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小说,不喜误入

第六章(上)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 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 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有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 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 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 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 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 ——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 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身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乳房。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鸡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 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 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 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 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护士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鸡场,鸡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 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张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本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 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 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 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 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八九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 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 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本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本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欲望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 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身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 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 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手淫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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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中)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 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 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 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 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 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 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 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 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 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鸡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 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八九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 “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 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 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本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肉体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本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 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本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本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 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 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 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肉体,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身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肉体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肉体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肉体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乳房硬硬的,乳头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肉体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肉体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肉体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肉体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裸体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赤裸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鸡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鸡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 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鸡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鸡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 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 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俨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 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本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本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治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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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下)

  “傻瓜!”直子陈啼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朗,在男孩子中间也很有人缘,也很受老师喜爱,得的奖状足有一百张。哪所公立学校都有一两个这样的女孩儿。不过,倒不是因是自家姐姐才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活赶也撵不上姐姐。要是光论长相,倒是我稍漂亮一点,父母也像是打算让我在他们的疼爱下长大,因此从一上小学就把我送人那样的学校:天鹅绒连衣裙、镶花边的短罩衫、漆皮鞋,还学钢琴和芭蕾舞。不过因此姐姐可喜爱我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能自己一手处理,几乎没找过谁商量或求人帮忙。也不是因为自尊心特别强,不过是觉得那样做是理所当然的,大概。父母也对此习已为常,说这孩子撒手不管也不要紧。我倒是经常找姐姐商量,她非常热心地教这个教那个,可自己不找任何人商量,全都一个人解决。既不发脾气,也没有不高兴的时候,真的,不是夸大其词。女人嘛,例如来月经的时候不是心情烦躁得要冲人发火吗,或多或少。姐姐连这种情况也没有。在她身上,是用消沉来代替不高兴的。往往两三个月就来一次,一连两三天门在自己房里睡觉。学校不去,东西也几乎不吃。把房间光线弄得暗暗的,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但不是不高兴。我一放学回来,就把我叫到房间里,让挨她坐下,—一问我那一天做了什么。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外乎和同学做什么游戏了、老师讲什么了、测验成绩如何了等等。姐姐都听得很专心,还谈感想,提出建议。可要是我不在——例如去跟朋友玩或出去练芭蕾——她就继续一个人发呆。这两三天一过,她就一下子恢复得和平时一个样,神采飞扬地上学去。这种情形,嗯——好像是持续了四年。一开始的时候,父母也不放心,大概找医生商量过。但她不是两三天一过就好得利利索索的么,所以父母后来就以为反正不管也会自然好起来的,说她是个聪明刚毅的孩子。”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发现姐姐死的是我。”直子接着说,“小学六年级的秋天,11月,天下着雨,一整天都阴沉沉的。当时姐姐读高中三年级。我练完钢琴回来是6点半,母亲正在准备晚饭,让我叫姐姐吃饭。我跑上二楼,敲姐姐房间的门,喊声吃饭了。可是,没应声,静静的,我觉得有点奇怪,又敲了一下开门进去。本来我以为她睡着了呢,不料姐姐没睡,站在窗口前,脖子稍歪,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面,就像在思考什么。房间里一片昏暗,灯也没开,所有东西都显得朦朦胧胧的。我招呼说:‘干什么呢,吃饭喽!’但说完后,我发觉她的个子比平时高。我有些纳闷儿:怎么回事呢?是穿高跟鞋,还是蹬在什么台子上了呢?我就走到跟前,刚要开口时,心里猛地一震:原来脖子上有一根绳索。那绳从天棚梁上笔直地垂下来——那可是真直,直得可怕,简直像用墨斗在空间‘绷’地打下的一条线。姐姐穿着白色的短罩衫——对了,正是我现在身上这件便式的,下身一条灰裙 子。脚尖像跳芭蕾舞一样紧绷绷地伸着,地面与脚尖之间有20厘米左右没有任何阻碍的空间。那情形,我看得可真切着呢。还有脸,脸也看了,不能不看。我心想得赶紧到下边告诉母亲,得大声喊叫,可身体偏偏不听使唤,偏离我的意识自行其是。本来我的意识要赶快下去,身体却要擅自把姐姐的身体从绳子上解下。当然,这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办到的,于是呆愣了五六分钟,处于虚脱状态,什么都不明白了,就像体内什么东西僵死了似的。我在那里一动没动,直到母亲来看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还没动,和姐姐一起,在那又暗又冷的地方……”
  直子摇摇头:
  “那以后三天时间里,我一句话都没说,像死在床上了似的,只是眼睛睁着定定不动,好像毫无知觉了。”直子把身体靠在我胳膊上,“信上写了吧?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健全得多的人。我病的时间比你想的要长久得多,根也深得多。所以,如果你能往前行的话,希望你只管一个人前行就是,别等我。想和其他女孩睡觉就睡好了。别考虑我顾忌我,喜欢什么就尽情做什么。要不然,我说不定 会拖累你的。我,不管发生什么,这事是绝对不想做的。不想耽误你的人生,也不想耽误任何人的人生。我刚才就已说过,只要你时常来看我,永远记着我——我希望的只是这个。”
  “我希望的却不只是这个。”我说。
  “不过,要是和我牵扯在一起,会毁掉你的一生。”
  “我不毁掉,决不。”
  “可我也许永远也恢复不过来。即使那样你也等我?能十年二十年地等我?”
  “你太悲观了,”我说,“在黑夜、噩梦、死人的力量面前太胆小了。你必须做的是忘记这些。只要忘记,你肯定能恢复的。”
  “要是能忘掉的话……”直子摇着头说。
  “从这里出来,一起生活好么?”我说,“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保护你不受黑夜和梦的干扰,还可以抱你——当离开玲子后你还感到难受的时候。”
  直子更紧地贴着我胳膊,说:“要是能那样该有多好啊!”

  
  快到3点时,我俩返回咖啡店。玲子一面看书一面听立体声短波中勃拉姆斯的钢琴协奏曲。在空旷的没有一个人影的草原一角播放勃拉姆斯乐曲,也的确是妙不可言。玲子吹着口哨,模仿第三乐章刚有大提琴出现的旋律。
  “布克·霍斯和彪姆。”玲子说,“这段乐曲,过去我听得几乎把唱片纹都磨光了,真的磨光了。从头到尾听得一点不剩,像整整舔了一遍一样。”
  我和直子要来热咖啡。
  “话说了?”玲子问直子。
  “嗯,说了好多好多。”直子说。
  “一会儿可得如实招来哟,他的那个怎么样。”
  “哪里干那事了。”直子红着脸说。
  “真的什么没干?”玲子又问我。
  “是没干。”
  “扫兴!”玲子真像很扫兴似的。
  “是啊。”我边呷咖啡边说。
  晚饭的光景同昨天差不多。气氛、讲话声、人们的面孔一如昨日,只是食谱不同。昨天大讲无重力状态下胃液分泌的那个白大褂男子,凑到我们三人这张桌来,这回碟蝶不休的是脑之大小与其能力的相互关系。我们一边吃着掺有大豆的汉堡牛肉饼,一边无可奈何地听他大讲俾斯麦和拿破仑等人的脑容量。他把碟子推到一边,用圆珠笔在便笺上画出大脑图形。边画边口中念念有词,“哎呀,这 里不对”,一再修修改改。画完后,便如视珍宝地将那便笺藏进衣袋,把圆珠笔别在胸前。胸袋里居然插着三支圆珠笔,还有铅笔和格尺。吃罢饭,又重复了一句“这里的冬天不错哟,下次务必冬天里来看看”,这才离去。
  “这人是医生,还是患者?”我问玲子。
  “你看是哪一类?”
  “实在琢磨不透。反正看上去不大地道。”
  “医生,叫宫田。”直子说。
  “不过在这里边,那人脑袋最神经不过,我敢打赌。”玲子道。
  “看门的大村也神经得可以。”直子说。
  “嗯,他脑袋也少根弦。”玲子用叉子扎着花椰菜,点头说道,“的确,天天早上一边嘴里不知所云地大吼大叫,一边做那不伦不类的广播体操。还有,直子进来前有个叫本下的经理女儿,发神经自杀未遂;一个叫德岛的护理员,去年酒精中毒,闹得天翻地覆,被解雇打发走了。”
  “把病员和职员全部对换位置还差不多。”我来了兴致。
  “高见高见!”玲子一晃一晃挥着叉子说,“你也慢慢开窍,懂得社会结构了嘛!”
  “好像。”我说。
  “我们的正常之处,”玲子说,“就在于自己懂得自己的不正常。”


  回到房间,我和直子打扑克牌,玲子抱起吉他练习巴赫。
  “明天几点回去?”玲子停下手,边点烟边问。
  “吃完早饭就出门。汽车9点多一点儿有一班,赶得上我就不致耽误晚上打工。”
  “遗憾呐!时间再充裕些就好了!”
  “那一来,我也怕要赖在这里不走喽。”我笑道。
  “啊,可也是。”玲子说。然后转向直子,“对了,得去冈家讨葡萄吃,忘得死死的了。”
  “一块儿去?”直子问。
  “噢,借渡边君一用好么?”
  “好好。”
  “那么,两人再来个夜间散步吧。”玲子拉起我的手说,“昨天还差那么一点点,今晚搞利索算了。”
  “请请,悉听尊便。”直子吃吃笑道。
  风凉浸浸的,玲子在衬衫外面套了件对襟羊毛衫,双手插进裤袋。她边走边望天,像狗似的抽鼻子嗅了嗅,说“有一股雨气味儿”。 我也同样嗅了一下,却什么也没嗅到。不过天空确实云层多起来,月亮也被掩到后面去了。
  “在这里呆久了,光嗅空气的味道就能大致摸透天气。”
  走进工作人员住宅所在的杂木林后,玲子叫我稍等一会,独自走近一户房前按了下门铃。一位主妇模样的妇女出来,同玲子站着聊了几句,然后嘻嘻笑着钻入里边,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玲子对她说了声“谢谢,晚安”,朝我这边赶回。
  “瞧,葡萄要来了!”玲子举起塑料袋给我看。袋里的葡萄相当有分量。
  “喜欢葡萄?”
  “喜欢呐。”我说。
  她取出最上头的一串递给我:“已经洗过,吃好了。”
  我边走边吃,皮和籽随口吐在地上。葡萄着实水灵得很。玲子吃着自己那份。“三天两日教那家男孩一次钢琴。作为酬谢,那家人这样那样给我不少东西。这两天喝的葡萄酒就是。还可以托他们在市内买一点零碎用品。”
  “昨天你没讲完,想接着听下去。”我说。
  “好哇。”玲子说,“不过要是每晚都回去那么迟,直子怕要怀疑你我的关系吧?”
  “就算那样也想接着听完。”
  “OK,那就拣主要的讲好了,今天有点凉。”
  她从网球场往左拐去,走下一段狭窄的楼梯,来到筒屋一样几座并排的小仓库跟前。玲子打开头排一间的门,进去拉开电灯。
  “进来吧,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仓库里靠墙整齐排立着越野用的滑雪板、雪杖和靴子,地面堆着扫雪工具和除雪用药等物。
  “以前每当想一个人呆一会的时候,就常来这里练吉他。小地方不错吧?有条不紊的。”
  玲子弓身坐在药品袋上,叫我坐在旁边,我便也乖乖落座。
  “房间有点憋气,可以吸烟么?”
  “别客气,请。”
  “戒不了,就这个戒不了。”玲子蹙起眉头说,旋即如饥似渴地吸了一口。吸烟吸得如此香甜的人怕是为数不多。我一粒一粒地揪着葡萄,细嚼慢咽,把皮和籽扔进当垃圾箱用的白铁皮罐里。
  “昨天讲到哪儿了?”玲子问。
  “在一个狂风暴雨的黑夜,爬上险恶的悬崖峭壁去掏燕窝,是这里吧?”我说。
  “你这人也真怪,开玩笑还一本正经的。”玲子有些愕然。
  “讲到每周六上午那女孩来练一次钢琴,大概。”
  “对对。”
  “如果把世人分为善为人师和不善为人师两类的话,我可能属于前一类。”玲子说,“年轻时并没那样想,当然也是因为不愿意去想的关系。可是一旦上了一定年纪,有了自知之明,便开始这样认为了。就是说,自己擅长向别人教东酉,我,真的很有两手咧!”
  “我也那样看。”我表示同意。
  “较之对自己本身,对别人我要耐心得多,而且容易找出对方好的一面,我是这一类型的人。总之就像火柴盒侧面那块粗糙的导火皮,不过这没关系,无所谓的。我也并不厌恶自己的这副德性,同二流火柴杆相比,我还是更乐意当一流火柴盒。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呃——还是在教那女孩之后。那以前,年轻时我也短期教过几个人,但当时并没怎么在意,而在教那女孩后才意识到。嗬,真没想到自己教别人教得那么得心应手。就是说,钢琴教得非常顺利。”
  “昨天就说过,在技巧这点上,那孩子弹得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况且本人也没想当音乐家,这样我教起来也格外轻松省力。加上她就读的学校差不多是一所预科式女校,只要成绩说得过去,就可直接升人大学,用不着拼死拼活地用功,她母亲也叫她只管尽情学点课外的算了。所以,对那孩子,我没有罗罗嗦嗦地指手画脚。而她又讨厌别人这样做,这点刚见面我就看出来了。尽管她口头上百 依百顺,可骨子里绝对一意孤行。这么着,我首先让那孩子喜欢怎么弹就怎么弹,百分之百地。然后我才用各种弹法演奏同一支曲子,两人一起探讨哪种弹法好以及喜欢哪一种等等,再让她重弹一遍。结果,她要比前次弹得大有长进。她能敏锐地捕捉一种弹法的高明之处。”
  玲子停一下,看着香烟头上的火亮。我则继续默默吃葡萄。
  “我自以为自己的乐感已相当不错,可那女孩还在我之上。真替她惋惜啊,假如从小就跟好老师接受系统训练,将会很有出息,可惜不是那样。不过归根结底,那孩子也经受不住系统训练。世上是有这种人的:尽管有卓越的天赋才华,却承受不住使之系统化的训练,而终归将才华支离破碎地挥霍掉。我就亲眼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人。一开始果真叫人拍案叫绝,例如对十分深奥的乐谱,有人只消扫一眼就能一气流注地弹奏下来,而且相当精彩,使听的人大为倾倒、自愧不如。但他们仅此而已,而不会再往前迈步。为什么呢? 因为不做努力,不肯下功夫刻苦训练,在宠爱中忘乎所以。小时候凭点小聪明,没用功也弹得不错,对此大家免不了夸奖一番,于是本人便把用功看成了无聊勾当。他们不是可以把其他孩子花三周练的曲子只用一半时间就能练完吗,老师势必说这孩子行,叫他往下练习。他们便又一次只用一半时间弹下来,结果又往下跑。就这样,他们不懂得下苦功夫,忽略了对人格形成必不可少的这一主要因素。这是悲剧。说起来,我也多多少少有这种情形,幸亏我的老师管得严,才保住了如今这个程度。”
  “不过,那女孩对练琴的确兴致很高,就像一辆性能良好的赛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一般。手指稍稍一动,便接二连三地顺流而下,尽管有时速度过快。教这种孩子的诀窍首先不要夸奖过头。因从小就听惯夸奖话了,再多夸她也不以为然。有时候掌握好分寸地夸两句就可以了。其次不要强加于她,让她自动选择。不是让她贪多求快,而是让她停下来回味。就这几点。也只有这样才能抓出成效。”
  玲子把烟头扔在地上踩死,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想使感情平静下来:
  “练完琴后,就喝茶聊天。有时我也模仿爵士钢琴教她,告诉她这是巴顿·帕维尔洛,这是塞罗尼亚斯·蒙克。但大多时候是听那孩子滔滔不绝。她那嘴巴也实在灵巧,听着听着就入迷了。昨天我也提到过,大部分话都是无中生有,但有趣还是满有趣的。观察准确敏锐,表达恰如其分,有挖苦有幽默,很能挑动人的感情。总之,她是个非常会耍手腕来刺激别人感情的孩子。并且本人也知道自 己有这种才能,最大限度地加以巧妙而有效的利用。或使人恼怒,或使人悲伤,或使人同情,或使人沮丧,或使人欣喜,随心所欲地刺激别人的感情。她这样做,无非是因为想尝试一下自己的才能,但却无谓地操纵了别人的感情。当然这点是后来才揣度出来的,当时并不晓得。”
  玲子摇一下头,吃了几颗葡萄。
  “一种病啊!”玲子说,“是在患病。那种病,就像一个烂苹果要把周围苹果都毁掉一样。而且她的病谁都无药可医,要一直病死才能解脱。所以,换个角度想,她也是个不幸的孩子。假如我不是受害者,我也会那样想,而认为她同样是个牺牲品。”
  接着玲子便又吃葡萄,仿佛在思索应该怎样叙述:
  “半年时间里,尽管她的话听起来有时不觉一怔,有时感到纳闷儿,但总的来说还是满愉快的。在深入交谈的时间里,我又发觉她不论对任何人都怀有一种强烈的恶意,而那恶意无论怎么看都只能是毫无道理而没有任何实际内容的,对此我有时难免不寒而栗。有时又觉得这孩子太机灵太敏感了,叫人弄不清她心里的真实想法。但转念一想,人谁没有缺点呢?再说我毕竟不过是一个钢琴教师,何苦计较那么多呢,其人品如何性格好坏与我有何相干呢?只要她能乖乖练琴,作为我岂非别无他求了?更何况我毕竟挺喜爱那孩子的,说心里话。”
  “只是,我注意对那孩子轻易不讲我个人的事,我本能觉得还是不讲为妙。因此,尽管她在我身上这个那个盘问再三——她着实渴望知道——我都只是轻描淡写地敷衍几句,例如怎么长大的啦,在哪里上学啦。她说还想多知道些,我说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无非在虚度人生,有个普普通通的丈夫,有个孩子,整天操持家务,‘但我就是喜欢老师您’,她说,还定定地看着我的脸,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给她那么一看,我心里真有些发怵,倒不是觉得不舒服。可我还是适可而止,没告诉她更多的事。”
  “大概是5月份吧,一次正练琴的时候,那孩子突然说心里难受。一看脸,果然面色苍白,直冒汗。我就问她,怎么办?回家?她说让我先躺一下,躺一躺就会好的。我说可以,让她过来躺在我的床上。我几乎是把她抱到我卧室去的。家里的沙发小得可怜,只能让她躺进卧室,她说对不起,添麻烦了。我说没关系,别介意。问她要不要喝水,她说不用了,只要我在旁边陪一会儿。我说好的,陪多久都可以。”
  “不大工夫,她像很吃力地说:‘对不起,给我搓一下背好么?’一看,汗出得很厉害,我就使劲给她搓背。不料她又说:‘实在抱歉,能把胸罩解掉吗?怪难受的。’我只好动手为她解。她只贴身穿件衬衫,便解开纽扣,摘下背部胸罩的挂钩。就13岁女孩来说,乳房真够大的,有我的两倍。胸罩也不是小孩用的,不折不扣的大人用品,而且相当高级。但我没在意这些,只是一味地替她搓背,傻子似的。那孩子的确好像非常过意不去,一再道歉,每次我都说没关系, 别客气。”
  玲子接连把烟灰点落在脚前。这时我已不再吃葡萄,出神地听着。
  “这工夫,那孩子竟抽抽嘻嘻地哭出声来。”
  “‘喂,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
  “‘不会没什么吧?照实告诉我!’”
  “‘我时常这个样子。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又孤单。又伤心,没一个人可依靠,谁也不理不睬我。所以一难过起来,就这德性。晚间觉也睡不好,饭也不想吃。我唯一的快乐就是到老师这里来。’”
  “‘哦,怎么会那样呢?好不好讲给我听听?’”
  “‘家庭不和,’她说。说她爱不起父母,父母也不爱她。说父亲外面有女人,动不动就夜不归宿,母亲气得要死要活,就拿她出气,她几乎天天挨打。她说就怕回家。说着说着就呜呜哭起来,让人怜爱的眼睛里充满泪水。那样子,神仙看了都会动情。于是我跟她说: 既然那么不乐意回家,那么练琴时间以外也来我家玩好了。她一下子扑到我身上,说,‘太谢谢了。要是没老师您,我真不知怎么才好。别嫌弃我,要是您都嫌弃,我就没地方可去了。’”
  “无奈,我抱着抚摸着她的头,连声答应说:好的好的。这当儿,她把手绕到我背部摸索起来,摸着摸着,我渐渐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身上火烧火燎的。也难怪——和那简直像从画上剪下来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在床上抱在一起,每被她抚摸一下,身体就像肢解一点。等我明白过来时,她已脱掉我的衬衫,摘下我的胸罩。这时我才清醒过来,知道这孩子是个地地道道的女同性恋者。以前我也曾 经历过一次,高中时跟一个高年级女生。我对那女孩子说不行,快住手。”
  “‘求求您,一会就行。我,实在太孤寂了,不骗人,真太孤寂了。我只有老师一个人,别嫌弃我。’说着,抓起我的手贴在她胸前。手一接触,就连同性的我,胸口都禁不住一阵酥麻。我一时不知所措,只是傻呆呆地一个劲儿说不行、那可不行。但不知什么缘故,身体却一点动弹不得。高中时还可以把对方一把推开,可那时就是身不由己,如同着了魔一样,只会一口一个不行。”
  玲子止住话,吸了口烟。
  “知道吗,我对男人提起这事还是第一次。”玲子看着我的脸说,“我觉得还是对你说了好,可毕竟难以启齿得很,这种事。”
  “对不起。”我说。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样持续了一会,她把右手慢慢下滑。那时我已受不住了,脑袋里的保险丝眼看就要断掉。然而,尽管血冲头顶,我还是意识到这样万万使不得。一来这种勾当一旦开头往后势必不断持续下去。而如果背上这个秘密包袱,我的脑袋笃定又要四分五裂;二来我还考虑到孩子,这种场面被孩子撞见可怎么办?虽说孩子星期六去我娘家玩,要到3点才能回来,但要是突然赶回来又如何收场呢?这 么一想,我就拿出吃奶力气翻身坐起,叫一声‘住手快住手’!但她就是不听。”
  “‘住手!’我又一声大叫,打她一个嘴巴,狠狠地。她这才总算作罢,抬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当时我们两人都坐在床上面面相觑。她13,我31……但我一看那女孩的身体,真有些自惭形秽,如今仍然历历在目。我怎么也不能相信那就是13岁女孩的身子,现在都不能相信。往那女孩面前一站,自己这身子算什么东西呀,简直惨不忍睹,恨不得张大嘴呜呜哭上一场,真的。”
  我不好说什么,默然。
  “女孩问我为什么叫她停止。她说:‘老师也喜欢这个吧?我一开始就知道了。是喜欢吧?看得出来,那情形。我们一个星期一次吧,一次就行。谁也不会觉察,作为我和老师两人的秘密,嗯?’她说。”
  “但我站起来,披上睡衣,叫她回去,并说再别登我家门。女孩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神却不同往日,变得毫无生气,简直就像画笔在纸皮球上涂的两个圆点,平板呆滞,没有纵深感。她定定看了我半天,然后默默归拢衣服,像有意给我看似的一件一件慢慢穿起。接着返回钢琴间,从小盒里拿出发梳理好头发,用手帕擦去嘴唇的血,穿鞋出门。临出门这么跟我说的:‘你是同性恋者,这没错。不管你怎么装腔作势,到死都是改不了的。’”
  “真是那样吗?”我试着问。
  玲子扭起嘴唇沉吟片刻:“既非是,又非不是。我一度真怀疑自己是同性恋者来着,深深苦恼过,而那以前我并没意识到。但近来我改变了想法。当然不能说身上不存在那种倾向,可是在严格的意义上,我并不是同性恋者。为什么呢?因为看见女孩儿时,从自己这方面并未积极产生过情欲,懂吗?”
  我点点头。
  “只是某种女孩会对我发生感应,那感应反传给我,仅在这种情况下我才会那样。所以说,即使我搂抱直子,也差不多无动于衷。大热天里,我俩几乎光着身子住在一起,洗澡也一块儿下去,偶尔还在一个被窝睡觉……但都没有什么,没任何感觉。”
  玲子边说边用小指尖搔着眼眶:“再说那个女孩。她出门走后,我坐在椅子上发呆发了半天,茫然若失。只听得从体内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心脏‘突突’的跳声,手脚沉重得出奇,口中就像吃过飞蛾似的干苦干苦。但想到小孩就要回来,不管怎样得先洗个澡,把身体洗得一千二净,可问题是,无论我怎么打香皂猛劲搓洗,那痕迹硬是赖在身上不掉。或许是精神作用,反正就是不成。那天夜里让他抱来着,想通过他来清除污秽感。当然我绝口没提那件事,实在羞愧难言——除非鼓很大勇气。我只是说抱一下,让他做了那种事情。我叫他比平时慢些,时间长些。于是他非常耐心,花了相当长时间。我也因此陡然冲到了顶峰,一下子。冲动到那步田地,婚后还是头一回……难为情啊,说这种话,汗都出来了。”玲子翘起嘴唇笑道,“不行,还是不行。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可那女孩儿的感触还是赖在身上。并且她最后那句话也像一种什么回声似的在头脑里嗡嗡不止。”
  “下一周的星期六,她没来。那些天我在家一直心惊肉跳,什么也没心思干,生怕她来了弄得我不知所措。但她没来,本来自尊心就强,况且当时又那么狼狈。再下一周,再再下一周也没登门。这样过了一个月。我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淡忘,但偏偏不能痛快忘掉。一个人在家里,总觉得那女孩儿无所不在,心里七上八下。 既弹不成钢琴,又想不了事情,干什么都忐忑不安。如此熬过一个月后,一天我突然发觉,我一出门就好像有点蹊跷。附近的人对我分外留神,看我的眼光总有些异样,显得十分陌生。当然寒暄也是寒暄的,但那声调那神态和往常不同。常来我家玩的隔壁太太也一副惟恐躲闪不及的样子。但我尽可能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因为对此斤斤计较,是那种病的初期征兆。”
  “一天,和我要好的一位太太前来串门。她和我同岁,是我母亲一位熟人的女儿,两家小孩又同在一个幼儿园,和我相处得不错。这太太突然跑来,问我知不知道正流传着一种关于我的十分不成体统的传言。我说不知道。”
  “‘怎么样的呢?’”
  “‘怎么样的?实实在在不好开口。’”
  “‘不好开口?既然话已点破,就请和盘托出好了。’”
  “尽管她十分不情愿,但我还是—一抠了出来。噢,说不准她本人原本就是为说这事才来的。她什么也没隐瞒。按她的说法,所谓传言,是说我是住过几次精神病院的不折不扣的同性恋者,把一个来学钢琴的女学生浑身扒光,动手动脚,那女孩不让,便把脸给打肿了。仅仅这番说谎就已编得骇人听闻,但为什么连我住过院的事都抖落出来了呢?两方面都使我吃惊不小。”
  “‘我嘛,以前就了解你,告诉大伙说你不是那样的人。’那太太说,‘问题是,那女孩儿的父母确信不疑,对邻近的人统统张扬一遍。说什么由于女儿被你动过手脚,就调查了你,结果知你有过精神病史。’”
  “那太太告诉我:一天——就是发生那件事的当天——那女孩儿练完琴肿着脸回到家里,母亲问她怎么回事。说是脸肿了,嘴唇裂了,出血了,衬衣纽扣掉了,内裤也不完整了。嗯,你能信?不用说,都是那女孩子为了无中生有自己搞的鬼:故意往衬衫上抹点血,扭掉衣扣,撕去胸罩的花边,独自把眼睛呜呜哭红,头发抓得乱七八糟,然后才回家足足捏造三大桶谎言。那情景我一闭眼就浮现 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也不能怪罪大伙相信女孩儿的话。连我都会信的,假如处在那种立场。漂亮得活像个布洋娃娃而扯起谎来如同恶魔附体的女孩儿,一边抽抽嘻嘻地哭一边说‘我不嘛,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害羞’——给她这么一说,有谁能不当即信以为真呢!更何况祸不单行的是我又果真住过精神病院,狠命打那女孩儿一巴掌也确有其事!这一来,有谁肯信我的话呢?肯信的不外乎丈夫一个人。”
  “几天来我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心一横,告诉了丈夫。他相信了,当然。我把那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一遍,说那女孩儿动手动脚地要搞什么同性恋那样的鬼名堂,所以才打了她。自然我没有把自己的感受也说出来。那毕竟不大合适,不管怎么说。‘这可不是儿戏,我直接找那家摊牌去!’他大为恼火,‘岂有此理!你和我结婚,小孩都有了,居然还被人胡说什么搞同性恋,哪有这样的混账玩笑!’”
  “但我拦住了他,让他别去。我说:‘算了,那样只能加深我们的创伤。’是的,这我明白,已经明白。就是说那女孩患的是心病。这种病人我看得多了,心里有数。她早已烂入骨髓,剥掉那层好看的外皮,里面全是烂肉。这么说也许过于尖刻,但确实如此。可是世上的人还没看透这点,因此我们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无益的。那女孩儿原本就善于驾驭大人的感情,何况我们手头又没掌握任何有利的材料。说千道万,有谁能相信一个13岁的女孩儿会对一个30多岁的半老徐娘搞什么同性恋呢?任凭怎么解释,世人也只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越是拼命挣扎,我们的处境越是狼狈。”
  “搬家吧,我说,别无他法。再在这里住下去,只能更加紧张以致脑袋的螺丝再次脱落,即使现在都有些神思恍惚。总之我提出搬到没有一个熟人的远地方去。但丈夫不乐意动,他还没有清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时他正对公司工作干得起劲,而且房子刚刚买到手,尽管是小型商品住宅,再说女儿也习惯了那所幼儿园。他说稍等等,不可能说搬马上就搬。一来工作不易一下子物色到,二来 又要卖房子,就连小孩的幼儿园都要落实,再怎么急,也要等两个月才行。”
  “我说不行,那一来,我就要一蹑不振,再也无法恢复。这不是危言耸听,是真的。我说这我自己清楚。那时就已开始有点耳鸣、幻听和失眠。他说:‘那么就先自己一个人到哪里住段时间,我处理完一摊子事就去。’”
  “‘不干。’我说,‘一个人我哪也不想去。现在要是和你离开,我马上就会瘫痪。现在少不得你,千万别剩下我一个人。’”
  “他听我这么说,伸手把我搂在怀里,叫我暂时忍耐一下,暂时的,顶多一个月。‘这时间里我把一切安排妥当。工作收尾,房子卖掉,落实孩子的幼儿园,物色新的工作。如果顺利,说不定会在澳大利亚找到一份差事。所以等我一个月,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被他 如此一劝,我不好再说什么了,越说就会越感到孤独。””
  玲子喟然叹息,仰望天棚的电灯。
  “可是没等到一个月。一天,脑袋的螺丝脱落了——‘砰’!这回严重啊,吃了安眠药,煤气开关也打开了。但没有死,苏醒过来时已躺在了医院病床上。一切都完了!几个月过去后,多少能冷静考虑问题的时候,我对丈夫提出离婚,’那样不论对你对孩子都有好处。’他说没有离婚的打算。”
  “‘再一次从头开始好了,三个人到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已经晚了。’我说,‘那时就一切都完结了,在你叫我等一个月的时候。如果你真想重新开始,那时是不该那样说的。无论去哪里,也无论搬多远,结果都同样。我只能再次提出要求,同样纠缠你折磨你,而我再也不愿意那样做。’”
  “我们就离婚了,或者说是由我单方面强行离婚的。他两年前才再婚,我至今仍认为那样做是对的,是的。当时我就已察觉出自己恐怕终身如此,我不愿意拖累任何人,不愿意把自己这种整天为脑袋断弦而心惊胆战的生活加到任何人头上。”
  “他对我好得无可挑剔。他为人真诚,值得信赖,性格坚毅,富有耐性,对我是理想的丈夫。为了治愈我的病,他尽了最大努力,为了他和孩子,我也主动地配合,而且我也觉得好利索了。婚后6年,真叫幸福啊!他百分之九十九做得完美无缺,但是百分之一,只有百分之一马虎大意了,于是就‘砰’的一声。就这样,我们精心构筑的一切在那一瞬之间彻底崩溃了,完全化为泡影,整个坏在那女孩儿一个人的手里。”
  玲子拾起脚前踩灭的烟头,扔进铁皮罐。
  “太残酷了!那一切是我们千辛万苦、一点一滴倾注心血的结晶啊!而崩溃却在眨眼之间,眨眼间就荡然无存了。”
  玲子立起身,两手插进裤袋:“回房间吧,已经晚了。”
  天空比刚才阴沉了,布满乌云,月亮早已无影无踪。现在,连我都能感到风雨欲来的气息——连同手中塑料袋里水灵灵的葡萄的气味。
  “所以,我实在不能离开这里。”玲子说,“我害怕走出去同外界发生关系,怕见各种人,怕想各种事。”
  “心情很能理解。”我开口了,“不过我认为你是有能力的,有能力到外面适应一切。”
  玲子微微漾出笑意,没再做声。



  直子坐在沙发上看书。她架着腿,边看边用手指按着太阳穴,仿佛在清点进入脑海的词句。雨开始星星点点地飘落下来,灯光宛似细粉末点缀在她身体四周。在同玲子长久交谈过再看直子,不禁再次意识到她是何等流溢着青春光彩。
  “对不起,晚了。”玲子摸下直子的脑袋。
  “两人挺开心?”直子扬起脸说。
  “那还用问。”玲子回答。
  “做什么事了,你们俩?”直子问我。
  “嘴说不出来的事。”我说。
  直子吃吃笑着放下书,接着我们边听雨声边吃葡萄。
  “这么一下雨,简直就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三人。“直子说,“要是一直下雨,三个人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而且你们两人抱在一起,我像个不知趣的黑人女仆似的,拿一把长柄扇子啪哒啪哒扇来扇去,再不然就弹吉他为你们助兴——是吧?我才不干咧!”玲子说。
  “哎哟,时不时地借给你好了!” “噢——那还差不多。”玲子说,“雨呀,下吧!”


  雨继续下,不时响起雷声。吃罢葡萄,玲子照例点燃支烟,从床下取出吉他,弹起《并非终曲》和《伊帕内马的少女》,之后弹了伯克拉库,弹了列农、麦卡特尼的曲子。我和玲子唱起葡萄酒,之后又把水筒里剩的白兰地分开喝了。我们谈天说地,其乐融融。我也觉得倘若这雨永远下不完该有多好。
  “还会找时间来的吧?”直子问。
  “那当然。”我说。
  “也写信来?”
  “一星期一封。”
  “也能给我写几个字?”玲子开口道。
  “好的,敢不遵命。”我说。
  11点,玲子放倒沙发,仍像昨天那样为我做了张床。接着我们道过晚安,熄灯就寝。我上不来睡意,从帆布包里掏出电筒和《魔 山》,闷头读下去。临近12点时,卧室门悄然闪开,直子走来钻进我的被窝。和昨晚不同,直子仍是往日的直子。目光不再呆板迟滞,动作灵活快捷。她贴着我耳畔小声说:“不知为什么,总睡不着。”我说我也一样。随即放下书,关掉手电筒,搂过直子吻了一口。黑夜和雨声温柔地拥裹着我们。
  “玲子呢?”
  “没关系,睡得实实的。那人睡过去一般醒不来。”直子说。
  “真的还会来?”
  “来。”
  “即使什么也不为你做?”
  我点点头。黑暗中,胸口处明显感觉出了直子乳房的形状。我隔着睡衣,手心抚摸她的身体。从肩到背,从背到腰,我反复缓慢移动着,把她身体的曲线和丰腴输人脑海。我们就这样亲亲热热地相抱片刻,直子在我额头轻轻一吻,身子一滑下床离去。夜色里,那淡蓝色的睡衣如同游鱼般一摇一摆。
  “再见。”直子低声说。
  我听着雨声,进人了静静的梦乡。


  翌日清晨,雨仍下个不停。但和昨晚不同,成了毛毛秋雨,四下一片迷蒙。若非一洼洼积雨的水纹和顺檐滴落的雨点声,几乎察觉不出在下雨。睁眼醒来时,窗外笼罩着乳白色的雾霭,随着太阳的升起而随风飘去,于是杂木林和山脉的棱线一点点显露出来。
  三人像昨天那样吃罢早餐,便去打扫乌舍。直子和玲子穿上带头罩的黄色塑料雨衣。我在毛衣外面加了一件风衣。空气潮乎乎、凉丝丝的。鸟儿都静悄悄地相互挤在鸟舍尽头,以免被雨淋。
  “冷啊,下起雨来。”我对玲子说。
  “一场秋雨一场凉,不知不觉就要成雪花了。”她说,“日本海那边飘来的阴云,要在这一带下足雪后才能往前去。”
  “鸟儿们怎么办呢?”
  “当然移入屋内。瞧你,总不至到来年春天把冻硬的鸟儿们从雪下挖出解冻,让它们活过来,说什么‘喂喂都来吃食’吧?”
  我用手指捅了捅铁丝网,鹦鹉扑棱一下翅膀,叫道:臭屎蛋、谢谢、神经病。
  “真恨不得这家伙一下子冻死。”直子闷闷不乐地说,“每天一大清早就听它说这个,脑袋真快要神经了。”
  打扫完乌舍,我们返回房间。我开始收拾东西,她俩做去农场的准备。我们一起走出楼,在网球场稍前一点分手。她俩往右拐,我一直往前。她俩道了声再见,我也同样说声再见。“还来的。”我说。直子微微一笑,随即拐弯消失了。
  去大门口的路上,和好几个人擦肩而过。我发现每人都穿着直子玲子那种黄色雨衣,脑袋罩得严严实实。由于下雨,所有东西的色调显得格外鲜明。地面乌黑乌黑,松枝翠绿翠绿,而身裹黄色雨衣的行人看上去仿佛唯一被允许在落雨的早晨在地表面游动的特殊魂灵。他们或拿农具或背筐篓或提一种什么袋子,悄无声响地在地面往来移动。
  门卫记得我的名字。翻开来访登记簿,在我姓名那里打个记号表示离去。
  “从东京来的吧?”老人看着我的住址说,“那儿我只去过一次,是个猪肉香的地方啊。”
  “是吗?”我不大清楚,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
  “在东京吃过的东西,大多都不怎么好吃,独有猪肉够味儿。怕是用什么特殊方法饲养的吧?”
  我说我还真不晓得,就连东京猪肉香都是第一次听说。
  “是什么时候,你去东京?”我问。
  “什么时候来着?”老人歪了歪脖子,“八成是皇太子殿下成婚大典的时候。儿子在东京,叫我去一次看看,就去了。是那时候。”
  “呃,肯定是那时候东京猪肉香来着。”我说。
  “近来怎么样?”
  我说不太清楚,也没怎么听到这方面的议论。他显得有点失望。老人似乎还想唠叨下去,我说还要赶车,截住话头,往道路那边走去。沿河边伸展的山路还断断续续剩有一些雾气,被风一吹,在山坡前彷徨不定。路上,我好几次停住脚回头张望,情不自禁地喟然叹息。我总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引力略有差异的一颗行星。是的,这的确是另外一个世界——想着,不由生出悲戚的心情。


  回到宿舍,已经4点半。我把东西往房间一扔,赶紧换上衣服,赶到新宿那家我打工的唱片店。6点到10点半,由我值班卖唱片。这时间里,我呆然望着店外穿行不息的男男女女。有全家老小,有对对情侣,有醉鬼,有无赖,有穿超短裙的翩翩少女,有留嬉皮士胡子的男子,有夜总会的女招待,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各色人等——他们络绎不绝地一路走过。我拿起一张摇摆舞唱片,刚开始播放,几个嬉皮士和打扮怪异的汉子便聚到店前,有的跳舞,有的吸信纳水,有的百无聊赖地坐着不动。而放上多尼·贝内特以后,他们就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唱片店隔壁,是一家成人玩具店。一个总像睡不醒的中年男子在卖怪模怪样的性器官模型。在我看来,无一不是不知何人做何用的玩艺儿,但买卖居然相当兴旺。店斜对面的胡同里,一个喝得酸酩酊大醉的学生在大翻其胃。隔路迎面的游乐中心里,附近一家餐馆的厨师在玩一种需投入现金的排五点游戏,以此消磨时间。脸色污黑的流浪汉蜷缩在已经关门的店檐下一动不动。一个涂着淡粉色口红、怎么看都只能是中学生模样的女孩跨进店来,问我能否放滚石乐队的《飞起的弹簧影》给她听。我便拿来唱片放上,她打着指响伴奏,扭动腰肢跳起来。接着又问我有没有香烟,我抽出一支店长留下的“百灵鸟”递过去。女孩儿抽得有滋有味。唱片放完后,连身谢谢也不说便扬长而去。每隔15分钟传来一阵救护车或警车的怪叫声。三个醉得五十步笑百步的公司职员调戏一个正打公共电话的长发漂亮女郎,嘴里不干不净地连声叫着“XX”,相对爆笑不止。
  面对如此光景,头脑渐渐乱成一团,茫无头绪。心想这到底算什么呢?这纷纷杂陈的场面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店长吃完晚饭回来,对我说:“喂,渡边,前天我和那边服装店的女的干了一家伙。”他很早就看中了在附近一家服装店做工的女孩儿,经常拿店里的唱片送礼给她。我说那不错嘛,他便从头到尾细讲一遍。“要是想搞女人么,”他得意洋洋地开导我,“反正就是要送东西,接下去反正就是不管死活地给她灌酒,要灌醉,一杯接一杯灌,反正。再接下去就只剩下动干戈了。简单吧?”
  我抱着混乱不堪的脑袋乘电车返回宿舍,拉合窗帘,熄灯上床。刚一躺下,恍惚觉得直子即将钻进自己被窝。而一合眼,便感到她那柔软丰满的乳房紧贴着自己胸口,耳边响起她娓娓的细语,手心腾起她身体的曲线。借助冥冥夜色,我得以重返直子那狭小的天地。我呼吸着草地的清香,谛听暗夜的雨声,回味月光下目睹的直子裸体,想象那黄色雨衣围裹的丰腴匀称的胴体清扫鸟舍、侍弄蔬菜的情景。一泄而出之后,混乱的头脑似乎才有所平息,但还是毫无睡意。本来折腾得够疲乏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成眠。
  我翻身下床,在窗口前对着升旗台茫然注视良久。那没有挂旗的白色旗杆,活像一具划破夜幕的白骨。直子现在做什么呢?当然是在睡觉吧?是在那不可思议的狭小天地的暗影中安然入睡吧?但愿她别再陷人痛苦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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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二天星期四,上午有体育课。我在长50米的游泳池中游了几个来回。由于剧烈运动的关系,心情多少变得开朗,食欲也增加了。我在专售份饭的店里饱饱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往文学院图书室走去,准备查点资料。路上不意碰上小林绿子。她和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女孩一起走路,瞥见我,便独自朝我走来。
  “去哪儿?”她问我。
  “图书室。”我说。
  “别去那种地方,和我一同吃午饭去如何?”
  “刚吃过。”
  “那有什么,再吃一次就是。”
  终归,我还是和绿子走进附近一家饮食店。她吃咖喱饭,我喝咖啡。她身穿白衬衣,外面套一件编有小鱼图案的黄毛衣背心,挂一条细细的金项链,戴一块狄斯尼手表。她狼吞虎咽地吃完咖喱饭,一口气干了三杯白开水。
  “一直不在这边吧?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小林说。
  “有什么事?”
  “事倒没有,只是打个电话。”
  “噢——”
  “这‘噢——’是什么,到底?”
  “也不是非是什么,一种回答方式罢了。”我说,“怎样,这几天可又起火了?”
  “唔,那次好玩极了。没发生多大伤亡,烟倒是铺天盖地冒得可观,太有现实性了,真叫人开心。”说罢,绿子又咕嘟咕嘟大喝其水,然后透过一口气,定定注视我的脸。“咦,渡边君,怎么搞的?表情好像有点发呆,眼珠也聚不起光来。”
  “刚旅行回来,有点累。其实没什么。”
  “瞧你那脸,活像见过幽灵。”
  “噢——”
  “嗳渡边君,下午有课?”
  “德语、宗教学。”
  “不能逃课?”
  “德语不成,今天考试。”
  “几点完?”
  “两点。”
  “那,完了一起上街喝酒好不?”
  “下午两点就喝?”我问。
  “偶一为之嘛。你那样半死不活的,一块儿喝酒提提神;再说我也想借同你喝酒振作一下。嗯,没问题吧?”
  “好吧,那就去喝。”我叹口气说,“两点在文学院前院等你。”



  德语课一结束,我们就乘上公共汽车来到新宿,钻进纪伊国书店后面的地下酒吧间,各自喝了两杯伏特加。
  “我常来这里。这里即使白天喝酒,也觉得心安理得。”
  “大白天就那么喝?”
  “偶尔的。”绿子哗哗啦啦地摇着杯里剩的冰块。
  “每当社会叫我不快,就来这儿喝伏特加。”
  “社会叫你不快?”
  “偶尔的。”绿子说,
  “我自身也问题蛮多哩。”
  “举例说?”
  “家里、恋人、月经不调——多着呢!”
  “再来一杯?”
  “那自然。”
  我扬手叫来男侍,又要了两杯伏特加。
  “咦,上次那个星期日你吻我了吧?”绿子说,“我左思右想,还是认为那很好,好极了。”
  “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绿子又重复起来,“你这人,说话真的与别人不同。”
  “是吗?”我说。
  “是不是先不管。当时,我这么想来着:假如这是生来同男孩子的第一个吻,那该有多棒!假如可以重新安排人生的顺序,我一定把它排为初吻。绝对。之后就这样想着度过余下的人生: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晾衣台上吻过的那个叫渡边的男孩如今怎么样了呢?在这58岁的今天。如何,你不觉得棒极了?”
  “是很棒吧。”我边剥开心果边说。
  “我说,你干吗老那么呆愣愣的,再问你一次。”
  “大概是不能适应这个世界吧。”我沉吟一下说,“总觉得这并不像是现实中的世界,男男女女也罢周围景致也罢,都似乎脱离了现实。”
  绿子一只胳膊拄在台面上,看着我的脸说:“吉姆·莫里森的歌里好像有这么一句。”
  “People are strange when you are a stranger.”
  “对。”绿子说。
  “对。”我也应道。
  “同我一起去乌拉圭算了。”绿子依然一只胳膊拄着台面说,“什么恋人呀家呀大学呀统统抛开不管。”
  “那也不坏嘛。”我笑道。
  “摆脱一切纠缠,跑到一个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去——你不认为这样好得很?我可总是跃跃欲试。所以,要是你一下子把我领去遥远的地方,我保准为你生一大堆牛犊子那么大个儿的壮娃娃,大家一块儿无忧无虑地过活,抱在地上打滚,唧里咕噜的。”
  我笑了笑,端起第三杯伏特加一饮而尽。
  “你还不大想要牛犊子那么大个儿的壮娃娃吧?”绿子问。
  “兴趣倒是极浓的,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模样。”我说。
  “无所谓,不想要也无所谓。”绿子边吃开心果边说,“我这人也怪,下午一喝起酒来就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说什么要抛开一切一走了之。就算跑到乌拉圭去,恐怕除了臭驴粪还是臭驴粪。”
  “呃,或许。”
  “到处都是臭驴粪,留在这里也罢,去那地方也罢,整个世界就是臭驴粪。喏,这硬的给你。”绿子递给我一个壳更硬的开心果。我费好大劲才剥开皮。“不过,上次那个星期天,实在太让我开心了。和你两人在晾衣台上看火灾,喝酒,唱歌。的的确确好久都没那么开心过了。哼,别人总是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一见面就叫我要这样不要那样。起码你什么也没强加于我。”
  “大概对你的了解还没达到要强加什么的程度。”
  “那么说,如果再多一些了解,你也要这个那个强加于我喽?和别人同样?”
  “那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吧。”我说,“现实世界里,很多方面人们都在互相强加,以邻为壑,否则就活不下去。”
  “但我觉得你不会那样,这我看得出来。在强加于人和被人强加这点上,我还算是个小小的权威。你不属于那种类型,所以同你一起才心里安然。嗳,你知道么,世上喜欢强加于人或被人强加的人还有相当一大批哩!他们为此争吵不休、相互扯皮,并且乐此 疲。可我就是不喜欢,除非非那样不可。”
  “你强加给人什么或别人强加给你什么了,你?”
  绿子把冰块放进口里,含了一会说:
  “你想进一步了解我?”
  “有兴趣,多多少少。”
  “咦,我在问你是不是‘想进一步了解我’。那么回答你不认为太冷酷了?”
  “是想进一步了解你。”我说。
  “当真?”
  “当真。”
  “即使我不愿理解你?”
  “那么不近人情?”
  “在某种意义上。”说着,绿子皱起眉头,“再来一杯。”
  我叫过男侍,让他拿第四杯来。等酒的时间里,绿子臂肘拄着桌面,支颐凝坐。我默默听着塞罗尼亚斯·蒙克弹的《金银花》。店里有五六个客人,但喝酒的只我们俩。咖啡沁人心脾的香气,在午后幽暗的店里酿出亲密融洽的气氛。
  “这个星期天,你有空?”绿子问我。
  “以前也说过,星期日总是闲着没事,除了6点钟要去打工。”
  “那,这个星期天能陪陪我?”
  “好的。”
  “星期天早上去宿舍接你,时间倒说不准。可以么?”
  “可以,完全可以。”
  “嗳,渡边君,可晓得我现在想干什么?”
  “这——想象不出。”
  “想躺在一张大大的、软绵绵的床上,首先。”绿子说,“喝得大醉,而且醉得舒舒服服,即使周围有臭驴粪也毫无关系。身旁有你躺着,你一点一点脱我的衣服,轻手轻脚地,就像母亲给婴儿脱衣服一样小心翼翼。”
  “唔。”
  “脱到中间我还觉得怪舒服的,迷迷糊糊地不动。但我突然清醒过来,叫道,‘不行,渡边君!’我说,‘我是喜欢你,可我另有相好的人,万万使不得,这方面我还相当保守。快别那样,求求你。’可你偏偏不听。”
  “听的呀,我。”
  “知道。这是幻想场面,让我继续下去。”绿子说,“接着,你把那家伙亮出来,那个气势汹汹的家伙。我马上闭起眼睛,但还是瞥了一眼,并且说:‘不行,真的不行,那么大那么硬,怎么也进不去的。”’
  “不怎么大的呀,一般。”
  “行了,你。幻想嘛!那一来,你显得十分沮丧。我看你太可怜了,只好慰劳一下说,‘好好,瞧你那馋样儿。’”
  “这就是你现在想做的?”
  “是啊。”
  “得,得。”我说。


  总共喝罢五杯,我们才起身。我刚要付款,绿子“啪”的一声把我的手拨开,自己从钱包里抽出一张没打褶的万元钞票递了出去。
  “算啦,你那钱是汗水钱,再说又是我拉你来的。”绿子说,“当然喽,如果你是铁杆法西斯,不乐意被女人请酒,倒另当别论。”
  “哪里,我没不乐意啊。”
  “况且又没让你进去。”
  绿子有点醉,踩空了一级楼梯,两人险些滚到楼下去。走出店门,原先隐约遮蔽天空的云层尽皆散去,薄暮的阳光温和地倾泻在街头。我和绿子在街上东摇西晃逛了一会。绿子说想爬树,不巧新宿没有可爬的树,御苑已经关门。
  “遗憾呐,我顶喜欢爬树的。”绿子说。
  我和绿子一路逛着商店。同刚才相比,街头光景似乎没那么不自然了。
  “见到你,我觉得多少适应了这个世界。”我说。
  绿子立定脚步,细细看着我的眼睛,说:“真的,眼睛的焦点是好像比刚才稳定了。喏,和我交往收获不小吧?”
  “的确。”我说。
  5点半,绿子说得赶回家做饭,我要坐车回宿舍。于是我把她送到新宿站,在那里道别。
  “嗳,猜我现在想做什么?”临分手时绿子问道。
  “猜不出来,你想的事。”我说。
  “想我俩被海盗抓住,被他们浑身扒光,五花大绑地脸对脸捆在一起”
  “何苦搞这名堂?”
  “变态海盗呀,那是。”
  “我看你倒像变态得可以。”
  “一小时后把你们扔进大海。扔之前让你们单独呆在船舱里好好受用,海盗说。”
  “往下呢?”
  “咱俩尽情受用一小时呀,在地上滚来滚去,浑身扭动。”
  “这就是你现在最想做的?”
  “嗯。”
  “得,得。”我摇摇头。


