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小说,不喜误入

             第十二章

  战争继续进行着,大部分是成功的,但是现在人们已不再说再来一个胜仗就
可以结束战争这样的话了,也不再说北方佬是胆小鬼了。现在大家都明白,北方
佬根本不是胆小鬼,而且决不是再打一个胜仗就能把他们打垮的。不过在摩根将
军和福雷斯将军指挥下南部联盟军在田纳西州打的胜仗,和第二次布尔溪战役的
胜利,是可以作为击溃北军的战利品而加以吹嘘的。虽然,这些胜利都付出了重
大的代价。亚特兰大各医院和一些居民家里,伤病员大量拥入,同时有愈来愈多
的女人穿上了丧服,奥克兰公墓里那一排排的士兵坟墓也每天都在增加。
  南部联盟政府的货币惊人地贬值,生活必需评价格随之急剧上涨。物资供销
部门征收的食品税已高到使亚特兰大居民的饮食也开始蒙受损失了。白面极贵又
很难买到,因此普遍以玉米面包代替饼干、面包卷和蛋糕。肉店里已几乎不卖牛
肉,就连羊肉也很少,而羊肉的价钱又贵得只有阔仆人家才买得起。好在还有充
足的猪肉,鸡和蔬菜也不少。
  北方佬对南部联盟各州港口已加紧了封锁,因此茶叶、咖啡、丝绸、鲸须衣
褡、香水、时装杂志和书籍等奢侈品,就既稀少又很贵了。甚至最便宜的棉织品
的价格也在飞涨,以至一般女人都在唉声叹气地改旧翻新,用以对付着换季的衣
着,多年以来尘封不动的织布机现在从阁楼上取了下来,几乎家家的客厅里都能
见到家织的布匹。几乎每个人,士兵、平民、妇女、小孩和黑人,都穿上了这种
家织土布的衣裳,灰色,作为南部联盟军制服的颜色,如今在日常穿着中已经绝
迹,而由一种白胡桃色的家织布所替代了。
  各个医院已经在为缺乏奎宁、甘汞、鸦片、哥罗仿、碘酒等等而发愁。纱布
和棉布绷带现在也很贵重,用后不能丢掉,所以凡是在医院服务的女人都带着一
篮篮血污的布条回家,把它们洗净熨平,然后带回医院给别的伤员使用。
  但是,对于刚刚从寡妇蛰居中跑出来的思嘉来说,战争只不过是一个愉快和
兴奋的时候而已。甚至节衣缩食她也一点不以为苦,只要重新回到这广阔的世界
里便心满意足了。
  她回想过去一年的沉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毫无变化地过着,便觉得眼前的
生活节奏已大大加快,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每天早晨开始的都是一个新
的激动人心的日子,她会遇到一些新的人,他们要求来拜访她,说她多么漂亮,
说他们多么希望享有特权为她战斗甚至付出生命。她能够而且的确在爱着艾希礼
直到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息,可是这并不妨碍她去引诱别的男人来向她求婚。
  当前正在继续的战争给了后方人们一个不拘常规的进行社交活动的机会,这
使老人们大为吃惊。做母亲的发现陌生男人来拜访女儿,他们既没有介绍信又家
世来历不明,更可怕的是她们的女儿竟与这些人手拉手坐在一起!就说梅里韦瑟
太太吧,她是直到结婚以后才吻她的丈夫的,现在看见梅贝尔竟在吻那小个子义
勇兵雷内·皮卡德了,这叫她怎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呢?特别是当梅贝尔公然表示
不觉得羞耻时,她就更加惊恐万状了。即使雷内很快便向她求了婚,也没有缓和
这一紧张局面。梅里韦瑟太太觉得南方正在道德上迅速全面地崩溃,并且经常提
出这样的警告。其他作母亲的人也衷心赞同她的意见,并将问题归咎于战争。
  可是那些说不定在一周或一个月内就会牺牲的男人,是不耐烦等待一年才去
要求叫一位姑娘的小名的(当然还得冠以小姐的称号)。他们也不会履行战前
规定的那种冗长的正式求婚礼节。他们总是在三四个月之内就提出订婚的要求。
  至于女孩子们,她们本来很清楚上等人家的姑娘一般要拒绝男方三次,而如
今却在头一次就急忙答应了。
  这种不正常的状况使思嘉觉得战争还是相当有趣的。除了护理工作肮脏和卷
绷带太麻烦以外,她不怕战争永远拖延下去。事实上,她现在对医院里的事情已
能镇静地应付了,因为那里还是一个很好很愉快的狩猎场呢。那些无依无靠的伤
兵会乖乖地屈服于她的魅力之下。只要给他们换换绷带,洗洗脸,拍打拍打他们
的枕头,给他们打打扇子,他们很快就爱上你了。啊,经历了过去一年的暗淡日
子,这里就是天堂了!
  思嘉又回到了她跟查理尔斯结婚以前所处的地位,还仿佛根本没有嫁给他,
根本没有感受过他死亡的打击,根本没有生过韦德似的。战争、结婚和生孩子一
点没有触动她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就从她身边过去了,她一点也没有改变。她有一
个孩子,她简直可以把他忘了。那所红砖房子里其他的人在仔细照料着他,她在
思想和感情上又成了原来的思嘉,原来县里的那个美女。她的思想和行为又恢复
到往昔那个模样,可是活动的天地却大大扩展了。她不顾皮蒂姑妈和那些朋友们
的非议,仍然像结婚以前那样为人行事,如参加宴会啦,跳舞啦,同士兵一起骑
马外出啦,彼此调情啦,凡是她在姑娘时期做过的一切现在都做,只差没有脱掉
丧服了。她知道脱丧服这件事虽然微不足道,但皮蒂帕特和媚兰是死活不会同意
的。而且她当寡妇也像做姑娘时一样迷人,只要对她不加干涉她就照样快乐,只
要不使她为难她就乐于助人,而且对自己的姿容和到处招人爱慕也是十分得意的。
  在这个几周以前还令人痛苦的地方,如今她感到愉快起来了。
  她高兴又有了一些情人,高兴听他们说她仍然这么美丽,这是在艾希礼已经
跟媚兰结婚而且正面临危险的情况下她所能享受到的最大愉快。不过在目前,即
使想起艾希礼已经属于别人也是比较容易忍受的,因为他毕竟远在他方呢。亚特
兰大和弗吉尼亚相距数百英里之遥,他有时好像就是她的,犹如是媚兰的一个样。
  1862年秋天就这样在护理、跳舞、坐马车和卷绷带中飞快地过去了,连
回塔拉小住几回也没有花多少日子。在塔拉的小住是令人失望的,因为很少有机
会像在亚特兰大所希望的那样跟母亲清静地长谈,也没有时间陪着她做针线活儿,
闻闻她走动时从马鞭草香囊中散发出的隐隐香味,或者让她的温柔的手在自己脸
颊上轻轻抚摩一番。
  好像有满腔的心事,母亲瘦了,而且从清早开始,一直要到全农场的人都入
睡以后许久才得休息,南部联盟物资供销部的需求一月比一月高,她的任务便是
设法让塔拉农场拼命生产。连杰拉尔德也不得闲,这是多年以来头一次,因为他
找不到一个监工来代替乔纳斯·威尔克森的工作,每天都得亲自骑马到田里去来
回巡视。既然母亲忙碌得每天只能道一声晚安,父亲又整天在大田里,思嘉便觉
得塔拉这地方已无法待下去。甚至她的两个妹妹也各有心事,不得清闲。苏伦现
在同弗兰克·肯尼迪达到了某种默契,并以一种思嘉觉得几乎难以忍受的寓意
在唱起《到这场残酷战争结束时》来了。还有卡琳,她太迷恋布伦特·塔尔顿了,
也不能陪伴思嘉或给她带来什么乐趣。
  尽管思嘉每回都是怀着愉快的心情到塔拉老家去的,但她收到皮蒂和媚兰不
可避免地催她回来的信时,也并不觉得难过。倒是母亲在这种时候,想到她的长
女和惟一的外孙即将离开她,总要长吁短叹,默默地伤心一番。
  但是我不能只顾自己把你留在这里,既然那边需要你在亚特兰大参加护理工
作。”母亲说。只是----只是,亲爱的,我总觉得还没有来得及跟你好好谈谈,
没有好好地重新叙一叙母女之情,而你很快就走了。“我永远是你的小女孩,
思嘉总是这样说,一面把头紧靠在母亲胸口,内心深感歉疚。她没有告诉母亲,
她急于回到亚特兰大去不是要为南部联盟服务,而是因为在那里可以跳舞,还有
许多情人。近来她向母亲隐瞒了许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是瑞德·巴特勒经常到
皮蒂帕特姑妈家来这件事。
  在义卖会之后几个月里,瑞德每次进城都要来拜访皮蒂帕特姑妈家,然后带
着思嘉一起坐马车外出,陪她去参加跳舞会和义卖会,并在医院外面等着把她送
回家去。她也不再担心他会泄露她的秘密了,不过在意识深处仍潜藏着一个不安
的记忆,即他目睹过她那件最丢人的事,知道她和艾希礼之间的真正关系。正是
由于这个缘故,他每次跟她过不去时,她都不说什么。可是他却时常跟她过不去。
  他已经三十五六岁了,比她曾经有过的任何情人都大,所以她在他跟前简直
是个毫无办法的孩子,不能像对待那些年龄与她相近的情人那样来对待和支配他。
他总是显得若无其事,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令人惊奇之处反而十分好玩似的;因
此她即使被气得闷声不响了,也觉得自己给他带来了莫大的乐趣。她在他的巧妙
引逗下往往会勃然大怒,因为她兼有父亲的爱尔兰人品性和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
略带狡黠的面容。在这以前,她是从来不控制自己的感情的,除非在母亲跟前,
可如今为了避免他那得意的咧嘴冷笑,使不得不忍痛把已到嘴边的话也憋了回去。
她恨不得他也发起脾气来,那时她就不会有处于这种不利地位的感觉了。
  她几乎每次跟他斗嘴都没有占到便宜,事后总是狠狠地说这个人不行,不是
上等人,没有教养,她再也不同他交往了。可是或迟或早,他又回到了亚特兰大,
又假装来拜访皮蒂姑妈,以过分的殷勤送给思嘉一盒从纳索带来的糖果,或是在
社交性的音乐会上抢先占一个思嘉身旁的座位,或者在舞会上紧盯着她,而她对
他这种殷勤的厚脸皮态度照样感到高兴,总是笑呵呵的,宽恕了他过去的冒失,
直到下一次再发生为止。
  尽管他的有些品性叫人很恼火,她还是更加盼望他来拜访了。他身上有一种
她无法理解而令人兴奋的东西,一种与她所认识的每个人都不一样的东西。他那
魁伟俊美的身躯不乏惊人之处,因此只要他走进屋来就让你觉得突然受到肉体的
冲击,同时那双黑眼睛流露着卤莽无礼和暗暗嘲笑的神色,这给思嘉以精神上的
挑战,激起她下决心要把他降服。
  这几乎像是我已经爱上他了!她心中暗想,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只是不
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并没有。可是那种兴奋的感觉依然存在,他每一次来看
她们,他那全副的男性刚强之气总要使得皮蒂姑妈的这个富有教养的上等人家显
得既狭小又暗淡,而且还有点迂腐味儿。思嘉并不是这个家庭中唯一对他产生奇
异而非情愿反应的人,因为连皮蒂姑妈也被他逗得心慌意乱了。
  皮蒂明明知道爱伦不会赞成巴特勒来看她的女儿,也知道查尔斯顿上流社会
对他的排斥是一件不容忽视的事,可是她已抵制不住他那精心设计的恭维和殷勤,
就像一只苍蝇经不起蜜糖缸的引诱那样。加之,他往往送给她一两件从纳索带来
的小礼品,口称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专门为她跑封锁线买来的----这些礼物无非
是别针、织针、钮扣、丝线、发夹之类。不过,这种小小奢侈品现在也是很不容
易得到手,以致妇女们只好戴手工做的木制卡,用布包橡子当钮扣,而皮蒂又缺
乏道德上的毅力,只好接受巴特勒的馈赠了。此外,她还有一种孩子般的嗜好,
喜欢新颖的包装,一看见这些礼品便忍不住要打开来看看,既然打开了又怎好再
退还呢?于是,收下礼品之后,她就再也鼓不起勇气来说什么由于名声上的关系,
他不适宜常来拜访这三位没有男性保护的单身妇女了。
  的确这是不难想见的,只要瑞德·巴特勒在屋子里,皮蒂姑妈便觉得自己需
要一位男性保护人。
  我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时常无可奈何地叹息。
  可是----说真的,我觉得他很可能是个令人感到亲切的好人,如果只凭感觉
来说的话----嗯,他在内心深处是尊重妇女的。媚兰自从收到那只退回来的结婚
戒指以后,便觉得瑞德·巴特勒是个难得那么文雅而精细的上等人,现在听皮蒂
这样评论,还不免感到震惊呢。他一向对她很有礼貌,可是她在他面前总有点怯
生生的,这主要是因为她跟每一个不是从小就认识的男人在一起时都会感到羞涩
的缘故。她还暗暗地为他非常难过,这一点要是巴特勒知道了定会高兴的。她深
信一定有某种罗曼蒂克的伤心事把他的生活给毁了,才使他变得这样强硬而苛刻,
而他目前最需要的是一个好女人的爱。
  她一向生活在深闺之中,从没见过会过什么恶人恶事,也很难相信它们是存
在的,因此当她听到人们悄悄议论瑞德的那个女孩子在查尔斯顿发生的事情时,
便大为震惊和难以相信。
  所以,她不仅没有对他产生恶感,反而更加暗暗地同情他,觉得他蒙受了重
大的冤屈,为之愤愤不平。
  思嘉默默地同意皮蒂姑妈的看法,她也觉得巴特勒不尊重女人,只有对媚兰
或许是例外。每当他的眼光从上到下打量着她的身躯时,她总觉得自己像没穿衣
服似的,这倒并不是他说了什么。她是可以狠狠地教训他几句的,如果他说出来。
可恶的是他那双眼睛从一张黝黑的脸上讨厌和肆无忌惮地向你瞧着时那副模样,
仿佛所有的女人都不过是他自己高兴时享用的财产罢了。这副模样只有跟媚兰在
一起时才不会出现。他望着媚兰时脸上从没有过的那种冷冷的起神态,眼睛里从
没有嘲讽意味;她对媚兰说话时,声音也显得特别客气,尊敬,好像很愿意为她
效劳似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媚兰比对我好得多,有天下午思嘉不耐烦地对他说,
她单独跟他在一起,当时媚兰和皮蒂睡午觉去了。
  原来刚才有一个小时之久,她一直望着他手里拿着媚兰正在绾卷准备编织的
那团毛线,也一直在注意媚兰详细而自豪地谈起艾希礼和他的晋升时那副又呆板
又叫人看不透的表情。思嘉知道瑞德对艾希礼没有什么太高的评价,而且毫不关
心他最近当上了少校的这件事。可是他却很有礼貌地在应酬媚兰,并喃喃地说了
一些赞许艾希礼英勇的应酬话。
  思嘉烦恼地想:要是我,只要一提起艾希礼的名字,他就会竖起眉毛讨厌地
笑起来了!
  我比她漂亮得多,她继续说道:就是不理解你为什么偏偏对她更好一些。
“我敢说你是在妒忌吧?“啊,别胡猜!“你又使我失望了,如果说我对威尔
克斯太太好一些,那是因为她值得这样。她是我生气很少见过的一个温厚、亲切
而不自私的人。不过你或许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些品性。而且,尽管她还年轻,她
都是我有幸结识过的很少几位伟大女性之一呢。“那么你是说你不认为我也是一
位伟大女性喽?“在我们头一次遇见时,我想,我们就彼此同意你根本不是个上
等女人了。“啊,看你再敢那么可恨,那么放肆地提起这件事来!你怎能凭那点
小孩子偏偏就说我的坏话呢?而且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已经长大,要是
你不经常提起来说个不休,我就压根儿把它忘记了。“我并不认为那是小孩子脾
气,也不相信你已经改了。只要你一不如意,即使今天,你还会像当时那样摔花
瓶的。不过你现在大体上是称心惬意的,所以用不着摔那些小古董了。“啊,你
这----我真恨不得自己是个男人!那样我就要把你叫出去,把你----“把我宰了,
以消你心头之恨。可是我能在五十玛之外打中一个银币呢。最好还是抓住你自己
的武器----酒窝呀,花瓶呀,等等,”“你简直是个流氓!“你是想用这种辱骂
来激怒我吗?我只能叫你失望。很遗憾,单凭一些符合实际的谩骂是不能让我生
气的。我的确是个流氓,又怎能不是呢?在这个自由国家,只要自己高兴,人人
都可以当流氓嘛。像你这样的人,亲爱的女士,明明心地是黑的却偏要掩盖它,
而且一听到别人这样骂,你就大发雷霆,那才是伪君子呢。在他冷静的微笑和慢
条斯理的批评面前,她实在毫无办法,因为她以前从没碰到过这样难以对付的人,
她的武器诸如蔑视、冷漠、谩骂,等等,现在都不好使用了,因为无论她怎么说
都不能让他感到羞耻,根据她的经验,妻子最坚决要维护的是他的诚实,懦夫最
坚决要维护的是他的勇敢,粗人是他的文雅,妻子是他的荣誉。可这条规律对于
瑞德并不适用。他承认你所说的一切,并且笑嘻嘻地鼓励你再说下去。
  在这几个月里,他经常来来去去,来时不预先通报,去时也不说再见。思嘉
从来没发现他究竟到亚特兰大来干什么,因为别的跑封锁线的商人很少从海滨这
么远跑来的。他们在威尔明顿或查尔斯顿卸了货物,同一群群从南方各地聚集到
这里来购买封锁商品的商人接头,她要是想到,他居然这样不辞辛苦来看她,便
应当觉得高兴,不过她即使虚荣得有点反常,也还不怎么相信这一点。如果他曾
表示过爱她,妒忌那些成天围着她转的男人,甚至拉着她的手,向她讨一张照片
或一条手绢来珍藏在身边,她就会得意地认为他已经被她的魅力迷住了,可是,
他却仍然叫你心烦,不像个恋爱的样子,而最糟糕的是他似乎已经识破她引诱他
上钩的手腕了。
  每次进城来他都会在女性当中引起一阵骚动,这不仅仅由于他周围有股冒险
的跑封锁线商人的罗曼蒂克平息,还因为这中间夹杂着一种危险和遭禁的刺激性
成分。他的名声太坏了!因此亚特兰大的太太们每聚会闲谈一次,他的坏名声就
增长一分,可这只能使他对年轻姑娘们具有更大的魅力。因为这些姑娘都很天真,
她们只听说他对女人很放荡,至于一个男人究竟是怎么个放荡法,她们就不
清楚了。她们还听见别人悄悄地说,女孩子跟他接近是危险的。可是,尽管名声
这样坏,他却自从第一次在亚特兰大露面以来,连一个未婚姑娘的手也没有吻过,
这不很奇怪吗?当然,这一点也只不过使他显得更神秘和更富于刺激性罢了。
  除了军队的英雄,他是在亚特兰大被谈论最多的人物。人人都清楚,他是由
于酗酒和“跟女人的某种瓜葛而被西点军校开除的。那件关于他连累了一位查尔
斯顿姑娘并杀了她兄弟的可怕丑闻,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了。人们还从查尔斯顿朋
友的信中进一步了解到,他的父亲是位意志刚强、性格耿直和令人敬爱的老绅士,
他把二十岁的瑞德分文不给地赶出了家门,甚至从家用《圣经》中画掉了他的名
字。从那以后,瑞德加入1849年采金的人潮到过加利福尼亚,后来到了南美
洲和古巴。他在那些地方的经历据说都不怎么光彩,比如,为女人闹纠纷啦,决
斗啦,给中美洲的革命党人私运军火啦,等等,像亚特兰大人所听说的,其中最
坏的是干上了赌博这个行当。
  在佐治亚,几乎每个家庭都有男性成员或亲戚在参加赌博,输钱、甚至输掉
房子、土地和奴隶,使得全家痛苦不堪。
  不过,这与瑞德的情况不同,一个人可以赌得自己破产,但仍不失上等人身
份,可是一旦成了职业赌徒就是被社会遗弃的了。
  假如不是战争带来了动乱和他本人为南部联盟政府做事的缘故,瑞德·巴特
勒是决不会为亚特兰大所接受的。可是现在,甚至那些最讲究体面的太太们也觉
得为了爱国心,有必要宽大为怀了。有些更重情感的人则倾向于认为巴特勒家这
个不肖之子已经在悔改并企图弥补自己的罪过了。所以太太们感到理该通融一些,
特别对这样勇敢的一位跑封锁线的商人,现在人人都知道,南部联盟的命运就像
寄托在前线军人身上那样,也寄托在那些跑封锁线商船逃避北方佬舰队的技巧上
了。
  有谣传说,巴特勒船长是南方最出色的水手之一,又说他行动起来是不顾一
切和泰然自若的。他生长在查尔斯顿,熟悉海港附近卡罗来纳海岸的每一个小港
小湾、沙洲和岸礁,同时对威尔明顿周围的水域也了如指掌。他从没损失过一只
小船或被迫抛弃一批货物。当战争爆发时,他从默默无闻中突然冒了出来,用手
头的钱买了一条小小的快艇,而现在,封锁线货物的利润已增加到二十倍,他也
拥有四条船了。他用高薪雇用了很好的驾驶员,他们在黑夜载着棉花偷偷离开查
尔斯顿和威尔明顿,向纳索、英国和加拿大驶去。英国的棉纺厂正在那里停工待
料,工人在挨饿,所以每个穿过了北方佬舰队的封锁线商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要
高价呢。
  瑞德的几条船在为南部联盟政府运出棉花和运进南方所迫切需要的战争物资
两方面都是特别幸运的。因此,那些太太们对于这样一位勇敢人物便很宽恕,并
且把他的许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了。
  他身材魁伟,在他面前走过的人都不觉回头看看。他随意花钱,骑一匹野性
的黑公马,衣着也是很讲究入时的。这最后一点足以引人注目了,因为现在军人
的制服已经又脏又破。老百姓即使穿上最好的衣裳也看得出是精心修补过的。思
嘉觉得还从没见过像他身上穿的这么雅致的淡米色方格花呢的裤子呢。至于他的
那些背心,则都是十分漂亮的货色,尤其那件白纹绸上面绣有小小粉红蔷薇花蕾
的,更是精美无比,这样的衣着配上潇洒的风度,倒显得非常相称而不徒见华丽
只要他着意显示自己的魅力,那是很少有女人能够抵挡得住的,结果连梅里韦瑟
太太也不得不为之动容,并邀请他星期天到家里来吃午饭了。
  梅贝尔·梅里韦瑟准备在那位小个儿义勇兵下次休假时同他结婚,她一想起
这件事就哭鼻子,因为她下定决心要穿一件白缎子衣服结婚,可是在南部联盟境
内找不到白缎子。连借也没处借,为的是多年以来所有的缎子结婚礼服都拿去改
作军品了。爱国心很强的梅里韦瑟太太想批评自己的女儿,并想指出对于一位拥
护南部联盟的新娘来说,穿家织布的结婚礼服也很体面嘛,可就是没有用。梅贝
尔非要穿缎子不行。为了主义,她宁愿、甚至自豪地不戴发夹,没有糖果和茶,
或者没有钮扣和好的鞋子,但就是要穿一并缎子的结婚礼服。
  从媚兰那里听到了这件事,瑞德便从英国带回来许多码闪亮的白缎子和一条
精美的网状面纱,作为结婚礼品送给她。
  他采取的手法很巧妙,以致你很难想象怎样才能向他提起付钱的事,而且梅
贝尔高兴得几乎要吻他了。梅里韦瑟太太知道,送这么昂贵的礼品----而且是一
件衣服料子----是极为不正常的,可是当瑞德以十分漂亮的措辞说,对于我们一
位出色英雄的新娘来说,用无论多么美丽的衣饰来打扮她都不过分,这样她就无
法拒绝了。于是梅里韦瑟太太便邀请他到家里来吃午饭,觉得这个面子比付钱还
他的礼品还要有意思些。
  他不仅给梅贝尔送来了缎子,而且能对这件礼服的式样提出宝贵的建议。在
巴黎,这个季节的裙圈比较宽大,裙裾却短一些。它们已不用皱边,而是做成扇
形的花边折叠在一起,把底下镶有带的衬裙露出来。他还说他在街上已看不到穿
宽松长裤的人,因此设想那已经过时了。后来,梅里韦瑟太太告诉埃尔辛太太,
要是她稍一放手让他再说下去,他准会把巴黎女人时下穿的什么样的内裤都如实
地说出来了。
  假如他不是那样很有大丈夫妻慨,他的这种善于描述衣服、帽子和头饰的本
领会被当做最精明的女性特点让人记住的。太太们每回向他提出关于流行服装款
式和发型的问题时,连她们自己也觉得有点古怪,不过她们仍然这样做。他们与
时髦世界完全隔绝了,就像那些遇难后流落在荒岛上的水手,因为很难看到通过
封锁线进来的时装杂志呢。她们不见得知道,法国的太太们可能在剃头发和戴浣
熊皮帽子了,于是他的关于那些俗丽衣服的记忆便成了《格迭斯妇女手册》的代
用品。他能留意妇女最敏感的那些细节,而且每次出国旅行之后都会为一群妇女
所包围,告诉她们今年帽子时兴小了,戴得高了,几乎遮盖着最大部分头顶,不
过已不用花朵而用羽毛做装饰;告诉她们法国皇后晚上已不梳发髻,而是把头发
几乎全堆在头顶上,将耳朵全露出来,同时晚礼服的领口又惊人地低下了。
  这几个月他成了本城最出名和最富浪漫色彩的人物,纵然他的名声不好,纵
然外面谣传说他不仅跑封锁线而且做粮食投机生意。那些不喜欢他的人说,他每
到亚特兰大来跑一趟,食评价格就要上涨五美元。不过,即使有这种闲言碎语在
背后流传,如果他认为值得的话,他还是可以保持自己的声望的。可是不,在他
设法同那样沉着的爱国公民相处并赢得他们的尊重和不无怨言的喜爱以后,他身
上那种怪癖的东西又发作起来,使得他抛弃了原来的态度而公然与他们作对,并
让他们知道他原来只不过戴上了假面具,可现在不高兴再戴下去了。
  看来他好像对南方特别是南部联盟地区每个人每件事都怀有一种并非出于个
人好恶的轻蔑,而且并不想隐瞒这一点。
  正是他那些对于南部联盟的评论,引起了亚特兰大人先是对他瞠目而视,接
着是冷淡,最后就大为光火了。等不到进入1863年,每当他在集会上出现,
男人们便以敬而远之的态度去应付他,妇女们则立即把她们的女儿叫到自己身边
来了。
  他好像不仅很乐意跟亚特兰大人的诚恳而炽热的忠诚作对,而且高兴让自己
以尽可能糟糕的形象出现。当人们善意地称赞他闯封锁线的勇敢行为时,他却漠
然地回答说他每次遇到危险都像前线的士兵那样给吓坏了。可是人人都知道南部
联盟军队中是没有胆小鬼的,因此觉得这种说法尤其可恶。
  他经常把士兵称作我们勇敢的小伙子或我们那些穿灰军服的英雄,可说
话时用的那种口气却流露出最大的侮辱。
  有时,那些很想跟他调调情的年轻姑娘们向他表示感谢,说他是为她们而战
的一位英雄,他便躬身回答说事情并非如此,只要能赚到同样多的钱他也愿意为
北方佬妇女办事。
  自从义卖会那天晚上思嘉头一次和他在亚特兰大相会之后,他一直是用这种
态度跟她说话的,不过现在他与每个人交谈时也隐隐约约带有嘲讽的意味了。凡
是人家称赞他为南部联盟效劳时,他总忘不了回答说跑封锁线是他的一桩买卖。
  他会用眼睛盯着那些与政府签有合同的人平静地说,要是能从政府合同中赚
到同样多的钱,那么他肯定要放弃跑封锁线的危险,转而向南部联盟出售劣等的
再生布、掺沙的白糖、发霉的面粉和腐烂的皮革了。
  他的评论大多是无法争辩的,这就更叫人恼火了。本来就已经传出了一些关
于政府合同的小小丑闻。来自前方的信件常常抱怨说,鞋穿不到一星期就坏了,
弹药点不起火,缰绳一拉紧就断,肉是腐臭的,面粉里满是虫子,等等。亚特兰
大人开始设想,那些向政府出售这种物资的人一定是亚拉巴马或弗吉尼亚或田纳
西的合同商,而不可能是佐治亚人。因为佐治亚的合同商人中不是包括有最上等
家庭的人吗?他们不是首先向医院捐献资金和帮抚阵亡士兵的孤儿了吗?他们不
是最先起来响应、至少在口头上欢呼向北方佬开战,并且鼓励小伙子们去疯狂地
厮杀吗?当时反对凭政府合同牟利的怒潮还没有兴起,所以瑞德的话也仅仅被当
作他自己缺德的明证罢了。
  他与亚特兰大人作对时,不仅暗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贪污受贿,在前方的人
也胆小厌战,而且幸灾乐祸地施展手段,叫一般体面的市民也处于十分尴尬的境
地。他禁不住要狠狠刺一下周围那些人的自负、伪善和神气十足的爱国心,就像
一个孩子忍不住手痒要刺破一个气球似的。他巧妙地叫那些洋洋得意的人泄气,
叫那些愚昧无知和满怀偏见的人出丑,而采用的手法又十分高明,仿佛十分客气
而有趣的把这些人请了出来,叫他们一时还莫名其妙,直到给吹得高高而有点可
笑的迎风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在亚特兰大城接待瑞德的那几个月中,思嘉对他没有存任何幻想。她知道,
他那些假意的殷勤和花言巧语都是嘴皮子上的东西。她知道,他之所以扮演一个
大胆而爱国的闯封锁线的角色,仅仅因为他自己觉得有趣而已。有时她觉得他就
像县里那些跟她一起长大的小伙子那样,比如,塔尔顿家那对专门想开玩笑的孪
生兄弟,方丹家那几个喜欢捉弄人的顽皮孩子,以及整晚坐在那里设计恶作剧的
卡尔弗特兄弟。不过他跟他们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在瑞德看似轻松愉快的神态背
后潜藏着某种恶意,它几乎阴险到了有点残忍的地步。
  她尽管十分清楚他不是诚心的,但仍然非常喜欢他扮演的那个浪漫的封锁线
冒险家。因为这首先使得她在同他交往时处于比过去更加便当的地位。所以,当
他一旦取下那个假面具、公然摆出架势来跟亚特兰大人的善意作对时,她便大为
恼火了。她感到恼火,是因为这种做法显得十分愚蠢,而且有些对他的严厉批评
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是在埃尔辛太太为康复伤兵举行的一次银元音乐会上,瑞德完成了自己与
亚特兰大绝交的过程。那天下午埃尔辛家挤满了休假的士兵和来自医院的人,乡
团和民兵队的队员,以及已婚妇女、寡妇和年轻姑娘。屋子里所有的椅子都坐满
了。连长长的螺旋形楼梯上也站满了客人。埃尔辛家的膳食总管站在门口端着一
只刻花玻璃缸接受客人捐赠,他已把里面的银币倒出过两次,这足以说明音乐会
是成功的,因为现在每个银元值60元南部联盟纸币呢。
  每个自命有一艺之长的姑娘,都唱的唱了,弹的弹了,特别是扮演活人画的
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思嘉十分满意,因为她不仅跟媚兰合唱了一曲感人的《花上
露浓》,又在要求再唱时来了个更加轻快的《女士们啊,请别管斯蒂芬!罚
宜约夯贡惶粞〕隼丛谧詈笠怀』钊嘶锇缪萘?南部联盟的精神。
  她表演得非常动人,穿一件缝得很朴素的白色稀松棉布的希腊式长袍,腰上
束一条红蓝两色的带子,一只手里擎着星条旗,另一只手拿着查尔斯和他父亲用
过的那把金柄军刀授予跪在面前位置的亚拉巴马人凯里·阿什伯恩队长。
  演完活人画以后,她不由得要寻找瑞德的眼睛,看看他是否欣赏她所扮的这
幅精美的图画。她烦恼地看见他正跟别人辩论,很可能压根儿没有注意她。思嘉
从他周围那些人的脸色可以看出,他们被他所说的什么话大大激怒了。
  她向他们走去,这时,像往往发生的那样,人群偶尔安静了一些,她听见民
兵装束的威利·吉南清楚地说:先生,那么我想,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英雄们为之
牺牲的那个正义并不是神圣的罗?“假如你给火车轧死了,你的死不见得会使铁
路公司神圣起来,是吗?瑞德这样反问,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他在虚心讨教似的。
  先生,威利说,声音有点颤抖,如果我们此刻不是在这所房子里----
“我真不敢想象那会发生什么,瑞德说。当然喽,你的勇敢是十分有名的。威
利气得满脸通红,谈话到此中止。人人都觉得很尴尬。
  威利是健康而强壮的,而且正当参军年龄,可是没有到前线去。的确,他是
他母亲的独生子,而且毕竟还得有人参加民兵来保卫这个州嘛。不过,当瑞德说
到勇敢时,在场那几位康复的军官中便有人在鄙夷地窃笑了。
  唔,他干吗不闭其他那张嘴呢!”思嘉生气地想。他简直是在糟踏整个集
会呀!米德大夫的眉头皱得要发火了。
  年轻人,对你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神圣的,他以经常演讲时用的那
种声调说。不过,有许多事物对于南方爱国的先生太太们是神圣的呢。比如,我
们的土地不受篡权者统治的自由,便是一种,还有一种是州权,以及----瑞德好
像懒得答理似的,声音中也带有一点腻味乃至厌烦的感觉。
  一切战争都是神圣的,他说。对于那些硬要打仗的人来说就是这样。如果
发动战争的人不把战争奉为神圣,那谁还那么愚蠢要去打仗呢?但是,无论演说
家们对那些打仗的白痴喊出什么样的口号,无论他们给战争订出什么样的崇高的
目的,战争从来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钱。一切战争实际上都是关于钱的争吵。
可是很少有人明白这一点。人们的耳朵被军号声和战声以及呆在这的演说家们的
漂亮言辞塞得太满了。有时喊的口号是'把基督的坟墓从异教徒手中夺回来!',
有时是'打倒教皇制度!',有的是'棉花,奴隶制和州权!',有时是'自由'。
“这和教皇制度有什么相干呢?思嘉心里想。还有基督的坟墓,又怎么啦?可
是当她急忙向那愤怒的一群走去时,她看见瑞德正穿过人群得意洋洋地走向门口。
她跟在他后面,但埃尔辛太太一把抓住她的裙子,拦阻她。
  让他走吧,她用清清楚楚的声音说,这使得屋子里突然沉默下来的人群都
听见了。让他走。他简直是个卖国贼、投机家!他是我们怀里养育过的一条毒蛇!
瑞德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门厅里,正如埃尔辛太太所希望的那样听见了她的话,
然后转过身来,向屋里的人打量了一会。他锐利地逼视着埃尔辛太太平板的胸脯,
突然咧嘴一笑,鞠了个躬,走出去了。
  梅里韦瑟太太搭皮蒂姑妈的马车回家,四位女士几乎还没坐下,她便发作了。
  皮蒂帕特·汉密尔顿!你瞧,我想你该感到满意了吧!“满意什么?皮蒂
惊恐地喊道。
  对那个你一直在庇护的卑鄙男人巴特勒的德行呀!皮蒂帕特一听就急了,
气得竟想不起梅里韦瑟太太也招待过巴特勒这回事。倒是思嘉和媚兰想了起来,
可是按照尊敬长辈的规矩,她们只得忍着不去计较,都低下头来瞧着自己的手。
他不只侮辱了我们大家,还侮辱了整个南部联盟呢,梅里韦瑟太太说。她那结
实的前胸在发光的镶边衣饰下猛烈地起伏着。说什么我们是在为金钱而战!说什
么我们的领袖们欺骗了我们!是的,应该把他关进监狱!就是应该!我要跟米德
大夫谈谈这件事。要是梅里韦瑟先生还活着的话,他准备去收拾他的!现在,皮
蒂·汉密尔顿,你听我说。你可决不能让这个流氓再到你们家来了!“嗯。皮
蒂没奈何地咕囔着,仿佛她觉得无地自容,还不如死了的好。她祈求似的望着那
两位低头不语的姑娘,然后又满怀希望地看看彼得大叔那挺直的脊背。她知道他
正在仔细听着梅里韦瑟太太说的每一句话,巴不得他回过头来插上几句,像他经
常做的那样。她希望他说:多丽小姐,您就放过皮蒂小姐算了!可是彼得一声
不响。他从心底里不喜欢巴特勒,这是可怜的皮蒂也知道的。于是,她叹了口气,
说:多丽,好吧,如果你认为----“我就这样认为,梅里韦瑟太太坚决回答说。
首先,我不能想象你中的什么邪竟去接待其他来了。从今天下午起,城里没有哪
个体面人家会欢迎他进家门了。你得鼓起勇气禁止他到你家来。她向两位姑娘狠
狠地瞪了一眼。我希望你们俩也留心听我的话,她继续说。因为你们在这个错
误中也有份儿,竟对他显得那样高兴!就是要客气而又毫不含糊地告诉他,他本
人和他的那些混帐话在你们家里是绝对不受欢迎的。像匹烈马受到一个陌生而粗
笨的骑手摆弄似的,这时思嘉火了,眼看要暴跳起来了。可是她不敢开口。她不
能冒这个风险让梅里韦瑟太太再给母亲写封信去。
  你这头老水牛!她想,压在心头的怒火把脸憋得通红。
  要是我能说说我对你和你那套横行霸道的做法是多么恶心的话,那才是天大
的快事呢!“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到这种公然反叛我们主义的话,梅里韦瑟
太太继续说,但这次用的是一种激于义愤的口气凡是认为我们的主义不公正不神
圣的人,都应该绞死!
  从今以后,我再不愿听你们两个女孩子跟他说一句话了。----怎么,媚兰,
我的天,你这是怎么了?媚兰脸色灰白,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还要跟他说话,她低声说。我决不对他粗暴无礼。
  我决不禁止他到家里来。
  梅里韦瑟太太平得仿佛给当胸刺了一锥子,噗的一声连肺都炸了。皮蒂姑妈
那张肥厚的嘴巴吓得合不拢来,连彼得大叔都回过头瞪着眼发呆了。
  怎的,我为什么就没勇气说这话呢?思嘉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是妒忌又是
佩服。怎么这小兔子居然鼓足勇气站起来了,跟人家老太太抬杠了?媚兰激动
得两手发抖,但她赶紧继续说下去,好像生怕稍一迟缓勇气就会消失似的。
  我决不因他说了那些话而对他无礼,因为----他那么当众嚷嚷,是有点粗鲁
的----太欠考虑了----不过那也是----也是艾希礼的想法。我不能把一个跟艾希
礼有同样看法的人拒之门外,那是不公道的。梅里韦瑟太太已缓过起来,又要进
攻了。
  我还从没听人说过这样的弥天大谎呢!媚兰·汉密尔顿,威尔克斯家可决没
有这样的胆小鬼----“我没说艾希礼是胆小鬼呀!媚兰说,她那两只眼睛在开
始闪烁。我是说他也有巴特勒船长那样的想法,只是说得不一样罢了。而且我想,
他也不会跑到一个音乐会上去说,不过他在信里是对我说过的。思嘉听了觉得有
点良心不安。她回想艾希礼在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使得媚兰发表这样的看法呢?
可是她读过的那些信都随看随忘,一点印象也没有留下。她只认定媚兰这样做简
直是糊涂极了。
  艾希礼在信中说我们不该跟北方佬打仗。说我们被那些政治家和演说家的煽
动人心的口号和平见所蒙骗了,媚兰急急地说下去。他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
值得我们在这场战争中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他说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光荣可言----
有的只是苦难和肮脏而已。“啊!是那封信,思嘉心想。他是这样的意思吗?
“我不相信这些,梅里韦瑟太太固执地说。是你误解了他的意思。“我永远
不会误解艾希礼,媚兰冷静地回答,尽管她的嘴唇在颤抖。我完全了解他。他
的意思恰恰就是巴特勒船长说的那个意思,只不过他没有说得那样粗鲁罢了。
“你应当为自己感到羞耻,居然把一个像艾希礼这样高尚的人去跟一个像巴特勒
那样的流氓相比!我想,你大概也认为我们的主义一钱不值吧!“我----我不明
白自己是怎么想的,媚兰犹疑不定地说,这时火气渐渐消了,而对于自己的直言
不讳已开始感到惊慌。
  就像艾希礼那样,我----愿意为主义而死。不过----我的意思是----我的意
思是,要让男人们去想这些事,因为他们毕竟精明得多。“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样
的话呢。梅里韦瑟太太用鼻子哼了一声,轻蔑地说。彼得大叔,停车,你都过
了我们家门口了。彼得大叔一直在专心听着背后的谈话,因此忘记在梅里韦瑟家
门前停车了。于是只得勒着马退回来。梅里韦瑟太太下了车,她的帽带像风暴中
的船帆飘得高高的。
  你们是要后悔的。她说。
  彼得大叔抽一鞭子,马又向前跑了。
  让皮蒂小姐气成了这样,你们两位年轻小姐应当感到羞耻。他责备说。
  我并不觉得难受呀,皮蒂惊讶地回答,因为比这更轻的紧张情绪还常常使
她发晕呢。媚兰,亲爱的,我知道你这一着及时帮助了我,因为说真的,我很高
兴有人来把多丽压一下,她多么霸道呀!你怎么会有这股勇气的?可是你觉得你
应当说关于艾希礼的那些话吗?“可那是真的,媚兰回答,同时开始轻轻地哭
泣起来。
  而且我也并不觉得他那样想有什么可耻。他认为战争完全错了,可是他仍然
愿意去打,去牺牲,这就比你认为正当而去打时需要更大的勇气。“我的天,媚
兰小姐,你别在这桃树街哭了,彼得大叔咕囔着,一面赶着马加快速度。人家
会说闲话的。回到家里再哭吧。思嘉一声不响,这时媚兰将一只手塞进了她的手
里,好像在寻求安慰似的,可是她连捏都没捏它一下。她偷看艾希礼的信时只有
一个目的----要让自己相信他仍然爱她。现在媚兰对信中的一些段落作了新的解
释,可这是思嘉阅读时压根儿没有看出来的。这使她大吃一惊地发现,原来一个
像艾希礼这样绝对完美的人,也居然会跟一个像瑞德·巴特勒那样的无赖汉抱有
共同的看法呢。她想:他们两个都看清了这场战争的实质,但艾希礼愿意去为它
牺牲,而瑞德不愿意。我觉得这表示瑞德的见识是高明的。想到这里她停了一会,
发觉自己居然对艾希礼有这样的看法而害怕起来。他们两个看见了同一件不愉快
的事实,但是瑞德·巴特勒喜欢正面逼视它,并且公然谈论它来激怒人们----而
艾希礼呢,却几乎不敢正视。这真是叫人迷惑不解啊!
 
