路而行,到晚寻店安歇。李逵惧怕罗真人法术,十分小心伏侍公
孙胜,那里敢使性。两个行了三日,来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武冈镇,只见
街市人咽辏集。公孙胜道:『这两日於路走得困倦,买碗素菜素酒吃了行。』
李逵道 『也好。』见驿路旁一个小酒店,两个人来店里坐下。公孙胜坐了
上首;李逵解了腰包,下首坐下,叫过卖一面打酒,就安排些素馔来吃。公
孙胜道:『你这里有甚素点心卖?』过卖道:『我店里只卖酒肉没有素点心;
市口人家有枣糕卖。』李逵道:『我去买些来。』便去包裹取了铜钱,迳投市
镇上来买了一包枣糕。待回来,只听得路旁侧首,有人喝采道:『好气力!』
李逵看时,一夥人围一个大汉,把铁瓜在那里使,众人看了喝采他。李逵看
那大汉时,七尺以上身材,面皮有麻,鼻子上一条大路。李逵看那铁时,约
有三十来斤。那汉使得发了,一瓜正在压街石上,把那石头打做粉碎,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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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采。李逵忍不住,便把枣糕揣在怀里,便来拿那铁。那汉喝道:『你是甚
麽鸟人,敢来拿我的!』李逵道:『你使得甚麽鸟好,教众人喝采!看了到污
眼!你看老爷使一回教众人看。』那汉道:『我值与你,你若使不动时,且吃
我一顿子拳了去!』李逵接过瓜,如弄弹丸一般,使了一回,轻轻放下,面
又不红,心头不跳,口内不喘。那汉看了,倒身便拜,说道:『愿求哥哥大
名。』李逵道:『你家在那里住?』那汉道:『只在前面便是。』引了李逵到一
个所在,见一把锁锁著门。那汉把钥匙开了门,请李逵到里面坐地。李逵看
他房里都是铁砧,铁,火炉,钳,凿,家伙,寻思道:『这人必是个打铁匠
人,山寨里正用得著,何不叫他也去入夥?......。』李逵又道:『汉子,你
通个姓名,教我知道。』那汉道:『小人姓汤,名隆,父亲原是延安府知寨官,
因为打铁上,遭际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叙用。近年父亲在任亡故,小人贪赌,
流落在江湖上,因此灌在此间打铁度日。入骨好使枪棒;为是自家浑身有麻
点,人都叫小人做金钱豹子。敢问哥哥高姓大名?』李逵道:『我便是梁山
泊好汉黑旋风李逵。』汤隆听了再拜道:『多闻哥哥威名,谁想今日偶然得
遇!』李逵道:『你在这几时得发迹!不如跟我上梁山泊入夥,教你也做个头
领。』汤隆道:『若得哥哥不弃,肯带携兄弟时,愿随鞭镫。』就拜李逵为兄。
李逵认汤隆为弟。汤隆道:『我又无家人伴当,同哥哥去市镇上吃三杯淡酒,
表结拜之意。今晚歇一夜,明日早行。』李逵道:『我有个师父在前面酒店里,
等我买棘糕去吃了便行,耽搁不得,只可如今便行。』汤隆道:『如何这般要
紧?』李逵道:『你不知。宋公明哥哥见今在高唐州界厮杀,只等我这师父
到来救应。』汤隆道:『这个师父是谁?』李逵道:『你且休问,快收拾了去。』
汤隆急急拴了包裹盘缠银两,戴上毡儿,跨了口腰刀,提条朴刀,弃了家中
破房旧屋,粗重家伙,跟了李逵,直到酒店里来见公孙胜。公孙胜埋怨道:
『你如何去了许多时?再来迟些,我依前回去了!』李逵不敢做声回话,吊
过汤隆拜了公孙胜,备说结义一事。公孙胜见说他是打铁出身,心中也喜。
李逵取出棘糕,叫过卖将去整理。三个一同饮了几杯酒,吃了棘糕,算还酒