  星期日早上9点半,绿子来接我。我刚睁开眼睛,脸还没洗,只听有人“咚咚”敲门吼道:“喂渡边,有女人找你!”我跑下大厅,只见绿子穿一条短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牛仔裙,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还正在打哈欠。去吃早饭的一帮人路过时,全都左一眼右一眼打量她那苗条而光洁的双腿。她的腿也确实十分诱人。
  “太早了吧,我?”绿子说,“渡边君,看样子刚刚起床?”
  “就去洗脸刮胡子,能等15分钟?”我说。
  “等倒可以,问题是他们总是贼溜溜地往我腿上盯。”
  “那还用说!在男宿舍里穿那么短的裙子,人家肯定看的嘛。”
  “不过没关系,今天的内裤可爱得不得了。粉红色的,还镶有漂亮的花边,一飘一飘的。”
  “那就更招惹是非。”我叹口气。随即返回房间,迅速洗把脸,刮去胡子,找出一件灰色粗花呢上衣,套在蓝衬衣外面。下得楼,领绿子走出宿舍大门。我冷汗都出来了。
  “咦,这里的人莫非全都自己作乐不成?一下一下的?”绿子扬头看着宿舍楼说。
  “差不多吧。”
  “男人们一边想着女孩儿一边搞那个?”
  “基本上。”我说,“总不至于有一边想什么股票行情、什么活用动词、什么苏伊士运河,一边手淫的男人吧。一般来说,恐怕还是边想女孩儿边搞的。”
  “苏伊士运河?”
  “比方说。”
  “就是说想的是特定女孩儿?”
  “我说,这个你问你男朋友去好不好?”我说,“我干吗星期天一大早就非得给你—一介绍这个不可?”
  “只是想知道一下么!”绿子说,“何况问他这个他肯定大发雷霆的,说女人不可以对这种事刨根问底。”
  “言之有理。”
  “可是想知道呀,我。纯属好奇心。告诉我,手淫时想的是特定女孩子?”
  “是的,至少我是这样,别人如何不大清楚。”我无可奈何地回答。
  “可想着我搞过?老实交待,我不生气。”
  “没有过,说实话。”我如实答道。
  “为什么?莫非我缺少魅力?”
  “不然。你有魅力,又可爱,富于挑逗性的样子也绝对合适。”
  “那为什么没想我?”
  “首先我把你当朋友,不想你卷到里边去;第二……”
  “因为另有供你想的人?”
  “也可以那样理解。”我说。
  “在这种事上你倒也满守礼节。”绿子说,“我,喜欢你这点。不过,能不能叫我也扮演一次?哪怕一次也好。就是进到性的幻想或妄想之中。我很想出场试试,我们是朋友,所以才求你。这事不好求别人——总不能开口说今晚手淫时想着我点儿吧?正因为把你当做朋友才求的。事后把结果告诉我,例如都做了哪些。”
  我叹息一声。
  “不过进去可不成哟!我们毕竟是朋友,嗯?只要不进去,其他随你便,怎么想都行。”
  “行不行呢……居然还有限制,这可没尝试过。”我说。
  “能想我一次?”
  “想就是喽。”
  “我说,渡边君,你别认为我这是淫乱啦性饥渴啦勾引什么的,别那样认为,我仅仅是对此深感兴趣,急于想知道罢了。我不是一直在女校女孩子当中长大的吗?因此十分想知道男人在考虑什么,身体结构是什么样子。妇女杂志的附录上面写的,和这不是一码事。我只是作为一种情况研究。”
  “情况研究?”我绝望地低声重复。
  “有很多事我都想知道,想试一试,可每当这时候他都沉下脸发脾气,说我淫乱,神经不正常,以至横加阻挡,本来我想充分研究研究来着。”
  “唔。”
  “你讨厌那个?”
  “不,不算讨厌。”
  “相对来说是喜欢喽?”
  “相对来说是喜欢。”我说,“不过,这话下次再说可好?今天这个周日早上多叫人心情舒畅,不想谈什么手淫把这大好时光糟蹋掉。谈点别的吧,你那位是我们大学的?”
  “哪——里。其他大学,还用说。我们是在高中俱乐部活动中相识的。我在女校,他在男校。不是经常有合作演奏会什么的么? 就是这种活动。确立恋爱关系倒是在高中毕业以后。嗳,渡边君?”
  “嗯?”
  “真的想我一次好么,就一次?”
  “试试吧,下次。”我走投无路,只好应允。


  我们从车站乘电车来到御茶水。我没吃早餐,在新宿站换车时 在站台售货亭买了一个薄薄的三明治,喝了一罐咖啡,咖啡居然一股报纸油墨味儿。周日上午的电车里,挤满合家外出的人和成双成对的情侣。一群身穿制服的小男孩手拿球拍在车厢里往来追逐。穿短裙的女孩儿车内倒是有几个,但短到绿子那种地步却是一个也没发现。绿子不时往下一顿一顿地拉拽裙角。好几个男人的目光在她大腿上溜来溜去,弄得我心神不定,但她本人却似乎不大在乎。
  “喂,猜我现在最想做什么?”车到市谷一带时绿子小声说。
  “猜不着。”我说,“求求你了,别在电车里说那种话,给人家听见多不好。”
  “可惜呀,相当厉害咧,这回。”绿子果真不胜惋惜地说。
  “对了,御茶水可有什么事?”
  “跟我来就是,跟我来就明白了。”
  星期天的御茶水,到处挤满参加模拟考试或预科讲习班的中学生。绿子左手攥紧挎包带,右手拉起我,游刃有余地从拥挤的学生堆里穿过。
  “渡边君,你能够完整地解释出英语现在假定形和过去假定形的区别?”绿子突发奇想。
  “我想没问题。”
  “那我问你一句,这东西在日常生活中有何用处?”
  “日常生活中有何用处倒谈不上多少。”我说,“不过我想,与其说具体有何用处,莫如说它是一种训练,训练我们更加系统地把握事物。”
  绿子认真地沉思良久。“你这人不简单。”她开口道,“以前我根本没想到这点。什么假定形微积分化学符号,我统统认定它们毫无用场,一直没放在心上,嫌罗嗦。这种生活态度难道有什么不妥?”
  “没放在心上?”
  “嗯,是啊。那玩艺儿,我权当它们根本不存在。就连正弦余弦我都一无所知。”
  “那也居然高中毕业进大学来了?”我不禁愕然。
  “你真是榆木疙瘩脑袋。”绿子说,“只要直感好,即使不学无术也能考上大学。我在直感上可谓出类拔苹,不是叫三个之中选一个正确的吗,我就灵机一动,百发百中。”
  “我没有你那么好的直感,就要在某种程度上掌握系统考虑事物的方法,就像乌鸦往大树洞里贮存玻璃片一样。”
  “那又有何用处?”
  “怎么说呢,”我答道,“会使某些事情做得顺利吧!”
  “举例说?”
  “形而上学式的思考,几种外国语的掌握。”
  “那又有何用处?”
  “因人而异。有的人有用处,有的人没用处。说到底,它是一种训练,有用处与否倒是次要问题,这点刚才就已说过。”
  “呃——”绿子似乎心悦诚服,撒开我的手,继续沿坡路往下走,“你很擅长向别人解释什么。”
  “是吗?”
  “是的。这以前我向很多人问过英语假定形有何用处,但没一人阐述得如此头头是道,英语老师都在内。每次给我一问,那些人不是瞠目结舌就是老羞成怒,再不就不屑一顾,谁也不好好教我。要是当时有人像你解释得这么透彻,说不定我也会对假定形发生兴趣。”
  “唔。”
  “你读过《资本论》?”绿子问。
  “读过,当然不是全部,和大多数人一样。”
  “理解得了?”
  “有理解得了的,也有理解不了的,要想准确读懂《资本论》,必须掌握与之相关的系统思维方式。当然,对于整体上的马克思主义,我想我还是基本可以理解的。”
  “没有读过这方面书的新大学生,读《资本论》也能融会贯通?”
  “那怕不大容易吧。”我说。
  “跟你说,我刚进大学的时候,参加了民歌方面的俱乐部,很想唱歌来着。不料凑在那里的,尽是些道貌岸然招摇撞骗的坏家伙,现在想起来都直起鸡皮疙瘩。刚一进去,就叫读进步书,喝令从第几页读到第几页。还有演讲,说什么民歌必然同社会同经济基础息息相关……没法儿,一回家我就玩命地读。可就是全然不知所云,比假定形还难,读不到三页就扔开了。这样,下周聚会时我就说:读了,但什么也没读懂,是的。结果怎么着,打那以后奚落呀嘲弄呀都来了。什么没有问题意识啦缺乏社会性啦。开哪家的玩笑!我不过说了句读不懂那些文字罢了。你说可恶不?”
  “唔。”
  “讨论的时候就更加不可一世。一个个无不摆出无所不通的架势,玩弄一大堆玄而又玄的词句。我莫名其妙,就接连发问说:‘帝国主义剥削是怎么回事?同东印度公司有什么关系?’‘粉碎产学协同体是不是必须走出大学去公司工作?’可是谁也不做解释。不仅不解释,还煞有介事地大发脾气。那情形,你能信?”
  “能信。”
  “说我连这个都不懂是干什么吃的,‘你一天天活着都想什么来着!’这就完了。岂有此理!是的,我脑袋是不好使,普通小民嘛!可支撑这世界的不就是小民吗?被剥削的不也是小民吗?口口声声兜售一大堆小民们不知所云的话,那算什么革命,算什么社会变革!我也不是不想让世界变好!要是有谁真的受剥削,我也不想让他逆来顺受嘛!所以我才提问,是不是?”
  “倒也是。”
  “那时我就想来着,这些家伙全是江湖骗子,自呜得意地炫耀几句高深莫测的牛皮大话,博取新入学女孩儿的好感,随后就把手插到人家裙子里去——想的全是这玩艺儿,那号人。一上四年级,就赶紧把头发剪短,忙不迭地钻到什么三菱商社、什么东京广播局、什么IBM公司、什么富士银行找份差事,讨一个压根儿没读过进步书的老婆,挖空心思给孩子取个玄而又玄的名字。至于粉碎产学协同体,简直笑掉眼泪。那些新生也恬不知耻,本来狗屁不懂,却装出大彻大悟的样子,低三下四。事后还居然开导我说:‘你真傻, 不懂也说懂不就得了。’喂喂,还有更伤脑筋的呢,你听不听?”
  “听听。”
  “一天,要去参加一个夜间政治集会。叫我们女孩儿每人各做二十个饭团,带去当夜宵。开玩笑,这岂不是彻头彻尾的性别歧视?不过转念一想,总兴风作浪也不太好,我也一声没吭地乖乖做了二十个,每个都放了酸梅干,用海苔包好。结果你猜怎么着,说什么小林的饭团里只有酸梅干,连菜都没放,而其他女孩儿都放有鲑鱼或咸明太鱼子,还有放煎蛋的。气得我愣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这伙一口一个革命的家伙干吗为夜宵饭团这芝麻粒小事大声起哄?挑肥拣瘦?外面包海苔里面有酸梅干,不挺高级的吗?想想印度儿童去好了!”
  我笑道:“那,俱乐部怎么办了?”
  “6月份退出了。头都气炸了。”绿子说,“不过,这所大学的男男女女差不多全都是江湖骗子,都生怕自己不学无术的真面目被人看穿,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就都看同样的书,喷吐同样的话,都听约翰·科尔德林,看帕佐里尼的电影,还觉得津津有味。这能算得上革命?”
  “这——怎么说呢?我又没亲自目睹过革命,无可奉告。”
  “假如这也算是革命,我才不希罕什么革命!我肯定因为只往饭团里放酸梅干而被拉去枪毙。你也定然同样下场——由于能彻底弄懂假定形的缘故。”
  “有可能。”
  “哼,我早看透了:我是平头百姓,革命发生也罢不发生也罢,平头百姓还不同样只能在窝窝囊囊的地方委屈求生!何谓革命,无非更换一下政府名称。可那些人根本不懂得这点,那些卖弄陈词滥调的家伙。你可见过税务员?”
  “没有。”
  “我不知见过多少次。横冲直闯地跑到我家大吼大叫:什么呐,这账簿?你们做的什么混账买卖!这就是经费?把收据拿出来,收据!吓得我们缩在墙角里大气不敢出,到吃饭时候,还要献上特级寿司。其实,我爸爸一次都没逃税漏税,真的。他就是那样的人,古板得很。尽管这样,税务员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收入是不是太少了等等。笑话,收入少不是因为赚得不多吗!我听了,心里 憋屈得要死。恨不得朝他们发一顿脾气,叫他们找有钱人算账去。喂喂,你以为革命爆发后税务员的态度会改变?”
  “极可怀疑。”
  “既然那样,我才不信什么革命哩!我只信爱情。”
  “好!”我说。
  “好!”绿子异口同声。
  “我们往哪边走呢,这是?”我问。
  “医院呗。我爸爸住院,今天该我陪伴一天,轮到我了。”
  “你爸爸?”我吃一惊,“你爸爸不是去乌拉圭了么?”
  “骗你,那是。”绿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很早以前他就吵着要去乌拉圭,哪里去得成。说实在的,连东京以外的地方都没去过几处。”
  “病情如何?”
  “说痛快点,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不再做声,默默移着脚步。
  “这个瞒不过我,因为和妈得同一种病,脑肿瘤。你能信?我妈妈因这种病刚死两年,这回又找到我爸爸头上。”


  大学附属医院里边,也是由于星期日的关系,到处挤满探病的人和轻患者,混乱不堪;而且充溢着显然是医院特有的气味儿。消毒药味儿、探病花束味儿、小便味儿、被褥味儿混在一起,把医院整个笼罩其中,护士踏着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在里面走来走去。
  绿子父亲住的是两人一个的房间,他躺在前面那张床上。躺着的姿势,不禁使人想起身负重伤的小动物。他侧着脸,瘫痪般地躺在那里,打点滴的左臂软绵绵地探出,身子纹丝不动。给人的印象是:他本来就长得又瘦又小,而这以后似乎还要更加瘦小下去。头上缠着白绷带,苍白的胳膊上布满注射或打点滴的点点遗痕。他眼睛半睁半闭,茫然注视着空间的某一点。我进去时,他略微转动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看着我们。大约看了10秒钟,便收回极其微弱的视线,重新盯视空间中的一点。
  一看那眼睛,便可知道他已不久人世。从他身上,几乎看不到生命力的跃动,有的不过是垂危生命的蛛丝马迹而已,就像一座破旧的房屋——一座搬出所有家具和拉门隔扇而只等拆毁的房屋。干裂的嘴唇四周,乱糟糟地生着杂草样的胡子。我不由纳闷,生命力枯竭到如此地步的人居然会生出这等繁茂的胡须。
  绿子对躺在靠窗那张床上的微胖的中年男子道了声“您好”。对方仿佛已口齿不灵,只是微笑着点下头,然后咳嗽了两三声,拿起枕边的水杯喝了一口,磨磨蹭蹭地翻过身子,眼望窗外。窗外只有电线和电线杆,此外一无所见,连云影都没有。
  “怎么样,爸爸,精神好些?”绿子对着她父亲的耳穴说道,简直像是在试麦克风。“怎么样,今天?”
  她父亲哆哆嗦嗦动了动嘴唇,说“不大好”。那其实不是说,而似乎在把喉头深处的干空气勉强换成语言。“头。”他说。
  “头痛?”绿子问。
  “嗯。”父亲应道。看来很难一连吐出四个音节。
  “那也是没办法的。刚动过手术,肯定痛的。知你不好受,还是得忍一忍才行。”绿子说,“这是渡边君,我的朋友。”
  我说了句“打扰了”。这位父亲半张了下嘴,随即又合上了。
  “坐呀。”绿子指着床腿旁一把圆塑料椅说。我便顺从地弯腰坐下。绿子给父亲喝了一点壶里的水,问道要不要吃水果或果子冻。父亲说不要。绿子说还是要吃点才是。“吃了。”他回答。
  床头有个床头柜样的小桌,上面放着水壶、水杯、碟和小钟。绿子从桌下一个大纸袋里掏出备换的睡衣、内衣和一些零碎物品,整理一番,放入门旁的贮物柜里。纸袋最底层装有给病人准备的食物:葡萄柚两个,果子冻和三根黄瓜。
  “黄瓜?”绿子吃惊地失声叫道,“这里怎么又冒出黄瓜来了?姐姐这人想什么来着?活见鬼!本来电话里交待得清清楚楚,根本没让她买什么黄瓜,真是。”
  “是不是把猕猴桃听错了。”我说。
  绿子“啪”一声打个响指。“不错,我是叫她买猕猴桃了,是的。可她稍动脑一想不就明白了:病人哪里能啃生黄瓜!爸,吃黄瓜?”
  “不要。”父亲说。
  绿子在枕边坐下对她父亲絮絮地说了好多事:电视图像不清请人修理啦,高井户伯母两三天来看望一次啦,药店的宫胁骑自行车摔个跟斗啦,不一而足。对这些,父亲只是“唔,唔”作答。
  “真的不想吃点什么,爸?”
  “不想。”父亲回答。
  “渡边君,你不吃葡萄柚?”
  “不吃。”我也同样应道。
  过不一会,绿子把我拉去电视室,坐在沙发上吸了支烟。电视室里,三个穿睡衣的病人同样一边在喷云吐雾,一边看一个什么政治讨论会的节目。
  “嗳,那边那个拄松木拐杖的老头儿,我们一进来就鬼鬼祟祟地往我腿上看,就那个穿蓝衣戴眼镜的老头儿。”绿子不无陶醉地说。
  “当然要看,穿那样的裙子谁都得看。”
  “不过也蛮好嘛,反正大伙都无聊至极,偶尔欣赏一下年轻姑娘的腿调剂调剂也好。兴奋起来促进康复也未可知。”
  “但愿别适得其反。”我说。
  绿子望了半天烟头上笔直升起的烟。
  “提起我爸爸,”绿子说,“他那人,人并不坏。有时说话挺气人,但至少秉性耿直,一个心眼地爱我妈。而且他也在尽他的努力来生活。性格是多少有软弱的地方,又没有经商手腕,也没有人缘,但同周围那些满嘴谎言、投机钻营、耍小聪明的家伙们比起来,不知要地道多少倍。我这人也是说起话来就没完的性子,和他动不动就吵嘴,但他人并不坏。”
  绿子就像抬起落在路上的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抓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手一半在裙子上,一半贴着她的大腿。她望了一会我的脸,说:
  “渡边君,这地方倒是不好——能再多陪陪我?”
  “5点以前没问题,奉陪就是。”我说,“和你在一起挺有意思的。况且我又没事可干。”
  “星期天一般都干什么?”
  “洗衣服。”我说,“再熨好。”
  “渡边君,你不大乐意向我谈那个女人的事吧?你结交的那个人。”
  “是啊,是不大想谈。就是说很复杂,不容易说明白。”
  “没什么,不说也无所谓。”绿子说,“不过说一下我想象的总可以吧?”
  “只管说。你想象的东西怕是很逗儿,我洗耳恭听。”
  “我想,你交往的肯定是人家的老婆。”
  “唔。”
  “是位大亨的太太,漂亮,三十二三岁,身穿毛皮大衣、查尔斯·约尔旦皮鞋、丝绸内衣,而且性需求简直如狼似虎,干起来花样层出不穷。平日一到下午,就和你大动干戈。但星期天丈夫在家,所以不能会你。对不?”
  “你倒真会想。”我说。
  “肯定叫你把她身体绑上,蒙住眼睛,把整个身子上上下下全舔一遍。接着,对了,叫你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塞进去,活像特技表演,再用立拍立现的照相机把那场景照下来。”
  “有趣有趣。”
  “由于欲火中烧,自然大凡能干的一律不放过。她每天每日为此绞尽脑汁,反正有的是时间,下次渡边来的时候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想个没完。结果刚一上床,就急不可耐地摆出花样翻新的体位,一连三次冲上顶峰。然后对你这样说:‘如何,我这身子够味儿吧?年轻女孩儿根本满足不了你的。喏,年轻女孩儿能这样侍候你? 怎样?兴奋不?哎呀不好,又要出来了……’”
  “你看色情电影看得太多了吧?”我笑道。
  “怕是那样。”绿子说,“不过我顶喜欢色情电影,下回不一起去看一场?”
  “可以。你有空时一块儿去好了。”
  “当真?高兴死了。看那种变态的去——用鞭子劈里啪啦地抽完,让女孩儿当众撒尿。我最中意这一手。”
  “好好”
  “嗳渡边君,你知道在色情影院里我最喜欢的是什么?”
  “这——想不出来。”
  “告诉你,一出现那种场面,就听见周围人‘咕噜’咽唾液的声音。”绿子说,“那‘咕噜’最叫人喜欢,我觉得。可爱得不得了。”


  回到病房,绿子又向父亲天南海北絮絮不止,父亲或“啊”或“唔”地应和着,不然就缄口不语。11点时,邻床男子的太太来了,给丈夫换睡衣、削水果皮。这圆脸太太看来人很随和,同绿子这个那个地闲话家常。护士进来,换上一瓶新点滴,同绿子和邻床太太交谈几句,便走开了。这时间里我无所事事,呆呆地四下打量病房,或看窗外的电线。电线上不时有麻雀飞来歇脚。绿子则向父亲搭话,给他擦汗、取痰,同旁边的太太和护士交谈,还找些话跟我说,不时看看点滴状况。
  11点半,医生进来查房,我和绿子到走廊等候。医生一出来,绿子便问:
  “大夫先生,情况怎么样?”
  “手术刚完不久,正采取止痛措施,身体消耗得相当厉害。”医生说,“不经过两三天时间,我也弄不清手术结果。顺利的话就顺利,若不顺利到那时候再想办法。”
  “不至于还打开脑袋吧?”
  “这也只能到时候再说。”医生回答,“喂,今天怎么穿这么短的裙子?”
  “好看吧?”
  “可上楼梯怎么办,这?”医生问道。
  “不怎么办呐,亮相就是。”后面的护士吃吃直笑。
  “我说你呀,过几天最好来住院打开脑袋看看。”医生惊讶地说,“另外,在医院里尽量乘电梯,我可不愿再增加病人,现在都已忙得不亦乐乎。”
  查完房后不多会儿,到了开饭时间。护士推着装饭菜的小车逐个病房分发。绿子父亲那份,是肉汁汤、水果、煮得很软的去骨鱼肉和捣成果酱状的蔬菜。绿子把父亲仰面放平,转动脚端的手柄,把床头升起,用汤匙喂汤。父亲喝了五六口,便侧过脸说“不要了”。
  “这点都吃不完怎么行啊,你?”
  “过会儿。”父亲说。
  “这哪成,不好好吃东西,哪里能有精神。”绿子说,“小便还不要紧?”
  父亲“啊”了一声。
  “渡边君,我们到下面食堂吃饭去?”
  “也好。”我说。
  不过说实在话,我没什么心思吃东西。食堂里,又是医生又是护士又是来探病的客人,搅得天翻地覆。这本是地下一间空荡荡的大厅,一个窗口也没有,摆着一排排餐桌餐椅。人们一边吃饭,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什么——大概是有关病情方面的。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在地道中说话似的,发出“嗡嗡”的回声。还不时地响起比这回声还大的广播,呼叫医生护士。在我占据餐桌的时间里,绿子用铝 盘端来两人的份饭。有奶油炸肉饼、土豆色拉、生甘蓝丝、炖菜、米饭和酱汤,装在患者用的那种白塑料碗碟里。我吃一半剩了一半。绿子则吃得很香,一扫而光。
  “渡边君,你肚子不怎么饿?”绿子边呷绿茶边问。
  “呃,不怎么。”我说。
  “医院的关系。”绿子环顾四周说,“不习惯的人都这样。味道、噪音、沉闷的空气、病人的面孔、紧张、焦躁、失望、痛苦、疲劳——就是这些造成的。是这些东西勒紧人的胃袋,把食欲搞没了。不过一旦习惯也就不在话下了。再说不好好填饱肚皮,照看病人也无从谈起,真的。爷爷、奶奶、妈妈、爸爸,四人的病我一直照看下来的,经验丰富着哩。要是遇到意外,下顿饭吃不上的情况也是有的。所以能吃的时候务必吃饱喝足才行。”
  “有道理。”我说。
  “亲戚来探望的时候,不也一起在这里吃饭嘛,结果他们也都吃一半就放下筷子,和你同样。见我吃得干干净净,就说‘绿子这么有胃口,我可难受得根本吃不下东西’。问题是,看护的是我呀,这可不是闹着玩。别人偶尔来一趟,充其量不过是同情!接屎接尿接痰擦身子都是我一个人干。要是光同情就能解决屎尿,我可以比他们多同情五十倍。尽管这样,他们见我吃饭吃得一点不剩,都拿斜眼珠看我,说什么‘绿子这么好胃口’。在他们心目中,大概我是头拉车的傻驴。一个个老大不小的,干吗那么不通情达理,那些人?嘴皮子上说什么都轻巧得很,关键是能不能给端屎端尿。我有时也伤心,我有时也筋疲力尽,我有时也恨不得大哭一场。本来已无可救药,医生们却聚在一起把脑袋掀开搅来拌去,而且不知要重复多少次,越是重复就越恶化,神经也给弄得莫名其妙——这种情况你一直守在眼前看着试试,根本吃不消,吃不消的。还有,存款也一天比一天少了,往后这三年半大学我能不能读完都在两可之间,姐姐在这种状况下婚礼都办不成。”
  “你一周来这儿几天?”我问。
  “四天。”绿子说,“这里原则上是特级护理。但实际上光靠护士也干不过来。那些人的确尽心尽力,但人手不够,而要做的事又堆成山。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无论如何都得有家人来陪。姐姐要管店里的事,就只好由我找课余时间来。就算这样姐姐每星期也还是得来三天,我四天。又要见缝插针地去幽会,我们超负荷运转啊!”
  “既然忙成这样,为什么还时常找我?”
  “喜欢和你在一起呀。”绿子摆弄着空塑料菜碗说。
  “你一个人去附近散散步吧,两个小时。”我说,“你父亲我来照看一会。”
  “为什么?”
  “最好离开一会医院,一个人轻松轻松。别和任何人说话,脑袋里什么都不要想。”
  绿子略一沉吟,点头说:“倒也是,或许这样好些。不过你懂得做法吗?就是护理方法。”
  “看了,大致差不多少:确认点滴、给水喝、擦汗、取痰、尿壶在床下、肚子饿了给吃午间剩的东西。其他不明白的问护士。”
  “知道这些差不多也就可以了。”绿子微笑着说,“只是,他脑袋已开始不大正常,常说怪话,叫你摸不着头脑。要是说了,可别太往心里去。”
  “没问题。”我说。
  返回病房,绿子向父亲说自己有点事稍出去一下,这时间里由我照料。她父亲对此似乎没什么想法,或者根本没理解绿子说的也有可能。他仰面躺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若非不时眨巴一下,说已死都有人信。眼睛如同喝得烂醉一般充满血丝,深呼吸的时候,鼻翼微微鼓胀。他已经全然动弹不得,无论绿子说什么都无意回答。他那混饨的意识底下所思所想的是什么呢?我无法推测。
  绿子走后,我也想对他讲点什么,但不知说什么怎么说好,终归未能开口。不大工夫,他闭目合眼睡了过去。我坐在他枕旁椅子上,一边祈祷他千万别就这样死去,一边观察他不时一鼓一鼓的鼻翼,并且思忖,要是这人在我陪伴的时间里溘然长逝,那可真富有戏剧性了——我同他刚刚初次见面,把我和他联结起来的是绿子, 而绿子同我的关系不过同在一班学“戏剧史 II”罢了。
  好在他还算不得临终,只是昏昏熟睡。我把耳朵凑近他的脸,尚可听见微弱的喘息声。于是我放下心来,同旁边那位太太搭话。她似乎以为我是绿子的恋人,对我说的尽是绿子。
  “那孩子,真是好样的。”她说,“照顾父亲照顾得可周到了,对人热情,脾气又好,心眼转得快,又有主意,还一副俏模样。你呀,可得好好待她,千万撒手不得,上哪儿找那么好的女孩子家。”
  “好好待她。”我适当应了一句。
  “我家也有个21岁的女儿,还有个17岁的儿子,可医院里压根儿见不到两人的影儿。一有时间就去冲浪呀幽会呀,反正不知跑到哪里厮混去了。简直不成样子。要钱花么,能榨多少就榨多少,然后就一溜烟不见人了。”
  l点半时,那太太说去买点东西,离开病房。两个病人都睡得很实。午后柔和的阳光泻满房间,我也不由得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窗边桌面的花瓶里插着黄白两色菊花,告诉人们已是秋天时节。病房里荡漾着午间原封不动剩下来的炖鱼的腥味儿。护士们依然“咯噔咯噔”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交谈声听起来分外清脆悦耳。有时她们也进病房看看,见两名患者都在沉睡,便向我可爱地微微一笑,转身消失了。我想读点什么,但病房里一没书刊二无报纸,唯有日历挂在墙上。
  我想起直子。想她那全身只剩一个发卡的裸体,想她那腰间的曲线和毛丛的暗影。为什么她在我面前脱光身子呢?莫非直子那时处于梦游状态不成?抑或仅仅是我的幻觉呢?时间越是流逝,那狭小的天地越是远离开来,我便越是怀疑那天夜里发生的是否真有其事。若以为是幻觉便似乎是幻觉,但就幻觉而论,细节又过于宛然在目,而如果确有其事,又过于完美无缺——无论直子的形体还是明月的清辉。
  绿子父亲突然睁开眼睛,开始咳嗽,我的思路便就此中断了。我用口巾纸接下痰,拿毛巾擦他额头的汗。
  “喝水吗?”我问道。
  他点了大约4毫米幅度的下额。我拿起小小的玻璃壶,慢慢往他嘴里倒一点点。那干巴巴的嘴唇颤抖一下,喉咙上下动了动,终于把壶里的温水全部喝了。
  “还喝吗?”我问。
  我见他似乎想说什么,便把耳朵凑过去,只听他用干涩而微弱的声音说“可以了”。那声音比刚才还要干涩,还要微乎其微。
  “不吃点什么?肚子饿了吧?”我又问。
  绿子父亲再次略略点了下头。我便学绿子的样子,摇动手柄把床头升高,用汤匙交替舀起蔬菜羹和炖鱼肉,一口口地喂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吃去一半。他微微摆下头,仿佛说可以了。他的头摆得的确十分十分轻微,可能摆动得大会引起头痛。我问水果如何,他说不要。我拿毛巾给他擦擦嘴,重新把床放平,碟碗放到走廊里。
  “好吃么?”我试着问。
  “不好。”他说。
  “嗯,的确不像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我笑道。
  这位父亲一言未发,盯着我看,眼神有些迷惘,似乎不知是睁开还是闭上好。我陡然想起,他可能不晓得我是谁。但同绿子在时相比,倒像是和我单独在一起更轻松一些。或许把我错看成另外某个人,果真如此,对我可谓求之不得。
  “外头好天气,好得很。”我坐在圆椅上,架着腿说,“秋天,星期日,天气又好,去哪里都人山人海。这种日子还是这样在房间里闲聊再好不过,免得辛苦。到人堆里挤来挤去,只落得浑身疲劳,空气又糟糕。星期天我差不多总是洗东西,早上洗,晾去楼顶天台,傍晚收回,一件一件熨好。我不讨厌熨衣服。眼看着皱皱巴巴的东西变得平平展展,心里那个舒坦劲儿就别提了,真的。说起熨东西,我还真有两手咧。当然喽,刚开始那阵子不行,简直不像话,咳,反倒弄 得除了皱纹没别的。可过了一个月后,就上手了。这么着,对我来说,星期天就成了洗东西熨东西的日子。今天是不成了,遗憾呐,这么大好的洗衣服天气。”
  “不过也不要紧,明天早点起来再干就是,用不着介意。反正星期天也没其他要干的事。”
  “明天一早洗完衣服晾好,10点钟去上课。这门课同小绿子一起上,是‘戏剧史 II’,眼下正讲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您知道吗?是古希腊人,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并称希腊三大悲剧作家。据说最后在马其顿被狗吃了,但也有不同观点。这里指欧里庇得斯,我倒更喜欢索福克勒斯。这恐怕是各有所好的问题,很难说是因为什么。”
  “他戏剧的特征是各种各样的事物一古脑儿搅在一起,人在里边根本施展不开身手。明白么?就是很多人一齐出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情况、缘由和道理,每个人都在追求自以为是的正义与幸福。这倒可以理解。但所有人的正义都大行其道、所有人的幸福都圆满获得,客观上是不可能的,而必然导致混乱状态的出现。后来你猜怎么样,解决起来倒也非常简单:最后神仙粉墨登场,整顿交通秩序,发号施令:你去那边,你来这里,你和他一起,你先在那里老实呆着别动!就像中间调解人一样。结果三下五除二就处理完毕。那神仙的名字叫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欧里庇得斯戏剧里经常出现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也就在这点上对欧里庇得斯的评价存在分歧。”
  “要是现实世界中也有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出现,那该有多妙啊!每当遇到难处进退不得的时候,神仙就从天上飘然降下,一一给排忧解难——再没比这更开心的事了。总而言之这就是所谓‘戏剧史 II’,我们在大学里大致学的就是这种东西。”
  我说话的时间里,绿子的父亲一声未吭,目光迟滞地看着我。至于我说的他是否多少有所理解,从那眼神中是无从判断的。
  “好了。”我说。
  说罢这些,肚子一下瘪了下来。早餐几乎颗粒没进,午间那份饭也只吃了一半。我着实后悔午间没好好吃饭,但后悔也无济于事 了。我找了放东西的地方,看有什么可吃的没有。里面只有海苔罐、无花果(水果糖)和酱油。纸袋里有黄瓜和葡萄抽。
  “肚子饿了,把黄瓜吃掉可以么?”我问。
  绿子父亲什么也没说。我去洗脸间把三根黄瓜洗了,往碟子里倒了点酱油,用海苔卷起,蘸酱油“咔嚓咔嚓”咬起来。
  “好吃好吃,”我说,“质朴、新鲜,散发着生命力的清香,比什么猕猴桃地道得多。”
  吃罢一根,又抓起第二根。整个病房都响起“咔嚓咔嚓”的令人愉悦的声声脆响,连皮吃完两根黄瓜,我才总算缓过一口气。之后用走廊里的煤气炉烧了点水,沏茶喝起来。
  “不喝点果汁或水什么的?”我问。
  “黄瓜。”他说。
  我由衷地一笑:“好好,卷海苔么?”
  他略一点头。我又把床头升高,用果刀切成容易吞食的形状,卷上海苔,蘸点酱油,用牙签扎起,递到他嘴里。他几乎没改变表情地反复咀嚼不止,吞了下去。
  “怎么样,好吃吧?”我问。
  “好吃。”他说。
  “吃东西香是好事,好比是有生命力的证据。”
  终于,他吃了一整根黄瓜。吃完后想喝水,我又拿起小水壶让他喝了一点。喝罢水说要小便,我从床下拿出尿壶,把口对准他的阳物。我去厕所倒出小便,把壶用水冲洗干净,然后折回病房喝没喝完的茶。
  “心里舒服些吧?”我试着问。
  “稍微。”他说,“头。”
  “头有点痛?”
  他露出一丝苦相,似乎说是的。
  “刚做完手术,不可能不痛。我没做过什么手术,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票。”他开口道。
  “票?什么票?”
  “绿子。”他说,“票。”
  我弄不清是什么意思,无言可对。他沉默片刻,然后又说了句“拜托了”——确实像是“拜托了”。他毅然睁开眼睛,定定注视我的脸。看样子想对我诉说什么,但内容我无从琢磨。
  “上野,”他说,“绿子。”
  “上野车站么?”
  他微微点头。
  “票,绿子,拜托了,上野车站。”我试着归纳,但根本不知所云。我猜想他可能神志有些模糊,但其眼神却要比刚才坚毅镇定得多。他抬起没打点滴那只胳膊,朝我伸来。这举动对他显得相当吃力,手在空中哆喷不止。我于是站起身,握住他那皱皱巴巴的手掌。他有气无力地回握了一下,重复道:“拜托了。”
  我说票也好绿子也好我都一定尽心尽力,只管放心好了。他这才放下手,如释重负般地合上双眼,发出睡觉的声息。我确认他还活着,便出去烧水,接着啜茶。我发觉自己对这位生命危在旦夕的瘦小男子开始怀有类似好感的感情。


  此后不大一会,邻床的那位太太回来,问我要不要紧,我答说不要紧的。他丈夫也均匀地喘息着,似乎睡得很香甜。
  时过3点,绿子返回。
  “在公园放松了好一大阵子。”她说,“照你说的,独自一人,什么也不说,让脑袋处于真空状态。”
  “如何?”
  “谢谢。觉得痛快多了。虽说还有点乏力,但身上比刚才轻松好多。我,好像比我自己想的还要疲劳。”
  绿子父亲睡得很熟,又没别的事可干,我们便从自动售货机里买来咖啡,拿去电视室喝着。我向绿子一五一十地汇报了她不在时发生的事:睡得很实,欠身吃了一半午间剩的食物,看见我吃黄瓜他也说想吃,就吃了一根,小便,睡了。
  “渡边君,你这人真有两下子!”绿子感激地说,“为了叫他吃东西,大家费了不知多少劲,你却连黄瓜都让他吃了,真是难以相信, 嗬!”
  “为什么我倒不知道,大概是看我吃黄瓜吃得很香的缘故吧。”
  “或者你有一种让人心里坦然的能力也未可知。”
  “不见得。”我笑道,“说反话的人多的是嘛。”
  “觉得我父亲怎么样?”
  “喜欢。虽然没怎么交谈,但总觉得他人很不错。”
  “老实?”
  “非常。”
  “一周前可凶着哩。”绿子摇头说,“脑袋有点不正常,大发脾气。往我身上扔茶杯,骂我混账东西,死了算了。这种病往往这样的。也不知是为什么,反正有时候专门跟人过不去,我母亲那时候也这样。你猜母亲对我说什么来着?说我不是她生的,看我最最不顺眼。听得我眼前顿时漆黑一团。这就是这种病的特点。什么东西在压迫大脑的某一部位,让人心烦意乱,有的也说没的也说。这个我也明白的。虽说明白也还是伤感情。人家这么拼死拼活地照料,却还要听这些话,心里憋屈透了。”
  “能理解。”我说。随即我想起绿子父亲说的叫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票?上野车站?”绿子说,“怎么回事呢?不好明白。”
  “还说‘拜托了’‘绿子’。”
  “那怕是拜托我的事吧?”
  “也许要我去上野车站为你买票。”我说,“总之这四个词的顺序挺不好安排,弄不清含义。上野车站方面可有什么想得起来的事?”
  “上野车站……”绿子沉思着。“上野车站能想得起来的,不外乎两次离家出走的事。那还是小学三年级和五年级的时候,两次都是从上野乘电车到福岛去,从自动取款机里取的钱。是一件什么事把我惹火了,赌气去的。福岛有我伯母,我挺喜欢那位伯母,就跑了去。这一来,父亲就赶去福岛把我领回。两人乘上电车,吃着盒饭返回上野。那时候,父亲向我说了很多话,尽管十分不连贯。他讲了关东大地震,讲了战争,讲了我出生前后,都是平时没怎么提起过的事情。想来,我和父亲两人单独那么心平气和地交谈,恐怕只那一次。嗯,你能相信?我那位父亲,关东大地震的时候,在东京市中心居然连发生地震都没察觉到。”
  “不至于吧。”我不禁讶然。
  “这还能假,真的。父亲说,当时他正蹬自行车,后面挂个小拖车在小石川一带赶路,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回家一看,见周围房上的瓦都掉了下来,家人正抱着柱子浑身籁籁发抖。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问‘你们干什么呢,到底?’这就是父亲对关东大地震的回忆。”说到这里,绿子笑了,“父亲对往事的回忆都是这个样子,一点都不波澜起伏,都好像缺东少西,平淡得很。听他那么一说,觉得这五六十年来日本似乎没发生任何重大事件。无论二·二六事件还是太平洋战争,你若提起来,他便说那大概是有过的。好笑不?”
  “从福岛回上野的时间里,他断断续续地讲的就是这些。而且最后总忘不了补上这么一句:去哪里都一样,绿子。给他那么一说,也就以为可能真是那样,小孩子嘛。”
  “这就是上野车站的回忆?”
  “是啊。”绿子说,“你也离家出走过?”
  “没有。”
  “为什么?”
  “没想到。离什么家。”
  “你这人真够特殊。”绿子歪着头,不无钦佩地说。
  “或许。”
  “不过,反正我想父亲是想说把我拜托给你。”
  “真的?”
  “不错。这事我十分清楚,凭直感。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说放心好了,没关系,绿子也好票也好我尽心尽力就是,没关系的……”
  “那么你是向父亲说定了?说定关照我?”绿子说着,神情认真地凝视我的眼睛。
  “不是那么回事。”我慌忙争辩,“那时分析不出是什么意思……”
  “别害怕,开玩笑,只是逗逗你。"绿子笑道,“你这种地方是在可爱得很。”
  喝完咖啡,我和绿子折回病房。她父亲还在酣睡。凑上耳朵听听,尚在微微喘息。随着午后时间的推移,窗外的阳光的色调变得柔和而沉静,一派秋日气息。小鸟成群结伙地飞来,落在电线上,一忽儿又飞去。我和绿子两人并坐在屋角处,压低声音说个不止。她看了我的手相,预言我能活到150岁,结婚三次,最后死于交通事故。我说这一生还算不赖。
  时过4点,她父亲醒来。绿子坐在枕旁,擦汗、喂水,问头痛好些没有。护士进来量体温,询问小便次数,确认点滴情况。我到电视室,坐在沙发上稍微看了一会足球比赛的转播。
  “我得走了。”5点时我说。转而对她父亲解释,“现在得赶去打工,6点到10点半在新宿卖唱片。”
  他朝我转过眼睛,略略点下头。
  绿子把我送到大厅,说:“渡边君,现在我也表达不好,反正今天太感激你了,谢谢。”
  “我也没做什么呀。”我说,“要是我来有用,下周再来就是。也想再见见你父亲。”
  “当真?”
  “反正呆在宿舍里也没什么事,来这里还有黄瓜吃。”
  绿子抱着双臂,脚跟用力地磕着涂布地板。
  “下次真想两人再喝酒去。”她稍稍歪起脖子说。
  “色情电影呢?”
  “看完色情电影就去喝。”绿子说,“再像往常那样,两人说上一大堆脏话。”
  “我可不说,你说好了。”我抗议道。
  “随你便。反正边说那种话边放开肚皮喝酒,喝它个烂醉如泥,抱在一起困觉。”
  “往下就可想而知了。”我叹了口气,“我若是真干,你会拒绝的吧?”
  “哪里。”她说。
  “好了,总之你仍像今早那样去接我就是,下个星期。再一块儿来这里。”
  “裙子穿条长点的?”
  “嗯。”我应道。


  但终归,下周日没去成医院,绿子父亲在周五早上就已经去世了。
  那天早晨6点半,绿子打电话来通知我。告知来电话的蜂鸣器一响,我赶紧在睡衣外面披了羊毛衫跑下大厅,拿起听筒。外面无声无息地下着冷雨。绿子声音低沉地说她父亲刚才死了。我问有什么需我帮忙的没有。
  “谢谢,没什么。”绿子说,“我们对葬礼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她发出一声叹息——应该是叹息。
  “葬礼你别来。我不喜欢的,不愿意在那样的场合见你。”
  “明白了。”我说。
  “真的领我去看色情电影?”
  “当然。”
  “可要挑黄得不得了的哟!”
  “留心找找看,专找那样的。”
  “嗯,我来跟你联系。”绿子说罢,切断电话。


  然而那以来的一周时间里,没得到她任何联系。学校教室里没有见到,也没电话打来。每次回到宿舍,我都注意看有没有自己的留言条,找我的电话却是一次都没有的。一天夜里,为了履行诺言,我开始想着绿子自寻欢乐,但总觉得上不来兴致。无奈,便中途换成直子,结果还是没多大效用。于是我感到自己有些傻气,索性作罢。而后喝了口威士忌,刷牙睡觉。



  星期天上午,我给直子写信,信中写了绿子的父亲。我写道:自己去探望同班一个女生的父亲,大吃大嚼了那里剩的黄瓜。结果对方也想吃,一点一点地吃了一根。不料五天后的早上他去世了。自己现在还清楚记得他咬黄瓜时发出的“咔嚓咔嚓”的脆弱声响,看来人的死总会给人留下奇妙的回忆。
  我继续往下写:“早上一睁眼醒来,我就在床上想你、玲子和那鸟舍。想孔雀、鸽子、鹦鹉、火鸡以及小兔。也记得下雨那天早晨你们穿的带头罩的黄色雨衣。在温暖的被窝里想你是十分惬意的事。恍惚觉得你就在我的身边,弓着身子睡得很熟很熟。倘若这是真的,那该多美呀!我想。
  “尽管我有时寂寞难耐,但基本上还是活得满有兴味的。如同你每天早上侍弄小鸟和在田里做活一样,我每天早晨也都在上紧自身的发条。爬起床就刷牙、刮胡子、吃早餐、换衣服、走出宿舍大门。在去学校的路上,我一般要‘咔咔’地拧三十六下发条。并且想:好,今天要精神抖擞地开始一天的生活!我本身倒未注意,别人告诉说近来我常常自言自语。或许是一边上发条时一边口中念念有 词吧。”
  “见不到你固然是痛苦的,但倘若没有你,我在东京的生活将更不堪忍受。正因为一清早我就在床上想你,我才下决心拧紧发条,自强不息地生活下去。如同你在那边自强不息一样,我在这里也必须自强不息。”
  “但今天是星期日,不用拧发条。早上洗罢衣服,现在正在房间给你写信。写完这封信,贴上邮票投进邮筒,傍晚之前便没事可做了。星期天我不学习。平时我已利用课余时间,在图书馆扎扎实实地下了不少功夫,因此星期天无事可干。周日的下午是安静而平和的,也是孤独的。我一个人看看书、听听音乐。也有时逐一地回忆你在京时星期天咱俩行走的路线。你穿的衣服也清楚得如在眼前。 星期天的下午我确实能记起很多东西。”
  “代向玲子问好。每当夜晚来临,我就不胜怀念她的吉他。”


  写完信,我把它投进200米远处的邮筒里。然后在附近一家面包店买来夹鸡蛋的三明治和可口可乐,坐在公园凳子上当午饭吃。公园有少年棒球比赛,我就袖手观战,借以消磨时间。天空随着渐浓的秋意,愈发变得寥廓澄澈、一碧万里。蓦然举头望去,只见两架飞机拖着如同电车钢轨般的气流向西方笔直地平行飞去。我拾起滚到我脚边的界外球扔还过去,孩子们挥帽称谢。像大多数少年棒 球队那样,他们玩的也几乎都是四球和盗垒。
  下午,我便返回房间看书,精神集中不到书上的时候,就望天花板,想绿子,揣度那位父亲是否真的想说把绿子拜托给我。当然,已经无法晓得他话里的真正含义了。恐怕他把我错看成另外某个人。不管怎样,他已经在那个冷雨飘零的周五早晨魂归泉路,其心曲已无从确认了。在我的想象里,死时的他可能蜷缩得愈发瘦小,而后在高温炉里化为灰烬。他身后留下来的,只有那间位于商店街中间的不甚起眼的书店和两个女儿——至少其中一个还有些神神经经的味道。我想,他的一生到底是怎样的呢?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在那颗被切开的混饨脑袋的折磨下,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我的呢?
  如此围绕绿子父亲思来想去的时间里,心头渐渐产生一种堵塞沉闷之感,便提早把天台上晾的衣服收回,跑去新宿逛街来打发时间。嘈杂的周日街头使我的心头舒展开来。我在通勤电车一样拥挤不堪的纪伊国屋书店买了一本福克纳的《八月之光》。然后挑一家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大的爵士酒吧走进去,一边听奥尔德·科尔曼和巴顿·帕维尔洛的唱片,一边喝又热又不好喝的咖啡,随即翻看刚买的书。5点半时,合上书,出门吃了简单的晚饭。我不由心想:这样的星期日以后将重复几十次、几百次呢?“安静的、平和的、孤独的星期日”——我出声说道。星期天我是不上发条的。
 
