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堪
总瓢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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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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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布鞋
头顶总是有飞机的轰鸣，一阵去了，隔五分钟又来了。我跑到窗前去看，又不见飞机。庭院里开了几株花，是白色同金黄的菊，一团一团簇着。秀儿坐在墙边纳鞋，她的影子投在漆成暗红色的地板上，渗了进去，疑幻似真的。
绿色窗帘微微抖动。秀儿把线拉出来又穿进去，她的臂拉长又缩短。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坐在那里纳鞋，但已经几天过去了，她的鞋却迟迟没有完工。我同她讲我编的一个故事，她嗯嗯应着，手上却是不停。“你有听见我说话吗？”她微微着了一惊，抬起头来，神情有几丝恍惚。
秀儿乍见童天毅时，是咋地一惊。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伊人却在阑珊处。秀儿擦擦眼睛，前面象一层水汽糊着，模模糊糊的，只得一个大概的轮廓。可是真的是他，壮了些，肩膀阔了，从前的圆脸变成了长方形国字脸，只五官还依旧。他站在寺门口迎客，看见她，只是微微一惊，低了低眉，诵了声号。
她身边有夫人，来来往往的进香客，寺中人。夫人往前去了，她赶紧跟上，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眼，心里还是疑神疑鬼。不错，是他，真的是他。他却不敢再与她目光接触，把眼神投向山脚下，通往山门的石阶上，逶迤的点连成线，越远越小，成了蚂蚁般的黑点。再往下便是红尘的世界了。
她心中有酸楚，兴奋，委屈以及愤怒，翻来炒去。一时不知该起了锅还是由着它再煎再熬。秀儿千里寻夫，原本是为着赌口气。少年时他给她吟诗，操琴，说过非她不娶。他们常常闹点意气但过后又好了。再大点，她的身体开始发育，他也渐渐来得少了。她看着大屋挂着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又转过一个圆了，便少了一天。日期已经排好了，等五月他们结婚。
家里的气氛一贯来是又喧吵又沉闷，姐姐们都出嫁了，很少回来。二嫂是刀子嘴，讲出的话刮得人生疼生疼的。处处是嘲笑她的眼神，陈府的六小姐把夫婿吓得跑去出了家。不知道的人猜度是六小姐貌丑，知道点的人也说是她脾性娇纵固执的缘故。可她从来就是这样，他原本也是喜欢的，口口声声要娶她的。她弄不懂他为什么要去做和尚，好歹也得有个说法。日子久了，她暗暗也疑心是自己不够他满意的缘故。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何提也不提，是怕她伤了心？她想了许久也找不出答案。为什么要去做和尚，做和尚有什么好？
他走的前一晚来找过她，他们坐在她的房中，一盏灯光罩住他，那时他还是瘦的。屋子里永远发出各种声响，大大小小的声音象梅雨天落下的雨，时轻时重，以为快要停了，却一个不及又泼将下来。她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也不恼，微仰着头看他说话。她实在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他说她小时常常欺侮他，支使他干这干那。她想真奇妙，从前都是那么小不点，居然就这么大了，还要成为夫妻了。她想做了他的妻她会好好待他。