钱。李逵,汤隆各背上包裹,与公孙胜离了武冈镇,迤逦望高唐州来。三个
於路,三停中走了两停多路,那日早好迎著戴宗来接。公孙胜见了大喜,
连忙问道:『近日相战如何?』戴宗道:『高廉那厮近日箭疮平复,每日引兵
来搦战。哥哥坚守不敢出敌,只等先生到来。』公孙胜道:『这个容易。』李
逵引著汤隆拜见戴宗,说了备细。四人一处奔高唐州来。离寨五里远,早有
吕方,郭盛引一百余军马迎接著。四人都上了马,一同到寨。宋江,吴用等
出寨迎接。
各施礼罢,摆了接酒风,叙问间阔之情,请入中军帐内。众头领亦来
作庆。李逵引过汤隆来参见宋江,吴用并众头领等。讲礼己罢,寨中且做庆
贺筵席。次日,中军帐上,宋江,吴用,公孙胜商议破高廉一事。公孙胜道:
『主将传令,且著拔寨都起。看敌军如何,小弟自有区处。』当日宋江传令
各寨一齐引军起身,直抵高唐州城壕,下寨己定。次早五更造饭,军人都披
挂衣甲。宋公明,吴学究,公孙胜三骑马直到军,前摇旗擂鼓,呐喊筛锣,
杀到城下来。再说知府高廉在城中箭疮己痊,隔夜小军来报知宋江军马又到,
早晨都披挂了衣甲,便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将引三百神兵并大小将校出城
迎敌。两军渐近,旗鼓相望,各摆开阵势。两阵里花腔鼍鼓擂,杂彩绣旗摇。
宋江阵门开处,分出十骑马来,雁翅般摆开在两边。左手下五将:花荣,秦
明,朱仝,欧鹏,吕方;右手下五将是:林冲,孙立,邓飞,马麟,郭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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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三个总军主将,三骑马出到阵前。看对阵金鼓全鸣,门旗开处,也有二
三十个军官簇拥著高唐州知府高廉出在阵前,立马门旗之下,厉声喝骂道:
『你那水洼草贼!既有心要来厮杀,定要见个输赢!走的不是好汉!』宋江
问一声『谁人出马立斩此贼?』小李广花荣挺枪跃马,直至垓心。高廉见了,
喝问道:『谁与我直取此贼去?』那统制官队里转出一员上将,唤做薛元辉,
使两口双刀,骑一匹劣马,飞出垓心,来战花荣,两个在阵前斗了数合,花
荣拨回马,望本营便走。薛元辉纵马舞刀,尽力来赶。花荣略带住了马,拈
弓取箭,扭转身躯,只一箭,把薛元辉头重轻射下马去。两军齐呐声喊。
高廉在马上见了大怒,急去马鞍前取下那面聚兽铜牌,把剑去击。那里敲得
三下,只见神兵队里卷起一阵黄砂来,罩得天昏地黑,日色无光。喊声起处,
豺狼虎豹怪兽毒虫就这黄砂内卷将出来。众军恰待都起,公孙胜在马上早挈
出那一把松文古定剑来,指著敌军,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一
道金光射去,那夥怪兽毒虫都就黄砂中乱纷纷坠於阵前。众军人看时,都
是白纸剪的虎豹走兽,黄砂皆荡散不起。宋江看了,鞭梢一指,大小三军一
齐掩杀过去;但见人亡马倒,旗鼓交横。高廉急把神兵退走入城。宋江军马
赶到城下,城上急拽起吊桥,闭上城门,擂木炮石如雨般打将下来。宋江叫
且鸣金,收聚军马下寨,整点人数,各获大胜,回帐称谢公孙先生神功道德,
随即赏劳三军。
次,日分兵四面围城,尽力攻打。公孙胜对宋江,吴用道:『昨夜虽是
杀败敌军大半,眼见得那三百神兵退入城中去了。今日攻击得紧,那厮夜间
必来偷营寨。今冕可收军一处,至夜深,分去四面埋伏。这里虚扎寨栅,