 第八章

  这周刚过一半,手心被玻璃片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其实唱片架上的一块玻璃档格早已经打裂,而我没注意到。血流得很多,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居然一滴接一滴地滴落下来,把脚前的地板染得红红的一片。店长拿来好几条毛巾,代作绷带紧紧缠住,旋即拿起电话,询问晚间也开业的急诊医生在什么地方。这人虽说不地道,但处理起这种事来却十分麻利。幸好医院就在附近,去的路上血已把毛巾里外染透,涌出的血滴在沥青路面上。人们慌忙闪开路,大概他们以为是打架打伤的。痛倒不觉得怎么痛,只是血接二连三地流个不止。
  医生丝毫不以为然地取下浸满血的毛巾,勒紧手腕,止住血,给伤口消毒,用针缝合,告诉说明天再来。返回唱片店,店长说:“你回去吧,算你出勤。”我便乘公共汽车回到宿舍,拐去永泽房间。一来由于受伤的缘故,心情有些亢奋,想找人聊聊,二来觉得好长时间都没见他了。
  他在房间,正在边喝易拉罐啤酒边看电视里的西班牙语讲座。见我包着绷带,问我怎么搞的。我说受了点伤,不要紧的。他问我喝不喝啤酒,我说不喝。
  “马上就结束,等等。”永泽说完,便练习西班牙语的发音。我自己动手烧水,用袋装茶泡了红茶来喝。一位西班牙女子朗读例句:“这么厉害的雨还是头一次,巴塞罗那有好几座桥被冲跑了。”永泽自己也读那例句,发完音后,“好凶的例句,”他说,“外语讲座的例句怎么全是这类货色,荒唐!”
  西班牙语讲座结束后,永泽关掉电视,从小电冰箱里又取出一瓶啤酒喝起来。
  “不打扰你么?”我问。
  “我?有什么好打扰的,正无聊着呢。真的不要啤酒?”
  我说不要。
  “对了对了,上次那场考试发榜了,中了。”永泽说。
  “外务省考试?”
  “嗯。正式名称叫外务公务员录用考试。滑稽吧?”
  “祝贺你!”我伸出左手同他握手。
  “谢谢。”
  “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噢,倒是理所当然。”永泽笑道,“不过,正式定下来毕竟是好事,不管怎么说。”
  “出国吗,报到以后?”
  “不。开始第一年是国内进修,接下去就要被派往国外。”
  我啜着红茶,他津津有味地喝着啤酒。
  “这电冰箱,要是你不嫌弃,我搬出这里时就给你好了。”永泽说,“想要吧?有这家伙可以喝冰啤酒。”
  “可以的话自然求之不得。不过你也要用吧?反正都要在公寓里生活。”
  “别说胡涂话了。离开过鬼地方,我要买台大冰箱,过过豪华生活才是,在这寒酸地方已足足熬了4年嘛!凡在这里用过的东西, 我一概不想再看第二眼。统统奉送,只要你喜欢,电视也罢,暖水瓶也罢,收音机也罢。”
  “噢,什么都可以的。”我说,随后拿起桌上的西班牙课本看了看。“开始学西班牙语了?”
  “嗯。语言这东西还是多学一种有好处,再说这是我天生的拿手好戏。法语也是自学的,几乎达到无懈可击的地步。和玩一个道理,只要摸到一条规律,往下任凭多少都是一个模式。喏,和搞女人同一码事。”
  “你这生活态度倒是满会反省的嘛。”我挖苦道。
  “对了,下次一起吃饭去好么?”永泽说。
  “莫不是又去勾引女人?”
  “不不,这回不是,纯属吃饭。加上初美,三个人去饭店聚餐,庆祝我即将上任。尽量去高级地方,横竖老头子掏钱。”
  “若是那样,和初美两人单独去岂不更好?”
  “还是有你在快活些,对我也好对初美也好。”
  得,得,我想。这一来,不是同本月、直子那时候如出一辙了?
  “饭后我去初美那里过夜,饭还是三人一块儿吃。”
  “噢,要是你们二位都觉得那样合适,我奉陪就是。”我说,“不过,初美的事你怎么办呢?进修之后要出国工作,几年也回不来吧?她可如何是好?”
  “那是初美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把脚搭在桌面上喝着啤酒,打了个哈欠。
  “就是说,我没有同任何人结婚的念头。这点对初美也说得明明白白。所以嘛,初美如果想同某人结婚也是可以的,我不干涉;要是不结婚而想等着我,那她就等。就这个意思。”
  “呃--”我不由佩服。
  “你认为我不近人情吧?”
  “是啊。”
  “社会这东西,从根本上就是不公平的。这不能怪我,本来就是这样。我可是一次都没有骗过初美。在这个意义上,我这人是可谓不近人情,我早已告诉她,如果不愿意,那就各奔东西。”
  喝罢啤酒,永泽叼上一支烟,点燃火。
  “你对人生没有产生过恐怖感?”我问。
  “我说,我并不那么傻。”永泽说,“固然,有时也对人生怀有恐怖感,这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并不将它作为前提条件来加以承认。我要百分之百地发挥自己的能力,不达到极限绝不罢休。想拿的就拿,不想拿的就不拿,就这样生存下去。不行的话,到不行的时候再另考虑。反过来想,不公平的社会同时也是大有用武之地的社会。”
  “这话像是有些我行我素的味道吧。”我说。
  “不过,我并不是仰脸望天静等苹果掉进嘴里,我在尽我的一切努力,在付出比你大十倍的努力。”
  “那怕是的。”我承认。
  “所以,有时我环顾世人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家伙为什么不知道努力呢?不努力何必还牢骚满腹呢?”
  我惊讶地看着永泽的脸:“在我的印象中,世上的人也都在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地忙个没完,莫不是我看错了?”
  “那不是努力,只是劳动。”永泽断然说道,“我所说的努力与这截然不同。所谓努力,指的是主动而有目的的活动。”
  “举例说,就是在职业确定之后其他人无不只顾庆幸的时间里开始学习西班牙语--是这样的吧?”
  “正是这样。我要在春天到来之前完全掌握西班牙语。英语、德语和法语早已会了,意大利语也基本可以。如果不努力,这些能得到吗?”
  他吸着烟,我则想起绿子的父亲。我想绿子的父亲恐怕从来就未曾想起过要开始学什么西班牙语,恐怕根本就未曾考虑过努力和劳动的区别在哪里。他恐怕太忙了,忙得来不及考虑这样的事情。工作本身就忙,又得跑去福岛领回离家出走的女儿。
  “吃饭的事,这个星期六如何?”永泽问道。
  “可以。”我说。


  永泽选的饭店位于麻布后面,是一家安静而高雅的法国风味餐馆,永泽道出姓名后,我们被领到里面的单间。房间不大,墙上挂有十五六幅版画。等初美的时间里,我们边喝美味的葡萄酒边谈论康拉德的小说。永泽身穿显然相当高级的灰色西装,我穿的则是普通的海军蓝运动衫。
  过了15分钟,初美赶来,妆化得相当精心,一对金耳环,一身漂亮的深蓝色连衣裙,脚上一双式样别致的红色船形皮鞋。我夸她连衣裙的颜色好,她教给我说是“midnight blue”。
  “好气派的地方。”初美说。
  “父亲每次来东京都在这里吃饭,还领我来过一次。其实我不大喜欢这种过分考究的吃法。”永泽说。
  “瞧你,偶尔吃一次也不坏嘛。是吧,渡边君?”初美说道。
  “嗯。只要不用自己掏腰包。”
  “老头子差不多每次都带女的一块儿来。”永泽说,“在东京有女人。”
  “真的?”初美问。
  稍顷,侍者走来,我们要了菜。先点了冷盘和汤。作为主菜,永泽点了鸭,我和初美点了鲈鱼。菜上得非常之慢,我们便边喝葡萄酒边聊天。永泽首先讲起外务省考试的事。他说应试者几乎全是扔进无底泥潭也不足惜的废物,不过其中也有几个正路货。我问那比率同社会上的相比孰高轨低。
  “一样,还用说。”永泽一副毋庸置疑的神色,“这种比率,哪里都一样,一成不变。”
  葡萄酒喝完,永泽又要了一瓶,另外为自己要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
  接着,初美谈起准备介绍给我的女孩子。这是初美同我之间永恒的话题。她很想把“俱乐部一个极其可爱的低年级女孩儿”介绍给我,而我总是惟恐躲闪不及。
  “确实是个好孩子,人又漂亮。下回领来谈一次,保准你一见钟情。”
  “不行不行。”我说,“同你那所大学的女孩子交往,我是太穷困潦倒了。囊空如洗,如何谈得拢。”
  “哎哟,没那事儿。那女孩儿淡泊得很,根本不会介意。”
  “那就见一次算了,渡边。”永泽说,“又不是非干不可。”
  “那自然。动手动脚还得了嘛,人家可是黄花闺女。”
  “像你以前一样。”
  “嗯,像我以前一样。”初美莞尔一笑,“不过,渡边君,穷也罢富也罢,跟这没什么关系。确实,班里有好几个神气活现的阔女孩儿,其余我们都不过普普通通,午间在学生食堂吃250元的定餐……”
  “我说初美,”我插嘴道,“我那学校食堂的定餐,分A、B、C三等。A120元,B100元,C80元。我偶然吃一次 A,大家还没好眼色瞅我。C都吃不起的家伙,就只好吃60元的中国汤面。这么一所学校,你说能谈得来?”
  初美大笑起来:“太便宜了,我去吃一次怎么样。不过,渡边君,你人不错,肯定能和她情投意合。她也未见得就不喜欢120元的定餐。”
  “不至于吧。”我笑道,“其实哪个人也谈不上喜欢,都是迫不得已的。”
  “别用那种眼光看待我们,渡边君。就算是一所花枝招展的千金学校,认真对待人生对待生活的女孩儿也还是不在少数。别以为每个女孩儿都愿意同开赛车的小伙子交往。”
  “这我当然明白。”我说。
  “渡边有喜欢的女孩儿。”永泽开口道,“可这小子就是只字不提,嘴巴牢得很。简直是个谜。”
  “真的?”初美问我。
  “是真的,不过谜倒谈不上。只是事情非常复杂,很难三言两语说清。”
  “莫非见不得人的恋爱?嗯,让我参谋参谋好么?”
  我端起酒杯,掩饰过去。
  “如何,我说他嘴巴牢嘛。”永泽边喝第三杯威士忌边说,“这家伙一旦决定不说,就绝对守口如瓶。”
  “遗憾呐。”初美把熏鱼切成小块,用叉子送进嘴里,“要是那女孩儿和你处得顺利,我们原本可以来个双重约会的。”
  “喝醉了还能相互交换。”永泽说。
  “别说怪话。”
  “怪什么,渡边喜欢你的嘛。”
  “那和这是两回事。”初美声音沉静地说,“他不是那类人,对自己的东西十分珍惜,这我看得出来。所以我才想给他介绍女孩子。”
  “我同渡边可是玩过一次换女孩儿游戏的哟,以前。喂,不错吧?”永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喝干威士忌,叫再上一杯。
  初美放下刀叉,用餐巾轻轻擦下嘴,而后看着我的脸问:
  “渡边君,你真做那种事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没有做声。
  “你就交待嘛,那有什么。”永泽说。
  我意识到情况不妙。一喝起酒,永泽往往变得居心不良。况且,今晚他那居心不良并非对我,而是针对初美的。这点显而易见,作为我就更加居中为难了。
  “我很想听听,怕是有趣得很。”初美对我说。
  “喝醉的关系。”我答道。
  “没什么,不必顾虑,又不是要责备你。我只是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在涩谷一家酒吧同永泽君喝酒的时候,和两个搭伴来的女孩子混熟了,两人都在一所短期大学念书。对方也挺有意的,后来一起进到附近一家旅馆。开的房间我同永泽君是隔壁,结果半夜时他来敲我的门,说‘喂,渡边,换女孩儿喽’,我就去他那里,他到我这来。”
  “女孩儿也没生气?”
  “她俩也都醉醺醺的。再说怎么都无所谓,即使作为她们。”
  “那么做也是有那么做的原因的。”永泽说。
  “什么原因?”
  “那对女孩儿,实在天地之差。一个如花似玉,一个简直奇丑无比,我觉得这有失公道。就是说,我要的是漂亮的,对不住渡边,所以才交换一下。对吧,渡边?”
  “啊,是的。”我说。
  不过说实话,我倒满喜欢那个不漂亮的。说话风趣,性格也好。我和她完事后,躺在床上谈得相当开心。正说着,永泽说要交换。我问她同意不同意,她说,“也罢,要是你愿意的话。”她大概以为我很想那漂亮的女孩儿。
  “开心?”初美问我。
  “交换的事?”
  “反正那一切。”
  “也不怎么开心。”我说,“无非干罢了。那么跟女孩儿困觉,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开心的。”
  “那又何苦?”
  “是我拉他去的。”永泽说。
  “我问的是渡边君。”初美斩钉截铁,“何苦做那种事?”
  “有时候非常想同女孩子困觉。”我回答。
  “既然有意中人,那么不能同她想想办法?”初美沉吟一下说。
  “这里边很复杂。”
  初美叹息一声。
  这时门被打开了,侍者端菜进来。永泽面前摆的是烤鸭,我和初美面前放上一盘鲈鱼。盘里还盛有加热过的青菜,上面浇有调味汁。侍者退下后,又只剩下我们三人。永泽用刀切开烤鸭,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喝口威士忌。我尝了尝菠菜。初美则没有动手。
  “渡边君,具体缘由我倒不清楚,不过我想那种事不适合你做,你做不合适,是不是?”初美说着,把手放在桌面上,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脸。
  “是啊,”我说,“我也常那样想。”
  “那为什么不改呢?”
  “有的时候需要得到温暖。”我老实回答,“如果没有体温那样的温暖,有时就寂寞得受不了。”
  “总之我想就是这样,”永泽插嘴说,“渡边虽说有他喜欢的女孩儿,但由于某种缘故干不了,所以只好在别人身上发泄性欲。这又有什么不好,情理上也说得通嘛!总之不至于整天闷在屋子里不停地手淫吧?”
  “不过,如果你真心喜欢她,还是可以忍耐的吧,渡边君?”
  “或许。”说着,我叉起一块浇有奶油柠檬酱的鲈鱼肉,放进嘴里。
  “你无法理解男人性欲那种东西。”永泽对初美说,“举例说吧,我和你相处了三年,在这期间我同不少女人睡过觉。但对那些女人,我却什么都不记得。既不知道姓名,又不记得长相。而且和任何人都只睡一次,见面,干,分手,如此而已。这有什么不妥?”
  “我不能忍受的是你那种傲慢态度。”初美平静地说,“问题不在于你同女人睡不睡觉。我从来就没有认真计较过你的拈花惹草,是吧?”
  “也不是你所说的拈花惹草,仅仅是一种游戏,谁也不受伤害。”永泽说。
  “我受伤害,”初美说。 “为什么我一个人还不够?”
  永泽摇晃着威士忌酒杯,默然良久:“并非不够,这完全是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我体内有一种类似饥渴的感觉,总在寻求那种东西。如果你因此而受到伤害,我觉得很抱歉。决不是什么你一个人不够。我这个人只能在渴望下生活,那也才成其为我,有什么办法呢!”
  初美总算拿起刀叉,开始吃鲈鱼:“只是,你至少不该把渡边君拉进去才好。”
  “我和渡边有相似的地方。”永泽说,“他和我一样,在本质上都是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人,只不过在傲慢不傲慢上有所差别。自己想什么、自己感受什么、自己如何行动--除此之外对别的没有兴趣。所以才能把自己同别人分开来考虑。我喜欢渡边也无非喜欢他这一点。只是他这小子还没有清楚地认识这点,以致感到迷悯和痛苦。”
  “不迷悯和痛苦的人哪里能找得到!”初美说,“或者说你从来没有迷惘和痛苦过?”
  “我当然也迷惘也痛苦,只是可以通过训练来减轻。就拿老鼠来说,如果让它触电的话,它也要设法使自己少受损害。”
  “可老鼠并不恋爱。”
  “老鼠并不恋爱。”永泽重复一句,然后看了看我,“好!听一段音乐如何?管弦乐加两把竖琴……”
  “别当玩笑,我可是认真的!”
  “现在正吃饭,”永泽说,“再说渡边又在,认真的话还是另找机会再说才合礼节,我想。”
  “我离开吧?”我说。
  “在这里,就在这里好了。”初美劝阻道。
  “好容易来一趟,点心还没吃咧!”永泽说。
  “我倒无所谓。”
  随后,我们默默吃了一会儿。我把鲈鱼吃得一干二净,初美剩了一半。永泽那份鸭早已吃光,在继续喝威士忌。
  “鲈鱼真够味道。”我开口道。但谁也没搭腔,如同小石子掉进了无底洞。
  碟子撤去后,端来柠檬汁和蒸馏咖啡。永泽每样都浅尝辄止,随即吸起烟来。初美则根本没动柠檬汁,我不由庆幸,一口气把柠檬汁喝光后,接着啜咖啡。初美望着自己并放在桌面的双手。那手同她身上的所有东西一样,显得非常高贵,楚楚动人。我想起直子和玲子--她俩现在做什么呢?想必直子躺在沙发上看书,玲子用吉他弹《挪威的森林》吧。我油然腾起一股不可遏止的冲动,恨不能马上返回那小小的房间。我在这里到底干的是什么?
  “我同渡边的相近之处,就在于不希望别人理解自己。”永泽说,“这点与其他人不同,那些家伙无不蝇营狗苟地设法让周围人理解自己。但我不那样,渡边也不那样,而觉得不被人理解也无关紧要。自己是自己,别人归别人。”
  “是吗?”初美问我。
  “难说。”我答道,“我不是那样的强者,也并不认为不被任何人理解也无所谓,希望相互理解的对象也是有的。只不过对除此以外的人,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即使不被理解也无可奈何,这是不可强求的事。因此,我并不是像永泽君说的那样,以为人家不理解也无关紧要。”
  “我说的也差不多是同一意思。”永泽拿起咖啡勺说,“真的是同一回事,不过是晚一点的早饭和早一点的午饭之间的区别罢了。吃的东西一样,吃的时间相同,不同的是仅仅是名称。”
  “永泽,你认为不被我理解也可以的?”初美问。
  “你好像还没最后明白,人理解某人是水到渠成的事,并非某人希望对方理解所使然。”
  “那么说,我希望某人理解自己莫非错了不成?譬如希望你?”
  “不不,那并不是什么错。”永泽回答,“正人君子称之为爱,假如你想理解我的话。我的人生观和别人的相当不同。”
  “就是说不爱我?”
  “所以你要对我的人生观……”
  “人生观,人生观,管什么人生观不人生观!”初美发起火来。
  她的发火,前前后后我只见过这一次。
  永泽按一下桌旁电铃,侍者拿来传票,永泽取出信用卡送过去。
  “今天对不起,渡边。”他说,“我送送初美,你一个人回去吧。”
  “没关系的,我。美美吃了一顿。”我说。但对此两人都没再接话。
  侍者把信用卡拿来,永泽确认一下款额,用圆珠笔签了名。然后,我们离席出店,永泽走到路中准备叫一辆出租车,初美制止道:
  “谢谢。但今天再也不想和你呆在一起,你就不必送了。多谢招待。”
  “随便。”永泽说。
  “渡边君送我一段。”
  “随便。”永泽道,“不过渡边君也差不多,和我。亲切热情倒是不假,但就是不能打心眼里爱上某个人,而总是有个地方保持清醒,并且有一种饥渴感,如此而已--这我看得明白。”
  我叫住一辆出租车,让初美先上去。
  “反正送送就是。”我对永泽说。
  “对不起。”他道了声歉,但脑袋里却似乎已开始思考全然不同的事。
  “去哪里?回惠比寺?”我问初美,因为她的公寓在那里。
  初美摇摇头。
  “那么,找地方喝一杯?”
  “嗯。”她点头道。
  “涩谷。”我告诉司机。
  初美拱手闭目,倚在车座的角落里。随着车身的晃动,小小的金耳环不时闪闪烁烁。她那深蓝色的连衣裙,简直就像按照车座角落那片黑暗做成的一样。涂着淡淡颜色的形状娇美的嘴唇不时地陡然一动,仿佛一个人欲言又止。目睹她这副风度情态,我似乎明白了永泽所以选择她作为特别对象的缘由。比初美漂亮的女子不知会有多少,永泽不知会搞到手多少那样的女子。但初美这位女性身上却有一种强烈打动人心的力量,而那绝非足以撼倒对方的巨大力量。她所发出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力,然而却能引起对方心灵的共振。车到涩谷之前,我一直注视着她,一直在思索她在我心中激起的这种感情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但直到最后也未能明了。
  当我恍然领悟到其为何物的时候,已是十二三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我为采访一位画家来到新墨西哥州的圣菲城。傍晚,我走进附近一家意大利烧饼店,一边喝啤酒嚼意式烧饼,一边眺望美丽的夕阳。天地间的一切全都红通通一片。我的手、碟子、桌子,凡是目力所及的东西,无不被染成了红色,而且红得非常鲜艳,严然被特殊的果汁从上方直淋下来。就在这种气势夺人的暮色当中,我猛然 想起了初美,并且这时才领悟她给我带来的心灵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在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未曾记起。而初美所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 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当我恍然大悟时,一时悲枪之极,几欲涕零。她的确、的的确确是位特殊的女性,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然而,无论永泽还是我都未能使她幸免。当初美她--如同我的许多熟人那样--来到人生的某一阶梯的时候,就像突然想起似的自行中断了生命。她在永泽去德国两年后和一个男子结了婚,又过了两年便用剃刀割断了手腕动脉。
  向我告知她的死的自然是永泽。他从波恩给我写来信,信上说:“由于初美的死,某种东西消失了,这委实是令人不胜悲哀和难过的事,甚至对我来说。”我把这封信撕得粉碎,此后再未给他写过信。



  我们走进小酒吧,各自喝了几杯。我也罢初美也罢几乎都没开口。两人就像处于倦怠期的夫妻,默默对饮,嚼着花生米。这工夫,店里人多起来,我们便准备离开,出去稍事散步。初美说要自己付款,我说是我邀的,抢先付了。
  出到外边,晚间的空气有些彻骨生寒。初美披上一件灰色羊毛衫,仍旧一声不响地在我身旁走着。也没有什么目的地,我只是双手插进裤袋,在这夜晚的街头缓缓移动脚步。我不由想道:这简直同直子并行时一模一样。
  “渡边君,知道这一带可有打桌球的地方?”初美突如其来地说。
  “桌球?”我吃了一惊,“你会打桌球?”
  “嗯,还相当不错哩。你怎么样?”
  “四个球的,打是能打,就是打不大好。”
  “那就去吧。”
  我们在附近找到一间桌球室,走了进去。这是一家位于胡同尽头的小店。初美一身漂亮的连衣裙,我则是海军蓝运动衫和便式领带--我俩的这副打扮在桌球室里极为显眼,初美却不甚在意,挑了支球杆,握住中间“嚓嚓”触了几下杆头。随即从挎包里取出发卡,别在额旁,以免头发影响击球。
  我们玩了两回四个球的。初美果然如同她自己说的,球技相当娴熟。我因为缠着厚厚的绷带,击球总有些不够灵便,结果两回都她赢了。
  “打得不错嘛!”我甘拜下风。
  “人不可貌相,是吧?”初美一边认真测量球的位置,一边嫣然笑道。
  “到底在哪里练出来的?”
  “我爷爷从前专门喜欢玩这个,自家就有球台。小时候每次去那里,都和哥哥两人捅来捅去。稍大一些后,爷爷就教给正规的击球方法。是个好人呐,又时髦又潇洒,已经死了。他最得意的,就是说自己过去在纽约见过迪亚娜·达宾。”
  她接连赢了三回,第四回输了。我好不容易捞回一回,随后便打了几个乖球。
  “都怪绷带。”初美安慰道。
  “好久没打的关系,两年零五个月没打了。”
  “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一个朋友就是和我打桌球那天夜里死的,所以记得很确切。”
  “那以后就不再打了?”
  “不,倒也不全是为这个,”我沉吟一下答道,“只是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就失去了打桌球的机会--就这么回事。”
  “朋友怎么死的?”
  “交通事故。”
  她又击了几球。她察看球路时的眼神分外专注,击球时的用力也均匀无误。她把梳理得恰到好处的秀发一转挽到脑后,光亮亮地闪出金耳环,一双船形鞋准确地站定位置,修长的纤纤玉指按住球台毡垫,而后将球一击而出--看到她这副神情举止,令人觉得在这不无脏污之感的桌球室里,推独她所在的位置俨然成了华贵的社交场所的一角。和她单独在一起还是初次,但对我来说实在是难得的可贵的享受。只消和她在一起,我就恍极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拽上了更高一级阶梯。三局结束的时候--当然她是三连胜--我手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我们便到此为止。
  “原谅我,本不该拉你打什么桌球。”初美十分歉然。
  “没关系,不是大不了的伤,再说又开心得好。”
  临走时,一位桌球室主人模样的瘦瘦的中年妇女对初美说:“小姐,训练有素啊!”初美妩媚地一笑,道了声“谢谢”,随即付了账。
  “痛?”出门后初美问道。
  “不怎么痛的。”我说。
  “伤口裂开了吧?”
  “不要紧。或许。”
  “肯定的。到我那儿去,看看伤口,给你换条绷带。”初美说,“我那里绷带和消毒药都是现成的。不远就是。”
  我说不怕,用不着那么担心。但她坚持说一定要看看伤口裂开没有。
  “或者说讨厌和我在一起?恨不得马上返回自己宿舍不成?”初美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哪里。”
  “那就别客气,去一趟就是。走路很快就到。”
  从涩谷到惠比寺初美住的公寓,走路花了15分钟。公寓虽说不上豪华,但也相当气派,既有小型楼厅,又有电梯。一进门那个房间有张餐桌,初美叫我在桌旁坐下,去隔壁换衣服。出来时,身穿一件有“普林斯顿大学城”字样的带风帽的上衣和一条棉布裤,金耳环也不见了。不知她从哪里拿出一个急救箱,放在桌上,解开绷带,确认伤口并未裂开后,大致消了消毒,用新绷带重新缠好。这一切做得非常利落。
  “你怎么无论什么事都做得这么漂亮呢?”我问。
  “以前在志愿服务队里做过,学过护士工作,就记住了。”初美说。
  缠完绷带,她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她喝了半罐,我喝了一罐半。接着,初美拿出俱乐部里低年级女生们的照片让我看,果真有几个满可爱。
  “要是想交女朋友,随时到我这儿来,我马上介绍。”
  “遵命。”
  “不过渡边君,在你眼里我怕像个老媒婆吧?乖乖告诉我。”
  “有点儿。”我笑着老实回答。初美也笑了,她是个脸上非常适合挂笑容的人。
  “渡边君,你是怎么看的,我和永泽的关系?”
  “怎么看?指什么?”
  “我该怎么办呢,往后?”
  “我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吧。”我边喝冰凉冰凉的啤酒边说。
  “可以的,尽管说,怎么想怎么说。”
  “假如我是你,就和他各奔东西,找一个稍为头脑地道的人去幸福地生活。无论怎么善意地看,和那个人相处都不能有幸福可言。自己幸福也罢,使别人幸福也罢,他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和他在一起,神经非出问题不可。依我看,你和他交往3年之久已经是一种奇迹。诚然,我也不是不喜欢他,他这人风趣,长处很多,本事大,又坚强,我这样的角色根本望尘莫及。问题是,他考虑事物的 方式和生活态度不够地道。同他交谈起来,时常觉得自己总在同一地方来回兜圈子。他以同一程序不断勇往直前,而自己却总是原地徘徊,并且空虚得很。一句话,就是人生观本身不同。我说的你明白吗?”
  “一清二楚。”说罢,初美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
  “再说,他进了外务省,在国内进修一年,之后就要出国吧?你怎么办?一直等待下去?那个人,根本就没心思同谁结婚。”
  “这我也清楚。”
  “那好,我再没有任何该说的了。”
  “唔。”
  我往杯里倒进啤酒,慢慢喝着。
  “刚才同你打桌球时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我说,“就是,我无兄无弟,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因此从未感到过寂寞或希望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心满意足。但刚才同你打桌球的时候,我猛然想到如果有你这样一位姐姐该有多好--一位又时髦又高雅、适合穿深蓝色连衣裙和戴金耳环、会打桌球的姐姐。”
  初美满脸欣喜的笑容,看着我说:“至少这一年来我所听到的各种唱白里,你刚才这句最让我高兴,真的。”
  “所以,作为我也但愿你获得幸福。”我脸上有点发热地说,“不过也真是不可思议,你看起来同任何人都能处得快乐,为什么偏偏看上永泽那样的人了呢?”
  “大概是命中注定吧,我自己也不知所以然。要是让永泽来说,恐怕就成了我的责任,与他毫不相干。”
  “想必。”我表示赞同。
  “可是渡边君,我并不是脑袋好使的女人,总的说来,有些迂腐和古板。什么人生观啦责任啦,怎么都无所谓。结了婚,每晚给心上人抱在怀里,生儿育女,就足够了,别无他求。我所追求的只是这个。”
  “他所追求的却截然不同。”
  “但人是会变的,对不?”
  “你是说,到社会上几经风雨,几遭挫折,然后成熟起 来?……”
  “嗯。加上长时间同我天南地北,说不定对我的感情也因而发生变化,是吧?”
  “那是就普通人而言。”我说,“若是普通人,或许会那样。但那个人另当别论。那人的意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坚强,而且每天每日都在不断加强,越是遭受打击越是自强不息。他甚至宁肯生吞蛞蝓也不在人前认输。对这样的人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不过渡边君,现在的我惟有等待而已。”初美在桌面上支颐说道。
  “喜欢永泽喜欢到那个程度?”
  “喜欢。”她当即回答。
  “也罢也罢。”我叹息一声,喝干杯底的啤酒。“能如此执着地爱上一个人,这本身恐怕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我不过迂腐古板罢了。”初美说,“再喝点啤酒?”
  “不,可以了,该回去了。又包扎又招待,谢谢了!”
  我立起身,出门口穿鞋。这当儿电话铃响了,切美看看我看看电话,又看看我。我道声“晚安”,开门走出。门悄然合上时,我一闪瞥见初美正拿起听筒--那是我见到她的最后情景。


  回到宿舍,已经11点半。我径直去永泽房间敲门。敲了十多下,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晚间永泽以去亲戚家为由,每周都被允许在外面过夜。
  我折回自己房间,解下领带,把上衣裤子挂在衣架,换上睡衣,刷牙漱口。随即想起:得得,明天又是星期天。我觉得简直就像每隔四天就来一个星期天。再过两个星期天,我将满20岁。我歪倒在床上,望着墙上的挂历,不觉黯然神伤。



  星期天上午,我仍像以往那样俯在桌前给直子与信、我写了封长信,边写边用大杯子喝咖啡,边听迈尔斯·戴维斯的唱片。窗外细雨霏霏,室内如同水旅馆似的凉意浸人。刚从衣箱里掏出的厚毛衣上还残留着樟脑气味。窗玻璃上方,一只圆鼓鼓的苍蝇附在那里纹丝不动。由于无风,日丸旗俨然元老院议员长袍的下摆,垂头丧气地裹在旗杆上一动不动。一匹有气无力的褐毛瘦狗不知从哪里跑进院子,团团围着花坛粗声大气逐个嗅着花瓣。狗为什么在雨天里非要来回嗅着花瓣气味呢?我全然捉摸不透。
  我伏案疾书。每当提笔的右手开始作痛,便茫然地打量着院子里这番光景。
  我首先写了在唱片店打工时把手割了一道深口,写了我同永泽、初美三人祝贺永泽通过外交官考试的情形,告诉直子那是怎样一家饭店,点的什么样的菜,还告诉她尽管菜肴非比一般,但席间气氛却有些尴尬等等。
  写到同初美去桌球室时,我想起了本月,一时有些踌躇,但终归还是写了,我觉得是应该写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木月死的那天他击最后一个球的情景。那其实是个需要相当冲击力的难球,我以为他不至于一举成功。然而大概是一种巧合吧,那一击居然百分之百地准确无误,白球与红球在绿色的毡垫上悄无声息地轻轻撞合,结果成了他得的最后一分。那动人的一击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今仍历历在目。那以后的近两年半时间里,我未曾打过桌球。
  但是,在同初美打桌球的那个晚间,直到第一局打完也一点没有想起木月。对我来说,这是个不小的打击。因为,自从木月死后,我一直以为每逢打桌球必然想起他。不料直到打完第一局而在店内自动售货机买百事可乐时,都全然未能想起。至于为什么在那里才想起木月,是由于我和他常去的那家桌球室也同样有一台百事可乐自动售货机,我们常常用买可乐的钱来打赌玩。
  打桌球时居然未想起木月,这使我感到似乎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当时我觉得自己已将他彻底忘在脑后。然而夜里返回宿舍,我开始这样想道: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两年半,而他依然17岁。但这并不意味他在我的记忆中已渐趋淡薄,他的死带来的东西依然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有的反而比当时还要鲜明。我即将满20岁,我同木月在16岁和17岁那两年里所共有的东西的某部分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怎样长吁短叹,都已无法挽回--我无法表达得更为确切,但我觉得对于我的感受、我想要表达的,你是会充分理解的。而且能理解此事的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人。
  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仔细地思考你的问题。今天在下雨,下雨的周日多少使我有些惶惶然。因为下雨不能洗衣服,自然也不能熨衣服。既不能散步,又不能在天台上翻来滚去。只好坐在桌前,一边用自动反复唱机周而复始地听《温柔的蓝》,一边百无聊赖地观望院子的雨中景致。以前我已写过,星期天我是不上发条的,因此信也就写得很长很长。不再写了,这就去食堂吃午饭。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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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二天是周一,课堂上也没见到绿子。到底怎么回事呢?从最后那次打电话来,已经过去十天。本想打电话到她家里问问,但想起她说过由她联系,只好作罢。
  星期四,在食堂遇到永泽。他端着食盘在我身旁坐下,道歉说这段时间做了很多抱歉的事。
  “哪里的话,倒是让你破费招待。”我说,“上次庆祝你工作定下时,说奇妙也真够奇妙的了。”
  “一塌糊涂!”他说。
  我们默默吃了一会饭。
  “和初美已经和解了。”他开口道。
  “噢,想必是的。”
  “好像对你也说了些不大入耳的话。”
  “怎么搞的,反省不成?身体怕是不大舒服吧?”
  “或许。”他轻轻点了两三下头,“对了,听说你劝初美和我分手?”
  “理所当然吧。”
  “怕也是,咳。”
  “那是个好人呐!”我边喝汤边说。
  “知道。”永泽叹了口气,“对我有点好过头啦!”



  通知有电话打来的蜂鸣器响起的时候,我酣睡得如同昏死一般。当时确实达到了睡眠状态的极限,根本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熟睡当中,恍惚觉得头颅里灌满了水,大脑被泡得涨鼓鼓的。一看表,已是6点15分,却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也想不起是几日星期几。望望窗外,院里的旗杆没有挂旗。于是我估计大概是晚上的6点15分。升国旗也是大有用场的。
  “喂渡边君,现在有空儿?”绿子问。
  “今天星期几来着?”
  “星期五。”
  “现在是晚上?”
  “那还用说,好个怪人。是下午……6点18分。”
  到底还是傍晚,我想。对对,是躺在床上看书时一下子睡过去 了。我转动脑筋:是星期五。星期五晚上不用打工。
  “有空儿。你现在在哪?”
  “上野车站。这就去新宿,能在那等我?”
  我们商定了场所和大致时间,放下电话。
  到酒吧间时,绿子早已坐在餐台最尽头处自斟自饮。她穿一件男人穿的那种皱皱巴巴的白色直领外套,里面是薄薄的黄毛衣,下着蓝色牛仔裤。手腕上套着两个手镯。
  “喝什么?”我问。
  “鸡尾酒。”绿子说。
  我要了一杯掺汽水的威士忌,这时我才注意到脚下有个很大的皮包。
  “旅行去了,刚回来。”她说。
  “去哪儿?”
  “奈良、青森。”
  “一次去的?”我不禁愕然。
  “怎么至于!我就是再发神经,也不可能一次跑这两个地方。分两次去的。去奈良和他一起,青森是我一个人。”
  我呷了一口汽水威士忌,给绿子嘴上的“*********”点燃火:“折腾得天翻地覆吧?葬礼啦什么的。”
  “葬礼倒轻松得很,我们早都习已为常。只消穿上黑衣服煞有介事地往那里一坐,周围人——就是伯父和左邻右舍的人,就会一齐按部就班地把事料理妥当。有的自作主张地买来酒,有的去订寿司饭,有的好言安慰,有的哭,有的嚷,有的随意分纪念品,好玩极了,就跟出去野餐差不多。同一天接一天没完没了的那种护理相比,确实算得上野餐。姐姐也好我也好,都累得筋疲力尽,哭都哭不 出来了,心里空洞洞的。根本流不出眼泪,真的。可这样一来,四周人就会暗地里说坏话,说我们姐俩心肠硬,连个泪珠都没掉。而我俩为了赌这口气,偏偏就是不掉。本来装哭也是装得出来的,但绝对不装,气死人了!大家越是指望我们哭,我们越是不给他们哭。我和姐姐在这点上倒是配合默契,尽管性格大相径庭。”
  绿子把手镯弄得“格格”作响,以此叫来男侍,让他再来一杯鸡尾酒和一碟开心果。
  “葬礼完后,大家都回去了。我们姐俩就喝起日本酒,喝了一升半,直喝到天亮。边喝边把那些家伙逐个骂了一番:谁是傻瓜、是混蛋、是癫皮狗、是蠢猪、是伪君子、是扒手,如此骂将下去,结果心里畅快多了。”
  “想必。”
  “喝得天晕地转,然后钻到被窝里大睡特睡,睡得香极了,当中有电话打来也装做压根儿没听见,只管呼呼大睡。一觉醒来,两人叫来寿司吃了,商定先闭店一段时间,随心所欲地休整一番。两人拼死拼活忙到现在,也算是够意思了。姐姐和她那位去卿卿我我,我和他旅行,尽情大干两个晚上。”说到这里,绿子抿了抿嘴,出声地搔搔耳畔。“别见怪,口吐粗话。”
  “没关系。所以就去奈良了?”
  “嗯,奈良以前就喜欢。”
  “干了两个晚上?”
  “一次也没干。”她叹了口气,“到旅馆刚一扔下挎包,月经就来了,涨潮似的。”
  我不由得笑起来。
  “还笑呢,你!提前了一个星期,哭都哭不过来,真是!大概这个那个弄得太紧张了,以致月经也乱了套。他也气呼呼的。那个人,动不动就生气。可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想来就来的。而且,我那东西一来就相当厉害,头两三天里什么都没心思做。那种时间你可不要见我。”
  “不见倒可以,可怎么能知道呢?”我问。
  “月经一来,我就戴两三天红帽子。这回能知道吧?”绿子笑道,“我一戴上红帽子,你在路上遇见也别打招呼,赶紧逃命。”
  “世上的女人索性都这么做就好了。”我说,“那么在奈良干什 么来着?”
  “无奈,只好逗鹿玩,在那一带散散步,就回来了,凄凉得很。还同他吵了一架,那以后再没见面。返回东京后,游逛了两三天,这回想一个人无拘无束地旅行一趟,就去了青森。弘前有一位朋友,在她家住了两个晚上,然后去下北和龙飞兜了一圈。好地方,好极了! 我给那一带的地图写过解说词。你去过?”
  “没有。”我说。
  “这么着,”说着,绿子吸了口鸡尾酒,剥开一颗开心果。“一个人旅行的时候一直想你来着,心想要是你在身边该有多好。”
  “为什么?”
  “为什么?”绿子像盯视幻景一样看着我,“为什么?什么意思,你这是?”
  “就是,你为什么想起我呀?”
  “那还用说,因为喜欢你嘛!此外你说还能有什么?能有哪个人乐意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可你有恋人,不是没有必要想我吗?”我一边慢慢品味汽水威士忌一边说。
  “你是说有恋人就不能想你不成?”
  “不不,也不是那样的意思……”
  “喂,渡边君,”绿子把食指对着我,“我警告你,我心里现在乱糟糟的,乱得很,足足一个月攒下的东西全都憋在里边。你可别再说气人话!要不然我就在这里嚎啕大哭,一旦哭起来,整个晚上都收不住,这也可以!我会肆无忌惮地像野兽那样哭叫,不骗你。”
  我点点头,再未开口。接着又要了一杯汽水威士忌,吃着嚼着开心果。店里充满鸡尾酒搅拌器的搅拌声、酒杯相碰声、捞取机制冰块的“哗啦”声,店后又传来莎娜波恩唱古典情歌的唱片声。
  “大体说来,自止血塞事件以来,我和他的关系有点剑拔弩张。”绿子说。
  “止血塞事件?”
  “嗯。大约一个月前,我同他和他的朋友五六个人一块儿喝酒,我提起我家附近一位老婆婆,她打喷嚏一下子把止血棉塞打了出来。好笑不?”
  “好笑。”我笑着赞同。
  “大家也觉得十分好笑。可他竟发起火来,叫我别扯下流话,还说我大煞风景。”
  “唔。”
  “人倒是好人,就是这种地方很偏激。”绿子说,“例如我一穿白色以外的内裤,他就发脾气。你说偏激不偏激?”
  “唔——不过这属于各有所好的问题。”我说。其实我有些诧异,那般人物居然会喜欢上绿子,这本身就不可思议。但我没说出口。
  “你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老样子。”随即,我想起那个约定——想着绿子行乐的事。为了不使旁边人听见,我压低嗓音讲给绿子听。
  绿子满面生辉,打个响指问:
  “如何?顺利?”
  “中间总觉得难为情,半途而废。”
  “那怎么行。”绿子斜眼看着我说,“别有什么不好意思,最大限度地想入非非就是,我说行就行嘛!对了,下次打电话给你,我就说:啊……就那里……妙得很……不得了,我,我不行了……啊,别那样……你就一边听一边来你的。”
  “宿舍的电话在门旁楼厅里,大家都从那里出出进进。”我解释道,“在那地方做,保准给管理主任打个半死,毫无疑问。”
  “是吗?伤脑筋。”
  “别伤脑筋,过两天我再一个人想法试试。”
  “加油哟!”
  “嗯。”
  “是我没什么性感吧,我这人本身?”
  “不,不是那回事。”我说,“怎么说好呢,怕是立场问题吧。”
  “我么,背部非常敏感……”
  “我当心就是。”
  “喂,这就去看成人电影如何?挑个黄的。”绿子说。
  我和绿子去鳗鱼店吃了鳗鱼,之后走进在新宿也数得上门庭冷落的一家成人电影院,连续看了三部。因为买来报纸一查,只有这里上映黄色电影。场内充斥着莫名其妙的怪味。碰巧的是我们进去时那色情场面刚好开始。讲的是当女职员的姐姐和上高中的妹妹被几个男人抓住,监禁在一个地方,百般遭受淫虐。男的威胁姐姐说要糟蹋妹妹,随即对姐姐大发兽性,如此一来二去,姐姐竟也成了性变态者,而妹妹在—一目睹眼前场面的时间里,头脑也渐渐不正常起来。电影不仅气氛离奇、光线幽暗,而且千篇一律,看到中间我就有些不耐烦起来。
  “我要是里边的妹妹,神经就绝对不会出问题,而要看得更加仔细。”绿子对我说。
  “很有可能。”
  “不过那个妹妹,作为高中生来说,你不觉得乳头发黑?”
  “有道理。”
  她看得全神贯注,饿虎扑食一般。我不由暗暗感叹:若看得如此入迷,票钱可是一点没有赔本。绿子每当想起什么,都—一向我报告。
  较之看电影,看绿子要有趣得多。
  休息时间里,四下一片通明。我环视场内,除绿子外,好像没一个女性。邻近坐着的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见了绿子,赶紧远远躲开。
  第二部影片较正规一些,惟其如此,比第一部还要无聊。那种做爱场面绵绵不断地持续了很久。起始绿子还看得津津有味,后来到底显得扫兴起来,提议出去。于是两人欠身离座,到外面深深吸了口气。新宿街头的空气竟然如此沁人心脾,这在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
  “有趣有趣。”绿子说,“下回再看一次。”
  “看多少次演的都是同一码事。”我说。
  “那有什么办法,我们干的也始终是同一码事嘛!”
  经她这么一说,也的确如此。
  我们又走进一家酒吧喝酒。我喝威士忌,绿于喝了三四杯品不出成分的混合饮料。出了店,绿子说想爬树。
  “这一带根本就没树。再说你喝得晕头晕脑的,哪里爬得上去。”我说。
  “你这个人,总是用一大串说教来捉弄人。我是想醉才喝醉的,醉了又有什么,再醉爬棵树也没问题,哼!找一棵很高很高的大树爬上去,像知了那样从最顶端往人们头上撒尿。”
  “我说,你怕想上厕所吧?”
  “不错。”
  我把绿子领到新宿车站的收费厕所,她付了零币进去。我在小卖店买了份晚报,边看边等她出来。但左等右等硬是不出来。过了15分钟,我有些担心,刚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偏巧她好歹走了出来。脸上有几分苍白。
  “对不起,坐在那里迷迷糊糊睡着了。”绿子说。
  “心情怎么样?”我边给她披外套边问。
  “不大舒服。”
  “送你回家。”我说,“回家慢慢洗个澡,睡上一觉就好了。你太累了。”
  “回什么家!回家也空荡荡的没人,我不愿意在那种地方一个人睡。”
  “得得,”我说,“那怎么办?”
  “在附近找家情人旅馆,进去和你抱在一起睡,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在那一带随便哪里吃顿饭,然后两人一道上学。”
  “你叫我出来,一开始打的就这主意?”
  “当然。”
  “那么就不该叫我,叫他不就行了。怎么想都是叫他才地道,恋人的作用也就在这里。”
  “但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可不成。”我断然拒绝,“首先,12点前我必须赶回宿舍,否则就犯了擅自夜不归宿之戒。以前闹过一次,罗嗦透了;第二,一旦同女孩子困觉,我当然也想干的,我可不乐意憋得死去活来。说不定真的强行大动干戈。”
  “莫非把我五花大绑不成?”
  “我说,你别开玩笑好不好,这种事。”
  “可我觉得孤单,孤单得要命。我也自知对不住你,什么也没给予,光是没完没了地对你指手画脚。又是叫你听我信口开河,又是找你出来,拉得你团团转。不过,能允许我这样做的人只有你一个。在过去20年的人生当中,我连一次、哪怕一次都没撒娇任性过。爸爸妈妈压根不理我这个碴儿;他也不是那种类型,我一任性一撒娇他就发脾气,吵得不欢而散。因此,这些话我只能跟你说。加上我现在的确筋疲力尽,实在想在夸我可爱夸我漂亮的甜言蜜语中睡一觉,别无他求。醒来以后就彻底来个精神焕发,再也不求你干这干那,绝对!一定做个非常乖的乖孩子。”
  “可我还是不好办。”我说。
  “求你了。要不然我就坐在这儿呜呜哭一晚上,谁向我第一个搭话,就跟谁睡去。”
  事既至此,我只好给宿舍打电话叫出永泽。请他做点手脚,使我看起来像是已经归宿。
  “和女孩子在一起呢。”我说。
  “好好,此事我甘愿效劳。”他应道,“我把姓名卡巧妙地换在你‘在室’位置上,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寻欢作乐,明早从我窗口爬进来。”
  “太劳你费心了,实在谢谢。”说罢,我挂断电话。
  “安排妥了?”绿子问。
  “嗯,总算是。”我喟然长叹一声。
  “那么,时间还早,去跳迪斯科吧。”
  “你不是累了么?”
  “既然这样就全然不在话下了。”
  “瞧你瞧你!”我说。


  果不其然,在进人舞厅跳迪斯科的时间里,绿子似乎多少打起精神。她喝了两杯威士忌和可口可乐,在舞池里一直跳到额头冒汗。
  “痛快极了!”绿子在桌旁喘口气说,“许久没这么跳了。四肢一动起来,觉得精神也随之解放了。”
  “你看起来总像是解放的嘛。”
  “哎哟,没那事儿。”她微微一笑,歪下脖子说,“这一来精神不要紧,肚子都折腾瘪了。不去吃点意大利烧饼?”
  我把她领到我常去的一家意大利烧饼店,要了生啤和意式烧饼。我并不怎么饿,十二块我只吃了四块,其余全给绿子一扫而光。
  “你恢复得可真够快的,刚才还脸色发青,东摇西晃。”我愕然说道。
  “因为那些无理要求你都满足我了嘛,”绿子说,“心里的闷气也就跑得精光。不过这意大利烧饼还真挺够味儿。”
  “我说,你家里真的谁也没有?”
  “嗯,没有。姐姐不在,去朋友家住了。一个十足的胆小鬼,我要是不在,她不敢一个人睡在家里。”
  “那就别去什么情人旅馆了。”我说,“去那种地方只落得一场空虚。还是去你家算了,我盖的被褥总该有吧?”
  绿子略一沉吟,点头道:“也罢,那就到我家住。”
  我们乘上山手线电车,来到大冢,抬起小林书店的卷闸门。卷闸上贴着张纸,写着“暂停营业”。闸门大概好久都没打开过,昏暗的店内荡漾着一股旧报纸气味。书架有一半空空如也,杂志几乎全部打捆,准备退回,整个书店比第一次来时还要空荡凄凉,俨然被冲上岸边的一只废船。
  “书店不想再办下去了?”我试着问。
  “决定卖掉。”绿子不无凄然地说,“卖了,我好和姐姐分钱。以后就独立生活,不用任何人保护。姐姐来年结婚,我再读三年大学——这点钱总卖得出来吧。另外我还打工。书店一旦脱手,我就和姐姐去哪里租间公寓,暂时两人过活。”
  “店卖得掉?”
  “差不多。有个熟人想要开店经营毛线,不久前还问过这里卖不卖。”绿子说,“可怜的父亲,玩命操劳一辈子,才弄了这么间小破店,借款也一点点还了,结果却几乎什么都没剩下,像泡沫一样消失啦。”
  “你剩下了。”我说。
  “我?”绿子觉得滑稽似的笑了笑,然后深深吸口气吐出。“到上面去吧,这儿冷。”
  爬上二楼,她叫我坐在餐桌旁边,便去烧洗澡水。这时间里我用壶烧了水,倒进茶叶。洗澡水烧开之前,我和绿子隔着桌子,对坐饮茶。她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在我脸上盯视良久。房间里除了钟的嘀哒声和电冰箱恒温器时动时停的声响,其他什么也听不见。时针即将指向12点。
  “你这个人,细看起来,一张胜还满有味道的。”绿子说。
  “是吗?”我有点不悦。
  “我对人的长相已够挑剔的,但你这张脸,嗬,仔细看去,渐渐觉得跟你也未尝不可。”
  “我自己有时也那么想——即使我也未尝不可。”
  “嗳,我说话可能不大中听,我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感情,时常被人误解。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喜欢你。刚才也说了吧?”
  “说了。”
  “就是说,我在一点点研究男人。”绿子拿来一盒*********香烟,吸上一支。
“一开始一无所知,反倒能弄懂很多东西。”
  “有可能。”我说。
  “啊,对了,为我父亲上往香好么?”
  于是我跟在她后头,走到供奉亡灵的房间,上了往香,合掌致意。
  “我,前些天在父亲这张遗像前脱光来着,脱得一丝不挂,让他看个一清二楚。像做瑜咖功似的。”绿子说道。
  “这又何苦?”我不无惊诧地问。
  “反正就是想给他看看。我身体的一半不是父亲的精子么?给他看看也是正当的嘛:这就是你女儿!当然,也同醉意有关。”
  “唔。”
  “姐姐进来吓一大跳。也难怪,我正在父亲遗像前赤条条张开腿,无怪乎她吃惊。”
  “啊,那自然。”
  “这么着,我就向她解释用意:这是怎么怎么回事。我劝她也来我旁边脱光,一起给父亲开开眼,可她不干,吓得赶紧跑出。这方面她相当保守。”
  “是比较地道。”我说。
  “嗳渡边君,对我父亲你怎么看的?”
  “在初次见面的人跟前,我一般都有些不知所措。但和他单独相处,却没觉得不自在,而感到相当愉快,说了好多话。”
  “说什么来着?”
  “欧里庇得斯。”
  绿子笑得极其开心:“你这人也真逗儿,居然向一个初次见面的垂死挣扎的病人突然大谈什么欧里庇得斯,少见少见。”
  “对着父亲遗像张开大腿的女儿也怕不多。”我说。
  绿子哧哧笑罢,摇了一下灵前小铃:
  “爸爸,晚安。我俩这就寻欢作乐,您放心睡就是。不再痛苦了吧?已经死了,应该不会痛苦。要是现在还痛苦的话,那就找上帝算账去,就说这也太和人过不去了。在天国里见到我妈,两人好好云雨去吧。晚安!”