            第十三章

  在梅里韦瑟太太的怂勇下,米德大夫果断行动起来了。他给报社写了封信,
其中虽然没有点瑞德的名,但意思是很明显的。编辑感觉了这封信的社会戏剧性,
便把它发表在报纸的第二版,这本身就是一个惊人之举,因为报纸头两版经常专
登广告,而这些广告又不外是出售奴隶、骡子、犁头、棺材、房屋、性病药、堕
胎药和春药之类。
  米德大夫的信是后来在南方普遍展开的一个声讨投机家、牟取暴利者和政府
合同商的高潮的先声。在查尔斯顿港被北方炮艇严密封锁以后,威尔明顿成了封
锁线贸易的主要港口,而那里的情况早已臭名昭著了。投机家们云集在威尔明顿,
他们用手里的现款买下一船船货物囤积起来,待价而沽,高价是随时会来的,因
为生活必需品愈来愈紧缺,物价月月上涨。老百姓要么不买,要买就得按投机商
的价格付钱,这使得一般穷人和境况不佳的居民日子一天天不好过了。物价上涨
的同时,南部联盟政府和纸币不断贬值,纸币越贬值人们就越发渴望看到奢侈品。
跑封锁线的商人原来是受命进口必需品,同时被允许以经营奢侈品为副业,可现
在的情况是船上塞满了高价的奢侈品,而南部联盟地区迫切需要的东西倒给挤掉
了。人们用今天手中的货币疯狂抢购奢侈品,因为生怕明天的价格更高而货币更
不值钱。
  更糟糕的是,从威尔明顿到里士满只有一条铁路,成千上万桶的面粉和成千
上万箱的咸肉由于运不出去堆在车站路旁,眼看着发霉、腐烂,而投机商的酒类
、丝绸、咖啡,等等,却往往在威尔明顿上岸以后两天,就能运往里士满销售去
了。
  有桩一直在暗中流传的谣言如今已公开谈论起来,说是瑞德·巴特勒不仅经
营自己的四艘船只,以前所未闻的高价卖出一船船货物,而且买下别人船上的东
西囤积居奇。据说他还是某个组织的头领,这个组织拥有百万美元的资金,总部
设在威尔明顿,专门在码头上收购那些通过封锁线去进的物资。据说他们在那个
城市和里士满有好几十家货栈,里面堆满了食品、布匹,等着高价出售。如今军
人和老百姓都同样感到生活紧张了,因此反对他及其同伙的怨声也一天天强烈起
来。
  南部联盟海军服务公司的封锁科中有许多勇敢爱国的人,米德大夫的信中
最后写道,他们公正无私,冒着牺牲性命和所有财产的危险在保护南部联盟。他
们受到全体忠诚的南方人民的衷心爱戴,人民无不乐意捐献自己的一点点金钱来
报答他们所作出的牺牲,他们是些无私的上等人,我们尊敬他们。关于这些人我
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另外有些败类,他们披着封锁线商人的伪装牟一己之私利,他们在人民
因没有奎宁而濒于死亡时却运进绸缎和花边,在我们的英雄由于缺乏吗啡而忍痛
挣扎时却用船只去装载茶叶和酒。因此,我要呼吁这个奋勇抵抗和为一种最公正
的主义而战斗的民族,对这些人类中的兀鹰大张公愤,同声讨伐。我咀咒这些吸
血鬼,他们吸吮着那些跟随罗伯特·李将军的勇士们的鲜血,他们使封锁线商人
这个名字在爱国人士面前早已臭不可闻了。当我们的小伙子光着脚走上战场时,
他们怎能容忍那些嗜尸鬼穿着铮亮的皮靴在我们当中大摇大摆呢?当我们的士兵
在浑身哆嗦地围着营火啃霉烂的咸肉时,我们怎能容忍他们捧着珍馐美酒在后方
作乐呢?我呼吁每个忠诚的南部联盟拥护者起来把他们撵走!亚特兰大人读着这
封信,知道檄文已经发布,于是他们这些忠诚的南部联盟拥护者赶快起来撵走巴
特勒。
  所有在一八六二年秋天接待过巴特勒的人家中,几乎惟独皮蒂姑妈家到一八
六三年还容许他进入。而且,如果没有媚兰,他很可能在那里也无人接待。只要
他在城里,皮蒂姑妈就有晕倒的危险,如果她允许他来拜访,她很清楚,她的那
些朋友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可是她没有勇气声明他在这里不受欢迎,每次他一到
亚特兰大,她便下决心并对两位姑娘说,她在门外迎着他并禁止他进屋里来。可
是每次他来时,手里总拿着小包,嘴里是一起称赞她又美丽又迷人的恭维话,她
也就畏缩了。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好,她诉苦说。只消他看着我,我就----我就吓得没
命了,不知我一说了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的名声已坏到了这个地步。你看,他会不会打我----或者----或者----啊,
要是查理还活着就好了。思嘉,好声好气地告诉他,但一定得告诉他不要再来了。
啊,我看你是在鼓励他,所以全城都在议论呢,而且要是你母亲发现了,她对我
会怎么说呀?媚兰,你不要对他那么好了。要冷淡疏远一些,那样他就会明白的。
哦,媚兰,你是不是觉得我最好给亨利写个条子去,让他跟巴特勒船长谈谈?
“不,我不觉得,媚兰说。而且我也决不会对他无礼。
  我想人们对于巴特勒船长都像一群失了魂的小鸡似的瞎嚷嚷。他不会囤积粮
食让人们挨饿,噢,我相信他不象米德大夫和梅里韦瑟太太说的那么坏。他还给
了我一百美元的孤儿救济金呢。我相信他跟我们每个人一样是忠诚和爱国的,只
不过他过于骄傲不屑出来为自己辩护罢了。你知道男人们一旦激怒了会变得多么
固执的。皮蒂姑妈对于男人啥也不懂,无论他们是发怒了还是怎么的,她只能摇
着那双小小的胖手表示奈何不得。至于思嘉,她很久以来就对媚兰那种专门从好
的方面看人的习惯不存希望了。媚兰是个傻瓜,在这一点上谁都对她没有办法。
  思嘉知道瑞德并不爱国,而且,尽管她宁死也不承认,她对此毫不在乎。倒
是他从纳索给她带来的那些小礼品,一个女人可以正正当当接受的小玩意,她却
十分重视。在物价如此昂贵的情况下,如果还禁止他进门,她到哪里弄到针线、
糖果和发夹呀?不,还是把责任推到皮蒂姑妈身上更顺当些,她毕竟是一家之主,
是监护人和道德仲裁人嘛。愚蠢知道全城都在议论巴特勒的来访,也在议论她;
可是她还知道,在亚特兰大人眼中媚兰·威尔克断断是不会干错事的,那么既然
媚兰还在护着巴特勒,他的来访也就不至于太不体面了。
  不过,如果瑞德放其他的那套异端邪说,生活就会惬意得多。那样,她同他
在桃树街散步时就用不着因人们公然不理睬他而觉得尴尬了。
  即使你有这些想法也罢,又何必说出来呢?她这样责备他。要是你但凭自
己的高兴爱想什么就想什么,可就是闭着嘴毫不声张,那一切都会好得多了。
“我的绿眼睛伪君子,那是你的办法,是不是?思嘉,思嘉!我希望你拿出更多
的勇起来。我认为爱尔兰人是想什么说什么的,只有魔鬼才躲躲闪闪,请老实告
诉我,难道你闭着嘴不说话时不觉得心里憋得要爆炸吗?“唔,是的,思嘉不
大情愿地承认。当人们从早晨到中午直到晚上尽谈什么主义时,我就觉得厌烦死
了。可是我的天,瑞德·巴特勒,如果我承认了这一点,就谁都不跟我说话,哪
个男孩子也不会跟我跳舞了!“噢,对了,哪怕要付出最大的代价,总得有人伴
着跳舞。
  那么,我要佩服你这种自我克制的精神,不过我觉得我自己办不到。我不能
披上罗曼蒂克的爱国的伪装,无论那样会多么方便。那种愚蠢的爱国者已经够多
的了,他们把手里的每分钱都押在封锁线上,到头来,等到这场战争一结束,只
落得一个穷光蛋。他们不需要我去加入他们的队伍,无论是为爱国主义史册添一
分光彩还是给穷光蛋名单加上一个名字。
  让他们去戴这些荣耀的光环吧。他们有资格戴的----这一次我总算诚恳了--
--此外,再过一年左右,那些要戴光环的人也全都会戴上的。“我觉得你这人真
是太卑鄙了,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明明知道英国和法国很快就会来帮助我们,
而且----“怎么,思嘉!你准是看过报纸了!我真替你吃惊。可再不要这样了,
那会把女人的脑子弄坏的。不到一个月以前,我还在英国。关于你的消息,我要
告诉你,英国决不会帮助南部联盟。英国决不会把赌注押在一条落水狗身上,这
便是英国之所以成为英国。此外,目前坐在宝座上的那位荷兰胖女人是敬畏上帝
的,她不赞成奴隶制。即使英国棉纺厂的工人由于得不到我们的棉花而饿肚子,
它也决不会为奴隶制而斗争的。至于法国,正在墨西哥忙于建设法国区,;这个
拿破仑的孱弱模仿者,根本不可能为我们操心了。事实上,因为这会牵制我们而
不能去赶走在墨西哥的法国军队,他们欢迎这场战争,......不,思嘉,国外援
助这个概念只不过是报纸发明出来用以维持南方士气的一个法宝而已。南部联盟
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它现在像一匹骆驼,靠它的驼峰维持生命,可是连最大的驼
峰也有消耗干净的一天呢。我给自己打了个在封锁线再跑六个月的算盘,以后就
完了。再下去就太冒风险了。那时我要把船只卖给一个自以为还能干下去的英国
人。但是不管怎样,这不会叫我为难的。我已经赚了够多的钱,都存在英国的银
行里,而且全是金币。这不值钱的纸币已与我毫不相干了。他还是像往常那样,
话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别人可能说他的话是叛国言论,但思嘉听来却是真实的,
合乎情理的。她知道这可能完全错了,她应当感到震惊和愤怒才是。实际上她既
不震惊也不愤怒,不过她可以装成那样,那会使她显得可敬一些,更像个上等人
家的闺秀。
  我认为米德大夫写的有关你的那些话都是对的,巴特勒船长。惟一挽救的办
法是你把船卖掉之后立即去参军。你是西点军校出身的,而且----“你这话很象
是个牧师在发表招兵演说了。要是我不想挽救自己又怎么样?我要眼看着它被彻
底粉碎才高兴呢。我干吗要去拼命维护那个把我抛弃了的制度呀?“我可从来没
听说过什么制度。她很不以为然地说。
  没听说过?可你自己就是属于它的一分子,跟我一样,而且我敢肯定你也像
我这样,并不喜欢它。再说,我为什么成了巴特勒家族中的不肖子呢?原因不是
别的,就在这里----我跟查尔斯顿不一致,也没法跟它一致。而查尔斯顿可以代
表南方,只不过更加厉害而已。我想你大概还不明白那是个多么讨厌的地方吧?
有许多事情仅仅因为人们一直在做,你也就不得不做。另有许多事情是完全没有
坏处的,可是为了同样的原因你就决不能去做。还有许多事情是由于毫无意思而
使我腻烦透了。就说我没有娶那位你大约听说过的年轻女人吧,那仅仅是问题爆
发的最后一个方面罢了。我为什么要娶一个讨厌的傻瓜,仅仅因为受到某种意外
事故的干扰未能把她在天黑之前送到家里吗?又为什么要让她那个凶暴的兄弟在
我能够打得更准的情况下来开枪打死我呢?当然,假如我是个上等人,我就会让
他把我打死,这样就可以洗刷巴特勒家教上的污点了。可是----我要活呀!我就
是这样活了下来,并且活得很舒服呢。......每当我想起我的兄弟,他生活在查
尔斯顿的神圣牛群里,对他们很尊敬;我记其他那个粗笨的老婆和他的圣塞西利
亚舞会,以及他那些令人厌倦的稻田----想到这些,我就认识了与那个制度决裂
所得到的报偿。
  思嘉,我们南方的生活方式是跟中世纪封建制度一样陈旧的。
  令人惊奇的是它居然持续了这么久。它早就该消失,并且正在消失。不过,
你还希望我去听像米德大夫这样的演说家告诉我,说我们的主义是公正而神圣的
吗?要我在隆隆的鼓声中变得那样激动,以致会抓起枪杆子冲到弗吉尼亚去为罗
伯特老板流血吗?你认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傻瓜呢?给人家鞭打了一顿还去吻他
的鞭子,这可不是属于我干的那个行业。如今南方和我是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
了。南方曾经把我抛弃,让我饿死。我没有饿死,倒是从南方的濒死挣扎中捞到
了足够的金钱来赔偿我所丧失的与生俱来的权力了。“我看你这个人很卑鄙,惟
利是图,思嘉说,不过口气是机械的。他所说的话大多从她耳边滑过去了,就像
每次与已无关的谈话一样。不过其中的一部分她能理解,她也觉得上等人的生活
中的确有许多愚蠢的事情。比如说,不得不假装自己的心已进入坟墓,而实际上
并没有。而且,她在那次义卖会上跳舞时人人都大为震惊呢。又比方,她每次做
了或说了些什么稍稍与别的年轻女人所说所做不同的事,人家就会气得把眉毛都
竖起来了。不过,她听到他攻击那个她自己也最厌恶的传统时,还是觉得刺耳的。
因为一般人在听到别人说出他们自己的心思时,总是委婉地掩饰着并不惊慌的感
觉,而她在这些人中生活是太久了,怎能不受影响呢?
  惟利是图?不,我只是有远见罢了。尽管这也许不过是惟利是图的一个同义
词。至少,那些和我一样有远见的人会这样说。只要他1861年手头有一百美
元的现金,任何一个忠于南部联盟的人,都会像我这样干的,可是,真正惟利是
图能够利用他们的机会的人又多么少啊!举例说,在萨姆特要塞刚刚陷落而封锁
线还没有建成的时候,我以滥贱的价格买进了几千包棉花,并把它们运往英国。
它们至今还存放在利物浦货栈里,一直没有出售。我要保持到英国棉纺厂极需棉
花并愿意按我的要价购买时才放手。到时候,即使卖一美元一磅,也是不足为奇
的。“等到大象在树林里做窝时,你就可以卖一美元一磅了!“现在棉花已涨
到72美分一磅。我相信会卖到这个价的。
  思嘉,这场战争结束时我会成为一个富翁,因为我有远见----唔,对不起,
是惟利是图。我曾经告诉过你,有两个时期是可以赚大钱的,一是在建设一个国
家的时候,一是在一个国家被毁坏的时候。建设时赚钱慢,崩溃时赚钱快,记住
我的话吧。也许有一天你是用得上的。“我非常欣赏好的忠告,思嘉用尽可能
强烈的讽刺口吻说。不过我不需要你的忠告,你认为我爸是个穷光蛋吗?他可有
足够的钱供我花呢,而且我还有查尔斯的财产。“我能想象到,法国贵族直到爬
进囚车那一刻,也一直是这样想的。思嘉每次参加社会活动,瑞德总是指出这同
她身穿黑色丧服是不协调的。他喜欢鲜艳的颜色,因此思嘉身上的丧服和那条从
帽子一直拖到脚跟的绉纱头巾使他感到既好玩又不舒服,可是她坚持穿戴这些服
丧的深色衣物,因为知道如果不再等几年就改穿漂亮的颜色,全城的人就会比现
在更加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何况,她又怎样向母亲解释呢?
  那条绉纱头巾使她活像只乌鸦,瑞德坦率地说,而那身黑衣服则使她显得老
了十岁。这种不雅的说法逼得她赶快跑到镜子前去照照,究竟自己是不是像个二
十八岁的人了。
  我觉得你应当把自己看重些,不要去学梅里韦瑟太太那样,他挪揄地说。
趣味要高尚一点,不要用那条纱巾来表现自己实际上从来没有过的悲哀。我敢跟
你打赌,这是假的。
  我真希望在两个月内就叫你把这帽子和纱巾摘掉,戴上一顶巴黎式的。“真
的?不,请你不要再谈这件事了,思嘉说,她不高兴瑞德老是叫她想起查尔斯。
这时瑞德正准备动身到威尔明顿去,从那里再到国外去跑一趟,所以他没有多说,
咧嘴一笑便离开了。
  几星期后,一个晴朗的夏日早晨,他拿着一只装满漂亮的帽匣子来了,这时
他发现思嘉一个人在屋里,便把匣子打开。里面用一层薄绢包着一顶非常精致的
帽子,思嘉一见便惊叫起来:阿,这宝贝儿!很久很久没看见新衣裳了,更不
用说亲手去摸了。何况这样一顶她从没见过的最可爱的帽子呢!这是用暗绿色塔
夫绸做成的,里面衬着淡绿色水纹绸。
  而且,这件绝妙精制品的帽檐周围还装饰着洋洋得意似的驼鸟毛呢。
  把它戴上,瑞德微笑着说。
  她飞也似的跑到镜子跟前,把帽子噗的一下戴到头上,把头发往后推推,露
出那对耳坠子来,然后系好带子。
  好看吗?她边嚷边旋转着让他看最美的姿势,同时晃着脑袋叫那些羽毛跳
个不停。不过,她用不着看他那赞赏的眼光就知道自己显得有多美了。她的确显
得又妩媚又俏皮,而那淡绿色衬里更把她的眼睛辉映成深悲翠一般闪闪发亮了。
  “唔,瑞德,这帽子是谁的?我想买。我愿意把手头所有的钱都拿出来。
“就是你的呀,他说。还有谁配戴这种绿色呀?你不觉得我把你这眼睛的颜色
记得十分精确吗?“你真的是替我选配的吗?“真的。你看盒子上还有'和平路
'几个法文字呢。如果你觉得这多么能说明问题的话。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意思,
只一味朝镜子里的影像微笑。
  在这个时刻,除了她两年以来头一次戴上了这么漂亮的帽了并显得分外地迷
人之外,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有了这顶帽子,她还有什么事办不到呀!可是随
即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你喜欢它吗?
  “唔,这简直是像个梦,不过----唔,我恨自己不得不用黑纱罩住这可爱的
绿色并把羽毛染成黑色的。他即刻站到了她身边,用熟练的手指把她下巴底下的
结带解开。不一会儿帽子就放回到盒子里了。
  你说过这是我的呀!你这是干什么?
  “可它并不是给你改做丧帽的。我会找到另一位绿眼睛的漂亮太太,她会欣
赏我的选择的。“啊,你不能这样!我宁死也得要它!啊,求求你,瑞德,别这
样小气!给了我吧!“把它改成跟你旁的帽子一样的丑八怪?不行。她抓住盒
子不放。要把这个使她变得如此年轻而妩媚的宝贝给别的女孩子?啊,休想!她
也曾暂时想起皮蒂和媚兰的惊慌模样,她想起母亲和她可能要说的话。不由得打
了一个寒噤。可是,虚荣心毕竟更有力量。
  我答应你,我不会改它。就给了我吧。他把盒子给她,脸上流露着微带嘲
讽的笑容,望着她把帽子再一次戴上并端详自己的容貌。
  这要多少钱?她突然沉下脸来问。我手头只有50美元,不过下个月---
-“按南部联盟的钱算,这大约值两千美元左右。“啊,我的天----好吧,就算
我现在给你50,以后,等我有了----“我不要钱,他说。这是礼物。思嘉
的一张嘴张开不响了。在接受男人的礼物方面,界线可画得又严密又谨慎呢。
  糖果和鲜花,亲爱的,爱伦曾经屡次说,也许一本诗集,或者一个像册本,
一小瓶香水,只有这些,男人送给你时可以接受。凡是贵重礼物,哪怕是你的未
婚夫送的,都千万不能接受。千万不要接受首饰和穿戴的东西,连手套和手绢也
不能要。你如果收了这样的礼物,男人们就会认为你不是个上等女人,就会对你
放肆了。“啊,乖乖!思嘉心想,先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形相,然后看着瑞德
那张神秘莫测的脸。这太可爱了。我简直没法告诉他我不能接受。我宁愿----我
几乎宁愿让他放肆一下,如果只有个小动作的话。这时她不禁对自己也觉得惊恐,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于是脸红了。
  我要----我要给你那50美元----
  “如果你这样,我就把它扔了。或者,还不如花钱为你的灵魂作作弥撒。我
相信,你的灵魂是需要作几次弥撒的。她勉强笑笑,可是一起见镜子里那绿帽檐
底下的笑影便立即下决心了。
  你究竟要对我怎么样呢?
  “我是在用好东西引诱你,把你那些女孩子的空想磨掉,然后服从我的支配,
他说。'从男人那里只能接受糖果和鲜花呀,亲爱的!'他取笑似的模仿着,她
也格格地笑了。
  瑞德·巴特勒,你这个又狡诈又黑心的坏蛋,而且你明明知道这帽子太漂亮
了,谁还会拒绝呢。他的两只眼睛在嘲笑她,即使同时在称赞她的美貌。
  “当然喽,你可以对皮蒂小姐说,你给了我一个塔夫绸和绿水绸的样品,并
画了张图,而后我向你勒索了五十美元。“不,我要说是一百美元,她听了会告
诉城里的每一个人,然后人人都会对我眼红,议论我多么奢侈。不过,瑞德,你
以后不要再给我带这样贵重的东西好吗?你这已经是太慷慨了,我实在不能接受
别的了。“真的?可是,只要我认为能增加你的魅力,只要我觉得喜欢,我还要
继续带些礼物来。我要给你带些暗绿色水纹绸来做一件长袍。好跟这顶帽子相配。
不过我要警告你,我这人并不慷慨。我是在用帽子和镯子引诱你,引你上钩。请
经常记住,我每做一件事都有自己的动机,从来不做那种没有报酬的傻事。我总
是要得到报偿的。他的黑眼睛在她脸上搜索,移到了她的嘴唇上,思嘉垂下眼来,
浑身激动。现在,就像爱伦说的那样。他准备要放肆了,他要吻她,或者试图吻
她,可是她心慌意乱打不定主意,不知怎么办才好。要是她拒绝呢,他就可能一
把将帽子从她头上摘下来,拿去给别的女人。反之,要是允许他规规矩矩亲一下
呢,他就可能再给她带些可爱的礼物来,希望再一次吻她。男人总是非常重视亲
吻的,其中的缘故只有天知道。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吻过一次就不再给吻了的话,
他就会大出洋相,显得十分有趣。要是瑞德·巴特勒爱上了她,并且自己承认了,
求她接一个吻或笑一笑,那才带劲呢。是的,她愿意让他吻。
  但是他没有来吻她,她从眼睫毛底下瞟了他一眼,并用挑逗的口气低声说:
你总是要得到报偿的,是这样吗?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那得等着
瞧了。“唔,要是你觉得我为了偿付那顶帽子便会嫁给你,那是不会的,她大
胆地说,同时俏皮地把头晃了晃,让帽子上的羽毛抖动起来。
  他那雪亮的牙齿在一小撮髭须下微微一露,仿佛要笑似的。
  你这是在恭维自己了,太太,我是不准备结婚的。我并不想娶你或任何别的
女人。“真的!她吃惊地叫了一声,同时断定他就要放肆了。
  我连吻也不想吻你呢。
  “那你为什么把嘴撮成那么个可笑的模样呀?“啊!她向镜子里瞧了一眼,
发现自己的红嘴唇的确是个准备接吻的姿势,气得连连顿脚。不禁又嚷了一声,
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人了,我真的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要是你真的这么
想,你就会把帽子丢在地上踩起来。哎哟哟,看你急成那个样子,不过这也是恰
到好处的,你大慨很清楚,来,思嘉,把帽子踩在脚下,好让我看看你对我和我
的礼物是怎么想的吧。“看你敢把这顶帽子碰一下,她边说边抓住帽带慢慢往
后退。他跟上去,笑嘻嘻地把她的手握住了。
  唔,思嘉,你真像个孩子,可把我的心都揪痛了,他说。我要吻你的,看
来你正盼着呢。说着他随随便便俯下身来将髭须在她脸上擦了擦。现在,你是
不是觉得该打我一个耳光来维持你的体面呀?她撅着嘴,抬着注视着他的眼睛,
看见那黑黝黝的眼珠子里饱含着乐趣,便噗哧一声笑了。她想这家伙也太爱戏弄
人,太叫人恼火了!如果他并不想跟她结婚,甚至不想吻她,那他要怎样呢?如
果他并没有爱上她,那为什么来得这样勤并送给她礼物呢?
  这就好了,他说。思嘉,我是会教你干坏事的,所以你一旦觉察出来就会
让我滚蛋----如果你办得到的话,我这人可是很难摆脱掉的埃不过我对你只有坏
处。“是这样吗?“难道你看不出来?自从我在义卖会上遇到你那一天气,你
的行为就很叫人吃惊了,其中大部分应当归咎于我。是谁怂勇你跳舞的呢?是谁
强迫你承认了你认为我们的主义既不光荣也不神圣的呢?是谁促使你承认你觉得
那些为响亮的信条而牺牲的人便是傻瓜呢?谁帮助你给了那些老太太许多闲谈的
资料呢?谁正在劝说你提前几年便匆匆地将丧服脱掉呢?
  最后,又是谁引诱你接受一件要想继续当上等女人就不能接受的礼物呢?
“巴特勒船长,你这是在恭维你自己。我根本没有干过这样可耻的事,而且,没
有你的帮助我也会做你提到的那些事呢。“我怀疑这一点,他说这话时脸色突
然显得平静而阴沉了。你应当仍然是查尔斯·汉密尔顿的伤心的遗孀,同时带些
鲜花送给那些正在康复的军官。她并没有意识到瑞德说的那最后几句话是真实的。
她没有看出他已经设法打开她那寡妇生活的牢门,把她释放出来,使她在作为一
个美人本来早已是昨日黄花的时候,又能像女王一般凌驾于那些未婚姑娘之上。
她也没有看出自己在他的影响下已经远远背离了母亲的教诲。变化是慢慢发生的,
从蔑视一种小小的习俗到蔑视另一种习俗,中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至于瑞德在
其中起的作用就更不明显了。她还不明白,正是由于他的鼓励,她才否定了母亲
关于妇道的许多严格禁条,忘记了作为一个上等女人时很难遵守的那些教训。
  她仅仅看到那顶帽子是她历来有过的最合适的一顶,而且它没有花她一文钱;
瑞德也一定是爱上她了,不管他承认与否。她无疑是要想出一个办法来使他承认
的。
  第二天,思嘉手里拿着一把梳子,站在镜前,嘴里塞满了发夹,正在试着做
一种新的发型。这种发型是梅贝尔最近在里士满探望丈夫时学到的,名叫老猫老
鼠小耗子,据说是时下京都最风行的,不过很不容易做呢。这要把头发从当中分
开,每一边又分成逐渐减少的三绺,最大的一绺紧靠中分线,算作老猫。老猫
和老鼠很容易就安顿好了,可小耗子总是想从发夹中溜出来,恼火得很。不
过,她下决心一定要把它弄好,因为瑞德今天要来吃晚饭,而他很注意衣服和头
发的式样,并且是最评头品足的。
  她正在跟自己那把又密又顽固的头发斗争,额头上冒出了许多汗珠,这时忽
然听到楼下穿堂里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便知道是媚兰从医院回来了。接着,她听
见媚兰两步并作一步飞快地跑上楼来,便不禁拿着发夹愣住了,心想一定是出了
什么事,因为媚兰像个贵夫人那样一贯是从容缓步的。她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媚兰随即跑进来,满脸的兴奋和惊慌,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
  她帽子挂在头顶上,脸上满是泪珠,裙圈急急地摆荡着。
  她手里抓着个什么东西,周围散发着一股廉价香水的强烈香味。
  啊,思嘉!她边喊边把门关好,随即在床上坐下。姑妈回来了吗?还没有?
啊,谢天谢地!思嘉,我差点给羞死了!我都快要晕过去了,你看,彼得大叔正
在那里威胁说要告诉姑妈呢!“告诉她什么呀?“说我跟那个----跟那位小姐
还是太太说话了----媚兰用手绢使劲扇着自己那张火烫的脸。那个红头发的叫
贝尔·沃特琳的女人呀!“怎么,媚兰!思嘉嚷着,眼睛都吓得发直了。
  贝尔·沃特琳就是她到亚特兰大的当天在街上看见的那个红头发女人,现在
她可能是城里名声最臭的女人了,有许多妓女跟随着大兵涌进了亚特兰大,而贝
尔沿着她那火红的头发和俗丽而过分时髦的衣着成了她们中的佼佼者。人们在桃
树街大街上和附近的体面人家很少看到她,但只要她一出现,有身份的妇女便急
忙走开,避免同她接近。可是媚兰跟她说话了。难怪彼得大叔大发雷霆呢。
  要是皮蒂姑妈发现,我就活不成了!你知道她会到处嚷嚷告诉城里每个人的,
这样我就没脸见人了,媚兰抽沿着说。
  可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我不能硬从她面前跑开呀,那样太不礼貌了。思
嘉,我----我很替她感到难过,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想太不应该了呢?但是思嘉
并不关心这件事在道德是否应该。像大多数有教养和天真烂漫的年轻女人那样,
她对妓女怀着一份十分强烈的好奇心。
  她的话讲得怎么样?她想要干什么?
  “唔,她的语法糟透了,不过我看得出她在极力想学得文雅些,可怜的人儿!
我从医院里出来,发现彼得大叔和马车没有在门口等我,我就想步行回家了。我
经过埃默生家的大院时,她正躲在篱笆后面呢!啊,谢天谢地,埃默生一家都到
梅肯去了。这时,她说,'威尔克斯小姐,你跟我说一会儿话好吗?'我不明白她
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想我应当尽快走开,可是----可是思嘉,她显得那么
可怜----是的,好像是在哀求我。她穿着一身黑衣裳,戴着黑帽子,也没有涂脂
抹粉,要不是那头红头发就真正像个规矩人了。她没有等我开口又接着说:'我知
道,我是不应当跟你说话的,不过当我跑去对那只年老的母孔雀埃尔辛太太说时,
她竟把我从医院里撵出来了!'“她真的管她叫母孔雀吗?思嘉乐呵呵地笑了。
  唔,这不是好玩的。别笑嘛,看来这位小姐,这个女人,是想替医院做点什
么----你能想象出来吗?她提出要每天上午来当看护呢!当然,埃尔辛太太一听
这想法必定是给吓坏了,于是就命令她离开医院。接着她说,'我也想作点事情呢。
  难道我不也像你们那样是个拥护南部联盟的人吗?'这样,思嘉,我真的给她
那要求帮助的模样感动了。你知道,她要是想为主义效劳,就不能说全是个坏人
了,你觉得我这样也很坏吗?“看在上帝面上,媚兰,谁管你坏不坏的?她还说
了些什么呢?“她说她一直在看经过那里到医院去的女人,觉得我----我的面貌
很和平,所以就拦住了我。她有些钱要给我,还不要告诉任何人钱是从哪里来的,
让我用在医院的事上,她说埃尔辛太太一定要她说明那是什么样的钱才同意作使
用。什么样的钱呀!说到这点我真要晕倒了呢!那时我感到很不好办,急于要离
开她,只得随口应着'唔,是的,当真,你多好',或者旁的傻话,可她却微笑着
说:'你才真是个基督徒呢,'并把这条脏手帕塞到我手里。喏,你闻闻这香味!
媚兰拿出一条男人用的手帕来,又脏又带着强烈香味,里面包着一些硬币。
  她正在说'谢谢你',并表示以后每星期都给我带点钱的时候,得,彼得大叔
赶着车迎面跑来看见我了!说到这里,媚兰又泪流满面,把头倒在枕头上哭了起
来。当他看清楚是谁跟我在一起时,他----思嘉你看,他竟对我吆喝起来了!我
这一辈子还从没见人吆喝过我呢。他还说,'你就在这里赶快给俺上车吧!'当我
上了车,他便一路上没完没了地骂我,也不让我解释一句,还说他要去告诉皮蒂
姑妈。思嘉,请下去求求他不要去告我了,好吗?说不定他会听你的。你知道,
姑妈只要听我曾经面对面见过那女人,她也会给活活吓死的呀!
  思嘉,你愿意去跟彼得大叔说说吗?
  “好,我去,不过,让我们先瞧瞧这里有多少钱。还沉着呢。她解开手帕,
一大把金币滚了出来,撒落在床上。
  有五十美元呢!还有金币!思嘉!媚兰惊叫着,数了数那些亮晶晶的硬币,
显然给吓住了。“你说,你觉得在小伙子们身上使用这种----噢,这种钱----这
样赚来的钱,恰当吗?你不觉得或许上帝会理解她是想帮助,所以就不管钱是否
肮脏了呢?我一想到医院需要那么多的东西时----但是思嘉并没有听这些,她在
注视那条脏手帕,心里充满着羞辱和愤怒。原来手帕角上有个图案,其中包含着
RKB三个字母。她那放珍贵物品的抽屉里也有一块跟这一模一样的手帕,那是
瑞德·巴特勒昨天借给她用来包那束他们采折的鲜花的。她正准备今晚他来吃饭
时还给他呢。
  这样看来,瑞德在同沃特琳那个贱货来往并给她钱了。这就是那笔给医院的
捐款的由来了。原来是从封锁线捞到的金币呀。想想看,瑞德居然有胆量在跟那
个贱货厮混过以后,再来同一位正经妇女会面呢!想想看,她几乎相信他爱上她
呢。
  这证明他是决不会的了。
  凡是坏女人,以及那些跟他们有关连的人,对她来说都是些神秘而讨厌的家
伙。她知道有些男人怀着某种目的去光顾这些女人,那种目的是正经女人所不齿
的----或者,她要是提及的话,也只能用耳语或暗示,或一种委婉的说法。她常
常想,只有低级而粗俗的男人才会去看这样的女人。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想到
过,正经男人----就是说,她在体面人家遇见过并一起跳舞的那些男人----也可
能做这样的事情。眼前这件事给她的思想打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一个令人十分
恐怖的天地。说不定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呢!他们强迫自己的妻子忍受这种不道德
的行为就够坏的了,还要去找下等女人并为这种寻欢作乐付给她们金钱呢?啊,
男人都坏透了,瑞德·巴特勒更是他们中最下流的一个!
  她要将这条手帕摔到他脸上去,并指着门口叫他滚出去,而且从此永远永远
也不再理他了。可是不,她当然不能那样做。她永远永远不能让他知道她已经明
白有那样一个女人存在,更不要说已经明白他去看过她这件事。一个上等女人是
决不能这样做的。
  唔,她满怀愤怒地想,假如我不是个上等女人,我还有什么不能对这个坏
蛋说的呢!于是,她把那条手帕揉成一团捏在手里,随即下楼到厨房里去寻找彼
得大叔,她从火炉旁走过时,随手把手帕丢到火里,憋着一肚子无可奈何的怒气
看着它燃烧。
 
               第十四章

  1863年夏天到来时,每个南方人心里也升起了希望。尽管有疲困和艰难,
尽管有粮食投机商和类似的蟊贼,尽管死亡,疾病和痛苦给几乎每一个家庭留下
了阴影,南方毕竟又在说:再打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了,而且是怀着比头
年夏天更乐观的心情说的。北方佬的确是个很难砸开的核桃,可是他们终于在破
裂了。
  对于亚特兰大和对于整个南方来说,1862年圣诞节是个愉快的节日。南
部联盟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打了一个很大的胜仗,北方佬伤亡的人员数以千计,人
们在节假期间普遍欢欣鼓舞,欢庆和祈祷局势已出现了转折点。那些穿灰制服的
军队已成了久经沙场的队伍,他们的将军已屡建功勋,人人都知道,只要春季战
役一打响,北方佬就会被永远彻底地击溃了。
  春天到来,战斗又开始了。到五月间南部联盟军队又在昌塞洛斯维尔打了个
大胜仗,整个南方都为之欢欣鼓舞。
  在离本县较近的地方,一支突入佐治亚的联邦骑兵给击溃了,又成了南部联
盟方面的胜利。人们仍在嘻嘻地彼此拍着肩背说:是啊,先生!只要咱们的老福
雷斯特将军跟上来,他们就不如早点滚了!原来四月下旬斯特雷特上校率领一支
八百人的北方骑兵队伍突然袭入佐治亚,企图占领在亚特兰大北面六十余英里的
罗姆。他们妄想切断亚特兰大和田纳西之间的极端重要的铁路线,然后向南攻入
南部联盟的枢纽城市亚特兰大,把集中在那里的工厂和军需物资彻底摧毁。
  这是十分厉害的一招,如果没有纳·贝·福雷斯特将军,就会给南方造成极
大的损失。当时这位将军只带领相当于敌人三分之一的兵力----不过这是些多么
了不起的骑手啊!尾随在他们后面,但赶在他们到达罗姆之前便交上了火,然后
是昼夜猛击,终于把他们全部俘获了!
  这个捷报和昌塞洛斯维尔大捷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了亚特兰大,引起全城一
片震天动地的欢呼。昌塞洛斯维尔的胜利可能有更加重大的意义,但是斯特雷特
突击队的被俘也使北方佬显得极为狼狈。
  不,先生,他们最好不要再跟老福雷斯特开玩笑了!亚特兰大人开心地说,
同时一再谈论这次打胜仗的经过,兴味无穷。
  现在,南部联盟走运的形势发展到了极盛的高潮阶段,它席卷着满怀喜悦的
人们。不错,格兰特率领下的北方佬军队五月中以来一直在围攻维克斯堡。不错,
斯·杰克逊在昌塞洛斯维尔受了重伤,这是南方的一个令人痛心的损失。不错,
科布在弗雷德里克斯堡牺牲了,这使佐治亚失掉了一个最勇敢和最有才能的儿子。
可是,北方佬再也经不起像弗雷德里克斯堡和昌塞洛斯维尔这样的惨败了,他们
会被迫投降,那时残酷的战争便可宣告结束了。
  到七月初,先是谣传,后来从快报上证实了:李将军在向宾夕法尼亚挺进。
李将军打进了敌人区域了!李将军在强攻了!这是最后一战了!
  亚特兰大人兴奋得如醉如狂,迫切地渴望着来一次报复。
  如今北方佬知道将战争打到自己的家里是什么滋味了。如今他们该知道耕地
被荒废、牛马被偷走、房屋被焚毁、老人孩子被抓进牢房、妇女儿童被赶出来挨
饿都是些什么样的滋味了。
  人人都清楚北方佬在密苏里、肯塔基、田纳西和弗吉尼亚都干了些什么。北
方佬在占领区犯下的罪行,连很小的孩子都能又恨又怕地历数出来。现在亚特兰
大已到处是从田纳西东部逃来的难民,他们亲口讲述自己的苦难经历,令人听了
无不伤心。在那个地区,南部联盟的同情者居少数,战争带给他们的灾难也最沉
重,就像在所有边境地区那样,兄弟互相残杀,人们彼此告密,这些难民都大声
要求让宾夕法尼亚一片焦土,连那些最温和的老太太也表现出严厉的喜悦心情。
  但是有人从前线带回消息说,李将军下了命令,宾夕法尼亚州的私人财产不
能触动,掠夺一律处以死刑,凡军队征用任何物品都必须付钱----这样,李将军
就得付出自己所赢得的全部尊敬才能保全在群众中的声望了,也不让人们在那个
繁华州的丰富仓库里为所欲为一下?李将军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我们的小伙子却
迫切需要鞋子、衣服和马匹呢!
  米德大夫儿子达西捎回来一封急信,这是七月初亚特兰大收到的惟一第一手
新闻,因此便在人们手中传递,引起愈来愈大的愤慨。
  “爸,你能设法给我弄一双靴子来吗?我已经打了两个星期赤脚了,至今还
没有希望得到靴子。要不是我的脚太大,我可以像别的小伙子那样,从北方佬死
人脚上脱一双下来,可是我还没打到一个有我这般大脚的北方佬呢。如果你能替
我弄到,请不要通过邮局寄。有人会在途中偷走的,而我又不想责怪他们。还是
叫费尔坐趟火车送来吧。我们到什么地方,我会很快写信告诉人。只知道在朝北
方行进,眼前我还不清楚,我们此刻在马里兰,人人都说是开到宾夕法尼亚去......
“爸,我觉得我们应当对北方佬以牙还牙,可是将军说不行。至于我个人,我并
不愿意只图一时高兴去烧北方佬的房子而受到枪毙的处分,爸,今天我们穿过了
你可能从没见过的极大一片麦田。我们那里可没有这样的麦田呢。好吧,我得承
认我们在那片麦地里偷偷搞了一点掠夺,因为我们全都饿得不行了,而这种事只
要将军不知道就不会有危险的。不过没有给我们任何好处,那麦子一吃下去便更
糟了,小伙子们本来都患了点痢疾,要知道,带着痢疾走路比拖着一条伤腿走还
要困难呢。爸,请一定设法替我弄双靴子来。我如今已当了上尉,一个上尉即使
没有新的制服或肩章,也应当穿双靴子嘛。但是军队到了宾夕法尼亚----这才是
重要的事情。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会结束。那时达西·米德所需的靴子就全都有
了,小伙子们就会往回开拔了,大家再重新欢聚。米德太太想象儿子终于回到家
里,从此不再离开,便忍不住要落泪了。
  七月三日,从北方来的电讯突然沉默了,一直到四日中午才有断断续续的经
过窜改的报道流入设在亚特兰大的司令部。原来在宾夕法尼亚发生了激战,在一
个名叫葛底斯堡的小镇附近打了一次投入李将军全部兵力的大仗。消息并不怎么
确切,来得也晚,因为战争是在敌人区域里打的,所有的报道都得首先经过马里
兰,转到里士满,然后再到亚特兰大。
  人们心中的焦虑逐渐增长,恐惧的预感慢慢地流遍全城。
  最糟糕的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凡是有儿子在前线的家庭都焦急地祈祷着,
但愿自己的孩子不在宾夕法尼亚,可是那些知道自己的亲属就在达西·米德团里
的,便只好咬着牙声称,他们参加了这次将永远打垮北方佬的鏖战,是十分光荣
的事。
  皮蒂姑妈家的三位女人只好怀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心里彼此面面相觑。艾希礼
就在达西那个团里呢。
  到七月五日,坏消息终于到来,但不是从里士满而是从西边传来的。维克斯
堡陷落了,经受长期而残酷的围攻之后陷落了,而且实际上整个密西西比流域,
从圣路易斯到新奥尔良,都已沦于北方佬之手。南部联盟已被切成两块。在任何
别的时候,这一灾难的消息都会给亚特兰大人带来恐怖和悲伤。但是现在,他们
已来不及考虑维克斯堡。他们考虑的是在宾夕法尼亚进行强攻的李将军。只要李
将军在东边打了胜仗,维克斯堡的陷落就不是太大的灾难了。还有宾夕法尼亚,
纽约,华盛顿呢。一旦把它们打下来,整个北方便会陷于瘫痪状态,这可以抵销
密西西比流域的败绩还绰绰有余。
  时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沉闷地过去,灾难的阴影笼罩着全城,使炎热的太
阳都显得昏暗了,直到人们突然抬起头来,吃惊地凝望天空,仿佛不相信它是晴
朗的、湛蓝的,而是乌云遍布,一片昏沉。到处都可以看到,妇女们在屋前走廊
上,在人行道上、甚至在街心聚集成群,挤作一堆,相互告诉说没有什么好消息,
同时设法彼此安慰,装出一付勇敢的模样。可是谣言暗暗流传,像蝙蝠似的在寂
静的大街上往来飞掠,说是李将军牺牲了,仗打败了,大量伤亡的名单正源源而
来。人们尽量不去信它,可是远远近近的邻居都已惊惶万状,纷纷跑到市中心区,
跑到报馆和司令部去讨消息,讨任何消息,哪怕坏消息都行。
  成群结队的人聚集在车站旁边,希望进站的列车带来消息,或者在电报局门
口,在苦恼不堪的总部门外,在上着锁的报馆门前,等着,悄悄地等着,他们是
些肃静得出奇的人群,肃静地愈聚愈多。没有人说话。偶尔有个老头用颤抖的声
音来讨消息,人们只听到那经常重复的回答:从北边来的电报除了说一直在战斗
之外,没有别的。但这不仅没有激销大伙的埋怨,反而加强了缄默气氛。
步行或坐着马车在外围活动的妇女也愈来愈稠密拥挤。由于大家摩肩擦背而产生
热气,以及不安脚步所激起的灰尘,使周围的空气已闷得要窒息了。那些女人并
不说话,但她们板着发青的脸孔却以一种无声的雄辩在发出请求,这是比哭泣还
要响亮得多的。
  城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上前线,无论他是儿子、兄弟、父亲,还是情人、
丈夫。人们都在等候着可能宣布他们家已经有人牺牲的消息。他们预期有死讯到
来,但不想收到失败的消息。他们把那种失败的想法打消了。他们的人可能正在
牺牲,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在宾夕法尼亚山地太阳烤着的荒草上,甚至就在此时
此刻,南方的士兵可能正在纷纷倒下,象冰雹下的谷物一般,但是他们为之战斗
的主义永远不会倒。他们可能在成千上万地死亡,但是像龙齿的果子似的,成千
上万的新人,穿着灰军服,喊着造反的口号的新人,又会从地里冒出来接替他们。
至于这些人将从哪里来,还没人知道。
  他们只是像确信天上有个公正而要求绝对忠实的上帝那样,确信李将军是非
凡的,弗吉尼亚军队是不可战胜的。
  思嘉、媚兰和皮蒂帕特小姐坐着马车停在《观察家日报》社门前,她们打着
阳伞坐在车里。马车的顶篷折到背后了,思嘉的手在发抖,头上的阳伞也随着摇
晃。皮蒂激动得很,圆脸上的鼻子像只家兔的鼻子不停地颤动,只有媚兰象一尊
石雕,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那双黑眼睛也瞪得愈来愈大了。在两个小时之内她
只说过一句话,那是她从手提包里找出嗅盐瓶递给姑妈时说的,而且是她有生以
来第一次用这样毫不亲切的口气对姑妈说话。
  姑妈,拿着吧,要是你觉得快晕倒了,就闻一闻。如果你真的晕倒,老实告
诉你,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让彼得大叔把你送回家去,因为我不会离开这
里,直到我听到有关----直至我听到消息为止。而且,我也不会让思嘉离开我。
思嘉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离开以后得不到有关艾希礼的第一个
消息。不,即使皮蒂小姐死了,她也决不离开这里。艾希礼正在那边什么地方打
仗,也许正在死亡呢,而报馆是她能得到确切信息的唯一地方。
  她环顾人群,认出哪些是自己的朋友和邻居,只见米德太太歪戴着帽子让那
个十五岁的费尔搀扶着站在那里,麦克卢尔姐妹在设法用颤抖的上嘴唇掩盖她们
的黑牙;埃尔辛太太像个斯巴达母亲似的站得笔直,只不过那几绺从发髻上垂下
来散乱的灰白头发泄露了她内心的混乱情绪;范妮·埃尔辛则脸色苍白得像个幽
灵。(当然,范妮是不会为她兄弟这样担忧的,那么,她是否有个人们还不知道
的真正情人在前线呢?)梅里韦瑟太太坐在她的马车里轻轻拍着梅贝尔的手,梅
贝尔好像怀孕许久了,尽管她用披肩把自己仔细遮了起来。她这样出来公开露面
是很不雅观的,她为什么这样担忧呀?没有人听说过路易斯安那的军队也到了宾
夕法尼亚嘛。大慨她那位多毛的小个子义勇兵此刻还平平安安地待在里士满吧。
  人群外围出现了一阵骚动,那些站着的人都让开路来,这时瑞德·巴特勒骑
着马小心地向皮蒂姑妈的马车靠近。思嘉心想,他哪来的勇气,竟敢在这个时候
跑来,也不怕这些乱民由于他没穿军服而轻易地把他撕得粉碎呢!他走近时,她
觉得她自己就会头一个动手去撕他。他怎么敢骑着一匹骏马,穿着铮亮的靴子和
雪白笔挺的亚麻布套服,叼着昂贵的雪茄,那么时髦,那么健康,可这时艾希礼
和所有其他的小伙子却光着脚、冒着大汗、饿着肚子、患有胃溃疡在同北方佬作
战----他怎么敢这样呀?
  不少人向他投来恼恨的目光。他慢慢穿过人群,老头们吹着胡子发出咆哮,
天不怕地不怕的梅里韦瑟太太在马车里微微欠起身来清清楚楚地喊道:投机商!
用的那声调更使这个字显得又脏又毒了。可是他对谁都不理睬,只举着帽子向媚
兰和皮蒂姑妈挥了挥,随即来到思嘉身边,俯下身低声说:你不觉得现在应当让
米德大夫来给我们发表关于胜利的著名讲演,说胜利就像平息在我们旗帜上的一
只尖叫的鹰吗?思嘉的神经本来就紧张极了,不知怎么办好,这时她突然像只愤
怒的猫转过头来,想狠狠骂他几句,可是他用一个手势制止了。
  我是来告诉你们几位的,他大声说,我刚才到过司令部,第一批伤亡名单
已经来了。他这话在周围那些听他的话的人中顿时引起一阵低语,人群开始骚动,
准备沿着白厅街向司令部跑去。
  你们不要去,他在马鞍上站起身来,举起手喊道:你们就待在原地吧!名
单已送到两家报馆去了,正在印刷。“唔,巴特勒船长,媚兰喊道,一面回过
头来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真该谢谢你跑来告诉我们!名单几时张贴呢?“交给
报馆已半个小时了。很快会公布的,太太。管这外事的军官一定叫印好才让公布,
因为恐怕群众会冲进去要消息。哎,你瞧!报馆侧面的窗户打开了,一只手伸出
来,手里拿着一叠窄长的印刷品,上面是刚刚排印的密密麻麻的姓名。人群拥上
前去抢。把那些长条纸一下撕成两半,有人抢到了就拚命挤出来急于要看,后面
的继续往前挤,大家都在叫喊: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拉住缰绳,瑞德一面
跳下马,一面把缰绳扔给彼得大叔。人们看见他耸着一对高出众人之上的肩膀,
拼命推搡着从身边挤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好几张名单,他扔给媚兰一
张,其余的分发给坐在附近马车里的小姐太太,中包括麦克卢尔姐妹、米德太太
、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
  快,媚兰,思嘉急不可耐地喊道,因为媚兰的手在嗦嗦发抖,她没法看清
楚,恼火极了。
  你拿去吧,媚兰低声说,思嘉便一把抢了过来。先从以W打头的名字看起,
可是它们在哪里呢?啊,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怀特,她开始念,嗓子有点
颤抖,威肯斯......温......泽布伦......啊,媚兰,他不在里面!他不在里面!
姑妈?啊,你怎么了,媚兰,把嗅盐瓶拿出来!扶住她,媚兰。媚兰高兴得当众
哭起来,一面扶住皮蒂小姐摆来摆去的头,同时把嗅盐放到他鼻子底下,思嘉从
另一边扶着那位胖老太太,心里也在欢乐地歌唱,艾希礼还活着,他甚至也没受
伤呢。上帝多好,把他放过来了!多么----她听到一声低的呻吟,回头一看,只
见范妮·埃尔辛把头靠在她母亲胸口,那张伤亡名单飘落在马车踏板上,埃尔辛
太太的薄薄嘴唇颤抖着,她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一面平静地吩咐车夫:快,回
家去。思嘉把名单迅速看了一下,上面不见休·埃尔辛的名字,这么说,范妮一
定是有个情人在前线,现在死了!人群怀着同情默默地给埃尔辛家的马车让路,
后面跟着麦克卢尔姐妹那辆小小的柳条车。赶车的是费思小姐,她的脸板得像石
头似的,她的牙齿至少又一次给嘴唇包了起来,霍妮小姐的脸像死灰一样苍白,
她挺直腰坐在费思身边,紧紧抓住妹妹的裙子。她们都显得很老了。她们的弟弟
达拉斯是她们的宝贝,也是这两位老处女在世界上的唯一亲人。但是达拉斯死了。
  媚兰!媚兰!梅贝尔喊道,声音显得很快活。雷内没事!还有艾希礼,啊,
感谢上帝!这时披肩已从她肩上掉下来,她那大肚子再明显不过了。但是这一次
无论梅里韦瑟太太或者她自己都没去管它。啊,米德太太!雷内----说到这里,
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媚兰,你瞧!-—米德太太,请看呀!达西是不是----?米
德太太正垂着两眼在凝望自己的衣襟,听到有人叫她也没有抬起头来,不过小费
尔坐在旁边,只要看看他的表情便一切都明白了。
  唔,妈,妈,他可怜巴巴地说。米德太太抬起头来,正好触到媚兰的目光。
  现在他不需要靴子了。
  “啊,亲爱的!媚兰惊叫一声,哭泣起来,一面把皮蒂姑妈推到思嘉肩上,
爬下马车,向大夫太太的马车走去。
  妈,你还有我呢,费尔无可奈何地极力安慰身旁脸色苍白的老太太。只要
你同意,我就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杀掉----不!米德太在哽咽着说,一面紧紧
抓住他的胳臂,好像决不放它了似的。
  费尔·米德,你就别说了!媚兰轻声劝阻他,一面爬进马车,在米德太太
身旁坐下,抱她搂在怀里。接着,她才继续对费尔说:你觉得要是你也走了,牺
牲了,这对你妈有帮助吗?从没听说过这种傻话。还不快赶车把我们送回家去!
费尔抓起缰绳,这时媚兰又回过头去对思嘉说话。
  “你把姑妈送到家里,请马上到米德太太家来。巴特勒船长,你能不能给大
夫捎个信去?他在医院里呢。马车从纷纷四散的人群中出发了。有些高兴得哭泣,
但大多数是受到沉重打击后还没有明白过来,仍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思嘉低
着头在看那张模糊的名单,飞快地读着,看有哪些熟人的名字。既然艾希礼已经
没事了,她就可以想想别的人了。啊,这名单好长呀!亚特兰大和全佐治亚付出
了多大的牺牲啊!
  我的天!卡尔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她忽然记起很久前那一天,
当时他们一起逃走了,可到傍晚又决定回家来,因为他们饿了,而且害怕天黑了。
  方丹----约瑟夫,列兵。很坏的小个儿乔!可萨刚生了孩子还没复元呢!
  芒罗----拉斐特,上尉。拉斐同凯瑟琳·卡尔弗特订婚了,可怜的凯瑟琳
呀!她这是双重的牺牲,兄弟加未婚夫。
  不过萨莉更惨,是兄弟加丈夫。
  她几乎不敢再念下去,啊,这太可怕了。皮蒂姑妈伏在她肩上唉声叹气,思
嘉不怎么礼貌地把她推开,让她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自己继续念名单。
  当然,当然----不可能有三个叫塔尔顿的名字在上面。或许----或许排字
工人太匆忙,误将名字排重了。可是,不,他们真在这里。塔尔顿----布伦特,
中尉。塔尔顿----斯图尔特,下士。塔尔顿----托玛斯,列兵。还有博伊德,
战争头一年就死了,也不知埋在弗吉尼亚什么地方。塔尔顿家的几个小伙子都完
了。汤姆和那对懒惰的长脚孪生兄弟,都喜爱聊天,喜欢开荒谬的玩笑,博伊德
很会跳舞,嘴厉害得像只黄蜂,如今都完了!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别的小伙子,那些跟她一起长大、一起跳舞、
彼此调情和亲吻过的小伙子,还有没有人被列在这份名单上。她真想痛哭一场,
设法使那卡住她喉咙的铁爪放松一点。
  思嘉,我很为你难过,瑞德说。她抬头望着他,都忘记他还在那里了。里
面有许多是你的朋友吗?她点点头,勉强说:几乎这个县里的每一家和所有--
--塔尔顿家所有的三个小伙子----眼睛里没有那种嘲讽的意味了。他脸色平静而
略显忧郁。
  可是名单还没完呢,他说,这仅仅是头一批,不是全部。明天还有一张更
长的单子。他放低声音,不让旁边马车里的人听见。思嘉,李将军一定是打了
败仗,我在司令部听说他已撤回到马里兰了。她惊恐地朝他望着,但她害怕的不
是李的失败。明天还有更长的伤亡名单呀!明天。她可没有想到明天,只不过一
见艾希礼的名字不在上面就乐起来了。明天,怎么,他可能现在已经死了,而她
要到明天才会知道,也许还要等到一星期以后呢。
  唔,瑞德,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要是当初让北方佬去付钱赎买黑人----或
者就由我们把黑人免费交给他们,免得发生这场战争,那不是会好得多吗?“思
嘉,问题不在黑人,那只是借口罢了。战争之所以常常发生,就是因为人们喜欢
战争,女人不喜欢,可是男人喜欢战争,胜过喜欢女人。
他又歪着那张嘴笑起来,脸上不再有严肃的神色了。他把头上那顶巴拿马帽摘下
来向上举了举。
  再见。我得去找米德大夫了。我想,他儿子的死讯由我这个人去告诉他,这
颇有讽刺意味,只是他目前不会感觉到这一点。不过日后,当他想一个投机商居
然向他转达了一位英雄牺牲的消息,大概是要恨恨不已的。思嘉让皮蒂姑妈服了
一杯甜酒后,在床上躺下,留下百里茜和厨娘服伺她,自己便出门到米德大夫家
去了。米德太太由费尔陪着在楼上等丈夫回来,媚兰坐在客厅里跟几个来慰问的
邻居低声谈话,她同时在忙着干针线活儿,修改一件丧服,那是埃尔太太借给米
德太太的。这时屋里已充满了用家制黑颜料煮染衣服的辛辣味儿,因为厨师在厨
房正一面啜泣一面搅动泡在大锅里的所有米德太太的衣裳。
  她现在怎么样?思嘉小声问。
  一滴眼泪也没有。媚兰说。女人流不出眼泪才可怕呢。
  我不知道男人怎么忍得住不哭一声,我猜想大概男人比女人坚强和勇敢一些,
她说她要亲自到宾夕法尼亚去把他领回家来。大夫是离不开医院的。“那对她太
可怕了!为什么费尔不能去呀?“她怕他一离开她就会去加入军队,军队里现在
连十六岁的人也要呢。你瞧他年纪虽小可个儿长得那么大。邻居们因为不想看大
夫回来时的情景,便一个个陆续离开了,只剩下思嘉和媚兰两人留在客厅里缝衣
服。媚兰尽管忍不住伤心,眼泪一滴滴落在手中的活计上,但显得还算镇静。她
显然没有想到战争可能还在进行,艾希礼或许就在此刻牺牲了。思嘉满怀恐惧,
不知道应不应该把瑞德的话告诉媚兰,好叫她分担这惊疑莫定的痛苦,或者暂时
瞒着她,自己一个人兜着。最后她决定保持沉默,如果让媚兰觉得她太为艾希礼
担忧了,那总归是不合适的。她感谢上帝,那天上午包括媚兰和皮蒂在内,人人
都陷在各自的忧虑中,无心去注意她的表现了。
  她们静静地缝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便从帘缝中窥望,看见米德
大夫正从马背上下来。耷拉着脑袋,他垂着两肩,满脸胡须像扇子似的挂在胸前。
他慢慢走进屋来,放下帽子和提包,默默地吻了吻两位姑娘,然后拖着疲乏的身
子上楼去。一会儿费尔下来了,他的腿和胳臂又瘦又长,显得那么笨拙。媚兰和
思嘉都示意让他坐在身边,可是他径直向前廊走去,在那儿的台阶上坐下,双手
捧着头一声不响。
  媚兰长叹一声。
  因为他们不让他去打北佬,他给气疯了,才十五岁呀!
  啊,思嘉,要是有这样一个儿子,倒是好极了!“好叫他去送死吗?思嘉
没好气地说,同时想起了达西。
  有一个儿子,哪怕他给打死了,也比没有儿子强。媚兰说着又哽咽起来。
你理解不了,思嘉,这是因为你有了小韦德,可我呢----啊,思嘉,我多么想要
一个儿子呀!我知道,你觉得我不该公然说出这句话来,但这是真的,每个女人
都需要,而且你也明白这一点。思嘉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对她嗤之以鼻。
  万一上帝想连艾希礼也----也不放过,我想我是忍受得住的,尽管我宁愿跟
他一起死。不过上帝会给我力量来忍受。
  可是,如果他死了,我又没有一个他的儿子来安慰我,那我就受不了啦。啊,
思嘉,你多幸运呀!虽然你失去了查理,可是你有他的儿子。可要是艾希礼没了,
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思嘉,请原谅我,我有时候真对你十分妒忌呢----“妒忌-
---我?思嘉吃惊地问,一种负疚感突然袭上心头。
  因为你有儿子,可我没有呀!我有时甚至把韦德当作是自己的儿子。你不知
道,没有儿子可真不好受呢!“简直胡扯!思嘉觉得放心了,才故意这样说她。
同时朝这个红着脸低头缝纫的小个儿匆匆瞧了一眼。媚兰大概很想要孩子了,可
是她这个儿子肯定是生不出来的。她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高不了多少,臀部也窄
得像个孩子一般,胸脯更是平板板的。一想到媚兰也会有孩子,思嘉便觉得很不
舒服,这会引起许许多多她无法对付的想法来。她怎么受得了呢!如果媚兰真的
跟艾希礼生了个孩子,那就像是从思嘉身上夺走了什么似的。
  请原谅我说了那些关于韦德的话。你知道这多么爱他。
  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别傻了,她不耐烦地说,快到外面走廊上去安慰安慰费尔。他在哭呢。
 