教众将只听霹雳响,看寨中火起,一齐进兵。』传令己了,当日攻城至未牌
时分,都收四面军兵还寨,在营中大吹大擂饮酒。看看天色渐晚,众头领
暗暗分拨开去,四面埋伏己定。说未江,吴用,公孙胜,花荣,秦明,吕,
方郭盛上土城坡等候。是夜高廉困然点起三百神兵,背上各带铁葫芦,於内
藏著硫磺焰硝,烟火药料;各人俱执刃,铁扫帚,田内都衔著芦哨。二更
前後,大开城门,放下吊桥,高廉当先,驱领神兵前进,背後带三十余骑,
奔杀前来。离寨渐近,高廉在马上作起妖法,,早黑气冲天,狂风大作,
飞砂走石,播土扬尘。三百神兵取火种,去那葫芦口上点著,一声芦哨齐响,
黑气中间,火光罩身,大刀阔斧,滚入寨里来,高埠处,公孙胜仗剑作法,
就空寨中平地上刮刺刺起个霹雳。三百神兵急待步,只见那空寨中火起,火
焰乱飞,上下通红。无路可出。四面伏兵齐起,围定寨栅,黑处偏见。三百
神兵不曾走得一个,都被杀在阵里。高廉急引了三十余骑奔走回城。背後一
枝军马追赶将来,乃是豹子头林冲。看看赶上,急叫得放下吊桥。高廉只带
得八九骑入城,其余尽被林冲和人连马生擒活了去。高廉退到城中,尽点百
姓上城守护。高廉军马神兵被宋江,林冲杀个尽绝。次日,宋江又引军马四
面围城甚急。高廉寻思;『我数年学得法术,不想今日被他破了!似此如之
奈何?...。』只得使人去邻近州府求救。急急修书二封,教去东昌寇州,『二
处离此不远。这两个知府都是我哥哥抬举的人。教星夜起兵来接应。』差了
两个帐前统制官,擎书信,放开西门,杀将出来,投西夺路去了。众将待
去追赶,吴用传令:『且放他出去,可以将计就计。』宋江问道:『军师如何
作用?』吴学究道:『城中兵微将寡,所以他去求救。我这里可使两枝人马,
诈作救应军兵,於路混战:高廉必然开门助战,乘势一面取城,把高廉引入
小路,必然擒获。』宋江听了大喜,令戴宗回梁山泊另取两枝军马,分作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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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而来。且说高廉每夜在城中空阔处堆积柴草,竟天价放火为号,城上只望
救兵到来。
过了数日,守城军兵望见宋江阵中不战自乱,急忙报知。高廉听了,
连忙披挂上城瞻望,只见两路人马,战尘蔽日,喊杀连天,冲奔前来;四面
围城军马,四散奔走。高廉知是两路救军到了,尽点在城军马,大开城门,
分头掩杀出去。且说高廉撞到宋江阵前,看见宋江引著花荣,秦明三骑马望
小路而走。高廉引了人马急去追赶,急听得山坡後连珠炮响,心中疑惑,便
收转人马回来。两边锣响,左手下小温侯,右手下赛仁贵,各引五百人马冲
将出来。高廉急夺路走时,部下军马折其大半;奔走脱得垓心时,望见城上
已都是梁山泊旗号;举眼再看,无一处是救应军马;只得引著败卒残兵,投
山僻小路而走。行不到十里之外,山背後撞出一彪人马,当先拥出病尉迟,
拦住去路,厉声高叫:『我等你多时!好好下马受缚!』,高廉引军便回。背
後早有一彪人马截住去路,当先马上是美髯公。两头夹攻将来,四面截了
去路,高廉只得弃了马,走上山。那四下里部军一齐赶上山去。高廉慌忙,
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起!』驾一片黑云,冉冉胜腾空,直上山顶。只见
山坡边转出公孙胜来;见了,便把剑在马上望空作用,只中也念念有词,喝
声道:『疾!