  我们轮流洗过澡,换上睡衣。我借他父亲没穿几次而差不多崭新的睡衣穿上,有点小,但总比没有强。绿子在摆着灵位的房间里摊开客用卧具。
  “在灵位前不害怕?”绿子问。
  “怕什么,又不干什么坏事。”我笑道。
  “可以在旁边抱我,一直到我睡着?”
  “可以。”
  于是我倒在绿子那张小床边上,久久抱着她,好几次都险些跌下床去。绿子把鼻子贴着我的胸口,手搭在我腰部。我右手搂着她的背,左手抓住床沿,以免身体跌落。这种环境,实在难以激起亢奋。鼻子底下就是绿子的发,那剪得短短的秀发不时弄得我鼻端痒痒的。
  “喂,喂喂,说点什么呀!”绿子把脸埋在我胸前说。
  “说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我听着心里舒坦。”
  “可爱极了!”
  “绿子,”她说,“要加上名字。”
  “可爱极了,绿子。”我补充道。
  “极了是怎么个程度?”
  “山崩海枯那样可爱。”
  绿子扬脸看看我:“你用词倒还不同凡响。”
  “给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暖融融的。”我笑道。
  “来句更棒的。”
  “最最喜欢你,绿子。”
  “什么程度?”
  “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脸,“什么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说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这么喜欢你。”
  绿子紧紧贴住我的胸口,“好上天了!”绿子说,“既然这么喜欢我,我说什么你都肯听?不生气?”
  “当然。”
  “那么,你能永远不嫌弃我?”
  “那还用说。”说着,我抚摸她像小男孩那般又短又软的头发。“不要紧,放心,一切都会一帆风顺。”
  “可我就是怕。”绿子说。
  我温柔地搂住她的肩。不一会儿,她肩头开始规则地上下抖动,响起睡熟的声音。于是我溜下床,去厨房取了瓶啤酒喝。由于全无睡意,想看本什么书。但四处查看一下,根本见不到书本样的东西。本想去绿子房间从书架找一册来,又怕扑扑腾腾地把她吵醒,只得作罢。
  我便呆呆地喝啤酒。喝着喝着,我猛然想起:对了,这里是书店!我下楼,拉开灯,在文库丛书架上找来找去。我想读的东西很少,大部分都已读过。但由于反正必须读点什么,便挑了一本书脊已经变色、似乎长期滞销的赫尔曼·黑塞的《车轮下》,把书钱放在电子收款机旁边。小林书店的库存至少可以因此减少一点。
  我边喝啤酒,边对着厨房餐桌看《车轮下》。最初看这本书,还是刚上初中那年。就是说,时过8年,我又在一个少女家的厨房里,半夜穿着她亡父穿过的尺寸不够大的睡衣读同一本书。我总觉得有些鬼使神差,若非处在这种情况下,我恐怕一辈子都不至于重读什么《车轮下》。
  可话又说回来,《车轮下》尽管有的地方未免过时,但仍不失为一本不错的小说。在这万籁俱寂的夜半厨房里,我自得其乐地一行行细读下去。搁物架上有一瓶落满灰尘的白兰地,我拿下来往咖啡杯里斟了一点。白兰地喝得我身上一阵暖和,但睡意却硬是不肯光顾。
  时近3点,我去看了看绿子。她大概确实很累,正酣然大睡。窗外商店街上的路灯光,宛似一派月华,给房间镀上一层若明若暗的银辉。她以背光姿势睡着,身体仿佛冻僵一般一动不动。凑耳近前,只听见喘息声。我发觉那睡姿竟和她父亲一模一样。
  床旁依然放着旅行包,白外套搭在椅背上。桌面拾掇得整整齐齐,桌前墙上挂着木偶画月历。我拨开一点窗帘,俯视阒无人息的街道。所有的店都落着卷闸,惟独酒店前排列的自动售货机瑟缩着身子静等黎明的来临。长途卡车胶轮的呻吟声时而滞重地摇颤一下周围的空气。我折回厨房,又喝了杯白兰地,继续读《车轮下》。
  书读完时,天已开始放亮。我烧水冲了杯速溶咖啡,拿起圆珠笔在桌面便笺上写了几句:喝了些白兰地。《车轮下》我买了。天已放亮,我这就回去。再见。我踌躇一下,又补上一句:“熟睡中的你非常可爱。”之后,我洗净咖啡杯,熄掉厨房灯,下楼悄悄抬起卷闸,走出门外。我担心被附近的人发现招致怀疑,好在清早6点之前的街上尚无任何人通过。只有乌鸦照例蹲在房顶睥睨四周。我抬头望了一眼绿子房间那垂有粉色布帘的窗口,旋即往都营电车站走去,乘到终点下来,步行赶回宿舍。一家供应早餐的定食店已经开了,我进去用了份热腾腾的米饭、酱汤和咸菜加煎蛋。之后绕到宿舍后院,轻声敲了敲一楼永泽房间的窗户。永泽马上开窗,我爬进他的房间。
  “喝杯咖啡?”他问道。我说不要,谢过他后,回到自己房间。刷过牙,脱去裤子,钻进被窝狠狠闭上眼睛。稍顷,那铅门一样沉重的无梦睡意便迎面压来。



  我每周都给直子写信,直子也来了几封信,信都不很长。进人11月后,直子信上说早晚渐渐冷了起来。


  秋意的加深是与你返回东京同时开始的,因此我许久都捉摸不透自己心里仿佛出现一个大洞的感觉是由于你不在造成的,还是时令的更迭所致。我同玲子时常谈起你,她再三让我向你问好。玲子依然待我十分亲热。假如没有她,我恐怕很难忍受这里的生活。孤寂起来我就哭。玲子说能哭是好事。不过,孤寂这滋味着实不好受。每当孤寂难耐,晚间我就从黑暗中对各种各样的人说话,而那些人也同我交谈,其声如同夜风吹得树木飒飒作响。同木月和姐姐也往住这样对话。他们也同样感到寂寞,渴望得到说话的对象。
  在寂寞而苦闷的夜晚,我时常反复读你的来信。外边来的东西大多使我感到惶惶不安,而你笔下你周围发生的一切却给我心灵以莫大慰藉。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会这样呢?所以我翻来覆去地读,玲子也不知看了多少遍。两人还谈论里边的内容。信中写绿子父亲那部分我十分中意。对我们来说,你每周一次的来信是为数极少的娱乐之一——读信娱乐。它使我们在这里充满欢欣与期待。
  我无时无刻不惦记挤时间回信,但眼前一摊开信笺,心情却总是消沉下去。这封信也是我拿出吃奶力气写的,因为玲子非叫我回信不可。但请你不要误解。其实我有满肚子话要告诉你,只是不能得心应手地写成文字。所以我非常害怕写信。
  绿子那人看来很有趣。读罢那封信,我觉得她可能喜欢上了你。跟玲子一说,玲子说:“那还不理所当然,连我都喜欢渡边。”我们每天采蘑菇拾栗子吃。栗子饭、松菇饭已经连续吃好久了,但还是吃不厌,香得很。玲子还像以往那样,吃不多,一个劲儿吸烟。小鸟和小兔也都活蹦乱跳。再见。


  过罢20岁生日的第四天,接到直子寄来的邮包。里面是一件圆领紫色毛衣和一封信。
  “祝你生日快乐。”直子写道,“祝你20岁成为幸福的一年。我的20岁看来势必在这凄凉光景中度过了,而你一定要活得幸福,把我那份也活出来,那样我才高兴,真的。这件毛衣是我和玲子织的,每人一半。织得好的那一半出自她手,不好的那一半是我织的。玲子这人干什么都心灵手巧。在她面前,我时常自我厌恶得不行。我没有任何一点可以自豪的——哪怕一点。再见。保重身体。”
  玲子也附了一封短信:
  “好吗?对你来说,直子或许是至高无上的天使;而在我眼里,只不过是笨手笨脚的普通女孩儿。但不管怎样,总算把毛衣按时赶出来了。怎样,漂亮吧?颜色和式样是两人商定的。祝你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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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969年这一年,总是令我想起进退两难的泥沼——每迈一步都几乎把整只鞋陷掉的那般滞重而深沉的泥沼。而我就在这片泥沼中气喘吁吁地挪动脚步,前方一无所见,后面渺无来者。只有昏暗的泥沼无边无际地延展开去。
  甚至时光都随着我的步调而流淌得十分吃力。身边的人早已经遥遥领先,惟独我和我的时间在泥沼中艰难地往来爬行。我四周的世界则面临一切沧桑巨变。约翰·尤特兰死了,还有很多人死了。人们在呼喊变革,仿佛变革正在席卷每个角落。然而这些无一不是虚构的毫无意义的背景画面而已。我则几乎没有抬头,日复一日地打发时光。在我眼里,只有漫无边际的泥沼。往前落下右脚,拔起左脚,再拔起右脚。我判断不出我位于何处,也不具有自己是在朝正确方向前进的信心。我之所以一步步挪动步履,只是因为我必须挪动,而无论去哪里。
  我已年满20。秋去冬来,而我的生活却依然如故。我仍旧浑浑噩噩地到校上课,每周打三次零工,时而重读一会《了不起的盖茨比》,一到周日就洗衣,给直子写长信。还时常同绿子相会,一起吃饭、逛动物园、看电影。出售小林书店的事也进展顺利,她和姐姐在地铁茗荷谷站那里租了一套两个房间的公寓,两人共住。绿子说,待姐姐结婚后,她就搬出那里,去别处另租一间。我被叫去那里吃过一次午饭,见公寓很漂亮,光线又好,绿子也显得比在小林书店时快活开朗得多。
  永泽几次找我出去玩,每次我都推说有事拒绝了。其实我只是嫌麻烦。当然并非不想同女孩儿困觉,但想到要在夜晚的街上喝酒、物色合适女孩儿、搭讪、进旅馆这一整个过程,便有些厌倦。而永泽却能不厌其烦其倦地坚持不懈,对这小子不免重新生出几分敬畏。或许被初美开导过的关系,我也觉得与其同素不相识的无聊女孩儿团党,倒不如想直子更为惬意。直子在草地上给我的手指感触,无比鲜明地留在我身上。
  12月初,我给直子写了封信,告诉她寒假想去探望,问她可不可以。玲子写来回信,让我只管去,她俩翘首以待,热烈欢迎。信上还写道:“直子眼下写信有所不便,由我代笔。但并不是说她的情况有什么不妙,别担心。只不过波浪般地时起时伏罢了。”
  学校一放假,我就打点行装,穿上雪鞋,往京都进发。正如那位奇妙医生说的,银装素裹的山景的确妖娆动人。我仍像上次那样在直子和玲子的房间住了两夜,度过同上次大同小异的三个白天。暮色降临,玲子便弹起吉他,三人一起聊天。白天没去郊游,而代之以越野滑雪。脚蹬滑雪板,只消在山里奔波一小时,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热汗淋漓。闲下来的时候,就去帮助大伙扫雪。姓宫田的那个医生又来我们餐桌,围绕“为什么手的中指比食指长,而脚趾则相反”讲解一遍。守门的大村再次提起东京的猪肉。玲子对我这次代作礼物送给她的唱片大为高兴,把其中几支的乐谱写下来,用吉他弹奏一遍。
  同秋天来时相比,直子沉默寡言多了。三人在一起时她几乎不开口,只是坐在沙发上甜甜地微笑,而由玲子替她说个不停。“别介意,”直子说,“正赶上这种时期。听你们说比我自己说有趣得多。”
  玲子借口有事出门离开后,我和直子在床上抱在一起。我轻轻吻着她的脖颈、肩头和胸脯。直子仍像上次那样用手指把我疏导出去。之后我搂住直子,告诉她两个月来自己一直记着她手指的感触,并且一边想她一边作乐。
  “没和其他任何人睡觉?”直子问。
  “没有。”我答道。
  “那好,这个也记住。”说着,她身体下滑,秀发垂散在我的小腹上……
  “能记住?”直子问道。
  “当然能,永远记着。”我说。随即搂过直子,默然相抱了许久。
  “这学年结束后,我想搬出宿舍,另找住处。”我说,“寄宿生活已有点过腻了,再说生活费反正靠打工也总能维持。这样,可以的话,两人一同生活好么?上次我也说过。”
  “谢谢。你这么说,不知我有多高兴。”
  “我也认为这里并不坏,安安静静,环境也理想,玲子人又好,但终究不是久居之地。如想久居,这场所未免过于特殊。在这里住得越久,我想就越不容易动弹。”
  直子一言未发,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惟见白雪皑皑,阴云沉沉,一身银装的大地同苍穹之间只有些许空隙。
  “慢慢想一想。”我说,“反正我到3月才搬。只要你有意去我那里,什么时候都可以。”
  直子点点头。我像端起一件容易损坏的玻璃工艺品那样,双臂轻轻抱住直子。她把胳膊搂在我脖子上。直子的身段十分娇美,令人百看不厌。
  “我为什么就不湿呢?”直子低声道,“我出现那种状态,真的只有那一回,只有20岁生日那天,只有你抱我那个晚上。以后为什么就不行呢?”
  “精神作用,时间一长自然会好的,不用性急。”
  “我的问题全部是精神方面的。”直子说,“假如我一生都不湿,一辈子都性交不成,你也能一直喜欢我?你也能永远忍耐?还是说性欲问题通过和别的女人睡觉来解决?”
  “从本质上讲,我这人属于乐天派。”我说。
  直子欠身起床,把半袖衫从头上套进,穿上蓝色牛仔裤。我也穿上衣服。
  “让我慢慢想想。”直子说,“你也好好考虑一下。”
  “好。”我说,“你的嘴唇真够厉害。”
  直子有点脸红,妩媚地笑了笑。“木月也这样说来着。”
  “我和他不论想法还是趣味都不谋而合。”说完,我也笑了。
  之后,我们在厨房围着餐桌,边喝咖啡边谈往事。她可以多少谈一点本月了,慢条斯理地斟酌着词句。雪下下停停,三天都没见到一时晴。分别时我告诉她:“我想3月份还会来的。”然后隔着厚厚的外套抱住她接了一吻。“再见!”直子说。



  1970年这一陌生年轮来临了,我的20年代已算彻底告终,而踏入新的沼泽地带。学年末有考试,我胜任愉快地—一过关。因为别无他事,几乎天天到校,即使不特别用功,应付考试也轻而易举。
  宿舍院内闹了几场纠纷。自成一派的一伙人把安全帽和铁棍藏在宿舍里,结果同管理主任豢养的体育会派系的学生短兵相接,两人受伤,六人被逐出宿舍。这一事件的余波所及,此后每天总有地方吵吵闹闹,宿舍院内始终笼罩着令人窒息般的气氛,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结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也险些惨遭体育会派系学生的殴打,幸亏永泽居中调解,才免受皮肉之苦。总之,是到了退出宿舍的时候。
  考试告一段落后,我开始认真物色住处。花了一周时间,总算在郊外吉祥寺那里找到了合适的房间。交通虽有所不便,但难得的是单独一座房子。可谓捡来的便宜。一块莫大地皮的一角,孤零零地立着一座类似耳房或岗楼样的小房,同正房之间隔着一片相当荒芜的宽阔庭园。房东走正门,我走后门,隐私也可得保护。里面一个房间,一个小厨房和厕所,还带一个大得异乎寻常的壁橱。窗口临院,居然还有檐廊。房东提的条件是:明年他孙子可能到东京来,届时得搬出才行。自然,房租也因此比时价便宜不少。房东是对看上去满和气的老夫妇,告诉我他们不会说三道四,只管随便就是。
  搬家是永泽帮的忙。他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辆轻型卡车,并且履行诺言,把电冰箱、电视机和暖水瓶送给了我。这对我确实是宝贵的礼物。两天后,他也离开宿舍,迁往三田一座公寓。
  “短时间怕不能见面了,多保重!”分手时他说,“不过以前我也说过,我总觉得遥远的将来会在某个意外地方见到你的。”
  “我期待着。”我说。
  “对了,上次跟你调换的那个女孩儿,还是不漂亮的好。”
  “同感同感。”我笑道,“另外,永泽君,你要好好待初美才是。一来那样好的人实在难碰,二来她感情其实很脆弱,光看表面不行。”
  “噢,这我知道。”他点点头,“所以,说句实在话,最好的办法是继我之后你来接收初美。我想你们是会十会融洽的。”
  “别开玩笑!”我不禁讶然。
  “是玩笑。”永泽说,“反正好好干吧。困难不会少,但你这人也固执得可以,我想总会成功的。给你个忠告可以么?”
  “请。”
  “不要同情自己!”他说,“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的勾当。”
  “我一定牢记。”我说。然后我们握手分别。他奔往新的天地,我则退回自己的泥沼。



  搬迁后三天,我给直子写信。我写了新居的式样。告诉她自己终于从乱糟糟的宿舍里挣脱出来,从此再也不必受那些无聊家伙的无聊算盘的干扰。每当想到这点,我就觉得不胜欣喜和坦然,准备在此以新的心情开始新的生活。

  窗外是一大片庭园,附近的猫们将其作为集会场所。我一得闲,就歪倒在檐廊中观望那些猫。具体多少只倒不甚清楚,反正数目相当之多,而且都在横躺竖卧地晒太阳。它们似乎不大欢迎我住在这所独房里,但我拿出几块吃剩下的干酪后,有几只便挪步上前,战战兢兢地吃了下去。说不定过几天就会同它们成为好朋友。其中有一只耳朵少了半边的花纹公猫,这家伙同我原来宿舍的管理主任相似得惊人,我真担心庭园里会马上有国旗升起。
  距学校是远了些,但进入专业课程之后,早上的课大为减少,算不得什么大问题。而且可以在电车中悠然看书,因祸得福也未可知。最后就只剩下在吉祥寺附近找一份每周可干三四天而又不甚辛苦的零工。那一来,我就可以重返每天都要上发条的生活。
  我并不想催你仓促做出决定,但春天毕竟是适合从头做事的季节,因此,如果我们能够从4月开始共同生活,我觉得恐怕再好不过。顺利的话,你还可以去大学复学。假如一起住有问题,也不妨在附近为你另找住处。总之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近在咫尺,朝夕相守。当然,也不是非在春季不可。如果你以为夏季合适,夏季也OK,没有问题。对此你是怎么想的——能来信告诉我么?
  从现在开始,我打算好好找时间打段工,得把搬迁费用挣出来。一个人生活,各种开销相当不少。锅碗瓢盆也必须一应俱全。但3月份有时间,一定前去看你。请告诉我合适日期好么?届时也想去一趟京都。我是多么希望同你见面啊!等待你的来信。

  此后两三天时间,我在吉祥寺的街上一件件买了些杂货,开始在家里做简单的饭菜。另外从附近木材店里买好木料,请其锯好,做了一张学习用桌,吃饭也暂且用它。还做了个碗橱,买齐了调味料。一只半岁左右的白毛母猫已和我混熟,开始在我这儿吃饭。我给这猫取个名字,叫“海鸥”。
  如此安顿下来后,我上街在油漆店找了份工。整整当了两个星期油漆店的帮手。工钱自是不错,但活也十分了得。脑袋给信纳水熏得昏昏沉沉。收工后在专售份饭的小食店吃顿晚饭,喝罢啤酒,回家逗猫玩,而后便死一般睡去。两周过后也没接到直子的回音。
  涂油漆的时间里我陡然想起绿子。想来我差不多有三个星期没同绿子联系了,连搬家都没通知她。只是有一次我说准备换个地方住,她说了声“是吗”,便再无下文。
  我钻进公共电话亭,拨动绿子公寓的电话号码。一个大概是她姐姐的人接的,我道过姓名,对方叫我稍等一下。但怎么等也不见绿子的动静。
  “喂喂,绿子大发脾气,说不想同你说话。”估计是她姐姐的人说,“你搬家时连一声都没告诉她吧?也没说去向就无影无踪,直到现在,是吧?以致弄得她火气冲天。那孩子一旦发火,就很难平息,和动物一样。”
  “我解释一下,请她出来好么?”
  “她说懒得听什么解释。”
  “那我就现在解释几句,请你转告一声,转告绿子。”
  “不嘛,我。”想必是她姐姐的人不胜厌恶地说,“这种事你自己解释去。你是男子汉吧?自己做事自己当!”
  没奈何,我便道谢挂断电话。旋即心想也难怪绿子恼火。自己为搬家、安顿新居以及干活赚钱忙得晕头转向,早已把什么绿子抛在脑后。别说绿子,连直子也几乎不曾想起。我过去就有这毛病——一旦对什么人了迷,周围的一切便视而不见。
  我还想,假如反过来绿子一声不响地搬去哪里而一连三周都不打招呼,我又会是什么感觉呢?恐怕也难免伤感情,而且会伤得不浅。因为,尽管我们不是情侣关系,但在某些地方却比情侣还要相互引以为知己,想到这里,我觉得胸口一阵堵塞。我十分不愿意无谓地伤别人的心,尤其是难能可贵的人的心。
  下工回来,我趴在新桌子上给绿子写信。我如实写了自己的想法。免去辩护和解释,而请其原谅自己的粗心大意和麻木不仁。我写道:“非常想见你,希望来参观一下我的新居。请回信。”然后贴上速递邮票,投进信筒。
  然而左等右等,仍然杳无音讯。
  真是个奇妙的初春。整个春假期间我都在苦苦等信。既未旅行,又没探亲,也没能打工,因为我不知直子什么时候来信——那封写有希望我何时前去看她的信。白天,我去吉样寺街里连续看两场电影,或在爵士酒吧里看半天书。不见任何人,几乎不同任何人开口。每周给直子写一封信,信里我也不接触回信的事,因为我不愿意使她着急。我写在油漆店打工,写“海鸥”,写庭园里的桃花,写 豆腐铺热心肠的老婆婆和蔬菜店奸诈的老太婆,写我每天如何做饭。但依然不见回音。
  看书看腻、音乐也听腻的时候,便一点一点修整庭园。我从房东那里借来扫帚、铁耙、垃圾铲和修树剪,拔去杂草,把长得乱蓬蓬的树丛修剪整齐。只消稍一动手,庭园就漂亮不少。每次我做这事,房东都叫我过去喝茶。我坐在正房的檐廊里,和他喝茶,吃又硬又脆又薄的饼干,谈天说地。他说他退休以后,在保险公司当了一段时间干部,两年前这个也辞去,在家悠然度日。房地产是祖传,子女都已独立,即使什么不干也能无忧无虑地安度晚年。因此夫妇两人时常外出旅游。
  “真好。”我说。
  “不好不好,”他说,“旅游简直没意思,还是去工作好得多。”
  他说,这庭园之所以任凭荒芜,是因为附近没有像样的园艺匠。本该他自己动手一天侍弄,但近来鼻子过敏症严重起来,拔不得蒿草。我说原来是这样。饮完茶,让我看了看贮物室。他说也算不上酬谢,反正这里边全是用不着的东西,如果有我想用的,尽管拿去用就是。贮物室里的确满满堆着形形色色的什物。从洗澡桶、小孩浴盆到垒球棒,应有尽有。我找出一辆旧自行车、一张不大的餐桌、两把椅子、一面镜子和一把吉他。对他说如果可以就借这些用用。他说喜欢什么只管用。
  我花一天时间把自行车的锈去掉,抹上油,给轮胎充气,调好齿轮,请自行车店把联轴节和车条更新。这一来,整个自行车焕然一新,如同换了一辆。至于餐桌,我把灰擦得一干二净,重新涂上清漆。吉他么,把旧弦全部换成新的,用粘合剂把几欲开裂的板缝粘住。还用钢丝刷把锈一古脑儿除净,螺丝也校正一番。吉他虽不高级,但发出的音大致还算准确。想来,自高中毕业以后我还是头一 次摸吉他。我坐在檐廊中,一边回忆往日练过的德里夫塔兹的《爬到天台上》,一边缓缓弹着。奇怪的是居然还记得基本指法。
  之后,我用余下的木料做了个信箱,涂上红漆,写上名字,竖在门前。而投入的邮件,直到4月3日,只有一张转递来的高中同窗会的通知。其他东西还好,推独这东西我不愿接触,因为那是我和本月所在的同窗会。我当即将其扔进废纸篓。
  4月4日的下午,信箱里终于出现了一封信。是玲子来的,信封后面写有石田玲子的名字。我用剪刀整齐地剪去封口,坐在檐廊里读起来。一开始我就有预感,估计内容可能不妙,一读果真如此。
  信的开头,玲子对这么晚才回信表示歉意。她写道,直子始终在为写回信而竭尽全力,但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玲子几次提议由她代笔,以免延误。但直子坚持说这属于私事,一定要自己写。于是拖到现在,以致让我担心受怕,要我原谅。

  一个月来,想必你在苦苦盼望回信。对直子来说,这一个月也非同小可。请你谅解她。坦率说来,她眼下的情况不甚理想。她总想通过自身的努力来重新立起,但目前尚未出现预期效果。
  回想起来,她最初的征兆反映在写不好信上,这是从11月末或12月初开始的。继而便一点点出现幻听。每当她提笔写信,便觉得有很多人向其说话,干扰她遣词造句。不过直到你第二次来访,这种症状还比较轻微,老实说,我也没有认真对待。对我们来说,这一症状在某种程度上是属于周期性的。然而自从你回去后,便相当严重起来。现在,连日常交谈都觉得困难,找不出词句。因此直 子眼下心里非常混乱,而且有恐怖感,幻听也日渐加重。
  我们每天都同专科医生碰头。直子、我,加上医生,三个人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一边试图准确地找出她头脑中出故障的部分。我提议说,如果可能,最好把你也加进这碰头会里,医生也表示赞成,但直子反对。按她的说法,理由是“见面就要以完美的面目出现”。我劝她说问题不在那里,而是要争分夺秒地恢复健康,但她不肯改变想法。
  记得以前就对你说过,这里并非专科医院。诚然,也有不错的专科医生,治疗也有效,但集中性治疗是勉为其难的。这座设施的目的在于为患者自我医疗创造良好的环境,准确说来,并不包括医学上的治疗。因此,倘若直子的病情进一步恶化,恐怕势必转去别的医院或医疗设施。作为我也很难过,但终究爱莫能助。当然,纵令那样,也可能以短期治疗——“出差”为由重返这里。如果治疗得顺利,说不定直接从那边痊愈出院。不管怎样,我们是在全力以赴,直子也全力以赴。请你祝愿她早日康复,并且一如既往地写信来。

                        石田玲子
                        3月 31日

  读罢信,我仍坐在檐廊不动,观望着已经春意盎然的庭园,园里有株古樱,花开得几近盛开怒放。微风轻拂,光影斑驳,而花色却异常黯然。稍顷,“海鸥”不知从何处走来,在檐廊地板上“嚓嚓”搔了几下爪子,便挨我身旁怡然自得地伸腰酣睡。
  我打算思考点什么,又不知思考什么好。其实说老实话,我什么都懒得思考。我想那不得不思考的时刻恐怕不久就将来临,届时再慢慢思考也不为迟。至少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
  我在檐廊里一边抚摸“海鸥”,一边背靠柱子整整望了一天庭园。我觉得身上的力气已经完全消失。下午过去,黄昏来临,继而隐隐泛青的夜色笼罩了院落。“海鸥”早已不见踪影。我又开始观看樱花。在我眼里,春夜中的樱花,宛如从开裂的皮肤中鼓胀出来的烂肉,整个院子都充满烂肉那甜腻而沉闷的腐臭气味。我转而想起直子的裸体。直子娇美的裸体横陈在夜色之中,无数植物的嫩芽从其肌肤中争相萌出,在天外来风的吹拂下,鲜绿的幼芽轻轻摇颤不止。我想,那般巧夺天工的身体为什么非生病不可呢?它们为什么不肯放直子一条生路呢?
  我走出屋子,拉合窗帘。屋内到底还是荡漾着春日的馨香,而且天地间无所不在,但现在使我联想起来的却惟有腐臭。我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狠狠地诅咒春天,诅咒春天给我带来的创伤——它使我心灵深处隐隐作痛。生来至今,如此深恶痛绝地诅咒一种东西还是第一次。
  此后三天时间里,我过得非常奇特,简直就像在海底行走一样。谁向我说话我都充耳不闻,我向别人说话对方也不明所云。我觉得自己周身仿佛紧紧蒙上了一层薄膜。由于薄膜的关系,我无法同外界相融无间,而同时他们的手也无从触及我的皮肤。我本身固然软弱无力,然而只要我处于这种状态,他们在我面前也同样无能为力。
  我靠着墙壁眼望着天花板出神。肚子饿了就嚼一点随手摸得到的东西,喝口水;悲戚起来就喝杯威士忌睡觉。既不洗澡,又不刮胡须。如此过了三天。
  4月6日绿子来了封信,信上说4月10日去登记选课,届时要我在学校前院等她一同吃午饭。她说:“拖这么久才回信,这样也就彼此彼此了,还是和解吧。因为见不到你,毕竟感到寂寞。”这封信我反复看了四遍,还是不解其意。这信意味着什么呢,到底?脑袋麻木得不行,无法准确把握上下句之间的关联。为什么在“登记选课”那天同她相见就是“彼此彼此”?她为什么要同我“吃午饭”?我不由怀疑:恐怕连我的脑袋也正在变得莫名其妙。神志濒于瓦解,如同暗室植物的根须一样蓬蓬松松。不能这样!我在昏沉沉的头脑里想道。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必须振作起来!“不要同情自己,”我猛然记起永泽的话,“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的勾当。”
  真有你的,永泽,你是好样的!我长吁一声,欠身站起。
  三天来我第一次洗把脸,去浴室洗澡刮胡子,打扫房间,买来东西,做顿像样的饭菜吃了,又喂了饿瘪肚子的“海鸥”,喝些啤酒,这回只喝啤酒,接着做了30分钟体操。刮胡子时我对镜一看,才发现瘦得两腮全陷了下去,两眼倒是光亮得出奇,活像别人的面孔。
  第二天早上,我骑自行车兜了一圈风,回家吃罢午饭,把玲子的信重新读了一遍,然后冷静思考往后应该怎么办。我之所以从玲子信中受到沉重打击,根本原因在于我那种以为直子日趋好转的乐观估计一瞬间归于破灭。其实直子本人已说她的病根很深,玲子也说过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只是我两次见直子得到的印象都是她正在恢复,便以为惟一的问题无非是使她重新鼓起回归现实生活的勇气。认为只要她重鼓勇气,我们两人就能齐心合力地顺利步入坦途。
  岂料,我这座构筑在脆弱的假设基础上的幻想之城,由于玲子的一封信而顷刻间土崩瓦解,剩下的惟有死气沉沉的平板地基。我现在必须设法使自己重新站定。直子的再度恢复也许要花很长时间,而且纵使恢复了,恢复后的她恐怕也比以前还要衰颓虚弱,还要无精打采。而我必须使自己适应这种新的局面。当然也不是我坚强起来就能一切都迎刃而解,这我心里清楚。但不管怎样,我现在能做的只有提高自己的士气,只有耐心等待她的康复。
  喂,木月!我和你不同,我决心活下去,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你想必很痛苦,但我也不轻松,不骗你。这也是你留下直子的死造成的!但我绝不抛弃她,因为我喜欢她,我比她顽强,并将变得愈发顽强,变得成熟,变成大人——此外我别无选择。这以前我本想如果可能永远十七、十八才好,但现在我不那样想。我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我已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喂本月,我已不再是同你在一起时的我,我已经20岁了!我必须为我的继续生存付出相应的代价!


  “喂,怎么搞的,渡边君?”绿子说,“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是吗?”
  “干过火了吧,和那个有夫之妇?”
  我笑着摇摇头:“去年10月初到现在,一次都没和女人睡过觉。”
  绿子吹了声嘶哑的口哨:“半年都没干那个?当真?”
  “真的。”
  “那——为什么这么瘦?”
  “成大人了嘛。”我说。
  绿子扳住我的双肩,定定逼视我的眼睛。随即皱了会眉头,接着莞尔笑道:“不错,确实有点变化,同以前相比。”
  “成大人了嘛。”
  “你这人可真行!居然会这样想。”她不无感叹地说道,“吃饭去,肚子瘪了吧?”
  我们去文学院后面一家小饭馆吃饭。我点了当天搭配好的便餐,她也没有异议。
  “嗳渡边君,还生气?”绿子问。
  “生什么气?”
  “就是对我报复你不给你回信的事。那样不好吧,你认为?本来你都正式道歉了。”
  “怪我不是,有什么办法。”
  “姐姐劝我别那么做,说我太斤斤计较,太耍小孩子脾气。”
  “不过这回心里总算痛快了吧,报复完后?”
  “嗯。”
  “那不就行了。”
  “你真够宽宏大量的。”绿子说,“渡边君,你真的半年都没干那个?”
  “没有。”我回答。
  “那么,上次你陪我睡觉时是很想很想干的吧?”
  “咦,大概是吧。”
  “可干吗没干?”
  “你现在是我最宝贵的朋友,我不愿意失去你。”我说。
  “当时你要是死乞白赖,我恐怕很难拒绝的,那时候简直都瘫痪了。”
  她浅浅地一笑,手温柔地放在我手腕上:“我,那之前就已决定相信你,百分之百地。所以即使那时候我都能放心大胆地只管睡。心想和你在一起不要紧,用不着担心。睡得很香吧,我?”
  “嗯,的确。”
  “假如你不是那样,而是对我说:‘喂绿子,和我干吧,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和我干!’我说不定就真的干了。不过,你可别因为我这么说就认为我勾引你,挑逗你,我只是想把我感觉到的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知道。”我说。
  我俩边吃饭,边交换看了选课登记卡,发现有两门课选的相同,就是说每周可以同她见面两次。接下去,她谈了自己的生活。说她姐姐好长时间都过不惯公寓生活,因为同她们以往的人生相比着实可谓养尊处优,而她们早已习惯同时护理病人和给店里帮忙那种每天忙得团团转的生活。
  “不过,近来她终于转过弯来了。”绿子说,“说我们自身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无须顾忌谁,尽情舒展手脚就是。但我们还是感到心神不定,就像身体离开地面两三厘米似的。总觉得是在做梦,觉得现实中不可能存在如此快活的人生,而肯定马上就会掉到苦海里去,弄得两人紧张得很。”
  “好一对苦命姐妹。”我笑道。
  “过去太残酷了。”绿子说,“也罢,往后我们狠狠地补捞回来。”
  “哦,你俩怕是做得到的。”我说,“你姐姐每天做什么?”
  “她的一个朋友最近在表参道附近开了一家首饰店,每周去帮三次忙。其余时间就学做菜,或同未婚夫幽会,再不就看电影、发呆,总之在享受人生乐趣。”
  她打听了我的新生活。我讲了房间的配置,宽阔的庭园,叫“海鸥”的猫,以及房东等等。
  “有意思?”
  “不坏。”我说。
  “可就是没精神。”
  “可惜大好春光。”
  “可惜还穿着她给织的漂亮毛衣。”
  我吃了一惊,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色毛衣:“你怎么会知道?”
  “你这人真算老实。那肯定是挖苦你的嘛!”绿子意外地说道,“干吗没精神?”
  “我倒想拿出精神来。”
  “你把人生当做饼干罐就可以了。”
  我摇了几下头,看着绿子的脸说:“可能是我脑筋迟钝的关系,有时捉摸不透你说的什么。”
  “饼干罐不是装有各种各样的饼干,喜欢的和不大喜欢的不都在里面吗?如果先一个劲儿地挑你喜欢的吃,那么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欢的。每次遇到麻烦我就总这样想:先把这个应付过去,往下就好过了。人生就是饼干罐。”
  “倒也是一种哲理。”
  “不过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是我从切身体会里学得的。”绿子说。
  正喝咖啡时,闯进两个绿子同学模样的少女,和绿子交换看了选课登记卡,随即东拉西扯起来,什么去年德语成绩如何,什么在学潮冲突中你受伤了,什么这双鞋不错在哪里买的。在似听非听的时间里,我竟觉得那些话仿佛是从地球背面传来的。我边喝咖啡边观望窗外景致。校园春景一如往年:天空迷蒙,樱花开放,一眼即可看出是新生的男男女女抱着新书在路上走动。如此观望之间,神思 又有点恍惚起来。我想起今年仍不能返回大学的直子。转眼看见窗台放着一个小玻璃杯,插有一枚白莲花。
  两人道声“回头见”返回自己座位后,我和绿子走出店,在街上相伴散步。我们转了家旧书店,买了几本书,又进饮食店喝了杯咖啡,然后去娱乐中心玩了一会弹球游戏,接着坐在公园长凳上说话。差不多都是绿子一人唱独角戏,我哼哈作答。绿子说口渴,我去附近糕点铺买来两支可乐。那时间里她用圆珠笔在稿纸上“刷刷”写着什么。我问写什么,她答说没写什么。
  3点半时,她说得赶紧回去,讲好和姐姐在银座会面。我们步行到地铁站,在那里分手。分手时她把那张稿纸一叠四折塞进我外套口袋,叫我到家后再看。而我是在电车中看的。

  恕我免去客套。
  这封信是在你去买可乐的时候写的。给凳子邻座的人写信,在我还是初次。但不这样做,似乎很难把我想说的传达给你。因为无论我说什么你几乎都听不进去,是吧?
  嗯,你可知道?今天你做了一件十分使我伤心的事:你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发型的变化吧?我辛辛苦苦地一点点把头发留长,好不容易在上周末把发型变得像个女孩儿模样,可你连这点都未察觉吧?我自以为十分可爱,加之久未见面,本想吓你一跳,然而你根本无动于衷,这岂不太跟人过不去?反正你现在恐怕连我穿什么衣服都记不起来了。我也是个女孩儿!你就是再有心事要想,也该多少正眼看我一下才是。只消说上一句“好可爱的发型”,往下无论你做什么,哪怕再心事重重,我都会原谅你。
  所以,我现在向你说谎,什么要同姐姐在银座会面,全是谎话。本来我打算今天住在你那里,睡衣都带在身上。是的,挎包里装有睡衣和牙具。哈哈哈,傻瓜似的。但你偏偏不肯邀我去你住处。不过也好,既然你不把我放在心上而似乎乐得一人孤独,那么就让你孤独去,去绞尽脑汁想各种事情,想个彻底!
  不过这也并非说我对你有多么恼火。我仅仅是感到寂寞。因为你对我没少热情关照,而我却一次也没为你效力。你总是蜷缩在你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却一个劲儿“咚咚”敲门,一个劲儿叫你。于是你悄悄抬一下眼皮,又即刻恢复原状。
  现在你手拿可乐回来了,一副边走边沉思的样子,我恨不得你跌一跤才解气,可你并未跌跤。你正坐在旁边,“咕嘟咕嘟”喝可乐。买可乐回来时,我还期待你注意到我的发型,说上一句“嗬发型变了嘛”,结果还是落空了。假如你注意到,我会把这封信撕得粉碎,说:“喂,去你那里好了,给你做一顿香喷喷的晚饭,然后和和气气地一起睡觉。”但你俨然一块铁板似的麻木不仁。再见。
   附记: 下次在教室见面不要打招呼。


  我从吉祥寺站往绿子公寓打了次电话,没人接。由于没有特别要做的事,我便在吉祥寺的街头走来转去,想物色一份能够边上学边做的临时工。我是周六周日两天空闲,周一周二周四可以从5点开始。但同这张时间表完全吻合的工作找起来谈何容易。我泄了气,走回住所。买晚间吃的东西时顺便又给绿于打了次电话,是她姐姐接的,说绿子尚未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清楚。我道过谢,放下听筒。
  晚饭后,想给绿子写信,但反复写了几次都没写好,最后给直子写了一封。
  我写道:“春回大地,新的学年开始了。不得相见,实在怅惘莫名。我很想见你,同你说话,无论通过什么形式都可以。但不管怎样,我都决心自强不息,此外别无他路可走。”
  “此外,这是我自身的问题,也许对你无关紧要——我没有同任何人睡觉。因我不愿忘记你接触我时留下的感觉。对我来说,那比你想的还要重要。我经常追忆当时的情形。”


  我把信装人信封,贴上邮票,坐在桌前盯着看了半天。这封信虽说比以往简短得多,但我自忖这样反倒能更好地传情达意。我往杯里倒了3厘米高的威士忌,喝了两口,栽倒睡觉。



  第二天,我在吉祥寺站附近找了份只周六周日去两次的临时工。是在一家不大的意大利风味饭店当男侍,条件虽一般,但供一次午餐,还给报销交通费。周一周三周四休晚班时——他们经常休息——我来代替上班也可以,作为我可谓求之不得。店主还说,做满三个月后,给提一次工资,并希望这个周六就开始。同新宿唱片店那个不三不四的店长相比,这位男子看起来相当老实厚道。


  我给绿子公寓打去电话,她姐姐出来接,告诉我绿子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回家,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并用疲倦的声音问我知不知道线索。我知道的只是她挎包里装有睡衣和牙具。


  星期三上课时,我见到了绿子。她穿一件类似艾蒿色的毛衣,戴一副夏季常戴的深色太阳镜。坐在最后一排,同以前见过一次面的戴眼镜的小个子女孩说话。我走过去,对绿子说课后有话说。戴眼镜的女孩儿先看看我,随即绿子也看看我。绿子的头发较之以前,那样式的确相当带有女性的风韵,显得成熟不少。
  “我,有约会的。”绿子略微歪起脖颈说。
  “不占你多少时间,5分钟就行。”
  绿子摘下太阳镜,眯细眼睛,那眼神活像在眺望对面100米开外一座行将倒塌的报废房屋:“我不想说,对不起。”
  眼镜女孩儿看着我,仿佛在说:人家说不想同你说话,对不起。
  我在最前排的右端坐下,开始听课(讲的是田纳西·威廉姆斯戏剧的总论及其在美国文学中的地位)。课讲完时,我慢慢数罢一二三向后看去——绿子已不见影了。
  对于只身独处的人来说,4月实在是不胜凄寂的时节。4月里,周围的人无不显得满面春风。人们脱去外套,在明媚的阳光下或相互聊天,或练习棒球,或卿卿我我。而我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直子也好绿子也好永泽也好,所有的人都远远离我而去。现在的我,连问一声“早安”或“你好”的人都没有。甚至对敢死队我都有些怀念。我就这样在无可排遣的孤独中送走了4月。向绿子打了好几次招呼,但得到的却总是一个回答。她说她现在不想对话,听那声调,知道她也的确没这心思。她差不多都是同那个眼镜女孩儿在一起,此外便是同短头发的高个子男生结伴。那男生脚长得出奇,经常穿一双白球鞋。
  4月过去,轮来5月。5月比4月还要难以打发。刚交5月,我就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心开始在阑珊的春日中摇颤。这种摇颤大体在薄暮时分袭来。在浮动着玉兰花淡淡幽香的苍茫暮色里,自己的心开始无端地膨胀、颤抖、摇摆、针刺般地痛。这时我便紧闭双目、咬紧牙关,等待这番袭击的过去,而这要花很长时间,之后还留下丝丝隐痛。
  每当这时我就给直子写信。在给直子的信中,我只写得意的事体、愉快的感受和美好的际遇,只写芳草的清香、春风的怡然和月光的皎洁,只写看过的电影、喜欢的歌谣和动心的读物。写罢反复阅读之间,我本身竟也得到了慰藉,心想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何等美妙绝伦!这样的信我给直子去了好几次,但无论直子还是玲子都没回音。
  在打工的饭店里我认识了另一个打工的学生,姓伊东,和我同年,两人开始不时地攀谈起来。他在美术大学读油画专业,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为了使他说话我花了相当一段时间。他也喜欢看书听音乐,我们的话题差不多都是这些。伊东身材颀长,容貌潇洒,就当时的美大学生而言,他头发算是短的,衣着利落整洁。言语尽管不多,但兴趣和思想都很地道可取。他喜欢法国文学,尤其喜欢 读邦达和巴雷斯。音乐喜欢听莫扎特和拉威尔。并且和我同样在寻求有共同语言的朋友。
  他在其住处招待过我一次。那是井头公园后面一幢式样别致的平房公寓,房间里到处堆满画架画布之类。我说想看看画,他说不好意思,没让我看。我们喝他从他父亲那里悄悄拿来的高级威士忌,用陶炉烧柳叶鱼来吃,听罗贝尔·卡萨德施演奏的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
  他是从长崎来的,故乡镇上有个恋人,每次回长崎都同她睡觉。他说近来关系有点别扭。
  “这你大致明白吧,女孩儿勾当嘛!”他说,“一上20或21岁,就急着具体考虑很多事情,陡然变得现实起来。结果,原本觉得非常可爱的地方也平庸得叫人不快。一见我面——大多是在干完那种事之后,就问我大学毕业出来怎么办。”
  “怎么办?”我问。
  他边嚼柳叶鱼边摇头:“怎么办?怎么也办不了,一个学油画的学生!要是想到怎么办,有谁还会跑来学什么油画。不说别的,从这种地方出来连吃饭都没有着落。我这么一说,她就央求我回长崎当美术教师。她打算当英语老师。活活要命!”
  “那么说你已经不大喜欢她喽?”
  “呃——恐怕是。”伊东承认道,“再说,我没心思当什么美术教师,不愿意教那些像群吵吵闹闹上蹿下跳的猴子似的调皮鬼初中生,不愿意那样了此一生。”
  “说到底,还是同她分手为好吧?对双方来说。”
  “我也那样想。但说不出口,张不开嘴。因为她是打定主意同我结合的,我怎么好说:分开吧,我已看不上你了呢!”
  我们没有加冰块,干喝威士忌。柳叶鱼吃完后,便把黄瓜和芹菜切成长条,蘸酱油嚼起来。“咔嚓咔嚓”嚼黄瓜的时间里,我不由想起绿子的父亲,痛切地感到失去绿子的生活对我是何等枯燥无味。不知不觉地,她的存在已在我心目中急剧膨胀起来。
  “你有恋人?”伊东问。
  “有是有。”我吁口气回答,“但由于某种原因,现在天各一方。”
  “但心情是相通的吧?”
  “但愿如此,否则如何活得下去。”我半开玩笑地说。
  随后,他语气沉静地谈起莫扎特的伟大。如同乡下人对山路了如指掌一样,他对莫扎特音乐的伟大之处十分谙熟。他说他父亲喜欢听,他从3岁开始就一直欣赏。我对古典音乐所知无多,但在一边听他充满感情而恰到好处的点评——“听,这个地方……”“如何,这里……”——一边倾听莫扎特协奏曲的时间里,一种久违了的恰适舒展的心情不觉油然而生。我们望着井头公园树林上方浮出的一弯新月,把那瓶高级威士忌喝尽最后一滴。好香醇的酒!
  伊东叫我住下,我说还有点事,谢过他招待的威士忌,9点前离开了他的住所。归途中,我进电话亭给绿子打电话。这回居然是她本人接的。
  “对不起,现在不想同你说话。”绿子说。
  “这我知道,不知听多少遍了。但我不想就这样中断同你的关系。你确实是我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见不到你实在憋得难受。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你说话?只告诉我这点也好。”
  “由我来打招呼,到那时候。”
  “活得可好?”
  “凑合。”说着,她放下听筒。


  5月中旬,玲子来了封信。


  谢谢你时常来信。直子看了非常高兴。我也看了,我看也可以吧?
  好久未能写信,请多原谅。实不相瞒,一来我有点感到疲劳,二来也没什么可喜的消息。直子的情况还是不怎么好。前几天她母亲从神户来,加上专科医生和我,四个人议论来议论去,最后一致同意转去专科医院集中治疗一段时间,然后再酌惰决定是否返回这里。直子说如果可能,她想一直在此医疗,作为我也觉得离开她寂寞,而且放心不下。不过坦率说来,她已经渐渐不容易控制了。平素倒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但她有时候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那种时候身边就离不开人,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直子的幻听已十分严重,她拒绝接受一切,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所以,我认为直子还是暂时转院为好,去合适的地方接受治疗。这固然遗憾,但别无他法。以前我也对你说过,对待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耐心。不放弃希望,把相互纠缠的线索—一理出头绪。无论事态看上去多么令人悲观,也必定在某处有突破口可寻。倘若周围一团漆黑,那就只能静等眼睛习惯黑暗。
  这封信寄到你手头的时候,直子该已经转去那家医院了。拖这么久才告诉你,觉得抱歉得很,但这一切都是仓促忙乱之间定下的。新医院是一家有定评的医院,条件很好,也有高明的医生。地址写在下面,请往那边写信。我这边也会得到直子的情况,届时再告诉你,但愿有好消息可写。想必你很难过,但不要灰心。直子不在以后,仍希望能给我写信来——即使不经常也好。再见。


  这年春天我着实写了好多信。每周给直子写一封,给玲子也写,还给绿子写了几封。在大学教室里写,在家把“海鸥”放在膝头俯着桌子写,间歇时伏在意大利饭店的餐桌写。简直就像通过写信来把我几欲分崩离析的生活好歹维系在一起。
  “由于不能同你说话,我送走了十分凄楚而寂寞的4月和5月。”我在给绿子的信中写道。“如此凄楚寂寞的春天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早知这样,让2月连续重复三次有多好。现在对你说这话我想为时已晚——那新发型的确对你非常合适,非常可爱。眼下我在一家意大利饭店打工。从厨师那里学会了做极细的面条,十分好吃,很想几天内请你品尝一次。”