              第十五章

  那支在葛底斯堡战役中被击溃的军队如今已撒回到弗吉尼亚,并精疲力竭地
开进了拉起丹河岸的冬季营地。圣诞节即将到来,艾希礼回家休假。两年多以来
思嘉第一次看见他,那火一般炽热的感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了。当初她站在十
二像树村的客厅里看着他跟媚兰结婚时,曾以为自己今后再也不会比此时此刻更
伤心更强烈地爱他了。可如今她才知道,她在那个早已过去的夜晚所经历的,只
不过是一个被夺走了玩具的娇惯孩子的感情而已。长期以来她在梦想着他,同时
强制着自己不要说出来,这才把她的感情磨练得更锐利,也更加浓烈了。
  艾希礼·威尔克斯身穿一套褪色和补缀过的军服,一头金发已被夏日和骄阳
晒成亚麻色,看来已完全是另一个人,不像战前她拼命爱着的那个随随便便、睡
眼朦胧的小伙子,他以前皮肤白皙,身材细长,现在变成褐色和干瘦的了,加上
那两片金黄的骑兵式样的髭须,便成了一个十足的大兵。
  他用军人的姿势笔挺地站在那儿,穿着一身旧军服,手枪挂在破旧的皮套里,
用旧了的剑鞘轻轻敲着长统靴,一对快要锈了的马刺在隐隐发光。这就是南部联
盟陆军少校艾希礼·威尔克斯。他现在有了命令人的习惯和一种镇静自恃与尊严
的神气,两个嘴角也长出了严厉的皱纹。他那宽厚的肩膀和冷静明亮的目光,如
今也显得有点异样了。他以前是散慢的,懒洋洋的,可现在已变得像猫一样机警,
仿佛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像小提琴上的琴弦那样。他的眼睛流露出疲倦和困
惑的神色,晒黑的脸皮也紧紧地绷在两个颧骨上,给人以严肃的感觉,他还是她
所爱的那个漂亮的艾希礼,不过已显得很不一样了。
  思嘉早已计划好要回塔拉去过圣诞节,可是艾希礼的电报一来,世界上就无
论什么力量,哪怕是失望的爱伦直接发来的命令,都不能把她从亚特兰大拉走了。
如果艾希礼曾经有意回十二像树村,她本来是可以赶回塔拉去的。因为那两个
地方相距较近;但是他已经写信给家里,叫他们来亚特兰大见面,而且威尔克斯
先生、霍妮和英迪亚都已经进城来了。难道她还要放弃这时隔两年后与他相逢的
机会,回到塔拉去吗?难道要放弃听他那令人心醉的声音的机会,放弃从他眼光
中了解他并没有忘记她的机会吗?绝对不行!哪怕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来命令她,
也不行。
  艾希礼和一群同时休假的本县小伙子在圣诞节前几天回来了,这一群人经过
葛底斯堡战役减少了许多。他们中间有消瘦、憔悴和不停地咳嗽的凯德·卡尔弗
特,有从1861年以来头一次获得休假因此满怀兴奋的芒罗家两兄弟,还有常
常喝醉、喜欢打闹的争吵的亚历克斯和托尼·方丹,这几个人必须在车站等候两
小时换车,而且还得有头脑清醒的人去设法防止方丹家两兄弟之间和他们与陌生
人之间相互斗殴,所以艾希礼就把他们一起带到皮蒂姑妈家来了。
  一进屋,方丹兄弟就像两只斗鸡似的争着要去吻战战兢兢而又受宠若惊的皮
蒂姑妈,凯德看了便尖刻地说:你一定会以为他们在弗吉尼亚打斗够了吧,不,
从我们到里士满第一天气,他们就一直在喝酒和找人打架。宪兵把他们抓了起来,
要不是艾希礼说话伶俐,他们准在牢房里过圣诞节了。可是这些话思嘉几乎一句
也没听见,因为她好不容易跟艾希礼坐到了同一个房间,早已高兴得如醉如痴了。
她怎么会在这两年里想起别的男人谁是令人愉快的、漂亮的,或者有刺激性的呢?
她怎么能容忍艾希礼不在世时她就默不作声地听他们向她求爱呢?如今他又在家
里了,和她只隔着这块客厅里的地毯。他坐在对面沙发上,一边是媚兰,一边是
英迪亚,还有霍妮抱着他的肩膀。这时她每看他一眼,都要使出浑身的解数来不
让自己显得眼泪汪汪。要是她有权利也去坐在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臂,那多好啊!
要是她能够每隔几分钟就去摸摸他的袖子,证实他的确在那里,或者拉着他的手
用他的手绢试掉她脸上快乐的泪水,那多好啊!因为媚兰就毫不害羞地在这样做
啊!你看她那样高兴,已没有什么羞怯和含蓄的意思了,竟公然吊在丈夫的膀子
上,用她的眼神、微笑和泪水在表示多么喜爱他,可是思嘉自己也太快活、太高
兴,对这样的情景也不觉得恼恨和嫉妒了,艾希礼终于回家了!
  她不时用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并对他笑笑,因为那儿是他吻过的,至今还保
留着他的嘴唇颤抖的感觉。当然,他没有首先吻她。媚兰正拼命往他怀里钻。一
面断断续续地哭,紧紧地抱住他,仿佛永远也不放他走似的。后来,英迪亚和霍
妮也走上前去紧紧抱住他,把他从媚兰怀里拉了出来。接着他吻了他父亲,同时
敬重而亲切地抱了抱,充分显示了他们之间那种深沉强烈的感情。然后是皮蒂姑
妈,她激动得用那双不顶事的小脚一跳一跳地接受他的亲吻和拥抱。最后,他来
到她面前,周围的小伙子也都围拢来要求亲吻,他先是对她说:唔,思嘉,你真
美,真美!随即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经他这一吻,她原先想说的那些表示欢迎的话全都不翼而飞了。直到好几个
小时以后,她才想其他没有吻他的嘴唇,于是她痴痴地设想:如果他是单独同她
见面,他便会那样吻的。他会弯下高高的身子,轻轻捧起她的脸颊,让她踮着脚
尖,相互吻着,紧紧地长时间地拥抱。不过还有的是时间。整顿一个星期,什么
事都好办呢。她一定能想出办法让他单独跟她在一起,并且对他说:你还记得我
们时常在我们那条秘密的小路上一起骑马的情形吗?你还记得我们坐在塔拉农
场台阶上,你朗读那首诗的那个夜晚,月亮是什么模样吗?(天呀!那首诗的标
题是什么呀?)你还记得那天下午我扭伤了脚脖子,你抱着我在暮色中回家的光
景吗?啊,有多少事情她可以用你还记得”来引其他的回忆,有多少珍贵的回
忆可以把他带回到那些可爱的日子,那时他们像无忧无虑的孩子在县里到处转悠,
有多少事情能叫他们记起媚兰出台以前的岁月啊!而且,他们谈话时她或许还能
从他的眼神中发现感情复活的迹象;或者得到某种暗示。说明他对媚兰的丈夫之
爱的背后还有所眷恋,像大野宴那天他突然说出实情时那样热情的眷恋。她没有
设想到,如果艾希礼明确宣布爱她,他们究竟会怎么办。只要知道他还在爱她,
就足够了......是的,她能够等待,能够容忍媚兰去享受抓住他胳臂哭泣的幸福。
她的机会一定会来的。说到底,像媚兰这样一个女孩子,她懂得什么爱啊?
  亲爱的,你简直像个叫花子了,媚兰说,这时刚到家的那种兴奋场面已渐
渐过去。是谁给你补的衣服,为什么用蓝布呢?“我还以为自己满时髦呢,艾
希礼说,一面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要是拿我跟那边那些穿破衣烂衫的人比一比,
你就会满意些了。这衣服是莫斯给补的,我看补得很好嘛,要知道,他在战前是
从没拈过针线的。至于讲到蓝布,那就是这样,你要么穿破裤子,要么就从一件
俘获的北方佬制服上弄块碎布来把它补好,没有什么别的选择。至于说像个叫花
子,那你还得庆幸自己的命好,你丈夫总算没有光着脚丫跑回来,我那双旧靴子
上个星期就彻底坏了,要不是我们运气好,打死了两个北方佬侦察兵,我就会脚
上绑着一双草鞋回家来啦。
  这双靴子倒是很合我的脚呢。
  说到这里,他把两条长腿伸出来,让她们欣赏那双已经遍体伤痕的长统靴。
  另一个侦察兵的靴子我穿了不合适,凯德说。靴子比我的脚小两号,现在
还夹得我痛极了,不过我照样穿着体面地回来了。“可这个自私鬼太小气,不肯
给我们俩,托尼说。其实对我们方丹家的贵族式小脚是非常合适的。真他妈的
恼火,我得厚着脸皮穿这靴子去见母亲了。没打仗的时候,这种东西她是连黑奴
也不让穿的。“别着急,亚历克斯说,一面向凯德脚上的靴子瞧了一眼。咱们
回家时,在火车上把他的靴子剥下来。我倒不怕见母亲。可是我----我不想让迪
米蒂·芒罗看见我的脚趾头全露在外面。“怎么,这是我的靴子,我是头一个提
出要求的。托尼说着,朝他哥哥瞪了一眼,这时媚兰吓得慌了手脚,生怕发生一
场有名的方丹家族式的争吵,便插进来调解了。
  我本来蓄了满满一脸络腮胡要给你们女孩子看的,艾希礼一面说一面用力
摩擦他的脸,脸上剃刀留下的伤痕还没有全好呢。那是一脸很好看的胡须,我自
己觉得连杰布·斯图尔特和内森·福雷斯特的胡子也不过如此呢。可是我们一到
里士满,那两个流氓。他指方丹兄弟,就说既然他们在刮胡子,我的也得刮掉。
他们按着我坐下,便动手给我剃开了,奇怪的是居然没把我的脑袋一起剃掉。当
时多亏埃文和凯德阻拦,我的这两片髭须才保全下来。“威尔克斯太太!别听他
这些鬼话,你还得感谢我呢。要不然你就压根儿也不认识他,也不会让他进门了,
亚历克斯说。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表示一点谢意,因为他说服了宪兵没把我们关
起来。你要是再这样说,我们就马上把你的髭须也剃掉。“啊,不,谢谢你了!
我看这模样很不错嘛,媚兰急忙说,一面惊慌的揪住艾希礼,因为那两个黑黑的
小家伙显然是什么恶作剧都干得出来的。
  这才叫爱呢,方丹兄弟一本正经地相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当艾希礼出门送几个小伙子坐上皮蒂姑妈的马车到车站去时,媚兰抓住思嘉
的胳臂唠叨起来。
  你不觉得他那件军服太难看了吗?等我拿出那件上衣来,他准会大吃一惊?
要是还有足够的料子给他做条裤子就好了!给艾希礼做的那件上衣,一提起来思
嘉就头痛,因为她多么热望那是她而不是媚兰送给艾希礼的圣诞礼物啊!做军服
的灰色毛料如今比红宝石还要珍贵。几乎是无价之宝,艾希礼身上穿的就是普通
的家织布。现在连那种白胡桃般的本色土布也不好买,许多士兵穿着北方佬俘虏
的服装,只不过用核桃壳染成了深褐色罢了。可是媚兰碰上了罕见的运气,居然
弄到了足够的灰色细布来做件上衣----当然是一件比较短的上衣,不过照样是上
衣嘛。原来她在医院里护理过一个查尔斯顿小伙子,他后来死了,她剪下他的一
绺金黄头发,连同一小包遗物和一份关于他死亡前情况的抚慰书(当然没有提到
痛苦的情景),寄给了他母亲。这样,她们之间就建立了通讯联系,当对方听说
媚兰的丈夫在前线时,便把自己买给儿子的那段灰细布和一副铜钮扣寄来了。那
是一段很漂亮的衣料,既厚实又暖和,还隐隐约约泛着光泽,无疑是从封锁线那
边过来的货色,也无疑是很昂贵的。这块料子现在在裁缝手里,媚兰催他赶快在
圣诞日早晨之前做好。思嘉当然想帮忙凑合着做一整套军服,可是不巧,她在亚
特兰大怎么也找不到所需的料子。
  她有一件给艾希礼的圣诞礼物,不过跟媚兰做那件灰上衣比起来就黯然失色
了。那是一只用法兰绒做的针线包,里面装着瑞德从纳索带来的一包针和三条
手绢,还有两卷线和一把小剪刀。但是她还想送给他一些更亲近的东西,像妻子
送给丈夫的东西,如衬衫、手套,帽子之类。唔,是的,无论如何要弄到一顶帽
子,现在艾希礼头上戴的平顶步兵帽实在太不像样了。思嘉一向厌恶这种帽子。
就算斯·杰克逊宁愿戴这种帽子而不戴软边毡帽,又怎样呢?那也并不能使它就
显得神气起来,可是在亚特兰大偏偏只能买到粗制滥造的羊毛帽子,比猴里猴骑
兵帽还要邋遢。
  她一想到帽子,便想起瑞德·巴特勒。他有多么多帽子,夏天用的阔边巴拿
马帽,正式场合戴的高礼帽,还有猎帽,褐色、黑色和蓝色的垂边软帽,等等,
他怎么就需要那么多的帽子,而她的宝贝艾希礼骑着马在雨中行走时却不得不让
雨水从那顶步兵帽上滴里答拉往衣领里流呢?
  我要瑞德把他那顶新的黑毡帽给我,她打定主意。我还要给帽边镶一条灰
色带子,把艾希礼的花环钉在上面,那就显得很好看了。她停了停,觉得要拿到
那顶帽子大概非费一番口舌不可。
  可是她不能告诉瑞德说是替艾希礼要的。她只要一提到艾希礼的名了,他就
会厌恶地竖起眉毛,而且很可能会拒绝她。好吧,她就编出一个动人的故事来,
说医院里有个伤兵需要帽子,那样瑞德便不会知道真相了。
  那天整个下午思嘉都在想方设法要让艾希礼跟她单独在一起,那怕几分钟也
好,可是媚兰始终在他身边,同时英迪亚和霍妮也睁着没有睫毛的眼睛热情地跟
着他在屋子里转。
  这样,连那位显然为儿子而骄傲的约翰·威尔克斯也找不到机会来跟他安静
地谈谈了。
  吃晚饭的时候还是那样,她们用各种各样有关战争的问题来打扰他。战争!
谁要关心你们的战争呢?思嘉觉得艾希礼对战争这个话题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她
跟她们长久地闲聊,不停地笑,支配着谈话的整个场面,这种情形以前是很少见
的,可是他好像并没有说出多少东西来。他讲了一些笑话和关于朋友们的有趣故
事,兴致勃勃地谈论减缓饥饿的办法和雨里行军的情景,并且详细描绘了从葛底
斯堡撤退时李将军骑马赶路的尴尬模样,那时李说:先生们,你们是佐治亚部队
吗?那好,我们要是缺了你们住治亚人,就什么都干不下去了!他之所以谈得这
样起劲,据思嘉看来,是为了避免她们提那些他不高兴回答的问题。有一次,她
发现,他在他父亲的长久而困惑的注视下,显得有点犹豫和畏缩起来。这时她不
由得开始纳闷,究竟艾希礼心里还隐藏着什么呢?可这很快就过去了,因为这时
她除了兴高采烈的迫切希望跟他单独在一起之外,已没有心思去考虑旁的事了。
  她的这种兴致一直持续到火炉周围所有在场的人都开始打哈欠,威尔克斯先
生和几个女孩子告别回旅馆去了,这才告一段落。然后,当她跟着艾希礼、媚兰
和皮蒂帕特,由彼得大叔擎着蜡烛照路一起上楼去时,她忽然感到一阵凄凉。原
来直到这时,他们站在楼梯口,艾希礼还一直是她的,也仅仅是她的,尽管整个
下午他们并没有说过一句悄悄话。可如今,到她道晚安时,她才突然发现媚兰满
脸通红,而且在激动得颤抖呢。她两眼俯视地毯,好像对自己的浑身激情不胜惊
恐似的,但同时又流露出娇羞的愉快。接着,艾希礼把卧室门推开,媚兰连头也
不抬连忙进屋去了。艾希礼也匆匆道过晚安,甚至没有触到思嘉的目光就跟着进
去了。
  他们随手把门关上,剩下思嘉一个人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一股凉意突然袭上
心头,艾希礼不再属于她了。她是媚兰的。
  只要媚兰还活着,她就能和艾希礼双双走进卧室,把门关上----把整个世界
关在门外,什么都不要了。
  现在艾希礼要走了,要回到弗吉尼亚去,回到雨雪中的长途行军去,回到雪
地上饥饿的野营去,回到艰难困苦中去,在那里,他那金发灿烂的头颅和细长的
身躯----整个光辉美丽的生命,都有可能顷刻化为乌有,像一只被粗心大意踩在
脚下的蚂蚁一样。过去的一星期,那闪光的、梦一般美妙的、洋溢着幸福的分分
秒秒,现在都已经消失了。
  这一星期过得飞快,像一个梦,一个充满松枝和圣诞树的香味,闪烁着小小
烛光和家制金色饰品的梦,一个时间分分秒秒像脉膊般飞逝而去的梦。在这样紧
张的一星期,思嘉心里经常有某种东西驱使她忧喜交织地注意并记住每分钟所发
生的小事,作为他走后的回忆;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一有闲暇那些事情她便会去
细细玩味,并从中吸取安慰----比如,跳舞,唱歌,嬉笑,给艾希礼拿东拿西,
预先设想他的需要,陪他微笑,静静地听他谈话,目光跟着他转。使他挺直身躯
上的每根线条,他眉头的一颦一蹙,他嘴唇的每一颤动,无不深深印在你心上--
--因为一星期匆匆而过,而战争却要永远打下去呢。
  思嘉坐在客厅里的沙发椅上等着,那件即将伴随他远行d的礼物放在膝头。这
时艾希礼正在跟媚兰话别,她祈祷着他会一个人下楼来,那时天赐良机,她就可
以单独跟他待几分钟了。她侧耳倾听楼上的声音,可是整个屋子静悄悄,静得连
她自己的呼吸也似乎响亮起来。皮蒂姑妈正在卧房里趴在枕上哭泣,因为艾希礼
半小时前就向她告别过了。从媚兰紧闭的卧室里没有传出什么喁喁私语或嘤嘤啜
泣的声音。思嘉觉得他在那间房里已待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在恋恋不舍地跟媚兰
话别,每一分钟都只有增加她的恼恨,因为时间溜得那么快,他马上就要动身了。
  她反复想着自己在这个星期里心里要对他说的全部话。
  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说啊!而且她现在觉得或许永远也没有希望了。
  其实也尽是些零零星星的傻话:艾希礼,你得随时小心,知道吗?不要打
湿了脚,你是容易着凉的。别忘了在衬衣底下放一张报纸在胸脯上,这很能挡
风呢,等等,不过还有旁的事情,一些她要说的更重要的事情,一些她很想听他
说出来的重要得多的事情,一些即使他不说她也要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事情。
  可是没有时间了!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甚至仅剩下的短短几分钟也很可能被
夺走,要是媚兰跟着他走到门口,到马车跟前的话,为什么她在过去一星期里没
有创造机会呢?可是媚兰经常在他身边,她的眼睛始终爱慕地盯着他,亲友邻居
也川流不息。从早到晚屋里没断过人。艾希礼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待过。
到了晚上,卧室门一关,他便跟媚兰单独在一起了。这些日子,除了像哥哥对妹
妹,或者对一个朋友,一个终生不渝的朋友那样一种态度之外,他从来没有向思
嘉透露过一个亲昵的眼色或一句体已的话。她不能让他离开----说不定是永远离
开,除非弄清他仍在爱他。因为只要明白了这一点,她就可以从他这秘密的爱中
获得亲切的安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也死而无憾了。
  好像等了一辈子似的,她终于听到楼上卧室里他那穿靴子的脚步声,接着是
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听见他走下楼梯。
  是独自一人!谢天谢地!媚兰一定是被离别的痛苦折磨得出不了门了,如今
她可以在这宝贵的几分钟内占有他了。
  他慢慢走下楼来,马刺丁当地响着,她还听见军刀碰撞靴筒的声音。他走进
客厅时,眼神是阴郁的。他想要微笑,可是脸色苍白,又绷得很紧,像受了内伤
在流血的人,她迎着他站起来,怀着独有的骄傲心情深深觉得他是她生气所见的
最漂亮的军人了。她那长长的枪套和平带闪闪发光。雪亮的马刺和剑鞘也晶莹发
亮,因为它们都被彼得大叔仔细擦试过了。他那件新上衣因为裁缝赶得太急,所
以并不怎么合身,而且有的线缝显然是歪了。这件颇有光泽的灰上衣跟那条补缀
过的白胡桃色裤子和那双伤痕累累的皮靴显得极不相称,可是,即使他满身银甲,
在思嘉看来也不会比现在更像一名雄赳赳的武士。
  艾希礼,我送你到车站去好吗?她显得有点唐突地提出这一要求。
  请不要送了吧,父亲和妹妹们都会去的,而且,我情愿你在这里跟我话别,
不要到车站去挨冻,这会留给我一个更好的记忆。已经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做纪
念的了。等着她立即放弃了原先的计划,如果车站上有英迪亚和霍妮这两个很不
喜欢她的人在场,她就没有机会说一句悄悄话了。
  那我就不去了,她说。你瞧,艾希礼,我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如今临
到真要把礼物交给他时,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解开包裹,那是一条长长
的黄腰带,用厚实的中国缎子做的,两端镶了稠密的流苏。原来几个月前瑞德·
巴特勒从萨凡纳给她带来一条黄围巾,一条用紫红和蓝色绒线刺绣着花鸟的艳丽
围巾。这星期她把上面的刺绣全都仔细挑掉,用那块缎子作了一条腰带。
  思嘉,这漂亮极了!是你亲手做的吗?那我就更觉得珍贵了。给我系上吧,
亲爱的。小伙子们看见我穿着新衣服,系着腰带,满身的锦绣,一定会眼红得不
行呢。思嘉把这条漂亮的腰带围到他的细腰上,把腰带的两端在皮带上方系成一
个同心结。媚兰尽可以送给他那件新上衣,可这条腰带是她的礼物,是她亲手做
成送他上前线的秘密奖品,它会叫他一看见就想起她来。她退后一步,怀着骄傲
的心情端详着他,觉得即使杰布·斯图尔特系上那条有羽毛的饰带,也不如她这
位骑士风度翩翩了。
  真漂亮。他抚摩着腰带上流苏重复说。但是我知道你是折了自己的一件衣
服或披肩做的。思嘉,你不该这样。这年月很难买到这样好的东西呢。“唔,艾
希礼,我情愿给你做任何事情!“真的吗?他阴郁的面容顿时显得开朗了些。
那么,有件事倒是可以替我做的,思嘉,这件事会使我在外面也放心一些。
“什么事?思嘉欢喜地问,准备承担什么了不起的任务。
  思嘉,你愿意替我照顾一下媚兰吗?
  “照顾媚兰?
  她突然痛感失望,心都碎了,原来这就是他对她的最后一个要求,而她正准
备答应做一桩十分出色和惊心动魄的事呢?于是,她要发火了。这本是她跟艾希
礼在一起的时刻,是她一人所专有的时刻。可是,尽管媚兰不在,她那灰色的影
子仍然插在她们中间。他怎么居然在两人话别的当儿提起媚兰来了呢?他怎么会
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他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那样,他的眼光总是穿透而且远远
越过她,似乎在看别的东西,根本没有看见她。
  是的,关心她,照顾她一下。她很脆弱,可是她并不明白这一点。她整天护
理伤员,缝缝补补,会把自己累垮的。她又是那么温柔、胆校这世界上除了皮蒂
姑妈、亨利叔叔和你,她没有别的亲人,另外只有在梅肯的伯尔家,那是远房堂
表亲了,而皮蒂姑妈----思嘉,你是知道的,她简直像个孩子,亨利叔叔也是个
上了年纪的人,媚兰非常爱你,这不仅因为你是查理的妻子,还因为----唔,因
为你这个人,她把你当成妹妹在爱。思嘉,我常常做恶梦,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
媚兰无依无靠,会怎么样。你答应我的要求吗?她连听也没有听见,这最后一个
请求,因为她给如果这句不吉利的话吓坏了。
  原来她每天都读伤亡名单,提心吊胆地读着,知道如果艾希礼出了什么事就
整个世界都完了,但是她内心经常感到,即使南部联盟的军队全部覆灭,艾希礼
也会幸免于难的。可现在他竟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她不禁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一阵恐怖感,一种她无法用理智战胜的近似迷信的惊悸,把她彻底镇住了。她成
了地地道道的爱尔兰人,相信人有一种预感,尤其是对于死亡的征兆。而且,她
从艾希礼那双灰眼睛里看到深深的哀伤,这只能解释为他已经感觉到死神之手伸
向他的肩头,并且听见它在哭叫了。
  你不能说这种话!连想也不能去想。平白无故谈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祷告
一下吧,快!“你替我祷告并点上些小蜡烛吧,”他听她惊慌的口气觉得好笑,
便这样逗她。
  可是她已经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想象到了那可怕的情景,仿佛艾希礼
在弗吉尼亚雪地里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躺着。他还在继续说下去,声音里流露着
一种悲怆和听天由命的意味,这进一步增加了她的恐惧,直到心中的怒气和失望
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思嘉。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向你提出要求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发生什么意
外,我们在前线的每一个人会不会发生意外。只是一旦末日到来,我离家这么远,
即使活着也太远了,无法照顾媚兰。“末----日?“战争的末日----世界的末
日。你答应我的“可是艾希礼,你总不会认为北方佬能打垮我
们吧?这个星期你一直在谈李将军怎样厉害----“像每个回家休假的人一样。我
这个星期全是在撒谎,我为什么在这还不十分必要的时候就去吓唬媚兰和皮蒂姑
妈呢?是的,思嘉,我认为北方佬已经拿住我们了。葛底斯堡就是末日的开端。
后方的人还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不明白我们已处于什么样的局面,不过----思嘉,
我们那个连队的人还在打赤脚,而弗吉尼亚的雪已下得很厚了。我每回看见他们
冻坏的双脚,裹着破布和旧麻袋的双脚,看见他们留在雪里的带血的脚印,同时
我知道我自己弄到了一双完整的靴子----唔,我就觉得我应当把靴子送人也打赤
脚才好。“请答应我,唔,艾希礼,你决不能把它送掉!“我每回看见这样的
情况,然后再看看北方佬,就觉得一切都完了。怎么,思嘉,北方佬在花大钱从
欧训雇来成千的士兵呢!我们最近抓到的俘虏大多数连英语也不会讲。他们都是
些德国人、波兰人和讲盖尔语的野蛮的爱尔兰人。可是我们每损失一个人就没有
顶替的了。我们的鞋一穿破就没有鞋了。我们被四面包围着,思嘉,我们不能跟
整个世界作战呀。她胡思乱想起来:就让整个南部联盟被打得粉碎吧,让世界完
蛋吧,可是你千万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思嘉,我不愿意吓唬别人。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这些去对别人说,而且,亲爱
的,我本来也不该说这些话来吓唬你,只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要求你照顾媚兰才
不得不说了。她那么脆弱胆小,而你却这样坚强。只要你们俩在一起,即使我出
了什么事也可以放心了,你肯答应我吗,思嘉?“啊,答应!她大声说,因为
当时她觉得艾希礼很快就会死的,任何要求她都得答应。艾希礼,艾希礼!我不
能让你走!我简直没有这个勇气了!“你必须鼓起勇气来,他的声音也稍稍有
点显得洪亮而深沉,话也说得干净利落,仿佛有种内心的急迫感在催促的。
  “你必须勇敢,不然的话,叫我怎么受得了呢?她用高兴的眼光观察他脸上
的表情,不知他这话是否意味着不忍心跟她分手,如同她自己的心情那样。他的
面容仍和他告别媚兰以后下楼时一样绷得很紧,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意味来。他
俯下身来,双手捧着思嘉的脸,轻轻在额上吻了一下。
  思嘉,思嘉!你真漂亮,真坚强,真好!亲爱的,你的美不仅仅在这张可爱
的脸上,更在于你的一切,你的身子、你的思想和你的灵魂。“啊,艾希礼,
她愉快地低声叫道,因为他的话和他那轻轻一吻使她浑身都激动了。只有你,再
没有别人—-“我常常想,或许我比别人更加了解你,我看得见你心灵深处的美,
而别人却过于大意和轻率,往往注意不到。他没有再说下去,同时把手从她脸上
放下来,不过仍在注视着眼睛。她屏住气等了一会,迫切希望他继续说下去,踮
着脚尖想听那神奇的三个字。可是他没有说。于是她疯狂地搜索他的脸孔,嘴唇
在一个劲颤抖,因为她发现他已经不作声了。
  她的希望的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难以忍受,她像小孩子似的轻轻啊!了一
声便颓然坐下,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接着她听见窗外车道上传来不祥的声响,这
使她更加紧张地感觉到到与艾希礼的分别已迫在眉睫。她心中一阵凄楚,比一个
异教徒听见冥河渡船的击水声还要害怕。原来,彼得大叔已裹着棉被来到门外,
他把马车带了过来送艾希礼上车站去。
  艾希礼轻轻说了声再见,从桌上拿起她从瑞德那里拿来的阔边毡帽,向阴
暗的穿堂里走去,他抓住客厅门上的把手,又回过头来凝神望着她。仿佛要把她
脸上和身上的一切都装在心里带走似的。她也用模糊的泪眼注视着他的脸,喉咙
哽咽得透不出起来,因为知道他转眼就要走了,从她的关心和这个家庭的庇护下,
从她的生命中匆匆地走了,也没有说出她渴望听到的那几个字。也许永远不再回
来了,时间快得像一股激流,现在已经太晚了。她突然踉踉跄跄地跑过客厅,跑
进穿堂,一手抓住他的腰带。
  吻吻我,她低声说。给我一个告别的吻。他伸出胳臂轻轻抱住她,俯下
头来,他的嘴唇一触到她的嘴唇,她的两只胳臂就紧紧箍住了他的脖颈。在无法
计量的短短的瞬间,他将她的身子紧紧帖在自己身上。接着她感到他浑身的肌肉
突然紧张起来,可是他随即一扬头,把帽子甩在地上,同时腾出手来,把她的两
只胳臂从他脖子上松开。
  不,不要这样,思嘉,他低声说,用力抓住她的两只交叉的手腕不放。
  “我爱你,她哽咽着说,我一直在爱你,我从没爱过别人。我跟查理结婚,
只是想叫你----叫你难过。啊,艾希礼,我这样爱你,我愿一步步到弗吉尼亚去,
好呆在你身边!我要给你做饭,给你擦皮靴,给你喂马----艾希礼,说你爱我!
  你说吧,有了这句话,我就一辈子靠它活着,死也心甘啊!他突然弯下腰去
拾那顶帽子,这时她朝他的脸看了一眼,这是她平生所见最愁苦的一张脸,它的
表情不再是淡漠的了。
  脸上流露出对她的爱和由于她的爱而感到的喜悦,可同时也有羞愧和绝望在
与之斗争。
  再见,他用沙破的声音说。
  门嘎的一声开了,一阵冷风袭进屋来,把窗帘吹得乱摆。
  思嘉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望着艾希礼在走道上向马车跑去,腰上的军刀在
冬天无力的阳光下闪烁不已,腰带的流苏也欢快地飘舞着。
 
             第十六章

  1864年一月和二月接连过去了,凄风惨雨,暗雾愁云,人们的心也是阴
沉沉的,随着葛底斯堡和维克斯堡两大战役的惨败,南方阵线的中心已经崩溃。
经过激烈的战斗,田纳西几乎已全部落入北军的手中。不过尽管有种种牺牲,南
方的精神并没有被推垮。不错,一种严峻的决心已取代了当初雄心勃勃的希望,
可是人们仍能从阴云密布中找到一线灿烂的光辉。比如说,去年九月间北方佬试
图乘田纳西胜利的声势向佐治亚挺进,结果却被坚决地击退了。
  就在佐治亚西北最远的一角奇卡莫加,曾经发生过战争开始以来佐治亚土地
上第一次激烈的战斗,北方佬攫取了查塔努加,然后穿过山隘进入佐治亚境内,
但是他们被南军打回去了,受到的损失也相当惨重。
  在奇卡莫加南军的重大胜利中,亚特兰大和它的铁道运输起了重要的作用。
朗斯特里特将军的部队,就是沿着从弗吉尼亚经亚特兰大往北到田纳西去的铁路
奔赴战场的。这条铁路全长好几百英里,一切客货运输已全部停止,同时把东南
地区所有可用的车辆集中起来,完成这一紧急的任务。
  亚特兰大眼看着一列又一列火车接连不断地驶过城市,其中有客车,有货车
车厢,也有敞篷货车,都满载着吵吵嚷嚷的士兵,他们没有吃,没有睡,没有带
来运输马匹,伤兵和军需品的车辆,也来不及休息,一跳下车就投入战斗。结果
北方佬被赶出佐治亚,退回到田纳西去了。
  这是伟大的战绩,亚特兰大每一想起是它的铁路促成了这一胜利时,便感到
骄傲和得意。
  但是在整个冬天南方都只能用奇卡莫加胜利的消息来提高士气。现在已没有
人否认北方佬是会打仗的了,而且终于承认他们也有优秀的将军。格兰特是个屠
夫,他只要能打胜仗,无论你死多少人都不在乎,可他总是会打胜的。谢里丹的
名字也叫南方人听了胆寒。还有个名叫谢尔曼的人,他在人们口头正日益频繁地
出现。他是在田纳西和西部战役中打出名来的,作为一名坚决无情的战将,他的
声望已愈来愈高了。
  当然,他们中间没有谁能比得上李将军的。人们对这位将军和他的军队仍抱
有坚强的信念,对于最后胜利的信心也从不动遥可是战争已拖得够久的了。已经
有那么多的人死了,那么多的人受伤和终身残废了,那么多的人成了寡妇孤儿。
而且前面还有长期的艰苦战斗,这意味着还要死更多的人,伤更多的人,造成更
多的孤儿寡妇。
  更糟糕的是,老百姓当中已在开始流传一种对上层人物不怎么信任的情绪。
许多报纸在公开指责戴维斯总统本人和他进行这场战争的方式。南部联盟内阁中
存在分歧。总统和将军们之间也不融洽。货币急剧贬值。军队很缺鞋和衣服,武
器供应和药品就更少了。铁路没有新的车厢来替换旧的,没有新的铁轨来补充被
北方佬拆掉的部分,前方的将领们大声疾呼要新的部队,可是能够征集到的新兵
已愈来愈少,最不好办的是,包括佐治亚的布朗州长在内,有些州的州长,拒绝
将本州的民兵队伍和武器送往境外去,这些队伍中还有成千身体合格的青年是陆
军所渴望得到的,但政府几次提出要求都没有结果。
  随着货币最近一次贬值,物价又飞涨起来。牛肉、猪肉和黄油已卖到了35
美元一磅,面粉一千四百美元一桶,苏打一百美元一磅,茶叶五百美元一磅。至
于冬季衣料,即使能买到,价格也高得吓人,因此亚特兰大的妇女们只得用奇布
衬在旧衣服里面,再衬上报纸,用来挡风御寒,鞋子一双卖二百至八百美元不等,
看是用纸还是用皮革做的而定。妇女们现在都穿一种高帮松紧鞋,那是用她们的
旧毛线围巾和碎毛毯做成,鞋底则是木头做的。
  实际上,北军已经把南方真正围困起来,尽管有许多人还不明白这种形势。
北方炮艇对南方港口的封锁已更加严密,能够偷越的船只已很少很少了。
  南方一向靠卖出棉花和买进自己所不生产的东西为生,可是如今买进卖出都
不行了。杰拉尔德·奥哈拉把接连三年收获的棉花都堆积在塔拉轧棉厂附近的棚
子里,可如今也捞不到多少好处了。这在利物浦可以卖到十五万美元。但是根本
没有希望运到那里去,杰拉尔德本来是个富翁,如今已沦为困难户,还不知怎样
去养活他们全家和黑人挨过这一冬呢!
  在整个南方,大多数的棉花种植主都处于相同的困境。随着封锁一天天加紧,
作为南方财源的棉花已无法运往英国市场,也无法像过去若干年那样把买到的必
需品运回国来。总之,农业的南方同工业的北方作战,现在缺少许许多多东西,
这些都是和平时期从没想到过要购买的。
  这种局面仿佛是专门为投机商和发横财的人造的,当然也不乏乘机利用的人。
由于衣食之类的日常必需品愈来愈缺,价格一天天上涨,社会上反对投机商的呼
声也越发强烈和严厉了。在1864年初一段时期内,你无论打开哪张报纸都会
看到措辞严厉的社论,它们痛骂投机商是蛇蝎和吸血鬼,并呼吁政府采取强硬措
施予以镇压。政府也的确作了最大的努力,但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因为政府碰到
的困难实在太多了!
  人们对于投机商的反感最强烈的莫过于对瑞德·巴特勒了。当封锁线贸易已
显得太冒风险时,他便卖掉船只,公开做起粮食投机生意来了,许多有关他的传
闻从里士满和威尔明顿传到了亚特兰大,使那些不久前还接待过他的人感到十分
难堪。
  纵然有这么多考验和困苦,亚特兰大原来的一万人口在战争时期还是翻了一
番,甚至连封锁也增加了亚特兰大的声望。因为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起,滨海城市
在商业和其他方面一直主宰着南方,可是现在海港被封锁,许多港口城镇被侵占
或包围,挽救南方的重任便落到了南方自己的肩上。这时,如果南方要打赢这场
战争,内地就显得十分重要了,而亚特兰大便成了中心,这个城市的居民也像南
部联盟其他地方的居民一样,正在咬紧牙关忍受艰难穷困和疾病死亡的熬煎;可
是亚特兰大城市本身,从战争所带来的后果看,与其说蒙受了不少损失,还不如
说大有收获。亚特兰大作为南部联盟的心脏,仍在强壮而生机勃勃地跳动,这里
的铁路,作为它的大动脉,仍然负载着人员、军火和生活必需品的滚滚洪流昼夜
搏动不已。
  思嘉从前要是穿着这样破旧的衣裳和补过的鞋,一定会觉得很难堪,可是现
在她也不在乎了,因为她觉得十分重要的那个人已不在这里,看不见她这个模样
了。这两个月她很愉快,比几年以来任何时候都愉快些。当她伸开双臂抱住他的
脖子时,她不是感觉到艾希礼的心在急促地跳动吗?她不是看见他脸上那绝望的
表情,那种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说明问题的表情吗?他爱她。现在她已深信这一点,
并为此感到十分愉快,以致对媚兰也比较宽容了。她甚至觉得媚兰可怜,其中也
略带轻蔑的意思,认为她没有眼力,配不上艾希礼。愚蠢。
  到战争结束再说!她想,战争----结束----就......有时候略带惊恐的
细想:就怎么样呢?不过很快又把这种想法排除了。战争结束后,一切总都能
解决的。如果艾希礼爱她,他就不可能继续跟媚兰一起生活下去。
  那么以后呢,离婚是不可想象的,而且爱伦和杰拉尔德都是顽固的天主教徒,
决不会容许她去嫁给一个离了婚的男子。那就意味着离开教会!思嘉仔细想了想,
最后决定在教会和艾希礼之间她宁愿选择艾希礼。可是,唉,那会成为一桩丑闻
了!离婚的人不仅为教会所不容而且还要受到社会的排斥呢。哪个家庭也不会接
待这样的人。不过,为了艾希礼,她敢于冒这样的危险。她愿意为艾希礼牺牲一
切。
  总之,等到战争一结束,就什么都好办了。要是艾希礼真的那么爱她,他就
会想出办法来。她要叫他想出个办法来。
  于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愈来愈相信艾希礼对她的钟情,越发觉得到北方
佬被最后打垮时他一定会把一切都安排得称心如意的。的确,他说过北方佬拿住
了他们。不过思嘉认为那只不过是胡说而已。他是在又疲倦又烦恼的时候说这话
的。她才不去管北方佬是胜是败呢。重要的事情是战争得快快结束,艾希礼快回
家来。
  接着,当三月的雪下个不停,人人足不出户的时节。一个可怕的打击突然降
临。媚兰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辉,骄傲而又羞涩地低着头,轻轻告诉思嘉她快要
有娃娃了。
  米德大夫说,八月底到九月初要生呢。我也曾想到这一点,可直到今天才相
信了,唔,思嘉,这不是非常好的事吗?
  我本来就非常眼红你的小韦德,很想要个娃娃,我还生怕我也许永远不会生
呢,亲爱的,我要生他上十个看看!思嘉本来正在梳头,准备上床睡觉了,现在
听媚兰这么一说便大为惊讶,拿着梳子的那只手也好像僵住不动了。
  我的天哪!她这样叫了一声,可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接着她才
猛地想起媚兰将要闭门坐月子的情景来,顿觉浑身一阵刀割般的痛楚,仿佛艾希
礼是她自己的丈夫而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似的。一个娃娃。艾希礼的娃娃。唔,你
怎么能呢,既然爱的是她而不是媚兰?
  我知道你是吃惊了,媚兰喘着气咻咻地说:可是你看,这不是非常好的事
吗?啊,我真不知道怎么给艾希礼写信才好呢!要是我明白告诉他,那可太难为
情了,或者----或者我什么也不说,让他慢慢注意到,你知道----“啊,我的天!
思嘉差一点哭起来,手里的梳子掉到地上,她不得不抓住梳妆台的大理石顶部以
防跌倒。
  你不要这样!亲爱的,你知道有个孩子并不坏呀!你自己也这样说过嘛。你
不用替我担忧,虽然你的关心是很令人感动的。当然,米德大夫说过我是----媚
兰脸红了,我是小了一点,可这并不怎么要紧,而且----思嘉,你当初发现自己
怀上了韦德时,是怎么写信对查理说的呢?难道是你母亲或者奥哈拉先生告诉他
的?哦,亲爱的,要是我也有母亲来办这件事,那才好呀!可我不知怎么办好--
--“你闭嘴吧!思嘉恶狠狠地说,闭嘴!“啊,我真傻!思嘉!我真对不起
你,我看凡是快乐的人都会只顾自己呢。我忘记查理的事了,一时疏忽了。“你
别说了!思嘉再一次命令她,同时极力控制自己的脸色,把怒气压下去。可千万
不能让媚兰看出或怀疑她有这种感情呀!
  媚兰为人很敏感,她觉得自己不该惹思嘉伤心,因此十分内疚,急得又要哭
了。她怎能让思嘉去回想查理去世后几个月才生下韦德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呢?她
怎么会粗心到这个地步,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亲爱的,让我给你脱衣裳,快睡觉吧,媚兰低声下气地说。我替你按摩按
摩头颈好吗?“别管我了,思嘉说,脸孔像石板似的紧绷,这时媚兰越发觉得
罪过,便真的哭着离开了房间,让思嘉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思嘉可并没有哭,她
只是满怀委屈、幻灭和妒忌。不知怎样发泄才好。
  她想,既然媚兰肚子里怀着艾希礼的孩子,她就无法跟她在一起住下去了,
她不如回到塔拉自己家里去,她不知怎样在媚兰面前隐藏自己内心的隐密。不让
她看出来。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她已打定主意,准备吃过早点就即刻收拾行装。
可是,当她们坐下吃早饭,思嘉一声不响,显得阴郁,皮蒂姑妈显得手足无措,
媚兰很痛苦,她们彼此谁也不看谁,这时送来一封电报。
  电报是艾希礼的侍从莫斯打给媚兰的。
  我已到处寻找,但没有找到他,我是否应该回家?谁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
思,三个女人惊恐地瞪着眼睛面面相觑,思嘉更是把回家的念头打消得一干二净。
她们来不及吃完早点便赶进去给艾希礼的长官发电报,可是一进电报局就发现那
位长官的电报已经到了。
  威尔克斯少校于三天次前执行侦察任务时失踪,深感遗憾。有何情况当随时
奉告。从电报局回到家里,一路上真是可怕极了。皮蒂姑妈用手绢捂着鼻子哭个
不停,媚兰脸色灰白,直挺挺地坐着,思嘉则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发呆,好像
彻底垮了。一到家,思嘉便踉跄着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卧室,从桌上拿起念珠,
即刻跪下来准备祈祷,可是她怎么也想不祈祷词来。她好像掉进恐惧的深渊,觉
得自己犯了罪,惹得上帝背过脸去,不再理睬她了。她爱上了一个已婚的男人,
想把他从他妻子的怀中夺走,因此上帝要惩罚她,把他杀了,她要祈祷,可是抬
不起头来仰望苍天。她要痛哭,可是流不出眼泪,泪水似乎灌满了她的胸膛,火
辣辣的在那里燃烧,可是就是涌不出来。
  门开了,媚兰走进房来,她那张脸孔很像白纸剪成的一颗心,后面衬着那丛
乌黑的头发,眼睛瞪得很大,像个迷失的黑暗中吓坏的孩子。
  思嘉,她边说边伸出两只手来,请你务必饶恕我昨天说的那些话,因为你
是----你是我现在所有的一切了,啊,思嘉,我知道我心爱的艾希礼已经死了!
不知怎的,她倚在思嘉的怀里,她那对小小的乳房在抽其中急剧地起伏。也不知
怎的,她们两人都倒在床上,彼此紧紧地抱着,同时思嘉也在痛哭,跟媚兰脸贴
着脸痛哭,两个人的眼泪交流在一起,她们哭得那样伤心,可是还没有哭不出声
来的地步。艾希礼死了----死了,她想,是我用爱把他害死的呀!想到这里她又
抽泣起来,媚兰却从她的眼泪中获得一点安慰,更是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不放。
  至少,她低声说,至少----我怀上了他的孩子。“可我呢,思嘉心想,
这时她难过得把妒忌这种卑微的心理也忘记了。我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
没有----除了他向我道别时脸上的那番表情,什么也没有啊!最初的一些报道是
失踪----据信已经死亡,出现在伤亡名单上,媚兰给斯隆上校发了十多封电报,
最后才收到一封充满同情的回信,说艾希礼和一支骑兵小队外出执行侦察任务,
至今没有回来,这中间听说在北军阵地内发生过小小的战斗,惊惶焦急的莫斯曾
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艾希礼的下落,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媚兰现在倒显得出奇的
镇静,连忙给莫斯电汇了一笔钱,叫他即刻回来。
  到失踪----据信被俘的消息出现在伤亡名单上时,这悲伤的一家人才又开
始怀抱乐观的心情和希望了。媚兰整天守在电报局里,还等候每一班火车,希望
收到信件,她现在病了,同时妊娠起的反应愈来愈明显。她感到很不舒服,但她
拒不按照米德大夫的吩咐卧床休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热情激励着她,使她片刻
不得安宁。思嘉晚上上床睡了许久,还听见她在隔壁房间里走动的声响呢。
  有天下午,她由惊慌的彼得大叔赶着马车、瑞德·巴特勒在身旁扶持着从城
里回来,原来她在电报局晕倒了,幸好瑞德从旁边经过,突然发现,才护送她回
家。他把她抱上楼,送进卧室,把她放在床上躺下,这时全家人都吓得手忙脚乱,
连忙弄来烧热的砖头、毯子和威士忌,让她完全苏醒过来。
  威尔克斯太太,瑞德突如起来地问,你是怀孩子了,是吗?要不是媚兰
刚刚苏醒,还那样虚弱,那样心痛,她听了这个问题一定会羞死了。因为她连对
女朋友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怀孕的事,每次去找米德大夫都觉得很难为情。怎能设
想让一个男人,尤其是瑞德·巴特勒这样男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呢?可如今软
弱无力地独个儿躺在床上,便只得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当然,点头之后,事
情也就并不怎么可怕了,因为他显得那么亲切,那么关心。
  那么,你一定得好好保重,这样到处奔跑,日夜焦急,是对你毫无益处并且
要伤害婴儿的!只要你允许,威尔克斯太太,我愿意利用我在华盛顿的影响。把
威尔克斯先生的下落打听清楚。如果他当了俘虏,北军公布的名单上一定会有的;
如果没有,情况不明不白,那倒更麻烦了。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你一定好好保重
自己的身体,否则说老实话,我就什么也不管了。“啊,你真好,媚兰喊道。
人们怎么会把你说得那么可怕呢?接着,她想起自己没有什么能耐,又觉得跟
一个男人谈怀孕的事实太羞人了,便难过得又哭起来。这时思嘉拿着一块用法兰
绒包看的砖头飞跑上楼,发现瑞德正拍着她的手背在安慰她。
  他这人说到做到。人们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门路,也不敢问,因为这可
能牵涉到他同北方佬之间的一种亲密关系。
  一个月以后,他就得到了消息,他们刚一听到时简直高兴得要发疯了,可是
随即又产生了揪心的焦虑。
  艾希礼没有死!他只是受了伤,被抓起来当了俘虏,看来目前在伊利诺斯州
的罗克艾兰一个战俘营里。他们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想到他还活着,别的什么
也不去想,所以一味地欢欣鼓舞。可是一经冷静下来,他们就面面相觑地同声叨
念着罗克艾兰!那口气仿佛是说:进了地狱!因为就像安德森维尔这个地名
在北方臭不可闻一样,罗克艾兰在每个有亲属囚禁在那里的南方人心目中也只能
引起恐怖。
  当时林肯拒绝交换俘虏,相信这可以使南方不得不继续供养和看守战俘,从
而加重它的负担,促使战争早日结束,因此在佐治亚州安德森维尔仍关着成千上
万的北军俘虏。这时南方士兵的口粮已经很少,给伤病员的药品和绷带实际上没
有。他们哪能拿出什么来供养俘虏呢?他们只能给俘虏吃前线士兵吃的那种肥猪
肉和干豆,这就使北方佬在战俘营像苍蝇似的成批死去,有时一天死掉一百。北
方听到这种报道以后十分恼怒,便给联盟军被俘人员以更加暴虐的待遇,而罗克
艾兰战俘营的情况是最坏不过的了。食物很少,三个人共用一条毯子,天花、肺
炎、伤寒等疾病大肆蔓延,使那个地方得了传染病院的恶名。送到那里去的人有
四分之三再也不能生还了。
  可艾希礼就是在那个恐怖的地方啊!艾希礼尽管还活着,但是他受了伤,而
且是关在罗克艾兰,他被解送到那里时伊利诺斯已经下了很厚的雪了。他会不会
在瑞德打听到消息以后因伤重而死去?他是否已成了天花的牺牲品?或者得了肺
炎,在高烧中胡言乱语,可身上连条毯子也没有盖呢?
  啊,巴特勒船长,还有没有办法----你能不能利用你的影响把他交换过来呢?
媚兰叫嚷着问。
  据说,仁慈公正的林肯先生为比克斯比太太的五个孩子掉过大颗颗可的眼泪,
可是对于安德森维尔濒死的成千上万个北方兵却毫不动心呢,瑞德凭着一张嘴说。
即使他们全都死光,他也无所谓。命令已经宣布----不交换。我以前没有跟你说
过,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本来有个机会可以出来,但是他拒绝了。“啊,没有!
媚兰不相信有这种事。
  有,真的。北方佬正在招募军队到边境去打印第安人。
  主要是从南军俘虏中招募。凡是报名愿意宣誓效忠并去同印第安人作战为时
两年的俘虏,都可以获释并被送到西部去,威尔克斯先生拒绝这样做。“啊,他
怎么会呢?思嘉嚷道。他为什么不宣誓离开俘虏营,然后立刻回家来呢?媚兰
似乎有点生气地转向思嘉。
  “你怎么会认为他应该做那种事呢?叫他背叛自己的南部联盟去对北方佬宣
誓,然后又背叛自己的誓言吗?我倒是宁愿他死在罗克艾兰也不要听到他宣誓消
息。如果他真的做出那种事来,我就永远也不再理睬他了,永远不!当然,他拒
绝了。思嘉送瑞德出去,在门口愤愤不平问:如果是你,你会不会答应北方佬,
首先保住自己不死,然后再离开呢?“当然喽,瑞德咧着嘴,露出髭须底下那
排雪白牙齿,狡狯地说。
  那么,艾希礼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他是个上等人嘛!瑞德答道。思嘉很诧异,他怎么能用这个高尚的字眼来
表达出如此讽刺而轻蔑的意味呢?
 