』将剑望上一指,只见高廉从云中倒撞下来,侧首抢过插翅虎雷横,
一朴刀把高廉挥做两段。雷横提了首级,都下山来,先使人去飞报主帅,宋
江已知杀了高廉,收军进高唐州城内,先传下将令,休得伤害百姓;一面出
榜安民,秋毫无犯;且去大牢中救出柴大官人来。那当牢节级,押狱禁子,
已都走了,止有三五十个罪囚,尽数开了枷锁释放,数中只不见柴大官人一
个,宋江心中忧闷。寻到一处监房内,监著柴皇亲一家老小;又一座牢内,
监著沧州提捉到柴进一家老小,同监在彼,--为是连日厮杀,未曾取问发落。
--只是没寻柴大官人处。吴学究教唤集高唐州押狱禁子跟问时,数内有一个
禀道:『小人是当牢节级蔺仁。前日蒙知府高廉所委,专一牢固监守柴进,
不得有失;又分付道:「但有凶吉,你可便下手。」』三日之前知府高廉要取
柴进出来施刑,小人为见本人是个好男子,不忍下手,只推道:『本人病至
八分,不必下手。』後又催并得紧,小人回称:『柴进已死。』因是连日厮杀,
知府不闲,小人恐他差人下来看视,必见罪责;昨日引迤进去後面枯井边,
开了枷锁,推放里面躲避,如今不知存亡。』宋江听了,慌忙著蔺仁引入。
直到後牢枯井边望时,见里面黑洞洞地,不知多少深浅;上面叫时,那得人
应;把索子放下去探时,约有八九丈深。宋江道:『柴大官人眼见得都是没
了!』宋江垂泪。吴学究道:『主帅且休烦恼。谁人敢下去探望一遭,便见有
无。』说犹未了,转过黑旋风李逵来,大叫道:『等我下去!』宋江道:『正好。
当初也是你送了他,今日正宜报本。』李逵笑道:『我下去不怕,你们莫要割
断了绳索!』吴学究道:『你也庀奸猾!』且取一个大蔑箩,把索子络了,
接长索头,扎起一个架子,把索挂在上面。李逵脱得赤条条的,手拿两把板
斧,坐在箩里,放下井里去。索上缚两个铜铃。渐渐放到底下,李逵从
箩里爬将出来,去井底下摸时,摸著一堆,是骸骨。李逵道:『爷娘!甚
鸟东西在这里,』又去这边摸时,底下湿漉漉,没下处。李逵把双斧拔放
箩里,两手去摸底下,四面宽;一摸摸著一个人,做一堆儿蹲在水坑里。
李逵叫一声 『柴大官人,』那里见动,摇动铜铃。众人扯将上来,只李逵
一个,备细说了下面的事。宋江道:『你可再下去,先把柴大官人放在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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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发上来,再放箩下来取你。』李逵道:『哥哥不知,我去蓟州著了两道儿,
今番休撞第三遍。』宋江笑道:『我如何肯弄你!你快下去。』李逵只得再坐
箩里,又下井去。到得底下,李逵爬将箩去,把柴大官人拖在箩里,摇动
索上铜铃。
上面听得,早扯起来。到上面,众人大喜。及见柴进头破额裂,两腿
皮肉打烂,眼目略开又闭,众人甚是凄惨,叫请医生调治。李逵在井底下
发喊大叫。宋江听得,急叫把箩放将下去,取他上来。李逵到得上面,发作
道:『你们也不是好人!便不把箩放下来救我!』宋江道:『我们只顾看柴大
官人,因此忘了你,休怪。』宋江就令众人把柴进扛扶上车睡了;把两家老
小并夺转许多家财,共有二十余辆车子,叫李逵,雷横先护送上梁山泊去,
把高廉一家老小良贱三四十口,处斩於市;赏谢了蔺仁;再把府库财帛仓
粮米并高廉所有家私,尽数装载上山。大小将校,离了高唐州,得胜回梁山
泊。所过州县,秋毫无犯。在路已经数日,回到大寨。柴进扶病起来,称谢