  我每天去学校,每周在意大利饭店做两三次工,同伊东谈论书和音乐,从他手里借来几本巴雷斯看,写信,同“海鸥”玩,做细面条,侍弄庭园,边想直子边取乐,一场接一场看电影。
  绿子向我搭话是6月快过完一半的时候。两人足有两个月没开口了。上完课,绿子来我邻座坐下,手拄下巴,半天没有吭声。窗外雨下个不停。这是梅雨时节特有的雨,没有一丝风,雨帘垂直落下,一切都被淋得湿漉漉的。其他同学全部离开教室后,绿子也还是以那副姿势默然不动。一会儿,从棉布上衣袋里掏出*********衔在嘴上,把火柴递给我。我擦燃一根给她点上。绿子圆圆地噘起嘴唇, 把烟缓缓地喷在我脸上。
  “喜欢我的发型?”
  “好得不得了。”
  “如何好法?”
  “好得全世界森林里的树统统倒在地上。”
  “真那样想?”
  “真那样想。”
  她注视着我的脸,良久,把右手伸出。我握住它。看上去她比我还要如释重负。绿子把烟灰抖落在地板上,倏地起身立起。
  “吃饭去吧,肚子贴在一起了。”绿子说。
  “去哪儿?”
  “日本桥高岛屋商店的食堂。”
  “干吗故意去那种地方?”
  “隔些日子我就想去一次那里。”
  于是我们乘地铁来到日本桥。也许从早上就开始下雨的关系,商店里空空荡荡,没有几个人影。整个店内充溢着雨气味,店员也因无所事事显出无聊的神情。我们走到设在地下室的食堂。细细看了一遍陈列的样品,两人都决定吃盒饭。虽是午饭时间,但食堂里人并不挤。
  “在商店的食堂吃饭,这可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我一边说一边端起几乎惟独商店食堂才能见到的光溜溜的白茶杯,喝了一口。
  “我喜欢这样。”绿子说,“觉得好像做了一件特殊事情。这大概同小时的记忆有关,小时很少很少由大人领着逛商店。”
  “我倒好像常逛,我妈喜欢逛商店的。”
  “真好。”
  “也谈不上好不好,我本来不乐意去什么商店。”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好是指在太人关怀下长大。”
  “噢,独生子嘛!”我说。
  “小时候我就想好了,长大后一定一个人来商店食堂饱饱吃上一顿。”绿子说,“不过也够无聊的,独自在这种地方毛毛草草吃顿饭,哪里能有什么意思。既不是特别好吃的东西,又乱哄哄地让人心烦意乱,空气又糟,光是地方宽敞。但我还是时常想来这里。”
  “这两个月好难熬啊!”我说。
  “从你信上知道了。”绿子面无表情地应道,“反正先吃饭吧,除此以外我现在考虑不了别的。”
  我们把半圆形饭盒里的东西一扫而光,喝了汤,饮了茶。绿子吸了支烟。吸罢,一言不发地迅速立起,拿伞在手。我也随之欠身,拿起伞。
  “这回去哪里?”我问。
  “来商店吃完饭,往下当然是去天台喽!”绿子说。
  雨中的天台一个人也没有。爱畜用品柜台看不见售货员。小卖店和乘用物售票处也都落着卷闸门。我们撑着伞,在湿流滚的木马、花木架、摊床之间散步。东京的闹市区中心居然有此等荒凉的场所,我有些意外。绿子说要看望远镜,我投进一枚硬币,她看的时候为她撑伞。
  天台角有一小块带凉棚的娱乐场,摆着几台儿童游戏机。我和绿子在里边一条歇脚凳样的矮台上坐下,观望雨景。
  “说点什么呀!”绿子说,“总该有话说吧,你?”
  “我并不想为自己辩护,不过上次我确实心绪很糟,头脑本木的,对好多事都心不在焉。”我说,“但见不到你后我才深深意识到——只因有你,我才得以好歹坚持到现在。而失去你之后,我着实孤独得好苦。”
  “可你不知道吧,渡边君?由于不得见你,这两个月我是多么寂寞,度日如年。”
  “不知道,没想到。”我惊讶地说,“我以为你生我的气,所以才不想见我。”
  “你这人脑袋怎么这么简单?我肯定想见你的嘛!我不是说过喜欢你的吗?我并不会随随便便喜欢上一个人,或轻而易举抛弃一个人。这点你还看不出来?”
  “那当然是那样……”
  “不错,我是生你气来着,恨不得狠狠踢你一百八十脚。还不是,好久才见一次面,你却呆愣愣地只顾想别的女人,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我就是生这个气。不过另一方面我一直在想,恐怕还是同你分开一段时间为好,即使为了把事情弄清楚。”
  “事情?”
  “就是我同你的关系。具体说来,我已经渐渐觉得同你在一起更有意思,较之同他相处。你不认为这无论如何都不合情理都有欠稳妥?当然我是喜欢他。虽然他多少有点固执、偏激,有点法西斯,但优点也多的是。而且一开始我也是经认真考虑才喜欢他的。但是,对我来说,你这人总像有些与众不同。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再称心如意不过。我信赖你,喜爱你,不愿放弃你。一句话,自己对自己都逐渐没了主意。这样,我就去他那里开诚布公地商量,看如何是好。他叫我别再找你,说如果再找你就得同他一刀两断。”
  “那怎么办了?”
  “和他断交了,利利索索的。”说着,绿子把一支“*********”衔在嘴上,用手拢着划火柴点燃,猛猛吸了一口。
  “为什么?”
  “为什么?”绿子吼道,“你脑袋是不是不正常?又懂英语假定形,又能解数例,又会读马克思,这一点为什么就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非得叫女孩子吐口?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超过喜欢他么?我本来也很想爱上一个更英俊的男孩儿,但没办法,就是相中了你。”
  我想说句什么,但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时未能出口。
  绿子把烟扔进水洼:“喂喂,别阴沉着脸,叫我看着难受。你放心,知道你另有心上人,我什么都不指望。不过抱一抱我总可以吧?这两个月我也真熬得够呛!”
  我们在娱乐场后头撑伞抱在一起。身体紧紧贴住,嘴唇急切切地合拢。她的头发、她的牛仔布茄克的领口都发出一股雨气味。我不由想:少女的身体是何等柔软何等温暖!隔着一层茄克衫,我胸口明显感到了她的乳房,觉得自己确实好久都未曾接触如此充满生机的肉体。
  “上次和你见面那天夜里,我就跟他讲了,就此各奔东西。”绿子说。
  “我非常喜欢你。”我说,“打心眼里喜欢,不想再撒手。问题是现在毫无办法,进退两难。”
  “因为那个人?”
  我点点头。
  “嗯,告诉我,和她睡过?”
  “只一次,一年前。”
  “那以后再没见面?”
  “见了两次,但没干。”我说。
  “那又为什么?她不是喜欢你么?”
  “无可相告。”我说,“情况极为复杂,千头万绪,而且由于天长日久,实情都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不论对我还是对她,我所知道的,只是一种责任,作为某种人的责任,并且我不能放弃这种责任。起码现在我是这样感觉的,纵使她并不爱我。”
  “我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女孩儿,”绿子把脸颊擦在我脖颈上说,“而且现在就在你的怀抱里表白说喜欢你。只要你一声令下,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虽然我多少有蛮不讲理的地方,但心地善良正直,勤快能干,脸蛋也相当俊俏,乳房形状也够好看,饭菜做得又好,父亲的遗产也办了信托存款,还不以为这是大拍卖?你要是不买,我不久就到别处去。”
  “需要时间。”我说,“需要思考、归纳、判断的时间。我也觉得对不起你,但现在只能说到这里。”
  “但你是喜欢我,是不想再撒手吧?”
  “那当然是的。”
  绿子离开身子,动情地一笑,看着我的脸。“那好,我等你,因为我相信你。”她说,“只是,要我时就只要我,抱我时就得只想我。明白我说的意思?”
  “明明白白。”
  “还有,你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但千万别做伤感情的事。在过去的生活里我已经被伤害得够厉害了,不想再受下去,我要活得快活些。”
  我搂过绿子,吻着她。
  “还不快把那破伞放下,拿两只胳膊紧紧抱住!”她说。
  “放下伞不淋成落汤鸡了?”
  “管它什么落汤鸡!求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只管死死抱住我。我都整整忍耐两个月了。”
  我把伞放在脚下,顶着雨把绿子紧紧搂在怀中。惟有车轮碾过高速公路的沉闷回响仿佛缥缈的雾霭笼罩着我们。雨无声无息、执着地下个不停,我们的头发已被彻底淋透,雨滴如同泪珠一般顺颊而下,她的牛仔布茄克和我的黄色尼龙风衣全被染成了深色。
  “到能避雨的地方去吧?”我说。
  “去我家!家里谁也不在。这样非伤风不可。”
  “百分之百。”
  “瞧,咱俩活像从河里游过来的。”绿子边笑边说,“痛快!”
  我们在毛巾柜台买了条大号毛巾,轮流进洗手间擦干头发。之后乘地铁来到她在茗荷谷的公寓。绿子马上让我淋浴,然后她才进去。我穿上她借给我的浴衣,等待衣服干好。她自己换上马球衫和裙子。两人在厨房餐桌上喝咖啡。
  “讲讲你的事。”绿子说。
  “我的什么事?” “呃……你讨厌什么?”
  “讨厌鸡肉、性病和饶舌的理发匠。”
  “此外?”
  “4月孤独的夜晚和镶花边的电话机罩。”
  “此外?”
  我摇摇头:“再想不起特别的。”
  “我的他——以前那个他——讨厌的东西多得很。例如我穿超短裙啦,吸烟啦,每喝必醉啦,口出脏话啦,讲他朋友不好啦……所以,如果在我身上有你讨厌的,尽管提出。能改的我改就是。”
  “没有什么。”我想了一会说,“什么也没有。”
  “真的?”
  “你穿的我都喜欢,你做的说的,你的走路姿势,你的醉态我统统喜欢。”
  “这样下去真的可以?”
  “也不知道让你怎么改好,索性就这样好了。”
  “喜欢我喜欢到什么程度?”绿子问。
  “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都溶化成黄油。”
  “嗯——”绿子略显满足,“能再抱我一次?”
  我和绿子在她房间的床上相抱而卧。我们边听滴雨声边在被窝里亲嘴。接着从世界的构成一直谈到煮鸡蛋的软硬度,简直无所不谈。
  “下雨天蚂蚁到底干什么呢?”绿子问。
  “不知道,”我说,“估计是打扫洞穴或整理贮藏物什么的吧。蚂蚁很勤快。”
  “那么勤快为什么还不进化,为什么从古至今一直是蚂蚁?”
  “说不清。大概身体结构不适合进化——同猿猴相比。”
  “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多一问三不知。”绿子说,“我还以为渡边其人大凡世事无所不通咧!”
  “世界大无边。”
  “山高海又深。”说罢,绿子把手从我的浴衣下摆伸进去,屏息道,“喂,渡边,可别见怪,老实说真的不成。这么大!”
  “开玩笑吧?”我叹息一声。
  “是玩笑。”绿子吃吃笑着,“不要紧,放心好了。”
  绿子缩进被里,摆弄了好半天。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她同直子手的动作相当不同。两者都充满温存,妙不可言,然而总有的地方相异,使我觉得是在经受迥然有别的另一种体验。
  “喂,渡边君,又在想别的女人吧?”
  “没想。”我撒谎道。
  “真的?”
  “真的。”
  “这种时候可不许你想别的女人。”
  “想不成的。”我说。
  傍晚时分,绿子去附近买东西,做了晚饭。我们坐在厨房餐桌旁,喝啤酒吃炸虾,最后是吃青豆饭。
  “吃得饱饱的,造得多多的。”绿子说,“我替你好好排放出去。”
  “多谢。”
  “我嘛,知道好多好多方法。开书店时从妇女杂志上学来的。跟你说,妇女怀孕时干不成那事,为了使丈夫那期间里不在外头胡搞,就搜集各种各样的处理办法。也确实有很多方式。感兴趣?”
  “感兴趣。”我说。


  离开绿子后,我乘上电车回家。车中我打开从车站买的一份晚报。但我还沉浸在思虑中,一行也读不下去,读了也不知所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报纸莫名其妙的版面,继续思索以后自己将何去何从,我周围的环境将出现何种变化。我不时感到世界的脉搏在我身旁突突悸动不已。我喟然长叹,旋即合上双目。对于今天一整天的所作所为,我丝毫不觉后悔;倘若能再过一次今天,我深信也必然故伎重演——仍在雨中天台上拥抱绿子,仍被浇成落汤鸡,仍在她床上被其手指疏导出去。对此我不存任何疑问。我喜欢绿子。她肯重新投入我的怀抱,使我感到乐不可支。若同她结为伴侣,想必能相安无事。而且正如她自己所说,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孩儿,那热乎乎的身体就在自己的怀中。作为我,何尝不想把绿子剥得精光,分开下肢进到其温暖的缝隙中去——为克制住这种强烈的冲动我不知做了多大努力。当她握住我的手指缓缓移动的时候,我实在不能加以制止。我渴求她,她也渴求我,我们已经在相爱。有谁能制止得住呢?是的,我是爱绿子。这点恐怕更早些时候就已了然于心,只不过自己长期回避做出结论而已。
  问题在于我无法很好地向直子解释这种局面的发展。若其他时期倒也罢了,而对眼下的直子,我根本不可能说我已喜欢上了别的少女。更何况我仍在爱着直子。尽管爱的方式在某一过程中被扭曲得难以思议,但我对直子的爱却是毋庸置疑的,我在自己心田中为直子保留了相当一片未曾染指的园地。
  我所能做的,就是向玲子写一封毫无保留的信。我回到住处,坐在檐廊里,眼望夜幕笼罩下的雨中庭园,头脑中推出几排词句。于是我开始俯案直书:“我不能不向您写这封信——这封对我来说万般痛苦的信。”写罢开头,我大致叙述了我同绿子迄今为止的关系,以及今天两人间发生的事。


  我爱过直子,如今仍同样爱她。但我同绿子之间存在的东西带有某种决定性,在其面前我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并且恍惚觉得自己势必随波逐流,被迅速冲往遥远的前方。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姻静典雅而澄澈莹洁的爱,而绿子方面则截然相反——它是立体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动,在摇撼我的身心。我心乱如麻,不知所措。这绝非自我开脱,我自以为生来至今始终以诚为本,对任何 人也未曾文过饰非,时刻小心不误伤任何人。然而到头来自己反被抛入这迷宫般的境地,我全然不知何以如此。我到底应怎么办呢?这点我只能同您商量,此外别无他人。


  我贴上速递邮票,当天夜里把信投进了邮筒。


  玲子信的到来是此后第六天。


  恕不客套。
  首先报告好消息。
  直子好转得听说比预想的快。我和她通过一次电话,听起来她说话已清楚多了。很可能短期内返回这里。
  其次是关于你的。
  依我之见,你大可不必把许多事情想得那么严重,爱上一个人是难得的好事,倘若那爱情是真诚的,谁也不至于被抛入迷宫,要有自信。
  我的建议非常简单。第一,如果你被叫绿子的那个人所强烈吸引,你同她坠入情网便是理所当然的。这或许一帆风顺,也可能一波三折。所谓恋爱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一旦坠入情网,一切听之任之或许不失为自然之举。我是这样想的,这也是真诚的一种表现形式。
  第二,至于你是否同绿子发生性关系,这纯属你自身的问题,我不便表态。最好同绿子畅所欲言,以得出可以接受的结论。
  第三,此事请瞒着直子。如果到了非对她挑明不可的地步,届时再由你我两人考虑万全之策。所以你暂时不要透露给那孩子,交给我处理好了。
  第四,过去你在很大程度上是直子的精神支柱。即使你不再对她怀有作为恋人的感情,你能为直子做的事也应当还有很多。所以,你不必把一切都看得那么严重。我们(这里的我们是对正常人和不正常人统而言之的总称)是生息在不完全世界上的不完全的人。不可能用尺子测量长度或用分度器测量角度而如同银行存款那样毫厘不爽地生活。对吧?
  就我个人感情而言,绿子倒像是个非常可贵的女孩儿。你为她倾心这点,从信上也看得一清二楚;而你对直子的一片痴情我也了然于心。这并非任何罪过,只不过是大千世界上司空见惯之事。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荡舟美丽的湖面,我们会既觉得蓝天迷人,又深感湖水多娇——二者同一道理。不必那么苦恼。纵令听其自然,世事的长河也还是要流往其应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尽人力,该受伤害的人也无由幸免。所谓人生便是如此。这样说未免大言不惭——你也到了差不多该学习对待人生方式的年龄。有时候你太急于将人生纳入自己的轨道。假如你不 想进精神病院,就要心胸豁达地委身于生活的河流。就连我这样最弱而不健全的女人,有时都觉得人生是多么美好。真的!所以,你也务必加倍追求幸福,为追求幸福而努力。
  当然我很遗憾,遗憾未能得以参加你同直子的喜庆婚礼。然而归根结底,又有哪个人能明白什么算是喜庆呢!因此你无须顾忌谁,如若你认为可以获得幸福,那就及时抓住机会!以我的经验来看,人的一生中这种机会只有两三回,一旦失之交臂,一辈子都将追悔莫及。
  我每天都在没有任何听众的情况下弹吉他,这的确有点百无聊赖。也不愿过下雨的黑夜。真想什么时候再次在有你和直子的房间里边吃葡萄边弹吉他!
   就此搁笔。

                          石田玲子
                          6月17日
 
第十一章

  直子死了以后,玲子仍给我来了几封信。信上说那既非我的责任,也不是某人的责任,而是如同天要下雨,不是任何人所能制止的。但对此我没有回信。我能说什么呢?况且毕竟已经无可挽回。直子已不在这个世上,已经化为一杯灰烬。
  8月末参加完直子凄凉的葬礼返京,我告诉房东自己准备离开一段时间,请其照看一下。并跑去打工的饭店,说暂时来不成了。继之给绿子写了封短信:现在一言难尽,希望稍待时日,请谅。此后三天时间里,我挨家进电影院,从早看到晚,大凡东京上映的影片统统看了一遍。尔后收拾好旅行背囊,提出所有的银行存款,去新宿站乘上第一眼看到的特快列车。
  至于去了什么地方以及如何去的,我全然无法记起。风景、气氛和声响记得真真切切,而地点却忘得干干净净。连顺序也忘了。我乘上火车或公共汽车,或搭坐路上所遇卡车的助手席,一个城镇接一个城镇地穿行不止。如果有空地有车站有公园有河边有海岸,及其他凡是可以睡觉的场所,我不问哪里,铺上睡袋便睡。也有时央求睡在派出所里,有时睡在墓地旁。只要是不影响通行而又可以放心熟睡的地方,我便肆无忌惮地大睡特睡。我将风尘仆仆的身子裹在睡袋里,咕嘟咕嘟喝几口低档威士忌,马上昏睡过去。遇到热情好客的小镇,人们便为我端来饭菜;而若是人情淡薄的地方,人们便喊来警察把我逐出公园。对我来说,好也罢坏也罢怎么都无所谓。我所寻求的不过是在陌生的城镇睡个安稳觉而已。
  手头吃紧时,我就出三四天苦力赚一点现钱。无论哪里总有些苦力可做。我并无特定目的地,只是逐一在城镇中穿行不止。世界广阔无边,到处充满怪异的现象和奇妙的人们。我给绿子打过一次电话,因为实在渴望听到她的声音。
  “喂喂,学校早都开学了。”绿子说,“提交听课报告的家伙都有好些个了。你怎么搞的,到底?整整三周音信全无。在哪里干什么呢?”
  “对不起,现在不能返京,还不能。”
  “你要说的只这个?”
  “现在一言难尽,有口难言。等到10月……”
  绿子一声不应,“砰”一声挂断电话。
  我继续旅行,时而住进廉价旅店,洗个澡,刮刮胡须。一次对镜看去,发现我的嘴脸甚是丑恶。由于风吹日晒,皮肤粗糙不堪,双眼下陷,两腮深四,而且有来历不明的污垢和擦伤,活像刚刚从黑洞穴深处爬出来的。但仔细端详,的确是自家嘴脸无疑。
  当时我行走的是山阴海岸。鸟取或兵库的北海岸即在这一带。沿海岸赶路还是轻松的,因为沙滩上肯定找得到惬意的睡眠场所。并且可以捡来海水冲上岸的木柴升起炊火,从鱼店买来干鱼烤熟来吃。我还打开威士忌,一面谛听涛声一边怀念直子。真是奇怪——她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这一事实,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我甚至亲耳听到了钉其棺盖的叮当声,然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她已魂归九泉这一事实。
  她给我留下的记忆实在过于鲜明了。她轻轻地吻我,头发垂落在我的小腹——这光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我还记得她的温情和喘息,以及一泄而出后无可排遣的感伤。这一切就像5分钟前刚刚发生过一样,仿佛直子就在身边,伸手即可触及她的身体。然而她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存在这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在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我想起直子的种种音容笑貌,不容我不想起。因为我心里关于直子的记忆堆积如山,只要稍稍开启一点缝隙,它们便争先恐后,鼓涌而出,而我根本无法遏止其突发的攻势。
  我想起直子在晨雨中身穿雨衣清扫鸟舍和手拿鸟饵口袋的情景,想起坏了半边的生日蛋糕,想起那天夜里浸湿我衬衣的泪水。是的,那天也是个雨夜。冬日来临,她身穿驼绒大衣在我身旁移动步履。她总是戴一个发卡,总是用手摸它,而且总是用晶莹澈明的眸子凝视我的眼睛。她身披一件蓝色睡衣,在沙发上抱膝而坐,下额搭在膝头。
  就是这样,直子的形象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向我联翩袭来,将我的身体冲往奇妙的地带。在这奇妙地带里,我同死者共同生活。直子也在这里活着,同我交谈,同我拥抱。在这个地方,所谓死,并非使生完结的决定性因素,而仅仅是构成生的众多因素之一。直子在这里仍在含有死的前提下继续生存,并且对我这样说:“不要紧,渡边君,那不过是一死罢了,别介意。”
  在这样的地方,我感觉不出悲哀为何物。因为死是死,直子是直子。“瞧,这有什么,我不是在这里么?”直子羞涩地笑着说道。她这一如往日的平平常常的一言一行,使我顿感释然,心绪平和如初。于是我这样想道:如果说这就是所谓死,则死并不坏。“是啊,死有什么大不了的。”直子说,“死单单是死罢了。再说我在这里觉得非常快活。”直子在浊浪轰鸣的间歇里这样告诉我。
  但为时不久,潮水退去,剩我一个人在沙滩。我四肢无力,欲走不能,任凭悲哀变成深重的夜幕将自己合拢。每当这时,我时常独自哭泣——与其说是哭泣,莫如说任由浑似汗珠的泪滴不由自主地涟涟而下。
  本月死时,我从他的死中学到一个道理,并将其作为大彻大悟的人生真谛铭刻或力图铭刻在心。那便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
  实际也是如此。我们通过生而同时培育了死,但这仅仅是我们必须懂得的哲理的一小部分。而直子的死还使我明白:无论谙熟怎样的真理,也无以解除所爱之人的死带来的悲哀。无论怎样的哲理,怎样的真诚,怎样的坚韧,怎样的柔情,也无以排遣这种悲哀。我们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从这片悲哀中挣脱出来,并从中领悟某种哲理。而领悟后的任何哲理,在继之而来的意外悲哀面前,又是那样地软弱无力——我形影相吊地倾听这暗夜的涛声和风响,日复一日地如此冥思苦索。我喝光了几瓶威士忌,啃着面包,喝着水筒里的水,满头沾满沙子,背负旅行背囊,踏着初秋的海岸不断西行、西行。


  一个秋风阵阵的傍晚,我正躲在废船阴影里裹着睡袋满面流泪的时候,一个年轻的渔夫走来,递我一支烟。我足有十个月未曾吸烟,便接过吸了一口。他问我为什么哭,我几乎条件反射地谎说母亲死了,所以悲伤得四处游浪。他从内心同情我,从家里拿来一瓶清酒和两只杯子。
  在风声呼啸的海滩,两人举杯对饮。渔夫说他16岁死了母亲,说他母亲尽管身体不太结实,却从早到晚拼命劳作,结果积劳成疾,死了。我边喝酒边心不在焉听他说着,哼哈应付一两声。在我听来,仿佛发生在远不可及的世界里。这何足为奇!我不由陡然一阵心头火起,恨不得狠狠掐住这家伙的脖子。你母亲算什么?你说!我失去了直子,那般完美无暇的肉体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而你却 在罗罗嗦嗦地大谈什么你母亲!
  但这股怒气旋即烟消云散。我合上眼睛,似听非听地茫然听着渔夫没头没脑的话。过一会儿,他问我吃了饭没有。我回答吃是没吃,但背囊里有干奶酪、西红柿和巧克力。他问午间吃了什么,我说吃了面包、干奶酪、西红柿和巧克力。他于是叫我在这里等候,起身走开。我想劝阻,但他头也没回地倏忽隐没在黑暗中了。
  没奈何,我便一人独饮。沙滩上满是烟花屑,海浪大发雷霆般地轰隆隆猛扑上来,在岸边摔得粉碎。一只瘦骨鳞峋的狗摇着尾巴跑近,围着我燃起的炊火摇头晃脑转了几圈,寻找可吃的东西,发现一无所有,失望地走开了。
  过了30多分钟,刚才那位年轻渔夫手提两个“寿司”饭盒和一瓶新酒折回来。“这个吃掉!”他说,“下面的饭卷是紫菜和油炸豆腐包的,明天再用。”他把一升瓶装酒倒进自己杯里,给我的杯子也斟了。我谢过他。一个人吃了足够两人吃的“寿司”饭。随后两人喝起酒来,喝到不能再喝下去的时候,他叫我去他家住,我推说自己一个人睡在这里更好,他没再硬功。临分手时,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四折的五千元钞票,塞进我衬衣兜里,叫我买点什么营养品吃,说我脸色难看得很。我谢绝说已经承蒙如此款待,哪里还能再要钱,但他执意不收回。说这不是钱,是他的心意,叫我别多想,拿着就是。我只好道谢收下。
  渔夫走后,我地记起高中三年时第一次睡过的女友,在她身上自己做的何等残酷!想到这点,我心里感到一阵冰冷,无可救药的冰冷。我几乎从未思考过她会作何想法,有何感受,以及心灵受何刺激。甚至至今都未好好想过她一下。其实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孩儿,只是当时我将那种温柔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丝毫未加珍惜。她现在做什么呢?能够原谅我么?我想。
  我心里难受得不行,一口吐在废船旁边,由于酒喝过量,脑袋开始发痛。加之对渔夫扯谎,还拿了他的钱,更觉怏怏不快。我想差不多该是返京的时候了。总不能长此以往,无尽无休。我将睡袋卷起塞进背囊,扛着朝国营铁路车站走去,问站务员现在回东京应如何乘车,他查了时刻表,告诉说若能碰巧赶上夜行车,翌日一早即可抵大皈,再从那里转乘新干线去东京。我道声谢谢,用渔夫送给的五千元钞票买了到东京的车票。候车时间里,我买份报纸看了眼日期:1970年10月2日。就是说我正好连续旅行一个月。心想这回横竖得重返现实世界了。


  一个月的旅行并未使我的情绪豁然开朗,也没有缓解直子的死给我的打击。我以同一个月前几无变化的心境返回东京,甚至连给绿子打电话都不可能。我不知到底应怎样对她开口。我能说什么呢?一切都过去了,和你两人幸福地生活吧——这样说合适吗?我当然不能说这样的话。但不管怎样来说,也无论采取怎样的说法,最终应说的事实惟有一个:直子死了,绿子剩下。直子已化为白灰,绿子作为活生生的人存留下来。
  我觉得自己似乎是个污秽不堪的人。返京以后,我仍然一个人在房间里闷了好几天。我为直子准备的房间下着百叶窗,家具盖着白布,窗棂薄薄落了一层灰。我在这样的房间里度过了每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想起了本月。喂,木月,你终于把直子弄到手!也罢,她原本就属于你的。说到底,恐怕那里才是她应去的地方。在这个百孔千疮的生者世界上,我对直子已尽了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并 为同直子共同走上新的人生之途而付出了心血。不过可以了,木月,还是把直子归还给你,想必直子选择的也是你。她在如同她内心世界一般昏黑的森林深处勒紧了自己的脖子。我说木月,过去你曾把我的一部分拽进死者世界,如今直子又把我的另一部分拖到同一境地。有时我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博物馆管理人——在连一个参观者也没有的空荡荡的博物馆里,我为自己本身负责那里的管理。



  回京第四天,接到玲子的信。信封贴着快信邮票。内容极简单:“一直未同你联系,十分放心不下。望打电话来。早上9点和晚上9点我在以下电话号码的电话机前等候。”
  晚间9点,我拨通信上的电话号码,玲子马上拿起听筒。
  “好吗?”她问。
  “凑合活着。”我说。
  “喂,后天去见你可以么?”
  “见我?来东京?”
  “嗯,是啊。想和你单独好好叙谈叙谈。”
  “那么说要从那里出来了,你?”
  “不出来怎么能去见你!”她说,“也该到出来的时候了。一呆整整8年,再不出来就烂在里面喽。”
  我一时应对不上,略为沉吟。
  “后天乘新干线去,3点20分到东京站,能去接我?我的模样还记得?或者说直子死后对我再没一点兴致了?”
  “哪里。”我说,“后天3点20分去东京站接站。”
  “马上认得出来:拿着吉他的半老徐娘除我恐怕没第二个。”


  果不其然,在东京站我很快认出了玲子。她身穿男式粗花呢茄克、白西裤,脚上一双红运动鞋。头发依然很短,而且三三五五地冲刺而出,左手提着装在黑壳里的吉他。一望见我,她刷地扭动脸上的皱纹,绽开笑容。看到玲子这张脸,我也不由得微笑起来。我拎过她的旅行包,两人并肩走到中央线站台。
  “哦,渡边君,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一副狰狞面目?还是东京近来流行狰狞面目?”
  “旅行了一段时间,又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我说,“新干线如何?”
  “一塌糊涂。窗户也不开,途中本想买盒饭来着。简直倒透霉。”
  “车厢里有过来卖东西的吧?”
  “你指的是又贵又难吃的三明治?那玩艺儿连快饿死的马都咽不下。以前我喜欢在御殿场买鲷鱼饭来吃。”
  “那么说话,要把你当成老太婆的。”
  “那好,原本就是老太婆嘛!”
  在去吉祥寺的电车上,她珍奇地凝望窗外武藏野风光。
  “相隔8年连风光也变样了?”我问。
  “渡边君,你知道我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不知道。”
  “又惊又怕,又怕又惊,简直要发疯似的。真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被抛到这种地方来。”玲子说,“不过,你不觉得‘简直要发疯似的’这个说法很妙?”
  我笑着握着她的手:“不怕,您一点不用担心,再说你是靠自己的力量出来的。”
  “我从那里出来靠的不是自己力量。”玲子说,“我所以能离开那里,是托直子和你的福。一来直子不在以后,我已经无法忍耐独自留在那种场所的寂寞;二来有必要来东京找你好好谈一次。所以才离开那里。如果没有这两点,我说不定要在那里过一辈子。”
  我点点头。
  “往后怎么办呢?”
  “去旭川,嗯,旭川。”她说,“音大时代的一位好友在旭川办了一间音乐教室,两三年前就劝我去帮忙,我没答应,说做得去那么冷的地方。可你知道,好歹成了自由之身以后,除了旭川,还想不出其他落脚处。那地方怕不会像是失手弄出来的大陷坑吧?”
  “没那么恐怖。”我笑道,“去过一次,小镇不坏,气氛挺有趣的。”
  “真的?”
  “不假,比在东京好,肯定。”
  “反正没其他地方可去,行李都寄过去了。”她说,“渡边君,还能找时间去旭川玩?”
  “当然去的。不过你这就赶去不成?总要在东京逗留几天再去吧!”
  “嗯。可以的话,准备呆上两三天。能在你那里借个宿吗?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毫无问题。我钻进睡袋在壁橱里睡。”
  “抱歉抱歉。”
  “没关系,壁橱宽敞得很。”
  玲子有节奏地轻轻叩击夹在腿间的吉他壳。
  “我恐怕要训练一下自己的身体,在去旭川之前。对外面的世界还根本不熟悉。很多很多事摸不着头脑,心里又紧张。这方面能帮我一把?能依赖的人只有你这一位。”
  “只要我能办到,帮多少把都行。”我说。
  “我这人,莫不是在打扰你吧?”
  “到底能打扰我的什么呢?”
  玲子看着我的脸,扭下嘴唇笑了,再没说什么。


  从吉样寺下了电车,在转乘公共汽车去我住处之前的时间里,我们没说什么正规的话,只是断断续续地谈东京市容的变化,谈她的音大时代,谈我过去的旭川之行。有关直子的事绝口未提。我同玲子足有十个月未见,但如今和她单独走起来,心头仍不可思议地涌起一股平和、宽慰之感,并觉得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回想起来,同直子两人在东京逛街时,便是与此完全相同的感觉。如同我与直子曾共同拥有本月的死一样,而今我与玲子又共同拥有直子的死。想到这里,我陡然什么也说不出了。玲子一个人说了一会,发现我不开口,便也不再吭声。于是两人默默无言地乘上公共汽车,来到我的住处。
  这是初秋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同恰好1年前我去京都探望直子时一模一样。云如枯丝,细细白白,长空寥廓,似无任何遮拦。又是一个秋天,我想。风的气息,光的色调,草丛中点缀的小花,一个音节留下的回响,无不告知我秋天的到来。四季更迭,我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亦随之急剧拉开。木月照旧17,直子依然21,直至永远。


  “一到这样的地方我就松了口气。”玲子走下汽车,环顾四周说道。
  “因为什么也没有嘛。”
  我从后门走进院子,把玲子领进这孑然独处的小屋。玲子几乎每看见什么都赞赏一番。
  “好极了,这住处!”她说,“都是你做的?架子、桌子?”
  “是啊。”我一边浇水泡茶一边说。
  “手还满巧的,你这人。房间也干净利落。”
  “敢死队影响的,他给我养成了卫生习惯。不过这一来房东倒高兴,说我住得很洁净。”
  “噢对了,得找房东寒暄一下。”玲子说,“房东住在院子对面吧?”
  “寒暄?用得着寒暄?”
  “情理之中嘛。一个怪模怪样的半老婆子钻到你这里弹吉他,房东也会纳闷吧?这方面还是先弄稳妥为好。为这个我连糕点盒都准备好带来了。”
  “亏你想得周全。”我佩服道。
  “上年纪的关系。我已想好,就说是你姨妈从京都来,你说时也要统一口径。说起来,这种时候年龄拉开距离,到底好办些,谁也不至于觉得蹊跷。”
  她从旅行包里掏出糕点金走出后,我坐在檐廊里又喝了杯茶,逗着猫玩。过了20分钟,玲子才好歹回来。回来后,从旅行包里取出一罐饼干,说是给我的礼物。
  “20多分钟到底说什么来着?”我嚼着饼干问。
  “当然是说你。”她抱着猫贴脸说,“夸你规规矩矩,是个正正经经的学生。”
  “说我?”
  “是啊,当然是你。”玲子笑道。然后瞥见我的吉他,拿在手里,稍微调下弦,弹起卡尔罗斯·乔宾的《并非终曲》。许久没听她的吉他了,那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暖着我的心。
  “在学吉他?”
  “在仓房里扔着,借来随便弹几下。”
  “那,一会儿免费教你。”说着,玲子放下吉他,脱去粗花呢上衣,背靠檐廊柱子吸烟。外衣下面,穿着双色方格半袖衫。
  “瞧,这衣服满漂亮吧?”
  “是不错。”我同意道。那的确是件格纹极潇洒的衬衫。
  “这,是直子的。”玲子说,“知道么?直子和我,衣服差不多是一个尺寸,尤其她刚进那里的时候。后来那孩子丰满起来,尺寸多少有点变化,但基本出入不大,无论上衣裤子还是鞋帽,有差别的大概只有胸罩。因为我等于没有乳房。所以,我俩经常换衣服穿,或者说几乎是共产。”
  我再次打量玲子的身体。如此说来其身段个头确实同直子相似。由于脸形和手腕细弱的关系,印象中玲子要比直子瘦削。但仔细看去,身体显得格外结实。
  “这裤子和上衣也是,全是直子的。看见我穿直子的东西,你心里怕不大好受?”
  “没有的事。有人穿她的衣服,我想直子也会高兴的。特别是你来穿。”
  “也真是奇怪,”玲子说着,轻轻打个响指,“直子没给任何人写遗书,却把衣服的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她在便笺上写一行草书:‘衣服请全部送给玲子。’你不觉得这孩子怪?在自己即将结束生命的时候,为什么会想到什么衣服呢,这东西岂非怎么都无所谓,其他更想交待的本该多得写不完才是。”
  “此外什么都没有也未可知。”
  玲子吸着烟,沉思良久。“我说,你很想听我从头一五一十讲起吧?”
  “请讲给我听!”我说。


  “医院检查的结果,说直子的病情眼下虽正在好转,但为长远起见,还是马上集中根治为好。于是直子转去大阪一家医院,准备在那里住得长久些。以上情况想必已写信告诉过你,大概是8月10日前后……”
  “信见了。”
  “8月24日,直子母亲打来电话,说直子想返回一次,问我可不可以。说直子想自己整理一下东西,还很想同我好好聊聊,因为短时间内再见不到我,可以的话,想住一个晚上。我说我完全可以。我也非常想见直子,想同她交谈。这么着,第二天,就是25日她和母亲乘出租车赶来。我们三人便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一边整理东西。傍晚时,直子对她母亲说往下不要紧了,请母亲回去。她母亲就叫一辆出租车回去了。直子看上去精神十分饱满,我和她母亲一点都没想到别的。说实话,见面前我担心得不得了,生怕她一下子瘦得摇摇晃晃,憔悴不堪。因我知道在那种医院检查治疗起来,身体消耗得相当厉害,担心她顶不住。结果见面一看,我马上一颗心落了地——脸色比预想的显得健康,还笑盈盈地开起玩笑,讲话也较以前有条理多了。而且对自己的新发型很得意,说去了一趟美容院。于是我想着是这样,即使她母亲不在,光和我两人也问题不大。她说:‘玲子姐,我想趁这机会在医院里把过去全部清算一下。’我说是啊,或许那样好。随后我俩到外面散步,这个那个谈了很多,如今后的打算等等。她甚至这样说:要是两人能离开那里一起生活该有多好。”
  “和你两人?”
  “是的。”玲子微微耸下肩说,“我对她说,我倒无所谓,可渡边君怎么办呢。结果她这样说:‘那人的事我会安排妥当的。’只这么一句。接下去谈了我俩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等等。然后去鸟舍逗鸟玩了一会儿。”
  我从电冰箱里取出啤酒喝。玲子又点燃一支香烟。猫早已在她腿上呼呼睡去。
  “那孩子一开始就已全部打定主意,所以才那么有精神,才面带笑容,才显得那么健康。肯定是定下决心后,心情变得畅快起来。她开始收拾房里的各种东西,不要的东西放进院子的油桶烧掉,包括当日记写下的笔记簿和信件,统统付诸一炬,甚至连你的信。我觉得奇怪,问她为什么烧掉。因为那孩子一直非常珍惜你的信,时常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她回答说:‘把过去的东西全部处理掉,也好获得新生。’而我也没有深想,以为不无道理。实际上也是说得通的,一般来看。但愿这孩子恢复健康,万事如意,我想。那天的直子也实在可爱得很,真想找你看上一眼。之后,我们像往常那样在食堂吃罢晚饭,进浴池洗澡,打开心爱的上等葡萄酒,两人喝着。我抱起吉他,照例弹甲壳虫,弹《挪威的森林》,弹《米歇尔》,都是那孩子喜欢的。我们觉得相当开心,熄掉灯,适当脱去衣服,上床躺下。那是个闷热闷热的夜晚,打开窗户也几乎没一丝风进来。外面漆黑一团,如同给墨汁涂得没留一点空白。虫声听起来格外响。连房间里都充满扑鼻的夏草气息。这时直子突然提起你,提你同她做爱的事,而且说得极其详细。如何被你脱去衣服,如何被你触摸,自己如何湿润,如何被侵人,如何妙不可言——说得非常具体。于是我按捺不住,问她为什么到今天才提起这话。因为以前那孩子对做爱从来都是三言两语地一带而过。诚然,作为一种治疗方法,我们也坦 率地谈到做爱,但那孩子死活不肯详谈,说不好意思。而现在却突如其来地谈得滔滔不绝,连我也不免吃惊。
  “‘只是有点想一吐为快。’直子说,‘要是您不大想听,不说也可以的。’”
  “‘哪里。肚里有话要说,那就痛痛快快说彻底才好。我来听。’”我说。
  “‘玲子姐,那实在是太妙了,整个脑袋都像要融化似的。真想就这样在他怀抱里一生都干那事。真这么想的。’”
  “‘既然妙到那个程度,那就和渡边君一起生活,每天都干不就得了?’”我说。
  “‘可是不行呀,玲子姐。’直子继续道,‘这我心里明白——那东西不期而来,倏忽而去,而且一去不复返。一生中只有碰巧来那么一次,那以前以后我都毫无所感。既无冲动,又没湿过。’”
  “当然,我给她解释一番。告诉她这种现象在年轻女子是屡见不鲜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几乎都会自然消失。况且已经有过一次成功,用不着担心。我刚结婚的时候也是怎么都不顺利,急得要死。”
  “‘不是那么回事!’直子说,‘我什么也没担心,玲子姐。我只是不希望任何人进到我那里边,不想让任何人扰乱我。’”
  我喝干了一瓶啤酒,玲子吸完第二支烟,猫在玲子腿上伸伸腰,换个姿势,又睡过去。玲子略一犹豫,把第三支烟叼在嘴里,点燃。
  “接着直子抽抽搭搭哭起来。”玲子说,“我坐在她床上抚摸她的脑袋,安慰说,‘不要紧,一切都会好的,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一定会在男人怀里快快活活一辈子。’夏夜正热,直子身上又是汗又是泪,湿得一塌糊涂。我拿来浴巾,给她擦脸擦身子,见她三角裤也湿透了,就叫她脱下来……噢,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俩一直一块儿洗澡,那孩子就像我妹妹似的。”
  “明白,这我明白。”我说。
  “直子希望我抱抱她。我说这么热,怎么抱得了。她说这是最后一次,我就抱了她。用浴巾把身体围住,以免汗水贴着汗水,如此过了一会儿。等她镇静下来后,我又为她擦擦汗,穿上睡衣,放她躺好。她马上静静地睡了,或者说是装睡。但不管怎样,那张胜实在叫人怜爱,就像生来从未受伤的十三四岁的孩子脸。见她这样,我也放心地睡了。
  “6点醒来时,她已不见了。睡衣脱在床上,而衣服、运动鞋,还有经常放在枕边的手电筒都没有了。这时我发觉不对头——打手电筒说明是天还没亮就走掉的,对吧?出于慎重,我查看了桌面,那纸条就在上面:‘衣服全部送给玲子。’于是我马上跑去大伙那里,让大伙分头去找直子。随即全员出动,从宿舍区一直找到四周树林,过筛子似的搜查了一遍。结果花了五个钟头才找到。那孩子,连绳子都早已备好,带去了那里。”
  玲子喟然叹息一声,抚摸小猫的脑袋。
  “喝茶吗?”我试着问。
  “谢谢。”她说。
  我烧开水,沏上茶,折回檐廊。夕阳垂垂西坠,斜晖奄奄一息,树影长长地伸至我们脚前。我一边喝茶,一边望着纷然杂陈的奇妙庭园——棣棠、杜鹃、南天竹等在那里我行我素地横躺竖卧。
  “找到后不久,急救车来把直子拉走。我被警察—一询问了情况。说是询问,其实也没深入问什么。一来有遗书样的纸条留下来,自杀不言而喻;二来他们那些人以为精神病患者恐怕就是要自杀的。所以询问也仅是走形式而已。警察一离开,我就打了电报给你。”
  “好凄凉的葬礼啊!”我说,“也太寂静了,人又寥寥无几。她家人光是对我放心不下,猜不出我怎么会晓得直子的死。肯定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是自杀。实际上真不该去参加葬礼,我也因此一蹶不振,失魂落魄,之后不久就外出旅行了。”
  “渡边君,不去散散步?”玲子问道,“该买点东西做晚饭了吧,我都饿了。”
  “好。可有什么喜欢吃的?”
  “火锅。”她说,“我有好些年好些年没吃火锅了,做梦都梦见吃火锅。肉、大葱、鬼芋、煎豆腐、春菊,一古脑儿放进去煮,咕嘟咕嘟……”
  “吃是可以,可问题是没有火锅的锅,我这儿没有。”
  “这好办,包在我身上,找房东借来就是。”
  她一溜风地走去正房,借来一个满高级的火锅、一个小煤气炉、一段煤气胶管。
  “如何,不错吧?”
  “真行!”我心悦诚服。
  我们去附近小商业街买了牛肉、鸡蛋、青菜和豆腐,在酒店买了一瓶看上去考究些的白葡萄酒。付款时我坚持由我付,但终归还是她全付了。
  “给人家知道买食品时我叫外甥付钱,我在亲戚中岂不成块笑料了!”玲子说,“再说我还没沦落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你别担心。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分文不名地空身出来哟!”
  回到住处,玲子淘米做饭,我接上煤气管,拉到檐廊里准备火锅。准备妥当后,玲子从吉他盒里取出自己的吉他,坐在光线幽暗的檐廊里,仿佛确认乐器音质似的缓缓弹起巴赫的赋格曲。细微之处她刻意求工,或悠扬婉转,或神采飞扬,或一掷千钧,或愁肠百结。她不胜依依地侧耳倾听各种音质效果。弹奏吉他时的玲子,看上去仿佛正在欣赏一件爱不释手的时装中的妙龄少女,两眼闪闪生辉,双唇紧紧合拢,时而漾出一丝微微的笑意。一曲弹罢,她凭柱望天,面露沉思之色。
  “可以和你说话么?”我问。
  “可以可以,我只是想我肚子饿了。”玲子说。
  “你不去见见丈夫和女儿?是在东京吧?”
  “横滨。但我不能去,以前也说过吧,他们还是不同我发生联系好。他们有他们新的生活,我见了无非徒增痛苦。最好就是不见。”
  她把“七星”烟的空盒捏成一团扔开,从挎包里取出盒新的,启封叼上一支,但未点火。
  “我已成为过去的人。你眼前存在的不过是我往日的记忆残片。我心目中最宝贵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寿终正寝。我只是按照过去的记忆坐卧行止。”
  “不过我是特别喜欢现在的你,不管是记忆残片也罢什么也罢。另外,或许这不值一提——你肯穿直子的衣服,我非常高兴。”
  玲子好看地一笑,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你人虽年轻,倒是满懂得讨女人欢心。”
  我觉得有点脸红:“我只是怎么想怎么说。”
  “知道。”玲子笑道。
  这时间里,饭烧好了。我便往锅里倒上油,升起火锅。
  “这,怕不是做梦吧?”玲子一边使劲地吸着香味一边说。
  “百分之百现实火锅,照我的经验。”
  相对来说,我们都未怎么开口,只顾不声不响地吃火锅、喝啤酒、盛米饭。“海鸥”闻得香味跑来,分了点肉给它。满满吃饱肚子后,两人背靠檐廊柱子,观望月亮。
  “满足了么,这回?”我问。
  “非常。不折不扣地。”玲于不无吃力地回答,“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个程度。”
  “往下怎么办?”
  “休息一会后,想去趟澡堂。头发乱蓬蓬的,得洗洗才行。”
  “没问题,就在附近。”我说。
  “对了,渡边君,可以的话,希望能告诉我:你已经同绿子那个女孩儿睡过了?”玲子问。
  “你指是否性交过?还没有。我已定下决心,在各种事情—一落实之前不干那事。”
  “这回不是算落实了么?”
  我摇摇头,表示还有疑问:“你是说由于直子的死,事情算是已经落实到该落实的地方了?”
  “不是那个意思。直子还没死时你不就已经拿定主意,说不能离开绿子那个人。直子生也罢死也罢,不是都不相干么?你选择了绿子,直子选择了死。你也已是成年人了,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才是,要不然一切都将不可收拾。”
  “但我无法忘却。”我说,“我已对直子说过永远等她,然而我没等,而在最后的最后放弃了她。这并非是谁的过失或不是谁的过失的问题,而是我自身的问题。即使我不中途变卦,我想结果也可能如此,直子恐怕也仍然要选择死。但我所感到的与此无关,我感到的是我自身应负的难以饶恕的罪责。对此你会说成是自然而然的心理变化,无法勉强,可是我和直子的关系并不那么简单肤浅。如 今想来,我俩一开始就相处相连于生死边缘。”
  “假如你对直子的死怀有一种类似创痛之感,那么就把这种创痛留给以后的人生,在整个后半生中去体会。如若可以学习到什么,那就要从中学习。不过绿子另当别论,你要和她去寻求幸福。你的创痛与绿子无关。如果你还要伤她的心,势必导致无可挽回的后果。因此,尽管你可能心里难受,也还是要坚强起来,要再成熟一些,成为大人。我就是为了对你说这番话,才特意从疗养院跑来这里——大老远地坐着那棺材样的电车。”
  “你说的我完全理解。”我说,“不过我还没有那样的思想准备。咳,那葬礼实在是太凄凉了。人是不该那么死的。”
  玲子伸出手,摸着我的头说:“我们迟早都要那样死的,你也好我也好。”



  我们沿着河边路走了5分钟,去澡堂洗了澡,以多少开朗些的心境返回住所。然后打开葡萄酒,在檐廊对饮。
  “渡边君,再拿一个杯子来可好?”
  “好的。可是干什么用?”
  “咱俩这就给直子举行葬礼。”玲子说,“举行个不凄凉的。”
  我拿来杯子。玲子往里斟了满满一杯,放在院里的石灯笼上。随后背靠柱子坐在檐廊里,抱起吉他吸烟。
  “有火柴拿来一盒?尽可能拿长些的。”
  我从厨房拿来一盒廉价火柴,在她身旁坐下。
  “我弹罢一曲,你就拿一根火柴摆在那里,好么?我现在就弹,可劲儿弹。”
  她首先弹起亨利·马歇尼的《宝贝儿》,弹得轻盈舒展,娓娓动听。“这支曲的唱片是你送给直子的吧?”
  “是,前年圣诞节时送的。她顶喜爱这支曲子。”
  “我也喜爱,非常委婉感人。”她又轻轻弹了几小节《宝贝儿》的旋律,呷了口葡萄酒。“喝醉之前能弹上几首呢。嗯,这样的葬礼不凄凉,还可以吧?”
  玲子转向甲壳虫。弹了《挪威的森林》,弹了《昨日》,弹了《米歇尔》,弹了《有一件事》,边唱边弹了《太阳从这里升起》,弹了《山风上的傻子》。我排出了七根火柴。
  “七首,”玲子说着,呷口酒,吸口烟。“这几个人对人生的伤感和温情确实深有体会啊。”
  这几个人当然是J.列农、P.麦卡特尼,加上G.哈里森。
  她换了口气,熄掉烟,又抱起吉他。弹了《细雨》,弹了《黑鸟》,弹了《朱莉安》,弹了《年届六十四》,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而且我爱她》,弹了《喂,乔德》。
  “多少首了?”
  “十四首。”我说。
  “呃——”她叹了口气说,“你弹一首如何?”
  “弹不好。”
  “不好也行。”
  我拿来自己的吉他,断断续续地弹了《爬到天台上》。这时间里玲子歇了口气,慢慢吸烟,吸着葡萄酒。我弹完时,她“呱唧呱唧”拍起手来。
  接着,玲子弹了拉威尔的吉他曲《为死去的公主而作的孔雀舞》和德彪西的《月光》,弹得流畅而细腻。“这两支曲是直子死后学会的。”玲子说,“那孩子所爱好的音乐,直到最后也没脱离感伤主义这个基调。”
  她又弹了几首伯克拉库的曲子:《通过你》、《即使被雨淋湿》、《漫步时间里》、《结婚之歌》。
  “二十首。”我说。
  “我简直成了活人自动唱机。”玲子心荡神怡似的说道,“要是音大老师看见我这副德性,保准吓个倒仰。”
  她吸口酒,一边吸烟,一边一首接一首弹她知道的曲子。弹了近十首勃萨诺巴舞曲,弹了罗杰斯·哈特和格什文,弹了鲍勃·迪伦、查维斯、卡劳尔·金、比区和“沙滩男孩”,弹了《向上行》、《蓝天鹅绒》、《绿色菲尔兹》。总之倾其所知地弹奏不已。她时而双目微合,时而轻轻摆首,时而按拍低吟。
  喝完葡萄酒,我们喝威士忌。我将院里的杯中葡萄酒从石灯笼顶端没出,斟上威士忌。
  “现在多少首了?”
  “四十八。”我说。
  玲子第四十九首弹了《朱莉娜·莉古比》,第五十首重弹了《挪威的森林》。五十首全部弹罢,玲子停下手,喝口威士忌。“弹这么多该可以了吧?”
  “可以了。”我说,“很了不起。”
  “那好,渡边君,把那场凄凉的葬礼干干净净地忘掉。”玲子盯着我的眼睛说,“只将这场葬礼记住!精彩吧?”
  我点点头。
  “添一首。”说着,玲子第五十一首弹了她经常弹的巴赫赋格曲。
  “嗳渡边君,和我干那个。”弹完后玲子悄声道。
  “真是怪事,”我说,“我想的同样如此。”


  在拉合窗帘的黑暗房间里,我和玲子相互拥抱。
  “哎,我度过的人生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可也从来没想到要给一个比自己小19岁的男孩脱内裤。”玲子说。
  “那你自己脱?”我问。
  “也好,我来脱。不过我满身皱纹,可别失望哟!”
  “我,喜欢你的皱纹。”
  “再说我都要哭了。”玲子小声细气地说。
  我吻着她。随后把手放在她小女孩般不发达的胸脯上。
  “别见怪。”玲子说,“有点怕,我,一直都没干过。就好像17岁的女孩儿去男生住处玩时被剥得光光似的。”
  “我倒真觉得像在和一个17岁的女孩儿——”
  “喂,不要紧吧?采取避孕措施了?”玲子小声问我,“这把年纪怀孕,可羞死了。”
  “你应该重新恋爱。要不然真觉得有点可惜,这么好的感受性。”
  “呃——想想看。”玲子说,“不过人在旭川那样的地方恋得起来么?”
  我边抱住她,边同她说这说那。这种交谈委实妙不可言。我们就这样久久拥抱在一起。
  这天夜里我们一共来了四次。四次过后,玲子在我的怀抱里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身子轻微地抖动几下。
  “我一辈子不用干这事都可以了吧?”玲子说,“喂,说呀,求求你,就说后半生那份儿也全都干完了,只管放心!”
  “这种事有谁知道呢?”我说。



  我劝玲子最好乘飞机,又快又舒服。但她坚持坐火车走。
  “我喜欢青函渡轮,不愿意在天上飞。”她说。于是我把她送到上野车站。她手提吉他,我拎着旅行包,两人并坐在站台椅子上等车。她和来京时一样,仍身穿粗花呢茄克和白西裤。
  “你真认为旭川没那么糟?”玲子问。
  “镇子不错。”我说,“过不久我去看你。”
  “当真?”
  我点点头:“写信给你。”
  “我喜欢你的信。给直子一把火烧光了,可惜那么好的信。”
  “信终归不过是信。”我说,“即使烧了,该留在心里的自然留下;就算保存在那里,留不下来的照样留不下。”
  “说老实话,我怕得很,怕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旭川。所以务必写信给我,一读到你的信,就会经常觉得你在身边。”
  “如果我的信对你有帮助,多少我都写。不过问题不大,就你来说去哪里都会干得顺利。”
  “另外,我总觉得像有什么东西闷闷地堵在胸口,莫非错觉不成?”
  “记忆残片,那是。”我笑道。玲子也笑了。
  “别忘记我。”她说。
  “不会忘,永远。”
  “也许再不会和你见面了。反正无论我去哪里都永远把你和直子记在心里。”
  我看着玲子的眼睛。她哭了。我情不自禁地吻她。周围走过的人无不眼盯盯地看着我们。但我已不再顾忌。我们是在活着,我们必须考虑的事只能是如何活下去。
  “祝你幸福。”分别时玲子对我说,“能忠告的,我都忠告给你了,再没有任何可说的了——除了祝你幸福。祝你幸福地活下去,把我这份和直子那份都补偿回来。”
  我们握手告别。







  我给绿子打去电话,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跟她说话,有满肚子话要说,有满肚子非说不可的话。整个世界上除了她别无他求。想见她想同她说话,两人一切从头开始。
  绿子在电话的另一头默然不语,久久地保持沉默,如同全世界所有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这时间里,我一直合起双眼,把额头顶在电话亭玻璃上,良久,绿子用沉静的声音开口道:
  “你现在哪里?”
  我现在哪里?
  我拿着听筒扬起脸,飞快地环视电话亭四周。我现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无数男男女女。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处所连连呼唤绿子。

(全文完)
 
正文 剧中人物爱斯卡勒斯
维洛那亲王
帕里斯
少年贵族,亲王的亲戚
蒙太古
凯普莱特
互相敌视的两家家长
罗密欧
蒙太古之子
茂丘西奥
亲王的亲戚
班伏里奥
蒙太古之侄 罗密欧的朋友
提伯尔特
凯普莱特夫人之内侄
劳伦斯神父
法兰西斯派教士
约翰神父
与劳伦斯同门的教士
鲍尔萨泽
罗密欧的仆人
山普孙
葛莱古里
凯普莱特的仆人
彼得
朱丽叶乳媪的从仆
亚伯拉罕
蒙太古的仆人
卖药人
乐工三人
茂丘西奥的侍童
帕里斯的侍童
蒙太古夫人
凯普莱特夫人
朱丽叶
凯普莱特之女
朱丽叶的乳媪
维洛那市民;两家男女亲属;跳舞者、卫士、巡丁及侍从等
致辞者
地点
维洛那;第五幕第一场在曼多亚
开场诗
 
   致辞者上。
故事发生在维洛那名城,
 有两家门第相当的巨族,
累世的宿怨激起了新争,
 鲜血把市民的白手污渎。
是命运注定这两家仇敌,
 生下了一双不幸的恋人,
他们的悲惨凄凉的殒灭,
 和解了他们交恶的尊亲。
这一段生生死死的恋爱,
 还有那两家父母的嫌隙,
把一对多情的儿女杀害,
 演成了今天这一本戏剧。
交代过这几句挈领提纲,
请诸位耐着心细听端详。(下。)
  
  

正文 第一幕第一场 维洛那。广场
 
   山普孙及葛莱古里各持盾剑上。
山普孙
葛莱古里,咱们可真的不能让人家当做苦力一样欺侮。
葛莱古里
对了,咱们不是可以随便给人欺侮的。
山普孙
我说,咱们要是发起脾气来,就会拔剑动武。
葛莱古里
对了,你可不要把脖子缩到领口里去。
山普孙
我一动性子,我的剑是不认人的。
葛莱古里
可是你不大容易动性子。
山普孙
我见了蒙太古家的狗子就生气。
葛莱古里
有胆量的,生了气就应当站住不动;逃跑的不是好汉。
山普孙
我见了他们家里的狗子,就会站住不动;蒙太古家里任何男女碰到了我,就像是碰到墙壁一样。
葛莱古里
这正说明你是个软弱无能的奴才;只有最没出息的家伙,才去墙底下躲难。
山普孙
的确不错;所以生来软弱的女人,就老是被人逼得不能动:我见了蒙太古家里人来,是男人我就把他们从墙边推出去,是女人我就把她们望着墙壁摔过去。
葛莱古里
吵架是咱们两家主仆男人们的事,与她们女人有什么相干?
山普孙
那我不管,我要做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一面跟男人们打架,一面对娘儿们也不留情面,我要她们的命。
葛莱古里
要娘儿们的性命吗?
山普孙
对了,娘儿们的性命,或是她们视同性命的童贞,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葛莱古里
那就要看对方怎样感觉了。
山普孙
只要我下手,她们就会尝到我的辣手:就是有名的一身横肉呢。
葛莱古里
幸而你还不是一身鱼肉;否则你便是一条可怜虫了。拔出你的家伙来;有两个蒙太古家的人来啦。
 
   亚伯拉罕及鲍尔萨泽上。
山普孙
我的剑已经出鞘;你去跟他们吵起来,我就在你背后帮你的忙。
葛莱古里
怎么?你想转过背逃走吗?
山普孙
你放心吧,我不是那样的人。
葛莱古里
哼,我倒有点不放心!
山普孙
还是让他们先动手,打起官司来也是咱们的理直。
葛莱古里
我走过去向他们横个白眼,瞧他们怎么样。
山普孙
好,瞧他们有没有胆量。我要向他们咬我的大拇指,瞧他们能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亚伯拉罕
你向我们咬你的大拇指吗?
山普孙
我是咬我的大拇指。
亚伯拉罕
你是向我们咬你的大拇指吗?
山普孙
(向葛莱古里旁白)要是我说是,那么打起官司来是谁的理直?
葛莱古里
(向山普孙旁白)是他们的理直。
山普孙
不,我不是向你们咬我的大拇指;可是我是咬我的大拇指。
葛莱古里
你是要向我们挑衅吗?
亚伯拉罕
挑衅!不,哪儿的话。
山普孙
你要是想跟我们吵架,那么我可以奉陪;你也是你家主子的奴才,我也是我家主子的奴才,难道我家的主子就比不上你家的主子?
亚伯拉罕
比不上。
山普孙
好。
葛莱古里
(向山普孙旁白)说“比得上”;我家老爷的一位亲戚来了。
山普孙
比得上。
亚伯拉罕
你胡说。
山普孙
是汉子就拔出剑来。葛莱古里,别忘了你的杀手剑。(双方互斗。)
 
   班伏里奥上。
班伏里奥
分开,蠢才!收起你们的剑;你们不知道你们在干些什么事。(击下众仆的剑。)
 
   提伯尔特上。
提伯尔特
怎么!你跟这些不中用的奴才吵架吗?过来,班伏里奥,让我结果你的性命。
班伏里奥
我不过维持和平;收起你的剑,或者帮我分开这些人。
提伯尔特
什么!你拔出了剑,还说什么和平?我痛恨这两个字,就跟我痛恨地狱、痛恨所有蒙太古家的人和你一样。照剑,懦夫!(二人相斗。)
 
   两家各有若干人上,加入争斗;一群市民持枪棍继上。
众市民
打!打!打!把他们打下来!打倒凯普莱特!打倒蒙太古!
 