              第十七章

  1864年的五月来到了,那是个又热又干燥的五月,花蕾还来不及绽放就
枯萎了。谢尔曼将军指挥下的北军又一次进入佐治亚,到了多尔顿北边,在亚特
兰大西北一百英里处。传说佐治亚和田纳西的边界附近将爆发一场恶战。北方佬
正在调集军队,准备发动一次对西部的亚特兰大铁路的进攻,这条铁路是亚特兰
大通往田纳西和西部的要道,去年秋天南军就是沿着它迅速赶来取得奇卡莫加大
捷的。
  不过,大多数亚特兰大人对于在多尔顿发生大战的可能性都不怎么感到惊慌,
因为北军集中的地点就在奇卡莫加战场东南部数英里处。他们上次企图打通那个
地区的山间小道既然被击退了,那么这次也必然会被击退。
  亚特兰大和整个佐治亚州的人民知道,这个州对南部联盟实在太重要了,乔
·约翰斯顿将军是不会让北方佬长久留在州界以内的。老约和他的军队连一个北
方佬也不会让越过多尔顿南进一步,因为要保持佐治亚的功能不受干扰,对于全
局关系极大。这个至今仍保持完整的州是南部联盟的一个巨大粮仓,同时也是机
器厂和贮藏库,它生产军队所使用的大量弹药和武器,以及大部分的棉毛织品,
在亚特兰大和多尔顿之间,是拥有大炮铸造厂和其他工业的罗姆城,以及拥有里
士满以南最大炼铁厂的埃托瓦和阿拉图纳。而且,亚特兰大不仅有制造手枪、鞍
套、帐篷和军火的工厂,还有南方规模最大的碾压厂,主要的铁路器材厂和宏大
的医院。亚特兰大还是四条铁路和交汇点,这些铁路无疑是南部联盟的命脉。
  因此,谁都不着急。毕竟,多尔顿将近田纳西,还远着呢,在田纳西州战争
已打了三年,人们已习惯于把那里当作一个遥远的战场,几乎跟弗吉尼亚或密西
西比河一样遥远。何况老约将军和他的部队驻守在北方佬和亚特兰大之间,人人
都知道除了李将军本人,加之斯·杰克逊已经去世,当今再没有哪位将领比老约
更伟大的了。
  一个炎热的五月黄昏,米德大夫在皮蒂姑妈住宅的走廊上谈论当前的形势,
说亚特兰大用不着担心,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像一堵铜铁壁耸立在山区,他的这种
看法代表了亚特兰大市民的普遍观点。听他谈论的听众坐在逐渐朦胧的暮色中轻
轻摇动着,看着夏季第一批萤火虫迎着昏暗奇妙地飞来飞去,但他们都满怀沉重
的心事,情绪也在不断变化。米德太太抓住费尔的胳臂,希望大夫说的话是真实
可靠的。因为一旦战争逼近,她的费尔就不得不上前线了。他现在16岁,已参
加了乡团。范妮·埃尔辛自从葛底斯堡战役以来变得面容憔悴、眼睛凹陷了,她
正努力回避那幅可怕的图景----那就是这几个月一直在她心里翻腾着的----垂死
的达拉斯·麦克卢尔中尉躺在一辆颠簸的牛车上,冒着大雨长途跋涉,撤回到马
里兰来。
  凯里·阿什伯恩队长那只已经残废的胳臂又在折磨他了,而且他觉得他对思
嘉的追求已处于停顿状态,因此心情十分沮丧。这种局面在艾希礼被俘的消息传
来之后就出现了,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什么联系。思嘉和媚兰两人
都在想念艾希礼;她们只要没有什么紧急任务在身,或者因必须与别人谈话而转
移了注意力时,便总是这样想念他的。
  思嘉想得既痛苦又悲伤:他一定是死了,否则我们不会听不到信息的。媚兰
则始终在迎着恐惧的激流一次又一次地搏击,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他不可能死。
要是他死了,我会知道的----我会感觉到的。瑞德·巴特勒懒懒地斜倚在黑影中,
穿着漂亮皮靴的两条长腿随意交叉着,那张黑黝黝的脸孔上毫无表情,谁也不知
道他在想些什么。韦德在他怀里安然睡着了,小手里拿着一根剔得干干净净的如
意骨,每当瑞德来访时,思嘉总是允许韦德坐到很晚才睡,因为这个腼腆的孩子
很喜欢他,同时瑞德也很怪,竟高兴同他亲近。思嘉通常不乐意让韦德在身边打
扰她,但是他一到瑞德怀里就变得很乖了。至于皮蒂姑妈,她正神经质地强忍着
不要打出嗝来,因为他们那天晚餐吃的是一只硬邦邦的老公鸡。
  那天早晨,皮蒂姑妈遗憾地作出决定,最好把这只老公鸡宰掉,省得它继续
为那只早被吃掉的老伴伤心,直到自己老死为止。好多天来,它总耷拉着脑袋在
空荡荡的鸡场上发闷,也提不起精神来啼叫了。当彼得大叔扭断它的脖子时,皮
蒂姑妈忽然想起她的许多朋友都好几个星期没尝到鸡味了;如果自己一家关起门
来享用这顿美餐,那是良心过不去的,因此她建议请些客人来吃饭。媚兰怀孕到
了第五个月,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既不出外参加活动,也不在家接待宾客,所以对
这个主意感到很不安。可是皮蒂姑妈这次很坚决,一家人单独吃这只公鸡,毕竟
太自私了吧?何况媚兰的胸部本来就那么平板,她只要把最上面的那个裙圈稍稍
提高一点,便没有人会看出来了。
  唔,我不想见人,姑妈,因为艾希礼----“其实艾希礼----他并不是已经
不在了呀!皮蒂姑妈用颤抖的声音说,因为她心里已经断定艾希礼是死了。他
还像你那样活得好好的,而你呢,多跟人来往来往对你只有好处,我还想请范妮
·埃尔辛也来呢。埃尔辛太太央求我设法让她振作起来,劝她见见客----“唔,
达拉斯刚死不久,姑妈,你要是强迫她这样做,那可太残忍了。“怎么,媚兰,
你再这样跟我争下去,我可要气哭了。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姑妈,也不是不
明事理。我一定要请客吃饭。于是,皮蒂姑妈请客了,而且到最后一分钟来了一
位她没有请也不希望他来的客人,恰好屋子里充满了烤鸡的香味,瑞德·巴特勒
不知从哪里鬼使神差地回来了,在外面敲门。他腑下夹着一大盒用花纸包着的糖
果,满口伶俐的奉承话。这就毫无办法,只好把他留下了,尽管皮蒂姑妈知道大
夫和米德太太对他没有好感,而范妮是不喜欢任何不穿军服的男人的。本来,无
论米德家还是埃尔辛家里的人,在街上从不跟瑞德打招呼,可如今是在朋友家里,
他们当然就得以礼相待了。何况他现在受到了媚兰比以前更加坚决的庇护。因为
自从他替媚兰出力打听艾希礼的消息以后,她便公开宣布,只要他活着,他便永
远是她家受欢迎的客人,无论别人怎样说他的坏话都不在乎。
  皮蒂姑妈发现瑞德的言谈举止都彬彬有礼,便渐渐放心了。他一心用同情而
尊重的态度对待范妮,范妮因此也高兴起来,于是这顿饭吃得十分愉快。可以说
是一顿丰厚的美宴。
  凯里·阿什伯恩带来了一点茶叶,那是从一个到安德森维尔去的北军俘虏的
烟叶袋里找到的,给每人都泡了一杯,可惜略略有点烟草味。每人都分到一小块
老公鸡肉,一份相当多的用玉米片加葱头制作的调味田,一碗干豆,以及大量的
米饭和肉汤,尽管肉汤由于没有面粉掺和而显得稀了些。点心和甘薯馅饼,外加
瑞德带来的糖果。当瑞德把真正的哈瓦那雪茄拿出来,供男客们一面喝黑莓酒和
一面抽雪茄时,大家异口同声说这简直是一次卢库勒斯家的盛宴了。
  然后男客们来到前廊上的女士们中间,谈话就传到了战争这个问题上。近来
人们的谈话总是离不开战争。无论什么话题都要从战争谈起,最后又回到战争上
去----有时谈伤心事,更多的时候是愉快的,但常常同战争有关。战时传奇呀,
战时婚礼呀,在医院里的战场上的死亡呀,驻营、打仗和行军中的故事呀,关于
英勇、怯懦、幽默、悲惨、沮丧和希望的故事呀,等等,等等。希望,经常是希
望,永远是希望。尽管去年夏季打了好几次败仗,希望仍坚定不移。
  阿什伯恩队长宣布他已经申请并且获准从亚特兰大调到多尔顿军队里去,这
时太太们都不约而同地用目光吻着他那只僵直的胳臂,同时又故意掩饰内心的自
豪感,声称他不能去,否则谁来在她们周围充当护花使者呢?
  年轻的队长从米德太太、媚兰、皮蒂姑妈和范妮这些有身份的妇女中听到这
样的话,显得既尴尬又高兴,同时暗暗希望思嘉真的有这个意思。
  怎么,他很快就要回来的嘛,大夫说,一面伸出臂抱着凯里的肩膀。只要
打一次小小的遭遇战,北方佬就会逃回田纳西去的。而且他们一到那里,福雷斯
特将军就会好好处理他们。你们太太小姐们用不着害怕北方佬会打到这边来,因
为约翰斯顿将军和他的部队像铜墙铁壁般驻守在山区。是的,就是铜墙铁壁,他
很欣赏自己用的这个字眼,又重复了一遍。
  谢尔曼永远也休想越过。他永远也挪动不了我们的老约将军。妇女们赞赏
地笑着,因为他这么轻松的口气听起来就是不容辩驳的真理。关于这种事情,男
人们的见识毕竟比女人高明得多,既然他说约翰斯顿将军是铜墙铁壁,那就必然
是铜墙铁壁了。惟独瑞德还有话说,他从吃过晚饭以后一直默默地坐在夜雾中,
听大家谈论战事,抱在怀里的韦德早已睡着了。
  我听到谣传,说谢尔曼的增摇部队已经到了,他现在有了十万多人了?大
夫的回答很简单。因为自从发现他很不喜欢的这个人也要在这里跟他同桌吃饭时,
就一直有种压抑感憋在心里。只是为了尊重皮蒂帕特小姐,而且自己又在她家作
客,才勉强克制住没有发作出来。
  “嗯,怎么样,先生?大夫妻冲冲地反问。
  我想刚才阿什伯恩队长说过,约翰斯顿将军只有四千人左右,包括那些逃兵
在内,他们是受到上次胜利的鼓舞才回去的。“先生,联盟军里可没有逃兵呀,
米德太太愤愤地插嘴说。
  请原谅,瑞德用假意谦卑的口吻说。我指的是那些回来休假忘记归队,还
有那些养好了伤半年以上,但是还待在家里准备干日常工作或进行春耕的人。他
得意地说着,眼睛闪闪发亮,把米德太太平得嘴唇都快咬破了。思嘉看见她这副
狼狈相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因为瑞德抓住她的要害了。现在沼泽地和山区有成百
上千的男人躲在那里反抗,不让宪兵抓回部队去。他们声称这是一场富人的战争,
穷人的厮杀,而他们已受够了。可是还有比他们多得多的人,尽管被列在逃兵名
册上,却并不想长此离开部队。他们等待休假已白白地等了三年,同是不断收到
文理不通的家信,说,我们在挨饿;说今年不会有收成----没有耕地,我们要
饿死了;说,军需官把小猪也捉走了,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收到你寄来的钱了,
我们在吃干豆子过日子。士兵们收到这信普遍充满了这样的抱怨:你的老婆,
你的娃娃们,你的父亲,都在饿肚子,这日子几时才完啊?你什么时候回来?我
们已经饿得不行了,饿得不行了。可是部队里的兵员在迅速减少,休假制度已无
法执行,于是许多士兵就擅自跑回家来,帮家里耕地、播种和收割,或者修补房
子,筑起篱笆,等到部队长官从形势变化中看出很快就要大打起来,才写信给这
些人,叫他们赶快归队,这时大家用不着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只要家里
还能有一顿没一顿地再挨上几个月,也就会勉强回去。这种农忙假毕竟不能跟
临阵脱逃相提并论,可是它对部队的削弱却完全是一样的。
  米德大夫发现瑞德·巴特勒的话在听众中引起了尴尬的沉默时,便赶忙站出
来填补这个空隙,用冷冷的口气说:巴特勒船长,咱们部队和北军人数上的差别
从来就不起什么作用。一个联盟军士兵能抵挡一打的北方佬呢。妇女们点头表示
同意。这是人人都清楚的嘛。
  这在战争初起是真的,瑞德说。也许现在也还是这样,如果联盟军士兵的
枪膛里装有子弹,脚上穿着鞋子,肚子也吃饱的话。嗯,阿什伯恩队长,你看呢?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甚至有点谦卑。可凯里·阿什伯恩显得并不怎么高兴,
因为他明明很不喜欢瑞德,他十分愿意站在米德大夫一边,可是又不能说假话。
他不顾自己一只胳臂残废了仍要求调到前方去,原因就在于他跟一般市民不同,
真正了解当前形势的严峻。还有许多残废人,包括那些拐着假腿走路的,瞎了一
只眼睛的,炸掉了手指的,打断了一只胳臂的,都在默默地从军需、医院、邮政
和铁路部门调回到原先的战斗部队。他们知道老约将军需要每个人都回到他那里
去。
  阿什伯恩一声不响,这激怒了米德大夫,他大发雷霆说:我们的军队以前就
是光着脚饿着肚皮打仗和取得胜利的。他们还要这样打下去,还要这样战胜敌人!
我告诉你,约翰斯顿将军是谁也撼不动的!自古以来,险峻的山峡就是遭受侵略
的人民隐蔽和防守的坚强堡垒。请想想----想想温泉关吧!思嘉苦思冥想了半天
也没弄懂温泉关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温泉关打到最后一个人都死光了,大夫。不是吗?瑞德歪着嘴问他,
克制着没有笑出声来。
  你这是在故意侮辱人吧,青年人?
  “我求你原谅!大夫,你误解我了!我只不过向你讨教罢了。我对于古代历
史记得的很少。“如果必要的话,我们的军队是会打到最后一个人来抵挡北方佬,
不让他们深入佐治亚州的。米德大夫毅然决然说。
  可实际上不至于如此。他们只消打一个小仗就会把北军赶出佐治亚去。皮
蒂姑妈赶紧站起来,吩咐思嘉给大家弹一曲钢琴,唱一支歌。她发现大夫和瑞德
的对话已愈来愈紧张和激烈了。她很清楚,如果邀请瑞德留下来吃晚饭,那准会
惹出事来。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在场,就往往出麻烦。至于他是怎样引起麻烦
的,她却永远也不甚明白,天哪,思嘉在他身上看出了什么道理呢?亲爱的媚兰
为什么也要袒护他呢?她可真不明白啊!
  思嘉听从皮蒂姑妈的吩咐,走进客厅,这时走廊里突然安静下来,但安静之
中仍能感到人们对瑞德的愤怒。怎么居然还有人不全心全意地信任约翰斯顿将军
及其部队的不可战胜的威力呢?信任是一种神圣的使命。那些心怀叛以致不肯
相信的人,至少也应该知趣一些,不要开口呀!
  思嘉先弹了几段和弦,接着她的歌声便从客厅里飘荡出来了,那么动人,那
么迫切,唱的一首流行歌曲:在一间粉刷得雪白的病房里,躺着已死和濒死的伤
兵----他们是挨了刺刀和炮弹的袭击----有一天抬进谁的心上人。
  谁的心上人哟,那么年轻,那么勇敢!
  他那张温柔而苍白的脸----
  那即将被坟土掩盖的脸----
  少年俊美的风华犹存。
  金黄色的鬈发湿了缠结在一起。思嘉用不很准确的女高音哀婉地继续唱着,
这时范妮欠起身来轻声细气地说:唱点别的吧!思嘉听了大为惊讶,也很尴尬,
于是钢琴声戛然而止。接着,她匆忙地唱起《灰夹克》的头几小节来,可是很快
便觉得这也太平惨,便草草结束了。她顿感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琴声又归于沉
寂。因为所有的歌都避免不了生离死别的悲伤啊!
  瑞德连忙站起身来,把小韦德放在范妮膝头上,走进客厅。
  “弹《我的肯塔基老家》吧,他仿佛随随便便提议说,思嘉也高兴得立刻弹
唱起来。她的歌声由瑞德优美的男低音伴和着,等到开始唱第二节时,走廊上的
听众才觉得比较舒畅了,尽管这支歌也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地方。
  挑着这副重担再走几天,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
  再过几天,我们将蹒跚着走上大路!
  回到我的肯塔基老家,好好安眠!
  后来的事实证明,米德大夫的预言是对的。约翰斯顿的确像一堵铜墙铁壁屹
立在多尔顿以北一百英里的山区。他防守得那样牢固,战斗得那样激烈,坚决不
让谢尔曼实现他冲出峡谷向亚特兰大进攻的企图。最后北方佬不得不退回另作商
量了。他们无法从正面突破南军的防线,便在夜幕掩盖下迂回越过山隘,想走到
约翰斯顿的背后切断雷萨卡以南15英里处的铁路。
  既然铁路面临被切断的危险,南部联盟军便立即离开死守的战壕,星夜抄近
路向雷萨卡急速挺进。等到那些从乱山中涌出的北军向他们起来时,南军已经修
筑好深沟固垒,架设排炮,亮出刺刀,就像在多尔顿那样严阵以待了。
  可是,伤兵们从多尔顿带来了众说纷纭的消息,说老约将军的部队撤退到雷
萨卡,这使亚特兰大人大为吃惊,并引起了一点点慌乱。仿佛西北上空出现了一
小片乌云,它预示着一场夏季的暴风雨快要到来了。将军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居
然让北方佬侵入佐治亚18英里呢?山区本来是天然堡垒,连米德大夫也这样说
过,怎么老约没有在那里把北军堵住呀?
  约翰斯顿在雷萨卡经过一番死战又一次把北方佬击退了,可是谢尔曼照样采
取从两翼进攻的战术,把他的大军布成一个半圆形,横渡奥斯坦纳河,袭击南部
联盟军后方的铁路。南军部队又一次火速离开自己的阵地去保卫铁路线。他们由
于昼夜行军作战,本来已精疲力尽,特别是饥肠辘辘,如今又被迫沿着山谷拼命
赶路。他们抢在北军之前到达雷萨卡以南六英里的卡尔洪小镇,立即挖了战壕,
只等北方佬一来就发起攻击。战斗开始了,打得十分激烈,北军被打了回去。
  这时南部联盟军已疲惫万分,便枕戈而卧,希望得到一个喘息机会稍事休息。
可敌人不让他们休急,谢尔曼无情地步步逼进,将他的部队布成宽阔的孤形阵线,
迫使他们再一次撤退去保卫后面的铁路。
  南部联盟军疲乏得边行军边打瞌睡,绝大部分人已什么也不想了。但是他们
一动脑筋,便照样相信他们的老约。他们知道自己在后撤,但也知道并没有被打
垮。他们只不过没有足够的兵力来一面坚守自己的阵地一面粉碎谢尔曼的侧翼进
攻。只要北方佬在一个地方固定下来同他们对阵,他们每一次都能把北军消灭掉。
至于这次撤退的目的地何在,他们并不清楚。不过老约心中有数,有了这一点他
们就满足了,他以巧妙的方式指挥了这次撤退,因此损失很少,而北方佬的伤亡
和被俘人员却是相当多的。他们没有损失一辆军车,只丢了四支枪。他们也没有
丢掉背后的铁路。谢尔曼尽管进行了正面进攻,骑兵突袭和侧翼迂回,但都没有
接触到铁路线。
  关键在铁路。那条细长的、蜿蜒穿过阳光灿烂的山谷向亚特兰大延伸的铁路,
仍然掌握在他们手中。人们躺下来睡觉时,看得见那些铁轨在星光中隐隐约约地
闪烁。人们倒下死去时,他们那模糊的眼睛看到的最后一个景物,也是在无情的
太阳下闪闪发光和炽热炙人的铁轨。
  当他们沿着山谷撤退时,他们前面有一大队难民正在溃逃。那是些农民和山
民,有穷的,也有富的,有白人,也有黑人,受伤的拄着拐仗,濒死的躺在担架
上,大肚子妇女,白发萧萧的老人,走不稳的孩子,他们或坐车或骑马或步行,
连同那些堆满箱柜和家用什物的马车和大车,使整个铁路拥挤不堪。这些难民在
军队前面五英里处行进,在雷萨卡,在卡尔洪,在金斯敦先后停留了片刻,每停
一次都希望听到北方佬已被击退的消息,以便回到自己家里去,可是在这条阳光
譇E热的大路上却不见有谁退回的踪影。南部联盟所过之处都是些空无人烟的大厦,
被遗弃的农场,门户洞开的孤独小屋。
  偶尔可见一个孤零零的妇女和很少几个奴隶在那里,他们到大路旁边向过路
的队伍欢呼,提来一桶桶井水给他们解渴,替伤兵裹伤并将死去的人埋葬在自家
坟地里。不过一般地说,阳光炎热的山谷已荒无人烟,庄稼也被遗弃在炽热的田
地里无人照管了。
  约翰斯顿的部队在卡尔洪又被包抄了,于是他退回到阿迭尔斯维尔,在那里
发生了一场激战,再退到卡特斯维尔,接着又退到卡特斯维尔以南。现在敌军已
经从多尔顿前进了55英里。后来且战且退又跑了15英里,到了纽雷教堂,南
部联盟军才掘壕列阵,决心固守。北军像一条残忍的蟒蛇蜿蜒而来,狠狠地追击
着,有时受伤后也退缩一下,但随即又猛追上来。在纽霍教堂接连激战了11昼
夜,北军的每次进攻都被打退了。但后来约翰斯顿又遇到了包抄,只得把日益稀
少的部队再后撤几英里。
  南部联盟军在纽霍教堂的伤亡是惨重的。伤兵由一列列火车运到亚特兰大,
全城为之惊慌,这个城市即使在奇卡莫加战役之后也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伤兵。医
院里挤满了,伤兵就躺在空店铺里的地板上和仓库里的棉花包上。所有的旅店,
公寓和私人住宅都住满了伤病员。皮蒂姑妈家也分配到一些人,尽管她提出了抗
议,说媚兰正在妊娠其中,陌生人住进来很不方便,那种乌七八糟的景状会引起
她早产,可是毫无结果,伤兵还是住进来了。媚兰只得把她最上面的一个裙圈提
高一点,将她那日益肥大起来的腰围略加掩饰。家里一住了伤兵,事情就多了,
不断的做饭,扶着他们坐立和翻身,打扇,不停地洗涤和卷绷带,而且晚上炎热
睡不着时,伤兵在隔壁房间里的呻吟会闹得你通宵不安。最后,这个拥挤不堪的
城市已实在无法容纳更多的人,那些源源不断的伤兵才被送到梅肯和奥古斯塔去
了。
  由于这些像潮水般退下来的伤兵带来了种种互相矛盾的消息,以及纷纷逃来
的难民大量增加,亚特兰大这个城市简直沸腾起来了。如今天边那片小小的乌云
已经迅速扩大,阴沉沉地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仿佛一阵不祥的冷风已隐隐吹过来
了。
  谁也没有丧失对自己军队不可战胜的信心,可是人人,至少是每个市民,都
不再信任他们的将军了,纽霍教堂距离亚特兰大只有35英里呢!而将军在过去
三个星期被北方佬打退了65英里!他为什么不将北军挡住,反而节节败退呢?
他是个笨蛋,比苯蛋还愚笨啊!那些乡团里的胡子兵和民兵队员安然无恙地待在
亚特兰大,但都固执地认为要是让他们来打这个战役一定会打得好些,并且把地
图铺在桌上指指点点地说明自己作战方案。可是将军的队伍愈来愈稀散了,他被
迫继续后退,同时殷切地呼吁布朗州长马上派遣这些人去支援他,但州里的部队
却颇有理由地感到安全。州长毕竟已经违抗过戴维斯总统的调令,如今为什么要
对约翰斯顿将军让步呢?
  打一阵又后退!打一阵又后退!南部联盟军在25天内后退了70英里,几
乎每天都在作战。纽霍教堂如今已落在南军后面了,它只留下了一个可怕而模糊
的记忆:酷热,尘土,饥饿,疲劳,在坎坷不平的红土路上艰苦地行进,在红色
的泥泞中歪歪倒倒地挣扎,退却,掘壕,战斗----退却,掘壕,战斗。纽霍教堂
完全是个恍若隔世的恶梦,大珊蒂也是如此,在那里,他们曾经掉转身像恶魔般
跟北方佬拼命厮杀,但是,尽管你把北方佬杀得尸横遍野,他们往往有更多的新
人补充上来;他们总是形成一条东南向的险恶弧线,走过南部联盟的后方,一步
步逼近铁路,逼近亚特兰大!
  从大珊蒂往南,精疲力竭的部队沿着大路向接近马里塔小镇的肯尼萨山撤退。
在这里布成一个十英里宽的弧形阵线。
  他们在陡峭的山腰上掘了散兵坑,在险峰绝顶上架设了排炮。
  因为骡子已爬不上去了,汗流浃背的士兵咒骂着把枪拖上陡坡,通讯兵和伤
兵进入了亚特兰大,给惊慌的市民带来了安定人心的消息。肯尼萨山的高地是坚
不可摧的。附近的派因山和劳斯特山也是这样,也修筑了防御工事,北方佬已撼
不动老约部队的阵地,他们也很难进行包抄,因为山顶上的炮火控制着很大范围
内所有大路,这样,亚特兰大才感到轻松了些,但是-—但是肯尼萨距这里只有2
2英里呀!
  忽然有一天,从肯尼萨山运来的第一批伤兵快要到了,清早七点钟梅里韦瑟
太太的马车就停在皮蒂姑妈家门口,黑人利维叔叔往楼上传话,请思嘉立即穿好
衣服到医院里去。范妮·埃尔辛和邦内尔家的姑娘们也给从睡梦中叫起来,正在
马车后座上打哈欠,埃尔辛家的嬷嬷则满脸不高兴地坐在车夫座位上,膝头上放
着一篮新浆洗过的绷带。思嘉也很不情愿,只得勉强迫身,因为她头天夜里在乡
团举办的舞会上跳了个通宵,腿还酸痛着呢。当百里茜帮她把身上那件又旧又破
的印花布看护服扣上扣子时,她暗暗咒骂梅里韦瑟太太这个不知疲倦的办事能手,
以及那些伤兵和整个南部联盟。她匆忙咽了几口玉米粥,吃几片甘薯干,然后走
出家门跟那几个女孩子一起上医院去了。
  她十分讨厌这样的护理工作,就这在一天她要告诉梅里韦瑟太太,说爱伦写
信叫她回去一趟。可这有什么用呢,那位可敬的老太太正卷起袖子,粗壮的腰身
上系着大围裙,在忙着干活呢。她狠狠地瞪了思嘉一眼,说:你不要再跟我说这
种废话了,思嘉·汉密尔顿。我今天就给你母亲写信,告诉她我们非常需要你。
我相信她会理解这一点并让你留下来的。好,赶快系上围裙到米德大夫那里去,
他要人帮助扎绷带呢。“啊,上帝!思嘉沮丧地想,难就难在这里呀。母亲会
要我留在这里,可是我宁死也不愿再闻这些臭气了!我真希望自己是个老太婆,
那样就可折磨年轻人而无须受别人的折磨----并且让梅里韦瑟这样的刁老婆子给
我走得远远的!是的,她对医院,对那些恶臭味,对虱子,对那种痛苦的模样,
对那些肮脏的身体,都厌恶极了。如果说对护理工作曾经有过某种新奇感和浪漫
意味的话,那也在一年前就已经消磨完了。何况,这些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并不
如过去那些富有吸引力。他们显得对她一点也不感兴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只
一味追问:老约将军在做什么?前方打得怎样了?
  伟大机智的人物啊,我们的老约!可是她不认为老约是个伟大机智的人物,
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让北方佬侵入佐治亚八十八英里罢了。不,他们不是那种
叫你惬意的人,而且他们中间有许多已濒临死亡,很快就会默默地死掉,因为他
们在抵达亚特兰大之前就患了血毒症、坏疽、伤寒症和肺炎,现在已毫无能力抵
抗这些疾病了。
  天气很热,苍蝇成群结队地飞进敞开的窗户,这些养得又肥又懒的苍蝇比病
痛更加严重地摧残人们的精力,恶臭和惨叫声在她周围一阵高过一阵,她端着盘
子跟随米德大夫走来走去,浑身热汗,她那件刚浆洗过的衣裳都湿透了。
  啊,要站在大夫身边,看着他那把雪亮的手术刀切入令人心疼的肌体,而又
强忍着不要呕吐出来,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听见手术室里正在进行截肢时的惨
叫,是多惨的时刻啊!还有,那些血肉模糊的受伤者在周围一起尖叫声中眼巴巴
地等待着大夫到来,等待他说出这样令人心悸的话:孩子,很抱歉,可是这只手
必须切掉,是的,是的,我明白;不过你瞧,这些红肿的道道,看见了吗?只能
切掉。这时你看着那张恐怖苍白的脸,心里会涌起一股绝望的怜悯心情,那滋味
真够受啊!
  当时麻醉药很难弄到,只有做重大的截肢手术时才使用,鸦片也变得十分珍
贵,只好用来减轻对垂死者的折磨,而不能当缓解生者痛苦的良药,奎宁和碘酒
已根本无货。是的,思嘉对这一切都十分厌恶,因此那天上午她真希望自己也能
像媚兰那样有一个怀孕的借口不去上班,如今只有这个理由才能为大家所接受,
可以不承担护理工作了。
  一到中午,她就解下围裙,从医院溜出来,这时梅里韦瑟太太正忙着替一个
瘦高的不识字的山民伤兵写信,思嘉觉得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觉得这是强加在
她身上的一种负担,而且午班火车一到,新的伤兵会涌入医院,她就又有大量的
工作要忙到晚上才能走了----甚至还可能没有东西吃呢。
  她急急忙忙横过两条马路向桃树街走去,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将那件
花边胸衣胀得一鼓一鼓的。她在一个待角站住,不知下一步朝哪里走。因为既不
好意思回家去见皮蒂姑妈,也不愿再回医院去,恰好这时瑞德坐着马车从旁边经
过。
  你像个捡破烂的女孩子呢,他这样说,两只眼睛打量着她身上那件补缀过
的浅紫色印花布衣裳,上面满是汗渍和污斑,后者显然是护理伤员时沾上的,思
嘉觉得又尴尬又奥恼,简直气坏了。他怎么总注意女人衣裳,怎么粗鲁到评论起
她此刻很不整洁的穿着来了呢?
  你的话我一句也不要听。赶快下车来扶我坐上去,然后把我送到没人看得见
的地方。我不想回医院了,哪怕他们把我绞死也罢了!天知道,我可没有发动这
场战争,也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让我被折磨死,而且----“你成了背叛我们伟大
主义的罪人了!“得了,饭锅莫说菜锅黑嘛,快把我扶上去。我不管,你往哪里
赶都行,就带着我兜兜风吧。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这时思嘉突然觉得,一个完
整的男人,一个四肢健全、五官俱在的男人,他既没有因痛苦而脸色苍白,也没
有被疟疾折磨得皮肤焦黄,却显得营养很好,健康强壮,这让人看着多么舒服啊!
而且他穿着讲究,上衣和裤子是用同样的料子做的,非常合身,不像别人穿的那
样要不松松垮垮,要不就绷得紧紧的迈不开步,而这套衣服还是新的,一点也不
显旧,不像别人那样连肮脏的皮肉和毛茸茸的腿都露出来了。他好像对世界上的
事漠不关心,这种态度在现时本身就足以令人惊讶了,因为别人都是满脸忧虑、
阴沉和神思恍忽的表情呢。他那褐色的脸膛是温和的,而那张嘴,那张唇红齿白
、像女人的嘴一样轮廓鲜明富于肉感的嘴,当他搀扶她上马车时,更浮出随随便
便的微笑,动人极了。
  他自己也上了车,坐在她身旁,这时他高大身躯的肌肉在熨得很好的衣服里
显得饱满匀称,而且很吸引人,像往常那样,仿佛受到了冲击似的,她感觉到了
巨大的魅力,她望着他衣服下边鼓出的那副有力的肩膀,那充满诱感的令人不安
的肩膀,不由得害怕起来,他的身体显得多么壮实而坚韧,这同他那敏锐的思想
一样是很不寻常的。他浑身洋溢着一种轻松优美的力量,平静时像一只黑豹洋洋
懒懒地躺在阳光下,机警时就像这只豹子正准备一跃而起向前猛扑。
  你这个小骗子,他揶揄地说,一面喝马向前。你整夜跟大兵跳舞,给他们
送鲜花,送丝带,说你愿意为主义牺牲,可是一旦要你替几个伤兵包扎和捉虱子
时就赶快跑开了。“能不能把马车赶得快些呢?你能不能讲点别的事情,要是碰
上梅里韦瑟爷爷从他的小店里出来看见了我,然后回去告诉那位老太太----我指
的是梅里韦瑟太太,那我就该倒霉了。他把鞭子轻轻抽了一下那匹母马,它便轻
快地跑过五点镇,越过横贯城市的铁路,这时运载伤兵的列车已经进站,担架工
在烈日下迅速地将伤兵抬进救护车和带篷的运货马车,思嘉丝毫没有良心不安的
感觉,反而庆幸自己及时逃脱,感到十分轻松。
  我对这种医院工作已经腻烦透了。她说着,一面整理坐下撒开的裙子,并
把下巴底下的帽带系紧,每天都有愈来愈多的伤兵涌进城市。这全是约翰斯顿将
军的过错,要是他在多尔顿把北方佬顶住了,他们早就----“傻孩子,他何尝没
有起来挡住北方佬呀?可是,如果他继续待在那里,谢尔曼就会从侧面包抄过来,
割断他与左右两翼的联系,把他彻底打垮,同时他会丢掉铁路线,而保卫这条铁
路正是他的战斗目的。“唔,反正是他的过错,不管怎样。思嘉这样说,她对
什么战略战术本来就一窃不通。他应当想办法呀,而且我觉得应当把他撤掉。他
为什么不坚守阵地,却一味后退呢?“原来你也和别人一样,因为无法干那种不
能干的事了就叫嚷'把他杀掉'。他在多尔顿时被看作救世主,而六星期之后他到
了肯尼萨山,就变成叛徒犹太了。可是,只要他把北方佬打退20英里,他又会
变为耶稣。我的孩子,要知道谢尔曼部队的人数是约翰斯顿部队的两倍,他可以
用两个人拼掉我们的一个小伙子。而约翰斯顿却一个也丢不起,他迫切需要增援,
但是他能得到什么呢?就算能得到乔·布朗州长的'宝贝儿郎',可那又有什么用
处呢?“难道民兵真的要调出去?乡团也这样?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可没有听说过。
  “已经有这样的谣言在到处流传了,那是在今天早晨从米列奇维尔开来的火
车上传出来的。民兵和乡团都将去增援约翰斯顿将军的部队。是的,布朗州长的
'宝贝儿郎'很可能终于要尝尝火药味了。他们的确从没设想过要真刀真枪地干。
  我想他们会大吃一惊的。州长就亲自答应过不会叫他们上前线的。所以,那
对他们只不过好玩罢了,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保了险。因为州长甚至公然反抗过戴
维斯总统,拒绝把他们送到弗吉尼亚去呢。他说他们必须留下来维护本州的安全。
谁曾想到战争会打到他们的后院,他们真的必须起来保卫这个州呀?“唔,亏你
还笑得出来,你这个残忍的家伙!想想乡团里那些老先生和小孩子吧!怎么,连
小费尔·米德,连梅里韦瑟爷爷和亨利·汉密尔顿叔叔也得去啊!“我不是在说
那些小孩子和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老兵。我说的是像威利·吉南那样爱穿漂亮军
服和挥舞刀剑的勇敢的青年男子----“还有你自己!“亲爱的,这可损害不了
我一根毫毛!我既不穿军服也不挥舞军刀,而且南部联盟的命运与我毫不相干。
何况我即使是在乡团或任何军队里,也不会束手无策的,因为我在西点军校学到
的那些东西已够我终生受用的了......好了,我祝愿老约走运,李将军如今被北
方佬拖住,在弗吉尼亚,无法给他任何帮助,自顾无暇。所以,佐治亚州本州的
部队就是约翰斯顿所能得到的唯一增援了。他理应获得更大的成就,因为他是个
伟大的战略家。他总是设法抢在北方佬之前占据阵地,可是为了保卫铁路线,他
又不得不再后退,而且,请听我说,一旦他们把他赶到山区并来到这里附近比较
平坦的地方,他就得任人宰割了。“这里附近?思嘉惊异地问。你很清楚,北
方佬是决不会深入到这里来的呀!“肯尼萨山离这里只有22英里,我敢跟你打
赌----“街那头,瑞德,你看,那一大群的人!他们不是士兵,究竟怎么回事?......
啊,全是些黑人!一大团红色的尘土从街那头滚滚而来,尘土飞扬中传来杂沓的
脚步和上百黑人唱着《赞美诗》的深沉而雄浑的声音,瑞德勒马把马车停在路旁,
思嘉好奇地看着那些汗流夹背的黑人,他们肩上扛着鹤嘴锄和铁锹。由一位军官
和一小队佩着工程团标记的人领着一路走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一次问。
  接着,她的眼光落在队伍前边一个高唱《赞美诗》的黑人身上,他称得上是
个巨人,身高达六英尺半左右,浑身乌黑,姿势灵活优美,像一头猛兽似的向前
迈步走着,一面露出雪白的牙齿,领着全队高唱《去吧,摩西》。她相信世界上
除了塔拉农场的工头大个儿萨姆之外,没有哪个黑人有这么高的身材和这么响亮
的嗓子。可是大个儿萨姆到这里来干什么呢?离家这么远,尤其现在无人照管农
场的时候,而他又是杰拉尔德的得力助手?
  她从座位上欠起半个身子来仔细观看,这时那个巨人也瞧见了她,即刻咧嘴
一笑表示认识,黑脸上绽出一丝喜悦的光辉来了。他停住脚,放下铁锹,向她走
来,一面对那几个最靠近的黑人喊道:我的天!这是思嘉小姐呢!来啊,以利亚!
使徒!先知!这是咱们的思嘉小姐呀!队伍里顿时一起混乱,大家都惊疑莫定地
咧着嘴站住了,大个儿萨姆领着另外三个高大的黑人横过大路向马车走去,后面
紧跟着那些不知所措、大声叫嚷的军官。
  你们这几个家伙,回到队伍里来!回来,我命令你们,要不我就----怎么,
是汉密尔顿太太。早晨好,太太,还有你,先生。你们干吗在这里煽动骚动的叛
乱呀。天知道,整个上午我已被这些小伙子闹得够呛了。“唔,兰德尔队长,请
不要责备他们!都是我们的人呢,这是大个儿萨姆,我们的工头;以利亚、使徒
和先知,也是从塔拉农场来的。他们当然要跟我说话呀,你们好啊,小伙子们?
她跟他们一一握手,那只雪白的小手握在他们又大又黑的手掌中,四个人都乐滋
滋地跳着笑着,在他们的伙伴们面前骄傲地炫耀自己有多么漂亮的一位小姐。
  “你们这些小伙子们大老远从塔拉跑来干什么?你们是逃出来的,我敢打赌,
难道你们不怕巡逻队逮住你们吗?他们还以为思嘉在开玩笑,都乐得大叫起来。
  逃走!大个儿萨姆说。不是,小姐,俺不是逃出来的,俺是塔拉最高最强
壮的四个劳力。他们才挑中,送俺到这儿来的。他骄傲地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
着说。他们特别看中了俺,就因为俺唱得很好。是的,小姐,是弗兰克·肯尼迪
先生过来把俺挑上了。“但是做什么呢,大个儿萨姆?“啊,思嘉小姐,你听
见了吗?俺是来给白人先生挖沟的,好让他们躲避北方佬。兰德队长和马车里的
人听到这种对于散兵壕的天真解释,都忍不住笑了。
 
  的确,他们把俺带走时,杰拉尔德先生差点儿发火,他说缺了俺,农场就搞
不下去了。可爱伦小姐说:'把他带走吧,肯尼迪先生,联盟比我们更需要大个儿
萨姆呢。'她还给了俺一个美元,叫俺好好照白人吩咐的去做,所以俺就到这儿来
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兰德尔队长?“唔,事情很简单嘛,我们必须加
固亚特兰大的防御工事,挖掘更多的散兵壕,可是将军无法从前线抽出士兵来干
这种事。所以我们只得从农村征调一些强壮的黑人来干了。“可是----思嘉心
里隐隐感到有点恐惧,挖更多的散兵壕啊!他们有什么需要呢?去年一年里已在
亚特兰大周围距离市中心一英里的地方修筑了一连串带有大炮掩体的巨大堡垒。
这些连结着散兵壕的大型泥土工事一英里又一英里绵亘着,把整个城市围起来了。
而现在还要挖更多的散后壕!
  可是----我们已经有很好的防御工事,为什么还要再修新的呢?我们连已经
有的还用不上呢。毫无疑问,将军是不会让----“我们现在的防御工事距离市区
只有一英里远。兰德尔队长简洁地说。这太近了,很不方便----也不全安全。
眼下要挖的更远一些。你瞧,如果军队再一次后撤,有许多士兵就要进入亚特兰
大城了。他随即后悔不该说最后这句话,害怕得瞪大了眼睛。
  当然喽。不过,不会再一次后退了,他赶紧补充一句。
  肯尼萨山周围的防线坚不可摧嘛。山顶四周密密地安置了大炮,控制着下面
所有的大路,北方佬不可能接近的。可是思嘉看见他在瑞德冷漠而锐利的注视下
把眼睛垂下去,这时她也害怕起来。她记得瑞德讲过:一旦他们把他赶出山区来
到这儿附近比较平坦的地方,他就得任人宰割了。“唔,队长,你是不是认为-
---“怎么,当然不会的!你一点也不用着急,老约只不过相信凡事以预防为好。
这就是我们修筑更多防御工事的理由......不过我得走了。有机会和你聊聊,真
叫人高兴......好,现在我们归去,小伙子们,给你们的女主人说再见呀。“再
见吧,小伙子们。要是你们病了,或者受了伤,或者遇到什么麻烦,就通知我一
声,我就住在那边桃树街尽头。几乎是市区最末了的那幢房子,等一等----她伸
手到提包里摸索起来。哎哟,我一分钱也没带,瑞德,请借给我一点钱。
  给,大个儿萨姆,买些烟草给你自己和小伙子们抽吧,你们要好好儿的,按
照兰德尔队长的吩咐去做呀?那个松松垮垮的队列重新整顿好了,他们又向前行
进,尘土的红雾随之升起,大个儿萨姆领着大家又唱起来:去吧,摩西......
“去吧,摩西!到埃及地方去!
  去见法老,
  使你可以将我的百姓领出来!
  瑞德,兰德尔队长是在骗我呢,就像所有的男人那样,怕我们妇女听了会吓
得晕过去,就不让我们知道真相。难道他不是在撒谎吗?哦,瑞德,要是没有什
么危险,他们干吗要挖这些新的壕沟啊?难道部队缺员已达到这样的程度,不得
不使用黑人了吗?瑞德吆喝着那匹母马动身往前走。
  军队缺员缺得厉害呢。不然为什么要把乡团调出去?至于挖壕沟嘛,嗯,这
种防御工事到围城时是有些用处的,将军准备在这里作最后的抵抗了。“围城!
唔,请赶快掉转车,我要回家了,要回塔拉去,马上回去!“你这是怎么了?
“不是说围城吗?围城了!我的上帝!围城我是听说过的。
  爸经历这一次围城,也许那是他爸的事,可他告诉过我“哪一次围城?“就
是围困德罗赫达,那时克伦威尔打败了爱尔兰人,他们没有吃的,据我爸说他们
有许多人饿死在大街上,最后把猫和耗子,还有蟑螂一类的东西都吃光了。他还
说他们甚至被逼得人吃人也不投降呢,虽然我弄不清这究竟可不可信,后来克伦
威尔把城攻下来了,全城的妇女都被----这就是围城呀!我的天!“我从没见过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真无知透了,围困德罗赫达是1600年前后的事,那时
奥哈拉先生还没出世呢,何况,谢尔曼又不是克伦威尔。“不是,可他更坏!他
们说----“至于讲到围城时爱尔兰人吃的那些珍奇美味----我本人也会乐意吃一
只肥美的耗子,就像最近我在饭店里吃的那些东西一样。所以我想还得回里士满,
在那里你只要有钱就可以吃到很好的东西。他的眼睛嘲笑地注视着她那惊惶的脸
色。
  她很懊恼自己在他面前居然显得那么慌张,便高声喊道:我真不明白你干吗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你成天考虑的就是要过很舒适,吃得好----如此等等。“除
了吃喝一类的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惬意的方法能消磨时光,他说。至于说
我干吗待在这里----嗯,我读了许多有关围城和被困的城市以及类似情况的书,
可是从没亲眼见过,所以我想还是留在这里看看,我是非战斗人员,不会有什么
危险,而且,我需要有点实际经验。思嘉,遇到新鲜事千万别放过。它会使你的
思想丰富起来的。“我的思想已经够丰富了。“关于这一点,你也许知道得最
清楚,不过我应当说—-不过那是不客气的。也许,我留下来是要在围城时挽救你。
我还从没救过一个落难的女子呢,那也将是一种新的经验呀。她知道他是在奚落
她,可是又意识到他的话背后有一种严肃的意味。她扬起头来。
  用不着你来救我,谢谢你了,我能照顾自己。“别这么说,思嘉!如果你
高兴,也不妨这样想,可千万不要对一个男人说这种话,这正是北方女孩子所犯
的毛玻她们只要不经常说'我们能照顾自己,谢谢你',就是最可爱的姑娘了。总
的看来,她们说的也是真话,很不错呢。因此,男人们就让她们自己去照顾自己
好了。“看你扯到哪里去了,她冷冷地回敬一句,因为她觉得让人家将自己跟
北方佬姑娘相比,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你明明知道北方佬是决不会打到亚特兰大
来的,我看你谈到的围城是在仆人吧?“我敢跟你打赌,他们在一个月内就会打
到这里,我跟你赌一盒糖果----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瞟着她的嘴唇。赌个吻好
吗?刚才短短的一刹那,思嘉因害怕北方佬入侵而大为揪心,可现在听到亲吻
这个字眼就什么都忘了。她对这方面可是颇为熟悉,而且比对军事措施有兴趣得
多呢。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露出喜悦的笑容来。自从送给她那顶翠绿色
帽子以来,瑞德至今没有进一步作过可以认为是在爱她的任何表示。他这个人是
决不让你牵着鼻子来谈私情的,无论你怎样诱惑也罢。可是如今,用不着思嘉引
诱,他却谈起亲吻来了。
  我对这种私人谈话不感兴趣,她故意皱起眉头冷冷地说。而且,我宁愿吻
一只猪猡。“这里用不着谈个人爱好嘛,而且我常常听说爱尔兰人是偏爱猪的-
---他们实际上把猪养在床底下,思嘉,不过,你是迫切需要接吻的。这就是目前
你所犯的心玻你所有的情人不知为什么都尊敬你了,或者是太害怕你了,以致都
不能真正满足你,结果就养成了你这种盛气凌人的毛玻你应当让人吻你,让一个
知道怎样亲吻的人来吻你。谈话没有按照她所设想的方式进行。这种情况是每次
跟他在一起时都要照例要发生的。那往往是两人之间的一次决斗,而她总是输的。
  那么,我想你大概就是那个适当的人选了?她挖苦地质问他,一面竭力控
制自己不要发脾气。
  唔,是的,如果我高兴去努力这样做的话,他漫不经心地说。人们常说我
很会接吻呢。“唔,她发现对方把她的魅力不当一回事,立即心头火起,怎么,
你......可是突然又觉得很难为情,便低眉不语了。这时他却满面笑容,只不过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像野火苗似的,偶尔闪出一点光辉。
  的确,你可能觉得奇怪,为什么从我送给你帽子那天轻轻吻过你一下之后,
一直没再找机会吻你----“我从来没有----“那么说,你就不是个姑娘了,思
嘉,而且我听了也很难过。所有的好姑娘看见男人不想来吻她们都会觉得莫名其
妙。
  她们知道自己不应该盼望他们作这种尝试,也知道碰到人家这样做时必须装
出生气的样子,可归根结底还是一样,她们都希望男人来吻......好了,鼓起勇
起来,亲爱的,有一天我会吻你,你也会高兴了。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求你不
要太性急了。她知道他在奚落她,不过象往常那样,这种奚落使她兴奋若狂。他
说的那些话总是那么真实,叫你无法否认。好吧,这就彻底把他暴露了。只要他
一旦粗野到对她放肆起来,她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请你把马掉转头来好吗,巴特勒船长,我想回医院去了。“你真的想回去
了,我的救护天使?那么你宁愿去跟虱子和脏水打交道,不想跟我交谈了?好吧,
我才不想拖住你这双勤奋的手不让它去为我们的光荣事业效劳呢。说着,他掉转
马头,他们往回朝五点镇驶去。
  至于我为什么没有进一步追求嘛,他冷淡地继续说,仿佛她并没有表示过
要结束这次谈话似的,我是在等你再长大一点。你看,要是我现在就吻你,那是
不会有什么好玩的,而且我在享乐方面从来就只顾自己,我从没想过要和小孩子
亲吻。他勉强克制住没有咧嘴嬉笑,因为他瞧了一眼,看见她已经气得胸鼓鼓的
了。
  除此以外,他温柔地继续说,我还在等你对那位可敬的艾希礼·威尔克斯
的记忆渐渐消失。一听到艾希礼的名字,她即刻感到浑身一阵疼痛,感到热竦竦
的泪水在刺激眼帘。消失?对艾希礼的记忆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哪怕他死后一千
年也不会的。她想着艾希礼受了伤,在远处一个北方佬监狱里奄奄一息,濒于死
亡,身上没有盖毯子,旁边没有一个亲人照料。于是她对身边这个养尊处优的男
人,这个用慢悠悠的声调掩饰着嘲弄意味的男人,顿时满怀仇恨,忍不住要发作
了。
  可是她恼怒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由他赶着车默默地跑了一程。
  现在我对你和艾希礼的一切实际上全都明白了,瑞德继续说。我是从你在
'十二橡树'村演出的那一幕开始的;后来我一直注意观察你,又了解到许多情况。
什么情况呢?AE‐par如说,你仍对他怀有一种罗曼蒂克的女学生式的热情,而他
也在他那高尚天性所允许的范围内予以报答,又如,威尔克斯太太对此毫不知情,
而你在你们两人之间对她玩了一个巧妙的把戏,等等。实际上,我什么都了解,
只有一点除外,而且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那便是:高尚的艾希礼有没有冒着玷污
他那不朽灵魂的危险跟你亲吻过呢?她给他的回答是转过头去不理他,同时固执
地沉默不语。
  啊,原来他吻过你了。我猜想那是他在这里休假的时候。
  那么,既然他可能已经死了,你就要抱着这种感情终生不渝了?不过,我相
信你是会摆脱它的,等到你忘记他的吻时,我就会----她愤怒地转过头去。
  “你给我滚----滚到远远的地方去!她恶狠狠地说,那双绿眼睛冒出了怒火。
赶快让我下车,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我永远也不再跟你说话了。
  他停住马车,可是还没来得及下车搀扶,她已自己跳下来。她的长裙子钩住
了车轮,一时叫五点镇的人都不免要瞟一眼她的衬裙和内裤。于是瑞德只好弯下
身来迅速把它解开。
  她一句话也不说,甚至头也不回,就愤然而去。这时瑞德才轻轻笑着赶骑马
车走了。
 
             第十八章

  自从战争开始以来,亚特兰大第一次听得见炮声了,每天清早城市的喧嚣还
没有响起,人们就能隐隐听到肯尼萨山上的大炮在隆隆震响,那声音遥远而低沉,
你还以为是夏天的雷鸣呢。有时还相当清晰,甚至从正午轰轰的铁轨声中也听得
出来。人们想不去听它,想用谈话、欢笑和不断的工作来掩盖它,仿佛北方佬不
在22英里外的地方,可是耳朵却要竖起来去听那个声音。城市是一副全
神贯注的状态,因为尽管市民们手中都有工作,可大家仍然在谛听着,谛听着;
每天总有百十来次,他们的心会突然惊跳起来。是不是炮声更响了?难道这只是
他们的想象吗?这次约翰斯顿将军会不会把北方佬挡住呢,他会吗?
  人们的恐慌只不过被暂时掩盖着,没有公开显露而已。随着军队后撤而一天
天越发紧张起来的神经,如今已接近爆裂点了。没有人谈到恐惧,这个话题早已
成了禁忌,人们只好用大声指责将军来表现自己的紧张心理。公众情绪已达到狂
热的程度。谢尔曼已经到了亚特兰大的门口。如果再后退,南部联盟的军队就要
进城了。
  给我们一位不肯退却的将军吧!给我们一个愿意死守阵地进行战斗的人吧!
  到远处隆隆的炮声已充塞耳朵时,号称布朗州长的宝贝儿郎的民兵,以及
本州的乡团,才开出亚特兰大,去保卫约翰斯顿将军背后查塔霍奇河的桥梁和渡
口。那天阴云密布,一片灰沉沉的。他们穿过五点镇走马里塔大道时,便下起朦
朦细雨来了。市民倾城而出,密集着站在桃树两旁商店的板篷下给他们送行,而
且很想欢呼一番。
  思嘉和梅贝尔·梅里韦瑟·尔卡德向医院请了假,来到这里看这些队伍出
发,因为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都参加了乡团呢。她们和米德太太一起挤在人
群里,踮着脚尖仔细观看。思嘉虽然也满怀着一般南方人的希望,只相信战局发
展中那些最令人高兴和放心的消息,可如今看着这些混杂不堪的队伍走过时却不
由得感到凄凉,毫无疑问,既然这些由老头和孩子组成的不谙征战的乌合之众都
要出去打仗,局势的严峻就可想而知了!的确,眼前的队伍中也不乏年轻力壮的
人,他们穿着在社会上很吃得开的民兵队的漂亮制服,帽子插着羽毛,腰间系着
饰带,打扮得整整齐齐。但是也有许多老头和孩子,他们的模样叫思嘉看了又怜
悯又担心,很不好受。有些白发苍苍的人比她父亲还老,他们在朦朦细雨中努力
跟着军乐队的节拍步履踉跄地往前走着,梅里韦瑟爷爷肩上披着梅里韦瑟太太那
条最好的方格呢围巾当雨衣,他走在最前列,装出笑脸向姑娘们表示敬意。她们
也挥着手帕向他大声喊再见!只有梅贝尔紧紧抓住思嘉的臂膀,低声说,啊,
要是真下起大雨来,可怜的老头儿,他就完了!他的腰疼----亨利·汉密尔顿叔
叔在梅里韦瑟爷爷后面一排里走着,他那件长外套的领子向上翻起,遮住了耳朵,
皮带上挂着两支墨西哥战争时代的手枪,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他旁边是
一个年纪与他差不多的黑人跟班,替他打伞遮雨,青年小伙子们同这些老头肩并
肩地走着,看来没有一个是满了十六岁的。他们中间有许多是从学校逃出来参军
的,现在一群群穿着军官学校学员的制服,被雨水淋湿的灰军帽上插着黑羽毛,
交叉着系在胸脯上的白帆布带子也湿透了,这里面有费尔·米德,他骄傲地佩带
着已故哥哥的马刀和马上用的短枪,故意把帽子歪戴着,显得十分神气。米德太
太勉强微笑着向他挥手,仿佛突然要瘫倒似的,直到他走过去以后才把头搁在思
嘉的肩背上歇了好一会。
  还有许多人是完全没有武装的,因为南部联盟政府既无枪支又无弹药可拿来
分发给他们。这些人希望能从被俘和阵亡的北方兵身上开到衣服和武起来装备自
己。他们的靴统里插着猎刀,手里拿着又粗又长、装有铁尖头名叫布朗枪的杆
子,运气较好的则开到了老式的燧发枪,斜背在肩上,腰间还挂着装火药的牛角。
  他需要一万名新军来补充自己的队伍,约翰斯顿将军在后撤中损失了大约一
万人,而这些人,思嘉想起来都害怕,就是他所得到的补充了!
  炮车隆隆地驶过,把泥水溅到围观的人群中,这时思嘉忽然注意到一个骑着
骡子紧靠着一门大炮走着的黑人。他年轻,表情严肃,思嘉一见便惊叫着:那是
莫斯!艾希礼的莫斯!他在这里干什么呀?她拼命从人群中挤到马路边去,一面
呼喊着:莫斯!停一停!那小伙子看见了她,便勒住缰绳,高兴地微笑着,准
备跳下马来。这时他背后一个骑着马的浑身湿透的中士喝道:不许下马,否则我
就毙了你!我们要准时赶到山区去呢。莫斯看看中士,又看看思嘉,不知如何是
好。于是思嘉趟着泥水走到正辚辚驶过的车辆旁边,一把抓住莫斯的马镫皮带。
  啊,一分钟就行了,中士先生!莫斯,你用不着下马。
  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思嘉小姐,俺动身再上前线去。这次是跟老约翰先生,不是跟艾希礼先生
了。“跟威尔克斯先生!思嘉吓呆了。威尔克斯先生都快七十了!他在哪儿?
“在后面最后一门大炮旁边,思嘉小姐,在后面那儿呢!“对不起,太太。小
伙子,快走吧。思嘉在齐脚踝深的泥里站了一会,看着炮车摇摇晃晃地过去。啊,
不!她心里想,他太老了,那不可能。而且他也和艾希礼一样,很不喜欢打仗呢!
她向后退了几步,到了马路边上,站在那里看着每一张经过的脸。后来,最末一
门大炮连同弹药箱轰响着一路溅着泥水来了,她看见了他,那个瘦高而笔挺的身
躯,银白的头发湿漉漉地垂挂在头颈上,轻松地跨着一匹草莓色小母马,后者像
个身穿绸缎的太太似的,从大大小小的泥水坑中精明的拣着自己的落脚点一路跑
来。
  怎么,这匹母马就是乃利!塔尔顿太太的乃利!比阿特里斯·塔尔顿的心肝
宝贝啊!
  威尔克斯先生看见她站在泥泞里,便高兴地微笑着把马紧靠着一门大炮走勒
住,随即跳下马向她走来。
  我本来就希望见到你,思嘉。我替你们家的人带来许多信息呢。不过现在来
不及了。你一看就明白了,我们今天早晨才奉令集合,可他们赶着我们立即出发
了。“啊,威尔克斯先生,她拉着他的手绝望地喊道:你别去了!你干吗要去
呀?“啊,你是觉得我太老了吧!他微笑着,这笑容跟艾希礼的一模一样,只
不过面色苍老些罢了,也许叫我走路是老了些,可骑马打枪却一点不老。而且塔
尔顿太太那么慷慨,把乃利借给了我,我骑着非常舒服呢。我希望乃利不要出事
才好,因此如果它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再也回不来,也没脸去见塔尔顿太太了。
乃利是她留下的最后一骑马了。他这时乐呵呵地笑起来,思嘉的恐惧心理也一扫
而光。你父母和几个姐妹都很好,他们叫我给你带了问候。你父亲今天差点跟我
们一起来了。“啊,我爸不会的!思嘉惊恐地喊道。你不会去打仗的,我爸不
会!是吗?“不,可是他本来想去。当然,他走不了远路他那膝盖有毛病,不过
他真的很想跟我们一起骑马呢。你母亲同意了,可是要他先试试能不能跳过草场
上那道篱笆,因为她说军队会遇到许多艰难险阻要骑马越过的。你父亲觉得那很
容易,可是----你信不信?他的马一跑到篱笆跟前就死死地站住,而你父亲从马
头上翻过去了,那可真是奇迹,居然没有摔断他的脖子!你知道他为人多么固执。
他立刻爬起又跳。就这样,思嘉,他接连摔了三次,奥哈拉太太和波克才搀着他
躺到床上去了。那时他仍然很不服气,赌咒发誓一定是你母亲'向马耳朵里念了什
么咒语'。思嘉。他已经没法儿干什么艰苦的差事了,你也用不着为这感到丢脸。
毕竟,总得有人留下来给军队种庄稼呀。思嘉反而感到很放心了,一点也不觉得
羞耻。
  我把英迪亚和霍妮送到梅肯跟伯尔家的姑娘们住在一起了,奥哈拉先生则来
回照料着塔拉和'十二橡树'村......我必须走呀,亲爱的。让我吻吻你的漂亮脸
蛋儿吧。思嘉把小嘴翘起来,同时感到喉咙里堵得忍不住了。她很喜欢威尔克斯
先生。曾经有过一个时候,很久以前,她还希望当他的儿媳妇呢。
  你一定要把这个吻带给皮蒂帕特,这一个给媚兰,他说着,又轻轻吻了两
下。媚兰怎么样了?“她很好。“啊!”他的眼睛盯着她,但是通过她,而且
像艾希礼那样越过她,那双漠然若失的灰眼睛在凝望着另一个世界。我要是能看
到我的大孙子就好了,再见,亲爱的。他跃上马背,让乃利缓缓地跑起来,他的
帽子仍拿在手里,满头银发任雨水淋着。思嘉还没来得及领会他最后那句话的含
义便回到了梅贝尔和米德太太的身边。接着,她出于迷信的恐惧心理在自己胸前
画了个十字,并想作一次祷告。他说起过死亡,就像艾希礼那样,可现在艾希礼
----不,谁也不应该谈死!谈死是冒犯天意的事。三位妇女默默地动身冒雨回医
院去,这时思嘉正在祈祷:上帝,请不要怪他。他,还有艾希礼,都不要怪啊!
就这样从多尔顿向肯尼萨山的步步撤退是五月上旬到六月中采取的;接着是六月
暑天的雨季,谢尔曼未能把南军从陡峭而泥滑的山坡上撵走,于是大家都高兴起
来,人们又看到了希望,谈到约翰斯将军时也温和多了。从六月到七月雨水愈来
愈多,南部联盟军在设防坚固的高地周围死守苦战,叫谢尔曼进退两难。这时亚
特兰大更是欣喜若狂,被希望冲昏了头脑。好啊!好啊!我们把他们抓住了!这
种欢欣鼓舞之情像瘟疫般普遍流传,到处是庆祝晚会的跳舞会,每当有人从前线
回到城里过夜,人们都要宴请他们,接着就是舞会,参加的女孩子比男人多十倍,
她们崇拜他们,抢着同他们跳舞。
  亚特兰大拥挤着游客、难民、住院伤兵的家属,以及前线士兵的妻子和母亲
(她们希望自己的亲人受伤时能在身边护理他们)。此外,还有一群群年轻貌美
的姑娘从乡下涌进城来,因为乡村只剩下16岁以下和60岁以上的男人了。皮
蒂姑妈极力反对,她觉得她们到亚特兰大来的唯一目的只是找丈夫而已,而这种
不顾廉耻的作法使她纳闷,不知这世界究竟要堕落到什么地步。思嘉也不赞成。
她倒并不担心那些十六七岁姑娘所发起的竞争,尽管她们那娇嫩的面容和妩媚的
微笑往往使人忘记她们身上的衣裳翻改过不止一次。脚上的鞋也修补过了。她自
己的衣着比她们的漂亮得多,因为瑞德·巴特勒用他最后一艘走私船给她带来了
一些很好的衣物,不过,她毕竟19岁了,并且一天天长大,而男人总是要追逐
年轻傻女儿的呀!
  她想,一个拖着孩子的寡妇终究敌不过这些漂亮而轻浮的小妖精。可是在这
些激动人心的日子里,她的寡妇身份和母亲身份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使她感到累赘。
在白天的医院工作和晚上的舞会之间,她也很少看见自己的儿子韦德。间或,在
相当长的时间,她压根忘记自己有孩子了。
  在炎热潮湿的夏夜,亚特兰大的各个家庭都敞开大门欢迎保卫城市的士兵。
从华盛顿大街到桃树街。所有的大厦巨宅都灯火通明,在执行那些从前线壕沟里
出来的满身泥土的战士。悠扬的管弦乐声、嚓嚓嚓的舞步声和轻柔的笑声在夜雾
中飘荡到很远的地方。人们围着钢琴放声歌唱《你的信来了,可是来得太晚了》,
衣衫褴褛的勇士深情地注视着那些躲在羽毛扇后面讪笑的姑娘,好像恳求她们不
要再等待,免得后悔莫及。其实那些姑娘只要办得到便谁也不会等待。当全城一
起欢腾时,她们争先恐后涌入结婚的浪潮。在约翰斯顿将军把敌人堵截在肯尼萨
山的那一个月内,便有无数对青年男女结成了眷属,这时做新娘的从朋友们那里
匆匆借来华丽的服饰,把自己打扮得娇滴滴地出来了,新郎也全副武装,军刀磕
碰着补好了的裤腿,威武得很。有那么多的兴奋场面,那么多的晚会,那么多令
人激动、令人欢呼的情景!约翰斯顿将军把北方佬堵截在22英里之外啊!
  是的,肯尼萨山周围的防线是坚不可摧的。经过25天的激战之后,连谢尔
曼将军也承认这一点了,因为他遭到了惨痛的损失。他停止正面进攻,又一次采
取包抄战术,来一个大迂回,企图插入南部联盟军和亚特兰大之间。他的这一招
又一次得逞了。约翰斯顿被迫放弃那些牢牢守住的高地来保卫自己的后方。他在
这个战役中丧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剩下的人冒着大雨挣扎着疲惫不堪地向查塔
霍奇河边撤退。南部联盟军已没有希望得到支援了,而北方佬控制的从田纳西往
南直这阵地的铁路却源源不断地给谢尔曼运来援兵和给养。因此南军只好后撤,
经过泥泞的田野向亚特兰大撤退。
  丧失了这个原以为牢不可破的阵地,亚特兰大又是一片惊慌。本来人人都相
互保证过这种事决不会发生。并且度守了接连25天喜庆般的狂欢日子,可是如
今这种事终于发生了!当然喽,将军会把北方佬阻挡在河对岸的。尽管上帝知道
那条河就在眼前,离城只有七英里呢!
  没想到谢尔曼从北边渡河向他们包抄过来,于是疲劳的联盟军部队也被迫急
忙趟着浑浊的河水,挡住敌军不让它逼近亚特兰大。他们急急忙忙在城市北面桃
树沟岸边掘了浅浅的散兵壕,据以自守,可这时亚特兰大已经陷入惊恐万状之中
了。
  每次后退都使敌军逼近亚特兰大一步,打一阵,退一程!
  打一阵,退一程!桃树沟离城不过五英里!将军心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呢?
  给我们一个愿意死守阵地进行战斗的人吧!这呼声甚至深入到里士满去了。
里士满方面知道,如果亚特兰大陷落,整个战争也就完了,因此当部队渡过查塔
霍奇河以后,便把约翰斯顿将军从总指挥岗位上撤下来,让他的一个兵团司令胡
德取代了他。这才使亚特兰大的感到可以松口气了。胡德不会后退。他可不像那
个满脸胳腮胡、目光闪闪的肯塔基人呢!他享有牛头犬的美名。他会把北方佬
从桃树沟赶回去的。是的,要迫使他们回到查塔霍奇河对岸,然后一步一步后退,
直到返回多尔顿为止。可这时部队在大声喊叫:把老约还给我们!因为从多尔
顿开始,他们跟约翰斯顿一起走过了漫长的苦难历程,他们懂得其中的艰难险阻,
而外人却是无法理解的。
  谢尔曼也没有给胡德以准备停当来进行反攻的机会,就在联盟军撤换指挥的
第二天,他的部队立即攻打了并占领距亚特兰大六英里的小镇迪凯特,截断了那
里的铁路,这条铁路是亚特兰大与奥古斯塔、查尔斯顿、威尔明顿和弗吉尼亚联
络的交通线,所以谢尔曼的这步棋是给了联盟军的一个致命性打击。亚特兰大人
高喊要立即行动起来!行动的时刻到了!
  于是,在一个酷热的七月下午,亚特兰大人的愿望实现了。胡德将军不仅仅
死守奋战而已。他在桃树沟对北方佬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命令自己的部队从战壕
里冲出,向人数超过自己两倍北军冲去。
  人人胆战心惊地祈祷胡德的突击能把北方佬打回去,谛听着隆隆的大炮声和
噼噼啪啪的步枪声,它们尽管距市中心还有五英里,但已经响亮得几乎像在邻街
一样了。人们在听到排炮轰击声的同时,还能看见烟雾像一团团低垂的白云似地
在树林上空腾起,不过好几个小时里大家并不了解战斗进行实际情况。
  直到傍晚才传来第一个消息,但这消息自相矛盾,很不明确,而且令人害怕,
因为它是由最初几小时内受伤的士兵带回来的,这些伤兵有的成群、有的孤零零
地陆续流散回来,轻伤的搀扶着重伤的,一瘸一拐地走着,很快他们便形成了一
股滔滔不绝的人流痛苦地涌进城来,向各个医院涌去,他们的面孔被硝烟、尘土
和汗渍污染得像黑人似的,他们的创伤没有包扎,鲜血开始凝结,苍蝇已在周围
成群飞舞。
  皮蒂姑妈家是最先接纳伤兵的几户人家之一,这些伤兵是从城北来的,他们
一个又一个蹒跚着来到大门口,随即躺倒在青草地上,大声呼唤起来:水!皮
蒂姑妈和她的一家,在那整个炎热的下午,包括白人黑人,都站在太阳底下忙着
提来一桶桶的水,弄来一卷卷的绷带,分送一勺勺喝的,包扎一个个创口,直到
绷带全部用完,连撕碎的床单和毛巾都用光了。皮蒂姑妈已完全忘记自己一见鲜
血便要晕倒的毛病,竟一直工作到她的小脚在那双更小的鞋里肿胀起来再也站不
住了为止。甚至大腹便便的媚兰也忘记自己一样,后来,她终于晕倒了,可是除
了厨房里那张桌子,没有地方可以让她躺下,因为全家所有的床铺、椅子和沙发
都被伤兵占了。
  在忙乱中大家把小韦德忘了,他一个人蹲在前面走廊的栏杆后边,像只关在
笼里受惊的野兔,伸出脑袋窥看着草地,两只恐惧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嘴里呤着
大拇指,正在打嗝儿,思嘉一看见便大声喝道:到后面院子里玩去!韦德·汉普
顿,可是他被眼前这混乱的情景所困惑,感到可怕了,一时还不敢到后院去。
  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他们已浑身疲乏得不能再走,伤势重得无法挪动
了,彼得大叔只好把这些人一个个搬上马车,送到医院里去,这样一趟一又一趟
地赶车,弄得那匹老马也大汗淋漓,于是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才把她们的马
车送了来,帮着一起运送,马车由于满载伤兵,压得下边的弹簧歪歪扭扭,嘎嘎
作响。
  接着,在盛夏漫长的黄昏里,连绵不断的救护车从战场上一路开来了,同时
还有供应部门的运货车,上面盖着溅满污泥的帆布。再后面是农场上的大车、牛
车乃至被医疗团征用的私人马车。它们从皮蒂姑妈家的门前经过,满载着受伤和
垂死的人在坑坑洼洼的大路上颠簸着行驶,鲜血一路流个不停,滴落在干燥的尘
土里。那些开车的人一看见妇女们提着水桶拿着勺子在张望就停下来,随即发出
了或高或低的一片呼喊声:水啊!思嘉捧着伤兵颤拌的头,让他们焦裂的嘴唇
喝个痛快,接着又把一桶桶的水浇在那些肮脏发烧的躯体上,也流入裂开的伤口
中,让他们享受到暂时的舒适。她还踮起脚尖把水勺送给车上的车夫,一面胆战
心惊地询问他们:有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
  所有的回答是:太太,还不怎么清楚,一时还说上来。天黑了,还是那么
闷热,没有一丝风,加上黑人手里擎着松枝火把,就越发觉得热了。灰尘堵塞了
思嘉的鼻孔,使她的嘴唇也干得难受,她那件淡紫色印花布衣裳是刚刚浆洗过的,
现在已沾满了鲜血、污秽和汗渍,那么,这就是艾希礼在信上说的,战争不是光
荣而肮脏的苦难了。
  由于浑身疲乏,使整个场面蒙上了一层梦魇般的迷幻色彩。这不可能是真实
的----或者说,如果真实,就意味着全世界都发疯了。否则为什么她会站在皮蒂
姑妈家安静的前院里,在摇曳不定的粉光下往这些垂死的年轻男人身上浇水呢?
  他们中有那么多人可以做她的情人,他们看见她时总设法要向她露出一丝微
笑。那些还在这条黑暗的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颠簸着被源源运来的人中,也有许多
是她十分熟悉的;那些在面前奄奄一息即将死去而成群的蚊子还在他们血污的脸
上叮个不休的人中,有多少是她曾经一起跳舞和欢笑过,曾给他们弹过琴、唱过
歌、开过玩笑,抚慰过和稍稍爱过的啊!
  她在一辆堆满伤兵牛车底层发现了凯里·阿什伯恩,他头部中了颗子弹,差
一点没有死掉。可是不去碰旁边六个重伤号,要把他拉出来是不可能的,她只得
让他就这样躺着去医院了。后来她听说,他没来得及见到医生就死去了,也不知
埋在什么地方。那个月被埋葬的人多得数不胜数,都是在奥克兰公墓匆匆挖个浅
坑,盖上红土了事。媚兰因为没有弄到凯里的一绺头发送给她母亲留作纪念而深
感遗憾。
  炎热的夜渐渐深了,她们已累得腰酸腿疼,这时思嘉和皮蒂挨个儿大声询问
从门口经过的人:有什么消息?什么消息?她们这样又挨过了几小时,才得到
一个答复,可这个答复顿时使她们脸色苍白,彼此注视着默默无言了。
  我们正在败退。我们只得后退了。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好几千呢。北
方佬在迪卡特附近把惠勒的骑兵队拦腰截断了。我们得去支援他们。我们的小
伙子们马上就会全部进城。思嘉和皮蒂彼此紧紧抓住对方的胳臂,以防跌倒。
  难道----难道北方佬就要来了吗?
  “是的,太太,他们就要来了,不过他们是不会深入的,太太。别着急,
小姐,他们没法占领亚特兰大。不,太太,我们在这个城市周围修筑了百万英
里的围墙呢。我亲耳听老约说过:'我能永远守住亚特兰大。'可是我们现在
没有老约了,我们有的是----闭嘴,你这傻瓜!你是想吓唬太太们?北方佬
永远也休想占领这个地方,太太。你们太太们怎么不到梅肯或别的安全的地方
去呀?你们在那里没有亲戚吗?北方佬不会占领亚特兰大,不过只要他们还有
这个企图,太太们留在这里就不怎么合适了。看来会受到猛烈的炮轰呢。第二
天下着闷热的大雨,败军成千上万地拥入亚特兰大,被为时76天的战斗和撤退
拖得精疲力竭,他们又饿又累,连他们的马也得像稻草人似的。大炮和弹药箱只
能用零零碎碎的麻绳和平带来捆扎搬运了。不过他们并不像一群乌合之众纷纷扰
扰地拥进城来。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尽管穿着褴褛,仍显得意气洋洋,那么久
经战火业已破碎的红色军旗在雨中猎猎飘扬。他们在老约的指挥下已学会了怎样
有秩序地撤退,知道这种撤退与前进一样也是伟大的战略部署。那么满脸胡须,
服装褴褛的队列合着《马里兰!我的马里兰》的乐曲,沿着桃树街汹涌而来。全
城居民都蜂拥到大街两旁来向他们欢呼。无论胜也好,败也好,这毕竟是他们的
子弟啊!
  那些不久前穿着鲜艳制服出发的本州民兵,如今已很难从久经沙场的正规军
中辩认出来,因为他们已同样是浑身污泥、邋遢不整的大兵了。不过他们的目光
中有一种新的神色。
  过去三年他们为自己没有上前线去而作的种种辩解,如今已通通忘记了,他
们已经用后方的安逸换来了战场上的艰苦,其中有许多已抛弃舒适的生活而选择
了无情的死亡。尽管入伍不久,他们现在已成了老兵,而且还很自重呢。他们从
人群中找出自己的朋友,然后骄傲而又挑衅地注视着他们,他们现在能够昂起头
来了。
  乡团中的老头和孩子在大队旁边行进着,那些灰白胡须的人已劳累得几乎挪
不动腿了,孩子们则满脸倦容,因为他们被迫过早地肩负了成人的任务。思嘉一
眼皮见费尔·米德,可是几乎认不得了,他的脸被硝烟和污泥弄得黑糊糊的,辛
劳和疲乏更使他显得神色紧张,苦不堪言,亨利叔叔跛着脚走过去了,他没戴帽
子,头从一块旧油布的洞里伸出来,就算披上了雨衣,梅里韦瑟爷爷坐在炮车上,
光脚上扎着两块棉絮。但是无论怎样寻找,思嘉也没有找出约翰·威尔克斯来。
  不管怎样,约翰斯顿部下的老兵仍然以过去三年来那种不知疲倦和轻快自如
的步伐在行进,他们还有精力向漂亮姑娘们咧嘴嬉笑,挥手致意,向那些不穿军
服的男人抛出粗野的嘲弄。他们是开到环城战壕中去----这些战壕不是仓促挖成
的浅沟,而是用沙袋和尖头木桩防护着的齐胸高的泥土工程。它们绵延不断地环
走着城市,每隔一段距离有个切口,上面耸立着红土墩,正在等待战士们进来驻
守。
  仿佛在欢迎他们凯旋归来。人群向部队欢呼,每个人心中都怀着恐惧,但是
既然他们已了解真相,既然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既然战争已打到他们的前院,
整个城市就彻底变样了。现在已没有惊慌,也没有不正常的狂热症了。人们心中
无论想的什么,都不在脸上表现出来。人人都显得兴高采烈,即使这不过是强颜
欢笑也罢。人人都对军队装出勇敢而充满信心的模样。人人都重复约翰斯顿即将
卸任时说过的那句话:我能够永远守住亚特兰大。现在胡德也不得不后撤了,
许多人便跟士兵一样希望让老约回来,可是他们克制着没有说,只能从老约的名
言中汲取勇气了:我能够永远守住亚特兰大!对胡德来说,约翰斯顿的谨慎的
战术是不适用的。他给北方佬东面一个袭击,西面一个袭击。谢尔曼正在包围城
市像个摔交家在对手身上寻找新的抓着点似的,而胡德并不留在散兵壕里等待北
方佬来进攻,他勇敢地冲出来迎击敌人,向他们猛扑过去,在短短的几天内就打
了亚特兰大的埃兹拉教堂两次大规模的战斗,它们使得桃树沟之战比较起来只不
过是一次小小的接触罢了。
  但是北方佬仍不断掉过头来发起新的攻击,他们尽管损失惨重,可是兵源丰
富,经受得起。他们的大炮一直向亚特兰大内猛轰,大量杀伤城市居民,摧毁了
许多建筑物,使街上平添了不少巨大的弹坑,居民们避难的最好办法是躲进地窖
、地洞和在铁路截口临时挖掘的浅遂道中。亚特兰大被围困了。
  胡德将军在就任总指挥以来的11天里所损失的兵员,已接近于约翰斯顿在
战斗和退却的七十四天的所损失的数目,而且亚特兰大已沦于三面受敌,岌岌可
危的困境。
  从亚特兰大至田纳西的铁路已全部控制在谢尔曼手中,他的部队已越过铁路
向东挺进,同时截断了西南方向通往亚拉巴马的铁路线。如今只有往南与梅肯和
萨凡纳相联的一线还保持畅通。但是城里已住满了军队,挤满了伤兵,塞满了难
民,这条铁路是万难解决各种迫切需要的。不过,只要铁路还能守住,亚特兰大
就不会陷落。
  思嘉一旦明白这条铁路已变得多么重要,谢尔曼会多么凶狠地来夺取它,胡
德又会怎样拼命保卫它,便觉得这局势太可怕了。因为这是一条横贯全州,穿过
琼斯博罗的铁路,而塔拉离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塔拉跟亚特兰大这个惊叫的地
狱比起来,好像是个安全的避难所了,可是它距离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
  在亚特兰大战役那一天,思嘉和其他许多太太们坐在店铺的屋顶上,手里打
着小小阳伞,观看战斗进行的情景,但是当炮弹开始在大街上落地开花时,她们
便纷纷往地窖里逃跑,而且从那天晚上起,妇女、小孩和老人都陆续大批地离开
城市。梅肯是他们的目的地,实际上当晚搭火车的那些人在约翰斯顿从多尔顿撤
退时就去那里躲过五六次了。比起他们来亚特兰大时,现在的旅行已轻松得多,
他们大多只携一个提包和一顿用手帕包着的简便午餐。间或也有吓怕了的人带着
银水罐和刀叉,以及第一次出逃时抢救出来的一两张家族肖像。
  医院需要他们,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不肯离开,而且,她们骄傲地说,
她们一点也不害怕,北方佬是没法把她们赶出家门的。但是梅贝尔和她的婴儿,
以及范·埃尔辛都到梅肯去了。米德太太拒不接受大夫的命令,没有搭火车去逃
难,这是她结婚以来第一次不服从大夫的安排,她说大夫需要他,而且费尔还待
在什么地方的战壕里,她要留在他附近,以防万一…...不过惠廷太太和思嘉周围
的其他许多太太都走了,皮蒂姑妈本是头一个谴责老约退却政策的人,如今却赶
在第一批就打好了行李。她说她神经脆弱,实在忍受不了周围的一切嘈杂。
她担心一声爆炸就吓得晕倒了,也无法跑到地窖里去躲避。不,她并不害怕。她
的那张娃娃嘴还尝试过要唱军歌,可是失败了,她要到梅肯去同自己的表姐伯尔
老夫人住在一起,两位姑娘会跟着她去的。
  尽管害怕炮弹,思嘉不想到梅肯去,仍宁愿留在亚特兰大,因为她从心底里
痛恨伯尔老夫人。多年以前,伯尔夫人在威尔克斯家的一个晚会上会发现思嘉在
吻她的儿子威利以后,曾说过她为人放荡。不,思嘉告诉皮蒂姑妈,我要回塔
拉去,就让媚兰跟你到梅肯去好了。
  听到思嘉这样讲,媚兰就惊恐而伤心地哭了。这时皮蒂姑妈跑去找米德大夫,
媚兰这才抓住思嘉的手恳求道:请不要离开我塔拉去呀!亲爱的,没有你,我太
寂寞了。
  哦,思嘉,要是我生孩子时没有你在身边,我就活不成了!是的----是的,
我知道,我有皮蒂姑妈,她对我很好。可是,她毕竟从没生过孩子,有时会弄得
我十分紧张,简直要发疯了。
  请不要丢下我吧,亲爱的!你已经像是我的妹妹了。而且。她黯然一笑,
你答应艾希礼要照顾我的呀。他说过他要向你提出这个请求。思嘉不胜惊讶地注
视着她,简直已没法掩饰,她自己对这个女人厌恶极了,可是媚兰怎么会这样喜
欢她呢?媚兰怎么会这么愚蠢,居然想不到她在偷偷爱着艾希礼呢?这几个月,
她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艾希礼的消息,已经上百次地泄露过自己的心事了。可是媚
兰丝毫没有察觉,她这个人从自己所喜欢的人身上除了优点以外是什么也看不出
来的......是的,她答应过艾希礼要照顾媚兰。啊,艾希礼!艾希礼!你一定是
死了,死了好几个月了!可现在给我你的许诺却把我牢牢抓住了!
  好吧,她简截地说,我既然答应过他,现在也不收回我的诺言了。不过我
不想到梅肯去跟我那个老婆妇伯尔待在一起。如果在一起,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把
她的眼珠子给挖出来,我要回塔拉去,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母亲会高兴你去的。
“啊,这可中了我的意了!你母亲多么可爱啊!不过你知道,要是我生孩子时不
让皮蒂姑妈在我身边,她是死也不肯答应的,同时我很清楚她又不愿到塔拉去,
那里离前线太近,而姑妈要的是安全呀。米德大夫气喘吁吁地赶来,他接到皮蒂
姑妈紧急万分的召请后,还以为至少是媚兰要分娩了呢,现在明白了是这么回事,
便显得有点生气了。对眼下的问题,他讲了一番道理就作出了决定,而且没有留
下争论的余地。
  媚兰小姐,你到梅肯去这个问题根本不容考虑,你要是随便走动,我就不负
责了。火车上拥挤得很,又动荡不定;如果需要调去运伤兵和军队或者供应物资
的话,旅客就随时有可能被赶下来给扔在林地里,在你这种情况下----“但是,
如果我跟思嘉到塔拉去----“我不让你走动,我告诉你,到塔拉去的火车跟去梅
肯的是同一趟,情况也完全一样。而且,谁也不知道现在北方佬究竟到了哪里。
甚至你坐的那趟火车也可能被堵截呢。即使你能平安抵达琼斯博罗,那里离塔拉
也还有五英里,道路又坎坷不平,够你在马车上颠簸的。这样的旅行,一个怀孕
的妇女怎么能经受得住,此外,自从老方丹大夫参军以后,那个区里已经没有医
生了。“可是,还有接生气----“我说的是医生,他粗率地答道,一面下意识
地打量着她那瘦小的身子。那可能有危险,我不会让你走动的,你总不想让婴儿
生在火车上或马车里吧,是不是?这种只有大夫才有的直率口吻,使两位年轻太
太都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默不作声了。
  你只能就待在这里,好让我随时观察,而且你还得卧床。
  不要上下楼,往地窖里跑。不行,哪怕炮弹正落在窗外也不行。其实嘛,这
里并不那么危险。我们很快就会把北方佬打回去的......好了,皮蒂小姐,你马
上动身到梅肯去,把两位姑娘留在这里。“没有人陪伴吗?她惊慌地嚷道。
  她们都是少奶奶了,大夫不耐烦地说。而且米德太太离这里只隔两户人家
嘛。以媚兰小姐目前这个模样,她们也决不会接待男客的。哎哟,皮蒂小姐,这
是战时!我们现在可不能讲究那些老规矩了,我们得替媚兰着想呀。他顿着脚走
出房间,一个人忿忿地待在前廊里,直到思嘉来到他身边才缓和下来。
  “我要跟你坦白地谈谈,思嘉小姐,他开口说,那把灰白胡子在痉挛地颤抖。
请恕我直言。看来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年轻女子,我不想再听到关于媚兰小姐要走
的这些话了,我怀疑她是否经受得起这种旅行,即使是在最好的环境下,她也会
碰到很大的困难----因为,你知道的,她的臀部很窄,分娩时很可能得用钳子,
所以我不要那种愚昧的黑人接生起来动她。像她这样的女人本来不是该生孩子的,
可是----不管怎样,你还是替皮蒂小姐打好行李,送她到梅肯去吧,她那么胆小,
留在这里没什么好处,只会干扰媚兰小姐,而你,小姐,他用犀利的眼光盯着她,
我也不愿意再听到你谈回家的事。你就跟媚兰小姐一起留下来,等到她生了孩子
再说。你不害怕吧,是吗?“啊,不怕!思嘉勇敢地撒了个谎。
  这才是有胆量的姑娘呢!你们需要人陪伴,米德太太随时来的,如果皮蒂小
姐要把她的仆人带走,我就打发老贝特西过来照料你们。据推算,再过五个星期
孩子就该出生,不过对于第一个孩子,你就很难说了,而且这样整天打炮,也会
受影响的。反正不要很久,所以,哪一天都可能生呢。这么着,皮蒂姑妈便带着
彼得大叔和厨娘泪淋淋地动身到梅肯去,由于爱国情绪一时高涨,她把马车和马
都送给了医院,可是随即又感到后悔,因此眼泪也就更多了,思嘉和媚兰被留下,
带着韦德和百里茜在那所大房子里,虽然大炮仍在不断地轰鸣,但周围显得安静
多了。
 