晁,宋二公并众头领。晁盖教请柴大官人就山顶宋公明歇处,另建一所房子
与柴进并家眷安歇。晁盖,宋江等众怕大喜。自高唐州回来,又添得柴进,
汤隆两头领,且作庆贺筵席,不在话下。再说东昌寇州两处已知高唐州杀了
高廉,失陷了城池,只得写表,差人申奏朝廷;又有高唐州逃难官员,都到
京师说知事实。高太尉听了,知道杀死他兄弟高廉,次日五更,在待漏院中,
专等景阳钟响。
百官各具公服,直临丹墀,伺候朝见。当日五更三点,道君皇帝升殿。
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天子驾坐。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
卷帘退朝。』高太尉出班奏道:『今有济州梁山泊贼首晁盖,宋江累造大恶;
打城池,抢掳仓廒,聚集凶徒恶党,现代济州杀害官军,闹了江州无为军;
今又将高唐州官民杀戮一空,仓廒库藏尽被掳去。此是心腹大患,若不早行
诛剿,他日养成贼势,难以制伏。
伏乞圣断。』天子闻奏大惊,随即降下圣旨,就委高太尉选将调兵,前
去剿捕,务将扫清水泊,杀绝种类。高太尉又奏道:『量此草寇,不必兴举
大兵。臣保一人,可去收服。』天子道:『卿若举用,必无差错,即令起行。
飞捷报功,加官赐赏,高迁任用。』高太尉奏道:『此人乃开国之初,河东名
将呼延赞嫡派子孙,单名唤个灼字;使两条铜鞭,有万夫不当之勇;见受汝
宁邵都统制,手下多有精兵勇将。
臣保举此,可以征剿梁山泊。可授兵马指挥使,领马步精锐军士,克
日扫清山寨,班师还朝。』天子准奏,降下圣旨:著枢密院即便差人勒前往
汝宁州星夜宣取。当日朝罢,高太尉就於帅府著枢密院拨一员军官,擎圣旨
前去宣取。当日起行,限时定日,要呼延灼赴京听命。说呼延灼在汝宁州
统军司坐衙,听得门人报道:『有圣旨,特来宣取将军赴京,有委用的事。』
呼延灼与本州官员出郭迎接到统军司,开读已罢,设宴管待使臣;火急收拾
了头盔衣甲,鞍马器械,带引三四十从人,一同使命,离了汝宁州,星夜赴
京。於路无话,早到京师城内殿司府前下马,来见高太尉。当日俅正在殿帅
府坐衙。门吏报道:『汝宁州宣到呼延灼,见在门外。』高太尉大喜,叫唤进
来参见。高太尉问慰已毕,与之赏赐;次日早朝,引见道君皇帝。天子看见
呼延灼一表非俗,喜动天颜,就赐踢雪乌骓一匹。那马,浑身墨锭似黑,四
蹄雪练价白,因此名为 『踢雪乌骓。』那马,日行千里。奉圣旨赐与呼延灼
骑坐。呼延灼谢恩已罢,随高太尉再到殿帅府,商议起军剿捕梁山泊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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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灼道:『禀明恩相:小人觑探梁山泊,兵多将广,马劣枪长,不可轻敌
小觑。乞保二将为先锋?』不争呼延灼举保此二将,有分教:功名未上凌咽
阁,姓字先标聚义厅。
毕竟呼延灼对高太尉保出谁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高太尉大兴三路兵呼延灼摆布连环马

  话说高太尉问呼延灼道:『将军所保何人,可为先锋?』呼延灼禀
道:『小人举保陈州团练使,姓韩,名滔,原是东京人氏;曾应过武举出身;