后来他站起来说出去走走吧。他们走过梧桐树，风正吹得树簌簌作响。她仰起小小的脸，想：等到梧桐树开花的日子他便是我的夫了。他却想着怎么告诉她才好。他们去戏院看了一场戏，那天唱的是《牡丹亭》的一折〈游园〉。少女杜丽娘思春心切，梦中会了情郎。陈六小姐看得兴致勃勃，几缕发丝在他鼻下晃悠，一缕幽香轻轻发散。看着她雪白面孔，闻着她芬芳气味，他不是没有后悔的。他就是红尘，而他要演出的是一出别红尘。他终于没有告诉她，时机总是不对，他期期艾艾欲说还休。她却丝毫不察。 “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是否还会想我？”可是连这样擦边的问话到了嘴边，他也又咽了回去。他想：原来他终究是要负她的，这样也好，让她从此便忘了他吧。
她是最末一名得到消息的，大屋里哄哄喧哗说的好象是别人的事。她只是木然坐着。她总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她们嫉妒她才来气她，败坏她。她思来想去，脑中兜兜转转，都是这事儿。还是一样吃饭，一样梳头打扮。她们说六妹是这样无情的人，就是因为这样她未婚夫才宁愿去出家。她也不理她们，这样过了一月，梧桐开花了，大骨朵淡紫色的花缀在树叶间。她的淡粉色的梦。
我望着天，天收了蓝，是满目的白光，耀得人眼花。秀儿在白色面上绣一只喜鹊。这么精致的鞋，谁会穿？给哪场戏做的道具？我用手在光中做出鸟飞翔的影子。鸟在飞，大鸟在空中飞，轰轰鸣着。
秀儿想：拚个鱼死网破，我也要问出个结果。她趁着夫人上香礼佛之际，走出来。山寺一重又一重，她穿来穿去，到了门口。他已经不见了。她又往回走，血气翻涌，今日非找到他不可。几个扫地的小和尚好奇地看她急匆匆地进进出出。
香烟缭绕，人声鼎沸，怎么到哪都是声音？她离不开这人的声音。这还是俗世的味道，比红尘更象红尘，他又是为哪桩哪件抛却了从前？
她差点撞着他，还是收住脚。她踩在他的影子里，太阳稀薄，他的脸在上方，脸上挂着笑，手中持着扫帚。单薄的灰衣，风一吹过来，鼓得胀胀的。他只是笑，好象中间时间没有过。可是抬起头，那香疤烧得人惊心，她一下便泄了气。
“冷不冷啊？穿得这么少，可别冻死了。”她嗔了一句。
他呵呵笑：“冻死了不要紧，有师傅超度呢。”
她本来一直设计着见到他要如何如何地，要他说清前因后果，要他低头认错，却原来真的见着了并不是这样的。他拄着扫帚等着她说点什么。他想着如果她问他他怎么回答妥当。她却什么话也想不起来了。这时传来一个壮实的声音：“法慧~”
他应了一声，“师傅叫我，我得去了。”他对她歉意地笑笑。
她哦了一声。“你去吧。”又象应许又似赌气。他小跑步去了。
佛事要做七天，晚上她们还是住在寺中。寺中阴冷，半夜里风几度把门吹开。吱嘎吱嘎地响，秀儿也不怕，夫人在内屋睡得正严实。秀儿披上件衣服，出了门，月亮皎皎，挂住碧天，月光清冷。秀儿走在廊的阴影里，一间间走过去。到了，是这间。她推门，门没闩住，一推就开了，她倒吓了一跳。掩上门，往里面进去。开始极黑，过阵子眼睛适应了这黑，看得出东西的轮廓了。靠墙支着张床，一个人躺在上面。她低低唤了一声，没有听见回应。她俯身去看他，看不清，只听见重重的鼻息。脚绊到了他的鞋，她拿起来用手比了一下，这时候她想，她要为他做双鞋。一边绣一只喜鹊，一边绣一朵梅。这到底是实在的东西。这时她床上的男人伸手抓住了她：“你来了？”她低低应了一声。
她迟疑了一下，想到那庄严的佛，少年时的欢乐和后来的许多恨。她恨他，这时她已褪了衣衫，任由他抱着。那手粗糙地摸着她，无声无息地，突然停住了。停了一阵，她象一条待刮鳞的鱼，僵在那里。四周是万籁俱静，我恨你。她说。我好恨你。她的眼中蓄满了泪，她被自己感动了。那手又开始了，还是无声无息的，她的泪滑落下来，顺着眼颊，到了颈上。“痛。”她咬着牙。很痛。有一只鸟飞起来了。一只黑色的鸟在夜的黑里呼地一声从树上俯冲下来。
门口有脚步声，她咬着牙呼吸急促起来，她想到那金光宝相的菩萨。菩萨，你抢了我的，我抢了你的。于是她笑了，于黑暗中摸到衣服，穿好，又走在回廊的阴影里，一步一步，走到正殿。菩萨台前的大红烛还在滴着油，她伸出手去，烛泪滴在她指尖，只轻微的疼。软软的，在她手里捏着捏着硬了，成了形，是一朵梅花。她有一丝丝快乐。
秀儿姐姐，你无端端地笑是为了什么？
小雅，这喜鹊好看吗？