               第十九章

  围城初期,北方佬到处轰击城防工事时,思嘉被震天的炮弹声吓得瑟瑟发抖,
双手捂着耳朵,准备随时被炸得一命呜呼,见上帝去。她一听见炮弹到来前那嘘
嘘的尖啸声,就立即冲进媚兰房里,猛地扑倒在床上媚兰的身边,两个人紧紧抱
在一起,把头埋在枕头底下,啊!啊!地惊叫着,百里茜和韦德也急忙向地窖
跑去,在地窖里挂满蜘蛛网的黑暗角落蹲下来,百里茜扯着嗓子大声尖叫,韦德
则低声哭泣,伤心地打着嗝儿。
  思嘉被羽绒枕头捂得出不来气了,而死神还在上空一声声尖啸,这时她暗暗
诅咒媚兰,怪媚兰连累她不能躲到楼下较安全的地方去。因为大夫禁止媚兰走动,
而思嘉必须留在她身边。除了害怕被炮弹炸个粉碎以外,她还担心媚兰随时会生
孩子。每每想起这一点她就浑身冒汗,衣服都湿了。要是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降
生,她可怎么办呢?她想,在这炮弹如雨的当儿,她宁愿让媚兰死掉也不能跑到
大街上去寻找大夫,如果叫百里茜去冒这个险,她也清楚,那不等她出门就会被
炸死的。要是媚兰生孩子了,她该怎么办啊?
  关于这些事情,有个下午她和百里茜在准备媚兰的晚餐时,曾低声商量过,
百里茜倒令人惊讶地把她的恐惧打消了。
  “等到媚兰小姐真的要生了,思嘉小姐,就算俺不能出去找医生,您也用不
着烦恼。俺能对付。这接生的事,俺全知道,俺妈不就是个接生婆,她不是教会
俺也能接生了?您就把这事交给俺好了。思嘉知道身边有个在行的人,便觉得轻
松了些。不过她仍然盼望这场严峻的考验快些过去。她一心想离开这炮火连天之
地,已惶惶不可终日;她要回塔拉去,更是迫不及待了。
  她每天晚上都在祈祷,要媚兰的孩子第二天就生下来。那样她就可以解脱自
己的诺言,早日离开亚特兰大。塔拉在她心目中是多么安全,与这一切的苦难是
多么不相干啊!
  思嘉渴望回家去看母亲,这样的焦急心情她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只要她是在
母亲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害怕了。每天晚上,在熬过了一整天震
耳欲聋的炮弹呼啸声之后,她上床睡觉时总是下决心要在第二天早晨告诉媚兰,
她在亚特兰大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她一定要回家,媚兰只能住在米德太太那里去。
可是头一搁到枕上,她便又记起艾希礼临别时的那副面容,那副因内心痛苦而绷
得很紧但嘴唇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的面容:你会照顾媚兰,不是吗?你很坚强......
请答应我。结果她答应了他。如今艾希礼不知躺在什么地方死了。无论是在何处,
他仍然在瞧着她,叫她恪守自己的诺言,生也罢,死也罢,她都决不能让他失望,
不管要付出多高的代价,就这样,她一天天留下来了。
  爱伦写信来敦促女儿回家,思嘉回信时一面极力说小围城中的危险,一面详
细说明媚兰目前的苦境,并答应等媚兰分娩后便立即回去。爱伦对于亲属关系,
无论血亲姻亲,都是很重情感的,她回信勉强同意思嘉留下来,但要求将韦德和
百里茜立即送回去。这个建议百里茜完全赞同,因为她现在一听到什么突如起来
的响声,就要吓得两排牙齿格格地打颤,她每天得花那么多时间蹲在地窖里,如
果不是米德太太家的贝特西得了大忙,两位姑娘的日子就不知怎么过了。
  像她母亲一样思嘉急于要让韦德离开亚特兰大,这不仅是为孩子的安全,而
且因为他整天惶恐不安,令思嘉厌烦透了。韦德经常给大炮声震得说不出话来,
即使炮声停息了,也总默默在牵着思嘉的裙子,哭也不敢哭一声,晚上他不敢上
床,害怕黑暗,害怕睡着了北方佬会跑来把他抓走,到了深夜,他那神经质的低
声啜泣也会把思嘉折磨得难以忍受。实际上,思嘉自己也和他一样害怕,不过每
当他那神情紧张的面容提醒她想到这一点时,她马上就火了。是的,塔拉是对韦
德唯一适宜的地方。应当让百里茜送他到那里去,然后即刻回来料理媚兰分娩的
事。
  但是,思嘉还没来得及打发他们两人动身回去,便突然听到消息说北方佬已
迫到南面,亚特兰大和琼斯博罗之间的铁路沿线打起来了,要是北方佬把韦德和
百里茜乘的那列火车截获了呢----想到这里,思嘉和媚兰不由得脸都白了,因为
谁都知道北方佬对待儿童比妇女还要残暴,这样一来,她就不敢把他送回家去,
只好让他继续留在亚特兰大,像个受惊的默默无声的小幽灵整天啪哒啪哒地跟在
母亲后面,紧紧抓住她的衣襟,生怕一松手就丢掉了自己的小命似的。
  在七月炎热天,从月初到月尾,围城的战斗在继续进行,炮声隆隆的白天和
寂寥险恶的黑夜连续不断,市民也开始适应这种局势了,大家仿佛觉得最坏的情
况已经发生,也不会有什么更可怕的了。他们以前对围城十分害怕,可现在围城
已终于成了事实,看来也不怎么样。生活差不多还能像往常一样地过,而且的确
在这样过着,当然,他们也知道自己坐在火山上,可是不到火山爆发他们是什么
也做不成的。那么,现在又何必着急呢?何况,火山还不一定爆发啊!请看,胡
德将军正在挡住北方佬,不让他们进城嘛!请看,骑兵团正在坚守通往梅肯的铁
路嘛!谢尔曼永远也休想占领它!
  不过,尽管人们在纷纷降落的炮弹面前和粮食愈来愈短缺的情况下,仍装出
无忧无虑的样子,尽管他们瞧不起就在半英里外的北方佬,尽管他们对战壕里那
支褴褛的联盟军部队坚信不疑,亚特兰大人在内心里仍然是惶惶无主的,不知明
天早晨会发生什么事情。焦虑、烦恼、忧愁、饥饿,以及随着那睡或了又低落、
低落了又上升的希望而日益加深的痛苦,正在磨损着当前形势的薄薄外表,很快
要露出其实质来了。
  思嘉渐渐学会了从朋友们的脸上和自然的有效调节中汲取勇气,因为事情既
然已无法挽救,也就只好忍受。说真的,她每次听到爆炸声仍不免要惊跳一下,
但是她不再吓得尖叫着跑去把头钻在媚兰的枕头底下了。她现在已能抑制住自己
并怯怯地说:这发炮弹很近,是不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这里还有一
个原因,即生活已染上一种梦幻般的色彩,而梦太可怕,不可能真实的。她思嘉
·奥哈拉不可能沦于这样的苦境,这样每时每刻都有死亡的危险。生活本来应有
的那种风平浪静的过程,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彻底改变了。
  那是不真实的,罕见地不真实,难道天亮时还那么湛蓝的晨空会被这些像雨
云般低悬在城市上头的大炮硝烟所污染,难道那弥漫着忍冬和蔷微花的浓烈香味
的温暖中午会这样可怖,让炮弹呼啸着闯入市区,像世界末日的雷声轰然爆炸,
把居民和动物活活地炸得粉碎吗?这是非常不真实的啊!
  以前那种安安静静、昏昏沉沉的午睡现在没有了,因为尽管作战的喧嚣声有
时也平息一会,但桃树街仍整天嘈杂不堪,时而炮车和救护车隆隆驶过,伤兵从
战壕里蹒跚而出,时而有的连队从市区一头的壕沟里奉命急忙跑到另一头去,防
守那里受到严重的威胁的堡垒;时而通讯兵在大街上拼命奔跑赶到司令部去,仿
佛南部联盟的命运就系在他们身上似的。
  炎热的晚上有时会稍稍安静一些,但这种安静也是不正常的。如果说那是沉
寂,就未免太沉寂了----仿佛雨蛙、蝈蝈儿和瞌睡的模仿鸟都吓得不敢在通常的
夏夜合唱中出声了。这寂静有时也被最后防线中的哒哒的毛瑟枪声所打破。
  到了半夜,往往在灯火熄灭、媚兰已经睡熟、全城也一片寂静的时候,思嘉
还清醒地躺在床上,听见前面大门上铁闩的哗啦声和前屋轻轻的叩门声。
  常常,一些面貌模糊不清的士兵站在黑暗的走廊上,好几个人同时从黑暗中
对她说话,有时那些黑影中会传来一个文雅的声音:请原谅我打扰你了。太太,
能不能让我和我的马喝点水呢?有时是一个带粗重喉音的山民口音,有时是南方
草原地区的鼻音;偶尔也有滨海地方那种平静而缓慢的声调,它使思嘉想起了母
亲的声音。
  俺这里有伴儿,小姐,俺本想把他送到医院里去,可是他好像再也走不动了,
你让他进来好吗?”
  “太太,俺真的什么都能吃,你要是能给,俺倒是很想吃玉米饼呢。“太太,
请原谅我太冒失了,可是----能不能让我在走廊上过一夜?我看到这蔷薇花,闻
到忍冬的香味,就好像到了家里,所以我大胆----不,这些夜晚不是真的!它们
是一场恶梦,那些士兵是恶梦的组成部分,那些看不见身子或面貌的士兵,他们
只是些疲倦的声音在炎热的夜雾里对她说话罢了。打水,给吃的,把枕头摆在走
廊上,包扎伤口,扶着垂死者的头,不,所有这些都不可能是她真正做过的事!
  有一次,七月下旬的一个深夜,是亨利叔叔来叩门了。亨利叔叔的雨伞手提
包都没有了,他那肥胖的肚皮也没有了。他那张又红又胖的脸现在松驰地下垂着,
像牛头犬喉下的垂肉似的。他那头长长的白发已经脏得难以形容。他几乎是光着
脚,满身虱子,一副挨饿的模样,不过他那暴躁的脾气却一点没有改变。
  尽管他说过:连我这种人也背着枪上前线了,这是一场愚蠢的战争,但是
姑娘们的印象中,亨利叔叔还是很乐意这样做的。因为战争需要他,犹如需要青
年人一样,而他也在做一个青年人的工作。此外,他告诉思嘉,他还赶得上青年
人,可这一点,他高兴地说,却是梅里韦瑟爷爷所办不到的。
  梅里韦瑟爷爷的腰痛病厉害得很,队长想叫他退伍,但他自己不愿意走。他
坦白地说他情愿挨队长的训斥,也不要儿媳妇来过分细心的照料,絮絮叨叨地叫
他戒掉嚼烟草的习惯和天天洗胡子。
  亨利叔叔这次的来访为时很短,因为他只有四小时假,而且从围城到这里来
回就得花费一半的时间。
  姑娘们,往后我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们了,他在媚兰卧室里一
坐下就这样宣布,一面把那双打了泡的脚放在思嘉端来的一盆凉水里,心情享受
似地搓着。我们团明天早晨就要开走了。“到哪儿去?媚兰吃惊地问他,赶忙
抓住他的胳臂。
  别用手碰我,亨利叔叔厌烦地说。我身上满是虱子,战争要是没有虱子和
痢疾,就简直成了野外旅行了。我到哪儿去?这个嘛,人家也没告诉我,不过我
倒是猜得着的。我们要往南开,到琼斯博罗去,明天早晨走,除非我完全错了。
“唔,干吗到琼斯博罗去呢?“因为那里要打仗呀,小姐。北方佬如果有可能,
是要去抢那铁路的。要是他们果真抢走了,那就再会了,亚特兰大!“唔,你看
他们会抢得着吗?亨利叔叔?“呸,姑娘们!不会的!他们怎么可能呢?有我在
那儿,亨利叔叔朝那两张惊惶的脸孔咧嘴笑了笑,随即又严肃起来:那将是一
场恶战,姑娘们。我们不能不打赢它。你们知道,当然喽,北方佬已经占领所有
的铁路,只剩下到梅肯去的那一条了,不过这还不是他们所得到的一切呢。也许
你们还不清楚,他们的确还占领了每一条公路,每一条赶车和骑马的小道,除了
克藺诺公路以外。亚特兰大好比在一个口袋里,这口袋的两根拉绳就在琼斯博罗。
要是北方佬能占领那里的铁路,他们就会把绳子拉紧,把我们抓住,像抓袋子里
的老鼠一样。所以我们不想让他们去占那条铁路......我可能要离开一个时候了,
姑娘们。我这次来就是向你们大家告别的,并且看看思嘉是不是还跟你在一起,
媚兰。“当然喽,她跟我在一起,媚兰亲昵地说。你不用替我们担心,亨利叔
叔,自己要多保重。亨利叔叔把两只脚在地毯上擦干,然后哼哼着穿上那双破鞋。
  我要走了,他说。我还得走五英里路呢。思嘉,你给我弄点吃的东西带上。
有什么带什么。他吻了吻媚兰,便下楼到厨房去了,思嘉正在厨房里用餐巾包一
个玉米卷子和几只苹果。
  亨利叔叔,难道----难道真的这样严重了吗?“严重?我的天,真的!不
要再糊涂了。我们已退到最后一条壕沟了。“你看他们会打到塔拉去吗?“怎
么----亨利叔叔对于这种在大难当头时只顾个人私事的妇女的想法,感到很恼火。
但接着看见她那惊慌苦恼的表情,也就心软了。
  当然,他们不会到那里去。北方佬要的只是铁路。塔拉离铁路有五英里,不
过小姐,你这个人的见识也实在太短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今天晚
上我跑这许多路到这里来,并不是要向你们告别。我是给媚兰送坏消息来的。可
是我刚要开口又觉得不能告诉她,因此我才下楼对你说,让你去处理好了。“艾
希礼不是----难道你听说----他已经死了?“可是,我守着壕沟,半个身子埋在
烂泥里,怎么能听到关于艾希礼的消息呢?老先生不耐烦地反问她。不,这是
关于他父亲的。约翰·威尔克斯死了。思嘉手里捧着那份还没包好的午餐,顿时
颓然坐下。
  我是来告诉媚兰的----可是开不了口。你得替我办这件事,并且把这些给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沉重的金表,表中吊着几颗印章,还有一幅早已去世威尔克
斯太太的小小肖像和一对粗大的袖扣。思嘉一见她曾经从约翰·威尔克斯手里见
过上千次的那只金表,便完全明白艾希礼的父亲真的死了。她吓得叫不出声也说
不出话来。亨利叔叔一时坐立不安,接连假咳了几声,但不敢看她,生怕被她脸
上的泪水弄得更加难受。
  他是个勇敢的人,思嘉。把这话告诉媚兰。叫她给他的几个女儿写封信去。
他一生都是个好军人。一发炮弹打中了他,正落在他和他的马身上。马受了重伤
----后来是我把它宰了,可怜的畜生。那是一匹很好小母马。你最好也写封信给
塔尔顿太太,告诉她这件事。她非常珍爱这骑马。好了,亲爱的,不要太伤心了。
对于一个老头子来说,只要做了一个青年人应当做的事,死了不也很值得吗?
“啊,他根本就不该上前线去。他是不应该死的!他本来可以活下去看着他的孙
子长大,然后平平安安地终老。啊,他干吗要去呀?他本来不主张分裂,憎恨战
争,而且----“我们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可这有什么用呢?亨利叔叔粗暴地
擤了擤鼻子。
  你以为像我这把年纪还乐意去充当北方佬的枪靶子吗?
  可是这年月一个上等人没有什么旁的选择呀。分手时亲亲我吧,孩子,不要
为我担心,我会闯过这场战争平安归来的。思嘉吻了吻他,听见他走下台阶到了
黑暗的院子里,接着是前面大门上哗啦一响的门闩声。她凝望着手里的纪念物,
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跑上楼告诉媚兰去了。
  到七月末,传来了不受欢迎的消息,那就是像亨利叔叔预言过的,北方佬又
走了个弯子向琼斯博罗打去了。他们切断了城南四英里处的铁路线,但很快被联
盟军骑兵击退;工程队在火热的太阳下赶忙修复了那条铁路。
  思嘉焦急得快要疯了。她怀着恐慌的心情接连等待了三天,这才收到杰拉尔
德的一封信,于是放下心来。敌军并没有打到塔拉。他们听到交战的声音,但是
没看见北方佬。
  杰拉尔德的信中谈到北方佬怎样被联盟军从铁路上击退时充满了吹嘘和大话,
仿佛是他自己单枪骑马立下了这赫赫战功似的。他用整整三页纸描写部队的英勇,
末了才简单地提了一笔说卡琳生病了。据奥哈拉太太说是得了伤寒,但并不严重,
所以思嘉不必为她担心,而且即使铁路已安全通车,思嘉现在也不用回家了。奥
哈拉太太很高兴,觉得思嘉和韦德没有在围城开始时回去是完全正确的。她说思
嘉必须到教堂里去作些祈祷,为了卡琳早日康复。
  思嘉对母亲的这一吩咐感到十分内疚,因为她已经好几个月不上教堂去了。
要是在以前,她会把这种疏忽看成莫大的罪过,可是现在,不进教堂就好像并不
那么有罪了。不过她还是按照母亲的意愿走进自己房里,跪在地上匆匆念了一遍
《玫瑰经》。她站起来时,倒并不觉得像过去念完经以后那样心里舒服一些。近
来,她已感到上帝并不是在照顾她和南部联盟,尽管成百万的祈祷者每天都在祈
求他的恩惠。
  那天夜里她坐在前廊上,把杰拉尔德的信揣在怀里,这样她可以随时摸摸它,
觉得塔拉和母亲就在身边似的。客厅窗台上的灯将零碎的金黄的光影投射在黑暗
的挂满藤蔓的走廊上。攀缘的黄蔷薇和忍冬纠缠一起,在她四周构成一道芳香四
溢的围墙。夜静极了。从日落以来连哒哒的步枪声也没有听到过,世界好像离人
们很远了。思嘉一个人坐在椅子里前后摇晃着,因读了来自塔拉的信而苦恼不堪,
很希望有个人,无论什么人,能跟她在一起。可是梅里韦瑟太太在医院里值夜班,
米德太太在家里款待从前线回来的费尔,媚兰又早已睡着了。连一个偶尔来访的
客人也是不会有的。那些平常来访的人都已无影无踪,到上个星期,因为凡是能
走路的人都进了战壕,或者到琼斯博罗附近的乡下追逐北方佬去了。
  她往常并不是这样孤独的,而且她也不喜欢这样。因她一个人待着就是得思
考,而这些日子思考并不是怎么愉快的事。和别人一样,她已经养成回想往事和
死人的习惯了。
  今晚亚特兰大这样安静,她能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回到了塔拉静穆的田野,生
活一点也没有改变,看来也不会改变。不过她知道那个地区的生活是决不会跟从
前一样的。她想起塔尔顿家四兄弟,那对红头发的孪生兄弟和汤姆与博伊德,不
由得一阵悲怆把她的喉咙给哽住了。怎么,斯图或布伦特不是有一个可能做她的
丈夫吗?可如今,当战争过后她回到塔拉去住时,却再也听不见他们在林荫道上
一路跑来时那狂热的呼唤声了。还有雷福德·卡尔弗特那个最会跳舞的小伙子,
他也再不会挑选她当舞伴了。至于芒罗家的一群和小个子乔·方丹,以及----
“啊,艾希礼!她两手捧着头啜泣起来。我永远也无法承认你已经没了啊!这
时她听见前面大门哗啦一声响了,便连忙抬起头来,用手背擦了擦泪水模糊的眼
睛。她站起身来一看,原来是瑞德·巴特勒,手里拿着那顶宽边巴拿马帽,从人
行道上走过来了。自从他那次在五点镇突然跳下马来以后,她一直没有碰见过他。
当时她就表示过,她再也不想同他见面了。可是她现在却非常高兴有个人来跟她
谈谈,来把她的注意力从艾希礼身上引开,于是她赶紧将心头的记忆搁到一边去
了。瑞德显然已忘记了那桩尴尬事,或者是装做忘记了,你看他在顶上一级台阶
上她的脚边坐下来,绝口不提他俩之间过去的争论。
  原来你没逃到梅肯去呀!我听说皮蒂小姐已撤退了,所以,当然喽,以为你
也走了。刚才看见你屋子里有灯光,便特地进来想打听一下。你干吗还留在这里
呢?“给媚兰作伴嘛,你想,她----嗯,她眼下没法去逃难呢。“嘿,她从灯
光底下看见他皱起眉头。你这是告诉我威尔克斯太太不在这里?我可从来没听说
有这种傻事。在她目前的情况下,留在这里可相当危险啊!思嘉觉得很不好意思,
不作声,因为关于媚兰的处境,她是不能跟一个男人谈论的。使她感到难为情的
还有,瑞德居然知道那对媚兰是危险的事呢。一个单身汉会懂得这种事情,总有
点不体面啊!
  你一点不考虑我也可能出事,这未免太不仗义了吧,她酸溜溜地说。
  他乐得眼睛里闪闪发光了。
  我会随时保护你不受北方佬欺侮的。
  “我还不清楚这算不算一句恭维话。她用怀疑的口气说。
  当然不算,他答道:你什么时候才不到男人们最随便的表白中去寻找什么
恭维呢?“等我躺到了灵床上才行,她微笑着回答,心想常常有男人来恭维她
呢,即使瑞德从没有这样做过。
  虚荣心,虚荣心,他说。至少,你在这一点上是坦白的。他打开他的烟
盒,拈出一支黑雪茄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划亮一根火柴。他靠在一根柱子上,
双手抱膝,静静地吸烟。思嘉又在躺椅里摇晃起来。黑暗的夜雾浓密而温暖。他
们周围一片静悄悄,平息在蔷薇和忍冬密丛中的模仿鸟从睡梦中醒过来,小心而
流利地唱了几声。接着,仿佛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它又沉默了。
  这时,瑞德突然从走廊的黑影中笑出声来,低声而柔和地笑着。
  所以你就跟威尔克斯太太留下来了!这可是我从没碰到过的最奇怪的局面!
“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思嘉不安地回答,立即引起了警惕。
  “没有吗?这样一来你就不易客观地看问题了。过去一些时候以来,我的印
象是你很难容忍威尔克斯太太。你认为她又傻气又愚蠢,同时她的爱国思想也使
你感到厌烦。你很少放过机会不趁势说两句挖苦话,因此我自然会觉得十分奇怪,
怎么你居然会做这种无私的事,会在这炮声震天的形势下陪着她留下来了。你究
竟为什么这样做啊?说吧。“因为她是查理的妹妹嘛----而且对我也像姐妹一样,
思嘉用尽可能庄重的口气回答,尽管她脸上已在发烧了。
  你是说因为她是艾希礼的遗孀吧。
  思嘉连忙站起来,极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
  你上次对我那样放肆,我本来已准备饶恕你,可现在再也不行了。今天要不
是我正感十分苦闷,我本来是决不会让你踏上这走廊来的。而且----“请坐下来,
消消气吧,他的口气有点变了。他伸出手拉着她的胳臂,把她拖回椅子上。你
为什么苦闷呢?“唔,我今天收到一封从塔拉来的信,北方佬离我家很近了,我
的小妹妹又得了伤寒,所以----所以----即使我现在能够如愿地回去,妈妈也不
会同意的,因为怕我也传上呢!“嗯,不过你也别因此就哭呀,他说,口气更
温和了些。
  你如今在亚特兰大,即使北方佬来了,也比在塔拉要安全些。
  北方佬不会伤害你的,但伤寒病却会。“你怎么能说这种仆人的话呢?北方
佬不会伤害我?“我亲爱的姑娘,北方佬不是魔鬼嘛。他们并不如你所想像的,
头上没有长角,脚上没有长蹄子。他们和南方人一样漂亮----当然嘛,礼貌上要
差一点,口音也很难听。“哼,北方佬会----“会强奸你?我想不会。虽然他
们很可能有这种念头。“要是你再说这种粗话,我就要进屋了,她厉声喝道,
同时庆幸周围的阴影把她那羞红的脸遮住了。
  老实说吧,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啊,当然不是!
  “可实际是这样嘛!不要因为我猜透了你的心思就生气呀。那都是我们这些
娇生惯养和正经的南方太太们的想法呢。
  她们老担心这件事。我可以打赌,甚至像梅里韦瑟太太这样有钱的寡妇......
思嘉强忍着没有出声,想起这些日子凡是两个以上太太在一起的地方,她们无不
偷偷谈论这样的事,不过一般都发生在弗吉尼亚或田纳西,或者在路易斯安那,
而不是离家乡很近的地方。北方佬强奸妇女,用刺刀捅儿童的肚子,焚烧里面还
有老人的住宅。人人都知道这些都确有其事,他们只不过没有在街角上大声嚷嚷
罢了。如果瑞德还有点礼貌的话,他应该明白这是真的,也用不着谈论。何况这
也不是开玩笑的事埃她听得见他在吃吃地暗笑。他有时很讨厌。实际上他在大多
数时候都是讨厌的。这太可怕了。一个男人居然懂得并且谈论女人心里在想些什
么,这会叫一个姑娘觉得自己身上一丝不挂似的。而且也没有哪个男人会从正经
妇女那里了解这种事情。思嘉因为他看透了她的心思而十分生气。她宁愿相信自
己是男人无法了解的一个秘密,可是她知道,瑞德却把她看得像玻璃一样透明。
  “我倒要问问你,谈到这种事情,他继续说,你们身边有没有人保卫或监
护呢?是令人钦佩的梅里韦瑟太太,还是米德太太?仿佛知道我到这里来是不怀
好意似的。她们一直盯着我。“米德太太晚上常过来看看,思嘉答道,很高兴
能换个话题了。不过,她今天晚上不能来。她儿子费尔回家了。“真是好运气,
他轻松地说,碰上你一个人在家里。他声音里有一点东西使她感到愉快,心跳
得快起来,同时也感到自己的脸发热了。她听见了她曾多次从男人声音中听到过
的那种预示要表白爱情的口气。唔,真有趣!现在!只要他说出他爱她三个字,
她就要狠狠地折磨和报复他一下,把过去三年他对她的讽刺挖苦统统还给他。她
要引诱他来一次苦苦追求,最好把他眼见她打艾希礼耳光那一天她所受到的羞辱
也洗刷掉。然后她要温柔地告诉他她只能像个妹妹那样做他的朋友,并且以大获
全胜来结束这场较量。她预想到这一美妙的结局时,不觉神经质地笑起来了。
  别笑呀,他说,一面拉着她的手,把它翻过来,把自己的嘴唇紧压在手心
里。这时有一股电般流的强大热流通过他温暖的亲吻注入到她身上,震颤地爱抚
着她的周身。接着他的嘴唇从她手心慢慢地向手腕上移动,她想他一定感到她脉
搏的跳动了,因为她的心已跳得更快,她便试着把手抽回来。这种不怎么可靠的
热烈的感觉曾使他想去抚摸他的头发,但是并不指望他会来吻她的嘴。
  她并不爱他----她心慌意乱地对自己说。她爱的是艾希礼。可是,怎样解释
她的这种感觉,这种使她激动的双手颤抖和心窝发凉的感觉呢。
  他轻轻地笑了。
  我又不会伤害你。不要把手缩回去嘛!“伤害我?我可并不怕你,瑞德·
巴特勒,也不怕任何男人!她大声嚷道,并为自己的声音也像手那样颤抖而恼怒。
  这是一种值得尊敬的情绪,不过还是把声音放低些吧。
  威尔克斯太太会听见的。求你放冷静点。他的话听起来好像为她的激动而感
到高兴。
  思嘉,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这话才比较符合她的心意。
  唔,有时候是这样,她谨慎地答道。那是你的所作所为不那么像个恶棍的
时候。他又笑起来,把她的手心贴在他结实的面颊上。
  我想,正因为我是个恶棍,你才爱我呢。你这人很少出门,很少见过真正的
恶棍,所以我的这个特点对你最有吸引力。他这一手倒是她没有预料到的,这时
她想把手抽出来也没有成功。
  那才不是呢!我喜欢好人----喜欢那种你信得过的上等人。“你的意思是
那些你能经常欺骗的人喽,可是不要紧,这只是说法不同罢了。他又吻了吻她的
手心,这时她的后颈上又感到痒痒地难以忍受。
  不过你就是喜欢我。思嘉你会不会有一天爱上我呢?“嘿!她得意地暗想,
我总算逮住他了!于是她装出冷漠的神情答道:老实说,那是不会的。这就是
说----除非把你这德行大大地改变一下。“可是我不想改变。因此你就不会爱我
了?这倒是我所希望的事。我却并不爱你。因为尽管我非常喜欢你,而且,如果
你再一次在自己的爱情中得不到报偿,那才真正可悲了。亲爱的,你说是这样吗?
我可不可以称你'亲爱的'呢,汉密尔顿太太?不管你高兴不高兴,我反正要称你
'亲爱的';这没关系,只是还得讲礼貌才好。“那么你不爱我了?“不,真的。
难道你希望我爱你?“你别这样痴心妄想吧!“你就是在希望嘛。真可惜,把
你的希望给毁了!我本来应当爱你,因为你又漂亮,又能干,有许多没用的本事。
但是像你这样又漂亮又有本事的女人多着呢,她们也同样没什么用呀。不,我不
爱你,不过我非常喜欢你----因为你那种伸缩性很大的良心,因为你那是很少着
意掩饰的自私自利,还有你身上精明实用主义本性,这最后一点我想你是从某位
不太远的爱尔兰农民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农民!怎么,他这简直是在侮辱她嘛!
于是她激怒得说不出话来了。
  请不要打断我,他把她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我喜欢你,还因为我身上也
有同样的品性,所谓同病相怜嘛。我发现你还在惦念那位神圣而愚笨的威尔克斯
先生,尽管他可能躺进坟墓已经半年了。不过你心里一定也还有我的地位。思嘉,
你不要回避了!我正在向你表白埃自从我在'十二橡树'村的大厅里第一眼看见你
以后,我就需要你了,那时你正在迷惑可怜的查理·汉密尔顿呢。我想要你的心
情,比曾经想要哪个女人的心理都更迫切----而且等待你的时间比街道等待任何
其他女人的时间都更长呢。她听到这末了一句话时,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原来,不管他怎样侮辱她,他毕竟是爱她的,而且他仅仅由于执拗才不想坦白承
认,仅仅由于怕她笑话才没有说出来。好吧,她马上就要给他颜色看了。
  你这是要我跟你结婚吗?
  他把她的手放下,同时高声地笑起来,笑得她直往椅子靠背上退缩。
  不是!我的天,我没有告诉过你我这个人是不结婚的吗?“可是----可是
----什么----他站起来,然后把手放在胸口,向她滑稽地鞠了一躬。
  亲爱的,他平静地说,我尊重你是个有见识的人,所以没有首先引诱你,
只要求你做我的情妇。情妇!
  她心里叫喊着这个词,叫喊自己被这样卑鄙地侮辱了。不过她在吃惊的最初
一刹那并没有感觉到这种侮辱。她只觉得心头一阵怒火,怎么瑞德竟把她看成了
这样一个傻瓜。如果他对她只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而不是如她所期待的正式结婚,
那当然是把她当傻瓜看待了。于是愤怒、屈辱和失望之情把她的心搅得一团糟,
她已经来不及从道德立场上想出更好的理由去谴责他,便让来到嘴边的话冲口而
出----“情妇!那除了一群乳臭小儿之外,我还能得到什么呢?她刚一说完就发
现这话很不像样,害怕得目瞪口呆了。他却哈哈大笑,笑得几乎接不上起来,一
面从阴影中窥视她,只见她坐在那里,用手绢紧紧捂着嘴,像个吓坏了的破巴似
的。
  正因为这样我才喜欢你!你是我认识的唯一坦白的女人,一个只从实际出发
看问题而不多谈什么道德来掩饰问题实质的女人。要是别的女人,她就会首先晕
倒,然后叫我滚蛋了。思嘉羞得满脸通红,猛地站起。她怎么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呀!怎么她,爱伦一手教养大的女儿,居然会坐在这里听他说了那种下流的话,
然后还作出这样无耻的回答呀!她本来应当吓得尖叫起来的。她本来应当晕倒的。
她本来应当一声不响冷冷地扭过头去,然后愤愤地离开走廊回到屋里去的。
  可现在已经晚了!
  我要叫你滚出去,她大声嚷道,也不管媚兰或附近米德家的人会不会听见。
“滚出去!你怎么取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究竟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才叫你----才叫你认为......滚出去,永远也
别来了。这回我可要说到做到。你永远也不要再来,满以为我会饶恕你,拿那些
无用的小玩意儿,如别针、丝带什么的来哄骗我,我要----我要告诉父亲,他会
把你宰了!他拿起帽子,鞠了一躬,这时她从灯光下窥见,他那髭须底下的两排
牙齿间流露出一丝微笑。他一点也不害臊,还觉得她的话很有趣,并且怀着浓厚
的兴味看着她呢。
  啊,他真是讨厌极了!她迅速转过身来,大步走进屋里。
  她一手抓住门把,很想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可是让门开着的挂钩太重了,她
怎么使劲也拔不动,直弄得气喘吁吁。
  让我帮你一下忙行吗?他问。
  她气得身上的血管都要破裂了,她连一分一秒也待不下去,于是便一阵风似
地奔上楼去。跑到二楼时,她才听到他似乎出于好意替她把门带上了。
 