   凯普莱特穿长袍及凯普莱特夫人同上。
凯普莱特
什么事吵得这个样子?喂!把我的长剑拿来。
凯普莱特夫人
拐杖呢?拐杖呢?你要剑干什么?
凯普莱特
快拿剑来!蒙太古那老东西来啦;他还晃着他的剑,明明在跟我寻事。
 
   蒙太古及蒙太古夫人上。
蒙太古
凯普莱特,你这奸贼!——别拉住我;让我走。
蒙太古夫人
你要去跟人家吵架,我连一步也不让你走。
 
   亲王率侍从上。
亲王
目无法纪的臣民,扰乱治安的罪人,你们的刀剑都被你们邻人的血玷污了;——他们不听我的话吗?喂,听着!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畜生,你们为了扑灭你们怨毒的怒焰,不惜让殷红的流泉从你们的血管里喷涌出来;他们要是畏惧刑法,赶快从你们血腥的手里丢下你们的凶器,静听你们震怒的君王的判决。凯普莱特,蒙太古,你们已经三次为了一句口头上的空言,引起了市民的械斗,扰乱了我们街道上的安宁,害得维洛那的年老公民,也不能不脱下他们尊严的装束,在他们习于安乐的苍老衰弱的手里夺过古旧的长枪,分解你们溃烂的纷争。要是你们以后再在市街上闹事,就要把你们的生命作为扰乱治安的代价。现在别人都给我退下去;凯普莱特,你跟我来;蒙太古,你今天下午到自由村的审判厅里来,听候我对于今天这一案的宣判。大家散开去,倘有逗留不去的,格杀勿论!(除蒙太古夫妇及班伏里奥外皆下。)
蒙太古
这一场宿怨是谁又重新煽风点火?侄儿,对我说,他们动手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班伏里奥
我还没有到这儿来,您的仇家的仆人跟你们家里的仆人已经打成一团了。我拔出剑来分开他们;就在这时候,那个性如烈火的提伯尔特提着剑来了,他对我出言不逊,把剑在他自己头上舞得嗖嗖直响,就像风在那儿讥笑他的装腔作势一样。当我们正在剑来剑去的时候,人越来越多,有的帮这一面,有的帮那一面,乱哄哄地互相争斗,直等亲王来了,方才把两边的人喝开。
蒙太古夫人
啊,罗密欧呢?你今天见过他吗?我很高兴他没有参加这场争斗。
班伏里奥
伯母,在尊严的太阳开始从东方的黄金窗里探出头来的一小时以前,我因为心中烦闷,到郊外去散步,在城西一丛枫树的下面,我看见罗密欧兄弟一早在那儿走来走去。我正要向他走过去,他已经看见了我,就躲到树林深处去了。我因为自己也是心灰意懒,觉得连自己这一身也是多余的,只想找一处没有人迹的地方,所以凭着自己的心境推测别人的心境,也就不去找他多事,彼此互相避开了。
蒙太古
好多天的早上曾经有人在那边看见过他,用眼泪洒为清晨的露水,用长叹嘘成天空的云雾;可是一等到鼓舞众生的太阳在东方的天边开始揭起黎明女神床上灰黑色的帐幕的时候,我那怀着一颗沉重的心的儿子,就逃避了光明,溜回到家里;一个人关起了门躲在房间里,闭紧了窗子,把大好的阳光锁在外面,为他自己造成了一个人工的黑夜。他这一种怪脾气恐怕不是好兆,除非良言劝告可以替他解除心头的烦恼。
班伏里奥
伯父,您知道他的烦恼的根源吗?
蒙太古
我不知道,也没有法子从他自己嘴里探听出来。
班伏里奥
您有没有设法探问过他?
蒙太古
我自己以及许多其他的朋友都曾经探问过他,可是他把心事一古脑儿闷在自己肚里,总是守口如瓶,不让人家试探出来,正像一条初生的蓓蕾,还没有迎风舒展它的嫩瓣,向太阳献吐它的娇艳,就给妒嫉的蛀虫咬啮了一样。只要能够知道他的悲哀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们一定会尽心竭力替他找寻治疗的方案。
班伏里奥
瞧,他来了;请您站在一旁,等我去问问他究竟有些什么心事,看他理不理我。
蒙太古
但愿你留在这儿,能够听到他的真情的吐露。来,夫人,我们去吧。(蒙太古夫妇同下。)
 
   罗密欧上。
班伏里奥
早安,兄弟。
罗密欧
天还是这样早吗?
班伏里奥
刚敲过九点钟。
罗密欧
唉!在悲哀里度过的时间似乎是格外长的。急忙忙地走过去的那个人,不就是我的父亲吗?
班伏里奥
正是。什么悲哀使罗密欧的时间过得这样长?
罗密欧
因为我缺少了可以使时间变为短促的东西。
班伏里奥
你跌进恋爱的网里了吗?
罗密欧
我还在门外徘徊——
班伏里奥
在恋爱的门外?
罗密欧
我不能得到我的意中人的欢心。
班伏里奥
唉!想不到爱神的外表这样温柔,实际上却是如此残暴!
罗密欧
唉!想不到爱神蒙着眼睛,却会一直闯进人们的心灵!我们在什么地方吃饭?嗳哟!又是谁在这儿打过架了?可是不必告诉我,我早就知道了。这些都是怨恨造成的后果,可是爱情的力量比它要大过许多。啊,吵吵闹闹的相爱,亲亲热热的怨恨!啊,无中生有的一切!啊,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铅铸的羽毛,光明的烟雾,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永远觉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我感觉到的爱情正是这么一种东西,可是我并不喜爱这一种爱情。你不会笑我吗?
班伏里奥
不,兄弟,我倒是有点儿想哭。
罗密欧
好人,为什么呢?
班伏里奥
因为瞧着你善良的心受到这样的痛苦。
罗密欧
唉!这就是爱情的错误,我自己已经有太多的忧愁重压在我的心头,你对我表示的同情,徒然使我在太多的忧愁之上再加上一重忧愁。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恋人的眼中有它净化了的火星;恋人的眼泪是它激起的波涛。它又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再见,兄弟。(欲去。)
班伏里奥
且慢,让我跟你一块儿去;要是你就这样丢下了我,未免太不给我面子啦。
罗密欧
嘿!我已经遗失了我自己;我不在这儿;这不是罗密欧,他是在别的地方。
班伏里奥
老实告诉我,你所爱的是谁?
罗密欧
什么!你要我在痛苦呻吟中说出她的名字来吗?
班伏里奥
痛苦呻吟!不,你只要告诉我她是谁就得了。
罗密欧
叫一个病人郑重其事地立起遗嘱来!啊,对于一个病重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刺痛他的心?老实对你说,兄弟,我是爱上了一个女人。
班伏里奥
我说你一定在恋爱,果然猜得不错。
罗密欧
好一个每发必中的射手!我所爱的是一位美貌的姑娘。
班伏里奥
好兄弟,目标越好,射得越准。
 
罗密欧
你这一箭就射岔了。丘匹德的金箭不能射中她的心;她有狄安娜女神的圣洁,不让爱情软弱的弓矢损害她的坚不可破的贞操。她不愿听任深怜密爱的词句把她包围,也不愿让灼灼逼人的眼光向她进攻,更不愿接受可以使圣人动心的黄金的诱惑;啊!美貌便是她巨大的财富,只可惜她一死以后,她的美貌也要化为黄土!
班伏里奥
那么她已经立誓终身守贞不嫁了吗?
罗密欧
她已经立下了这样的誓言,为了珍惜她自己,造成了莫大的浪费;因为她让美貌在无情的岁月中日渐枯萎,不知道替后世传留下她的绝世容华。她是个太美丽、太聪明的人儿,不应该剥夺她自身的幸福,使我抱恨终天。她已经立誓割舍爱情,我现在活着也就等于死去一般。
班伏里奥
听我的劝告,别再想起她了。
罗密欧
啊!那么你教我怎样忘记吧。
班伏里奥
你可以放纵你的眼睛,让它们多看几个世间的美人。
罗密欧
那不过格外使我觉得她的美艳无双罢了。那些吻着美人娇额的幸运的面罩,因为它们是黑色的缘故,常常使我们想起被它们遮掩的面庞不知多么娇丽。突然盲目的人,永远不会忘记存留在他消失了的视觉中的宝贵的影像。给我着一个姿容绝代的美人,她的美貌除了使我记起世上有一个人比她更美以外,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再见,你不能教我怎样忘记。
班伏里奥
我一定要证明我的意见不错,否则死不瞑目。(同下。)
第二场 同前。街道
 
   凯普莱特、帕里斯及仆人上。
凯普莱特
可是蒙太古也负着跟我同样的责任;我想像我们这样有了年纪的人,维持和平还不是难事。
帕里斯
你们两家都是很有名望的大族,结下了这样不解的冤仇,真是一件不幸的事。可是,老伯,您对于我的求婚有什么见教?
凯普莱特
我的意思早就对您表示过了。我的女儿今年还没有满十四岁,完全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再过两个夏天,才可以谈到亲事。
帕里斯
比她年纪更小的人,都已经做了幸福的母亲了。
凯普莱特
早结果的树木一定早雕。我在这世上已经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只有她是我的唯一的安慰。可是向她求爱吧,善良的帕里斯,得到她的欢心;只要她愿意,我的同意是没有问题的。今天晚上,我要按照旧例,举行一次宴会,邀请许多亲友参加;您也是我所要邀请的一个,请您接受我的最诚意的欢迎。在我的寒舍里,今晚您可以见到灿烂的群星翩然下降,照亮黑暗的天空;在蓓蕾一样娇艳的女郎丛里,您可以充分享受青春的愉快,正像盛装的四月追随着残冬的足迹降临人世,在年轻人的心里充满着活跃的欢欣一样。您可以听一个够,看一个饱,从许多美貌的女郎中间,连我的女儿也在内,拣一个最好的做您的意中人。来,跟我去。(以一纸交仆)你到维洛那全城去走一转,挨着这单子上一个一个的名字去找人,请他们到我的家里来。(凯普莱特、帕里斯同下。)
仆人
挨着这单子上的名字去找人!人家说,鞋匠的针线,裁缝的钉锤,渔夫的笔,画师的网,各人有各人的职司;可是我们的老爷却叫我挨着这单子上的名字去找人,我怎么知道写字的人在这上面写着些什么?我一定要找个识字的人。来得正好。
 
   班伏里奥及罗密欧上。
班伏里奥
不,兄弟,新的火焰可以把旧的火焰扑灭,大的苦痛可以使小的苦痛减轻;头晕目眩的时候,只要转身向后;一桩绝望的忧伤,也可以用另一桩烦恼把它驱除。给你的眼睛找一个新的迷惑,你的原来的痼疾就可以霍然脱体。
罗密欧
你的药草只好医治——
班伏里奥
医治什么?
罗密欧
医治你的跌伤的胫骨。
班伏里奥
怎么,罗密欧,你疯了吗?
罗密欧
我没有疯,可是比疯人更不自由;关在牢狱里,不进饮食,挨受着鞭挞和酷刑——晚安,好朋友!
仆人
晚安!请问先生,您念过书吗?
罗密欧
是的,这是我的不幸中的资产。
仆人
也许您只会背诵;可是请问您会不会看着字一个一个地念?
罗密欧
我认得的字,我就会念。
仆人
您说得很老实;愿您一生快乐!(欲去。)
罗密欧
等一等,朋友;我会念。“玛丁诺先生暨夫人及诸位令嫒;安赛尔美伯爵及诸位令妹;寡居之维特鲁维奥夫人;帕拉森西奥先生及诸位令侄女;茂丘西奥及其令弟凡伦丁;凯普莱特叙父暨婶母及诸位贤妹;罗瑟琳贤侄女;里维娅;伐伦西奥先生及其令表弟提伯尔特;路西奥及活泼之海丽娜。”好一群名士贤媛!请他们到什么地方去?
仆人
到——
罗密欧
哪里?
仆人
到我们家里吃饭去。
罗密欧
谁的家里?
仆人
我的主人的家里。
罗密欧
对了,我该先问你的主人是谁才是。
仆人
您也不用问了,我就告诉您吧。我的主人就是那个有财有势的凯普莱特;要是您不是蒙太古家里的人,请您也来跟我们喝一杯酒,愿您一生快乐!(下。)
班伏里奥
在这一个凯普莱特家里按照旧例举行的宴会中间,你所热恋的美人罗瑟琳也要跟着维洛那城里所有的绝色名媛一同去赴宴。你也到那儿去吧,用着不带成见的眼光,把她的容貌跟别人比较比较,你就可以知道你的天鹅不过是一只乌鸦罢了。
罗密欧
要是我的虔敬的眼睛会相信这种谬误的幻象,那么让眼泪变成火焰,把这一双罪状昭著的异教邪徒烧成灰烬吧!比我的爱人还美!烛照万物的太阳,自有天地以来也不曾看见过一个可以和她媲美的人。
班伏里奥
嘿!你看见她的时候,因为没有别人在旁边,你的两只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所以你以为她是美丽的;可是在你那水晶的天秤里,要是把你的恋人跟另外一个我可以在这宴会里指点给你看的美貌的姑娘同时较量起来,那么她现在虽然仪态万方,那时候就要自惭形秽了。
罗密欧
我倒要去这一次;不是去看你所说的美人,只要看看我自己的爱人怎样大放光彩,我就心满意足了。(同下。)
第三场 同前。凯普莱特家中一室
 
   凯普莱特夫人及乳媪上。
凯普莱特夫人
奶妈,我的女儿呢?叫她出来见我。
乳媪
凭着我十二岁时候的童贞发誓,我早就叫过她了。喂,小绵羊!喂,小鸟儿!上帝保佑!这孩子到什么地方去啦?喂,朱丽叶!
 
   朱丽叶上。
朱丽叶
什么事?谁叫我?
乳媪
你的母亲。
朱丽叶
母亲,我来了。您有什么吩咐?
凯普莱特夫人
是这么一件事。奶妈,你出去一会儿。我们要谈些秘密的话。——奶妈,你回来吧;我想起来了,你也应当听听我们的谈话。你知道我的女儿年纪也不算怎么小啦。
乳媪
对啊,我把她的生辰记得清清楚楚的。
凯普莱特夫人
她现在还不满十四岁。
乳媪
我可以用我的十四颗牙齿打赌——唉,说来伤心,我的牙齿掉得只剩四颗啦!——她还没有满十四岁呢。现在离开收获节还有多久?
凯普莱特夫人
两个星期多一点。
乳媪
不多不少,不先不后,到收获节的晚上她才满十四岁。苏珊跟她同年——上帝安息一切基督徒的灵魂!唉!苏珊是跟上帝在一起啦,我命里不该有这样一个孩子。可是我说过的,到收获节的晚上,她就要满十四岁啦;正是,一点不错,我记得清清楚楚的。自从地震那一年到现在,已经十一年啦;那时候她已经断了奶,我永远不会忘记,不先不后,刚巧在那一天;因为我在那时候用艾叶涂在奶头上,坐在鸽棚下面晒着太阳;老爷跟您那时候都在曼多亚。瞧,我的记性可不算坏。可是我说的,她一尝到我奶头上的艾叶的味道,觉得变苦啦,嗳哟,这可爱的小傻瓜!她就发起脾气来,把奶头摔开啦。那时候地震,鸽棚都在摇动呢:这个说来话长,算来也有十一年啦;后来她就慢慢地会一个人站得直挺挺的,还会摇呀摆的到处乱跑,就是在她跌破额角的那一天,我那去世的丈夫——上帝安息他的灵魂!他是个喜欢说说笑笑的人,把这孩子抱了起来,“啊!”他说,“你往前扑了吗?等你年纪一大,你就要往后仰了;是不是呀,朱丽?”谁知道这个可爱的坏东西忽然停住了哭声,说“嗯。”嗳哟,真把人都笑死了!要是我活到一千岁,我也再不会忘记这句话。“是不是呀,朱丽?”他说;这可爱的小傻瓜就停住了哭声,说“嗯。”
凯普莱特夫人
得了得了,请你别说下去了吧。
乳媪
是,太太。可是我一想到她会停往了哭说“嗯”,就禁不住笑起来。不说假话,她额角上肿起了像小雄鸡的睾丸那么大的一个包哩;她痛得放声大哭;“啊!”我的丈夫说,“你往前扑了吗?等你年纪一大,你就要往后仰了;是不是呀,朱丽?”她就停住了哭声,说“嗯。”
朱丽叶
我说,奶妈,你也可以停住嘴了。
乳媪
好,我不说啦,我不说啦。上帝保佑你!你是在我手里抚养长大的一个最可爱的小宝贝;要是我能够活到有一天瞧着你嫁了出去,也算了结我的一桩心愿啦。
凯普莱特夫人
是呀,我现在就是要谈起她的亲事。朱丽叶,我的孩子,告诉我,要是现在把你嫁了出去,你觉得怎么样?
朱丽叶
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一件荣誉。
乳媪
一件荣誉!倘不是你只有我这一个奶妈,我一定要说你的聪明是从奶头上得来的。
凯普莱特夫人
好,现在你把婚姻问题考虑考虑吧。在这儿维洛那城里,比你再年轻点儿的千金小姐们,都已经做了母亲啦。就拿我来说吧,我在你现在这样的年纪,也已经生下了你。废话用不着多说,少年英俊的帕里斯已经来向你求过婚啦。
乳媪
真是一位好官人,小姐!像这样的一个男人,小姐,真是天下少有。嗳哟!他真是一位十全十美的好郎君。
凯普莱特夫人
维洛那的夏天找不到这样一朵好花。
乳媪
是啊,他是一朵花,真是一朵好花。
凯普莱特夫人
你怎么说?你能不能喜欢这个绅士?今晚上在我们家里的宴会中间,你就可以看见他。从年轻的帕里斯的脸上,你可以读到用秀美的笔写成的迷人诗句;一根根齐整的线条,交织成整个一幅谐和的图画;要是你想探索这一卷美好的书中的奥秘,在他的眼角上可以找到微妙的诠释。这本珍贵的恋爱的经典,只缺少一帧可以使它相得益彰的封面;正像游鱼需要活水,美妙的内容也少不了美妙的外表陪衬。记载着金科玉律的宝籍,锁合在漆金的封面里,它的辉煌富丽为众目所共见;要是你做了他的封面,那么他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你所有了。
乳媪
何止如此!我们女人有了男人就富足了。
凯普莱特夫人
简简单单地回答我,你能够接受帕里斯的爱吗?
朱丽叶
要是我看见了他以后,能够发生好感,那么我是准备喜欢他的。可是我的眼光的飞箭,倘然没有得到您的允许,是不敢大胆发射出去的呢。
 
   一仆人上。
仆人
太太,客人都来了,餐席已经摆好了,请您跟小姐快些出去。大家在厨房里埋怨着奶妈,什么都乱成一团。我要侍候客人去;请您马上就来。
凯普莱特夫人
我们就来了。朱丽叶,那伯爵在等着呢。
乳媪
去,孩子,快去找天天欢乐,夜夜良宵。(同下。)
第四场 同前。街道
 
   罗密欧、茂丘西奥、班伏里奥及五六人或戴假面或持火炬上。
罗密欧
怎么!我们就用这一番话作为我们的进身之阶呢,还是就这么昂然直入,不说一句道歉的话?
班伏里奥
这种虚文俗套,现在早就不流行了。我们用不着蒙着眼睛的丘匹德,背着一张花漆的木弓,像个稻草人似的去吓那些娘儿们;也用不着跟着提示的人一句一句念那从书上默诵出来的登场白;随他们把我们认做什么人,我们只要跳完一回舞,走了就完啦。
罗密欧
给我一个火炬,我不高兴跳舞。我的阴沉的心需要着光明。
茂丘西奥
不,好罗密欧,我们一定要你陪着我们跳舞。
罗密欧
我实在不能跳。你们都有轻快的舞鞋;我只有一个铅一样重的灵魂,把我的身体紧紧地钉在地上,使我的脚步不能移动。
茂丘西奥
你是一个恋人,你就借着丘匹德的翅膀,高高地飞起来吧。
罗密欧
他的羽镞已经穿透我的胸膛,我不能借着他的羽翼高翔;他束缚住了我整个的灵魂,爱的重担压得我向下坠沉,跳不出烦恼去。
茂丘西奥
爱是一件温柔的东西,要是你拖着它一起沉下去,那未免太难为它了。
罗密欧
爱是温柔的吗?它是太粗暴、太专横、太野蛮了;它像荆棘一样刺人。
茂丘西奥
要是爱情虐待了你,你也可以虐待爱情;它刺痛了你,你也可以刺痛它;这样你就可以战胜了爱情。给我一个面具,让我把我的尊容藏起来;(戴假面)嗳哟,好难看的鬼脸!再给我拿一个面具来把它罩住吧。也罢,就让人家笑我丑,也有这一张鬼脸替我遮羞。
班伏里奥
来,敲门进去;大家一进门,就跳起舞来。
罗密欧
拿一个火炬给我。让那些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儿们去卖弄他们的舞步吧;莫怪我说句老气横秋的话,我对于这种玩意儿实在敬谢不敏,还是作个壁上旁观的人吧。
茂丘西奥
胡说!要是你已经没头没脑深陷在恋爱的泥沼里——恕我说这样的话——那么我们一定要拉你出来。来来来,我们别白昼点灯浪费光阴啦!
罗密欧
我们并没有白昼点灯。
茂丘西奥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耽误时光,好比白昼点灯一样。我们没有恶意,我们还有五个官能,可以有五倍的观察能力呢。
罗密欧
我们去参加他们的舞会也无恶意,只怕不是一件聪明的事。
茂丘西奥
为什么?请问。
罗密欧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茂丘西奥
我也做了一个梦。
罗密欧
好,你做了什么梦?
茂丘西奥
我梦见做梦的人老是说谎。
罗密欧
一个人在睡梦里往往可以见到真实的事情。
茂丘西奥
啊!那么一定春梦婆来望过你了。
班伏里奥
春梦婆!她是谁?
茂丘西奥
她是精灵们的稳婆;她的身体只有郡吏手指上一颗玛瑙那么大;几匹蚂蚁大小的细马替她拖着车子,越过酣睡的人们的鼻梁,她的车辐是用蜘蛛的长脚作成的;车篷是蚱蜢的翅膀;挽索是小蜘蛛丝,颈带如水的月光;马鞭是蟋蟀的骨头;缰绳是天际的游丝。替她驾车的是一只小小的灰色的蚊虫,它的大小还不及从一个贪懒丫头的指尖上挑出来的懒虫的一半。她的车子是野蚕用一个榛子的空壳替她造成,它们从古以来,就是精灵们的车匠。她每夜驱着这样的车子,穿过情人们的脑中,他们就会在梦里谈情说爱;经过官员们的膝上,他们就会在梦里打躬作揖;经过律师们的手指,他们就会在梦里伸手讨讼费;经过娘儿们的嘴唇,她们就会在梦里跟人家接吻,可是因为春梦婆讨厌她们嘴里吐出来的糖果的气息,往往罚她们满嘴长着水泡。有时奔驰过廷臣的鼻子,他就会在梦里寻找好差事;有时她从捐献给教会的猪身上拔下它的尾巴来,撩拨着一个牧师的鼻孔,他就会梦见自己又领到一份俸禄;有时她绕过一个兵士的颈项,他就会梦见杀敌人的头,进攻、埋伏、锐利的剑锋、淋漓的痛饮——忽然被耳边的鼓声惊醒,咒骂了几句,又翻了个身睡去了。就是这一个春梦婆在夜里把马鬣打成了辫子,把懒女人的龌龊的乱发烘成一处处胶粘的硬块,倘然把它们梳通了,就要遭逢祸事;就是这个婆子在人家女孩子们仰面睡觉的时候,压在她们的身上,教会她们怎样养儿子;就是她——
罗密欧
得啦,得啦,茂丘西奥,别说啦!你全然在那儿痴人说梦。
茂丘西奥
对了,梦本来是痴人脑中的胡思乱想;它的本质像空气一样稀薄;它的变化莫测,就像一阵风,刚才还在向着冰雪的北方求爱,忽然发起恼来,一转身又到雨露的南方来了。
班伏里奥
你讲起的这一阵风,不知把我们自己吹到哪儿去了。人家晚饭都用过了,我们进去怕要太晚啦。
罗密欧
我怕也许是太早了;我仿佛觉得有一种不可知的命运,将要从我们今天晚上的狂欢开始它的恐怖的统治,我这可憎恨的生命,将要遭遇惨酷的夭折而告一结束。可是让支配我的前途的上帝指导我的行动吧!前进,快活的朋友们!
班伏里奥
来,把鼓擂起来。(同下。)
第五场 同前。凯普莱特家中厅堂
 
   乐工各持乐器等候;众仆上。
仆甲
卜得潘呢?他怎么不来帮忙把这些盘子拿下去?他不愿意搬碟子!他不愿意揩砧板!
仆乙
一切事情都交给一两个人管,叫他们连洗手的工夫都没有,这真糟糕!
仆甲
把折凳拿进去,把食器架搬开,留心打碎盘子。好兄弟,留一块杏仁酥给我;谢谢你去叫那管门的让苏珊跟耐儿进来。安东尼!卜得潘!
仆乙
哦,兄弟,我在这儿。
仆甲
里头在找着你,叫着你,问着你,到处寻着你。
仆丙
我们可不能一身分两处呀。
仆乙
来,孩子们,大家出力!(众仆退后。)
 
   凯普莱特、朱丽叶及其家族等自一方上;众宾客及假面跳舞者等自另一方上,相遇。
凯普莱特
诸位朋友,欢迎欢迎!足趾上不生茧子的小姐太太们要跟你们跳一回舞呢。啊哈!我的小姐们,你们中间现在有什么人不愿意跳舞?我可以发誓,谁要是推三阻四的,一定脚上长着老大的茧子;果然给我猜中了吗?诸位朋友,欢迎欢迎!我从前也曾经戴过假面,在一个标致姑娘的耳朵旁边讲些使得她心花怒放的话儿;这种时代现在是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诸位朋友,欢迎欢迎!来,乐工们,奏起音乐来吧。站开些!站开些!让出地方来。姑娘们,跳起来吧。(奏乐;众开始跳舞)混蛋,把灯点亮一点,把桌子一起搬掉,把火炉熄了,这屋子里太热啦。啊,好小子!这才玩得有兴。啊!请坐,请坐,好兄弟,我们两人现在是跳不起来的了;您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戴着假面跳舞是在什么时候?
凯普莱特族人
这话说来也有三十年啦。
凯普莱特
什么,兄弟!没有这么久,没有这么久;那是在路森修结婚的那年,大概离现在有二十五年模样,我们曾经跳过一次。
凯普莱特族人
不止了,不止了;大哥,他的儿子也有三十岁啦。
凯普莱特
我难道不知道吗?他的儿子两年以前还没有成年哩。
罗密欧
搀着那位骑士的手的那位小姐是谁?
仆人
我不知道,先生。
 
罗密欧
啊!火炬远不及她的明亮;
她皎然悬在暮天的颊上,
像黑奴耳边璀璨的珠环;
她是天上明珠降落人间!
瞧她随着女伴进退周旋,
像鸦群中一头白鸽蹁跹。
我要等舞阑后追随左右,
握一握她那纤纤的素手。
我从前的恋爱是假非真,
今晚才遇见绝世的佳人!
提伯尔特
听这个人的声音,好像是一个蒙太古家里的人。孩子,拿我的剑来。哼!这不知死活的奴才,竟敢套着一个鬼脸,到这儿来嘲笑我们的盛会吗?为了保持凯普莱特家族的光荣,我把他杀死了也不算罪过。
凯普莱特
嗳哟,怎么,侄儿!你怎么动起怒来啦?
提伯尔特
姑父,这是我们的仇家蒙太古家里的人;这贼子今天晚上到这儿来,一定不怀好意,存心来捣乱我们的盛会。
凯普莱特
他是罗密欧那小子吗?
提伯尔特
正是他,正是罗密欧这小杂种。
凯普莱特
别生气,好侄儿,让他去吧。瞧他的举动倒也规规矩矩;说句老实话,在维洛那城里,他也算得一个品行很好的青年。我无论如何不愿意在我自己的家里跟他闹事。你还是耐着性子,别理他吧。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你要是听我的话,赶快收下了怒容,和和气气的,不要打断大家的兴致。
提伯尔特
这样一个贼子也来做我们的宾客,我怎么不生气?我不能容他在这儿放肆。
凯普莱特
不容也得容;哼,目无尊长的孩子!我偏要容他。嘿!谁是这里的主人?是你还是我?嘿!你容不得他!什么话!你要当着这些客人的面前吵闹吗?你不服气!你要充好汉!
提伯尔特
姑父,咱们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
凯普莱特
得啦,得啦,你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是真的吗?您也许不喜欢这个调调儿。——我知道你一定要跟我闹别扭!——说得很好,我的好人儿!——你是个放肆的孩子;去,别闹!不然的话——把灯再点亮些!把灯再点亮些!——不害臊的!我要叫你闭嘴。——啊!痛痛快快地玩一下,我的好人儿们!
提伯尔特
我这满腔怒火偏给他浇下一盆冷水,好教我气得浑身哆嗦。我且退下去;可是今天由他闯进了咱们的屋子,看他不会有一天得意反成后悔。(下。)
罗密欧
(向朱丽叶)
要是我这俗手上的尘污
 亵渎了你的神圣的庙宇,
这两片嘴唇,含羞的信徒,
 愿意用一吻乞求你宥恕。
朱丽叶
信徒,莫把你的手儿侮辱,
 这样才是最虔诚的礼敬;
神明的手本许信徒接触,
 掌心的密合远胜如亲吻。
罗密欧
生下了嘴唇有什么用处?
朱丽叶
 信徒的嘴唇要祷告神明。
罗密欧
那么我要祷求你的允许,
让手的工作交给了嘴唇。
朱丽叶
你的祷告已蒙神明允准。
罗密欧
 神明,请容我把殊恩受领。(吻朱丽叶)
这一吻涤清了我的罪孽。
朱丽叶
 你的罪却沾上我的唇间。
罗密欧
啊,我的唇间有罪?感谢你精心的指摘!让我收回吧。
朱丽叶
你可以亲一下《圣经》。
乳媪
小姐,你妈要跟你说话。
罗密欧
谁是她的母亲?
乳媪
小官人,她的母亲就是这儿府上的太太,她是个好太太,又聪明,又贤德;我替她抚养她的女儿,就是刚才跟您说话的那个;告诉您吧,谁要是娶了她去,才发财咧。
罗密欧
她是凯普莱特家里的人吗?嗳哟!我的生死现在操在我的仇人的手里了!
班伏里奥
去吧,跳舞快要完啦。
罗密欧
是的,我只怕盛筵易散,良会难逢。
凯普莱特
不,列位,请慢点儿去;我们还要请你们稍微用一点茶点。真要走吗?那么谢谢你们;各位朋友,谢谢,谢谢,再会!再会!再拿几个火把来!来,我们去睡吧。啊,好小子!天真是不早了;我要去休息一会儿。(除朱丽叶及乳媪外俱下。)
朱丽叶
过来,奶妈。那边的那位绅士是谁?
乳媪
提伯里奥那老头儿的儿子。
朱丽叶
现在跑出去的那个人是谁?
乳媪
呃,我想他就是那个年轻的彼特鲁乔。
朱丽叶
那个跟在人家后面不跳舞的人是谁?
乳媪
我不认识。
朱丽叶
去问他叫什么名字。——要是他已经结过婚,那么坟墓便是我的婚床。
乳媪
他的名字叫罗密欧,是蒙太古家里的人,咱们仇家的独子。
朱丽叶
恨灰中燃起了爱火融融,
要是不该相识,何必相逢!
昨天的仇敌,今日的情人,
这场恋爱怕要种下祸根。
乳媪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朱丽叶
那是刚才一个陪我跳舞的人教给我的几句诗。(内呼,“朱丽叶!”)
乳媪
就来,就来!来,咱们去吧;客人们都已经散了。(同下。)
开场诗
   致辞者上。
旧日的温情已尽付东流,
 新生的爱恋正如日初上;
为了朱丽叶的绝世温柔,
 忘却了曾为谁魂思梦想。
罗密欧爱着她媚人容貌,
 把一片痴心呈献给仇雠;
朱丽叶恋着他风流才调,
 甘愿被香饵钓上了金钩。
只恨解不开的世仇宿怨,
 这段山海深情向谁申诉?
幽闺中锁住了桃花人面,
 要相见除非是梦魂来去。
可是热情总会战胜辛艰,
苦味中间才有无限甘甜。(下。)
  
  

正文 第二幕第一场 维洛那。凯普莱特花园墙外的小巷
 
   罗密欧上。
罗密欧
我的心还逗留在这里,我能够就这样掉头前去吗?转回去,你这无精打彩的身子,去找寻你的灵魂吧。(攀登墙上,跳入墙内。)
 
   班伏里奥及茂丘西奥上。
班伏里奥
罗密欧!罗密欧兄弟!
茂丘西奥
他是个乖巧的家伙;我说他一定溜回家去睡了。
班伏里奥
他往这条路上跑,一定跳进这花园的墙里去了。好茂丘西奥,你叫叫他吧。
茂丘西奥
不,我还要念咒喊他出来呢。罗密欧!痴人!疯子!恋人!情郎!快快化做一声叹息出来吧!我不要你多说什么,只要你念一行诗,叹一口气,把咱们那位维纳斯奶奶恭维两句,替她的瞎眼儿子丘匹德少爷取个绰号,这位小爱神真是个神弓手,竟让国王爱上了叫化子的女儿!他没有听见,他没有作声,他没有动静;这猴崽子难道死了吗?待我咒他的鬼魂出来。凭着罗瑟琳的光明的眼睛,凭着她的高额角,她的红嘴唇,她的玲珑的脚,挺直的小腿,弹性的大腿和大腿附近的那一部分,凭着这一切的名义,赶快给我现出真形来吧!
班伏里奥
他要是听见了,一定会生气的。
茂丘西奥
这不致于叫他生气;他要是生气,除非是气得他在他情人的圈儿里唤起一个异样的妖精,由它在那儿昂然直立,直等她降伏了它,并使它低下头来;那样做的话,才是怀着恶意呢;我的咒语却很正当,我无非凭着他情人的名字唤他出来罢了。
班伏里奥
来,他已经躲到树丛里,跟那多露水的黑夜作伴去了;爱情本来是盲目的,让他在黑暗里摸索去吧。
茂丘西奥
爱情如果是盲目的,就射不中靶。此刻他该坐在枇杷树下了,希望他的情人就是他口中的枇杷。——啊,罗密欧,但愿,但愿她真的成了你到口的枇杷!罗密欧,晚安!我要上床睡觉去;这儿草地上太冷啦,我可受不了。来,咱们走吧。
班伏里奥
好,走吧;他要避着我们,找他也是白费辛勤。(同下。)
第二场 同前。凯普莱特家的花园
 
   罗密欧上。
罗密欧
没有受过伤的才会讥笑别人身上的创痕。(朱丽叶自上方窗户中出现)轻声!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赶走那妒忌的月亮,她因为她的女弟子比她美得多,已经气得面色惨白了。既然她这样妒忌着你,你不要忠于她吧;脱下她给你的这一身惨绿色的贞女的道服,它是只配给愚人穿的。那是我的意中人;啊!那是我的爱;唉,但愿她知道我在爱着她!她欲言又止,可是她的眼睛已经道出了她的心事。待我去回答她吧;不,我不要太卤莽,她不是对我说话。天上两颗最灿烂的星,因为有事他去,请求她的眼睛替代它们在空中闪耀。要是她的眼睛变成了天上的星,天上的星变成了她的眼睛,那便怎样呢?她脸上的光辉会掩盖了星星的明亮,正像灯光在朝阳下黯然失色一样;在天上的她的眼睛,会在太空中大放光明,使鸟儿误认为黑夜已经过去而唱出它们的歌声。瞧!她用纤手托住了脸,那姿态是多么美妙!啊,但愿我是那一只手上的手套,好让我亲一亲她脸上的香泽!
朱丽叶
唉!
罗密欧
她说话了。啊!再说下去吧,光明的天使!因为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个生着翅膀的天使,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一样。
朱丽叶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罗密欧
(旁白)我还是继续听下去呢,还是现在就对她说话?
朱丽叶
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你即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这样的一个你。姓不姓蒙太古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又不是手,又不是脚,又不是手臂,又不是脸,又不是身体上任何其他的部分。啊!换一个姓名吧!姓名本来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罗密欧要是换了别的名字,他的可爱的完美也决不会有丝毫改变。罗密欧,抛弃了你的名字吧;我愿意把我整个的心灵,赔偿你这一个身外的空名。
罗密欧
那么我就听你的话,你只要叫我做爱,我就重新受洗,重新命名;从今以后,永远不再叫罗密欧了。
朱丽叶
你是什么人,在黑夜里躲躲闪闪地偷听人家的话?
罗密欧
我没法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敬爱的神明,我痛恨我自己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仇敌;要是把它写在纸上,我一定把这几个字撕成粉碎。
朱丽叶
我的耳朵里还没有灌进从你嘴里吐出来的一百个字,可是我认识你的声音;你不是罗密欧,蒙太古家里的人吗?
罗密欧
不是,美人,要是你不喜欢这两个名字。
朱丽叶
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为什么到这儿来?花园的墙这么高,是不容易爬上来的;要是我家里的人瞧见你在这儿,他们一定不让你活命。
罗密欧
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砖石的墙垣是不能把爱情阻隔的;爱情的力量所能够做到的事,它都会冒险尝试,所以我不怕你家里人的干涉。
朱丽叶
要是他们瞧见了你,一定会把你杀死的。
罗密欧
唉!你的眼睛比他们二十柄刀剑还厉害;只要你用温柔的眼光看着我,他们就不能伤害我的身体。
朱丽叶
我怎么也不愿让他们瞧见你在这儿。
罗密欧
朦胧的夜色可以替我遮过他们的眼睛。只要你爱我,就让他们瞧见我吧;与其因为得不到你的爱情而在这世上捱命,还不如在仇人的刀剑下丧生。
朱丽叶
谁叫你找到这儿来的?
罗密欧
爱情怂恿我探听出这一个地方;他替我出主意,我借给他眼睛。我不会操舟驾舵,可是倘使你在辽远辽远的海滨,我也会冒着风波寻访你这颗珍宝。
朱丽叶
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幕,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听去的话,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我真想遵守礼法,否认已经说过的言语,可是这些虚文俗礼,现在只好一切置之不顾了!你爱我吗?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是的”;我也一定会相信你的话;可是也许你起的誓只是一个谎,人家说,对于恋人们的寒盟背信,天神是一笑置之的。温柔的罗密欧啊!你要是真的爱我,就请你诚意告诉我;你要是嫌我太容易降心相从,我也会堆起怒容,装出倔强的神气,拒绝你的好意,好让你向我婉转求情,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拒绝你的。俊秀的蒙太古啊,我真的太痴心了,所以也许你会觉得我的举动有点轻浮;可是相信我,朋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忠心远胜过那些善于矜持作态的人。我必须承认,倘不是你乘我不备的时候偷听去了我的真情的表白,我一定会更加矜持一点的;所以原谅我吧,是黑夜泄漏了我心底的秘密,不要把我的允诺看作无耻的轻狂。
罗密欧
姑娘,凭着这一轮皎洁的月亮,它的银光涂染着这些果树的梢端,我发誓——
朱丽叶
啊!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许你的爱情也会像它一样无常。
罗密欧
那么我指着什么起誓呢?
朱丽叶
不用起誓吧;或者要是你愿意的话,就凭着你优美的自身起誓,那是我所崇拜的偶像,我一定会相信你的。
罗密欧
要是我的出自深心的爱情——
朱丽叶
好,别起誓啦。我虽然喜欢你,却不喜欢今天晚上的密约;它太仓卒、太轻率、太出人意外了,正像一闪电光,等不及人家开一声口,已经消隐了下去。好人,再会吧!这一朵爱的蓓蕾,靠着夏天的暖风的吹拂,也许会在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开出鲜艳的花来。晚安,晚安!但愿恬静的安息同样降临到你我两人的心头!
罗密欧
啊!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不给我一点满足吗?
朱丽叶
你今夜还要什么满足呢?
罗密欧
你还没有把你的爱情的忠实的盟誓跟我交换。
朱丽叶
在你没有要求以前,我已经把我的爱给了你了;可是我倒愿意重新给你。
罗密欧
你要把它收回去吗?为什么呢,爱人?
朱丽叶
为了表示我的慷慨,我要把它重新给你。可是我只愿意要我已有的东西:我的慷慨像海一样浩渺,我的爱情也像海一样深沉;我给你的越多,我自己也越是富有,因为这两者都是没有穷尽的。(乳媪在内呼唤)我听见里面有人在叫;亲爱的,再会吧!——就来了,好奶妈!——亲爱的蒙太古,愿你不要负心。再等一会儿,我就会来的。(自上方下。)
罗密欧
幸福的,幸福的夜啊!我怕我只是在晚上做了一个梦,这样美满的事不会是真实的。
 
   朱丽叶自上方重上。
 
朱丽叶
亲爱的罗密欧,再说三句话,我们真的要再会了。要是你的爱情的确是光明正大,你的目的是在于婚姻,那么明天我会叫一个人到你的地方来,请你叫他带一个信给我,告诉我你愿意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就会把我的整个命运交托给你,把你当作我的主人,跟随你到天涯海角。
乳媪
(在内)小姐!
朱丽叶
就来。——可是你要是没有诚意,那么我请求你——
乳媪
(在内)小姐!
朱丽叶
等一等,我来了。——停止你的求爱,让我一个人独自伤心吧。明天我就叫人来看你。
罗密欧
凭着我的灵魂——
朱丽叶
一千次的晚安!(自上方下。)
罗密欧
晚上没有你的光,我只有一千次的心伤!恋爱的人去赴他情人的约会,像一个放学归来的儿童;可是当他和情人分别的时候,却像上学去一般满脸懊丧。(退后。)
 
   朱丽叶自上方重上。
朱丽叶
嘘!罗密欧!嘘!唉!我希望我会发出呼鹰的声音,招这只鹰儿回来。我不能高声说话,否则我要让我的喊声传进厄科①的洞穴,让她的无形的喉咙因为反复叫喊着我的罗密欧的名字而变成嘶哑。
罗密欧
那是我的灵魂在叫喊着我的名字。恋人的声音在晚间多么清婉,听上去就像最柔和的音乐!
朱丽叶
罗密欧!
罗密欧
我的爱!
朱丽叶
明天我应该在什么时候叫人来看你?
罗密欧
就在九点钟吧。
朱丽叶
我一定不失信;挨到那个时候,该有二十年那么长久!我记不起为什么要叫你回来了。
罗密欧
让我站在这儿,等你记起了告诉我。
朱丽叶
你这样站在我的面前,我一心想着多么爱跟你在一块儿,一定永远记不起来了。
罗密欧
那么我就永远等在这儿,让你永远记不起来,忘记除了这里以外还有什么家。
朱丽叶
天快要亮了;我希望你快去;可是我就好比一个淘气的女孩子,像放松一个囚犯似的让她心爱的鸟儿暂时跳出她的掌心,又用一根丝线把它拉了回来,爱的私心使她不愿意给它自由。
罗密欧
我但愿我是你的鸟儿。
朱丽叶
好人,我也但愿这样;可是我怕你会死在我的过分的爱抚里。晚安!晚安!离别是这样甜蜜的凄清,我真要向你道晚安直到天明!(下。)
罗密欧
但愿睡眠合上你的眼睛!
但愿平静安息我的心灵!
我如今要去向神父求教,
把今宵的艳遇诉他知晓。(下。)
第三场 同前。劳伦斯神父的寺院
 
   劳伦斯神父携篮上。
劳伦斯
黎明笑向着含愠的残宵,
金鳞浮上了东方的天梢;
看赤轮驱走了片片乌云,
像一群醉汉向四处狼奔。
趁太阳还没有睁开火眼,
晒干深夜里的涔涔露点,
我待要采摘下满箧盈筐,
毒草灵葩充实我的青囊。
大地是生化万类的慈母,
她又是掩藏群生的坟墓,
试看她无所不载的胸怀,
哺乳着多少的姹女婴孩!
天生下的万物没有弃掷,
什么都有它各自的特色,
石块的冥顽,草木的无知,
都含着玄妙的造化生机。
莫看那蠢蠢的恶木莠蔓,
对世间都有它特殊贡献;
即使最纯良的美谷嘉禾,
用得失当也会害性戕躯。
美德的误用会变成罪过,
罪恶有时反会造成善果。
这一朵有毒的弱蕊纤苞,
也会把淹煎的痼疾医疗;
它的香味可以祛除百病,
吃下腹中却会昏迷不醒。
草木和人心并没有不同,
各自有善意和恶念争雄;
恶的势力倘然占了上风,
死便会蛀蚀进它的心中。
罗密欧上。
罗密欧
早安,神父。
劳伦斯
上帝祝福你!是谁的温柔的声音这么早就在叫我?孩子,你一早起身,一定有什么心事。老年人因为多忧多虑,往往容易失眠,可是身心壮健的青年,一上了床就应该酣然入睡;所以你的早起,倘不是因为有什么烦恼,一定是昨夜没有睡过觉。
罗密欧
你的第二个猜测是对的;我昨夜享受到比睡眠更甜蜜的安息。
劳伦斯
上帝饶恕我们的罪恶!你是跟罗瑟琳在一起吗?
罗密欧
跟罗瑟琳在一起,我的神父?不,我已经忘记了那一个名字,和那个名字所带来的烦恼。
劳伦斯
那才是我的好孩子;可是你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
罗密欧
我愿意在你没有问我第二遍以前告诉你。昨天晚上我跟我的仇敌在一起宴会,突然有一个人伤害了我,同时她也被我伤害了;只有你的帮助和你的圣药,才会医治我们两人的重伤。神父,我并不怨恨我的敌人,因为瞧,我来向你请求的事,不单为了我自己,也同样为了她。
劳伦斯
好孩子,说明白一点,把你的意思老老实实告诉我,别打着哑谜了。
罗密欧
那么老实告诉你吧,我心底的一往深情,已经完全倾注在凯普莱特的美丽的女儿身上了。她也同样爱着我;一切都完全定当了,只要你肯替我们主持神圣的婚礼。我们在什么时候遇见,在什么地方求爱,怎样彼此交换着盟誓,这一切我都可以慢慢告诉你;可是无论如何,请你一定答应就在今天替我们成婚。
劳伦斯
圣芳济啊!多么快的变化!难道你所深爱着的罗瑟琳,就这样一下子被你抛弃了吗?这样看来,年轻人的爱情,都是见异思迁,不是发于真心的。耶稣,马利亚!你为了罗瑟琳的缘故,曾经用多少的眼泪洗过你消瘦的面庞!为了替无味的爱情添加一点辛酸的味道,曾经浪费掉多少的咸水!太阳还没有扫清你吐向苍穹的怨气,我这龙钟的耳朵里还留着你往日的呻吟!瞧!就在你自己的颊上,还剩着一丝不曾揩去的旧时的泪痕。要是你不曾变了一个人,这些悲哀都是你真实的情感,那么你是罗瑟琳的,这些悲哀也是为罗瑟琳而发的;难道你现在已经变心了吗?男人既然这样没有恒心,那就莫怪女人家朝三暮四了。
罗密欧
你常常因为我爱罗瑟琳而责备我。
劳伦斯
我的学生,我不是说你不该恋爱,我只叫你不要因为恋爱而发痴。
罗密欧
你又叫我把爱情埋葬在坟墓里。
劳伦斯
我没有叫你把旧的爱情埋葬了,再去另找新欢。
罗密欧
请你不要责备我;我现在所爱的她,跟我心心相印,不像前回那个一样。
劳伦斯
啊,罗瑟琳知道你对她的爱情完全抄着人云亦云的老调,你还没有读过恋爱入门的一课哩。可是来吧,朝三暮四的青年,跟我来;为了一个理由,我愿意帮助你一臂之力:因为你们的结合也许会使你们两家释嫌修好,那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罗密欧
啊!我们就去吧,我巴不得越快越好。
劳伦斯
凡事三思而行;跑得太快是会滑倒的。(同下。)
第四场 同前。街道
 
   班伏里奥及茂丘西奥上。
茂丘西奥
见鬼的,这罗密欧究竟到哪儿去了?他昨天晚上没有回家吗?
班伏里奥
没有,我问过他的仆人了。
茂丘西奥
嗳哟!那个白面孔狠心肠的女人,那个罗瑟琳,一定把他虐待得要发疯了。
班伏里奥
提伯尔特,凯普莱特那老头子的亲戚,有一封信送到他父亲那里。
茂丘西奥
一定是一封挑战书。
班伏里奥
罗密欧一定会给他一个答复。
茂丘西奥
只要会写几个字,谁都会写一封复信。
班伏里奥
不,我说他一定会接受他的挑战。
茂丘西奥
唉!可怜的罗密欧!他已经死了,一个白女人的黑眼睛戳破了他的心;一支恋歌穿过了他的耳朵;瞎眼的丘匹德的箭已把他当胸射中;他现在还能够抵得住提伯尔特吗?
班伏里奥
提伯尔特是个什么人?
茂丘西奥
我可以告诉你,他不是个平常的阿猫阿狗。啊!他是个胆大心细、剑法高明的人。他跟人打起架来,就像照着乐谱唱歌一样,一板一眼都不放松,一秒钟的停顿,然后一、二、三,刺进人家的胸膛;他全然是个穿礼服的屠夫,一个决斗的专家;一个名门贵胄,一个击剑能手。啊!那了不得的侧击!那反击!那直中要害的一剑!
班伏里奥
那什么?
茂丘西奥
那些怪模怪样、扭扭捏捏的装腔作势,说起话来怪声怪气的荒唐鬼的对头。他们只会说,“耶稣哪,好一柄锋利的刀子!”——好一个高大的汉子,好一个风流的婊子!嘿,我的老爷子,咱们中间有这么一群不知从哪儿飞来的苍蝇,这一群满嘴法国话的时髦人,他们因为趋新好异,坐在一张旧凳子上也会不舒服,这不是一件可以痛哭流涕的事吗?
 