一般般啦。我说我喜欢很大的鸟，象庄周逍遥游中的大鹏，可以负载着我飞到遥远的梦想国。
小雅将来想干什么呢？
走很多很多地方，做很多很多事。
哦。
秀儿把两只鞋拿起来端详着，脸上露出神秘的笑。我倚在她身上。
秀儿姐姐，这是谁穿的鞋子啊，好大哦。
她只笑不答。“今天的功课做得怎样了？”
我吐吐舌头：还没做。
再见到他，秀儿脸红了一红。“我给你做了双鞋。”秀儿站在他前面，他多高啊，她的头顶只到他下颔。秀儿掏出鞋：“喜欢吗？”她笑盈盈地看住他。
“喜欢。”他接过去，小心揣在怀里。他师傅又在叫他了。“我走了。”他说一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冲秀儿一笑。秀儿神情温柔地送他去了。
秀儿第三次到山上时，已是初冬，山顶积了厚厚的雪。秀儿这次做了双棉鞋，到了庙中，他不在。秀儿一路寻过去，寺内空空旷旷的，快到他房里了，秀儿默默想着心事，一头撞见了他那威严的师傅。
她叫了声：“师傅，法慧在吗？”
“你找他有什么事吗？”大和尚冷着脸：“都在做功课。”
秀儿两只手攥着棉鞋，讪讪地道：“天冷了，我给法慧做了双棉鞋，想交给他。上次替他的布鞋只怕穿着已经冷了。”
大和尚接过鞋，往脚上套。秀儿看得又急又气，心想这和尚怎么这样无耻，伸手要去夺鞋。
“法慧上次给我布鞋正好快穿破了。和尚把新鞋套了进去，在地上蹬了两蹬，正正好。“女施主，以后不要再来找法慧了。”他一扭头走了。
秀儿拣起单鞋，窘气交加，心里又是恨意又是难受。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出了寺门，雪地上一步印下一个脚印，就这样走到了山崖边，不期然童天毅也在，正对着山崖呆呆出神，听见有声音，回过头来，看见她手中捏着双布鞋，脸腾地红了。
他讪讪着说：“我穿着不合脚，所以送给了师傅。”她不说话，只是生着闷气。
“是真的不合脚。”
“我不信，明明照着你的鞋做的。你不高兴见我就明着说好了。我从今以后便从你眼前消失就是。”她悲愤。
“是真的，不骗你，我真没法穿，不信我试给你看。”他取过她手中的鞋：“你看。”
秀儿定定地看着他露出来的脚后跟，忽然之间，神色大变，连退数步，大叫一声，转身狂奔下去，一个失足，向山涧下落去。
他伸出手去，已经离得远了。手悬在那里，正愣怔间，身后传来了师傅的声音：“也好，这一次阴差阳错，毕竟解了你多年备受纠缠之苦，我们也乐得逍遥了 。”说罢，牵着他的手去了。
秀儿死了以后，还常常来坐在墙角绣鞋。五色的丝线，细长的手指，她白白的手上有圆圆的涡。绣一只喜鹊，一朵梅花。原来她叫陈喜梅。
后来我随母亲到寺中去过，见过一个和尚，穿着秀儿做的鞋，圆圆的头，厚厚的底。那是个中年和尚，有两条短促的浓眉。他的身后立着个俊俏的青年和尚。我们请了佛给秀儿超度，那年轻的和尚眼神掠过一丝痛楚惘然之色，转瞬又平复了。
这年我已经十四岁，已懂得一些事。
永远是声音，永远是热闹的声音。
我问他：“当日你为何要弃她而去？”
他说：“都是我不好，是我负了她。就在这里，我看着她掉下去，好象她这个人是为着我才到这世上走一遭的。她这么样，我永远也忘不了她了。”他悲哀着，眼望着山崖下那无边的大洞。“我想时间久了，她一定会忘记我的。我想不到她是这样倔强的女子。”
我哼了一声，我心底无法原谅他。
他的声音继续在飘：“我喜欢她。本来我们是要结婚的。可是结婚前夕我遇到了一件事，使我不得不改变了结婚的想法。我想我这样的人，即使同她成了夫妻，也只能使她痛苦的。我一向来那么疼爱她，怎么舍得让她失望。”
他说完往寺里走去，我追着他：“那双布鞋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头也不回，寒风吹着他薄薄的衣衫。
“你冷不冷啊？”
突然间，他泪流满面。
此时，庙里声音涌动，从四面八方传来，佛已经在超度她的灵魂了。
头顶总是有飞机的轰鸣，一阵去了，隔五分钟又来了。我跑到窗前去看，又不见飞机。庭院里开了几株花，是白色同金黄的菊，一团一团簇着。秀儿坐在墙边纳鞋，她的影子投在漆成暗红色的地板上，渗了进去，疑幻似真的。