              第二十章

  到炎热喧嚣的八月即将结束时,炮声也突然停息了。令人惊诧不已,全城笼
罩在一片寂静中,邻居们在街上碰到时,彼此面面相觑,惊疑莫定,生怕即将发
生什么意外。这长期杀声不绝之后的平静,不仅没有给绷紧的神经带来松弛,反
而使它更加紧张起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北方佬的大炮不响了;部队也没有什么
消息,只听说他们已经大批大批地从环城的防御工事中撤出,开到南边保卫铁路
去了。如果目前确实还有战斗,或者仗打得怎么样,如果还在打仗的话,谁也不
清楚战斗在哪里进行。
  这几天唯一的消息是口头上流传的种种说法。报纸因缺乏纸张,缺乏油墨,
缺乏人手,从围城开始就相继停刊,因此谣传蜂起,传遍全城。在这焦急的沉默
中,人群像潮水般涌向胡德将军司令部索取情报,或者聚集在电报局和车站周围,
希望得到一点消息,无论好的坏的都行,因为人人都渴望着谢尔曼炮兵的缄默能
证明北方佬在全线退却,同时南部联盟军部队正把他们赶回到多尔顿的铁路以北
去。可是没有消息。电讯线路也寂然无声,那剩下的最后一条铁路上也没有列车
从南方开来,邮路也中断了。
  在尘土和闷热中,秋天悄悄地溜了进来,使这突然沉默的城市为之窒息,使
人们疲倦而焦急的心越发枯索和沉重,几乎喘不过起来了。思嘉因听不到来自塔
拉的信息,急得快发疯了,可是仍努力保持一副勇敢的模样;她觉得从围城开始
以来已经很久很久了,仿佛自己一直生活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直到这古怪的沉
寂降临到四周为止。不过从围城开始至今才过了30天呢。30天的围城生活啊!
整个城市已围上了密密的散兵壕,单调的隆隆的炮声昼夜不停,络绎不绝的救护
车和牛车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一路洒着鲜血驶向医院,早已精疲力竭的掩埋队将
死亡者的尸体拖出来,把它们像木头似的倾倒在漫无尽头的浅沟里。这都是刚刚
的三十天里的事情啊!
  而且,从北方佬离开多尔顿南下以来,才过了四个月!刚刚四个月呢!思嘉
回顾过去那遥远的一天,觉得它已经恍如隔世,可是,实际上的的确确才四个月
呀!可是仿佛已挨过一辈子了。
  四个月以前啊!怎么,四个月以前,多尔顿、雷萨卡和肯尼萨山对她还仅仅
是铁路沿线上一些地方的名字呢。它们如今已成了一个个战役的名称,即约翰斯
顿将军向亚特兰大退却时,一路上拼命而徒然地打过的那些战役的名称。而且,
桃树沟、迪凯特、埃兹拉教堂和尤它沟也不再是令人愉快的地名了。它们曾经是
些宁静的乡村,那里有她不少殷勤的朋友;它们是碧绿的田野,在那里小河两岸
浅草如茵的地方,她曾经跟漂亮军官们一起野餐过,可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记忆,
一去不复返了。这些地名也同样成了战役的名称,她曾经坐过的绿茵般的草地已
被沉重的炮车碾得七零八碎,被短兵相接时士兵们拼死的脚步践踏得凌乱不堪,
被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翻滚的垂死者反复压迫了......如今缓缓的溪流已变得比佐
治亚红土所赋予它们的本色更红了。桃树沟在北方佬渡过以后,像人们说的,已
经是一片深红。桃树沟,迪凯特,埃兹拉教堂,尤它沟,它们永远也不再是一般
的地名了。在思嘉心目中它们已成了埋葬朋友们的墓地,尸体在那里露天腐烂的
矮树丛和密林,以及谢尔曼试图闯入和胡德顽强地把他击退之处的亚特兰大郊区。
  后来,从南方来的消息终于到达了紧张的亚特兰大城,但这消息是令人震惊
的,对思嘉尤其如此。谢尔曼将军又在开始攻击本城的第四个方面,即又一次攻
打琼斯博罗的铁路。大量的北方军队集中在本城的这个第四方面,这不是从事小
规模战斗的队伍或骑兵队,而是集结的北方佬大军。成千上万的联盟军已经从靠
近城市的战斗线上撤去堵击他们了。这就是亚特兰大突然沉寂下来的原因。
  怎么,琼斯博罗?思嘉心里有些纳闷。她一想到塔拉靠那里多近,便惊恐
得心都凉了。干吗不找个旁的地方去攻打铁路呢?他们干吗总是打琼斯博罗呢?
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听到塔拉的消息,因此再看看杰拉尔德上次的那封短信,就
更加害怕起来。卡琳的病情在恶化,变得非常严重了。现在大概还得再过许多天
才能收到家信,听到卡琳是死是活的消息。啊,要是在围城以前她回家一次,管
她媚兰不媚兰,那多好啊!
  琼斯博罗方面正在进行战斗,这是许多亚特兰大人都知道的,可是谁也说不
清楚,究竟打得怎样,只有最为荒谬的谣传令人困恼。最后,从琼斯博罗来的一
个通讯兵带来了确切的消息,说北方佬被击退了。可是他们曾经攻入琼斯博罗,
撤退之前烧毁了那里的车站,割断了电线,掀翻了三英里铁轨。工程兵正在拼命
修复铁路,但是颇费时间,因为北方佬把枕木拆掉用来烧篝火了,把炸翻的铁轨
横架在火上烤得通红然后拿到电线杆周围盘成螺丝锥似的。在目前情况下,要换
铁轨或任何铁制的东西都很不容易呢。
  不,北方佬还没有打到塔拉。这是那个给胡德将军送来快报的通讯兵告诉思
嘉的。他在战斗结束后,也就是动身来亚特兰大的时候,遇见了杰拉尔德,后者
曾央求他带封信给思嘉。
  可是爸在琼斯博罗干什么呀?年轻的通讯兵回答这个问题时显得有些不安。
原来杰拉尔德是在那里找一位大夫跟他回塔拉去。
  思嘉站在前院走廊上的阳光中感谢那位年轻的通讯兵帮忙时,好像要站不稳
了。觉得两腿发软,如果连爱伦的医术都已经无能为力,因而不得不让杰拉尔德
出来找大夫的话,卡琳的病就一定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了!当通讯兵在一阵旋风
刮起的尘土中离开时,思嘉用颤抖的手指把父亲的信撕开。请看南部联盟地区缺
少纸张已达到何等程度,杰拉尔德的信居然写在思嘉上次给他的那封信的行间,
因此好不容易才辩认出来!
  亲爱的女儿,你母亲和两个姑娘都得了伤寒。她们的病情很严重,不过我们
总是怀着最大的希望在设法治疗。你母亲病倒时让我写信给你,叫你无论如何不
要回家,免得你和小韦德也染上这个玻她问候你,并盼你为她祈祷。“为她祈祷!
思嘉立即飞跑上来,跑到自己屋里,然后在床边双膝跪下,以前所未有的虔诚心
情祈祷起来。她此刻念的不是正式的祈祷文,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同样几句
话:圣母呀,请别让我母亲死啊!只要你不让她死,我就一切从善了!求求你,
别让她死了!那以后整整一星期,思嘉像只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动物在屋里走来走
去。她在等待什么消息,一听到外面的马蹄声就惊跳起来;晚上每逢士兵来叩门
时,也要赶忙奔下黑暗的楼梯跑出去,可是并没有塔拉来的音信。她觉得,在她
和家庭之间横亘着的已不是二十五英里的土路,而是一个辽阔的大陆了。
  邮路仍不畅通,谁也不清楚南部联盟部队如今在哪里,或者北方佬打了什么
地方。人们唯一知道的是,成千上万的士兵,穿灰制服和穿蓝制服的,聚集在亚
特兰大和琼斯罗之间的某个地点。至于塔拉,已经是一星期无音信了。
  对于伤寒病,她明白一星期时间对这种病症意味着什么。
  思嘉在亚特兰大医院见得够多的了,爱伦病倒了----也许快要死了。可是思
嘉却在亚特兰大,负责照顾一个孕妇,一筹莫展,因为她和家之间有两支大军阻
隔着啊!是的,爱伦病倒了----也许快要死了。但是爱伦不可能生病呀!她从来
没有病过。连这种想法也难以置信,它把思嘉生命安全的基础也震撼得动摇起来
了!爱伦决不会生玻即使别人全都病了,爱伦经常照料病人,让他们都好起来。
她是不可能病的。思嘉要回家去。她像一个人吓坏了、迫切渴望回到她唯一的庇
护所去的孩子似的,迫不及待地渴望回到塔拉去。
  家啊!那幢略嫌散漫不整的白房子,那些悬挂着白色窗帘的窗户,那蜜蜂嗡
嗡飞走着的草地上的茂密的苜蓿,那个在前面台阶上驱赶鸭子和火鸡不让它们去
糟蹋花坛的黑人男孩,那宁静的红色田野,以及那些延绵不绝、在阳光下白得耀
眼的棉田啊!家啊!
  如果在围城开始,别的人都在逃难时她就回家了,那该多好啊!那样,她就
可以带着媚兰安全地过一段闲暇日子了。
  啊,该死的媚兰!她心里不断地咒骂着。她为什么就不能跟皮蒂姑妈一起
到梅肯去呢?她应当待在那儿,同她的亲属在一起,而不要跟着我嘛。我又不是
她的什么亲人。她干吗老缠着我不放!要是她当初到梅肯去了,我便早已到了母
亲身边。即使现在----即使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她要生孩子,我也宁愿不顾北方
佬的威胁冒险回家去。也许胡德将军会派人护送我呢。胡德将军是个好人,我想
他一定会答应给我一名护兵和一张通行证,送我越过防线的。可是,我还得等那
个婴儿出世呢!......啊,母亲,母亲,你可别死了!......这婴儿怎么老不出
生呀?我今天要到米德大夫那里去,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叫婴儿快些出世,好
让我早日回家去----如果有人护送的话。米德大夫说媚兰很可能难产,我的老天
啊!说不定她会死呢!媚兰死了,那么艾希礼----不,那样不好,我决不能这样
想,可是艾希礼很可能已经不在了。不过他曾经让我答应过要照顾她的。可是--
--如果我没有照顾她,她死了,而艾希礼还活着呢----不,我决不能这样想。这
是罪过。我答应过上帝,只要他保佑母亲不死,我就要一切从善呢。啊,要是那
婴儿很快出生就好了。要是我能够离开这里----回到家中----到无论什么地方,
只要不是这里就好了。亚特兰大已不再是一个快乐的地方,一个她曾经爱过的极
其快乐的地方。现在思嘉对这座不祥的陷于沉寂憎恨起来了,而以前她是爱过它
的。自从围城的嘈杂喧哗声停止以后,它已变得那样寂静,那样可怕,像个鼠疫
横行的城市似的。在前一个时期,人们还能从震耳的炮声和随时可能丧生的危险
中找到刺激,可如今这一片阒寂里就只有恐怖了。整个城市弥漫着惶恐不安、惊
疑莫定的气氛和令人伤心的回忆。人们脸上的表情普遍是痛苦的;思嘉认识的少
数士兵也显得精疲力竭了,仿佛是些业已输掉的赛跑者还在勉强挣扎着,要跑完
最后一圈似的。
  八月的最后一天终于来到,它带来颇能令人相信的谣传,说亚特兰大战役开
始以来最猛烈的一次战斗打响了。战斗在南边某个地方进行。亚特兰大市民焦急
地等待着战况好转的消息,大家一声不响,连开玩笑的兴趣也没有了。现在人人
都知道两周前士兵们得知的情况,那就是亚特兰大已退到最后一堑,而且,如果
梅肯失守,亚特兰大也就完了。
  九月一日早晨,思嘉怀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醒来,这种恐惧是她头天夜
里上床时就感到了的。她睡眼惺忪地想道:昨天晚上睡觉时我为什么苦恼来着?
唔,对了,是打仗。昨天有个地方在打呀!那么,谁赢了呢?她急忙翻身坐起来,
一面揉眼睛,又在心里琢磨起昨天忧虑的事来了。
  尽管是清晨,空气也显得又压抑又热,预告会有一个晴空万里,赤日炎炎的
中午。没有车辆驶过。没有军队在红色尘土中迈步行进。外面路上静悄悄的。隔
壁厨房里没有黑人们懒洋洋的声音,没有准备早点时的愉快的动静,因为除了米
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两家,所有的邻居都逃到梅肯去了。
  就是从这两户人家,她也听不见什么声响。街那头更远的商业区也一样安静,
许多店铺和机关都关门上锁,并且钉了木板,里面的人则手持武器跑到乡下什么
地方去了。
  今天早晨呈现在面前的寂静,跟过去一星期通常在早晨遇到的那种静谧比起
来,显得更加奇怪可怕似的。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赖在床上翻来覆去,尽打吹欠,
而是迅速爬起来,走到窗前,希望看见某位邻居的面孔,或者一点令人鼓舞的迹
象。但是马路上空荡荡的。她只注意到树上的叶子仍是碧绿的,但明显地干了,
蒙上了厚厚一层红尘,前院的花卉无人照管,也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
  她站在窗口向外眺望,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什么声响,隐约而阴沉,像暴风雨
来到之前的雷声似的。
  快下雨了,她即刻这样想,同时她那从小在乡下养成的习惯心理告诉她,
这的确很需要呢。可是,随即又想,真的要下雨吗?不是雨,是炮声!她倚
在窗棂上,心突突直跳,两只耳朵聚精会神地谛听着远处的轰鸣,想弄清它究竟
来自哪个方向。但是那沉雷般的响声那么遥远,一时无法断定它的出处。估计是
从马里塔来的吧,主啊!她暗自祈祷着。或者是迪凯特,或者桃树沟。可不要
从南边来呀!不要从南边来呀!她紧紧地抓住窗棂,侧耳谛听着,远方的响声好
像愈来愈大。而且它正是从南边来的。
  南边的炮声啊!琼斯博罗和塔拉----还有爱伦,不就在南边吗?
  现在,就在此刻,北方佬也许已经到塔拉了!她再一细听,可是她耳朵里那
突突的脉搏声把远处的炮击声掩盖得几乎听不见了。不,他们不可能已到达琼斯
博罗。如果真的到了那么远的地方,炮声就不会这样清晰,这样响。不过,他们
从这里向琼斯博罗移动至少已经十英里,大概已靠近拉甫雷迪那个小小的居留地
了。可是琼斯博罗在拉甫雷迪南边最多不过十英里呢。
  炮声在南边响起来了,这可能就是北方佬给亚特兰大敲起的丧钟啊!不过,
对于最担心母亲安全的思嘉来说,南边的战斗只不过是塔拉附近的战斗罢了。她
不停地绞扭着两只手,她在房间里踱过来踱过去,第一次充分而明确地意识到南
军可能被打败了。一想到谢尔曼的部队已成千上万地逼近塔拉,她就清楚地看出
了战局的严峻和可怕。而这一点,无论是围城中击碎窗玻璃的枪声,还是缺吃缺
穿的苦难,或者那一长列一长列躺着的垂死者,都不曾使她认识过。谢尔曼的部
队离塔拉只有几英里了!这样,即使北方佬最终被打垮,他们也会沿着大路向塔
拉退却,而杰拉尔德可能来不及带着三个生病的女人躲避他们。
  啊,要是她现在跟他们在一起,也不管北方佬来不来,那才好呢!她光着脚,
披着睡衣,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可是越走便越觉得很严重,预感到事情不妙。她
必须回到母亲身边去,必须回家。
  她听到了下面厨房里传来碗碟声,这是百里茜在准备早餐,可是没听见米德
太太的女仆贝特茜的声音。百里茜用尖利而忧伤的腔调在唱:再过几天啊......
,这歌声思嘉听起来很觉刺耳,那悲伤的含意更叫她害怕,她只好披上一条围巾,
啪哒啪哒穿过厅堂,走到后面楼梯口高声喊道:别唱了,百里茜!“太太!知
道了,百里茜在楼下不高兴地答应了一声,思嘉听了不觉深深抽一口气,突然感
到惭愧起来。
  贝特茜到哪里去了?
  “她还没来呢。俺不知道。
  思嘉走到媚兰门口,把门略略推开,朝阳光明丽的卧室里看了看。媚兰穿着
睡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睛周围现出一道黑圈,那张鸡心脸有些浮肿、本来
苗条的身躯也变得有点畸形丑陋了。要是艾希礼现在看见了才好呢。思嘉恶意地
设想,媚兰比她所见过的任何孕妇都更难看。她打量着,这时媚兰睁开眼睛亲切
而温柔地对她笑了笑,脸色也顿时明朗起来。
  进来吧,她艰难地翻过身来招呼。太阳一出来我就醒了,我正在琢磨,思
嘉,有件事情我要问你。思嘉走进房来,在阳光耀眼的床上坐下。
  媚兰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思嘉的手。
  亲爱的,她说,这炮声使我很不安。是琼斯博罗那个方向,是不是?思
嘉应了一声嗯,同时脑子里又重新出现刚才那种想法,心跳也开始加快了。
  “我知道你心里很着急。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上星期听到你母亲生
病的消息就会回去的。难道不是吗?“是的,思嘉回答,态度不怎么温和。
  思嘉,亲爱的。你对我太好了,那么亲切,那么勇敢,连亲姐妹也不过如此。
所以我非常爱你。我心里很不安觉得是我在拖累你。思嘉瞪眼望着。爱她,是这
样吗?傻瓜!
  思嘉,我躺在这里一直在想,打算向你提出一个十分重大的要求。说着,
她手把握得更紧了。要是我死了,你愿意抚养我的孩子吗?媚兰瞪着一双又大
又亮的眼睛,急切而温婉地瞧着她。
  思嘉听了有点手足无措,不由得把手抽出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硬邦邦的了。
  唔,别傻气了。媚兰,你不会死的。每个女人生第一胎时都觉得自己会死。
我曾经也是这样呢。“不,你没有这样想过。你说这话只不过是要鼓起我的勇气
罢了。你从来就是什么也不怕的。我并不怕死,怕的是要丢下婴儿,而艾希礼--
--思嘉,请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会抚养我的孩子。那样,我就不害怕了。皮
蒂姑妈年纪太大,不能带孩子;霍妮和英迪亚很好,可是----我要你带我的婴儿。
答应我吧,思嘉。如果是个男孩,就把他教养得像艾希礼,要是女孩----亲爱的,
我倒宁愿她将来像你。“你这是见鬼了!思嘉从床沿上跳起来嚷道。事情已经
够糟的了,还用得着你来死呀活呀的胡扯!“对不起,亲爱的。但是你得答应我。
我看今天就会发生。
  我相信就在今天。请答应我吧。
  “唔,好吧,我答应你,思嘉说,一面惶惑地低头看着她。
  难道媚兰到这步田地,真不知道她对艾希礼是有意的?或者她一切都清楚,
而且正因为这样才觉得思嘉会好好照顾艾希礼的孩子?思嘉抑制不住想大声向媚
兰问个明白,可是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时媚兰拿过她的手紧紧握住,
并放到自己脸上贴了一会儿。现在她的眼神又显得宁静了。
  媚兰,你怎么知道今天就会出事呀?
  “天一亮我就开始阵痛了----不过不怎么厉害。“真的吗?可是,你干吗不
早点告诉我。我会叫百里茜去请米德大夫嘛。“不,暂时还不用去,思嘉。你知
道他有多忙,他们大家都很忙呢。只要给他捎句话去,说今天什么时候我们需要
他来一下,再叫人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请她过来陪陪我。她会知道什么时候该
打发人去请大夫。“唔,别这样尽替别人考虑了。我马上打发人去叫他,你很清
楚,你跟医院里的任何病人一样,目前迫切需要一位大夫。“不,请你不要去。
有时候,生个孩子得花一整天工夫呢。
  我就是不想让大夫坐在这里白等几个小时,而那些可怜的小伙子都十分需要
他呢。只要打人你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就行了。她会明白的。“唔,好吧,思
嘉说。
 
             第二十一章

  思嘉给媚兰端来早点之后,即刻打发百里茜去请米德太太,接着便和韦德一
起坐下来吃早餐,但是,她似乎生气第一次没有什么食欲。她既要担心媚兰已濒
临分娩,因此神经质地感到恐慌,又要常常不由自主浑身紧张地倾听远处的炮声,
结果就什么也吃不下了。她的心脏也显得有点古怪,在有规律地搏动几分钟之后,
总要急速地怦怦乱蹦一阵,蹦得胃都要翻出来似的。稠稠的玉米粥像胶粘在喉咙
里咽不下去,连作为咖啡代用品的烤玉米粉和山芋粉的混合饮斜也从来没有像今
天这样难吃过。既没有糖,又没有奶酪,这种饮料苦得像胆汁,尽管放了所谓长
效糖剂的高粱饴糖也还是苦。
  她硬着头咽了一口,便把杯子推开了。即使没有其他原因,单凭她吃不到放
糖和奶酪真正咖啡,她就恨死了北方佬。
  韦德倒是比平时安静了些,也不像每天早晨那样叫嚷不要吃他所厌恶的玉米
粥了。她一勺勺地送到他嘴边,他也乖乖地吃着,和着开水一声不响地大口大口
咽下去。他那温柔的褐色的眼睛瞪得像银币一样,追踪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睛里
流露出童稚和惶惑,仿佛思嘉内心的恐惧也传给他了。他吃完以后,思嘉把他支
到后院去玩,望着他蹒跚地横过凌乱的草地向他的游戏室走去。心里轻松多了,
这才如释重负。
  她起身来到楼梯脚下,犹豫不定地站在那里。她理应上楼去陪伴媚兰,设法
缓和她的紧张情绪,让她不要害怕面临的这场考验,可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
领。媚兰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生孩子呢!而且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谈
起死呀活呀这样的话来!
  她在最底下的一步楼梯上坐下来,试着让自己镇静一些,可是随即又想起的
战事,不知结果如何,今天又打得怎样了。
  一场大战就在几英里之外进行,可是你一点也不知道,这显得多么奇怪啊!
这个被遗孀的城郊今天竟如此寂静,这跟桃树沟大战的日子对比起来,显得多么
奇怪!皮蒂姑妈的住宅是亚特兰大北部最末的一幢房子,而目前的战斗是在南边
远处某个地方进行,因此这里既没有加速前进的支援部队经过,也没有救护车和
松松垮垮的伤兵队伍从前线回来。她很想知道城市南端的情况会不会也是这样,
并且庆幸自己没有住在那里。要是除米德家和梅里韦瑟家以外的所有人家并没有
从桃树街北端逃难出去,那多好啊!他们一走,她就觉得寂寞孤单了。她真希望
彼得大叔还留在身边,那样他便可以到司令部去打探消息。要不是为了媚兰,她
这时也可以亲自去打听,现在她只好等米德太太来了以后再出去了。米德太太,
她为什么还没来呢?百里茜哪儿去了呢?
  她站起来往外走,到前面走廊,焦急地盼望她们,可米德家的住宅在街上一
个隐蔽的拐弯处,她什么也没有瞧见。过了好一会,百里茜才来了,她独个儿慢
悠悠地走着,好像准备走一整天似的,还故意将裙子左右摇摆,并不时回过头去
看看后面有没有人注意。
  “你可是冬天的糖浆,好,糊啊!百里茜一进大门,思嘉便厉声批评她。
她能不能马上就过来?米德太太怎么说的?“她不在,百里茜说。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唔,太太,百里茜回答,故意拖长声音强调她这消息的重要,他们家的
厨娘说,米德太太今天清早得到消息说,小费尔先生给打伤了,米德太太就坐上
马车,带着老塔博特和贝特茜一起去了,他们要把他接回来。厨娘说他伤得重,
米德太太大概不打算到咱们这边来了。思嘉瞪眼看着她,真想搡她几下。这些黑
人总是很得意自己能带回这种坏消息。
  好了,别站在这里发呆了。赶快到梅里韦瑟太太家去一趟,请她过来,快去。
“她们也不在,思嘉小姐。刚才俺回家碰到她家的嬷嬷,还在一起聊来着。她们
也出去了。俺猜她们是在医院里。门都锁了。“所以你才去了那么久呀!每回我
打发你出去,叫你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许中途跟人'聊',知道了吗?现在,你到
----思嘉停下来苦苦思索。她的朋友中还有谁留在这里能够帮忙呢?有埃尔辛太
太。当然,埃尔辛太太近来一直不喜欢她,可是对媚兰始终很好。
  到埃尔辛太太家去,向她把事情仔细说清楚,请她到这里来一下。还有,百
里茜,听我说,媚兰小姐的孩子快生了,她随时都可能要你帮忙。好,你快去快
回。“是的,太太,百里茜说着就转身慢腾腾地像蜗牛似地朝车道上走去。
  你这懒骨头快一点!
  “是的,太太。
  百里茜这才稍稍加快了脚步,思嘉也回到屋里来。她又迟疑着没有立即上楼
去看媚兰。她得向媚兰解释清楚,为什么米德太太不能来,可是费尔受重伤的事
她听了会难过的。好吧,这一点就瞒过她算了。
  她走进媚兰房里,发现那盘早点还没动过。媚兰侧身躺在床上,脸色像白纸
一样。
  米德太太上医院去了,思嘉说。不过埃尔辛太太马上就来。你痛得厉害吗?
“不怎么厉害。媚兰撒谎说。思嘉,你生韦德时花了多久的时间?“不到一
会儿工夫,思嘉不自觉地用愉快的口气回答。
  当时我正在外面院子里,几乎来不及进屋。嬷嬷说那样很不体面----简直就
像个黑人。“我倒是巴不得也像个黑人呢,媚兰说,一面勉强装出一丝微笑,
可是这笑容随即消失,一阵剧痛把她的脸歪得不成样子了。
  思嘉怀着没有一丝乐观的心情低头看看媚兰那窄小的臀部,但还是用安慰的
口气说:唔,看来也并不怎么样嘛。“唔,不怎么样我知道。我只怕自己有点
胆校是不是----埃尔辛太太马上就会来吧?“是的,马上,思嘉说,我下楼去
打盆清水来,用海绵给你擦擦。今天好热埃她借口打水在楼下尽可能多待些时候,
每隔两分钟就跑到前门去看看百里茜是不是回来了。可是百里茜连影子也没有,
于是她只好回到楼上,用海绵给媚兰擦洗汗淋淋的身子,然后又替她梳理好那一
头长长的黑发。
  一小时后,她听见有个黑人拖沓脚步声从街上传过来了,便急忙向窗外望去,
只见百里茜仍像刚才那样扭着腰,晃着脑袋慢慢腾腾地走回家来,仿佛周围有一
大群热心的围观者似的。她一路上装模作样。
  总有一天我要给你这小娼妇拴上一根皮带。思嘉在心里恶狠狠地说,一面
急急忙忙跑下楼去接她。
  埃尔辛太太到医院去了。他们家的厨娘说,今天早上火车运来了大批伤兵。
厨娘正在做汤给那边送去呢。她说----别管她说什么了,思嘉插嘴说,她的心
正往下沉。快去系上一条干净的围裙,我要你上医院去一趟。我写个字条,你给
米德大夫送去。如果他不在那里,就交给琼斯大夫,或者别的无论哪位大夫。你
这次要不赶快回来,我就要活活剥你的皮。“是的,太太。“顺便向那里的先
生们打听一下战争的消息。要是他们不知道,就走到车站去问问那些运伤兵来的
火车司机。问问他们,是不是在琼斯博罗或者靠近那里的地方打仗?“我的老天
爷!百里茜黝黑的脸上突然一片惊慌。思嘉小姐,北方佬还没到塔拉吧,是吗?
“我不知道。我是叫你去打听呀。“我的老天爷!思嘉小姐他们会怎样对待俺
妈呢?百里茜突然大声嚎叫起来,那声音使思嘉越发不安了。
  媚兰小姐会听见的,你别嚎了。现在快去换下你的围裙,快去。百里茜被
迫加快了速度,她急忙跑到后屋去,于是思嘉在杰拉尔德上次来信----这是家里
唯一的一张纸了----的边沿上匆匆写了几句话。她把信纸叠起来,把她的短简叠
在顶上边,这时她偶尔瞧见杰拉尔德写的几个字:你母亲----伤寒病----无论如
何----回家----她差点哭了。要不是为了媚兰,她会即刻动身回去的,哪怕只能
一路上步行到家也行!
  百里茜一手象着那封信,快步走出门去,思嘉也回到楼上,一面思忖着怎样
能骗过媚兰,说明埃尔辛太太为什么没来。不过媚兰并没有问起这件事。她仰身
躺着,面容平静而温柔,这情景使思嘉也暂时安心了。
  她坐下来,试着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心里对塔拉的悬念,以及对于北
方佬可能得逞的忧虑,仍在无情地折磨着她。她心想爱伦已奄奄一息,而北方佬
即将闯入亚特兰大,逢人便杀,见东西便烧。就在这样胡思乱想时,远处隐约的
隆隆炮声仍不断地轰着她耳鼓,激起一阵阵恐惧的气氛。最后,她实在谈不下去
了,只好凝望着窗外炎热寂静的街道和静静地挂在枝头的积满灰尘的树叶。媚兰
默默无言,可是她那张平静的脸在一阵阵扭曲,这说明她的阵痛更加频繁了。
  她每次阵痛过后总是说:不怎么样的,真的,可思嘉知道这是撒谎。她宁
愿听到一声尖叫而看不惯这样默默地忍受。她知道自己应当为媚兰感到难过,但
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一丝温暖的同情来。她的心被她自己的痛楚折磨得太惨了。
有一回,她狠狠地盯着那张痛得扭曲的脸,心想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人
中,偏偏是她要在这个时候守在这里陪着媚兰,而她跟这个人毫无共同之处,她
恨这个人,甚至还巴不得她快点死呢。好吧,也许她这愿望会实现,今天就会实
现了。想到这里,她不觉打了个不祥的冷战。据说希望某个人快死,就像诅咒人
一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如嬷嬷说的,诅咒别人的人必定自作自受。于是她赶
快祈祷,求上帝保佑媚兰不死,并且又热切地胡扯起来,连自己也不知在说些什
么。末了,媚兰伸出一只滚烫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
  我明白你心里多么着急。别费苦心来找话说了,亲爱的。
  我很抱歉给你添了这许多麻烦。
  思嘉这才沉默下来,可是没法静静地坐着。如果大夫和百里茜谁都不能按时
赶到,那她怎么办呢?她走到窗口,看看下面的大街,然后又回来坐下。接着又
站起身来,向屋里另一边的窗外看去。
  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到了中午太阳当头时就越发炎热起来,静静的树叶中
不见一丝风影。这时媚兰的阵痛更厉害了。思嘉悄悄用海绵给她揩脸,但心里十
分害怕。老天爷,看来在大夫到达之前孩子就要降生了!这叫她怎么办呢?对于
接生的事她可一窃不通。这正是几星期以来她一直在担心的紧急关头啊!她一直
在指望着百里茜来应付这个场面,如果到时找不到大夫的话。百里茜在接生方面
是个行家呢。她说过不只一次了。可如今百里茜在哪里呢?她怎的还没回来呀?
  怎么大夫也没来呀?她又一次跑到窗口去看。她仔细一听,突然觉得好像远
处的大炮声停息了,或者,这只不过是她的想象?如果炮声已经更远,那就意味
着战争已更加靠近琼斯博罗,意味着----终于她看见百里茜沿大街匆匆走过来,
于是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这时百里茜也抬头看见了她,她正要张嘴叫她。思嘉
看见那张小黑脸上一片惊慌,生怕她喊出可怕的消息来吓坏了媚兰,便赶快将手
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作声,然后离开窗口。
  我想去打点凉一些的水来,她俯视着媚兰那双深陷的黑眼睛,勉强微笑着
说。接着她急忙出来,小心地把门关上。
  百里茜气喘吁吁地坐在过厅的楼梯脚下。
  他们在琼斯博罗打起来了,思嘉小姐!他们说咱们的军队快打败了。啊,上
帝,思嘉小姐!要是北方佬到这儿来了,咱们会怎么样呢?啊,上帝----思嘉一
手把那张哭嚷的嘴捂住了。
  你别嚷了,看在上帝面上!
  是呀,如果北方佬来了,他们会怎么样呢----塔拉会怎么样呢?她极力把这
个念头推到脑后,尽可能抓住当前这个更为迫切的问题。要是她还一心去想那些
事情,她就会像百里茜那样嚎叫起来了。
  米德大夫呢,他什么时候来?
  “俺压根儿没看见他,思嘉小姐。
  “什么?
  “他不在医院。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也不在。有个人跟俺说,大夫在
车棚子里,跟那些刚刚从琼斯博罗来的伤兵在一起,思嘉小姐,可是,俺不敢到
那车棚子里去----那里尽是些快死的人,俺可怕见死人----“别的大夫怎么样呢?
“天知道,思嘉小姐,俺几乎找不到一个人来看你的字条。
  像发了疯似的,他们全都在医院里忙着,有个大夫对俺说,'滚开,别到这里
来打扰我们,谈什么孩子的事,这里有许多人快死啦。去请个女人给你帮忙吧。
'后来俺就到处打听消息,照你的吩咐,他们说是在琼斯博罗打仗,俺就----
“你说米德大夫在火车站?“是的,太太。他----“好,仔细听着。我要去找
米德大夫,要你坐在媚兰小姐身边,她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要是向她透露了
哪怕一点点关于在什么地方打仗消息,我就要毫无不含糊地把你卖到南部去。你
也不要告诉她别的大夫都不能来。听清楚了没有?“是的,太太。“赶快打桶
清水送上楼去。擦干你的眼睛,用海绵给她擦擦身。告诉她我去找米德大夫去了。
“她是不是快了呢,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怕就是快了,不过我说不准。
你应当知道的。快上去吧。思嘉从搁板上一把抓起她的宽边草帽随手扣在头上。
她对着镜子机械地理了理几绺松散的头发,但好像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像。她心
中那微微起伏和发冷的惊恐情绪在向外渗出,直至她抚摩面颊时也猛然发觉自己
的手指凉了,尽管这时她身体的其余部分还在冒汗。她匆匆走出家门,来到炎热
的阳光下。这是个热得令人眼花的炎炎的酷暑天,她在桃树街上走了不远就觉得
太阳穴在轰轰地跳了。她听得见远处街头有许多声音在大叫大喊,时高时低。等
到她看见莱顿家的房子,因为她的胸衣箍得太紧了,就已经开始气喘,不过她并
没有放慢脚步。这时前面那片喊叫声也愈来愈响了。
  从莱顿家的房子到五点镇那段大街上全是一片纷纷攘攘,像个崩塌了蚁丘似
的。黑人们惊惶失措地在街上跑来跑去,无人照管的白人孩子坐在走廊上嚎叫。
街上拥护着满载伤兵的军车和救护车,以及堆满行李和家具的马车。骑马的男人
们乱糟糟地从两旁小巷里奔上桃树街,向胡德将军的司令部驰去。邦内尔家房前,
年老的阿莫斯拉着一匹驾辕的马站在那里,他瞪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睛招呼思嘉。
  思嘉小姐?你还没走呀,我们要动身了。老姑娘在里面收拾行李呢。“走,
上哪儿?“天知道呢,小姐。总该有个地方吧。北方佬马上就要来了!她急往
前走,连一声再会也来不及说。北方佬就要到了!
  她在韦德利教堂门前停下来喘口气,让心跳稍稍缓和一些。如果再不平静一
点,就一定要晕倒了。她抓住一根灯柱,倚着它站在那里,这时她瞧见一位骑马
的军官从五点镇飞跑而来,于是灵机一动,赶快跑到街心向他挥手。
  啊,站住!请站住!
  那位军官突然勒住马头,因用力过猛,那骑马竖起前腿往后退了好几步。从
表情来看,军官已十分疲劳可又有极为紧迫的任务在身,不过他还是迅速地摘下
了那顶破旧的军帽。
  太太!
  “是不是北方佬真的就要来了?告诉我,“我想是这样。“你真的知道吗?
“是的,太太,我知道。半小时以前指挥部收到了快报,是从琼斯博罗前线来的。
“琼斯博罗?你确信是这样?“说谎也没有用,我确信是这样。太太。消息是
哈迪将军发来的,他说:'我已失败,正在全线退却。'“啊,我的上帝!那位
军官的疲乏而黝黑的脸平静地俯视着。他重新抓起缰绳,戴上帽子。
  唔,先生,请稍等一会。我们怎么办呢?“我不好说,太太。军队马上就
要撤离亚特兰大了。“撤走了,把我们留给北方佬吗?“恐怕就是这样。那骑
马经主人一刺就像弹簧般向前蹦去了,剩下思嘉站在街心,双脚埋在红红的尘土
里一动不动。
  北方佬就要来了。军队正在撤离。北方佬就要来了。她怎么办呢?她往哪里
跑呢?不,她不能跑。背后还有媚兰躺在床上等着生孩子呀!唔,女人为什么要
孩子?要不是为了媚兰,她还可以带着韦德和百里茜到树林里去,那里北方佬是
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但是她不能带着媚兰去埃不,现在不行。唔,要是她早一
点,哪怕昨天就把孩子生了,那他们或许可以弄到一辆救护车把她带走,把她藏
在什么地方。可现在----她只能找到米德大夫,叫他跟着她回家去。也许他能让
孩子早些生下来。
  她提起裙子沿大街直往前跑。她一路念叨着,北方佬来了!北方佬来了!
仿佛在给脚步打节拍似的。五点镇挤满了人,他们盲目地到处乱跑,同时满载伤
兵的军车、救护车、牛车、马车也挤在一起。人群中一片震天的喧嚷像怒涛般滚
滚而来。
  接着,她看见一场极不协调的奇怪情景。大群大群的妇女身旁急匆匆地跑着。
年轻小伙子们拖着一包包的玉米和马铃薯。一个老头用手推车推着一袋面粉在一
路挣扎着前进。男人、女人和小孩,黑人和白人,无不神情紧张地匆匆跑着,跑
着,拖着一包包、一袋装、一箱箱的食物----这么多的食物她已经整整一年没见
过了。这时,人群突然给一辆歪歪倒倒的马车让出一条通道,文弱而高雅的埃尔
辛太太过来了,她站在她那辆四轮马车的车前,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举着鞭子。
  她头上没戴帽子,脸色苍白,一头灰色长发垂在背上,像是复仇女神般抽打
着马一路奔跑。她家的黑人嬷嬷梅利茜坐在后座上一蹦一跳的,一只手里紧紧抓
着一块肥腊肉,另一只手和双脚用力挡住堆在周围的那些箱子和口袋不让倒下来。
有个干豆口袋裂开了,豆子撒到街上。思嘉向埃尔辛太太尖声喊叫着,可是周围
一片嘈杂把她的声音给淹没了,马车摇摇晃晃地驶了过去。
  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时摸不着头脑,后来,记起了供销部的仓库就
在前边的铁路旁,她才明白原来是军队把仓库打开了,让人们在北方佬来到之前
尽可能去抢救一些粮食。
  她从人群中挤出去,走过五点镇空地上那些狂热汹涌的人群,又尽快跑过一
条短街,向车站赶去。她穿过那些挤在一起的救护车和一团团的尘雾,看见大夫
们和担架工人在忙着搬运伤兵。感谢上帝,她很快找到了米德大夫。她走过亚特
兰大饭店,已经看得见整个车站和前面的铁路,她这时猛地站住,完全给吓坏了。
  成百上千的伤员,肩并肩,头接脚,一排排一行行地躺着酷热的太阳下,沿
着铁路和人行道,大车篷底下,连绵不绝地一直延伸开去。有的静静地僵直地躺
着,也有许多蜷伏在太阳下呻吟。到处是成群的苍蝇在他们头上飞舞,在他们脸
上爬来爬去,嗡嗡地叫。到处是血、肮脏的绷带、哀叹和担架工搬动时因痛苦而
发出的尖声咒骂。
  血腥,汗渍,没有洗过的身体和粪便的臭味在一阵阵人的热雾中升起,思
嘉忍不住要作呕了。救护车的医院人员在躺着的伤员中间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
常常踩在排列得太紧密的伤员身上,那些被踩着的人也只得迟钝地翻着眼睛望望,
等着有人来搬运他们。
  思嘉觉得快要呕出来了。用手捂住嘴向后退了两步,她实在不敢再往前走。
她曾在医院里接触过许多伤兵,桃树沟战役又在皮蒂姑妈家的草地上看见过一些,
可是还没见过这样的情景。像这些在毒热的太阳下烤着的浑身血污和恶臭的身体,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一个充满了痛苦、臭味、喧嚣和忙乱的地狱—-忙乱,多么
忙乱啊!北方佬眼看就要到了!
  北方佬就要到了啊!
  她耸耸肩膀振作起来,向这忙乱而凄惨的场面中走去,同时睁大眼睛从那些
走动的人中辩认米德大夫。但是她发现没法寻找他,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踩在一个
可怜的伤兵身上。她只得提起裙子,在这些人中间一步步挪动,向一群正在指挥
担架工的人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有一只又一只滚烫的手拉着她的裙裾,一个个嘶破的声音在
叫喊:太太----水!求求你给点水!看在上帝面上,给点水啊!她要用力把裙
子从那一只只手里拽出来,已经弄得汗流满面了。如果踩着了地上的某个人,她
就会吓得尖叫一声,甚至要晕倒的。她抬着前脚来跨过死尸,跨过那些眼睛已经
失掉光泽但双手仍抓着肚子上同伤口粘在一起的军服的人,那些蘸着鲜血的胡子
已经干硬但击碎了下巴仍在颤动着的人----他们似乎在叫喊:水啊!水啊!她
要是不能尽快找到米德大夫,就会疯狂地嚷起来了。她向车篷底下那群人望去,
竭尽全力大声喊道:米德大夫!米德大夫在那里吗?那群人里走出来了一个人,
朝她望着。那是大夫,他身上没穿外衣,袖子高高卷起。他的衬衫和裤子都像屠
宰衣似的红透了,甚至那铁灰色的胡子尖儿也沾满了血。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
是深深沉溺在既浑身疲乏又满腔愤怒和热烈同情的感受中了。那张脸是灰糊糊的,
满是尘土,汗水在两颊上划着一条条长沟。然而他呼唤她时,那声音是镇静而坚
决的。
  你来了,感谢上帝。我正需要人手呢。她一时惶惑地凝视着他,连忙把手
里提着的裙子放了下来。这裙子浇在一个伤兵的脏脸上,他虚弱地转着头,想躲
避裙的拂扰。大夫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救护车扬起的干燥而闷人灰尘向她迎面起
来,同时那腐烂气味也像两股臭水似的冲着她的鼻孔直灌。
  赶快,孩子,到这儿来。
  她提起裙子跨过那一排排伤亡人员,尽快向他走去。她握住他的胳臂,发觉
它在疲乏地颤抖,可他脸上没有一点虚弱的神色。
  啊,大夫,她喊道,你一定得去呀,媚兰要生孩子了。她的话他似乎并
没有听进去。他望着她,这时有个枕着水壶躺在她脚边的人列开嘴对她友好地笑
了笑。
  他们会对付过去的,他高兴地说。
  她对脚边的人连看也没看一眼,只一个劲儿地摇着大夫的胳臂。
  是媚兰呀,要生孩子了。大夫,你一定得去。她那----这不是讲究文雅的
时候,可是要在这成百上千的陌生人面前说那种话还是不好开口埃求求你了,大
夫!阵痛愈来愈紧了。“生孩子,我的天!这像一个轰雷似的震醒了大夫,他
的脸色突然因为恼恨而变得难看了。这怒火不是对思嘉来的,也不是对任何其他
人,而是对居然会发生这种事的世界。你疯了吗?我不能丢下这些人呀。他们都
快死了,成百上千的。
  我可不能为他妈的一个孩子而丢下他们。找个女人给你帮忙吧。找我的太太
去。她张开嘴,想告诉他米德太太不能来的原故,可突然又闭口不言了。他还不
知道自己的儿子受伤了呢!她还明白如果他知道了会不会仍留在这里,可是从某
些迹象看,即使费尔快死了,他也会坚持在这个岗位上救助这许多伤员,而不会
只顾那一个人的。
  不,你一定得去,大夫。你知道你自己也说过,她可能难产----啊,难道
这真是思嘉自己站在这个火热的充满呻吟的鬼地方,扯着嗓子说这些粗俗得可怕
的话吗?要是你不去,她就会死啦!仿佛没听见她的话或不知她说了些什么似
的,他粗暴地甩脱了她的手,自顾自说着。
  死?是的,他们都会死----所有这些人。没有绷带,没有药膏,没有奎宁,
没有麻醉剂。啊,上帝,弄点吗啡来吧!
  就一点点,给那些最重的伤号也好。就要一点点麻醉剂呀。该死的北方佬!
天杀的北方佬!“让他们下地狱吧,大夫!躺在地上的一个人咬牙切齿说。
  思嘉开始发抖了,眼睛里闪着恐惧的泪花。看来大夫是不会跟她走了。媚兰
会死掉,她本来就希望她死的。大夫不会去呀。
  看在上帝份上,大夫,求求你!
  米德大夫又沉下脸来,他咬着嘴唇,腮帮子也硬了。
  孩子,让我试试看。我愿意试试。不过我不能答应你。
  等我们安排好了这些人再说。北方佬快到了,军队正在撤离城市。我不知道
他们会怎样对待伤员。火车已经根本没有了。
  到梅肯的铁路已经被占领......不过我想试试。你走吧。别打扰我了。养个
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把皮带扎起来......这时有个勤务后过来拍了拍他的
臂膀,大夫即刻转过身去,指指点点地吩咐起来。那个躺在思嘉脚边的人同情地
仰望着她。她看见大夫已经把她忘了,便慢慢走开了。
  她急忙从伤兵中间穿过去往回走,朝桃树街赶去。大夫没有来。她只得自己
去对付这个场面了。感谢上帝,百里茜懂得接生的全过程。她已经热得头疼起来,
感到里面的胸衣已经湿透了,粘在身上。她觉得脑子已经麻木,两条腿也是这样,
想走也走不动,就像在梦魇中似的。她想起还得走那么长一段路才能到家,简直
是走不完的路啊!
  于是“北方佬快来了!这个念头又反复在她脑子里鼓噪。
  她的心脏又开始轰跳起来,新的生命之液流注到她的四肢里。
  她急忙走进五点镇的人群中,那里已经拥挤得连狭窄的人行道上也没有落脚
之处了。因此她只得在街上行走。一队队满身尘土、精疲力竭的士兵从那里经过。
他们数以千计,都是些满脸胡子、肮脏不堪的人,肩上斜挎着枪枝,迈着行军的
步伐迅速行走。后面是辚辚滚动的炮车,赶车的用长长的皮鞭狠狠抽打着羸弱的
骡子。盖着破帆布的军需车摇摇晃晃地在凌乱的车辙中驶着。骑兵掀起一团团令
人窒息的尘土无穷无尽地跑过。思嘉以前还从没见过这么多士兵呢。撤退!撤退!
军队正在撤出城去啊!
  那些匆匆行进的队伍把思嘉推回到拥挤的人行道上去了。这时她闻到廉价玉
米威士忌的刺鼻气味。迪凯特大街附近的群众中有些衣着很俗丽的妇女。她们花
花绿绿的衣饰和涂脂抹粉的脸孔给人以很不协调的节假日感觉。她们大多喝醉了,
那些用胳臂挽着她们的士兵也都是醉鬼。思嘉忽然瞧见一个满头红鬈发的女子,
这妖精不是别人,正是贝尔·活特琳,她靠在一个踉踉跄跄的独臂大兵身上尖声
傻气地狂笑着。
  她左推右搡地穿过人群,好不容易走过五点镇那边的一个街口,这里不怎么
拥挤了,她又提起裙子飞跑起来。她到达韦斯利教堂前面时已累得头晕气喘,胃
里也很不舒服了。她那件胸衣快要把她的肋骨勒断了。她在教堂台阶上坐下,两
手捧着头,让呼吸渐渐缓和下来。她要是能够深深吸一口气,一直吸到肚子里,
那该多舒服啊!要是她那颗心停止冲撞、轰鸣、急跳,那该多舒服啊!要是这鬼
地方有个人能够帮助她一下,那该多好啊!
  你看,她这一辈子还从未遇到过一件事非她自己独立去办不可的呢。常常有
别的人替她办事,照顾她,庇护她,保卫她,纵容她。这是难以令人相信的,她
居然陷入了这样的困境,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邻居来帮助她。以前经常有朋
友和邻居。以及甘愿当奴隶的能干的手,来为她效劳,而在此时此刻她迫切需要
帮助的情况下,却一个也没有了。她居然落得这样孤独无依,这样恐惧,这样远
离家乡,这是难以相信的啊!
  家啊!只要在家里就好了,不管有没有北方佬。家啊,即使爱伦病了也好。
她渴望看到母亲那张可爱的脸,渴望嬷嬷那强有力的胳臂来搂着她。
  她头晕眼花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快到家时,她看见韦德在那里攀着一扇
大门晃荡。他一看见她,就歪着脸举着一个受伤的指头哭起来了。
  疼!疼!他抽抽搭搭地嚷着。
  别响!别响!别响!要不我就揍你。到后院玩泥饽饽去,别乱跑。“韦德
饿了他哽咽着说,一面把那个受伤的指头放进嘴里。
  我不管。你到后院去----
  她抬起头来,看见百里茜倚在楼上的窗口,满脸惊恐焦急的神情,不过一看
见她的女主人便顿时开朗了。思嘉招手叫她下来,然后自己走进屋里。穿堂里多
凉快啊!她脱下帽子扔在桌上,便即刻抬起胳臂抹前额上的汗水。她听见楼上的
门一打开,便从里面同凄惨的呻吟声,那显然是从剧痛中迸发出来的,这时百里
茜三步并作一步从楼梯上跑下来。
  大夫来了吗?
  “没有。他不能来。
  “啊,上帝,思嘉小姐!媚兰小姐更惨了!“大夫不能来,谁也不能来。只
好由你来接生了,我帮助你。百里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她斜睨着思嘉,一
面在地上擦着脚,扭着瘦小的身子。
  别装出这副傻相了!思嘉大声嚷道,对她这副样子感到十分生气。你究竟
是怎么回事?百里茜偷偷地往楼梯口退缩。
  说真的,思嘉小姐----,百里茜又怕又羞,瞪着两只眼睛不敢说下去。
  说吧。
  “说真的,思嘉小姐!咱们得请个大夫来才行。俺----俺----思嘉小姐,俺
一点也不懂接生的事。俺妈接生的时候,从来不让俺在旁边呢。思嘉听了大吃一
惊,气得肺都炸了。百里茜偷偷从她身边走开,一心想溜掉,这时思嘉一把抓住
她。
  你这仆人的小黑鬼----想怎么样?你一直说生孩子的事你全懂。老实告诉我!
到底怎么样?她拽住她用力摇晃,直摇晃得她的黑脑袋像醉鬼一般摆来摆去。
  思嘉小姐!俺是撒谎,俺也不明白怎么会向你撒这个谎的。俺只看见生过一
个孩子,俺妈好像还怪我不该出来看呢。思嘉狠狠地瞅着她,吓得百里茜直往后
退,准备溜走。最初她拒不承认事实,但是等到她终于明白百里茜在接生方面就
像她一样一窃不通时,她的满腔怒火再也遏制不住了。她有生以来还没有打过奴
仆,可此刻她使出了那只疲乏手臂的全部力气在百里茜的黑脸上抽了一记耳光。
百里茜尖着嗓子大叫起来,这与其说是因为疼痛,还不如说是出于害怕,同时扭
着跳着,要挣脱思嘉的手。
  她一尖叫,二楼上的呻吟和呼唤声便停止了,过了片刻才听见媚兰微弱而颤
抖的声音,她喊道:是你吗?思嘉,你快来呀,来呀!思嘉放开百里茜的胳臂,
这女孩便呜呜咽咽地在楼梯上坐下了。思嘉静静地站了一会,抬起头来倾听上面
低低的呻吟和呼唤声。这时,她感到仿佛有个牛轭沉重地落在她的头颈上,仿佛
上面加了重负,这重负使她每跨一步就觉得十分吃力。
  她试着回想自己生韦德时嬷嬷和爱伦替她做的每一件事。但是产前阵痛那种
令人迷迷迷糊糊而不再觉得恐怖的状态使一切都恍如雾中,弄不清楚了。她现在
还记得少数几件事,便赶忙以权威的口气吩咐百里茜去做。
  把炉子生起来,烧一壶开水放在那里。把凡是你能找到的毛巾和那团细绳都
拿来,给我一把剪刀。不许你说什么东西找不到,一定都要找来,而且赶快找来。
快去吧。她将百里茜一把提起来了,又推了她一下,叫她立即滚到厨房那边去了。
然后她挺挺胸,打起精神上楼去。现在得告诉媚兰,要由她和百里茜来给她接生
了,这可是一件不好说的事呢。
 
             第二十二章

  以后永远也不会有这么长的一个下午了。也不会那么炎热,不会有这么多懒
洋洋的苍蝇。这些苍蝇,不管思嘉怎样不停地挥扇子,仍然成群地落在媚兰身上。
她用力挥着那把大棕榈扇,胳臂都酸痛了。但是她好像简直在白费力气,因为她
刚把它们从媚兰汗湿的脸上赶开,它们即刻又在她那湿冷的双脚和腿上爬了,媚
兰不时无力地抖动着想摆脱它们,并低声喊道:请扇扇吧,我的脚上!房间里
半明半暗,因为思嘉把窗帘拉下来挡热气和阳光了,只有一小点一小点的亮光从
帘子的小孔里和边缘上透进来。房间里热得像个烤炉,思嘉身上的衣服湿了,始
终没有干过,而且汗水愈来愈多,也粘得愈来愈难受。百里茜蹲在一个角落里,
也在出汗,浑身酸臭。要不是怕这孩子一背着她就会一溜烟跑掉,思嘉简直想把
她赶出去。媚兰躺在床上,床单早已给汗渍弄脏,又因为思嘉有时溅上的水,斑
斑点点地湿了。她不停地打滚,翻来覆去,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滚个不停。
  有时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向后一靠又躺倒了,于是又打起滚来。最初她还
强忍着不叫不嚷,狠狠咬着嘴唇,直咬得皮都破了。这时思嘉的神经也快要绷裂
了,才粗声嘎气地说:媚兰,看在上帝份上,别逞强了吧。除了我们没有别人能
听见呢。想叫就叫吧。到了后来,就由不得媚兰自己要不要逞强,她终于呻吟起
来,有时也大声叫了。她一叫,思嘉便双手捧着头,捂着耳朵,转过身去,巴不
得自己死了。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眼睁睁地看着这种痛苦的情景而毫无办法埃
要守在这里,花这么长时间等一个孩子落地,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
  何况这样等着等着的时候,她很清楚北方佬实际上已经到五点镇了。
  她真后悔自己以前没有多注意听听那些主妇们谈生孩子的事。要是平时注意
到就好了!要是平时多关心这种事情,她现在就会知道媚兰是不是要很久才能生
下来。她隐约记得皮蒂姑妈讲过,她的一个朋友生孩子整整整生了两天,结果没
生出来自己就死了。说不定媚兰也得生两天呢!可是媚兰身体这样娇弱,她一定
经不起两天的折磨。她很快就会死的。要是孩子不早些下来,如果艾希礼还活着,
她怎么有脸去告诉他媚兰已经死了----她曾经答应过要照顾她呀!
  起初,媚兰疼得厉害时总是要把握住思嘉的手,但是她抓得那么紧,几乎要
把骨头都捏碎了。一个钟头以后,思嘉的手就青肿起来,快要不能动弹了。她只
得拿两条毛巾扎在一起,系在床腿上,然后让媚兰的两只手拉住打结的那一头。
  媚兰拉着它就像拉着自己的生命线似的,时而紧张地拽住,时而放松一下,
随意地撒扯着。整个下午,她的声音像落在陷井里垂死的野兽一般在哭叫。她偶
尔放下毛巾,无力地搓着双手,瞪着两只痛得鼓鼓的眼睛仰望着思嘉。
  “请说说话吧,对我说说话吧,她低声说,这时思嘉便随意闲聊一阵,直到
媚兰又抓住那个毛巾结开始扭摆起来。
  房间里又暗又热,充满了痛苦的喊叫和嗡嗡的苍蝇,可是时间过得慢极了,
思嘉连早晨的事也有点记不起来了。她觉得仿佛自己在这个闷热、阴沉和汗湿的
地方已待了一辈子似的。每当媚兰喊叫时她也很想喊叫,只是由于狠命地死咬着
嘴唇不放才没有喊叫出来,并终于把内心的狂乱遏制下去了。
  有一次,韦德踮着脚尖跑上楼来,站在门外哭泣。
  韦德饿了!思嘉听了起身往门外走去,这时媚兰低声说,求求你。别离开
我。你不在我就忍不住了。这样思嘉只好打发百里茜下楼去热点玉米粥喂他。至
于她自己,她觉得从下午起她就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壁炉上的钟已经停摆,她已没法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只有等到房里的热气
渐消和那一点一点亮光暗淡下去时,她才把窗帘拉开,猛地发现原来快傍晚了,
太阳像个猩红的火球已远远斜挂在西天。不知为什么,她原以为永远是酷热的中
午呢。
  她紧张地猜想现在商业区已经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军队已经全部撤出去了?
北方佬进来了没有?联盟军会不经过战斗就开走吗?于是,她不由得十分遗憾和
沮丧地想起,联盟军为数那么少,而谢尔曼的部队又多又强壮,谢尔曼啊!连撒
旦本人也不会像他这样叫人害怕呢!可现在已没有时间来想这些了,因为媚兰在
喊着要水,要一块湿毛巾敷在她头上,要人给她打扇,要人驱赶她脸上的苍蝇。
  在暮色降临时,百里茜像具黑幽灵似的急急忙忙点起灯,媚兰显得更虚
弱了。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艾希礼,好像神经昏迷了。这种单调可厌的呼唤
声使思嘉恨不得拿一只枕头把她的嘴捂祝也许大夫最终会来的吧。这时希望又开
始抬头,但愿他快点来!她转身打百里茜的主意,吩咐她赶快到米德家去,看看
大夫或者他太太在不在家。
  要是大夫不在,就问问米德太太或他们家的厨娘有什么办法,求她们赶快来
一下!百里茜啪哒啪哒走了,思嘉望着她在大街上匆匆忙忙地奔跑,她从来没有
想到这小东西会跑得这么快。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独自一人回来了。
  大夫整天不在家。说不定他跟那些大兵一起走了。费尔已经完了!思嘉小姐,
“死了?“是的,太太,百里茜用自以为重大和得意的口气说。
  车夫塔尔博特告诉俺的。他给打中了----“别去管这些了。“俺没看见米
德太太。厨娘说米德太太在给费尔洗身子,要赶在北方佬到这里之前把他安葬好,
厨娘说媚兰小姐要是痛得不行了,只消在她床底下放把刀子,就会把阵痛劈成两
半的。思嘉听了这些毫无用处的话,气得又瞪她了,可是媚兰睁着那双鼓胀的眼
睛低声说:亲爱的,北方佬来了吗?“不,思嘉坚决地说。百里茜就会撒谎。
“是的,太太。俺就是这样。百里茜急忙表示同意。
  “他们快来了,媚兰低声说,她没有受骗,便将脸埋在枕头里,但声音是捂
不住的。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歇了一会儿又说:啊,思嘉,你得带着韦
德一起离开。你别待在这里了。其实媚兰说的也就是思嘉一直想着的事,可是思
嘉听见她说出来反而恼羞成怒了,仿佛她内心的怯懦已明明白白地流露在脸上,
被媚兰看透了似的。
  我并不害怕。别傻了。你知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反正我快死了。你走
不走都一样,接着她又呻吟起来。
  思嘉像个老太婆似的扶着栏杆慢慢从黑暗的楼梯上摸着走下来,生怕不小心
跌倒了。她的两条腿像铅一般沉重,她又疲劳又紧张,一路直哆嗦,同时因为浑
身是汗而在不断地打冷战。她十分吃力地摸到前边走廊里,在顶上一级台阶颓然
坐下。她背靠着一根廊柱斜倚在那里,用颤抖的手解开胸衣当中的扣子,让胸衣
半敞着。夜色黑沉沉,温暖而柔和,她侧身凝望着它,迟钝得像头耕牛。
  一切都过去了。媚兰并没有死。那个像小猫似的哇哇叫的小崽正在百里茜手
里接受头一次洗裕媚兰这时睡着了。以经历了这样一场梦魇般的剧痛和对接生程
序一无所知,以致害多利少之后,她怎么还睡得着呢?她怎么没有死呢?思嘉知
道,如果是她自己经受了这样一番折磨,那一定死了。可是事情一过,尽管她已
虚弱得奄奄一息,媚兰居然还能声说:谢谢你了。思嘉是俯身侧耳才听见的。
后来她就睡着了。她怎能睡得着呢?思嘉忘记了自己生完韦德之后睡着过。她什
么都记不起来了。她的脑子已成了真空;世界已成了真空;在这漫无尽头的一天
之前不曾有过生活,在这以后也不会有----只有----酷热难熬的夜晚,只有她那
粗嘎疲倦的呼吸声,只有从腋窝到腰、从臂部到膝盖淋漓不息的,模糊冰冷的汗
水。
  她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从均匀响亮转为痉挛性的抽泣,但她的眼睛是干枯而
火辣辣的,仿佛它们再也不会流泪了。她缓慢而吃力地抬起身来,将沉重的裙裾
拉到大腿以上。她同时感到又冷又热又模模糊糊,而微微的夜风吹在四肢上却爽
快得很。她模糊地感到,如果皮蒂姑妈看见她斜躺在这前廊上,裙子撩得那么高,
连内裤都露了出来,不知要怎么说呢。
  不过她不管它。她什么也不管了。时间已停滞不前。现在可能刚过黄昏不久,
也可能已经半夜了。她不清楚,也不去管它。
  她正要阖眼并感到睡意渐浓时,忽然听见楼上走动的脚步声,心想这可能是
该死的百里茜吧。在黑暗中过了不知多久,百里茜来到她身边,得意地唠叨起来。
  思嘉小姐咱们干得不错呢。俺说俺妈也不会比这再好了。思嘉睁大眼睛从
黑暗中望着百里茜,因为太累才没有呵斥,没有责骂,没有数落百里茜的过错--
--她对自己并没有的那种经验的吹嘘,她的恐惧,她那笨手笨脚的忙乱样儿,她
到紧急关头的手足无措:不是拿错了剪刀,就是把水盆里的水溅得满床都是,甚
至还失手把新生婴儿跌落过呢。可现在她倒是吹起牛来,说自己干得多么好了。
  可是,北方佬还要解放黑人呀!不错,北方佬是受他们欢迎的。
  她又静静地靠着柱子斜躺下去,百里茜也明白她的心情,便蹑手蹑脚躲进黑
暗中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思嘉的呼吸已渐渐缓和下来,心跳也平稳了,她才隐
约听见前面路上从北边来的杂乱的脚步声。士兵!她慢慢坐起来,把裙子往下拉
拉,尽管知道在黑暗处谁也不会看见。他们眼看来到了屋前,绵延不断的一支队
伍像些影子一个个过去,这时她向他们喊起来。
  唔,请等一等!
  一个人影离开队伍来到大门口。
  你们把我们丢下不管了?你们要走了?那人影似乎摘下了帽子,黑暗中传
来平静的声音。
  是的,太太。正是这样,我们是最后一批从防御工事中撤出来的,从北边大
约一英里的地方。“难道你们----难道军队真的在撤退?“是的,太太。你看,
北方佬就要来了。北方佬就要来了!她把这件事忘记了呢。她的喉咙突然发紧,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人影走开,同别的影子混淆在一起,杂沓的脚步也在黑
暗中渐渐消失。北方佬就要来了!
  北方佬就要来了!这便是他们的脚步声的节奏所说的那句话,这便是思嘉那
颗突突急跳的心一下子捶击的声音。北方佬就要来了啊!
  北方佬就要来了!百里茜大声嚷着,缩着身子向思嘉紧靠过来。唔,思嘉
小姐,他们会让咱们全死光的;他们会用刺刀捅进咱们的肚皮!他们会----“啊,
别嚷了!这种事用不着听见别人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光在自己心里想想就够你
害怕的了。于是她心里又冲起一阵恐慌。她怎样才能逃走?她怎么办?她到哪里
去寻求帮助呢?所有的朋友都对她毫无用处了。
  她突然想起瑞德·巴特勒,便觉得得神思镇定,不再惶恐了。她怎么整个上
午像只没头的小鸡到处乱窜却没有想起他来呢?他至今还在城里。她固然恨
他,可他是强壮而能干的,又不怕北方佬。的确,他上次在这里时她曾经对他大
发脾气,他也说了一些令人难以饶恕的话,不过在目前这种时候,她是不会去计
较那些事的。他还有一骑马和辆马车呢。啊,她怎么没有早想其他啊!他可以把
他们全都带走,离开这个鬼城市,不受北方佬糟蹋,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到任何
地方去都行。
  她回头面对百里茜,十分急迫地吩咐她。
  你知道巴特勒船长住在哪里吧----在亚特兰大饭店?“是的,太太,不过
----“那好,现在你尽快跑到那里去告诉他,我要他来一下。
  我要他尽快赶着他的马和马车来,或者来一辆救护车,如果找得到的话。把
媚兰小姐生了娃娃的事也告诉他。就说我要他来得我们离开这里。好,赶快!马
上就去。她直着腰背坐起来,推了百里茜一把,叫她快跑。
  啊,上帝,思嘉小姐!俺可不敢一个人在黑夜里乱跑呀!
  要是北方佬把俺给逮住了呢?
  “你只要快跑就能赶上刚才那些人,他们是不会让北方佬逮住你的。快走吧!
“俺害怕呀!要是巴特勒船长不在饭店里呢?“那就打听他在哪里。难道你就
连这点勇气也没有?要是他不在饭店,你就到迪凯特街的酒吧间去找他。到贝尔
·沃特琳住的地方去。到处去找。你没看见,你这笨蛋,要是你不赶紧去找到他,
北方佬就会把我们全部逮住的。“思嘉小姐,俺要是上一家酒吧间或妻子家去了,
俺妈会拿棉花秆抽俺呢。思嘉站起身来。
  好吧,我就揍你了,你要不去。你可以站在外面大街上叫他嘛,难道这样还
不行?或者问问旁人他在不在里面。快走吧!百里茜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又是用
脚擦地,又是撅着嘴嘟囔。思嘉又用力推了她一下,她差一点从台阶上栽下去。
  你得给我马上走,要不我就卖了你,叫你以后永远也见不到你妈和其他任何
一个熟人,我还要把你卖出去当大田的劳工。赶快走吧!“唔,上帝,思嘉小姐
----但是,在这位女主人坚决而无情的推搡之下,百里茜只得走下了台阶。前面
的大门嘎嘎响了,思嘉又高声喊道:快跑,你这小笨蛋!她听到百里茜啪哒啪
哒小跑的脚步声,随即声音在柔软的泥土路上渐渐消失了。
 