使一条枣木槊;人呼为百胜将军;此人可为正先锋。又有一人,乃是颍州团
练使,姓彭,名屺,亦是东京人氏;乃累代将门之子;使一口三尖刃刀,武
艺出众;人呼为「百目将军」;此人可为副先锋。』高太尉听了,大喜道:『若
是韩彭二将为先锋,何愁狂寇不灭!』当日高太尉就殿帅府押了两道牒文,
著枢密院差人星夜往陈、颍二州调取韩滔、彭圯火速赴京。不旬日间,迳来
殿帅府参见了太尉井呼延灼。次日,高太尉带领众人都往御教场中操演武艺;
看军了当,来殿帅府会同枢密院计议军机重事。
高太尉问道:『你等三路总有多少人马在此?』呼延灼答道:『三路军
马计有五千;连步军数及一万。』高太尉道:『你三人亲自回州拣选精锐马军
三千,步军五千,约会起程,收剿梁山泊。』呼延灼禀道:『此三路马步军兵
都是训练精熟之士,人强马壮,不必殿帅忧虑,但恐衣甲未全,只怕误了日
期,取罪不便,乞恩相宽限。』高太尉道:『既是如此说时,你三人可就京师
甲仗库内,不拘数目,任意选拣衣甲盔刀,关领前去。务要军马整齐好与对
敌。出师之日,我自差官来点视。呼延灼领了钧旨,带人往甲仗库关支。呼
延灼选得铁甲三千副,熟皮马甲五千副,铜铁头盔三千顶,长枪二千根,滚
刀一千把,弓箭不计其数,火炮铁炮五百余架,都装载上车。临辞之日,高
太尉又拨与战马三千匹。三个将军,各赏了金银缎匹,三军尽关了粮赏。呼
延灼和韩滔,彭圮都与了必胜军状,辞别了高太尉井枢密院等官。
三人上马,都投汝宁州来。於路无话,到得本州,呼延灼便遗韩滔,
彭圯各往陈,颍二州起军,前来汝宁会合。不到半月之上,三路兵马都已安
足。呼延灼便把京师关到衣甲盔刀,旗枪鞍马,井打造连环铁铠,军器等物,
分三军已了,伺候出军。
高太尉差到殿帅府两员军官前来点视。犒赏三军已罢,呼延灼摆布三
路兵马出城;前军开路韩滔,中军主将呼延灼,後军催督彭圯。马步三军人
等,浩浩荡荡,杀奔梁山泊来。说梁山泊远探报马迳到大寨报知此事。聚
义厅上,当中晁盖宋江,上首军师吴用,下首法师公孙胜井众头领,各与柴
进贺喜,终日筵宴。听知报道汝宁州 「双鞭」呼延灼引著军马到来征战,众
皆商议迎敌之策。吴用便道:『我闻此人乃开国功臣河东名将呼延赞之後,
武艺精熟;使两条钢鞭,卒不可近。必用能征敢战之将,先以力敌,後用智
擒。』说言未了,黑旋风李逵便道:『我与你去捉这厮!』宋江道:『你怎去得;
我自有调度。可请霹雳火秦明打头阵,豹子头林冲打第二阵,小李广花荣打
第三阵,一丈青扈三娘打第四阵,病尉迟孙立打第五阵。将前面五阵一队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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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罢,如纺车般转作後军。我亲自带引十个兄弟引大队人马押後。左军五将,
朱仝、雷横、穆弘、黄信、吕方;右军五将、杨雄、石秀、欧鹏、郭盛。
水路中,可请李俊、横、张顺、阮家三弟兄驾船接应。教李逵与杨
林引步军分作两路埋伏救应。』宋江调拨已定,前军秦明早引人马下山,向
平山旷野之处列成阵势。此时虽是冬天,喜和暖。等候了一日,早望见官
军到来。先锋队里百胜将韩滔领兵扎下寨栅,当晚不战。次日天晓,两军对
阵,三通画鼓,出到阵前,马上横著狼牙棍,望对阵门旗开处,先锋将韩滔,
横槊勒马,大骂秦明道:『天兵到此,不思早早投降,还敢抗拒,不是讨死!