   罗密欧上。
班伏里奥
罗密欧来了,罗密欧来了。
茂丘西奥
瞧他孤零零的神气,倒像一条风干的咸鱼。啊,你这块肉呀,你是怎样变成了鱼的!现在他又要念起彼特拉克②的诗句来了:罗拉比起他的情人来不过是个灶下的丫头,虽然她有一个会做诗的爱人;狄多是个蓬头垢面的村妇;克莉奥佩屈拉是个吉卜赛姑娘;海伦、希罗都是下流的娼妓;提斯柏也许有一双美丽的灰色眼睛,可是也不配相提并论。罗密欧先生,给你个法国式的敬礼!昨天晚上你给我们开了多大的一个玩笑哪。
罗密欧
两位大哥早安!昨晚我开了什么玩笑?
茂丘西奥
你昨天晚上逃走得好;装什么假?
罗密欧
对不起,茂丘西奥,我当时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那情况下我只好失礼了。
茂丘西奥
这就是说,在那情况下,你不得不屈一屈膝了。
罗密欧
你的意思是说,赔个礼。
茂丘西奥
你回答得正对。
罗密欧
正是十分有礼的说法。
茂丘西奥
何止如此,我是讲礼讲到头了。
罗密欧
像是花儿鞋子的尖头。
茂丘西奥
说得对。
罗密欧
那么我的鞋子已经全是花花的洞儿了。
茂丘西奥
讲得妙;跟着我把这个笑话追到底吧,直追得你的鞋子都破了,只剩下了鞋底,而那笑话也就变得又秃又呆了。
罗密欧
啊,好一个又呆又秃的笑话,真配傻子来说。
茂丘西奥
快来帮忙,好班伏里奥;我的脑袋不行了。
罗密欧
要来就快马加鞭;不然我就宣告胜利了。
茂丘西奥
不,如果比聪明像赛马,我承认我输了;我的马儿哪有你的野?说到野,我的五官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的任何一官。可是你野的时候,我几时跟你在一起过?
罗密欧
哪一次撒野没有你这呆头鹅?
茂丘西奥
你这话真有意思,我巴不得咬你一口才好。
罗密欧
啊,好鹅儿,莫咬我。
茂丘西奥
你的笑话又甜又辣;简直是辣酱油。
罗密欧
美鹅加辣酱,岂不绝妙?
茂丘西奥
啊,妙语横生,越拉越横!
罗密欧
横得好;你这呆头鹅变成一只横胖鹅了。
茂丘西奥
呀,我们这样打着趣岂不比呻吟求爱好得多吗?此刻你多么和气,此刻你才真是罗密欧了;不论是先天还是后天,此刻是你的真面目了;为了爱,急得涕零满脸,就像一个天生的傻子,奔上奔下,找洞儿藏他的棍儿。
班伏里奥
打住吧,打住吧。
茂丘西奥
你不让我的话讲完,留着尾巴好不顺眼。
班伏里奥
不打住你,你的尾巴还要长大呢。
茂丘西奥
啊,你错了;我的尾巴本来就要缩小了;我的话已经讲到了底,不想老占着位置啦。
罗密欧
看哪,好把戏来啦!
 
   乳媪及彼得上。
茂丘西奥
一条帆船,一条帆船!
班伏里奥
两条,两条!一公一母。
乳媪
彼得!
彼得
有!
乳媪
彼得,我的扇子。
茂丘西奥
好彼得,替她把脸遮了;因为她的扇子比她的脸好看一点。
乳媪
早安,列位先生。
茂丘西奥
晚安,好太太。
乳媪
是道晚安时候了吗?
茂丘西奥
我告诉你,不会错;那日规上的指针正顶着中午呢。
乳媪
你说什么!你是什么人!
罗密欧
好太太,上帝造了他,他可不知好歹。
乳媪
说得好:你说他不知好歹哪?列位先生,你们有谁能够告诉我年轻的罗密欧在什么地方?
罗密欧
我可以告诉你;可是等你找到他的时候,年轻的罗密欧已经比你寻访他的时候老了点儿了。我因为取不到一个好一点的名字,所以就叫做罗密欧;在取这一个名字的人们中间,我是最年轻的一个。
乳媪
您说得真好。
茂丘西奥
呀,这样一个最坏的家伙你也说好?想得周到;有道理,有道理。
乳媪
先生,要是您就是他,我要跟您单独讲句话儿。
班伏里奥
她要拉他吃晚饭去。
茂丘西奥
一个老虔婆,一个老虔婆!有了!有了!
罗密欧
有了什么?
茂丘西奥
不是什么野兔子;要说是兔子的话,也不过是斋节里做的兔肉饼,没有吃完就发了霉。(唱)
 老兔肉,发白霉,
 老兔肉,发白霉,
原是斋节好点心:
 可是霉了的兔肉饼,
 二十个人也吃不尽,
吃不完的霉肉饼。
罗密欧,你到不到你父亲那儿去?我们要在那边吃饭。
罗密欧
我就来。
茂丘西奥
再见,老太太;(唱)
再见,我的好姑娘!(茂丘西奥、班伏里奥下。)
乳媪
好,再见!先生,这个满嘴胡说八道的放肆家伙是谁?
罗密欧
奶妈,这位先生最喜欢听他自己讲话;他在一分钟里所说的话,比他在一个月里听人家讲的话还多。
乳媪
要是他对我说了一句不客气的话,尽管他力气再大一点,我也要给他一顿教训;这种家伙二十个我都对付得了,要是对付不了,我会叫那些对付得了他们的人来。混帐东西!他把老娘看做什么人啦?我不是那些烂污婊子,由他随便取笑。(向彼得)你也是个好东西,看着人家把我欺侮,站在旁边一动也不动!
彼得
我没有看见什么人欺侮你;要是我看见了,一定会立刻拔出刀子来的。碰到吵架的事,只要理直气壮,打起官司来不怕人家,我是从来不肯落在人家后头的。
乳媪
嗳哟!真把我气得浑身发抖。混帐的东西!对不起,先生,让我跟您说句话儿。我刚才说过的,我家小姐叫我来找您;她叫我说些什么话我可不能告诉您;可是我要先明白对您说一句,要是正像人家说的,您想骗她做一场春梦,那可真是人家说的一件顶坏的行为;因为这位姑娘年纪还小,所以您要是欺骗了她,实在是一桩对无论哪一位好人家的姑娘都是对不起的事情,而且也是一桩顶不应该的举动。
罗密欧
奶妈,请你替我向你家小姐致意。我可以对你发誓——
乳媪
很好,我就这样告诉她。主啊!主啊!她听见了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罗密欧
奶妈,你去告诉她什么话呢?你没有听我说呀。
乳媪
我就对她说您发过誓了,证明您是一位正人君子。
罗密欧
你请她今天下午想个法子出来到劳伦斯神父的寺院里忏悔,就在那个地方举行婚礼。这几个钱是给你的酬劳。
乳媪
不,真的,先生,我一个钱也不要。
罗密欧
别客气了,你还是拿着吧。
乳媪
今天下午吗,先生?好,她一定会去的。
罗密欧
好奶妈,请你在这寺墙后面等一等,就在这一点钟之内,我要叫我的仆人去拿一捆扎得像船上的软梯一样的绳子来给你带去;在秘密的夜里,我要凭着它攀登我的幸福的尖端。再会!愿你对我们忠心,我一定不会有负你的辛劳。再会!替我向你的小姐致意。
乳媪
天上的上帝保佑您!先生,我对您说。
罗密欧
你有什么话说,我的好奶妈?
乳媪
您那仆人可靠得住吗?您没听见古话说,两个人知道是秘密,三个人知道就不是秘密吗?
罗密欧
你放心吧,我的仆人是最可靠不过的。
乳媪
好先生,我那小姐是个最可爱的姑娘——主啊!主啊!——那时候她还是个咿咿呀呀怪会说话的小东西——啊!本地有一位叫做帕里斯的贵人,他巴不得把我家小姐抢到手里;可是她,好人儿,瞧他比瞧一只蛤蟆还讨厌。我有时候对她说帕里斯人品不错,你才不知道哩,她一听见这样的话,就会气得面如土色。请问罗丝玛丽花③和罗密欧是不是同样一个字开头的呀?
罗密欧
是呀,奶妈;怎么样?都是罗字起头的哪。
乳媪
啊,你开玩笑哩!那是狗的名字啊;阿罗就是那个——不对;我知道一定是另一个字开头的——她还把你同罗丝玛丽花连在一起,我也不懂,反正你听了一定喜欢的。
罗密欧
替我向你小姐致意。
乳媪
一定一定。(罗密欧下)彼得!
彼得
有!
乳媪
给我带路,拿着我的扇子,快些走。(同下。)
第五场 同前。凯普莱特家的花园
 
   朱丽叶上。
朱丽叶
我在九点钟差奶妈去;她答应在半小时以内回来。也许她碰不见他;那是不会的。啊!她的脚走起路来不大方便。恋爱的使者应当是思想,因为它比驱散山坡上的阴影的太阳光还要快十倍;所以维纳斯的云车是用白鸽驾驶的,所以凌风而飞的丘匹德生着翅膀。现在太阳已经升上中天,从九点钟到十二点钟是三个很长的钟点,可是她还没有回来。要是她是个有感情、有温暖的青春的血液的人,她的行动一定会像球儿一样敏捷,我用一句话就可以把她抛到我的心爱的情人那里,他也可以用一句话把她抛回到我这里;可是年纪老的人,大多像死人一般,手脚滞钝,呼唤不灵,慢腾腾地没有一点精神。
 
   乳媪及彼得上。
朱丽叶
啊,上帝!她来了。啊,好心肝奶妈!什么消息?你碰到他了吗?叫那个人出去。
乳媪
彼得,到门口去等着。(彼得下。)
朱丽叶
亲爱的好奶妈——嗳呀!你怎么满脸的懊恼?即使是坏消息,你也应该装着笑容说;如果是好消息,你就不该用这副难看的面孔奏出美妙的音乐来。
乳媪
我累死了,让我歇一会儿吧。嗳呀,我的骨头好痛!我赶了多少的路!
朱丽叶
我但愿把我的骨头给你,你的消息给我。求求你,快说呀;好奶妈,说呀。
乳媪
耶稣哪!你忙什么?你不能等一下子吗?你没见我气都喘不过来吗?
朱丽叶
你既然气都喘不过来,那么你怎么会告诉我说你气都喘不过来?你费了这么久的时间推三阻四的,要是干脆告诉了我,还不是几句话就完了。我只要你回答我,你的消息是好的还是坏的?只要先回答我一个字,详细的话慢慢再说好了。快让我知道了吧,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乳媪
好,你是个傻孩子,选中了这么一个人;你不知道怎样选一个男人。罗密欧!不,他不行,虽然他的脸长得比人家漂亮一点;可是他的腿才长得有样子;讲到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身体,虽然这种话不大好出口,可是的确谁也比不上他。他不顶懂得礼貌,可是温柔得就像一头羔羊。好,看你的运气吧,姑娘;好好敬奉上帝。怎么,你在家里吃过饭了吗?
朱丽叶
没有,没有。你这些话我都早就知道了。他对于结婚的事情怎么说?
乳媪
主啊!我的头痛死了!我害了多厉害的头痛!痛得好像要裂成二十块似的。还有我那一边的背痛;嗳哟,我的背!我的背!你的心肠真好,叫我到外边东奔西走去寻死。
朱丽叶
害你这样不舒服,我真是说不出的抱歉。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奶妈,告诉我,我的爱人说些什么话?
乳媪
你的爱人说——他说得很像个老老实实的绅士,很有礼貌,很和气,很漂亮,而且也很规矩——你的妈呢?
朱丽叶
我的妈!她就在里面;她还会在什么地方?你回答得多么古怪:“你的爱人说,他说得很像个老老实实的绅士,你的妈呢?”
乳媪
嗳哟,圣母娘娘!你这样性急吗?哼!反了反了,这就是你瞧着我筋骨酸痛而替我涂上的药膏吗?以后还是你自己去送信吧。
朱丽叶
别缠下去啦!快些,罗密欧怎么说?
乳媪
你已经得到准许今天去忏悔吗?
朱丽叶
我已经得到了。
乳媪
那么你快到劳伦斯神父的寺院里去,有一个丈夫在那边等着你去做他的妻子哩。现在你的脸红起来啦。你到教堂里去吧,我还要到别处去搬一张梯子来,等到天黑的时候,你的爱人就可以凭着它爬进鸟窠里。为了使你快乐我就吃苦奔跑;可是你到了晚上也要负起那个重担来啦。去吧,我还没有吃过饭呢。
朱丽叶
我要找寻我的幸运去!好奶妈,再会。(各下。)
第六场 同前。劳伦斯神父的寺院
 
   劳伦斯神父及罗密欧上。
劳伦斯
愿上天祝福这神圣的结合,不要让日后的懊恨把我们谴责!
罗密欧
阿门,阿门!可是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悲哀的后果,都抵不过我在看见她这短短一分钟内的欢乐。不管侵蚀爱情的死亡怎样伸展它的魔手,只要你用神圣的言语,把我们的灵魂结为一体,让我能够称她一声我的人,我也就不再有什么遗恨了。
劳伦斯
这种狂暴的快乐将会产生狂暴的结局,正像火和火药的亲吻,就在最得意的一刹那烟消云散。最甜的蜜糖可以使味觉麻木;不太热烈的爱情才会维持久远;太快和太慢,结果都不会圆满。
 
   朱丽叶上。
劳伦斯
这位小姐来了。啊!这样轻盈的脚步,是永远不会踩破神龛前的砖石的;一个恋爱中的人,可以踏在随风飘荡的蛛网上而不会跌下,幻妄的幸福使他灵魂飘然轻举。
朱丽叶
晚安,神父。
劳伦斯
孩子,罗密欧会替我们两人感谢你的。
朱丽叶
我也向他同样问了好,他何必再来多余的客套。
罗密欧
啊,朱丽叶!要是你感觉到像我一样多的快乐,要是你的灵唇慧舌,能够宣述你衷心的快乐,那么让空气中满布着从你嘴里吐出来的芳香,用无比的妙乐把这一次会晤中我们两人给与彼此的无限欢欣倾吐出来吧。
朱丽叶
充实的思想不在于言语的富丽;只有乞儿才能够计数他的家私。真诚的爱情充溢在我的心里,我无法估计自己享有的财富。
劳伦斯
来,跟我来,我们要把这件事情早点办好;因为在神圣的教会没有把你们两人结合以前,你们两人是不能在一起的。(同下。)
  
  

正文 第三幕第一场 维洛那。广场
 
   茂丘西奥、班伏里奥、侍童及若干仆人上。
班伏里奥
好茂丘西奥,咱们还是回去吧。天这么热,凯普莱特家里的人满街都是,要是碰到了他们,又免不了吵架;因为在这种热天气里,一个人的脾气最容易暴躁起来。
茂丘西奥
你就像这么一种家伙,跑进了酒店的门,把剑在桌子上一放,说,“上帝保佑我不要用到你!”等到两杯喝罢,却无缘无故拿起剑来跟酒保吵架。
班伏里奥
我难道是这样一种人吗?
茂丘西奥
得啦得啦,你的坏脾气比得上意大利无论哪一个人;动不动就要生气,一生气就要乱动。
班伏里奥
再以后怎样呢?
茂丘西奥
哼!要是有两个像你这样的人碰在一起,结果总会一个也没有,因为大家都要把对方杀死了方肯罢休。你!嘿,你会因为人家比你多一根或是少一根胡须,就跟人家吵架。瞧见人家剥栗子,你也会跟他闹翻,你的理由只是因为你有一双栗色的眼睛。除了生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以外,谁还会像这样吹毛求疵地去跟人家寻事?你的脑袋里装满了惹事招非的念头,正像鸡蛋里装满了蛋黄蛋白,虽然为了惹事招非的缘故,你的脑袋曾经给人打得像个坏蛋一样。你曾经为了有人在街上咳了一声嗽而跟他吵架,因为他咳醒了你那条在太阳底下睡觉的狗。不是有一次你因为看见一个裁缝在复活节以前穿起他的新背心来,所以跟他大闹吗?不是还有一次因为他用旧带子系他的新鞋子,所以又跟他大闹吗?现在你却要教我不要跟人家吵架!
班伏里奥
要是我像你一样爱吵架,不消一时半刻,我的性命早就卖给人家了。
茂丘西奥
性命卖给人家!哼,算了吧!
班伏里奥
嗳哟!凯普莱特家里的人来了。
茂丘西奥
啊唷!我不在乎。
 
   提伯尔特及余人等上。
提伯尔特
你们跟着我不要走开,等我去向他们说话。两位晚安!我要跟你们中间无论哪一位说句话儿。
茂丘西奥
您只要跟我们两人中间的一个人讲一句话吗?再来点儿别的吧。要是您愿意在一句话以外,再跟我们较量一两手,那我们倒愿意奉陪。
提伯尔特
只要您给我一个理由,您就会知道我也不是个怕事的人。
茂丘西奥
您不会自己想出一个什么理由来吗?
提伯尔特
茂丘西奥,你陪着罗密欧到处乱闯——
茂丘西奥
到处拉唱!怎么!你把我们当作一群沿街卖唱的人吗?你要是把我们当作沿街卖唱的人,那么我们倒要请你听一点儿不大好听的声音;这就是我的提琴上的拉弓,拉一拉就要叫你跳起舞来。他**!到处拉唱!
班伏里奥
这儿来往的人太多,讲话不大方便,最好还是找个清静一点的地方去谈谈;要不然大家别闹意气,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平心静气理论理论;否则各走各的路,也就完了,别让这么许多人的眼睛瞧着我们。
茂丘西奥
人们生着眼睛总要瞧,让他们瞧去好了;我可不能为着别人高兴离开这块地方。
 
   罗密欧上。
提伯尔特
好,我的人来了;我不跟你吵。
茂丘西奥
他又不吃你的饭,不穿你的衣,怎么是你的人?可是他虽然不是你的跟班,要是你拔脚逃起来,他倒一定会紧紧跟住你的。
提伯尔特
罗密欧,我对你的仇恨使我只能用一个名字称呼你——你是一个恶贼!
罗密欧
提伯尔特,我跟你无冤无恨,你这样无端挑衅,我本来是不能容忍的,可是因为我有必须爱你的理由,所以也不愿跟你计较了。我不是恶贼;再见,我看你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
提伯尔特
小子,你冒犯了我,现在可不能用这种花言巧语掩饰过去;赶快回过身子,拔出剑来吧。
罗密欧
我可以郑重声明,我从来没有冒犯过你,而且你想不到我是怎样爱你,除非你知道了我所以爱你的理由。所以,好凯普莱特——我尊重这一个姓氏,就像尊重我自己的姓氏一样——咱们还是讲和了吧。
茂丘西奥
哼,好丢脸的屈服!只有武力才可以洗去这种耻辱。(拔剑)提伯尔特,你这捉耗子的猫儿,你愿意跟我决斗吗?
提伯尔特
你要我跟你干么?
 
茂丘西奥
好猫精,听说你有九条性命,我只要取你一条命,留下那另外八条,等以后再跟你算账。快快拔出你的剑来,否则莫怪无情,我的剑就要临到你的耳朵边了。
提伯尔特
(拔剑)好,我愿意奉陪。
罗密欧
好茂丘西奥,收起你的剑。
茂丘西奥
来,来,来,我倒要领教领教你的剑法。(二人互斗。)
罗密欧
班伏里奥,拔出剑来,把他们的武器打下来。两位老兄,这算什么?快别闹啦!提伯尔特,茂丘西奥,亲王已经明令禁止在维洛那的街道上斗殴。住手,提伯尔特!好茂丘西奥!(提伯尔特及其党徒下。)
茂丘西奥
我受伤了。你们这两家倒霉的人家!我已经完啦。他不带一点伤就去了吗?
班伏里奥
啊!你受伤了吗?
茂丘西奥
嗯,嗯,擦破了一点儿;可是也够受的了。我的侍童呢?你这家伙,快去找个外科医生来。(侍童下。)
罗密欧
放心吧,老兄;这伤口不算十分厉害。
茂丘西奥
是的,它没有一口井那么深,也没有一扇门那么阔,可是这一点伤也就够要命了;要是你明天找我,就到坟墓里来看我吧。我这一生是完了。你们这两家倒霉的人家!他**!狗、耗子、猫儿,都会咬得死人!这个说大话的家伙,这个混帐东西,打起架来也要按照着数学的公式!谁叫你把身子插了进来?都是你把我拉住了,我才受了伤。
罗密欧
我完全是出于好意。
茂丘西奥
班伏里奥,快把我扶进什么屋子里去,不然我就要晕过去了。你们这两家倒霉的人家!我已经死在你们手里了。——你们这两家人家!(茂丘西奥,班伏里奥同下。)
罗密欧
他是亲王的近亲,也是我的好友;如今他为了我的缘故受到了致命的重伤。提伯尔特杀死了我的朋友,又毁谤了我的名誉,虽然他在一小时以前还是我的亲人。亲爱的朱丽叶啊!你的美丽使我变成懦弱,磨钝了我的勇气的锋刃!
 
   班伏里奥重上。
班伏里奥
啊,罗密欧,罗密欧!勇敢的茂丘西奥死了;他已经撒手离开尘世,他的英魂已经升上天庭了!
罗密欧
今天这一场意外的变故,怕要引起日后的灾祸。
 
   提伯尔特重上。
班伏里奥
暴怒的提伯尔特又来了。
罗密欧
茂丘西奥死了,他却耀武扬威活在人世!现在我只好抛弃一切顾忌,不怕伤了亲戚的情分,让眼睛里喷出火焰的愤怒支配着我的行动了!提伯尔特,你刚才骂我恶贼,我要你把这两个字收回去;茂丘西奥的阴魂就在我们头上,他在等着你去跟他作伴;我们两个人中间必须有一个人去陪陪他,要不然就是两人一起死。
提伯尔特
你这该死的小子,你生前跟他做朋友,死后也去陪他吧!
罗密欧
这柄剑可以替我们决定谁死谁生。(二人互斗;提伯尔特倒下。)
班伏里奥
罗密欧,快走!市民们都已经被这场争吵惊动了,提伯尔特又死在这儿。别站着发怔;要是你给他们捉住了,亲王就要判你死刑。快去吧!快去吧!
罗密欧
唉!我是受命运玩弄的人。
班伏里奥
你为什么还不走?(罗密欧下。)
 
   市民等上。
市民甲
杀死茂丘西奥的那个人逃到哪儿去了?那凶手提伯尔特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班伏里奥
躺在那边的就是提伯尔特。
市民甲
先生,起来吧,请你跟我去。我用亲王的名义命令你服从。
 
   亲王率侍从;蒙太古夫妇、凯普莱特夫妇及余人等上。
亲王
这一场争吵的肇祸的罪魁在什么地方?
班伏里奥
啊,尊贵的亲王!我可以把这场流血的争吵的不幸的经过向您从头告禀。躺在那边的那个人,就是把您的亲戚,勇敢的茂丘西奥杀死的人,他现在已经被年轻的罗密欧杀死了。
凯普莱特夫人
提伯尔特,我的侄儿!啊,我的哥哥的孩子!亲王啊!侄儿啊!丈夫啊!嗳哟!我的亲爱的侄儿给人杀死了!殿下,您是正直无私的,我们家里流的血,应当用蒙太古家里流的血来报偿。嗳哟,侄儿啊!侄儿啊!
亲王
班伏里奥,是谁开始这场血斗的?
班伏里奥
死在这儿的提伯尔特,他是被罗密欧杀死的。罗密欧很诚恳地劝告他,叫他想一想这种争吵多么没意思,并且也提起您的森严的禁令。他用温和的语调、谦恭的态度,陪着笑脸向他反复劝解,可是提伯尔特充耳不闻,一味逞着他的骄横,拔出剑来就向勇敢的茂丘西奥胸前刺了过去;茂丘西奥也动了怒气,就和他两下交锋起来,自恃着本领高强,满不在乎地一手挡开了敌人致命的剑锋,一手向提伯尔特还刺过去,提伯尔特眼明手快,也把它挡开了。那个时候罗密欧就高声喊叫,“住手,朋友;两下分开!”说时迟,来时快,他的敏捷的腕臂已经打下了他们的利剑,他就插身在他们两人中间;谁料提伯尔特怀着毒心,冷不防打罗密欧的手臂下面刺了一剑过去,竟中了茂丘西奥的要害,于是他就逃走了。等了一会儿他又回来找罗密欧,罗密欧这时候正是满腔怒火,就像闪电似的跟他打起来,我还来不及拔剑阻止他们,勇猛的提伯尔特已经中剑而死,罗密欧见他倒在地上,也就转身逃走了。我所说的句句都是真话,倘有虚言,愿受死刑。
凯普莱特夫人
他是蒙太古家的亲戚,他说的话都是徇着私情,完全是假的。他们一共有二十来个人参加这场恶斗,二十个人合力谋害一个人的生命。殿下,我要请您主持公道,罗密欧杀死了提伯尔特,罗密欧必须抵命。
亲王
罗密欧杀了他,他杀了茂丘西奥;茂丘西奥的生命应当由谁抵偿?
蒙太古
殿下,罗密欧不应该偿他的命;他是茂丘西奥的朋友,他的过失不过是执行了提伯尔特依法应处的死刑。
亲王
为了这一个过失,我现在宣布把他立刻放逐出境。你们双方的憎恨已经牵涉到我的身上,在你们残暴的斗殴中,已经流下了我的亲人的血;可是我要给你们一个重重的惩罚,儆戒儆戒你们的将来。我不要听任何的请求辩护,哭泣和祈祷都不能使我枉法徇情,所以不用想什么挽回的办法,赶快把罗密欧遣送出境吧;不然的话,我们什么时候发现他,就在什么时候把他处死。把这尸体抬去,不许违抗我的命令;对杀人的凶手不能讲慈悲,否则就是鼓励杀人了。(同下。)
第二场 同前。凯普莱特家的花园
 
   朱丽叶上。
朱丽叶
快快跑过去吧,踏着火云的骏马,把太阳拖回到它的安息的所在;但愿驾车的法厄同④鞭策你们飞驰到西方,让阴沉的暮夜赶快降临。展开你密密的帷幕吧,成全恋爱的黑夜!遮住夜行人的眼睛,让罗密欧悄悄地投入我的怀里,不被人家看见也不被人家谈论!恋人们可以在他们自身美貌的光辉里互相缱绻;即使恋爱是盲目的,那也正好和黑夜相称。来吧,温文的夜,你朴素的黑衣妇人,教会我怎样在一场全胜的赌博中失败,把各人纯洁的童贞互为赌注。用你黑色的罩巾遮住我脸上羞怯的红潮,等我深藏内心的爱情慢慢地胆大起来,不再因为在行动上流露真情而惭愧。来吧,黑夜!来吧,罗密欧!来吧,你黑夜中的白昼!因为你将要睡在黑夜的翼上,比乌鸦背上的新雪还要皎白。来吧,柔和的黑夜!来吧,可爱的黑颜的夜,把我的罗密欧给我!等他死了以后,你再把他带去,分散成无数的星星,把天空装饰得如此美丽,使全世界都恋爱着黑夜,不再崇拜眩目的太阳。啊!我已经买下了一所恋爱的华厦,可是它还不曾属我所有;虽然我已经把自己出卖,可是还没有被买主领去。这日子长得真叫人厌烦,正像一个做好了新衣服的小孩,在节日的前夜焦躁地等着天明一样。啊!我的奶妈来了。
 
   乳媪携绳上。
朱丽叶
她带着消息来了。谁的舌头上只要说出了罗密欧的名字,他就在吐露着天上的仙音。奶妈,什么消息?你带着些什么来了?那就是罗密欧叫你去拿的绳子吗?
乳媪
是的,是的,这绳子。(将绳掷下。)
朱丽叶
嗳哟!什么事?你为什么扭着你的手?
乳媪
唉!唉!唉!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我们完了,小姐,我们完了!唉!他去了,他给人杀了,他死了!
朱丽叶
天道竟会这样狠毒吗?
乳媪
不是天道狠毒,罗密欧才下得了这样狠毒的手。啊!罗密欧,罗密欧!谁想得到会有这样的事情?罗密欧!
朱丽叶
你是个什么鬼,这样煎熬着我?这简直就是地狱里的酷刑。罗密欧把他自己杀死了吗?你只要回答我一个
“是”字,这一个“是”字就比毒龙眼里射放的死光更会致人死命。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我就不会再在人世,或者说,那叫你说声“是”的人,从此就要把眼睛紧闭。要是他死了,你就说“是”;要是他没有死,你就说“不”;这两个简单的字就可以决定我的终身祸福。
乳媪
我看见他的伤口,我亲眼看见他的伤口,慈悲的上帝!就在他的宽阔的胸上。一个可怜的尸体,一个可怜的流血的尸体,像灰一样苍白,满身都是血,满身都是一块块的血;我一瞧见就晕过去了。
朱丽叶
啊,我的心要碎了!——可怜的破产者,你已经丧失了一切,还是赶快碎裂了吧!失去了光明的眼睛,你从此不能再见天日了!你这俗恶的泥土之躯,赶快停止呼吸,复归于泥土,去和罗密欧同眠在一个圹穴里吧!
乳媪
啊!提伯尔特,提伯尔特!我的顶好的朋友!啊,温文的提伯尔特,正直的绅士!想不到我活到今天,却会看见你死去!
朱丽叶
这是一阵什么风暴,一会儿又倒转方向!罗密欧给人杀了,提伯尔特又死了吗?一个是我的最亲爱的表哥,一个是我的更亲爱的夫君?那么,可怕的号角,宣布世界末日的来临吧!要是这样两个人都可以死去,谁还应该活在这世上?
乳媪
提伯尔特死了,罗密欧放逐了;罗密欧杀了提伯尔特,他现在被放逐了。
朱丽叶
上帝啊!提伯尔特是死在罗密欧手里的吗?
乳媪
是的,是的;唉!是的。
朱丽叶
啊,花一样的面庞里藏着蛇一样的心!那一条恶龙曾经栖息在这样清雅的洞府里?美丽的暴君!天使般的魔鬼!披着白鸽羽毛的乌鸦!豺狼一样残忍的羔羊!圣洁的外表包覆着丑恶的实质!你的内心刚巧和你的形状相反,一个万恶的圣人,一个庄严的奸徒!造物主啊!你为什么要从地狱里提出这一个恶魔的灵魂,把它安放在这样可爱的一座肉体的天堂里?哪一本邪恶的书籍曾经装订得这样美观?啊!谁想得到这样一座富丽的宫殿里,会容纳着欺人的虚伪!
乳媪
男人都靠不住,没有良心,没有真心的;谁都是三心二意,反复无常,奸恶多端,尽是些骗子。啊!我的人呢?快给我倒点儿酒来;这些悲伤烦恼,已经使我老起来了。愿耻辱降临到罗密欧的头上!
朱丽叶
你说出这样的愿望,你的舌头上就应该长起水疱来!耻辱从来不曾和他在一起,它不敢侵上他的眉宇,因为那是君临天下的荣誉的宝座。啊!我刚才把他这样辱骂,我真是个畜生!
乳媪
杀死了你的族兄的人,你还说他好话吗?
朱丽叶
他是我的丈夫,我应当说他坏话吗?啊!我的可怜的丈夫!你的三小时的妻子都这样凌辱你的名字,谁还会对它说一句温情的慰藉呢?可是你这恶人,你为什么杀死我的哥哥?他要是不杀死我的哥哥,我的凶恶的哥哥就会杀死我的丈夫。回去吧,愚蠢的眼泪,流回到你的源头;你那滴滴的细流,本来是悲哀的倾注,可是你却错把它呈献给喜悦。我的丈夫活着,他没有被提伯尔特杀死;提伯尔特死了,他想要杀死我的丈夫!这明明是喜讯,我为什么要哭泣呢?还有两个字比提伯尔特的死更使我痛心,像一柄利刃刺进了我的胸中;我但愿忘了它们,可是唉!它们紧紧地牢附在我的记忆里,就像萦回在罪人脑中的不可宥恕的罪恶。“提伯尔特死了,罗密欧放逐了!”放逐了!这“放逐”两个字,就等于杀死了一万个提伯尔特。单单提伯尔特的死,已经可以令人伤心了;即使祸不单行,必须在“提伯尔特死了”这一句话以后,再接上一句不幸的消息,为什么不说你的父亲,或是你的母亲,或是父母两人都死了,那也可以引起一点人情之常的哀悼?可是在提伯尔特的噩耗以后,再接连一记更大的打击,“罗密欧放逐了!”这句话简直等于说,父亲、母亲、提伯尔特、罗密欧、朱丽叶,一起被杀,一起死了。“罗密欧放逐了!”这一句话里面包含着无穷无际、无极无限的死亡,没有字句能够形容出这里面蕴蓄着的悲伤。——奶妈,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呢?
乳媪
他们正在抚着提伯尔特的尸体痛哭。你要去看他们吗?让我带着你去。
朱丽叶
让他们用眼泪洗涤他的伤口,我的眼泪是要留着为罗密欧的放逐而哀哭的。拾起那些绳子来。可怜的绳子,你是失望了,我们俩都失望了,因为罗密欧已经被放逐;他要借着你做接引相思的桥梁,可是我却要做一个独守空闺的怨女而死去。来,绳儿;来,奶妈。我要去睡上我的新床,把我的童贞奉献给死亡!
乳媪
那么你快到房里去吧;我去找罗密欧来安慰你,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听着,你的罗密欧今天晚上一定会来看你;他现在躲在劳伦斯神父的寺院里,我就去找他。
朱丽叶
啊!你快去找他;把这指环拿去给我的忠心的骑士,叫他来作一次最后的诀别。(各下。)
第三场 同前。劳伦斯神父的寺院
 
   劳伦斯神父上。
劳伦斯
罗密欧,跑出来;出来吧,你受惊的人,你已经和坎坷的命运结下了不解之缘。
 
   罗密欧上。
罗密欧
神父,什么消息?亲王的判决怎样?还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不幸的事情将要来找我?
劳伦斯
我的好孩子,你已经遭逢到太多的不幸了。我来报告你亲王的判决。
罗密欧
除了死罪以外,还会有什么判决?
劳伦斯
他的判决是很温和的:他并不判你死罪,只宣布把你放逐。
罗密欧
嘿!放逐!慈悲一点,还是说“死”吧!不要说“放逐”,因为放逐比死还要可怕。
劳伦斯
你必须立刻离开维洛那境内。不要懊恼,这是一个广大的世界。
罗密欧
在维洛那城以外没有别的世界,只有地狱的苦难;所以从维洛那放逐,就是从这世界上放逐,也就是死。明明是死,你却说是放逐,这就等于用一柄利斧砍下我的头,反因为自己犯了杀人罪而扬扬得意。
劳伦斯
嗳哟,罪过罪过!你怎么可以这样不知恩德!你所犯的过失,按照法律本来应该处死,幸亏亲王仁慈,特别对你开恩,才把可怕的死罪改成了放逐;这明明是莫大的恩典,你却不知道。
罗密欧
这是酷刑,不是恩典。朱丽叶所在的地方就是天堂;这儿的每一只猫、每一只狗、每一只小小的老鼠,都生活在天堂里,都可以瞻仰到她的容颜,可是罗密欧却看不见她。污秽的苍蝇都可以接触亲爱的朱丽叶的皎洁的玉手,从她的嘴唇上偷取天堂中的幸福,那两片嘴唇是这样的纯洁贞淑,永远含着娇羞,好像觉得它们自身的相吻也是一种罪恶;苍蝇可以这样做,我却必须远走高飞,它们是自由人,我却是一个放逐的流徒。你还说放逐不是死吗?难道你没有配好的毒药、锋锐的刀子或者无论什么致命的利器,而必须用“放逐”两个字把我杀害吗?放逐!啊,神父!只有沉沦在地狱里的鬼魂才会用到这两个字,伴着凄厉的呼号;你是一个教士,一个替人忏罪的神父,又是我的朋友,怎么忍心用“放逐”这两个字来寸磔我呢?
劳伦斯
你这痴心的疯子,听我说一句话。
罗密欧
啊!你又要对我说起放逐了。
劳伦斯
我要教给你怎样抵御这两个字的方法,用哲学的甘乳安慰你的逆运,让你忘却被放逐的痛苦。
罗密欧
又是“放逐”!我不要听什么哲学!除非哲学能够制造一个朱丽叶,迁徒一个城市,撤销一个亲王的判决,否则它就没有什么用处。别再多说了吧。
劳伦斯
啊!那么我看疯人是不生耳朵的。
罗密欧
聪明人不生眼睛,疯人何必生耳朵呢?
劳伦斯
让我跟你讨论讨论你现在的处境吧。
罗密欧
你不能谈论你所没有感觉到的事情;要是你也像我一样年轻,朱丽叶是你的爱人,才结婚一小时,就把提伯尔特杀了;要是你也像我一样热恋,像我一样被放逐,那时你才可以讲话,那时你才会像我现在一样扯着你的头发,倒在地上,替自己量一个葬身的墓穴。(内叩门声。)
劳伦斯
快起来,有人在敲门;好罗密欧,躲起来吧。
罗密欧
我不要躲,除非我心底里发出来的痛苦呻吟的气息,会像一重云雾一样把我掩过了追寻者的眼睛。(叩门声。)
劳伦斯
听!门打得多么响!——是谁在外面?——罗密欧,快起来,你要给他们捉住了。——等一等!——站起来;(叩门声)跑到我的书斋里去。——就来了!——上帝啊!瞧你多么不听话!——来了,来了!(叩门声)谁把门敲得这么响?你是什么地方来的?你有什么事?
乳媪
(在内)让我进来,你就可以知道我的来意;我是从朱丽叶小姐那里来的。
劳伦斯
那好极了,欢迎欢迎!
 
   乳媪上。
乳媪
啊,神父!啊,告诉我,神父,我的小姐的姑爷呢?罗密欧呢?
劳伦斯
在那边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就是他。
乳媪
啊!他正像我的小姐一样,正像她一样!
劳伦斯
唉!真是同病相怜,一般的伤心!她也是这样躺在地上,一边唠叨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唠叨。起来,起来;是个男个汉就该起来;为了朱丽叶的缘故,为了她的缘故,站起来吧。为什么您要伤心到这个样子呢?
罗密欧
奶妈!
乳媪
唉,姑爷!唉,姑爷!一个人到头来总是要死的。
罗密欧
你刚才不是说起朱丽叶吗?她现在怎么样?我现在已经用她近亲的血玷污了我们的新欢,她不会把我当作一个杀人的凶犯吗?她在什么地方?她怎么样?我这位秘密的新妇对于我们这一段中断的情缘说些什么话?
乳媪
啊,她没有说什么话,姑爷,只是哭呀哭的哭个不停;一会儿倒在床上,一会儿又跳了起来;一会儿叫一声提伯尔特,一会儿哭一声罗密欧;然后又倒了下去。
罗密欧
好像我那一个名字是从枪口里瞄准了射出来似的,一弹出去就把她杀死,正像我这一双该死的手杀死了她的亲人一样。啊!告诉我,神父,告诉我,我的名字是在我身上哪一处万恶的地方?告诉我,好让我捣毁这可恨的巢穴。(拔剑。)
劳伦斯
放下你的卤莽的手!你是一个男子吗?你的形状是一个男子,你却流着妇人的眼泪;你的狂暴的举动,简直是一头野兽的无可理喻的咆哮。你这须眉的贱妇,你这人头的畜类!我真想不到你的性情竟会这样毫无涵养。你已经杀死了提伯尔特,你还要杀死你自己吗?你没想到你对自己采取了这种万劫不赦的暴行就是杀死与你相依为命的你的妻子吗?为什么你要怨恨天地,怨恨你自己的生不逢辰?天地好容易生下你这一个人来,你却要亲手把你自己摧毁!呸!呸!你有的是一副堂堂的七尺之躯,有的是热情和智慧,你却不知道把它们好好利用,这岂不是辜负了你的七尺之躯,辜负了你的热情和智慧?你的堂堂的仪表不过是一尊蜡像,没有一点男子汉的血气;你的山盟海誓都是些空虚的谎语,杀害你所发誓珍爱的情人;你的智慧不知道指示你的行动,驾御你的感情,它已经变成了愚妄的谬见,正像装在一个笨拙的兵士的枪膛里的火药,本来是自卫的武器,因为不懂得点燃的方法,反而毁损了自己的肢体。怎么!起来吧,孩子!你刚才几乎要为了你的朱丽叶而自杀,可是她现在好好活着,这是你的第一件幸事。提伯尔特要把你杀死,可是你却杀死了提伯尔特,这是你的第二件幸事。法律上本来规定杀人抵命,可是它对你特别留情,减成了放逐的处分,这是你的第三件幸事。这许多幸事照顾着你,幸福穿着盛装向你献媚,你却像一个倔强乖僻的女孩,向你的命运和爱情噘起了嘴唇。留心,留心,像这样不知足的人是不得好死的。去,快去会见你的情人,按照预定的计划,到她的寝室里去,安慰安慰她;可是在逻骑没有出发以前,你必须及早离开,否则你就到不了曼多亚。你可以暂时在曼多亚住下,等我们觑着机会,把你们的婚姻宣布出来,和解了你们两家的亲族,向亲王请求特赦,那时我们就可以用超过你现在离别的悲痛二百万倍的欢乐招呼你回来。奶妈,你先去,替我向你家小姐致意;叫她设法催促她家里的人早早安睡,他们在遭到这样重大的悲伤以后,这是很容易办到的。你对她说,罗密欧就要来了。
乳媪
主啊!像这样好的教训,我就是在这儿听上一整夜都愿意;啊!真是有学问人说的话!姑爷,我就去对小姐说您就要来了。
罗密欧
很好,请你再叫我的爱人预备好一顿责骂。
乳媪
姑爷,这一个戒指小姐叫我拿来送给您,请您赶快就去,天色已经很晚了。(下。)
罗密欧
现在我又重新得到了多大的安慰!
劳伦斯
去吧,晚安!你的运命在此一举:你必须在巡逻者没有开始查缉以前脱身,否则就得在黎明时候化装逃走。你就在曼多亚安下身来;我可以找到你的仆人,倘使这儿有什么关于你的好消息,我会叫他随时通知你。把你的手给我。时候不早了,再会吧。
罗密欧
倘不是一个超乎一切喜悦的喜悦在招呼着我,像这样匆匆的离别,一定会使我黯然神伤。再会!(各下。)
第四场 同前。凯普莱特家中一室
 
   凯普莱特、凯普莱特夫人及帕里斯上。
凯普莱特
伯爵,舍间因为遭逢变故,我们还没有时间去开导小女;您知道她跟她那个表兄提伯尔特是友爱很笃的,我也非常喜欢他;唉!人生不免一死,也不必再去说他了。现在时间已经很晚,她今夜不会再下来了;不瞒您说,倘不是您大驾光临,我也早在一小时以前上了床啦。
帕里斯
我在你们正在伤心的时候来此求婚,实在是太冒昧了。晚安,伯母;请您替我向令嫒致意。
凯普莱特夫人
好,我明天一早就去探听她的意思;今夜她已经怀着满腔的悲哀关上门睡了。
凯普莱特
帕里斯伯爵,我可以大胆替我的孩子作主,我想她一定会绝对服从我的意志;是的,我对于这一点可以断定。夫人,你在临睡以前先去看看她,把这位帕里斯伯爵向她求爱的意思告诉她知道;你再对她说,听好我的话,叫她在星期三——且慢!今天星期几?
帕里斯
星期一,老伯。
凯普莱特
星期一!哈哈!好,星期三是太快了点儿,那么就是星期四吧。对她说,在这个星期四,她就要嫁给这位尊贵的伯爵。您来得及准备吗?您不嫌太匆促吗?咱们也不必十分铺张,略为请几位亲友就够了;因为提伯尔特才死不久,他是我们自己家里的人,要是我们大开欢宴,人家也许会说我们对去世的人太没有情分。所以我们只要请五、六个亲友,把仪式举行一下就算了。您说星期四怎样?
帕里斯
老伯,我但愿星期四便是明天。
凯普莱特
好,你去吧;那么就是星期四。夫人,你在临睡前先去看看朱丽叶,叫她预备预备,好作起新娘来啊。再见,伯爵。喂!掌灯!时候已经很晚了,等一会儿我们就要说时间很早了。晚安!(各下。)
第五场 同前。朱丽叶的卧室
 
   罗密欧及朱丽叶上。
朱丽叶
你现在就要走了吗?天亮还有一会儿呢。那刺进你惊恐的耳膜中的,不是云雀,是夜莺的声音;它每天晚上在那边石榴树上歌唱。相信我,爱人,那是夜莺的歌声。
罗密欧
那是报晓的云雀,不是夜莺。瞧,爱人,不作美的晨曦已经在东天的云朵上镶起了金线,夜晚的星光已经烧烬,愉快的白昼蹑足踏上了迷雾的山巅。我必须到别处去找寻生路,或者留在这儿束手等死。
朱丽叶
那光明不是晨曦,我知道;那是从太阳中吐射出来的流星,要在今夜替你拿着火炬,照亮你到曼多亚去。所以你不必急着要去,再耽搁一会儿吧。
罗密欧
让我被他们捉住,让我被他们处死;只要是你的意思,我就毫无怨恨。我愿意说那边灰白色的云彩不是黎明睁开它的睡眼,那不过是从月亮的眉宇间反映出来的微光;那响彻云霄的歌声,也不是出于云雀的喉中。我巴不得留在这里,永远不要离开。来吧,死,我欢迎你!因为这是朱丽叶的意思。怎么,我的灵魂?让我们谈谈;天还没有亮哩。
朱丽叶
天已经亮了,天已经亮了;快走吧,快走吧!那唱得这样刺耳、嘶着粗涩的噪声和讨厌的锐音的,正是天际的云雀。有人说云雀会发出千变万化的甜蜜的歌声,这句话一点不对,因为它只使我们彼此分离;有人说云雀曾经和丑恶的蟾蜍交换眼睛,啊!我但愿它们也交换了声音,因为那声音使你离开了我的怀抱,用催醒的晨歌催促你登程。啊!现在你快走吧;天越来越亮了。
罗密欧
天越来越亮,我们悲哀的心却越来越黑暗。
 
   乳媪上。
乳媪
小姐!
朱丽叶
奶妈?
乳媪
你的母亲就要到你房里来了。天已经亮啦,小心点儿。(下。)
朱丽叶
那么窗啊,让白昼进来,让生命出去。
罗密欧
再会,再会!给我一个吻,我就下去。(由窗口下降。)
朱丽叶
你就这样走了吗?我的夫君,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必须在每一小时内的每一天听到你的消息,因为一分钟就等于许多天。啊!照这样计算起来,等我再看见我的罗密欧的时候,我不知道已经老到怎样了。
罗密欧
再会!我决不放弃任何的机会,爱人,向你传达我的衷忱。
朱丽叶
啊!你想我们会不会再有见面的日子?
罗密欧
一定会有的;我们现在这一切悲哀痛苦,到将来便是握手谈心的资料。
朱丽叶
上帝啊!我有一颗预感不祥的灵魂;你现在站在下面,我仿佛望见你像一具坟墓底下的尸骸。也许是我的眼光昏花,否则就是你的面容太惨白了。
罗密欧
相信我,爱人,在我的眼中你也是这样;忧伤吸干了我们的血液。再会!再会!(下。)
朱丽叶
命运啊命运!谁都说你反复无常;要是你真的反复无常,那么你怎样对待一个忠贞不贰的人呢?愿你不要改变你的轻浮的天性,因为这样也许你会早早打发他回来。
凯普莱特夫人
(在内)喂,女儿!你起来了吗?
朱丽叶
谁在叫我?是我的母亲吗?——难道她这么晚还没有睡觉,还是这么早就起来了?什么特殊的原因使她到这儿来?
 