             第二十三章

  百里茜走了以后,思嘉回到楼下过厅里,点上一盏灯。屋里热得像个蒸笼,
仿佛把中午的热气全都关在里面了似的。她那迟钝的感觉已在逐渐消失,肚子开
始闹着要吃东西了。她记起自己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没吃过什么,只喝了一勺玉米
粥,于是端灯走进厨房。那儿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但还是闷热得很。她发现长
柄浅锅里还有半张硬玉米饼,便拿起来大口大口地啃着,一面寻找别的食物。盆
里还剩下一点玉米粥,她等不及把它倒进碟子里,便随手用大钓舀着吃起来。那
是应当放盐的,可是她饿急了,懒得寻找,接连吃了四勺,她这才觉得厨房里实
在太热,便一手拿灯一手抓一块玉米饼到过厅里去了。
  她知道她应当上楼去陪伴媚兰。要是出什么事,媚兰也没有那个力气叫人呢。
可是一想起要回到那间房里,那间她已经待过许多恶梦般钟点的房里,她就厌烦
得很。哪怕媚兰就要死了,她也不能再回到那里去。她永远也不要再见那个房间
了。她把灯放在窗边的烛台上,然后又回到前面走廊上去。这里凉快得多,尽管
夜里的气温仍然是相当热的。她坐在台阶上,在灯火投过来的暗淡的光圈中,又
啃起玉米饼来。
  她啃完玉米饼,体力恢复了些,揪心的恐惧也随之而来了。她听得见街上远
处嗡嗡的嘈杂声,但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只觉得有种洪大的声响在时期时伏,
但压根儿听不清楚。她聚精会神地向前倾着身子细听,很快就因为过于紧张而腰
酸背疼起来。这时,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事情叫她如此渴望的了,像现在渴望听到
马蹄声、渴望看到瑞德那毫不在意和充满自信的眼光来嘲笑她的恐惧模样。瑞德
会把她们带走,带到某个地方去。她不知道去哪里。她也不去管它。
  她坐在那里侧耳倾听市区的声音,这时树顶上升起一片隐隐的火光,使她觉
得奇怪。她望着望着,那火光愈来愈亮。
  黑暗的天空发红了,先是粉红,随即变成深红,接着她突然看见一条巨大的
火舌从树顶上蹿而起,高高地升到半空中。她猛地跳起来,心又开始发紧了!怦
怦地跳个不停。
  北方佬已经来了!她知道他们来了,正在那里烧毁市区。
  那些火焰好像在距市中心不远的东边。它们升得越来越高,同时迅速展成一
大片红光,她看了十分害怕。一定是一整条大街烧起来了。一阵略带些热的微风
从那边迎面吹来。她闻到了烟火味。
  她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想更好地看看整个情况。
天空呈一片可怖的殷红色,大团大团的黑烟像云涛似的旋转着挂在火焰上空。现
在烟火味更浓了。思嘉心乱如麻,时而认为这火焰会很快蔓延到桃树街,把这幢
房子烧掉,时而设想北方佬会向她冲过来,她要往哪里逃跑,她要怎么对付。好
像地狱里所有的魔鬼都在她耳边喊叫,她的脑子在极度的惶惑和惊恐中旋转起来,
她不得不紧紧抓住窗棂,否则就要跌下去了。
  “我得好好想想,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我一定得想一想。可是思绪躲
避她,像只受惊的蜂鸟在她心头掠过去。她俯靠着窗棂站在那里,忽然一个震耳
欲聋的爆炸声飞来,比她前几天听到过的大炮声都要响得多。天空被巨大的火焰
撕裂了。接着又是几声巨响。大地震撼着,她头上的窗玻璃被震碎了,纷纷落在
周围。
  一声又一声震耳的爆炸声不断传来,世界变成了一个充满喧声、火焰和浑身
颤抖的地狱。火星汇成一股股激流蹿入天空,然后缓缓地、懒懒地穿过血红的烟
云降落下来。这时她仿佛听到隔壁房里无力的呼唤声,但是她不去管它。她现在
没有工夫去顾媚兰了。现在除了恐惧,那种如她所见的火焰般迅速流遍全身血脉
的恐惧,再也没别的东西要顾及的了。
  她像一个吓得发疯的孩子,要把自己的头钻进母亲怀里,躲避眼前的情景。
如果她是在家里,跟母亲一起,那多好埃从这些惊心动魄的响声中她听到另一种
声音,一种三步并作一步惊惶地奔上楼来的脚步声,同时还听到一个像迷路的猎
狗狂叫的声音。百里茜冲进来了,她奔到思嘉跟前,像要把骨头也捏碎似的。一
把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臂。
  北方佬----思嘉首先嚷起来。
  不,太太。是咱们自己人!百里茜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指甲在思嘉的胳
臂上掐得更深了。他们在烧铁厂和军需站和仓库,还有,上帝,思嘉小姐,他们
还把七十卡车的大炮炮弹和火药爆炸了,而且,耶稣,咱们都会被烧光呢!百里
茜又尖叫起来,一面紧紧抓住思嘉的手臂,使她又痛又恼,忍不住要哭了。最后
思嘉使劲甩掉她的那只手。
  还来得及逃跑呀!原来北方佬还没来呢!于是她把惊散了的全身力气重整起
来。
  她想:如果我不能控制住自己,我就会像只烫坏了的猫儿似的拼命号叫了!
同时百里茜那副可怜的惶恐相也帮助着她镇定下来,她抓住百里茜的肩膀使劲摇
晃。
  还是谈正经的吧。别管那些乱哄哄的事了,北方佬还没来呢,你这傻瓜!你
见到巴特勒船长了吗?他是怎么说的?他会不会来?百里茜不再号叫了,但是她
的牙床还在打颤。
  是的,太太。俺后来找到他。像你吩咐的,在一个酒吧间。他----“他会
来吗?别管在哪里找到的。你告诉他要把马带来吗?“上帝,思嘉小姐,他说咱
们的军队把他的马和马车拉去当救护车了。“啊,我的天啊!“不过,他会来
----“他怎么说的?这时百里茜不太喘了,已能稍稍控制自己,但她的两个眼
珠子还在紧张地转动。
  是这样,太太,正像你说的,俺在一家酒吧间找到了他。
  俺站在外面喊他,他就出来了。他奇怪地看着俺,俺刚要跟他说话时,大兵
就把迪凯特街那头的一家妻子拆倒并放弃火来。他说来吧,就一把拽着俺跑到五
点镇。后来他说:什么事?快讲。俺说你说的,巴特勒船长,请赶快来,带着你
的马和马车来。媚兰小姐生了个娃娃,思嘉小姐急着要离开这个城市。他说,她
打算到哪里去呀?俺说,俺不知道,先生,不过你一定得去,因为北方佬就要来
了,要他陪你一起走。他笑着说他们把他的马拉走了。思嘉的心情沉重起来,觉
得最后一线希望也消失了。她真傻呀,干吗没有想到军队撤退时必然会把留在城
里的所有车辆和骡马都拉走呢?她一时吓得目瞪口呆,也没听见百里茜还在说些
什么,不过她很快又恢复过来,继续听下半截的故事。
  后来他说,告诉思嘉小姐,叫她放心吧。我要到军队里去替她偷骑马来,哪
怕只剩下一匹也好。他还说,在这以前我就偷过马呢。告诉她,我哪怕丢了性命
也要给她弄骑马来。
  后来他又笑着说,赶快回家去吧。可是俺刚要动身,就普通一声响起来了!
俺吓得几乎倒下了,这时他说这没有什么,只不过咱们自己人把火药炸了,免得
落到北方佬手里,还有----他会来吗?他在设法弄一骑马来?“他是这么说的。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轻松了些。瑞德是个能干的人,只要还有办法弄到一骑
马,瑞德·巴特勒是一定会弄到的。要是他把她们从这片混乱中救出去了,她就
饶恕他一切的过错。
  逃跑呀!只要跟瑞德在一起,她就什么也不怕了。瑞德会保护她们。感谢上
帝赐予了这个瑞德啊!她现在纯粹从安全着眼,变得很实际了。
  “把韦德叫醒,给他穿好衣裳,替我们打点一包常用的衣裳。把它们装进箱
子。别告诉媚兰我们要走了。还不到时候呢。不过要用两条厚毛巾小心地把婴儿
裹好,把他的衣服也包起来。百里茜还是拉着她的裙子不放,她除了翻白眼没有
一点表情。思嘉推她一把,把她那紧抓着的手摆脱掉。
  快去,她喊道。这时百里茜才像兔子似的悄悄走开了。
  思嘉知道她应当进屋去安慰安慰媚兰,知道媚兰一定被连续不断的轰轰巨响
和映红了整个天空火光吓昏了。那光景简直就像世界的末日到了!
  但是,她此刻还下不了决心回那间屋去。她跑下楼来,有意要把皮蒂姑妈逃
往梅肯时留下的那些瓷器和银器收拾一下。可是等她走进饭厅时,她的一双手却
哆嗦颤抖起来,把三只碟子掉在地下打碎了。她跑到走廊上细听外面的动静,随
即又回到饭厅里,把些银器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不知怎的,她碰到什么就掉落
什么。她慌慌张张行走时还在旧地毯上滑了一跤,普通跌倒了呢,不过她即刻跳
起来,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痛。她听得见百里茜在楼上像只野兽似的到处奔跑,那
声音使她怕极了,因为她自己也同样在盲目地跑来跑去。
  她跑到走廊上去有十来次了,不过这次她绝不再回来打那个费力不讨好的包
裹了。要想收拾一点东西简直是不可能的。她在走廊上坐下。除了怀着一颗忐忑
不安的心在这里等待瑞德,看来什么也做不成了。可是左等右等,他就是不来。
  最后,从大路前头很远的地方,她听见一种没有上油的车轴的吱吱嘎嘎和缓
慢而隐约不清的得得马蹄声。他干吗不快点走呀?他干吗不鞭打着马跑起来呀?
  那声音近了,她一跃而起,呼喊瑞德的名字。然后,她隐约看见他从一辆小
货车的座位上爬下来,接着大门喀嚓一声,他朝她走过来了。他来到灯光下,才
叫思嘉看清楚了。他穿得整整齐齐,像要去参加跳舞会似的。雪白的亚麻布外衣
和裤子熨得笔挺,绣边的灰色水绸背心,衬衫胸口镶着一点点褶边。他那顶宽边
巴拿马帽时髦地歪戴在头上,裤腰皮带上插着两支象牙柄的长筒决斗手枪。外衣
口袋里塞满了沉甸甸的弹药。
  他像个野人似的从走道上轻快地大步走来,漂亮的脑袋微微扬起,神气得像
个异教徒王子。那种思嘉下了黑夜的恐怖,却像一贴兴奋剂似的使他显得更强悍
了。他那黝黑的脸上有一丝勉强掩饰着的残暴无情的神色,这一点如果思嘉头脑
清楚,看出来了是会把她吓倒的。
  他那对黑眼睛眉飞色舞,仿佛觉得眼前这整个局面倒很有趣,仿佛这震天动
地的爆炸声和一派恐怖的火光只不过是吓吓小孩子罢了。他走上台阶时她摇摇晃
晃地迎上前去,这时她脸色惨白,那双绿眼睛像在冒火似的。
  晚上好,他拖长音调说,同时刷地一下摘下了帽子。
  咱们碰上了好天气啦。我听说你要旅行去呢。“你要是再开玩笑,我就永
远不再理睬你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不见得真的被吓坏了吧!他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诡秘地微笑着,她真想
把他推回到台阶下去。
  是的,我害怕得要死,我就是被吓坏了。而且如果你也有上帝给山羊的那点
意识,你照样会害怕的。不过咱们没时间闲扯了。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听
你的吩咐,太太。不过你琢磨到哪里去好呢?我是怀着好奇心跑到这儿来的,无
非想看看你们打算往哪儿去。你们不能往北也不能往东,不能往南也不能往西。
四面八方都有北方佬。只有一条出城的路北方佬还没拿到手。咱们的军队就是由
这条路撤退的。可这条路也通不了多久了。史蒂夫·李将军的骑兵正在拉甫雷迪
打一场后卫战来维持这条通路,以保证部队撤退,部队一撤完,这条通路也就完
了。你如果跟随部队沿麦克藺诺公路走,他们就会把马拉去,这匹马尽管不怎么
样,可我是费了不少力气才偷到手的呢。你究竟要到哪里去呀?听他说了这许多
话,她站在那里浑身哆嗦,几乎什么也没听见。不过,经他这一问,她却突然明
白地要到哪儿去了,她明白在这悲惨的整整一天里她都是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的。
那唯一的地方呀!
  我要回家去,她说。
  回家?你的意思是回塔拉?
  “是的,是的!回塔拉去!啊,瑞德,我们得赶紧走呀!他瞧着她,好像她
神志不清了似的。
  塔拉?我的天,思嘉!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整天在琼斯博罗打吗?就是为了抢
夺在拉甫雷迪前后十英里的那段大路打呀,甚至打到琼斯博罗的街上去了。此刻
北方佬可能已经占领了整个塔拉,占领整个县了。谁也不清楚他们到了哪里,只
知道他们就在那一带。你不能回家!你不能从北方佬军队中间穿过去呀!“我一
定要回去!她大喊道。我一定要!我一定要!“你这小傻瓜,他的声音又粗
又急。你不能走那条路嘛。
  即使你不碰上北方佬,那树林中也到处是双方军队的散兵游勇。而且咱们的
许多部队还在陆续从琼斯博罗撤退。他们会像北方佬一样即刻把你的马拉走。你
唯一的办法是跟着部队沿麦克诺公路走,上帝保佑,黑夜里他们可能不会看见你。
  但是你不能到塔拉去。即使你到了那里,你也很可能会发现它已经被烧光了。
那样做简直是发疯。我不让你回家去。“我一定要回去!她大声嚷着,嗓子高
得尖叫起来了。
  你不能阻拦我!我一定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我的母亲!
  你要是阻拦我,我就杀了你!我要回去!恐惧和歇斯底里的眼泪从她脸上淌
下来,她在长时间紧张的刺激下终于忍不住了。她挥舞着拳头猛击他的胸部,一
面继续尖叫:我要!我要!哪怕得一步步走回去也行!她突然被他抱在怀里了,
她那泪淋淋的胸脸紧贴在他胸前浆过的衬衫褶边上,那捶击他的两个拳头也安静
地搁在那里。他用两手轻柔地、安慰地抚摩着她的一头乱发,他的声音也是柔和
的。那么柔和,那么宁静,不带丝毫嘲讽意味,好像根本不是瑞德·巴特勒的声
音,而一个温和强壮的陌生人的声音了,这个陌生人满身是白兰地、烟草和马汗
味,使思嘉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来。
  好了,好了,亲爱的,他温柔地说。别哭,你会回去的,我勇敢的小姑娘。
你会回去的。别哭了。她感到什么东西在触弄她的头发,心中微觉骚动,并模糊
地意识到那可能是他的嘴唇。他那么温柔,那么令人无限地欣慰,她简直渴望永
远在他怀里。他用那么强壮的胳膊搂抱着她,她觉得什么也不用害怕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绢,替她揩掉脸上的泪水。
  来,乖乖地擤擤鼻子,他用命令的口气说,眼里闪着一丝笑意,我们得赶
快行动了。告诉我该怎么办。”
  她顺从地擤擤鼻子,身上仍在哆嗦,可是不知要吩咐他干什么。他见她颤抖
着嘴唇仰望着说不出话来,便索性自作主张了。
  威尔克斯太太已经分娩了?可不能随便动她呀!那可太危险了。要让她坐这
辆摇摇晃晃的货车颠簸二十几英里,咱们最好让她跟米德太太一起留下来。“我
不能丢开她不管。米德夫妇都不在家呢。“那很好。让她上车去。那个傻乎乎的
小妻子哪儿去了?“在楼上收拾箱子呢。“箱子?那车上可什么箱子也不能放。
车厢很小,能装下你们几个人就不错了,而且轮子随时就可能掉的。叫她一声,
让她把屋里最小的那个羽绒床垫拿出来,搬到车上去。思嘉仍然不能动弹。他紧
紧抓住她的胳臂,他那浑身充溢着的活力部分地流注到她身上。她想:要是她也
像他这样冷静,什么也不在乎,那就好了!他扶着推着她走进过厅,可是她仍然
站在那里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敝着下嘴唇嘲弄地说:难道这就是那个向我保证
既不怕上帝也不怕人的年轻英雄吗?他突然哈哈大笑,同时放开了她的胳臂。她
好像被刺痛了似的,瞪大眼睛看着他,心里恨他。
  我并不害怕,她说。
  不,你是害怕的。我身边没有带嗅盐呢!再过一会儿你就要晕倒了。她无
可奈何地顿了顿脚,因为她想不出还能采取什么举动----接着便一声不响端起灯
来,动身上楼去。他紧紧地跟在她后面,她还听得见他在一路暗笑。这笑声促使
她坚强起来。她走进韦德的育儿室,发现他抓住百里茜的胳臂坐在那里,衣服还
没有穿好,正在悄悄地打嗝儿。百里茜抽噎着。韦德床上那个羽绒褥套是小的,
她叫百里茜把它搬下楼放到车上去。百里茜放下韦德,照她的吩咐去做了。韦德
跟着她下楼,由于对眼前的事情感兴趣便不再打嗝儿了。
  来吧,思嘉说着,向媚兰的门口走去,瑞德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帽子。
  媚兰静静地躺在那里,被单一直盖到下巴底下。她的脸色惨白得可怕,但那
两只深陷的带黑圈的眼睛却是安祥的。她瞧见瑞德来到她的卧室时并不显得惊讶,
倒好像那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她试着微微地笑了笑,可是这笑容还没来到嘴角
就消失了。
  我们要回家了,到塔拉去,思嘉连忙向她说明。北方佬很快就会来。瑞德
准备带我们走。这是唯一的办法,媚兰。”
  媚兰无力地点点头,又向婴儿做了个手势。思嘉抱起那小娃娃,用条厚毛巾
迅速把他包好。这时瑞德来到床边。
  我会当心不让你难受的,他悄悄地说,一面将被单卷起来裹着她的身子。
请试试能不能抱住我的头颈。媚兰试了试,但两只胳臂无力地垂下来了。他弯
着腰,将一只手臂伸过去托起她的肩膀,另一只抱住她的两个膝弯,轻轻地把她
托起来。她没有喊叫,但思嘉看见她咬紧嘴唇,脸色也更加惨白了。思嘉高举起
灯盏照着瑞德向门口走去。这时媚兰朝墙壁做了无力的手势。
  要什么?瑞德轻轻问道。
  请你,媚兰像耳语似地,一面试着用手指指,查尔斯。瑞德低头看着她,
好像觉得她神志不清了,但思嘉明白了她的意思,有点不高兴了。她知道媚兰要
的是查尔斯的照片,它挂在墙上他的军刀和手枪下面。
  请你,媚兰又耳语说,那军刀。
  “唔,好的,思嘉说。她照着瑞德小心地走下楼梯以后,又回去把那军刀和
手枪连同皮带都取下。要是拿着这些东西还要抱着婴儿,同时又端着灯盏,那样
子会很狼狈。那媚兰,她一点不为自己濒临死亡和后面紧跟着的北方而着急,却
一心挂念着查尔斯的遗物。
  她取下相平时偶尔瞧了一眼查尔斯的面容。他那双褐色大眼睛跟她的眼光碰
上了,这时她好奇地将照片端详了一会。
  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丈夫,曾经跟她并头睡过几个晚上,让她生了个也像他
那样有一对温柔的褐色眼睛的孩子。可是她几乎不记得他了。
  婴儿在她怀里挥动小小的拳头,像只小猫似的轻轻地叫着,她低头看着他。
她这才初次意识到这是艾希礼的孩子,并且突然用她身上剩余的全部力量期望他
是她的婴儿,她和艾希礼的百里茜连蹦带跳跑上楼来,思嘉把孩子递给她。她们
赶快下楼,一路上灯光向墙壁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到了过厅里,思嘉看见一顶
帽子,便急忙戴上,在下巴底下系好带子。这是媚兰的黑色丧帽,对思嘉的头也
不合适,可是思嘉记不起自己的帽子放在哪儿了。
  她走出门外,一路擎着灯,下了屋前的台阶,同时设法不让那把军刀碰腿。
媚兰直挺挺地躺在马车的后座上,她旁边是韦德和毛巾裹着的婴儿。百里茜爬进
来把婴儿抱在怀里。
  车子很小,四周的挡板又很低。车轮向里歪着,似乎一转就会掉的,思嘉朝
那骑马匹了一眼,顿时心就沉了。那匹马又小又瘦,没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把个
脑袋几乎垂到前胯里去了。马背上伤痕累累,连呼吸也显得病恹恹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马,是不是?瑞德咧嘴笑笑。就像会死在车辕里似的。不
过,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一匹了。有一天我要详详细细告诉你,我是从哪里和
怎样把它偷来的,以及我怎样把它偷来的,以及我怎样差一点吃枪子儿了。不为
别的,单单出于对你的忠诚,我才在我事业上这个要紧的阶段当上了盗马贼----
偷到了这样一匹宝贝马。好,让我扶你上车。他从她手里接过灯来,放在地上。
马车前座仅仅是横跨在两旁档板上的一条窄木板。瑞德将思嘉的身子一把抱起来,
放到那块木板上。思嘉暗想,做一个像瑞德这样强壮的男人多好埃她把宽大的裙
子塞大腿底下,端端正正坐好。如今有了瑞德在身边,她什么也不害怕,那爆炸
声,无论那火光,乃至北方佬,都不怕了。
  他爬上车来,坐在思嘉旁边的座位上,然后提起缰绳。
  “啊,等等!她惊叫。我忘记锁前面的大门了!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一
面抖动缰绳击打着马背。
  你笑什么?
  “笑你呀----你要把北方佬锁在大门外呢!他说着,马已经慢悠悠地、很不
情愿地向前走动了。那盏放在人行道上的灯继续照着,它散布的那个淡黄色的光
圈愈来愈小,他们已去远了。
  瑞德赶着那匹慢腾腾的马从桃树街向西拐,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上一条满是车
辙的小道,猛地一颠把媚兰闷住的一声呻吟打断了。他们头上是交错遮盖的黑糊
糊的树枝,两旁是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呈现的寂静的房屋,以及像一排墓碑般隐隐
发光的白篱笆木桩。这条路又狭又阴暗,像条遂道似的,不过从枝叶茂密的顶篷
上隐隐透进来一点点红得可怕的天光,映照得一个接一个的黑影像幽灵似的一路
冉冉而过。烟火味愈来愈浓,炽热的微风从市中心带来一片混乱的喧嚣、哭叫和
重型军车滞缓的隆隆声响和部队行进时坚定的脚步声。瑞德抖着缰绳让马拐入另
一条车道,这时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一团团大如流星烟火般的火焰和
黑烟从西边猛地腾起。
  那一定是最后一列军火车了,瑞德平静地说。他们为什么没在今天早晨运
出去啊,这些笨蛋!那时还有的是时间嘛。现在可苦了我们了。我本来想走过市
中心,我们就可以避开大火和迪凯特街上那些暴民,平平安安到达西南市区。可
如我们必须在什么地方横过马里塔大街才行,而爆炸就发生在马里塔大街附近,
除非我估计错了。“我们----我们非得通过大火区吗?思嘉战战兢兢地问。
  还来得及避免,要是我们赶快跑,瑞德说着,便突然从车上跑下去,消失
在一座黑暗的庭院里了。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根小小的树枝,用它狠狠地向伤痕
累累的马背上抽打。
  那畜生只得蹒跚地小跑起来,气喘吁吁,跑得十分吃力,马车也一路摇晃着,
颠簸着,车里的人像爆玉米花似的来回晃荡。这时婴儿在啼哭,百里茜和韦德也
因为在马车挡板上碰得鼻脸肿而号啕大哭,可是媚兰却一声不响。
  他们驶近马里塔大街时,两旁的树木稀疏,高高的火焰在建筑物上呼啸而起,
把街道和房屋卷入亮如白昼的熊熊火光中,投掷着一个个巨大的像沉船上的破帆
在大风中疯狂旋转的暗影。
  思嘉的牙齿在格格地打战,但是她害怕得要命,连自己也不觉得了。她在发
冷,浑身哆嗦,连那几乎烧到脸上的大火也不起任何作用了。这简直是地狱,她
已经陷在里面,要是她还能支配自己颤抖的膝盖,她就会跑下车尖叫着从刚才来
的那条黑路上奔回去,回到皮蒂姑妈的房子里去躲起来了。
  她畏缩地向瑞德靠得更紧,用发抖的双手抓住他的胳臂,仰望着他,希望他
能说点什么,给她一点信心,给她一点安慰。
  他那黝黑的侧影被邪恶的红光映照得十分鲜明,就像古钱上铸造的一个头像
似的,那样美丽、残忍而带有颓废色彩。他在她的触摸下回过头来,眼里闪着烈
火般吓人的光辉。在思嘉看来,他显得又快活又轻蔑,仿佛对当前的局面感到极
大的乐趣似的,仿佛他十分喜欢他们所面对的这个人间地狱。
  这儿,他伸手摸摸皮带上的一支长筒手枪。“如果有人,无论黑人白人,
只要他走到你那边想抓这骑马,你就开枪把他毙了,以后再讲道理。不过,请千
万不要一时激动把这匹宝贝马给打死了。“我----我也有一支手枪,她小声说,
一面抓住裙兜里的那件武器,但几乎完全相信,一旦死神来到面前,她是会吓得
不敢扣扳机的。
  你真有?哪儿来的?
  “是查尔斯的。
  “查尔斯?
  “是的,查尔斯----我的丈夫。
  “你难道真的有过丈夫吗,亲爱的?他低声说,同时轻轻地笑着。
  他要是赶快一点就好了!他要是认真一点就好了!
  那你说我怎么会有了孩子呢?她恶狠狠地嚷道。
  唔,还有别的办法嘛,不一定要丈夫。“闭住你这张嘴,快点儿跑好不好?
但是他突然勒住缰绳,因为已快到马里塔大街,马车在一家还没烧到的仓库旁边
停住了。
  赶快啊!这是她心里唯一的一句话,赶快啊!赶快啊!
  有大兵呢,他说。
  在两旁燃烧的建筑物当中,一队士兵迈着行军的步伐沿马里塔大街走来,他
们显得很疲乏,低着头,步枪随便背在身上,看来已无力快跑,连左右两边不时
倒塌的梁柱和周围滚滚的浓烟也不在乎了。他们都穿得破破烂烂,已很难辩认出
军官和士兵来,只不过偶尔看到有的破军帽上还别着饰有花环的联盟军标志。
许多人赤着脚,有的头上或胳臂上缠着肮脏的绷带。他们陆续走过,谁也不向两
旁看一眼,而且一路上都默默无言,就像一队幽灵,要不是那坚定的脚步声。
  仔细瞧瞧他们吧,瑞德用嘲弄的口吻说,这样你将来就能告诉你的孙子们,
你见过这光荣事业的后卫军撤退时的情景。她顿时恨其他来,对他的恨暂时超过
了恐惧,她甚至觉得恐惧已是次要的和渺小的了。她明白她自己和马车后座里的
几个人的安全都要依靠他,而且只能依靠他。可是她恨他对待那些褴褛队伍的嘲
笑态度。她想起已故的查尔斯和可能已不在人世的艾希礼,以及所有的那些正在
浅浅的坟里腐烂的快活英俊的青年,并且忘记了她自己也曾经把他们当作傻瓜。
她说不出话来,但她恶狠狠地盯着他时,眼睛里燃烧着憎恨和厌恶。
  最后一名士兵走过来了,那是个后排的小个儿,他的枪托一路在地上拖着,
他摇摇晃晃,停下来凝望着前面的伙伴;他那张肮脏的脸像个梦游人的。由于疲
倦而显得毫无表情,他像思嘉一样矮小,矮得几乎跟他的枪一般高,而他那肮脏
的脸上还一点没有胡须呢。看来至多16岁,思嘉胡乱地想,一定是从乡团来的,
说不定还是个逃跑的小学生。
  她望着望着,那孩子的两个膝头便慢慢打弯,最后倒在尘土中了。后排有两
个人一声不响地走回来,回到孩子身边,其中一人是个黑胡子老长的瘦高个儿,
他把手中的枪连同孩子提起来扛到肩上,那轻而易举的姿态就像是专干这一行的
老手。他跟在撤退的队伍后面缓缓地走着,两只肩膀因横扛着那个孩子而稍稍下
垂,可那孩子虽然虚弱,却像一个被年纪大的人惹得生气的顽童尖叫起来:你这
该死的家伙!放下我,放下我!我能走!那个长胡子毫不理睬,扛着他继续往前
走,很快便在大路拐弯处消失了。
  瑞德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前面那支队伍,手里的缰绳也放松了。黝黑的脸上
流露出好奇的神情。这时,随着的旁边房梁倒塌的响声,思嘉看见一股火苗在他
们身边那个仓库的屋顶上升起。接着,像大大小小的旗帜般的火焰兴高采烈地蹿
上天空。浓烟刺痛了她的鼻孔,韦德和百里茜已开始咳嗽起来,连那小小的婴儿
也在轻轻地打喷嚏。
  啊,我的上帝,瑞德!你发疯了?赶快走呀,赶快走呀!瑞德没有搭腔,
只是拿那根树枝在马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让那畜生吓得跳起来往前一蹿,随即
用尽可能高的速度载着他们摇摇晃晃地横过了马里塔大街。他们前面是一条火的
隧道,两旁的建筑物在熊熊燃烧----这就是那条通往铁路的窄窄的短街。他们闯
进了这条隧道。一片比十几个太阳还要亮的火光使他们头晕目眩,皮肤痛难忍,
同时那呼啸声、爆炸声和倒塌也震得他们一阵耳鸣心悸,惶恐不安。他们觉得在
这火的激流中熬得没完没了似的,然后才突然又进入半明半暗的夜色里。
  他们匆匆驶离大街,越过铁路,一路上瑞德始终在挥着鞭子,他的面容是镇
定而冷静,仿佛忘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他那宽阔的肩背向前躬着,下巴翘起
来,似乎在想什么不愉快的心事。炽热的火光使他满头满脸汗水流个不停,但是
他从没擦过。他们驶进一条又一条的小巷,然后又拐弯抹角地穿过一条条狭窄的
街道,直到思嘉已完全看不出方向,那呼啸的大火也在他们背后渐渐消失了。可
瑞德依旧有规律地挥着鞭子。仍旧一言不发。天空的红光此刻在渐渐消隐,道路
已变得又黑又吓人,思嘉很希望他能说说话,无论说什么,哪怕是嘲讽的、带侮
辱性的,伤人自尊心的也好。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
  无论他说不说话,她都要感谢上帝,因为他在就是最大的安慰了。有个男人
在她身边,让她紧紧地靠着,感觉到他结实牢靠的臂膀,知道他在挡住那不可名
状的恐怖使之不来伤害她,哪怕他仅仅坐在这里凝望,也是很值得庆幸的事!
  唔,瑞德,她抓住他的胳臂小声说,要是没有你,我们会怎么样?我真高
兴你没有到军队里去啊!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可吓得她连忙松开他的
胳臂往后退缩。他眼睛里已没有嘲弄的神色,他的目光是赤裸裸的,充满了愤怒
和惶惑之情。他咬了咬上嘴唇,随即回过头去。他们颠簸着行驶了好一会,除了
有时婴儿哭叫和百里茜在声唏嘘之外,一路上都默无声息。思嘉对百里茜的唏嘘
实在已忍无可忍,便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她着实尖叫了两声才吓得不再作声了。
  最后瑞德赶着马向右转了两回,不久便来到一条较宽广平坦的大路上。这时
房屋的阴影已离得愈来愈远,而连绵不绝的树林却如墙壁般在两旁隐约出现了。
  我们现在已经出城,走上去拉甫雷迪的大路了,瑞德简单地说,一面把缰
绳收紧。
  别再停了!快,
  “让这牲口喘口气吧,瑞德回过头来对她说,接着又慢吞吞地问:你仍然
决定要干这种发疯的事吗?思嘉。“什么事?“你还想冒险到塔拉去吗?那是
自杀行为。史蒂夫·李的骑兵和北方佬的军队正在你前面阻挡着呢。啊,我的上
帝!在她经历了这可怕一天的种种艰险之后,居然他还想拒绝她的要求,不送她
回家去。
  啊,是的,是的!瑞德,求求你了,让我们快点走吧。
  马并不累呢。
  “稍等一等。你们不能走这条大路到琼斯博罗去。你们不能沿铁路走。他们
成天在南面拉甫雷迪一带激战呢。你知道还有旁的路好走吗?马车路或小路,无
需经过拉甫雷迪或琼斯博罗。“唔,有的,思嘉像得救般地喊道。只要我们能
够到达拉甫雷迪附近。我知道有条马车路可以走开琼斯博罗大道若干英里过去的。
我和爸常常走那里。它是从麦金托什直接过来的,那儿离塔拉只一英里。“那好,
也许你们可以平安通过拉甫雷迪了。史蒂夫·李将军整个下午都在那里掩护撤退,
北方佬可能还没有到。也许你们能通过,如果史蒂夫·李将军的部队不把你们的
马抢走的话。“我----我能通过?“是的,你,他的口气很干脆。
  “可是,瑞德----你----难道你不送我们了?“不。我要在这里跟你们分手
了。她惊惶失措地看看周围,看看身后那灰色的天空,看看左右两旁阴暗茂密得
如监狱高墙的树木,看看马车后座上吓呆了的人影----最后才回过头来凝望着他。
难道疯了?难道她听不明白?
  他这时咧嘴笑了。她在朦胧中看得见他那雪白的牙齿和隐藏在他眼光背后的
嘲弄意味。
  跟我们分手?你----你到哪儿去呀?
  “我嘛,亲爱的,我到军队里去。
  她好像放心而又厌烦地叹了一声。他干吗偏偏在这个时候开玩笑呀?哼,没
听他说过,瑞德到军队里去!那些被战鼓声和讲演家的大话所诱惑而断送了性命
的人都是傻瓜----牺牲自己来让聪明人赚钱的傻瓜吗?
  啊,你把我吓成这样,我恨不得把你掐死呢!咱们快走吧。“亲爱的,我
可不是开玩笑。思嘉,这叫我太伤心了。你居然不理解我勇于牺牲的精神,你的
爱国心,你对于我们的光荣事业的忠诚,都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是你叫我光荣凯
旋或马革裹尸而归的最好时机了。你快说呀,因为我没有时间在赴前线参加战斗
之前发表激昂慷慨的演说了。他那慢吞吞的声调,在她听来是带讽刺的。他是在
讥笑她,甚至她觉得也是在讥笑他自己。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呀?什么爱国心,马
革裹尸,激昂慷慨的说?他所说的不见得真正是那个意思吧。在这条黑咕隆咚的
路上,她身边带着一个濒死的女人、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愚蠢的黑人小妻子和
一个吓坏的孩子,这时候,他居然如此轻松地提出要离开她,让她独自带他们从
这广阔的战尝散兵游勇、北方佬和炮火以及天知道还有什么样的风险中穿过去,
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曾经有一次,她六岁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脸朝下直挺挺地跌在地上。她
至今还记得当时她恢复呼吸以前那片刻之间难受的感觉。现在她瞧着瑞德,内心
的感受也完全像当时那样:呼吸停止,不省人事,恶心。
  你是在说着玩的,瑞德!
  她拽住他的胳臂,眼泪簌簌地往他的手腕上滴下来。他把她的手举到唇边轻
轻地亲了亲。
  难道你不是这样吗,自私透了,亲爱的?只顾你自己的宝贵安全,便不管联
盟的生死存亡了。试想,由于我在最后时刻出现,咱们的部队会受到多大的鼓舞
啊!他说着,声音中带有一种不怀好意的亲切感。
  啊,瑞德,她哭着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你干吗要丢开我呀?”
  “怎么,他快活地笑道。也许就因为我们所有南方人身上那种叛心理在
作祟吧。也许----也许因为我觉得惭愧了。
  谁知道呢?
  “惭愧?你迟早会惭愧死的。把我们丢在这里,无依无靠----你并不是无
依无靠呀。亲爱的思嘉!每一个像你这样自私自利而坚决的人是决不会无依无靠
的。北方佬要是能抓到你,那才是上帝保佑他们呢。她惊惶失地望着他,只见他
突然跳下马来,走到她这边的马车旁边来。
  你下来吧,他吩咐她。
  她瞪大眼睛瞧着他。他鲁莽地伸出双臂,把她拦腰抱出来扔在地上。接着他
又紧紧拽住将她拖到了离马车好几步的地方。她感到鞋子里的尘土和碎石把她的
脚硌痛了。寂静而炎热的黑夜像梦似的包围着她。
  我不想要求你了解或宽耍我也毫不在乎你会不会这样,因为我是永远不会了
解或宽恕我自己做这种傻事的。我深恨自己身上还残留着这么多不切实际的空想。
可是我们美好的南方正需要每个男人去为它献身呢。难道我们勇敢的布朗州长不
就是这样说的吗?反正我要上前线去了。没关系。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那么放
肆,那么响亮,连黑暗的树林里都发出了回响。
  '我要不是更爱荣誉,亲爱的,我不会这样爱你,'这话很恰当,不是吗?它
无疑比我现在自己能想出的任何话都恰当。因为我就是爱你,思嘉不管上个月的
那天夜里我在走廊上说了些什么。他那慢悠悠的声音是温柔的,他的手,那双温
柔而强有力的手,向上抚摩着她光着的臂膀。我爱你,思嘉,因为我们两人那么
相像,我们都是叛教者,亲爱的,都是自私自利的无赖。要是整个世界都归于毁
灭,我们两人都会一点不在乎的,只要我们自己安全舒适就行了。他在黑暗中继
续说下去,她也听见了,可是压根儿没有听懂。他要把她丢在这里去单独面对那
些北方佬呢,她心里正厌烦地试着接受这一冷酷的现实。她心里说:他要丢开我
了,他要丢开我了,可是这并没有使她激动。
  后来他用双臂搂住她的肩膀和腰肢,她感到他大腿上坚实的肌肉紧贴在她身
上,他外衣的钮扣几乎压进了她的胸脯。
  一股令人迷惘和惊恐的热潮流遍她的周身,把时间、地点和环境从她的意识
中卷走了。她感觉自己像个布娃娃似的瘫软而温顺,娇弱而无所依靠,而他那搂
抱的双臂又多么令人惬意啊!
  你对于我上个月说的那些话不想改变自己的看法吗?没有什么能像危险和死
亡那样给人以更大的刺激了。来一点爱国精神吧,思嘉。试想,如果你用美好的
记忆送一名士兵去牺牲,那会怎么样啊!这时他的髭须扎着她的小嘴,他在吻她,
他用迟钝而势热的嘴唇吻着,那么不慌不忙,仿佛眼前还有一整天时间似的。查
尔斯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她。塔尔顿家和卡尔弗特家的几个小伙子的吻,也从来不
像这样叫她热一阵冷一阵地浑身颤抖。他将她的身子压向后面仰靠着,他的嘴唇
从她喉颈上往下移动,直到那个浮雕宝石锁着她胸衣的地方。
  亲爱的,亲爱的,他低声唤着。
  她从黑暗中朦胧中瞧见那辆马车,接着又听见韦德刺耳的尖叫声。
  妈,韦德害怕!
  冷静的理智猛地回到她恍惚的心里,她想起自己一时忘记了的事情----她自
己也吓住了,因为瑞德要抛弃她,抛弃她,这该死的流氓!尤其可恶的是,他居
然如此大胆,站在大路上提出无耻的要求来侮辱她。愤怒和憎恨在她心头涌起,
使她的脊梁挺起来,她用力一扭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
  啊,你这流氓!她喊着,一面心急如火,想找出更恶毒的话来骂他,找出
她听见杰拉尔德骂林肯先生和麦金托什人以及倔犟骡子的那些话来骂他,可是怎
么也找不着。你这下流坯,卑鄙肮脏的臭东西!同时由于想不出更带侮辱性的
手段,她把手抽回来,使出浑身的力气在他嘴巴上打了一巴掌。他向后倒退一步,
忙用手抚摸自己的面孔。
  哎,他平静地哼了一声,然后两人面对面地在黑暗中呆立着。她听得见他
粗重的呼吸声,仿佛跑得急了似的她自己也在吁吁喘气。
  他们说对了!你不是个上等人!大家都是对的!“我亲爱的姑娘,他说,
这么不合适埃她知道他又在笑了,这刺痛了她。
  走吧!现在就走!我要你赶快走。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了。我希望一发炮弹
正好落到你身上。我希望炮弹把你炸个粉碎。我----“不用说下去了。我已经大
致懂得你的意思。等到我作为牺牲品摆在国家的祭坛上时,我希望你的良心会使
你感到内疚。她听见他笑着走开了,便回到马车旁边来。她看见他站在那里,听
见他正在说话,而且声音变了,变得那么谦和、恭谨,就像他每次跟媚兰谈话时
一样。
  威尔克斯太太吗?
  百里茜用惊恐的声音从马车里回答。
  我的上帝,原来是巴特勒船长呢!媚兰小姐早在那头就晕过去了。“她还
没死吧?还在出气吗?“是的,先生,她还有气。“那么,她像现在这样也许
还好些。要是她清醒着,我倒担心她经受不了这许多痛苦呢。百里茜。好好照顾
她吧,这张钞票给你。可千万不要变得愈来愈傻呀!“是的,先生。谢谢先生。
“再见,思嘉。思嘉知道他已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可是她不吭声。她恨透他了
、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两只脚磨着路上的鹅卵石,有一会儿她还看见他那宽大
的肩膀在黑暗中隐隐显现。然后他就走了。她还听得到他的脚步声,但不久便渐
渐消失了。她慢慢回到马车旁,两个膝头在不停地打战。
  他怎么会走了呢,怎么会走进黑暗,走入战争,走向一桩业已失败的事业,
走进一个疯狂的世界去呢?他怎么会走啊,瑞德,这个沉湎于女人美酒,追求时
髦服饰,讲究吃喝享乐,而又厌恶南方和嘲骂参军打仗的人,怎么会走呀?如今
他那双光亮的马靴踏上了苦难的道路,那儿充满了饥饿、疲惫、行军、苦战
、创伤、悲痛等等,像无数狂叫的恶狼在等着他,最后的结局就是死亡呢。他是
没有必要去的。他安全,富裕,舒适。然而他去了,把她孤零零地抛弃在这漆黑
的夜里,前面有北方佬挡着不让她回家去!
  如今她想了所有她要用来咒骂他的恶言恶语,可是已经晚了。她把头靠在马
的弯脖子上,放声痛哭起来。
 