我直把你水泊填平,梁山踏碎;生擒活捉你这夥反贼解京,碎尸万段』秦明
本是性急的人,听了也不打话,便指马舞起狼牙棍,直取韩滔。韩滔挺槊跃
马,来战秦明,两个斗到二十余合,韩滔力怯,只待要走,背後中军主将呼
延灼已到。见韩滔战秦明不下,便从中军舞起双鞭,纵坐下那匹御赐踢雪乌
骓,跑哮嘶喊,来到阵前。秦明见了,待来战呼延灼,第二拨豹子头林冲
已到,便叫:『』『秦统制少歇,看我战三百合理会!』冲挺起蛇矛,奔呼
延灼。秦明自把军马从左边踅向山坡後去。这里呼延灼自战林冲。两个正是
对手:枪来鞭去花一团,鞭去枪来锦一簇。两个斗到五十合之上,不分胜败。
第三拨小李广花荣军到,阵门下大叫道:『林将军少歇,看我擒捉这厮!』林
冲拨转马便走。
呼延灼因见林冲武艺高强,也回本阵。林甲自把本部军马一转,转过
山坡後去,让花荣挺枪出马。呼延灼後军已到;天目将彭圯横著那三尖两刃
四窍八环刀,骑著五明千里黄花马,出阵大骂花荣道:『反国逆贼,何足为
道!与吾并个输赢!』花荣大怒,也不答话,便与彭圯交马。两个战二十余
合,呼延灼看看彭圯力怯,纵马舞鞭,直奔花荣,斗三到三合,第四拨一丈
青扈三娘人马已到,大叫:『花将军少歇,看我捉这厮!』花荣也引军望右边
踅转山坡下去了。彭圯来战一丈青未定,第五拨病尉迟孙立军马早到,勒马
於阵前摆著,看这扈三娘去战彭圯,两个正在征尘影里,杀气阴中,一个使
大杆刀,一个使双刀。两个斗到二十余合,一丈青把双刀分开,回马便走。
彭圯要逞功劳,纵马赶来。一丈青便把双刀挂在马鞍轿上,袍底下取出红绵
套索,--上有二十四个金钩,--等彭圯马来得近,扭过身躯,把套索望空
一撒,看得亲切。彭圯措手不及,早拖下马来。孙立喝教众军一发向前,把
彭圯捉了。呼延灼看见了大怒,奋力向前来救。一丈青便拍马来迎敌。呼延
灼恨不得一口水吞了那一丈青。两个斗到十合之上,急切赢不得一丈青,呼
延灼心中想道:『这个泼妇人,在我手里斗了许多合,倒恁地了得!』心怀意
急,卖个破绽,放他入来,把双鞭只一盖,盖将下来;--那双刀在怀里。
--提起右手钢鞭,望一丈青顶门上打下来。被一丈青眼明手快,早起刀,
只一隔,右手那口刀望上直飞起来。好那一鞭打将下来,正在刀口上,铮
地一声响,火光迸散。一丈青回马望本阵便走。呼延灼纵马赶来。病尉迟孙
立见了,便挺枪纵马向前迎往厮杀,背後宋江好引十对良将都到,列成阵
势。一丈青自引了人马,也投山坡下去了。宋江见活捉得天目将彭圯,心中
甚喜;且来阵前,看孙立与呼延灼交战。孙立把枪带住手腕上,绰起那条竹
节钢鞭,来迎呼延灼。两个都使钢鞭,更一般打扮:病尉迟孙立是交角铁
头,大红罗抹额,百花黠翠皂罗袍,乌油戗金甲,骑一匹乌骓马,使一条竹
节虎眼鞭,赛过尉迟恭,这呼延灼是冲天铁头,销金黄罗抹额,七星打钉
皂罗袍,乌油对嵌铠甲,骑一匹御赐踢雪乌骓,使两条水磨八棱钢鞭,--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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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重十二斤,右手的重十三斤,--真似呼延赞。两个在阵前左盘右旋,斗
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官军阵里韩滔见说折了彭圯,便去後军队里,尽起
军马,一发向前厮杀。宋江只怕冲将过来,便把鞭梢一指,十个头领,引了