绿色窗帘微微抖动。秀儿把线拉出来又穿进去，她的臂拉长又缩短。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坐在那里纳鞋，但已经几天过去了，她的鞋却迟迟没有完工。我同她讲我编的一个故事，她嗯嗯应着，手上却是不停。“你有听见我说话吗？”她微微着了一惊，抬起头来，神情有几丝恍惚。
秀儿乍见童天毅时，是咋地一惊。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伊人却在阑珊处。秀儿擦擦眼睛，前面象一层水汽糊着，模模糊糊的，只得一个大概的轮廓。可是真的是他，壮了些，肩膀阔了，从前的圆脸变成了长方形国字脸，只五官还依旧。他站在寺门口迎客，看见她，只是微微一惊，低了低眉，诵了声号。
她身边有夫人，来来往往的进香客，寺中人。夫人往前去了，她赶紧跟上，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眼，心里还是疑神疑鬼。不错，是他，真的是他。他却不敢再与她目光接触，把眼神投向山脚下，通往山门的石阶上，逶迤的点连成线，越远越小，成了蚂蚁般的黑点。再往下便是红尘的世界了。
她心中有酸楚，兴奋，委屈以及愤怒，翻来炒去。一时不知该起了锅还是由着它再煎再熬。秀儿千里寻夫，原本是为着赌口气。少年时他给她吟诗，操琴，说过非她不娶。他们常常闹点意气但过后又好了。再大点，她的身体开始发育，他也渐渐来得少了。她看着大屋挂着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又转过一个圆了，便少了一天。日期已经排好了，等五月他们结婚。
家里的气氛一贯来是又喧吵又沉闷，姐姐们都出嫁了，很少回来。二嫂是刀子嘴，讲出的话刮得人生疼生疼的。处处是嘲笑她的眼神，陈府的六小姐把夫婿吓得跑去出了家。不知道的人猜度是六小姐貌丑，知道点的人也说是她脾性娇纵固执的缘故。可她从来就是这样，他原本也是喜欢的，口口声声要娶她的。她弄不懂他为什么要去做和尚，好歹也得有个说法。日子久了，她暗暗也疑心是自己不够他满意的缘故。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何提也不提，是怕她伤了心？她想了许久也找不出答案。为什么要去做和尚，做和尚有什么好？
他走的前一晚来找过她，他们坐在她的房中，一盏灯光罩住他，那时他还是瘦的。屋子里永远发出各种声响，大大小小的声音象梅雨天落下的雨，时轻时重，以为快要停了，却一个不及又泼将下来。她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也不恼，微仰着头看他说话。她实在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他说她小时常常欺侮他，支使他干这干那。她想真奇妙，从前都是那么小不点，居然就这么大了，还要成为夫妻了。她想做了他的妻她会好好待他。
后来他站起来说出去走走吧。他们走过梧桐树，风正吹得树簌簌作响。她仰起小小的脸，想：等到梧桐树开花的日子他便是我的夫了。他却想着怎么告诉她才好。他们去戏院看了一场戏，那天唱的是《牡丹亭》的一折〈游园〉。少女杜丽娘思春心切，梦中会了情郎。陈六小姐看得兴致勃勃，几缕发丝在他鼻下晃悠，一缕幽香轻轻发散。看着她雪白面孔，闻着她芬芳气味，他不是没有后悔的。他就是红尘，而他要演出的是一出别红尘。他终于没有告诉她，时机总是不对，他期期艾艾欲说还休。她却丝毫不察。 “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是否还会想我？”可是连这样擦边的问话到了嘴边，他也又咽了回去。他想：原来他终究是要负她的，这样也好，让她从此便忘了他吧。
她是最末一名得到消息的，大屋里哄哄喧哗说的好象是别人的事。她只是木然坐着。她总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她们嫉妒她才来气她，败坏她。她思来想去，脑中兜兜转转，都是这事儿。还是一样吃饭，一样梳头打扮。她们说六妹是这样无情的人，就是因为这样她未婚夫才宁愿去出家。她也不理她们，这样过了一月，梧桐开花了，大骨朵淡紫色的花缀在树叶间。她的淡粉色的梦。