              第二十四章

  一清早,从头顶的树枝中间透过的灿烂阳光把思嘉晒醒了。因为睡觉的地方
过于狭窄,她蜷缩得浑身发僵,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了。太阳照得她睁
不开眼,她身下的那块硬木板硌着背,很不好受,两条腿上还压着个什么东西,
觉得动弹不了。她勉强抬起上半身,发现原来是韦德睡在那里,把头枕在她的膝
盖上。媚兰的两只脚几乎伸到她鼻尖上了,百里茜则睡在车座底下,像只猫似的
蜷伏着,婴儿夹在她和韦德中间。
  后来她才记起了一切。她翻身端坐起来,急忙环顾周围。
  还不见有北方佬呢!感谢上帝,他们这个藏身之处昨晚竟不曾被人发现。现
在所有的经历都回到记忆中来了,瑞德的脚步声消失后那段恶梦般的旅程,那漫
漫长夜,他们颠簸着驶过的那条满是车辙和鹅卵石的黑暗道路,道路两旁马车不
时滑下去的那些深沟,她和百里茜把马车推出深沟时那股疯狂的蛮劲儿,等等。
她不寒而栗地记起,自己曾屡次把那匹倔犟的马赶进了田里和林中,因为她听见
士兵们走近了,也不知是敌是友,生怕他们把马车抢走;生怕一声咳嗽、一个喷
嚏,或者韦德的一个嗝儿,会暴露自己,把他们引过来。
  啊,那条黑暗的路啊,人们像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走过,只有柔软泥土上的
沉闷的脚步声,隐约的缰辔嘁喳声和皮革制品紧压的嘎嘎声!啊,多可怕的时刻
呀!当他们的病马赖着不走,而骑兵和炮车正在黑暗中隆隆经过,在他们平息静
坐的地方经过,离得那么近,她几乎能伸手摸到他们,能闻到士兵身上的臭味儿!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拉甫雷迪附近,看见远处有几堆营火还在闪闪发光,原
来那是史蒂夫·李将军的最末一支后卫队在等候命令撤回。她兜了个一英里的弯
儿走过一片耕地,直到背后那些营火看不见了为止。可是按着她就在黑暗中迷路
了,怎么也找不着她本来很熟悉的那条马车道,便着急得哭泣起来。后来总算找
到了,可那骑马却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管她和百里茜怎样拉呀拽呀,仍然拒
不站起。
  这样,她只得把马卸下,浑身疲乏地爬进车的后部,伸着两条酸疼的腿躺了
下来。她仿佛记得在朦胧入睡之前听见过媚兰的声音,那么微弱,好像很抱歉似
地在那里恳求:思嘉,请你给我一点点水,好吗?她当时说过:没有水了,
可是话音没落她就睡着了。
  现在已是早晨,世界显得清静而肃穆,周围是一片碧绿,洒着金黄灿烂的阳
光。哪里也见不到了一个士兵。她觉得又饿又渴,浑身酸疼紧张,并且满心狐疑:
她思嘉·奥哈拉,生来只能在亚麻布床单和羽绒床垫上才睡得安稳的,不知怎么
居然像个大田劳工那样在硬木板上睡着了呢。
  她在阳光下眨着眼睛,偶尔瞧见了媚兰,顿时吓得喘息起来。媚兰躺在那里,
脸色惨白,寂无声息,思嘉觉得她准是死了。她看起来像个死人,像个死了的老
妇人,一张受尽折磨的脸,上面披散着几绺蓬乱纠结的黑发。接着,思嘉发现她
那微弱的隐隐起伏的呼吸,知道媚兰昨晚竟活了过来,这才放心了。
  她们显然是在什么人家前院里的树底下度过了一夜,思嘉用手遮着眼睛向周
围看了看。因为她面前是一条砂石铺的车道蜿蜒着,一直伸进一条林荫道中。
  怎么,这是马罗里村呀!她想,高兴得一阵心跳,因为可以找到朋友和帮
手了。
  可是农场上笼罩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灌木和草地上的草由于马蹄、车轮和
行人肆意地来回践踏碾压,已被蹂躏得乱七八糟,连沙土都给搅起来了。她向房
子望去,但没有看到她所熟悉的那幢古老的装有白色护墙板的住宅,只有一长列
长方形的焦黑的花岗石基石和两个高高伸入树林枯叶中的薰黑了的烟囱。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深深吸了口气。她会不会发现塔拉也是这副模样,只
剩下一片废墟,像死一般岑寂呢?
  我现在不要去想这些,她急急忙忙告诉自己。我现在不能让自己去想,一
旦想起来,又要被吓住了。不过,也由不得她自己,她的那颗心已加速跳动,一
声声像轰雷似的:回家去!赶快!回家去!赶快!她们必须立即动身回家去。
但是她们还得首先找些吃的和喝的,尤其是水。她把百里茜踢醒。百里茜转动着
两只眼睛向四下里看了看。
  天晓得,思嘉小姐,俺还以为除非进天堂就再也不会醒来了!“你已经离
那儿很远了,思嘉说,一面拭着把自己的一头乱发向后掠掠。她的脸是湿的,身
上也满是汗水。她觉得自己又脏又乱,粘粘糊糊,差不多要发臭了。她的衣服因
为穿在身上睡觉,乱成一团。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她这辈子还从没感到这样浑身
疲倦和酸痛过、浑身的肌肉仿佛已不再是她自己的,昨晚的过度劳累还在折磨她,
动弹一下就针刺般的剧痛。
  她低下头看看媚兰,发现她的黑眼睛已经睁开。这双眼睛显然不对头,火亮
火亮的,下面各有一道弯曲的黑影。她张着干裂的嘴唇小声央求说:水。“快
起来,百里茜,思嘉命令说,我们到井边去打点水来。“可是,思嘉小姐,那
里一定有鬼。说不定有人死在那里呢。“你要是不快下车,我就打死你!思嘉
威胁着说,一面跛着脚从马车上爬下来,她实在没心思争辩了。
  这时她想起了那骑马。也许它已经在夜里死掉了!天知道,她给马卸车时,
马就像快死了。她赶忙走到马车那边去,看见马躺在那里。如果马真死了,她要
诅咒上帝,然后自己也死掉算了。《圣经》上就有人做过那样的事:诅咒上帝,
然后死掉。她很能体会那人当时的心情。不过,马还活着----还在沉重地呼吸!
它半闭着眼,但明明活着。好吧,只要给点喝,一定也会缓过来。
  百里茜很不情愿从马车上爬下来,一路嘟囔,跟着思嘉胆怯地向那条林荫道
走去。废墟后面是一排粉刷过的奴隶住房,仍静静地蹲在交抱的大树下,但已经
空无人迹。在这些住房和薰黑的石基之间,她们找到了水井,水井的顶篷仍竖立
在那里,挂着的吊桶深深地垂在井中。思嘉和百里茜一起动手,用力把绳子往上
绞,等到那桶清凉的活水从暗深的井底吊到台上时,思嘉禁不住低下头去攀着桶
咕嘟咕嘟畅饮起来,弄得浑身都是透湿了。
  她喝个没完,旁边的百里茜等急了:够了,思嘉小姐,俺也渴着呢,这才
提醒她想起别人也要喝。
  把绳子解开,把吊桶提到马车上去,让他们也喝一点。
  剩下的都给马喝。难道你不想想媚兰小姐该奶孩子了?他会饿坏的。“可是,
思嘉小姐,媚兰没有奶----看来以后也不会有呢。“你怎么知道?“像她这样
的人,俺见的多了。“别再给我充什么内行了。昨天生孩子的事,你懂得的就够
少的了。现在赶快走吧,我要想法子弄点吃的去。思嘉找来找去一无所获,后来
才在果园里拾到一些苹果。
  在这以前已有士兵到过那里,树上什么也没有了;她在地上捡到的那些也大
半是烂了的。她把最好的几个装满裙兜,踏着柔润的土地走回来,一路上有些小
石子钻进她的便鞋里。她昨天晚上怎么没想起换上一双硬些的鞋呢?她怎么没有
带上些吃东西呢?她怎么没有把遮阳帽带来呢?她简直像个傻瓜!
  不过,那当然喽,她原以为瑞德会照顾她们的。
  瑞德!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为连这名字都是臭的。
  她多么恨他!他的为人多么可鄙!可是她竟站在路上让他吻过----还几乎很
高兴呢!昨晚她简直疯了。他这人多么卑劣呀!
  她回来后,把苹果分给大家,剩下的扔到车子后边。那骑马现在已经站起来
了,可是它尽管饮了些水也不见有多大的起色。在阳光下看来,它显得比昨晚糟
得多了。它那两个臀骨高高矗起,就像一头老母牛掉似的,两胁也瘦得像搓衣板;
至于脊背,那就只是一大片斑斑点点的伤痕罢了。思嘉套车时也畏畏缩缩不敢碰
它。当她把嚼口塞进马嘴里,才发现原来马根本没牙了。都老掉了啊!为什么,
瑞德既然要偷马,却没有偷一匹好些的呢?
  她爬上赶车的座位,用山胡桃树枝往马背上轻轻抽了一下。马喘息一声向前
挪动了,可是它走得很慢,她把马赶上大路时发现连她自己这样筋疲力竭的人也
会比它跑得快呢。
  啊,要是没有媚兰、韦德、百里茜和那个婴儿拖累她,她会很快跑回家去!
那好多啊!真的,她宁愿一步一步跑回去,一步一步愈来愈接近塔拉,接近母亲
呀!
  他们距离塔拉可能不过十五英里了,但是以这匹老马行走的速度,就还得花
一整天,因为她不得不时常停下来让它休息。一整天啊!她顺着红光闪烁的大路
向前望去,只见路上尽是深陷的车辙,那是炮车和救护车碾过后留下来的。她还
得过许多小时才能知道,究竟塔拉是不是安然无恙,母亲是不是还健在。还得过
许多小时,她才能结束这九月骄阳下的旅程。
  思嘉回过头来看看媚兰,在阳光下她闭着疲惫的眼睛在那里。思嘉扯开帽带,
把自己的帽子扔给百里茜。
  把帽子盖到她脸上。这样,她的眼睛就不会给太阳晒坏了。于是,烈日直
射到她那毫无遮蔽的头上,她心想:不用等到天黑,我就会变得像珠鸡蛋一样满
脸雀斑了。有生以来她还从没有不戴帽子或披纱在太阳下待过,也从没有不戴手
套用她那双胖乎乎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拿过缰绳。可现在她却暴露在烈日下,赶着
这辆由病马拉着的破车,浑身肮脏汗臭,肚子又饿。除了像蜗牛似的慢腾腾地爬
过这片荒野之外,毫无它法。短短几个星期以前,她还是那么安全舒适!那时候
她和每个人都以为亚特兰大万无一失,佐治亚决不会被敌人入侵----这好像就是
昨天的事!然而,四个月前西北方面出现的那一小片乌云,居然很快酿成一场风
暴,接着又成为呼啸的飓风,把她的整个世界都卷走了,把她本人也刮出那个庇
护所,如今被抛在这鬼影憧憧的荒原上了。
  塔拉会安然无恙吗?或者塔拉也已经随风飘逝,随着那场席卷佐治亚的的飓
风烟消云散了吗?
  她拿树枝抽打着这匹早已乏极了的马,想逼它走快一点,这时歪歪倒倒的马
车像个醉汉似的颠簸着他们左右摇晃,不得安宁。
  空气像死一般沉闷。在傍晚的太阳光下,每一片记得很清楚的田地和灌木林
都是碧绿的,寂静的,那种不祥的宁静在思嘉心中引起了恐惧。那天他们经过的
每一幢弹痕累累、空无人烟的房子,每一个像哨兵似的站在火后废墟上的干瘦的
烟囱,都使她愈来愈害怕了。从头天夜里以来,他们还没遇见过一个活人或一只
活的动物。不错,有的是死人、死马、和死骡子躺在路旁、浑身肿烂、叮满了苍
蝇,可是活的什么也没有。没有远处牲口的叫声,没有鸟儿歌唱,也没有一丝风
吹动树叶。只有这骑马匹惫地行进时呱哒呱哒的蹄声和媚兰的新生儿嘤嘤的啼哭,
打破了周围的死寂。
  乡村好像躺在某种可怖的魔法之下。或者更坏些,思嘉不寒而栗地暗想,它
像一位母亲的熟悉可爱的面孔,那么美丽,可是终于在经历了死亡的痛苦之后宁
静下来了。她觉得那曾经很熟悉的林地里一定到处是鬼。在琼斯博罗战役中死了
成千上万的人呢。他们就在这阴森森的树林里,在傍晚斜阳透过静止的树叶胆怯
地照着的地方,无论朋友和仇敌,都一样用沾满鲜血和红土的眼睛、用迟钝而可
怕的目光、窥视着破马车里的她呢!
  母亲!母亲!她小声呼唤着。要是她能够克服这一切困难到达爱伦身边,
那就好了!要是出于上帝的恩赐,塔拉还安然无恙,她能够赶着马车驶上那条漫
长的林荫道一直奔到家里,看见母亲那张慈祥亲切的面孔,能够再一次抚摩到那
双柔软、能干、会驱除恐怖的手,能够抓住爱伦的裙裾,并一头扎进它里面,那
就好了!母亲会明白该怎么办的。她不会让媚兰和她的新生儿死掉。她会平静地
说:别响,别响,把所有的幽灵和恐怖的东西都赶走的。可是母亲病了,也许
快死了呢!
  思嘉用鞭子在马的臀部抽了一下。他们整天冒着酷热在这无究无尽的大路上
爬行。他们得快点走啊!眼看就要天黑了,他们会孤零零地待在这死寂的荒原上。
于是她用起泡的双手更紧地抓住缰绳,在马背上狠狠地抽打着,每抽一下她那酸
痛的两臂都痛得像火燎似的。
  她只要能回到塔拉和爱伦的温柔怀抱里就好了。那时她要立即卸下肩头上的
负担,那远不是她那年轻的肩膀所能胜任的沉重负担----那个濒死的妇人,那个
迅速衰弱的婴儿,她自己的饥饿的小男孩,以及那个吓坏了的黑人。他们全都在
向她寻求力量,寻求引导,全都从她挺直的脊背上看到勇气,可这勇气是她并不
具备的,这力量也早已使完了!
  那匹筋疲力竭的老马已经对鞭子和缰绳毫无反应了,它只不过拖着四条腿在
蹒跚地行走,有时踢着了小石块就颠踬或摇晃一下,几乎跌倒。不过,到暮色降
临时,他们终于进入了最后一段路程。他们拐过马车路上那个弯子,便驶上了宽
敞的大道,这里离塔拉只有一英里了!
  那道山梅花篱笆的阴影在前面隐隐出来,这说明已来到麦金托什田产的边沿。
再往前一点,思嘉在一条橡树林荫道前收紧了缰绳,这条林荫道通往老安格斯·
麦金托什的住宅。
  那里是一片黑暗。住宅或棚屋里没有一点亮光。她在黑暗中眯细眼睛才隐约
看到了前面的情景,这一切在她经过了可怕的一天之后越发显得熟悉了。她看见
两个高高的烟囱像庞大的墓碑俯视着早已坍毁的二楼,几扇没有灯光的破窗户像
瞎了的一动不动的眼睛嵌在墙壁上。
  喂!她使出全身力气喊道。喂!
  百里茜紧紧抓住她不放,害怕极了,思嘉回过头来,看见她的两个眼珠子在
骨碌碌乱转。
  “别喊了,思嘉小姐!别再喊了!求求你,她低声说着,嗓子在颤抖。谁
知道会给你什么回答呀。“我的上帝!思嘉心里想,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噤。
我的上帝!她这话说得对呢。从那里是什么都可能引出来的!她抖了抖缰绳,
马又继续往前走了。麦金托什家住宅的情景使她最后残余的一线希望也化为泡影
了。那房子已被烧毁,沦为一片废墟,杳无人迹,和她那天所经过的每个农庄一
模一样。塔拉就在半英里之外,在这同一条大路的旁边,正好是军队经过的地方。
塔拉一定也被毁掉了!她只能找到烧黑了的砖头和穿过断垣残壁朦胧闪烁的星光;
爱伦和杰拉尔德都不见了,几个姑娘不见了,嬷嬷不见了,黑人们也不见了,天
知道他们都到哪儿去了。那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笼罩着一切。
  她干吗这么傻,这么违背常情,居然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拖着媚兰和她的孩
子,跑回来了呢?他们还不如死在亚特兰大,何必冒着火一般的骄阳,坐在破马
车里整日颠簸,跑到荒凉的塔拉废墟来送死呢?
  但是,艾希礼把媚兰留给她照顾了。请照顾她吧。啊,那美好而伤心的一
天,当时,在永远离去之前,他曾和她吻别呢!你会照顾她,是吗?请答应我!
结果她就答应了。她干吗要承担这样一项诺言,这样一项由于艾希礼死了而具有
双重束缚力的诺言啊?此刻,她即使已疲惫极了,但仍然恨媚兰,恨那个婴儿的
像小猫似的叫着打破沉寂的声音,那声音愈来愈微弱了。不过她已经答应了,而
且他们已属于她,就像韦德和百里茜那样属于她,因此,只要她还剩下一点点力
气,或者说还有一口气,她就得为他们奋斗,挣扎。她本来可以把他们留在亚特
兰大,把媚兰塞给医院,再也不去管了。
  可是那样一来,无论今生来世,她都永远不敢去见艾希礼,不去告诉他她把
他的女儿丢在陌生人中间,让他们死去了。
  啊,艾希礼!今天晚上,当她携带着他的女儿在阴森森的大路上奔波时,他
还活着吗?他自己在哪里呢?他在罗克艾兰监狱里躺下时还会想起她吗?或者他
出天花死去已经好几个月了,如今正和无数旁的联盟军官兵一起在什么地方的一
个长长的坟坑里腐烂?
  思嘉紧张的神经几乎一下绷裂了,因为她听见附近灌木丛中突然冒出的一个
声音。百里茜大声尖叫着,猛地扑倒在马车的底板上,婴儿被压在下面。媚兰无
力地挪了挪身子,双手在寻找婴儿,韦德则用手捂着眼睛浑身哆嗦,但吓得哭不
出声来了。一会儿,他们旁边那丛灌木哗啦啦地分开,笨重的兽蹄出现了。接着
是一声低沉而凄楚的哞叫,好像朝他们耳朵轰了一炮似的。
  原来是头母牛,思嘉松了口气,可她的声音还不平静。
  别傻了,百里茜。看你把婴儿给压坏了,媚兰和韦德都吓得不行了!“那
是个鬼呢!百里茜呻吟着说,同时脸朝下伏在车板上,扭动着身子不肯起来。
  思嘉只得转过身,举起那根作马鞭用的树枝在百里茜背上抽了一下。她实在
太累太虚弱,而且担惊受怕得够了,因此容忍不了别人身上更多脆弱的表现。
  你这笨蛋,坐起来,她说,省得我把鞭子抽断了。百里茜哭叫着抬起头
来,从马车一边的挡板上朝外看了看,看见真是一头母牛,一头红白花的大母牛,
站在那里用吃惊的大眼睛巴巴地瞧着他们。这时母牛又张开嘴,哞----地叫了
一声,仿佛有什么苦处似的。
  叫声听起来可不像一般的牛叫。这牛是受伤了吧。“俺看这叫声像是奶袋
发胀了,母牛急着要人给挤奶呢,百里茜说,她这时已平静些了。说不定是麦
金托什先生家的,黑鬼们把牛赶进了树林,北方佬才没把牛抓了去。“我们把它
带走,思嘉立即决定。这样我们就有牛奶给婴儿吃了。“咱们怎么带得走它呢,
思嘉小姐?咱们可不能带头母牛走呀。母牛要是很久没挤奶了,就更不好办。那
奶袋快胀破了。怪不得它这样叫唤呢。“那就把你的衬裙脱了,你既然这么在行,
撕成布条,把它拴在马车后面。“思嘉小姐,你知道俺好久没有裙子,后来有了
一条,可俺不能白白拿来用在牛身上呀。俺也从没跟母牛打过交道。俺见了母牛
都害怕呢。思嘉撂下手里的缰绳,把自己的裙子提起来,底下那条镶花边的衬裙
又漂亮又完整,那是她唯一的一条了。她解开腰带,把衬裙脱下来,双手使劲揉
搓着那些柔软的褶子。这花边和亚麻布是瑞德用他通过封锁线的最后一艘走私船
从纳索给她带来的,她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做成这件衣裳。现在她断然抓住裙边狠
狠地撕扯着,把它放到嘴里咬着,直到它终于绽裂,随即哗的一声撕开了。她一
次又一次使劲咬呀,双手撕扯呀,结果衬裙变成了一堆布条摆在眼前。她把布条
一条条连结起来,直累得起泡的手指流出血来,颤抖不已。
  “把这布绳系在牛角上,她吩咐百里茜。可是百里茜拒绝不干。
  俺是怕牛的,思嘉小姐。俺不是那种干场院活的黑奴。
  俺从来没跟牛打过交道。俺只干家务活呢。“你是个傻黑子。我爸干的最大
一件错事就是把你给买来了,思嘉慢吞吞地说,因为她实在太累,已经懒得生气
了。
  不过,只要我这胳臂还能动弹,我就拿这鞭子狠狠抽你。瞧,思嘉心里想,
我在这里说了黑子,可母亲很不喜欢这样说呢。
  百里茜惊恐地转动着两只眼珠,先瞧瞧女主人板着面孔,又看看那头正在哀
叫的母牛。比较起来,思嘉还不是那么可怕的,因此百里茜抓住车上的挡板,待
在那里一动不动。
  思嘉挪动着两条发僵的腿从座位上爬下来,每个动作都使肌肉胀痛一下,其
实百里茜并不是这么唯一怕牛的人。思嘉也一直害怕牛,连最温驯的母牛她也觉
得太凶了。不过,如今有那么多最可怕的事物摆在她面前,她就不能再屈服于那
些小小的危险了。幸好这头母牛还是温和的。它在艰苦中到处寻找人类来帮助它,
所以当她把那条用衬裙做的绳子系在牛角上时,牛也没有做出任何威胁的姿态。
她把布绳的另一端系在马车背后,用她那几个手指头所有的劲儿拉了拉,觉得牢
靠了才松了手。然后,她准备回到驾驶座上去,可是突然一阵难以抵御的疲惫感
涌上心来,她头晕眼花,觉得天旋地转,只好双手抓住车厢板站住,才没有倒下。
  媚兰睁开眼睛,看见思嘉站在她身旁,便低声说:亲爱的----我们到家了吗?
家!思嘉一听家这个字眼便热泪盈眶了。家吗?媚兰还不明白已经没有什么家了,
他们正无依无靠地流落在一个狂暴而荒凉的世界上啊!
  还没有呢?她用发紧的嗓子尽量温和地回答说。不过很快就要到了。我们
很快就有牛奶给你和婴儿喝了。我刚才找到一头母牛。“可怜的家伙,媚兰低
声说,一面无力地伸手去摸孩子,可是还没摸到手就瘫落了。
  要爬回到驾驶座上去,那是需要思嘉付出浑身的力气的,不过她终于做到了,
而且拿起了缰绳。可这时那骑马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拒不动身。思嘉无情地用
鞭子抽它。她希望上帝会饶恕她这样伤害一只已经累坏了的牲畜。那她只好深感
遗憾了,如果上帝并不饶耍毕竟塔拉已经就在眼前,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就可凭自
己高兴倒在车辕下休息了。
  马终于慢吞吞地挪动了四蹄,车轮吱吱嘎嘎地滚动,母牛跟在后面一步一声
哀叫。这畜生充满痛苦的叫声使思嘉的神经像针刺般难受,因此她想停下来把牛
放开。要是在塔拉已经空无人迹,那么这头母牛对他们还有什么用呢?她不会给
它挤奶,而且即使她会挤,那畜生也可能一碰它的乳房就踢你呢。不过,她既然
有了这头牛,她就要养着它。如今在这世界上她很少有旁的东西了。
  他们终于到了一个斜坡脚下,这时思嘉感情激动,眼睛也模糊起来,因为越
过这个斜坡就是塔拉了!可随即她的心又往下沉----这匹跛脚老马怎么爬得上去
呀!以前总觉得这个山坡又小又平缓,算不了什么,她常常跨着她的快脚母马飞
驰而上,毫不费力。没过多久,想不到,今天会显得这么陡峻了。无疑这老马破
车,负载又重是怎么也上不去的。
  她疲惫地下了车,拉住马的缰辔。
  下来,将婴儿放在媚兰小姐身旁。百里茜,她命令道,带着韦德,抱着或
是让他自己走都行。韦德吓得又哭又嚷,也不知嚷些什么,思嘉只听几个字来:
黑----黑----韦德害怕!“思嘉小姐,俺不能走。俺脚上起泡了,俺的鞋也坏
了。
  韦德和俺并不太重呢----
  “下来!省得我来拖你!赶快下来,到那时就把你丢在这儿,让你一个人在
黑暗里。快!百里茜一面悲叹,一面凝望着周围浓密的树影,生怕下车时会碰到
那些树枝被挂住了。不过她还把是婴儿放到媚兰身旁,然后自己爬下车,再踮着
脚尖把韦德抱出来。这孩子哭着,畏缩地紧偎着自己的保姆。
  叫他别哭了,我受不了!思嘉说着,抓住马缰辔,拖着马一步步往前走。
要像小伙子,韦德,不要再哭了。要不,我就跑过来抽你。上帝干吗要叫人生
孩子呢?她胡乱地想着,一面在黑暗的路上拼命向前挣扎----他们一点用也没有,
就会哭哭啼啼,讨厌极了,不经常拖累你,要你照管。这时韦德在百里茜身边,
拽着她的手,抽着鼻子,自己啪哒啪哒地走着,但思嘉早已筋疲力竭,实在没有
怜悯这个受惊孩子的心肠了。她只觉得厌倦----居然生下他来!她只觉得迷惑不
解----怎么会跟查尔斯·汉密尔顿结婚的呢?
  “思嘉小姐,百里茜抓住女主人的胳臂小声说,可别让咱们到塔拉去呀。
他们不在那里。他们全都走了。说不定他们死了----俺妈和所有的人。实际上思
嘉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大大激怒了她,她立即甩脱了百里茜抓住她的胳
臂的那只手。
  那么,把韦德的手给我吧。你可以就在这里坐下,别动了。不行,小姐,
不行呀!“那就闭住你的嘴!可这马走得多慢啊!马嘴里冒出的白沫和淌下的
涎水都滴落在她手上,她心头不觉响起她曾经跟瑞德一起唱过的那句歌词----但
其余的记不起了:只要再过几天,就能把这副重担御掉----“只要再走几步,她
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哼着,只要再走几步,就能把这副重担卸掉。后来,他
们总算爬到了坡顶,塔拉的橡树在就在眼前,黑糊糊的一大片高耸在阴沉的天空
下。思嘉赶紧朝前望去,看有没有什么灯光。可是哪儿也没有。
  他们都走了!她心里想,胸口像压着冰冷的铅块。走了!她掉转马头,
驶上车道,这时头顶上交抱着橡树把他们隐蔽在一片漆黑中了,思嘉眯细眼睛仰
望着这条黑暗的隧道,看见前面----啊,真的看见了?难道是她那疲倦的眼睛在
跟她捣鬼?----啊,前面是塔拉农场的砖房,尽管模模糊糊看不十分清楚。家!
家!那些可爱的白色墙壁,那些帘帷轻拂的窗户,那些宽敞的走廊----它们全都
在她前面那一片朦胧之中吗?或者这黑暗好意地把一幅像麦金托什家住宅那样的
惨象给遮住了?
  林荫道似乎有好几英里长,而她使劲地拖着那骑马却挪动得愈来愈慢了。她
瞪着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屋顶似乎还很完整呢。这可能吗----这可能吗----?不!
这不可能。战争是毫不留情的,即使对塔拉农场这座仿佛能保持五百年的房子。
战争是不可能放过塔拉的。
  接着,朦胧的轮廓渐渐清晰了。她拉着马尽量走得更快些。那些白色墙壁真
的从黑暗中露出来了。塔拉逃过来了!而且没有被烟火薰黑呢。家呀!她抛开缰
辔,放开脚跑了这最后几步,随即一跃上前,想抓住那些墙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接着她看见一个人影,朦胧中看不清楚的人影,从前院走廊的黑暗中隐约出现,
站在台阶顶上,还有人在家里啊!塔拉并不是荒无人烟呢。
  她正要喊,要欢呼,可是却咽在喉咙里了。房子黑沉沉的,毫无声响,而且
那个人影也没有挪动或向她招呼。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塔拉完整无缺,可
周围同样是笼罩着整个破碎乡村的那种可怖的寂静。这时那人影开始移动了,它
僵硬地缓缓走下台阶。
  是爸?她沙破地低声喊道,可几乎还在怀疑究竟是不是他。是我----凯蒂
·思嘉。我回来了!杰拉尔德拖着他那条僵直的腿,向她走来,像个梦游人似的
一言不发,他走近了,用惶惑的神态看着她,仿佛相信自己是在梦里。接着他伸
出手来,搭在她的肩上。思嘉感到他的手在哆嗦,好像他刚做了一个恶梦,现在
还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女儿,他好不容易才叫出声来。女儿。他随即沉默了。
  怎么----他成了个老人!思嘉心里想。
  杰拉尔德的两肩耷拉着。他的面孔虽然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她看得出脸上已
没有那种活力,杰拉尔德的安静不下来的活力;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里也有着几
乎像小韦德的眼睛那样吓呆了的神情。他已经变成了小老头儿,而且很衰弱了。
  如今,一种茫无根据的恐惧抓住了她,仿佛从黑暗中猝不及防地向她猛扑过
来,她只得站在那里,瞪着眼睛朝他看着。所有的疑问像潮水般涌来,可是却在
她嘴边被堵住了。
  从车里又传来微弱的啼哭声,杰拉尔德好像在竭力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
  那是媚兰和她的婴儿,思嘉赶紧小声说,她病得很厉害----我把她带回家
来了。杰拉尔德把他的手从她臂膀上放下来,挺了挺肩膀。他慢慢向马车走去,
那姿态使人蓦然惊诧地记起过去欢迎客人的塔拉农场主,仿佛杰拉尔德是在模糊
的记忆中说话似的。
  媚兰姑娘!
  媚兰的声音咕囔着,含糊不清地。
  媚兰姑娘,这就是你的家啦。'十二像树'村已经给烧了。你得跟我们住在一
起了。这时思嘉想起媚兰受了很久的折磨,觉得必须即刻行动了。她这又回到了
现实世界。现在得把媚兰和她的孩子安置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还得着手去做那些
能够替她做到的琐屑事情。
  她不能走呢。得叫人把她抬出来。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伴着一个黑影从前厅的门洞里钻出来,波克跑下台阶。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一路喊叫着。
  思嘉抓住他的两臂。波克,塔拉农庄的台柱子,就像那些砖墙和廊檐一样宝
贵呀!她感觉到他的眼泪簌地落在她手上,他一面笨拙地拍着她,大声说:你回
来了!真高兴,真—-百里茜也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咕囔着:波克!波克,亲
爱的!还有小韦德,他被这些大人的伤感劲儿鼓起勇起来了,便抽着鼻子嚷道:
韦德渴啦!思嘉把他们都抓在手里,听她使唤。
  媚兰小姐在车里,她的婴儿也在里面。波克,你得把她十分小心地抬上楼去,
安排在后面客房里。百里茜,你把婴儿和韦德带进屋去,给韦德一点水喝。嬷嬷
在不在,波克?告诉她,我请她来一下。波克听了思嘉这种命令的口气,怎敢怠
慢。于是他走到马车边,在马车后厢摸索着。他把媚兰从她躺了这么久的羽绒床
垫上半抱半拖地搬出来,媚兰忍不住呻吟了几声。随即波克用强大的两臂把她抱
起来,她像孩子似的将头搁在他肩上。百里茜一手抱着婴儿,一手牵着韦德,跟
着他们登上宽阔的台阶,走进黑暗的穿堂去了。
  思嘉迫不及待地用几个流血的手指摸索父亲的手。
  “她们都好些了吗,爸?
  “两个女孩子好起来了。
  接着是沉默,在这沉默中一个可怕得不能言语表达的想法形成了。思嘉不能,
就是不能把它说出口来。她一次又吞咽着,吞咽着,可是突然口干得仿佛喉咙两
壁都粘在一起了。
  这是不是对可怕的塔拉沉默之谜的解答呢?仿佛是回答她心中的那个问题,
杰拉尔德终于开了口。
  你母亲----他刚要说下去又停顿了。
  唔----母亲?
  “你母亲昨天故去了。
  思嘉紧紧抱住父亲的胳臂,摸索着走过宽阔而黑暗的穿堂,那里虽然漆黑,
却像她自己的心一样熟悉。她避开那些高靠背椅,那些空枪和那些带突出爪脚的
旧餐具柜,觉得自己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向后面那间小小的办事房走去,那是爱伦
经常坐着不停地记帐的地方。无疑,她一走进那个房间,便会发现母亲仍坐在写
字台前,她又会抬起头来,手里握着笔杆,带着幽雅的香气和悉卒的裙圈起身迎
接她这疲乏的女儿。
  爱伦不可能已经死了,即使爸这样说过,像只鹦鹉一遍又一遍说过它唯一会
说的一句话: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奇怪的是她
现在居然毫无感受,除了一种像沉重的铁链般锁住她的四肢的疲惫和使她的两个
膝头发抖的饥饿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她过一会儿再去想母亲吧。她必须暂
把母亲从心里放下,否则她就会像杰拉尔德那样愚蠢地摔倒,或者像韦德那样单
调而令人厌倦地啼哭。
  波克从宽阔黑暗的楼梯上走下来迎接他们,像只受冻的动物靠近火炉,他连
忙凑到思嘉跟前。
  灯呢?她问。为什么屋里这么黑,波克?拿蜡烛来。“他们把所有的蜡
烛都拿走了,思嘉小姐,只剩下一支,咱们用来在夜里找东西的,也快用完了。
嬷嬷晚上看护卡琳小姐和苏伦小姐,是拿根破布条放在一碟子油里点着呢。“把
剩下的那点蜡烛拿来吧,她命令他。拿到母亲房里----那间办事房里去。
  波克连忙跑到饭厅去,思嘉却摸索着进了那间漆黑的小屋,在沙发上坐下。
这时他父亲的胳臂仍然插她的臂弯里,显得那么无可奈何,那么可怜温顺,这种
神态是只有幼童和很衰弱的老人才会有的。
  他老了,而且很疲乏了,她又一次想起,并且暗暗思量她怎么就没能多关
心他一点呢。
  波克高高地端着一支竖立在盘子里的燃了半截的蜡烛进来了,房间里顿时亮
堂起来,也恢复了生机。他们坐着的那张凹陷的旧沙发,那张写字台,写字台前
顶着天花板的高书架;这边是母亲那把单薄的雕花椅,那个放文件的方格架里面
仍塞满了母亲手写的文件和册面;还有那块磨破了的地毯----所有这一切,全都
是老样子,只有爱伦不在了,爱伦,连同她那柠檬马鞭草香囊的隐约香味和眼捎
微翘的美妙顾盼,现在都不见了。思嘉感到内心隐隐作痛,好像被一个深深的伤
口麻痹了的神经在拼命和重新发挥作用似的。现在她决不能让它复苏;她今后还
有大半辈子要活,到时候叫它尽管去痛吧。可现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现在
不行啊!
  思嘉注视着杰拉尔德青灰色的面孔,她生来头一次发现他没有刮脸,他那本
来红润的脸上长满了银白的胡须。波克把蜡烛放到烛台上,便来到她身边。思嘉
觉得,假如他是一只狗,他就会把嘴伸到她膝腿上来,恳求她用温存的手抚摩他
的头了。
  波克,家里还有多少黑人?
  “思嘉小姐,那些不中用的黑鬼都跑了,有的还跟着北方佬跑去----“还剩
下多少?“还有俺和嬷嬷,思嘉小姐。嬷嬷整天伺候两位姑娘。还有迪尔茜,她
如今陪伴姑娘们。就俺三个,思嘉小姐。“就俺三个”,可以前有一百呢。思嘉
费劲地仗着那僵疼的脖子把头抬起来。她明白她必须保持一种坚定的口气,令她
吃惊的是,她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冷静自然,仿佛压根儿没发生过战争,她还能一
挥手就叫来上十个家仆似的。
  波克,我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没有,小姐,全都给他们拿走了。
 
  “园子里呢?
  “他们把马赶到里面去了。
  “难道连种甘薯的那片地也去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浮现出一丝欣喜的微笑。
  俺才没有忘记那山芋呢。思嘉小姐,俺想它们还在那里的。北方佬从没见过
山芋,他们以为那不过是些什么根,所以----“现在月亮快上来了。你出去给我
们挖一点来烤烤。没有玉米了?没干豆了?鸡也没了?“没了,没了,小姐。他
们把在这里没吃完的鸡,都挂在马鞍上带走了。他们----他们----他们,他们在
干的那些事,还有个完吗?难道烧了杀了还不够?难道他们非得让女人孩子和无
依无靠的黑人也饿死在他们蹂躏过的乡村里不行?
  思嘉小姐,俺弄到些苹果,今天俺还吃过呢。嬷嬷把它们埋在地底下。
“好,先把苹果拿来,然后再去挖山芋。还有,波克----我----我觉得头晕。酒
窖里还有没有一点酒,哪怕黑莓酒也行。“唔,思嘉小姐,酒害是他们最先去的
地方呀!一阵由饥饿、失眠、劳累和迎头打击所混合引起的恶心突然袭来,她迅
速抓住椅子扶手上的雕花,定一定神。
  不要酒了,她茫然地说,一面记起过去地窖里那一长列一长列的酒气。一
种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里的那些玉米威士忌酒怎么样了?波克的
黑脸上再次掠过一丝诡秘的笑影,这是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思嘉小姐,你真是他最好的孩子!我丝毫也没忘记那个大木桶。不过,思嘉
小姐,那威士忌不怎么好。它埋在那里才一年左右的光景,而且太太们喝威士忌
也没好处呀。这些黑人多蠢啊!他们是什么也不去想的,除非你告诉他们,可北
方佬还要把他们解放呢。
  “对于我这位太太和爸来说,那已经够好的了。快去,波克,把它挖出来,
给我们斟上两杯,再加些薄荷和塘,我要调一种混合酒呢。他脸上流露出很不以
为然的神色。
  思嘉小姐,你知道在塔拉已经很久没有糖了。薄荷也全给他们的马吃掉了,
玻璃杯也全给他们打碎了。我实在受不了啦,只要他再说一声他们,我就会尖
叫起来。她想。接着,她高声说:好吧,快去拿威士忌,赶快!
  我们就净喝好了。于是,他刚一转过身去,她又说:等等,波克。该做的
事情太多,我好像想不起来......唔,对了,我带回一骑马和一头母牛,那牛该
挤奶了,急得很呢。你把马从车卸下来,饮一下马,然后告诉嬷嬷,叫她去照顾
那头母牛。媚兰小姐的娃娃,要是没有点吃的,就会死了。还有----媚兰小姐
难道----不能----波克故意没有说下去。
  媚兰小姐没有奶。我的上帝,要是母亲在,听了这话又该吓坏了。
  唔,思嘉小姐,让俺家迪尔茜喂媚兰小姐的孩子吧。俺家迪尔茜自己刚生了
个孩子,她的奶够两个孩子吃还要多呢。孩子,孩子,孩子!上帝怎么尽叫人生
孩子呀!可是不,不是上帝叫生的。是蠢人自己生的。
  “太太,对了,是个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他----“去告诉迪尔茜,叫她别
管那两个姑娘了。我会照顾她们的。叫她去奶媚兰小姐的孩子,也尽量替媚兰小
姐做些事情。
  叫嬷嬷去照管那头母牛,同时把那匹可怜的马关进马栏里。“思嘉小姐,没
有马栏了。他们拿它当柴烧了。“不许你再说'他们'怎样怎样了。叫迪尔茜去干
这些事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来,然后弄点山芋。“不过,思嘉小
姐,俺没有灯怎么去挖呀?“你可以点根柴火嘛,不行吗?“柴火也没了----
他们----“想点办法嘛......怎样都行,我不管。只要把那些东西挖出来,马上
就挖。好,快去。波克听她的声音急了,便赶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单独跟杰拉尔
德坐在房里。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腿,这才注意到他那两条本来肌肉鼓鼓的大腿如
今已萎缩成什么样子。她必须设法把他从目前的冷漠状态中拉回来----可是她不
能问母亲。那得过些时候再说,等她经受得住了再说。
  他们怎么没把塔拉烧了呢?
  仿佛没听见似的,杰拉尔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会,于是她重问了一遍。
  怎么----他好像在记忆中搜索,他们把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北方佬
----在这幢房子里?她心里突然感觉到这些圣洁的墙壁被玷污了。这幢房子,由
于爱伦在里面住过而变得神圣的房子和里面这些----所有这些东西。
  就是那样呢,女儿,我们看见'十二像树'村冒烟了,在河对面,那时他们还
没过来。不过霍妮小姐和英迪亚小姐,以及他们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
所以我们并不替他们担心。可是我们不能到梅肯去。两个姑娘正病得厉害,还有
你母亲,我们不能马上去。我们的黑人跑了----我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他们偷
走了车辆和骡子。嬷嬷和迪尔茜还有波克----他们没有跑。两个姑娘,还有你母
亲,我们不能挪动她们埃是的,是的。他决不应该谈起母亲。其他一切都可以,
哪怕谈到谢尔曼将军本人把这间房子----母亲的办事房----用作了司令部,别的
什么都可以谈。
  北方佬向琼斯博罗扑过来了,来截断铁路。他们成千上万地从河边扑向铁路,
有炮兵也有骑兵,成千上万。我在前面走廊上碰到他们。“啊,好一个英勇的小
杰拉尔德!思嘉心里想,她的心兴奋得鼓胀起来,杰拉尔德在塔拉农场的台阶上
迎接敌人,仿佛是在他背后而不是在前面站着一支大军呢!
  他们说我得走开,说他们马上要烧这幢房子。我就说他们烧房子时不妨把我
埋在底下。我们不能走,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都在----“后来呢?难道他
非提到母亲不行?
  我告诉他们,屋里有病人,是伤寒病,动一动就会死的。
  我说他们可以烧,把我们烧死在里面好了。反正我怎么也不离开----不离开
塔拉农庄。他的声音渐渐消逝,于是他茫然四顾,看着周围的墙壁,思嘉懂得他
的意思了。在杰拉尔德背后站着许多爱尔兰祖先,他们都死守在一块小小田地上,
宁愿战斗到最后一息也不离开家乡,不离开他们一辈子居注耕种、恋爱和生儿育
女的家乡。
  我说他们要烧房子,就把三个垂死的女人烧死在里面。
  但是我们不离开。那个年轻军官是----是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有教养的北
方佬?怎么了,爸?“一个有教养的人。他跨上马跑了,很快就带回来一位上尉,
他看了看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你让这个该死的北方佬进她们的房间了?
“他有鸦片。可我们没有。他救活了你的两个妹妹。那时苏伦正在大出血。他很
明理,也很和平。他报告说她们的确病了,结果便没有烧房子。他们搬了进来,
有位将军,还有他的参谋部,都挤进来了。他们住满了所有的房间,除了病人住
的那间以外。而那些士兵----好像太累了,说不下去了似的,他又一次停顿下来。
他那满是胡茬儿的下颔沉重而松驰地垂在胸前。接着他又吃力地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房子周围搭起帐篷,在棉花田里,玉米地里,到处都是。牧场上一片
的蓝色,尽是军人。晚上点起上千堆营火。他们把篱笆拆了拿来生火做饭,还有
仓房、马厩和熏腊间,也是这样。他们把牛呀,猪呀,鸡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鸡,
都给宰了。火鸡是杰拉尔德的宝贝,可现在没了。他们拿东西,连画也要,还
有一些家具,瓷器----“银器呢?“波克和嬷嬷在银器上做了点手脚----是放
在井里吧----不过我现在记不得了。杰拉尔德说这话时显得有点恼火。后来他
们就从这里----从塔拉----发起进攻了。人们有的骑马,有的走路都到处奔跑。
周围一片嘈杂,不久大炮在琼斯博罗像轰雷一般打响了,连病中的姑娘们都听得
见,她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爸,让他们别响了吧。'“那么----那么母亲呢?她
知道北方佬在屋里吗?“她----始终什么也不明白。“感谢上帝,思嘉说。母
亲总算免了。母亲始终不清楚,始终没听见楼下房间里敌人的动静,没听见琼斯
博罗枪炮声,不知道她看作心头肉的这块土地已受到北方佬的蹂躏了。
  我很少看见他们,因为我跟姑娘们和你母亲一起待在楼上。我见得最多的是
那个年轻医生。他为人和平,思嘉,真和平呢。他整天忙着照料伤兵,可休息时
总要上楼来看她们。
  他甚至还给留下些药品。等到他们临走时,他告诉我两位姑娘会渐渐好起来,
可是你母亲----她太虚弱了,他说,恐怕最终是熬不过去的。他说她已经把自己
的精力消耗完了......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时思嘉想像着母亲在最后一段日子里
必须表现情状。她作为塔拉农庄一报单薄的顶梁柱,始终在那里护理病人,做事,
整夜不眠,整天不吃,力了让别的人吃得够,睡得好...…“后来,他们开走了。
后来,他们开走了。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开始摸索她的手。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他简单地说。
  这时后院走廊上传来一阵刮擦的声音。那是可怜的波克,他四十年来养成了
进屋之前先把鞋底擦干净的习惯,就像目前这种时候也没忘记。他小心地提着两
个葫芦走进门来,可是一股浓烈的酒香已赶在他前面飘进来了。
  我给洒掉了不少,思嘉小姐,要把酒倒进一个小小的葫芦口,可真不容易呢。
“这就很好了,波克,谢谢你。她从波克手里接过湿淋淋的长柄葫芦勺,鼻孔
立即被酒气刺激得皱起来。
  喝了这一勺,爸。她将一勺威士忌酒塞到他手里,随即又从波克手里接过
第二勺来。杰拉尔德像个听话的孩子,端起酒来咕咚咕咚喝下去,她递来第二勺
时他却摇摇头表示不要了。
  她把那勺酒收回来,送到自己唇边,这时她看见父亲在注视她,眼睛里隐约
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
  我知道没有小姐太太喝酒的,她简单地说。不过今天我不是小姐,而且晚
上还有事要做呢。她端着勺子深深闻了一下,便迅速喝起来。那热辣辣的酒像火
烫一样通过喉咙直吞到肚子里,呛得她快流眼泪了。接着,她又一次闻了闻,把
勺子端到了嘴边。
  凯帝·思嘉,一勺就够了,杰拉尔德这种命令的口吻,思嘉回来后还是头
一次听到。你并不懂得酒性,它是会使你醉的。“醉?她古怪地笑了一声:
醉?我还希望它把我醉倒呢。
  我真想喝醉了,把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她又喝了一勺,这时一股缓慢的
暖流已进入她的血脉,渗透她的周身,连手指尖也有点激动了。这种温和的兴奋
给人的感觉是多么幸福啊!它好像已穿透她那颗冰封的心,力量已回到她体内运
行。她看见杰拉尔德的表情又惶惑又痛苦,便再次拍拍他的膝腿,努力装出他一
向很喜欢的那副淘气笑容来。
  它怎能让我醉着呢,爸?我是你的女儿。难道我没有继承克莱顿郡那个最冷
静的头脑吗?他那张憔悴的脸上几乎浮出微笑来。威士忌酒也在他身上引起兴奋。
她又把酒递回给他。
  你再喝一点吧。然后我就扶你上楼去,让你上床睡觉。她赶紧住口,没有
再说下去,因为这是她对韦德说话的口气呢。她不该这样跟父亲说话。这是不尊
重的。不过他还在等她说下去。
  是的,服侍你上床睡觉,她小声补充说,再给你喝一口----或者就把这一
勺都喝了,然后扶你去睡。你需要睡了,让凯帝·思嘉留在这里,这样你就什么
都不用操心了。喝吧。”
  他又顺从地喝了一些,然后,她挽住他的胳臂,扶着他站起来。
  波克......
  波克一手提着葫芦,一手挽着杰拉尔德。思嘉端起闪亮的蜡烛,三个人慢慢
步入黑暗的穿堂,爬上盘旋楼梯,向杰拉尔德的房间走去。
  苏伦和卡琳的房间里晚上点着的唯一灯光,是在一碟子腊肉油里放根布条做
的,因此充满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她俩躺在一张床上,有时辗转反侧,有时喁喁
细语。思嘉头一次推开门进去,房间里因为所有的窗都关着,那股浓烈的怪味,
混合着病房药物和油腥味儿,迎面起来,差一点叫她晕倒了。
  可能大夫们会说,一间病房最怕的是吹风,可是要叫她坐在这里,那就非有
空气不可,否则会闷死的。她把三个窗子都打开,放进外面的橡树叶和泥土平息,
不过这新鲜空气对于排除这间长期关闭的房子里的腐臭味并没有多大效果。
  卡琳和苏伦同样的形容消瘦,面色苍白,她们时睡时醒,醒时便躺在那张高
高的四柱床上,瞪着大眼低声闲聊。在过去光景较好的日子里,她们就一起在这
张床上喁喁私语惯了。
  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还摆着一张空床,一张法兰西帝国式的单人床,床头和床
腿是螺旋形,那是爱伦从萨凡纳带来的。爱伦死前就睡在这里。
  思嘉坐在两个姑娘身旁,痴呆呆地瞧着她们。那空肚子喝的威士忌酒如今在
跟她捣鬼了。有时候,她的两个妹妹好像离她很远,体积很小,她们断断续续的
声音也像虫子在嗡嗡叫似的。可随即她们又显得很大,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她冲来。
她疲倦了,彻骨地疲倦了。她可以躺下来,睡它个三天五天。
  她要是能躺下来睡觉,醒来时感到爱伦在轻轻摇着她的臂膀,说:晚了,思
嘉。你不能这样懒呀。----那多好啊!
  可是,她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只要爱伦还在,或者她能找到一个比爱伦
年纪大,比她更加聪明而又不知疲倦的女人,该多好啊!要是有个人可以让她把
头钻进怀里,让她把自己身上的担子挪到她肩上,该多好啊!
  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迪尔茜走进屋来,她怀抱着媚兰的婴儿,手里提着酒葫
芦。她在这烟雾沉沉、摇曳不定的灯光里显得比思嘉上次看见她时瘦了些,脸上
的印第安人特征也更加明显:高高的颧骨越发突出,鹰钩鼻也显得更尖,棕红色
的皮肤也更光亮了。她那件褪色的印花布衣裳敞到腰部,青铜色胸脯完全裸露在
外面。媚兰的婴儿偎在她怀里,他把那张玫瑰花蕾般的小嘴贪馋地压在黑黑的奶
头上,吮着吮着,一面抓着两个小拳头撑住那温软的肌肤,就像只小猫偎在母亲
肚子上温暖的绒毛中似的。
  思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手放在迪尔茜的肩膀上。
  迪尔茜,你留下来了真好。
  “俺怎能跟那些不中用的黑人走呢,思嘉小姐?你爸心眼儿那么好,把俺和
小百里茜买了来,你妈又那么和善!“迪尔茜。坐下。这婴儿吃得很好吧?媚兰
小姐怎么样?“这孩子就是饿了,没什么毛玻俺有的是奶给这饿了的孩子吃。媚
兰小姐也很好,她不会死的,思嘉小姐。你用不着操心。像她这样的,俺见得多
了,白人黑人。她大概是累了,好像有点神经质,为这孩子给吓怕的。俺刚才拍
了拍她,给她喝了点葫芦里剩的酒,她就睡了。这么说,玉米威士忌全家都喝了!
思嘉十分可笑地想,她不知给小韦德也喝上一点,让他别再打嗝儿了。还有,媚
兰不会死了。艾希礼回来时----要是他真会回来的话......不,这些也以后再去
想吧。该想的事多着呢----以后再说!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要作出决定。
要是能够把结帐的时间永远推迟下去,那多好啊!她想到这里,突然一跃而起,
因为她听见外面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和有节奏的喀嘣----喀嘣----的声响,打破
了深夜的沉寂。
  那是嬷嬷在打水,要来给两位姑娘擦身了。她们经常洗澡呢,迪尔茜解释
说,一面把葫芦放在桌上的药水瓶和玻璃杯中间。
  思嘉恍然大笑起来。要是从小就熟悉了的井台上的辘轳声也会把她吓倒,那
么她的神经就一定是崩溃了。她笑的时候,迪尔茜在沉着地看着她,她那威严的
脸上纹丝不动,可是思嘉觉得迪尔茜是理解她的。她重新坐到椅子上,要是她能
够把箍紧的胸衣,那让她感到窒息的衣领和仍然塞满沙粒和石子在她脚下磨起血
泡的便鞋都脱掉,该多好啊!
  辘轳吱吱嘎嘎地缓缓地响着,井绳被一圈圈绞起来,随着这响声,吊桶逐渐升
到了井口。骑马上就要到她这里来了----爱伦的嬷嬷,思嘉自己的嬷嬷。仿佛
一无所求,她静静地坐着,这时婴儿已吃饱了,但由于奶头不在嘴里而嘤嘤啼哭。
迪尔茜也一声不响,只把孩子的嘴引回到原来的地方,让孩子乖乖地躺在怀不再
哭了,这样思嘉静静地能听见嬷嬷拖沓的脚步一路走过后院。夜多么静啊!连极
细微的声音她听起来也似乎很响呢。
  当嬷嬷的笨重身躯一步步来到门口时,仿佛楼道都震得颤抖了。她挑着两大
桶水,显得那么沉重,把肩膀都压斜了。
  她黝黑的脸上流露着几分固执的哀愁,就像猴子脸上常有的那样。
  她一看见思嘉,眼睛就亮起来,雪白的牙齿也在微笑中显得越发光洁了。她
放下水桶,思嘉立即跑过去,把头偎在她宽阔松驰的胸口----有多少黑人和白人
的头曾在这里紧紧地偎过埃思嘉想,这里是个安稳的地方,是永不变更的旧生活
所在的地方,可是嬷嬷一开口,这个幻象便消失了。
  “嬷嬷的孩子回来了!唔,思嘉小姐,如今爱伦小姐已进了坟墓,咱们怎么
办呀?哦,思嘉小姐,还不如连我也跟爱伦小姐躺在一起呢!我没有爱伦小姐可
不行。如今啥也没有,只有伤心和烦恼。只有重担,宝贝儿,只有重担。任嬷嬷
唠叨,思嘉把头紧紧靠在嬷嬷胸口,可这时有两个字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就是重
担。这也就是那天下午在她脑子里不断嗡嗡响的那两个字,它们没完没了地重复,
使她厌烦透了。此刻,她记起了那首歌的其余几句,怀着沉重的心情想起了它们:
只要再过几天,就能把这副重担卸掉!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
  再过几天,我们将蹒跚着走上大路----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她把这句歌词记在自己疲倦的心里。她的
担子永远也不会减轻吗?难道回到塔拉并不意味着幸福的休息,反而是更重的负
担吗?她从嬷嬷怀里挣脱出来,伸手抚摩她那张皱巴巴的黑脸。
  宝贝,看你这双手!嬷嬷拿起那双满是水泡和血块的小手,用极不赞成的
眼光打量着。思嘉小姐,我不是一次又一次告诉过你,你常常能凭一双手来断定
一位小姐太太吗?还有,你的脸也晒黑了!尽管战争和死亡刚刚从她头上掠过,
可怜的嬷嬷,她还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严格要求你呢。再过一会儿她就会说,
手上起泡和脸上有斑点的年轻姑娘们往往会永远找不到丈夫了。于是思嘉连忙采
取预防措施,堵住这个话头。
  嬷嬷,我要你谈谈母亲的情况。我不敢让爸谈,那是叫人受不了的。嬷嬷
一面弯下腰去提那两桶水,一面伤心得热泪盈眶了。
  她把水一声不响地提到床边,揭开床单,开始替苏伦和卡琳把睡衣往上卷起
来。思嘉在昏暗的灯光下凝望着两个妹妹,看见卡琳穿一件虽然干净但已破了的
睡衣,而苏伦只裹着一件宽大的旧便衣躺在那里,那是一件棕色亚麻布袍子,上
面还留有许多爱尔兰花边的残屑。嬷嬷一面悄悄地哭泣,一面用一块旧围裙残余
的破布当海绵,擦拭着两个枯瘦的身子。
  思嘉小姐,都是斯莱特里家那些贱货,坏透了的下流白人,他们把爱伦小姐
害死了。俺告诉过她,俺说她替那下流白人做事没有好处,可是爱伦小姐就是善
良,心肠软,谁要是需要她,她都从来不拒绝。“斯莱特里家?思嘉惶惑地问。
“他们怎么进来的?“他们也害了这种病,嬷嬷用破布指了指两个光着身子湿
淋淋的姑娘。老斯莱特里小姐的女儿埃米得这个病了,就像平常一有急事就来。
斯莱特里小姐急忙跑到这里求爱伦小姐,她干吗不自己照料女儿呀?爱伦小姐还
有更多的事脱不了身呢。可是爱伦小姐还是去了,她在那里照料埃米。而且爱伦
小姐自己身体也不怎么好,思嘉小姐。你妈不舒服已经有很久了。这一带已经没
有太多的东西好吃了,因为供应部把咱们出产的一切都偷走了。爱伦小姐像个雀
儿似的总是吃一点点。我对她说了,叫她别去管那些下流白人的事,可是她不听
我的。这就好了!大约埃米好像快要好起来的时候,卡琳小姐就病倒了。是的,
那伤寒病像飞也似的一路传过来,传给了卡琳小姐,接着苏伦小姐也染上了。这
样,爱伦小姐就得同时护理她们了。
  那时候北方佬过河了,沿着大路到处打起仗来,咱们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那些干大田活的每晚都有人逃跑,我都气疯了。不过爱伦小姐还照样冷静,像没
事一样。她只担心两个年轻姑娘,因为咱们没有药,什么也没有。有天夜里我们
给两位小姐擦了十来遍身,后来她对我说,'嬷嬷,要是我能出卖灵魂,我也要买
些冰来给两个女孩子冰冰头呢。“她不许杰拉尔德先生进这屋来。也不让罗莎和
丁娜来,除了我谁也不让进,因为我是害过伤寒病的。接着,她自己也得病了,
思嘉小姐,我一看就知道没办法啦。嬷嬷直起身来,拉起衣襟擦满脸的泪水。
  她很快就走了,思嘉小姐,连那个好心的北方佬大夫也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什么也不知道。俺喊她,对她说话,可她连自己的嬷嬷也不认识了。“她有没
有----有没有提起过我----呼唤过我呢?“没有,宝贝。她以为她还是在萨凡纳
的那个小女孩呢。
  谁的名字也没叫过。
  迪尔茜挪动了一下,把睡着的婴儿横放在膝上。
  叫过呢,小姐。她叫过什么人的。
  “闭住你的嘴吧,你这印第安黑鬼!嬷嬷转过身去恶狠狠地骂迪尔茜。
  别这样,嬷嬷!她叫谁了?迪尔茜,是爸吗?“小姐,不是的。不是你爸。
那是棉花被烧掉的那天晚上----棉花都烧了----快告诉我!“是的,小姐,全
烧光了。北方兵把棉花一捆捆从棚子里滚出来,堆到后院里,嘴里大声嚷着'看这
佐治亚最大的篝火呀!'一会儿就化成灰了!接连三年积存下来的棉花----值十
五万美元,一把火完了!
  那火烧得满天通红,就像早晨一样。咱们给吓得什么似的,生怕把房子也烧
了。那时这屋里一片雪亮,简直从地上拾得起针来。后来火苗伸进了窗子,好像
把爱伦小姐给惊醒了,她在床上笔直坐起来,大声叫喊,一遍又一遍的:'菲利普!
菲利普!'俺可从没听见过这样的名字,不过那是个名字,她就在喊他呢。嬷嬷
站在那里像变成了石头似的,瞪大眼睛盯着迪尔茜,可是思嘉把头低下来用双手
捧着寻思起来。菲利普----他是谁,怎么她临终时这样叫他呢?他和母亲有什么
关系?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这漫长的道路算是结束了,在一堵空白的墙上结束了,
它本来是要在爱伦怀抱中结束的!思嘉再也不能像个孩子似的安然待在父亲的屋
顶下,再也不能让母亲的爱像一条羽绒被子般裹着她,保护她不受任何威胁了。
  她已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或避风港可去躲藏的了。无论怎样转弯或迂回,都
逃不出她已走进的这个死胡同了。没有人可以让她把肩上的担子推卸给他了。她
父亲已经衰老痴呆,她的两个妹妹在生病,媚兰软弱无能,孩子们孤苦无依,几
个黑人都怀着天真的信念仰望着她,倚靠着她,满以为爱伦的女儿一如爱伦本人
那样成为他们的庇护所呢。
  从窗口向外望,只见月亮正冉冉上升,淡淡的光华照着塔拉农庄在她面前伸
展,但是黑人走了,田地荒芜,仓库焚毁,像个血淋淋的躯体躺在她的眼前,又
像她自己的身子在缓缓地流血。这就是那条路的尽头,瑟瑟发抖的老年,疾病,
嗷嗷待哺的嘴,无可奈何地拽着她裙子的手。这条路的尽头一无所有----除了一
个拖着孩子的寡妇,十九岁的思嘉·奥哈拉·汉密尔顿之外,一无所有。
  她拿这一切该怎么办呢?在梅肯的皮蒂姑妈和伯尔家可能把媚兰和她的婴儿
接过去。如果两位姑娘病好了,爱伦的娘家也得收留她们,不管她们愿意与否。
至于她自己和杰拉尔德,就可以投奔詹姆斯和安德鲁伯伯家去了。
  她打量着两个瘦弱病人的模样,她们在她眼前翻滚着,那些裹着她们的床单
由于擦身时溅了水而潮湿发黑了。她不喜欢苏伦。现在她突然清清楚楚地明白了
这一点。她从来没喜欢过她。她也并不特别爱卡琳。凡是懦弱的人,她都不爱。
不过她们都是塔拉的一分子。是她的骨肉同胞,不,她不能让她们作为穷亲戚在
姨妈们家里度过一辈子。一个奥哈拉家的人作为穷亲戚,看人家的施舍脸色过苦
日子吗?啊,决不能这样!
  难道就逃不出这条死胡同了?她疲惫的头脑细细思忖。她把双手费力地举到
头上,仿佛空气就是她的两只手臂在奋力搏击的水浪似的。她把放在玻璃杯和平
子中间的葫芦拿过来,往葫芦里看了看。葫芦里还剩下些威士忌,但灯光太暗,
看不清究竟还有多少。奇怪的是此刻强烈的酒味并不觉得刺鼻了。她慢慢地喝着,
但这一次也不觉得发烫,只不过带来一股缓缓的暖意。
  她放下空葫芦,然后向四下里看看,这完全是在梦里,烟雾沉沉的昏暗房间,
两个瘦削的姑娘,蹲在床边的丑陋肥胖的嬷嬷,还有迪尔茜一动不动像一尊怀抱
着睡觉娃娃的青铜雕像----所有这一切都是个梦,她会从这个梦中惊醒,醒来时
将闻到厨房里烤肉香,听到黑人们的咯咯笑声和正要驶往大田去的马车的吱吱嘎
嘎声,那时母亲的手正不断在她身上轻柔地推着呢。
  接着,她发现她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睡在自己的床上,淡淡的月光透过黑暗
照出一片朦胧的情景,嬷嬷和迪尔茜正在替她脱衣裳。那件箍紧的胸衣不再使她
的腰肢疼痛,她可以畅快地敞开心肺自由而平静地呼吸了。她感觉到她的袜子给
轻轻脱下来,听见嬷嬷给她洗起了泡的脚时在模糊不清地喃喃细语,声音十分亲
切。那水多么清凉啊!躺在这柔软的床上,像个孩子似的,多么舒服啊!她叹息
着放松腰背,伸开四肢,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也许长达一年,也许不过一秒钟
----才发现自己原来一个人在这里,房间里已更加明亮,因为月色像水银般地洒
在她的床上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喝醉了,因为过度疲劳和过多的威士忌而醉了。她只知道自
己摆脱了疲乏的身躯,飘浮到上边什么地方,那里没有痛苦和辛劳,她的脑子能
以超凡的透明度洞察周围的一切。
  她是用一双崭新的眼睛在看事物,因为在通往塔拉的漫长道路上,在沿途某
个地方,她把自己的少女时代抛弃掉了。
  她不再是一团可以随意捏塑、愿意接受每一个新的经验印记的沃土了。这沃
土已经在漫无止境和延续了千百年的一天里变得坚硬起来。今天晚上是她平生愿
意像个孩子般叫人伺候的最后一次。她从此成了个成年妇女。青春已一去不复返
了。
  不,她决不能、也决不愿意投奔杰拉尔德和爱伦的家族。
  奥哈拉家的人是不接受施舍的。奥哈拉家的人凡事都靠自己。
  她的负担是她自己的;负担只能用强壮的双肩去杠。她从她的高处俯视一切,
毫不惊奇地觉得她的双肩已经承担过生平可能遇到的最大风险,现在足以挑起任
何的重担了。她不会放弃塔拉;她属于这片红土地,远比它们属于她更加真实。
她的根扎在这血红的土壤里吸取生机,就像棉花一样。她无论如何要留在塔拉农
庄,经营它,赡养她的父亲和两个妹妹,赡养媚兰和艾希礼的孩子,以及那几个
黑人。明天----啊,明天!明天她就要把牛辄套在自己颈上。明天将有许多事情
要做啊!要到十二橡树村和麦金托什村去,看看那些废弃的园于里还有没有留
下什么东西,到河边沼泽地去,寻找走失的牲畜和家禽;带着爱伦的首饰到琼斯
博罗和洛夫乔伊去,那里一定还留得有人在卖吃的东西。明天----明天----她的
脑子慢慢地转着,愈来愈慢,像一座发条在逐渐松散的时钟,可是仍然十分清晰。
  突然,那些经常谈起的家族故事,她从小就听,尽管有点不耐烦但仍然似懂
非懂地听着故事,现在像水晶般清晰起来。身无分文的杰拉尔德在塔拉白手起家;
爱伦挺起腰杆战胜了某种神秘的不幸遭遇;外祖父罗毕拉德在拿破伦王朝覆灭时
幸存下来,到美国佐治亚肥沃的海滨重新建立了家业;外曾祖父皮鲁多姆在海地
黑暗的莽林中开创出一个小小的王国,后来失败了,但终于活着在萨凡纳赢得自
己的声誉。有些父系族人曾经与爱尔兰志愿兵一起为自由爱尔兰而战斗,并勇敢
地走上了绞架,也有些母系族人为争取自己的权利而在博伊恩英勇牺牲了。
  他们全部遭受过毁灭性的灾难,但结果并没有被毁掉。他们没有在帝国的覆
亡、造反奴隶的大刀、战争、叛乱、放逐和没收的打击下一蹶不振。致命的厄运
有时期断了他们的头颈,但从不曾扼杀他们的勇气。他们没有抱怨过,他们只有
战斗。他们死了,那是消耗了全部精力之后死的,但决不是被征服而死的。所有
这些在思嘉血脉中留下了血液但并不显赫的人物,现在似乎都在这月色朦胧的房
间里悄悄移动。思嘉看见他们,看见这些接受了命运的最悲惨赐予了并用来铸造
最佳业绩的亲人们,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塔拉就是她的命运,就是她所面临的战
斗,她一定要征服它。
  她半睡半醒地翻了个身,一片缓缓蠕动的黑暗渐渐将她的心包围起来。他们
真的在这里默默无言地鼓励她吗?或者只是梦幻而已?
  不管你们在不在这里,她睡意浓浓地喃喃自语道,祝你晚安,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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