   凯普莱特夫人上。
凯普莱特夫人
啊!怎么,朱丽叶!
朱丽叶
母亲,我不大舒服。
凯普莱特夫人
老是为了你表兄的死而掉泪吗?什么!你想用眼泪把他从坟墓里冲出来吗?就是冲得出来,你也没法子叫他复活;所以还是算了吧。适当的悲哀可以表示感情的深切,过度的伤心却可以证明智慧的欠缺。
朱丽叶
可是让我为了这样一个痛心的损失而流泪吧。
凯普莱特夫人
损失固然痛心,可是一个失去的亲人,不是眼泪哭得回来的。
朱丽叶
因为这损失实在太痛心了,我不能不为了失去的亲人而痛哭。
凯普莱特夫人
好,孩子,人已经死了,你也不用多哭他了;顶可恨的是那杀死他的恶人仍旧活在世上。
朱丽叶
什么恶人,母亲?
凯普莱特夫人
就是罗密欧那个恶人。
朱丽叶
(旁白)恶人跟他相去真有十万八千里呢。——上帝饶恕他!我愿意全心饶恕他;可是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使我心里充满了悲伤。
凯普莱特夫人
那是因为这个万恶的凶手还活在世上。
朱丽叶
是的,母亲,我恨不得把他抓住在我的手里。但愿我能够独自报复这一段杀兄之仇!
凯普莱特夫人
我们一定要报仇的,你放心吧;别再哭了。这个亡命的流徒现在到曼多亚去了,我要差一个人到那边去,用一种希有的毒药把他毒死,让他早点儿跟提伯尔特见面;那时候我想你一定可以满足了。
朱丽叶
真的,我心里永远不会感到满足,除非我看见罗密欧在我的面前——死去;我这颗可怜的心是这样为了一个亲人而痛楚!母亲,要是您能够找到一个愿意带毒药去的人,让我亲手把它调好,好叫那罗密欧服下以后,就会安然睡去。唉!我心里多么难过,只听到他的名字,却不能赶到他的面前,为了我对哥哥的感情,我巴不得能在那杀死他的人的身上报这个仇!
凯普莱特夫人
你去想办法,我一定可以找到这样一个人。可是,孩子,现在我要告诉你好消息。
朱丽叶
在这样不愉快的时候,好消息来得真是再适当没有了。请问母亲,是什么好消息呢?
凯普莱特夫人
哈哈,孩子,你有一个体贴你的好爸爸哩;他为了替你排解愁闷已经为你选定了一个大喜的日子,不但你想不到,就是我也没有想到。
朱丽叶
母亲,快告诉我,是什么日子?
凯普莱特夫人
哈哈,我的孩子,星期四的早晨,那位风流年少的贵人,帕里斯伯爵,就要在圣彼得教堂里娶你做他的幸福的新娘了。
朱丽叶
凭着圣彼得教堂和圣彼得的名字起誓,我决不让他娶我做他的幸福的新娘。世间哪有这样匆促的事情,人家还没有来向我求过婚,我倒先做了他的妻子了!母亲,请您对我的父亲说,我现在还不愿意出嫁;就是要出嫁,我可以发誓,我也宁愿嫁给我所痛恨的罗密欧,不愿嫁给帕里斯。真是些好消息!
凯普莱特夫人
你爸爸来啦;你自己对他说去,看他会不会听你的话。
 
   凯普莱特及乳媪上。
凯普莱特
太阳西下的时候,天空中落下了蒙蒙的细露;可是我的侄儿死了,却有倾盆的大雨送着他下葬。怎么!装起喷水管来了吗,孩子?咦!还在哭吗?雨到现在还没有停吗?你这小小的身体里面,也有船,也有海,也有风;因为你的眼睛就是海,永远有泪潮在那儿涨退;你的身体是一艘船,在这泪海上面航行;你的叹息是海上的狂风;你的身体经不起风浪的吹打,会在这汹涌的怒海中覆没的。怎么,妻子!你没有把我们的主意告诉她吗?
凯普莱特夫人
我告诉她了!可是她说谢谢你,她不要嫁人。我希望这傻丫头还是死了干净!
凯普莱特
且慢!讲明白点儿,讲明白点儿,妻子。怎么!她不要嫁人吗?她不谢谢我们吗?她不称心吗?像她这样一个贱丫头,我们替她找到了这么一位高贵的绅士做她的新郎,她还不想想这是多大的福气吗?
朱丽叶
我没有喜欢,只有感激;你们不能勉强我喜欢一个我对他没有好感的人,可是我感激你们爱我的一片好心。
凯普莱特
怎么!怎么!胡说八道!这是什么话?什么“喜欢”“不喜欢”,“感激”“不感激”!好丫头,我也不要你感谢,我也不要你喜欢,只要你预备好星期四到圣彼得教堂里去跟帕里斯结婚;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把你装在木笼里拖了去。不要脸的死丫头,贱东西!
凯普莱特夫人
嗳哟!嗳哟!你疯了吗?
朱丽叶
好爸爸,我跪下来求求您,请您耐心听我说一句话。
凯普莱特
该死的小贱妇!不孝的畜生!我告诉你,星期四给我到教堂里去,不然以后再也不要见我的面。不许说话,不要回答我;我的手指痒着呢。——夫人,我们常常怨叹自己福薄,只生下这一个孩子;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就是这一个已经太多了,总是家门不幸,出了这一个冤孽!不要脸的贱货!
乳媪
上帝祝福她!老爷,您不该这样骂她。
凯普莱特
为什么不该!我的聪明的老太太?谁要你多嘴,我的好大娘?你去跟你那些婆婆妈妈们谈天去吧,去!
乳媪
我又没有说过一句冒犯您的话。
 
凯普莱特
啊,去你的吧。
乳媪
人家就不能开口吗?
凯普莱特
闭嘴,你这叽哩咕噜的蠢婆娘!我们不要听你的教训。
凯普莱特夫人
你的脾气太躁了。
凯普莱特
哼!我气都气疯啦。每天每夜,时时刻刻,不论忙着空着,独自一个人或是跟别人在一起,我心里总是在盘算着怎样把她许配给一份好好的人家;现在好容易找到一位出身高贵的绅士,又有家私,又年轻,又受过高尚的教养,正是人家说的十二分的人才,好到没得说的了;偏偏这个不懂事的傻丫头,放着送上门来的好福气不要,说什么“我不要结婚”、“我不懂恋爱”、“我年纪太小”、“请你原谅我”;好,你要是不愿意嫁人,我可以放你自由,尽你的意思到什么地方去,我这屋子里可容不得你了。你给我想想明白,我是一向说到哪里做到哪里的。星期四就在眼前;自己仔细考虑考虑。你倘然是我的女儿,就得听我的话嫁给我的朋友;你倘然不是我的女儿,那么你去上吊也好,做叫化子也好,挨饿也好,死在街道上也好,我都不管,因为凭着我的灵魂起誓,我是再也不会认你这个女儿的,你也别想我会分一点什么给你。我不会骗你,你想一想吧;我已经发过誓了,我一定要把它做到。(下。)
朱丽叶
天知道我心里是多么难过,难道它竟会不给我一点慈悲吗?啊,我的亲爱的母亲!不要丢弃我!把这门亲事延期一个月或是一个星期也好;或者要是您不答应我,那么请您把我的新床安放在提伯尔特长眠的幽暗的坟茔里吧!
凯普莱特夫人
不要对我讲话,我没有什么话好说的。随你的便吧,我是不管你啦。(下。)
朱丽叶
上帝啊!啊,奶妈!这件事情怎么避过去呢?我的丈夫还在世间,我的誓言已经上达天听;倘使我的誓言可以收回,那么除非我的丈夫已经脱离人世,从天上把它送还给我。安慰安慰我,替我想想办法吧。唉!想不到天也会捉弄像我这样一个柔弱的人!你怎么说?难道你没有一句可以使我快乐的话吗?奶妈,给我一点安慰吧!
乳媪
好,那么你听我说。罗密欧是已经放逐了;我可以拿随便什么东西跟你打赌,他再也不敢回来责问你,除非他偷偷地溜了回来。事情既然这样,那么我想你最好还是跟那伯爵结婚吧。啊!他真是个可爱的绅士!罗密欧比起他来只好算是一块抹布;小姐,一只鹰也没有像帕里斯那样一双又是碧绿好看、又是锐利的眼睛。说句该死的话,我想你这第二个丈夫,比第一个丈夫好得多啦;纵然不是好得多,可是你的第一个丈夫虽然还在世上,对你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也就跟死了差不多啦。
朱丽叶
你些话是从心里说出来的吗?
乳媪
那不但是我心里的话,也是我灵魂里的话;倘有虚假,让我的灵魂下地狱。
朱丽叶
阿门!
乳媪
什么!
朱丽叶
好,你已经给了我很大的安慰。你进去吧;告诉我的母亲说我出去了,因为得罪了我的父亲,要到劳伦斯的寺院里去忏悔我的罪过。
乳媪
很好,我就这样告诉她;这才是聪明的办法哩。(下。)
朱丽叶
老而不死的魔鬼!顶丑恶的妖精!她希望我背弃我的盟誓;她几千次向我夸奖我的丈夫,说他比谁都好,现在却又用同一条舌头说他的坏话!去,我的顾问;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把你当作心腹看待了。我要到神父那儿去向他求救;要是一切办法都已用尽,我还有死这条路。(下。)
  
  

正文 第四幕第一场 维洛那。劳伦斯神父的寺院
 
   劳伦斯神父及帕里斯上。
劳伦斯
在星期四吗,伯爵?时间未免太局促了。
帕里斯
这是我的岳父凯普莱特的意思;他既然这样性急,我也不愿把时间延迟下去。
劳伦斯
您说您还没有知道那小姐的心思;我不赞成这种片面决定的事情。
帕里斯
提伯尔特死后她伤心过度,所以我没有跟她多谈恋爱,因为在一间哭哭啼啼的屋子里,维纳斯是露不出笑容来的。神父,她的父亲因为瞧她这样一味忧伤,恐怕会发生什么意外,所以才决定提早替我们完婚,免得她一天到晚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一个人在房间里最容易触景伤情,要是有了伴侣,也许可以替她排除悲哀。现在您可以知道我这次匆促结婚的理由了。
劳伦斯
(旁白)我希望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必须延迟的理由。——瞧,伯爵,这位小姐到我寺里来了。
 
   朱丽叶上。
帕里斯
您来得正好,我的爱妻。
朱丽叶
伯爵,等我做了妻子以后,也许您可以这样叫我。
帕里斯
爱人,也许到星期四这就要成为事实了。
朱丽叶
事实是无可避免的。
劳伦斯
那是当然的道理。
帕里斯
您是来向这位神父忏悔的吗?
朱丽叶
回答您这一个问题,我必须向您忏悔了。
帕里斯
不要在他的面前否认您爱我。
朱丽叶
我愿意在您的面前承认我爱他。
帕里斯
我相信您也一定愿意在我的面前承认您爱我。
朱丽叶
要是我必须承认,那么在您的背后承认,比在您的面前承认好得多啦。
帕里斯
可怜的人儿!眼泪已经毁损了你的美貌。
朱丽叶
眼泪并没有得到多大的胜利;因为我这副容貌在没有被眼泪毁损以前,已经够丑了。
帕里斯
你不该说这样的话诽谤你的美貌。
朱丽叶
这不是诽谤,伯爵,这是实在的话,我当着我自己的脸说的。
帕里斯
你的脸是我的,你不该侮辱它。
朱丽叶
也许是的,因为它不是我自己的。神父,您现在有空吗?还是让我在晚祷的时候再来?
劳伦斯
我还是现在有空,多愁的女儿。伯爵,我们现在必须请您离开我们。
帕里斯
我不敢打扰你们的祈祷。朱丽叶,星期四一早我就来叫醒你;现在我们再会吧,请你保留下这一个神圣的吻。(下。)
朱丽叶
啊!把门关了!关了门,再来陪着我哭吧。没有希望、没有补救、没有挽回了!
劳伦斯
啊,朱丽叶!我早已知道你的悲哀,实在想不出一个万全的计策。我听说你在星期四必须跟这伯爵结婚,而且毫无拖延的可能了。
朱丽叶
神父,不要对我说你已经听见这件事情,除非你能够告诉我怎样避免它;要是你的智慧不能帮助我,那么只要你赞同我的决心,我就可以立刻用这把刀解决一切。上帝把我的心和罗密欧的心结合在一起,我们两人的手是你替我们结合的;要是我这一只已经由你证明和罗密欧缔盟的手,再去和别人缔结新盟,或是我的忠贞的心起了叛变,投进别人的怀里,那么这把刀可以割下这背盟的手,诛戮这叛变的心。所以,神父,凭着你的丰富的见识阅历,请你赶快给我一些指教;否则瞧吧,这把血腥气的刀,就可以在我跟我的困难之间做一个公正人,替我解决你的经验和才能所不能替我觅得一个光荣解决的难题。不要老是不说话;要是你不能指教我一个补救的办法,那么我除了一死以外,没有别的希冀。
劳伦斯
住手,女儿;我已经望见了一线希望,可是那必须用一种非常的手段,方才能够抵御这一种非常的变故。要是你因为不愿跟帕里斯伯爵结婚,能够毅然立下视死如归的决心,那么你也一定愿意采取一种和死差不多的办法,来避免这种耻辱;倘然你敢冒险一试,我就可以把办法告诉你。
朱丽叶
啊!只要不嫁给帕里斯,你可以叫我从那边塔顶的雉堞上跳下来;你可以叫我在盗贼出没、毒蛇潜迹的路上匍匐行走;把我和咆哮的怒熊锁禁在一起;或者在夜间把我关在堆积尸骨的地窟里,用许多陈死的白骨、霉臭的腿胴和失去下颚的焦黄的骷髅掩盖着我的身体;或者叫我跑进一座新坟里去,把我隐匿在死人的殓衾里;无论什么使我听了战栗的事,只要可以让我活着对我的爱人做一个纯洁无瑕的妻子,我都愿意毫不恐惧、毫不迟疑地做去。
劳伦斯
好,那么放下你的刀;快快乐乐地回家去,答应嫁给帕里斯。明天就是星期三了;明天晚上你必须一人独睡,别让你的奶妈睡在你的房间里;这一个药瓶你拿去,等你上床以后,就把这里面炼就的液汁一口喝下,那时就会有一阵昏昏沉沉的寒气通过你全身的血管,接着脉搏就会停止跳动;没有一丝热气和呼吸可以证明你还活着;你的嘴唇和颊上的红色都会变成灰白;你的眼睑闭下,就像死神的手关闭了生命的白昼;你身上的每一部分失去了灵活的控制,都像死一样僵硬寒冷;在这种与死无异的状态中,你必须经过四十二小时,然后你就仿佛从一场酣睡中醒了过来。当那新郎在早晨来催你起身的时候,他们会发现你已经死了,然后,照着我们国里的规矩,他们就要替你穿起盛装,用柩车载着你到凯普莱特族中祖先的坟茔里。同时因为要预备你醒来,我可以写信给罗密欧,告诉他我们的计划,叫他立刻到这儿来;我跟他两个人就守在你的身边,等你一醒过来,当夜就叫罗密欧带着你到曼多亚去。只要你不临时变卦,不中途气馁,这一个办法一定可以使你避免这一场眼前的耻辱。
朱丽叶
给我!给我!啊,不要对我说起害怕两个字!
劳伦斯
拿着;你去吧,愿你立志坚强,前途顺利!我就叫一个弟兄飞快到曼多亚,带我的信去送给你的丈夫。
朱丽叶
爱情啊,给我力量吧!只有力量可以搭救我。再会,亲爱的神父!(各下。)
第二场 同前。凯普莱特家中厅堂
 
   凯普莱特、凯普莱特夫人、乳媪及众仆上。
凯普莱特
这单子上有名字的,都是要去邀请的客人。(仆甲下)来人,给我去雇二十个有本领的厨子来。
仆乙
老爷,您请放心,我一定要挑选能舔手指头的厨子来做菜。
凯普莱特
你怎么知道他们能做菜呢?
仆乙
呀,老爷,不能舔手指头的就不能做菜:这样的厨子我就不要。
凯普莱特
好,去吧。咱们这一次实在有点儿措手不及。什么!我的女儿到劳伦斯神父那里去了吗?
乳媪
正是。
凯普莱特
好,也许他可以劝告劝告她;真是个乖僻不听话的浪蹄子!
乳媪
瞧她已经忏悔完毕,高高兴兴地回来啦。
 
   朱丽叶上。
凯普莱特
啊,我的倔强的丫头!你荡到什么地方去啦?
朱丽叶
我因为自知忤逆不孝,违抗了您的命令,所以特地前去忏悔我的罪过。现在我听从劳伦斯神父的指教,跪在这儿请您宽恕。爸爸,请您宽恕我吧!从此以后,我永远听您的话了。
凯普莱特
去请伯爵来,对他说:我要把婚礼改在明天早上举行。
朱丽叶
我在劳伦斯寺里遇见这位少年伯爵;我已经在不超过礼法的范围以内,向他表示过我的爱情了。
凯普莱特
啊,那很好,我很高兴。站起来吧;这样才对。让我见见这伯爵;喂,快去请他过来。多谢上帝,把这位可尊敬的神父赐给我们!我们全城的人都感戴他的好处。
朱丽叶
奶妈,请你陪我到我的房间里去,帮我检点检点衣饰,看有哪几件可以在明天穿戴。
凯普莱特夫人
不,还是到星期四再说吧,急什么呢?
凯普莱特
去,奶妈,陪她去。我们一定明天上教堂。(朱丽叶及乳媪下。)
凯普莱特夫人
我们现在预备起来怕来不及;天已经快黑了。
凯普莱特
胡说!我现在就动手起来,你瞧着吧,太太,到明天一定什么都安排得好好的。你快去帮朱丽叶打扮打扮;我今天晚上不睡了,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做一次管家妇。喂!喂!这些人一个都不在。好,让我自己跑到帕里斯那里去,叫他准备明天做新郎。这个倔强的孩子现在回心转意,真叫我高兴得了不得。(各下。)
第三场 同前。朱丽叶的卧室
 
   朱丽叶及乳媪上。
朱丽叶
嗯,那些衣服都很好。可是,好奶妈,今天晚上请你不用陪我,因为我还要念许多祷告,求上天宥恕我过去的罪恶,默佑我将来的幸福。
 
   凯普莱特夫人上。
凯普莱特夫人
啊!你正在忙着吗?要不要我帮你?
朱丽叶
不,母亲!我们已经选择好了明天需用的一切,所以现在请您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吧;让奶妈今天晚上陪着您不睡,因为我相信这次事情办得太匆促了,您一定忙得不可开交。
凯普莱特夫人
晚安!早点睡觉,你应该好好休息休息。(凯普莱特夫人及乳媪下。)
朱丽叶
再会!上帝知道我们将在什么时候相见。我觉得仿佛有一阵寒颤刺激着我的血液,简直要把生命的热流冻结起来似的;待我叫她们回来安慰安慰我。奶妈!——要她到这儿来干么?这凄惨的场面必须让我一个人扮演。来,药瓶。要是这药水不发生效力呢?那么我明天早上就必须结婚吗?不,不,这把刀会阻止我;你躺在那儿吧。(将匕首置枕边)也许这瓶里是毒药,那神父因为已经替我和罗密欧证婚,现在我再跟别人结婚,恐怕损害他的名誉,所以有意骗我服下去毒死我;我怕也许会有这样的事;可是他一向是众所公认的道高德重的人,我想大概不致于;我不能抱着这样卑劣的思想。要是我在坟墓里醒了过来,罗密欧还没有到来把我救出去呢?这倒是很可怕的一点!那时我不是要在终年透不进一丝新鲜空气的地窟里活活闷死,等不到我的罗密欧到来吗?即使不闷死,那死亡和长夜的恐怖,那古墓中阴森的气象,几百年来,我祖先的尸骨都堆积在那里,入土未久的提伯尔特蒙着他的殓衾,正在那里腐烂;人家说,一到晚上,鬼魂便会归返他们的墓穴;唉!唉!要是我太早醒来,这些恶臭的气味,这些使人听了会发疯的凄厉的叫声;啊!要是我醒来,周围都是这种吓人的东西,我不会心神迷乱,疯狂地抚弄着我的祖宗的骨胳,把肢体溃烂的提伯尔特拖出了他的殓衾吗?在这样疯狂的状态中,我不会拾起一根老祖宗的骨头来,当作一根棍子,打破我的发昏的头颅吗?啊,瞧!那不是提伯尔特的鬼魂,正在那里追赶罗密欧,报复他的一剑之仇吗?等一等,提伯尔特,等一等!罗密欧,我来了!我为你干了这一杯!(倒在幕内的床上。)
第四场 同前。凯普莱特家中厅堂
 
   凯普莱特夫人及乳媪上。
凯普莱特夫人
奶妈,把这串钥匙拿去,再拿一点香料来。
乳媪
点心房里在喊着要枣子和榅桲呢。
 
   凯普莱特上。
凯普莱特
来,赶紧点儿,赶紧点儿!鸡已经叫了第二次,晚钟已经打过,到三点钟了。好安吉丽加⑤,当心看看肉饼有没有烤焦。多花几个钱没有关系。
乳媪
走开,走开,女人家的事用不着您多管;快去睡吧,今天忙了一个晚上,明天又要害病了。
凯普莱特
不,哪儿的话!嘿,我为了没要紧的事,也曾经整夜不睡,几曾害过病来?
凯普莱特夫人
对啦,你从前也是惯偷女人的夜猫儿,可是现在我却不放你出去胡闹啦。(凯普莱特夫人及乳媪下。)
凯普莱特
真是个醋娘子!真是个醋娘子!
 
   三四仆人持炙叉、木柴及篮上。
凯普莱特
喂,这是什么东西?
仆甲
老爷,都是拿去给厨子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凯普莱特
赶紧点儿,赶紧点儿。(仆甲下)喂,木头要拣干燥点儿的,你去问彼得,他可以告诉你什么地方有。
仆乙
老爷,我自己也长着眼睛会拣木头,用不着麻烦彼得。(下。)
凯普莱特
嘿,倒说得有理,这个淘气的小杂种!嗳哟!天已经亮了;伯爵就要带着乐工来了,他说过的。(内乐声)我听见他已经走近了。奶妈!妻子!喂,喂!喂,奶妈呢?
 
   乳媪重上。
凯普莱特
快去叫朱丽叶起来,把她打扮打扮;我要去跟帕里斯谈天去了。快去,快去,赶紧点儿;新郎已经来了;赶紧点儿!(各下。)
第五场 同前。朱丽叶的卧室
 
   乳媪上。
乳媪
小姐!喂,小姐!朱丽叶!她准是睡熟了。喂,小羊!喂,小姐!哼,你这懒丫头!喂,亲亲!小姐!心肝!喂,新娘!怎么!一声也不响?现在尽你睡去,尽你睡一个星期;到今天晚上,帕里斯伯爵可不让你安安静静休息一会儿了。上帝饶恕我,阿门,她睡得多熟!我必须叫她醒来。小姐!小姐!小姐!好,让那伯爵自己到你床上来吧,那时你可要吓得跳起来了,是不是?怎么!衣服都穿好了,又重新睡下去吗?我必须把你叫醒。小姐!小姐!小姐!嗳哟!嗳哟!救命!救命!我的小姐死了!嗳哟!我还活着做什么!喂,拿一点酒来!老爷!太太!
 
   凯普莱特夫人上。
凯普莱特夫人
吵什么?
乳媪
嗳哟,好伤心啊!
凯普莱特夫人
什么事?
乳媪
瞧,瞧!嗳哟,好伤心啊!
凯普莱特夫人
嗳哟,嗳哟!我的孩子,我的唯一的生命!醒来!睁开你的眼睛来!你死了,叫我怎么活得下去?救命!救命!大家来啊!
 
   凯普莱特上。
凯普莱特
还不送朱丽叶出来,她的新郎已经来啦。
乳媪
她死了,死了,她死了!嗳哟,伤心啊!
凯普莱特夫人
唉!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
凯普莱特
嘿!让我瞧瞧。嗳哟!她身上冰冷的;她的血液已经停止不流,她的手脚都硬了;她的嘴唇里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死像一阵未秋先降的寒霜,摧残了这一朵最鲜嫩的娇花。
乳媪
嗳哟,好伤心啊!
凯普莱特夫人
嗳哟,好苦啊!
凯普莱特
死神夺去了我的孩子,他使我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劳伦斯神父、帕里斯及乐工等上。
劳伦斯
来,新娘有没有预备好上教堂去?
凯普莱特
她已经预备动身,可是这一去再不回来了。啊贤婿!死神已经在你新婚的前夜降临到你妻子的身上。她躺在那里,像一朵被他摧残了的鲜花。死神是我的新婿,是我的后嗣,他已经娶走了我的女儿。我也快要死了,把我的一切都传给他;我的生命财产,一切都是死神的!
帕里斯
难道我眼巴巴望到天明,却让我看见这一个凄惨的情景吗?
凯普莱特夫人
倒霉的、不幸的、可恨的日子!永无休止的时间的运行中的一个顶悲惨的时辰!我就生了这一个孩子,这一个可怜的疼爱的孩子,她是我唯一的宝贝和安慰,现在却被残酷的死神从我眼前夺了去啦!
乳媪
好苦啊!好苦的、好苦的、好苦的日子啊!我这一生一世里顶伤心的日子,顶凄凉的日子!嗳哟,这个日子!这个可恨的日子!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倒霉的日子!好苦的、好苦的日子啊!
帕里斯
最可恨的死,你欺骗了我,杀害了她,拆散了我们的良缘,一切都被残酷的、残酷的你破坏了!啊!爱人!啊,我的生命!没有生命,只有被死亡吞噬了的爱情!
凯普莱特
悲痛的命运,为什么你要来打破、打破我们的盛礼?儿啊!儿啊!我的灵魂,你死了!你已经不是我的孩子了!死了!唉!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快乐也随着我的孩子埋葬了!
劳伦斯
静下来!不害羞吗?你们这样乱哭乱叫是无济于事的。上天和你们共有着这一个好女儿;现在她已经完全属于上天所有,这是她的幸福,因为你们不能使她的肉体避免死亡,上天却能使她的灵魂得到永生。你们竭力替她找寻一个美满的前途,因为你们的幸福是寄托在她的身上;现在她高高地升上云中去了,你们却为她哭泣吗?啊!你们瞧着她享受最大的幸福,却这样发疯一样号啕叫喊,这可以算是真爱你们的女儿吗?活着,嫁了人,一直到老,这样的婚姻有什么乐趣呢?在年轻时候结了婚而死去,才是最幸福不过的。揩干你们的眼泪,把你们的香花散布在这美丽的尸体上,按照着习惯,把她穿着盛装抬到教堂里去。愚痴的天性虽然使我们伤心痛哭,可是在理智眼中,这些天性的眼泪却是可笑的。
凯普莱特
我们本来为了喜庆预备好的一切,现在都要变成悲哀的殡礼;我们的乐器要变成忧郁的丧钟,我们的婚筵要变成凄凉的丧席,我们的赞美诗要变成沉痛的挽歌,新娘手里的鲜花要放在坟墓中殉葬,一切都要相反而行。
劳伦斯
凯普莱特先生,您进去吧;夫人,您陪他进去;帕里斯伯爵,您也去吧;大家准备送这具美丽的尸体下葬。上天的愤怒已经降临在你们身上,不要再违拂他的意旨,招致更大的灾祸。(凯普莱特夫妇、帕里斯、劳伦斯同下。)
乐工甲
真的,咱们也可以收起笛子走啦。
乳媪
啊!好兄弟们,收起来吧,收起来吧;这真是一场伤心的横祸!(下。)
乐工甲
唉,我巴不得这事有什么办法补救才好。
 
   彼得上。
彼得
乐工!啊!乐工,《心里的安乐》,《心里的安乐》!啊!替我奏一曲《心里的安乐》,否则我要活不下去了。
乐工甲
为什么要奏《心里的安乐》呢?
彼得
啊!乐工,因为我的心在那里唱着《我心里充满了忧伤》。啊!替我奏一支快活的歌儿,安慰安慰我吧。
乐工甲
不奏不奏,现在不是奏乐的时候。
彼得
那么你们不奏吗?
乐工甲
不奏。
彼得
那么我就给你们——
乐工甲
你给我们什么?
彼得
我可不给你们钱,哼!我要给你们一顿骂;我骂你们是一群卖唱的叫化子。
乐工甲
那么我就骂你是个下贱的奴才。
彼得
那么我就把奴才的刀搁在你们的头颅上。我决不含糊:不是高音,就是低调,你们听见吗?
乐工甲
什么高音低调,你倒还得懂这一套。
乐工乙
且慢,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彼得
好,那么让我用舌剑唇枪杀得你们抱头鼠窜。有本领的,回答我这一个问题:
  悲哀伤痛着心灵,
  忧郁萦绕在胸怀,
  惟有音乐的银声——
为什么说“银声”?为什么说“音乐的银声”?西门凯特林,你怎么说?
乐工甲
因为银子的声音很好听。
彼得
说得好!休利培克,你怎么说?
乐工乙
因为乐工奏乐的目的,是想人家赏他一些银子。
彼得
说得好!詹姆士桑德普斯特,你怎么说?
乐工丙
不瞒你说,我可不知道应当怎么说。
彼得
啊!对不起,你是只会唱唱歌的;我替你说了吧:因为乐工尽管奏乐奏到老死,也换不到一些金子。  惟有音乐的银声,  可以把烦闷推开。(下。)
乐工甲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乐工乙
该死的奴才!来,咱们且慢回去,等吊客来的时候吹奏两声,吃他们一顿饭再走。(同下。)
  
  
 
正文 第五幕第一场 曼多亚。街道
 
   罗密欧上。
罗密欧
要是梦寐中的幻景果然可以代表真实,那么我的梦预兆着将有好消息到来;我觉得心君宁恬,整日里有一种向所没有的精神,用快乐的思想把我从地面上飘扬起来。我梦见我的爱人来看见我死了——奇怪的梦,一个死人也会思想!——她吻着我,把生命吐进了我的嘴唇里,于是我复活了,并且成为一个君王。唉!仅仅是爱的影子,已经给人这样丰富的欢乐,要是能占有爱的本身,那该有多么甜蜜!
 
   鲍尔萨泽上。
罗密欧
从维洛那来的消息!啊,鲍尔萨泽!不是神父叫你带信来给我吗?我的爱人怎样?我父亲好吗?我再问你一遍,我的朱丽叶安好吗?因为只要她安好,一定什么都是好好的。
鲍尔萨泽
那么她是安好的,什么都是好好的;她的身体长眠在凯普莱特家的坟茔里,她的不死的灵魂和天使们在一起。我看见她下葬在她亲族的墓穴里,所以立刻飞马前来告诉您。啊,少爷!恕我带了这恶消息来,因为这是您吩咐我做的事。
罗密欧
有这样的事!命运,我咒诅你!——你知道我的住处;给我买些纸笔,雇下两匹快马,我今天晚上就要动身。
鲍尔萨泽
少爷,请您宽心一下;您的脸色惨白而仓皇,恐怕是不吉之兆。
罗密欧
胡说,你看错了。快去,把我叫你做的事赶快办好。神父没有叫你带信给我吗?
鲍尔萨泽
没有,我的好少爷。
罗密欧
算了,你去吧,把马匹雇好了;我就来找你。(鲍尔萨泽下)好,朱丽叶,今晚我要睡在你的身旁。让我想个办法。啊,罪恶的念头!你会多么快钻进一个绝望者的心里!我想起了一个卖药的人,他的铺子就开设在附近,我曾经看见他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皱着眉头在那儿拣药草;他的形状十分消瘦,贫苦把他熬煎得只剩一把骨头;他的寒伧的铺子里挂着一只乌龟,一头剥制的鳄鱼,还有几张形状丑陋的鱼皮;他的架子上稀疏地散放着几只空匣子、绿色的瓦罐、一些胞囊和发霉的种子、几段包扎的麻绳,还有几块陈年的干玫瑰花,作为聊胜于无的点缀。看到这一种寒酸的样子,我就对自己说,在曼多亚城里,谁出卖了毒药是会立刻处死的,可是倘有谁现在需要毒药,这儿有一个可怜的奴才会卖给他。啊!不料我这一个思想,竟会预兆着我自己的需要,这个穷汉的毒药却要卖给我。我记得这里就是他的铺子;今天是假日,所以这叫化子没有开门。喂!卖药的!
 
   卖药人上。
卖药人
谁在高声叫喊?
罗密欧
过来,朋友。我瞧你很穷,这儿是四十块钱,请你给我一点能够迅速致命的毒药,厌倦于生命的人一服下去便会散入全身的血管,立刻停止呼吸而死去,就像火药从炮膛里放射出去一样快。
卖药人
这种致命的毒药我是有的;可是曼多亚的法律严禁发卖,出卖的人是要处死刑的。
罗密欧
难道你这样穷苦,还怕死吗?饥寒的痕迹刻在你的面颊上,贫乏和迫害在你的眼睛里射出了饿火,轻蔑和卑贱重压在你的背上;这世间不是你的朋友,这世间的法律也保护不到你,没有人为你定下一条法律使你富有;那么你何必苦耐着贫穷呢?违犯了法律,把这些钱收下吧。
卖药人
我的贫穷答应了你,可是那是违反我的良心的。
罗密欧
我的钱是给你的贫穷,不是给你的良心的。
卖药人
把这一服药放在无论什么饮料里喝下去,即使你有二十个人的气力,也会立刻送命。
罗密欧
这儿是你的钱,那才是害人灵魂的更坏的毒药,在这万恶的世界上,它比你那些不准贩卖的微贱的药品更会杀人;你没有把毒药卖给我,是我把毒药卖给你。再见;买些吃的东西,把你自己喂得胖一点。——来,你不是毒药,你是替我解除痛苦的仙丹,我要带着你到朱丽叶的坟上去,少不得要借重你一下哩。(各下。)
第二场 维洛那。劳伦斯神父的寺院
 
   约翰神父上。
约翰
喂!师兄在哪里?
 
   劳伦斯神父上。
劳伦斯
这是约翰师弟的声音。欢迎你从曼多亚回来!罗密欧怎么说?要是他的意思在信里写明,那么把他的信给我吧。
约翰
我临走的时候,因为要找一个同门的师弟作我的同伴,他正在这城里访问病人,不料给本地巡逻的人看见了,疑心我们走进了一家染着瘟疫的人家,把门封锁住了,不让我们出来,所以耽误了我的曼多亚之行。
劳伦斯
那么谁把我的信送去给罗密欧了?
约翰
我没有法子把它送出去,现在我又把它带回来了;因为他们害怕瘟疫传染,也没有人愿意把它送还给你。
劳伦斯
糟了!这封信不是等闲,性质十分重要,把它耽误下来,也许会引起极大的灾祸。约翰师弟,你快去给我找一柄铁锄,立刻带到这儿来。
约翰
好师兄,我去给你拿来。(下。)
劳伦斯
现在我必须独自到墓地里去;在这三小时之内,朱丽叶就会醒来,她因为罗密欧不曾知道这些事情,一定会责怪我。我现在要再写一封信到曼多亚去,让她留在我的寺院里,直等罗密欧到来。可怜的没有死的尸体,幽闭在一座死人的坟墓里!(下。)
第三场 同前。凯普莱特家坟茔所在的墓地
 
   帕里斯及侍童携鲜花火炬上。
帕里斯
孩子,把你的火把给我;走开,站在远远的地方;还是灭了吧,我不愿给人看见。你到那边的紫杉树底下直躺下来,把你的耳朵贴着中空的地面,地下挖了许多墓穴,土是松的,要是有踉跄的脚步走到坟地上来,你准听得见;要是听见有什么声息,便吹一个唿哨通知我。把那些花给我。照我的话做去,走吧。
侍童
(旁白)我简直不敢独自一个人站在这墓地上,可是我要硬着头皮试一下。(退后。)
帕里斯
这些鲜花替你铺盖新床;
 惨啊,一朵娇红永委沙尘!
我要用沉痛的热泪淋浪,
 和着香水浇溉你的芳坟;
夜夜到你墓前散花哀泣,
这一段相思啊永无消歇!(侍童吹口哨)
这孩子在警告我有人来了。哪一个该死的家伙在这晚上到这儿来打扰我在爱人墓前的凭吊?什么!还拿着火把来吗?——让我躲在一旁看看他的动静。(退后。)
 
   罗密欧及鲍尔萨泽持火炬锹锄等上。
罗密欧
把那锄头跟铁钳给我。且慢,拿着这封信;等天一亮,你就把它送给我的父亲。把火把给我。听好我的吩咐,无论你听见什么瞧见什么,都只好远远地站着不许动,免得妨碍我的事情;要是动一动,我就要你的命。我所以要跑下这个坟墓里去,一部分的原因是要探望探望我的爱人,可是主要的理由却是要从她的手指上取下一个宝贵的指环,因为我有一个很重要的用途。所以你赶快给我走开吧;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胆敢回来窥伺我的行动,那么,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要把你的骨胳一节一节扯下来,让这饥饿的墓地上散满了你的肢体。我现在的心境非常狂野,比饿虎或是咆哮的怒海都要凶猛无情,你可不要惹我性起。
鲍尔萨泽
少爷,我走就是了,决不来打扰您。
罗密欧
这才像个朋友。这些钱你拿去,愿你一生幸福。再会,好朋友。
鲍尔萨泽
(旁白)虽然这么说,我还是要躲在附近的地方看着他;他的脸色使我害怕,我不知道他究竟打算做出什么事来。(退后。)
罗密欧
你无情的泥土,吞噬了世上最可爱的人儿,我要擘开你的馋吻,(将墓门掘开)索性让你再吃一个饱!
帕里斯
这就是那个已经放逐出去的骄横的蒙太古,他杀死了我爱人的表兄,据说她就是因为伤心他的惨死而夭亡的。现在这家伙又要来盗尸发墓了,待我去抓住他。(上前)万恶的蒙太古!停止你的罪恶的工作,难道你杀了他们还不够,还要在死人身上发泄你的仇恨吗?该死的凶徒,赶快束手就捕,跟我见官去!
罗密欧
我果然该死,所以才到这儿来。年轻人,不要激怒一个不顾死活的人,快快离开我走吧;想想这些死了的人,你也该胆寒了。年轻人,请你不要激动我的怒气,使我再犯一次罪;啊,走吧!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爱你远过于爱我自己,因为我来此的目的,就是要跟自己作对。别留在这儿,走吧;好好留着你的活命,以后也可以对人家说,是一个疯子发了慈悲,叫你逃走的。
帕里斯
我不听你这种鬼话;你是一个罪犯,我要逮捕你。
罗密欧
你一定要激怒我吗?那么好,来,朋友!(二人格斗。)
侍童
哎哟,主啊!他们打起来了,我去叫巡逻的人来!(下。)
帕里斯
(倒下)啊,我死了!——你倘有几分仁慈,打开墓门来,把我放在朱丽叶的身旁吧!(死。)
罗密欧
好,我愿意成全你的志愿。让我瞧瞧他的脸;啊,茂丘西奥的亲戚,尊贵的帕里斯伯爵!当我们一路上骑马而来的时候,我的仆人曾经对我说过几句话,那时我因为心绪烦乱,没有听得进去;他说些什么?好像他告诉我说帕里斯本来预备娶朱丽叶为妻;他不是这样说吗?还是我做过这样的梦?或者还是我神经错乱,听见他说起朱丽叶的名字,所以发生了这一种幻想?啊!把你的手给我,你我都是登录在恶运的黑册上的人,我要把你葬在一个胜利的坟墓里;一个坟墓吗?啊,不!被杀害的少年,这是一个灯塔,因为朱丽叶睡在这里,她的美貌使这一个墓窟变成一座充满着光明的欢宴的华堂。死了的人,躺在那儿吧,一个死了的人把你安葬了。(将帕里斯放下墓中)人们临死的时候,往往反会觉得心中愉快,旁观的人便说这是死前的一阵回光返照;啊!这也就是我的回光返照吗?啊,我的爱人!我的妻子!死虽然已经吸去了你呼吸中的芳蜜,却还没有力量摧残你的美貌;你还没有被他征服,你的嘴唇上、面庞上,依然显着红润的美艳,不曾让灰白的死亡进占。提伯尔特,你也裹着你的血淋淋的殓衾躺在那儿吗?啊!你的青春葬送在你仇人的手里,现在我来替你报仇来了,我要亲手杀死那杀害你的人。原谅我吧,兄弟!啊!亲爱的朱丽叶,你为什么仍然这样美丽?难道那虚无的死亡,那枯瘦可憎的妖魔,也是个多情种
子,所以把你藏匿在这幽暗的洞府里做他的情妇吗?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我要永远陪伴着你,再不离开这漫漫长夜的幽宫;我要留在这儿,跟你的侍婢,那些蛆虫们在一起;啊!我要在这儿永久安息下来,从我这厌倦人世的凡躯上挣脱恶运的束缚。眼睛,瞧你的最后一眼吧!手臂,作你最后一次的拥抱吧!嘴唇,啊!你呼吸的门户,用一个合法的吻,跟网罗一切的死亡订立一个永久的契约吧!来,苦味的向导,绝望的领港人,现在赶快把你的厌倦于风涛的船舶向那巉岩上冲撞过去吧!为了我的爱人,我干了这一杯!(饮药)啊!卖药的人果然没有骗我,药性很快地发作了。我就这样在这一吻中死去。(死。)
 
   劳伦斯神父持灯笼、锄、锹自墓地另一端上。
劳伦斯
圣芳济保佑我!我这双老脚今天晚上怎么老是在坟堆里绊来跌去的!那边是谁?
鲍尔萨泽
是一个朋友,也是一个跟您熟识的人。
劳伦斯
祝福你!告诉我,我的好朋友,那边是什么火把,向蛆虫和没有眼睛的骷髅浪费着它的光明?照我辨认起来,那火把亮着的地方,似乎是凯普莱特家里的坟茔。
鲍尔萨泽
正是,神父;我的主人,您的好朋友,就在那儿。
劳伦斯
他是谁?
鲍尔萨泽
罗密欧。
劳伦斯
他来多久了?
鲍尔萨泽
足足半点钟。
劳伦斯
陪我到墓穴里去。
鲍尔萨泽
我不敢,神父。我的主人不知道我还没有走;他曾经对我严辞恐吓,说要是我留在这儿窥伺他的动静,就要把我杀死。
劳伦斯
那么你留在这儿,让我一个人去吧。恐惧临到我的身上;啊!我怕会有什么不幸的祸事发生。
鲍尔萨泽
当我在这株紫杉树底下睡了过去的时候,我梦见我的主人跟另外一个人打架,那个人被我的主人杀了。
劳伦斯
(趋前)罗密欧!嗳哟!嗳哟,这坟墓的石门上染着些什么血迹?在这安静的地方,怎么横放着这两柄无主的血污的刀剑?(进墓)罗密欧!啊,他的脸色这么惨白!还有谁?什么!帕里斯也躺在这儿,浑身浸在血泊里?啊!多么残酷的时辰,造成了这场凄惨的意外!那小姐醒了。(朱丽叶醒。)
朱丽叶
啊,善心的神父!我的夫君呢?我记得很清楚我应当在什么地方,现在我正在这地方。我的罗密欧呢?(内喧声。)
劳伦斯
我听见有什么声音。小姐,赶快离开这个密布着毒氛腐臭的死亡的巢穴吧;一种我们所不能反抗的力量已经阻挠了我们的计划。来,出去吧。你的丈夫已经在你的怀中死去;帕里斯也死了。来,我可以替你找一处地方出家做尼姑。不要耽误时间盘问我,巡夜的人就要来了。来,好朱丽叶,去吧。(内喧声又起)我不敢再等下去了。
朱丽叶
去,你去吧!我不愿意走。(劳伦斯下)这是什么?一只杯子,紧紧地握住在我的忠心的爱人的手里?我知道了,一定是毒药结果了他的生命。唉,冤家!你一起喝干了,不留下一滴给我吗?我要吻着你的嘴唇,也许这上面还留着一些毒液,可以让我当作兴奋剂服下而死去。(吻罗密欧)你的嘴唇还是温暖的!
巡丁甲
(在内)孩子,带路;在哪一个方向?
朱丽叶
啊,人声吗?那么我必须快一点了结。啊,好刀子!(攫住罗密欧的匕首)这就是你的鞘子;(以匕首自刺)你插了进去,让我死了吧。(扑在罗密欧身上死去。)
 
   巡丁及帕里斯侍童上。
侍童
就是这儿,那火把亮着的地方。
巡丁甲
地上都是血;你们几个人去把墓地四周搜查一下,看见什么人就抓起来。(若干巡丁下)好惨!伯爵被人杀了躺在这儿,朱丽叶胸口流着血,身上还是热热的好像死得不久,虽然她已经葬在这里两天了。去,报告亲王,通知凯普莱特家里,再去把蒙太古家里的人也叫醒了,剩下的人到各处搜搜。(若干巡丁续下)我们看见这些惨事发生在这个地方,可是在没有得到人证以前,却无法明了这些惨事的真相。
 
   若干巡丁率鲍尔萨泽上。
巡丁乙
这是罗密欧的仆人;我们看见他躲在墓地里。
巡丁甲
把他好生看押起来,等亲王来审问。
 
   若干巡丁率劳伦斯神父上。
巡丁丙
我们看见这个教士从墓地旁边跑出来,神色慌张,一边叹气一边流泪,他手里还拿着锄头铁锹,都给我们拿下来了。
巡丁甲
他有很重大的嫌疑;把这教士也看押起来。
 
   亲王及侍从上。
亲王
什么祸事在这样早的时候发生,打断了我的清晨的安睡?
 
   凯普莱特、凯普莱特夫人及余人等上。
凯普莱特
外边这样乱叫乱喊,是怎么一回事?
凯普莱特夫人
街上的人们有的喊着罗密欧,有的喊着朱丽叶,有的喊着帕里斯;大家沸沸扬扬地向我们家里的坟上奔去。
亲王
这么许多人为什么发出这样惊人的叫喊?
巡丁甲
王爷,帕里斯伯爵被人杀死了躺在这儿;罗密欧也死了;已经死了两天的朱丽叶,身上还热着,又被人重新杀死了。
亲王
用心搜寻,把这场万恶的杀人命案的真相调查出来。
巡丁甲
这儿有一个教士,还有一个被杀的罗密欧的仆人,他们都拿着掘墓的器具。
凯普莱特
天啊!——啊,妻子!瞧我们的女儿流着这么多的血!这把刀弄错了地位了!瞧,它的空鞘子还在蒙太古家小子的背上,它却插进了我的女儿的胸前!
凯普莱特夫人
嗳哟!这些死的惨象就像惊心动魄的钟声,警告我这风烛残年,快要不久于人世了。
 
   蒙太古及余人等上。
亲王
来,蒙太古,你起来虽然很早,可是你的儿子倒下得更早。
蒙太古
唉!殿下,我的妻子因为悲伤小儿的远逐,已经在昨天晚上去世了;还有什么祸事要来跟我这老头子作对呢?
亲王
瞧吧,你就可以看见。
蒙太古
啊,你这不孝的东西!你怎么可以抢在你父亲的前面,自己先钻到坟墓里去呢?
亲王
暂时停止你们的悲恸,让我把这些可疑的事实审问明白,知道了详细的原委以后,再来领导你们放声一哭吧;也许我的悲哀还要远远胜过你们呢!——把嫌疑犯带上来。
劳伦斯
时间和地点都可以作不利于我的证人;在这场悲惨的血案中,我虽然是一个能力最薄弱的人,但却是嫌疑最重的人。我现在站在殿下的面前,一方面要供认我自己的罪过,一方面也要为我自己辩解。
亲王
那么快把你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
劳伦斯
我要把经过的情形尽量简单地叙述出来,因为我的短促的残生还不及一段冗烦的故事那么长。死了的罗密欧是死了的朱丽叶的丈夫,她是罗密欧的忠心的妻子,他们的婚礼是由我主持的。就在他们秘密结婚的那天,提伯尔特死于非命,这位才做新郎的人也从这城里被放逐出去;朱丽叶是为了他,不是为了提伯尔特,才那样伤心憔悴。你们因为要替她解除烦恼,把她许婚给帕里斯伯爵,还要强迫她嫁给他,她就跑来见我,神色慌张地要我替她想个办法避免这第二次的结婚,否则她要在我的寺院里自杀。所以我就根据我的医药方面的学识,给她一服安眠的药水;它果然发生了我所预期的效力,她一服下去就像死了一样昏沉过去。同时我写信给罗密欧,叫他就在这一个悲惨的晚上到这儿来,帮助把她搬出她寄寓的坟墓,因为药性一到时候便会过去。可是替我带信的约翰神父却因遭到意外,不能脱身,昨天晚上才把我的信依然带了回来。那时我只好按照着预先算定她醒来的时间,一个人前去把她从她家族的墓茔里带出来,预备把她藏匿在我的寺院里,等有方便再去叫罗密欧来;不料我在她醒来以前几分钟到这儿来的时候,尊贵的帕里斯和忠诚的罗密欧已经双双惨死了。她一醒过来,我就请她出去,劝她安心忍受这一种出自天意的变故;可是那时我听见了纷纷的人声,吓得逃出了墓穴,她在万分绝望之中不肯跟我去,看样子她是自杀了。这是我所知道的一切,至于他们两人的结婚,那么她的乳母也是与闻的。要是这一场不幸的惨祸,是由我的疏忽所造成,那么我这条老命愿受最严厉的法律的制裁,请您让它提早几点钟牺牲了吧。
亲王
我一向知道你是一个道行高尚的人。罗密欧的仆人呢?他有什么话说?
鲍尔萨泽
我把朱丽叶的死讯通知了我的主人,因此他从曼多亚急急地赶到这里,到了这座坟堂的前面。这封信他叫我一早送去给我家老爷;当他走进墓穴里的时候,他还恐吓我,说要是我不离开他赶快走开,他就要杀死我。
亲王
把那封信给我,我要看看。叫巡丁来的那个伯爵的侍童呢?喂,你的主人到这地方来做什么?
侍童
他带了花来散在他夫人的坟上,他叫我站得远远的,我就听他的话;不一会儿工夫,来了一个拿着火把的人把坟墓打开了。后来我的主人就拔剑跟他打了起来,我就奔去叫巡丁。
亲王
这封信证实了这个神父的话,讲起他们恋爱的经过和她的去世的消息;他还说他从一个穷苦的卖药人手里买到一种毒药,要把它带到墓穴里来准备和朱丽叶长眠在一起。这两家仇人在哪里?——凯普莱特!蒙太古!瞧你们的仇恨已经受到了多大的惩罚,上天借手于爱情,夺去了你们心爱的人;我为了忽视你们的争执,也已经丧失了一双亲戚,大家都受到惩罚了。
凯普莱特
啊,蒙太古大哥!把你的手给我;这就是你给我女儿的一份聘礼,我不能再作更大的要求了。
蒙太古
但是我可以给你更多的;我要用纯金替她铸一座像,只要维洛那一天不改变它的名称,任何塑像都不会比忠贞的朱丽叶那一座更为卓越。
凯普莱特
罗密欧也要有一座同样富丽的金像卧在他情人的身旁,这两个在我们的仇恨下惨遭牺牲的可怜的人儿!
亲王
清晨带来了凄凉的和解,
 太阳也惨得在云中躲闪。
大家先回去发几声感慨,
 该恕的、该罚的再听宣判。
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
谁曾见这样的哀怨辛酸!(同下。)
注释
厄科(Echo),是希腊神话中的仙女,因恋爱美少年那耳喀索斯不遂而形消体灭,化为山谷中的回声。
彼特拉克(Petrarch,1304—1374),意大利诗人,他的作品有很多是歌颂他终身的爱人罗拉的。
即“迷迭香”(Rosemary),是婚礼常用的花。
法厄同(Phaethon),是日神的儿子,曾为其父驾御日车,不能控制其马而闯离常道。故事见奥维德《变形记》第二章。
安吉丽加,是凯普莱特夫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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