大小军士掩杀过去;背後四路军兵分作两路夹攻拢来。呼延灼见了,急收转
本部军马,各敌个住。为何不能全胜?被呼延灼阵里都是 『连环马军,』
马带马甲,人披铁铠。马带甲,只露得四蹄悬地;人披铠,只露著一对眼睛。
宋江阵上虽有甲马,只是红缨面具,铜铃雉尾而已。
这里射将箭去,那里都护住了。那三千马军各有引箭,对面射来,因
此不敢近前。
宋江急叫鸣金收军。呼延灼也退二十余里下寨。宋江收军,退到山西
下寨,屯住军马,且教左右群刀手,簇拥彭圯过来。宋江望见,便起身喝退
军士,亲解其缚;扶入帐中,分宾而坐,宋江便拜。彭圯连忙答拜道:『小
人被擒之人,理合就死,何故将军宾礼相待?』宋江道:『某等众人,无处
容身,暂占水泊,权时避难。今者,朝延差遗将军前来收捕,本合延颈就缚;
但恐不能存命,因此负罪交锋,误犯虎威,敢乞恕罪。』彭圯答道:『素知将
军仗义行仁,扶危济困;不想果然如此义气!倘蒙存留微命,当以捐躯报效。』
宋江当日就将天目将彭圯使人送上大寨,教与晁天王相见,留在寨里。这里
自一面犒赏三军并众头领,计议军情。再说呼延灼收军下寨,自和韩滔商议
如何取胜梁山泊。韩滔道:『今日这厮们见俺催军近前,他便慌忙掩击过来;
明日尽数驱马军向前,做一排摆著,每三十匹一连,把铁环连销;但遇敌
军,远用箭射,近则使枪,直冲入去;三千 『连环马车,』分作一百队锁定;
五千步军在後策应。--『明日休得挑战,我和你押後掠阵。但若交锋,分作
三面冲将过去。』计策商量已定,次日天晓出战。说宋江次日把军马分作
五队在前,後军十将簇拥;两路伏兵分於左右。秦明当先,搦呼延灼出马交
战,只见对阵但只呐喊,并不交锋。为头五军都一字儿摆在阵前:中是秦明,
左是林冲、一丈青,右是花荣、孙立。在後随即宋江引十将也到,重重叠叠
摆著人马。看对阵时,约有一千步军,只见擂鼓发喊,并无一人出马交锋。
宋江看了,心中疑惑,暗传号令,教後军且退;纵马直到花荣队里窥望。
猛听对阵里连珠炮响,一千步军,忽然分作两下,放出三面 『连环马车,』
直冲将来;两边把弓箭乱射,中间尽是长枪。
宋江看了大惊,急令众军把弓箭施放。那里抵敌得住,每一队三十匹
马,一齐跑发,不容你不向前走;那 『连环马车,』漫山遍野,横冲直撞将
来。前面五队军马望见,便乱撺了,策立不定:後面大队人马拦当不住,各
自逃生。宋江慌忙飞马便走,十将拥护而行,背後早有一队『连环马军』追
将来,得伏兵--李逵,杨林--引人从芦苇中杀出来,救得宋江。逃至水边,
有李俊、张横、张顺、三阮--六个水军头领--摆下战船接应。宋江急急上
船,便传令,教分头去救应众头领下船。那 『连环马』直赶到水边,乱箭射
来,船上有傍牌遮护,不能损伤,慌忙把船棹到鸭嘴滩,尽行上岸,就水
寨里整点人马,折其大半;喜众头领都全,虽然折了些马匹,都救得性命。
少刻,只见石勇、时迁、孙新、顾大嫂都逃命上山,说:『步军冲杀将来,
把店屋平拆了去。我等若无号船接应,尽被擒捉!』宋江一一亲自抚尉,计
点众头领时,中箭者六人:林冲、雷横、李逵、石秀、孙新、黄信;小喽罗
中伤带箭者不计其数。晁盖闻知,同吴用、公孙胜下山来动问。宋江眉头不
展,面带忧容。吴用劝道:『哥哥休忧。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挂心?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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