我望着天，天收了蓝，是满目的白光，耀得人眼花。秀儿在白色面上绣一只喜鹊。这么精致的鞋，谁会穿？给哪场戏做的道具？我用手在光中做出鸟飞翔的影子。鸟在飞，大鸟在空中飞，轰轰鸣着。
秀儿想：拚个鱼死网破，我也要问出个结果。她趁着夫人上香礼佛之际，走出来。山寺一重又一重，她穿来穿去，到了门口。他已经不见了。她又往回走，血气翻涌，今日非找到他不可。几个扫地的小和尚好奇地看她急匆匆地进进出出。
香烟缭绕，人声鼎沸，怎么到哪都是声音？她离不开这人的声音。这还是俗世的味道，比红尘更象红尘，他又是为哪桩哪件抛却了从前？
她差点撞着他，还是收住脚。她踩在他的影子里，太阳稀薄，他的脸在上方，脸上挂着笑，手中持着扫帚。单薄的灰衣，风一吹过来，鼓得胀胀的。他只是笑，好象中间时间没有过。可是抬起头，那香疤烧得人惊心，她一下便泄了气。
“冷不冷啊？穿得这么少，可别冻死了。”她嗔了一句。
他呵呵笑：“冻死了不要紧，有师傅超度呢。”
她本来一直设计着见到他要如何如何地，要他说清前因后果，要他低头认错，却原来真的见着了并不是这样的。他拄着扫帚等着她说点什么。他想着如果她问他他怎么回答妥当。她却什么话也想不起来了。这时传来一个壮实的声音：“法慧~”
他应了一声，“师傅叫我，我得去了。”他对她歉意地笑笑。
她哦了一声。“你去吧。”又象应许又似赌气。他小跑步去了。
佛事要做七天，晚上她们还是住在寺中。寺中阴冷，半夜里风几度把门吹开。吱嘎吱嘎地响，秀儿也不怕，夫人在内屋睡得正严实。秀儿披上件衣服，出了门，月亮皎皎，挂住碧天，月光清冷。秀儿走在廊的阴影里，一间间走过去。到了，是这间。她推门，门没闩住，一推就开了，她倒吓了一跳。掩上门，往里面进去。开始极黑，过阵子眼睛适应了这黑，看得出东西的轮廓了。靠墙支着张床，一个人躺在上面。她低低唤了一声，没有听见回应。她俯身去看他，看不清，只听见重重的鼻息。脚绊到了他的鞋，她拿起来用手比了一下，这时候她想，她要为他做双鞋。一边绣一只喜鹊，一边绣一朵梅。这到底是实在的东西。这时她床上的男人伸手抓住了她：“你来了？”她低低应了一声。
她迟疑了一下，想到那庄严的佛，少年时的欢乐和后来的许多恨。她恨他，这时她已褪了衣衫，任由他抱着。那手粗糙地摸着她，无声无息地，突然停住了。停了一阵，她象一条待刮鳞的鱼，僵在那里。四周是万籁俱静，我恨你。她说。我好恨你。她的眼中蓄满了泪，她被自己感动了。那手又开始了，还是无声无息的，她的泪滑落下来，顺着眼颊，到了颈上。“痛。”她咬着牙。很痛。有一只鸟飞起来了。一只黑色的鸟在夜的黑里呼地一声从树上俯冲下来。
门口有脚步声，她咬着牙呼吸急促起来，她想到那金光宝相的菩萨。菩萨，你抢了我的，我抢了你的。于是她笑了，于黑暗中摸到衣服，穿好，又走在回廊的阴影里，一步一步，走到正殿。菩萨台前的大红烛还在滴着油，她伸出手去，烛泪滴在她指尖，只轻微的疼。软软的，在她手里捏着捏着硬了，成了形，是一朵梅花。她有一丝丝快乐。
秀儿姐姐，你无端端地笑是为了什么？
小雅，这喜鹊好看吗？
一般般啦。我说我喜欢很大的鸟，象庄周逍遥游中的大鹏，可以负载着我飞到遥远的梦想国。
小雅将来想干什么呢？
走很多很多地方，做很多很多事。
哦。
秀儿把两只鞋拿起来端详着，脸上露出神秘的笑。我倚在她身上。
秀儿姐姐，这是谁穿的鞋子啊，好大哦。
她只笑不答。“今天的功课做得怎样了？”
我吐吐舌头：还没做。
再见到他，秀儿脸红了一红。“我给你做了双鞋。”秀儿站在他前面，他多高啊，她的头顶只到他下颔。秀儿掏出鞋：“喜欢吗？”她笑盈盈地看住他。
“喜欢。”他接过去，小心揣在怀里。他师傅又在叫他了。“我走了。”他说一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冲秀儿一笑。秀儿神情温柔地送他去了。
秀儿第三次到山上时，已是初冬，山顶积了厚厚的雪。秀儿这次做了双棉鞋，到了庙中，他不在。秀儿一路寻过去，寺内空空旷旷的，快到他房里了，秀儿默默想着心事，一头撞见了他那威严的师傅。
她叫了声：“师傅，法慧在吗？”
“你找他有什么事吗？”大和尚冷着脸：“都在做功课。”
秀儿两只手攥着棉鞋，讪讪地道：“天冷了，我给法慧做了双棉鞋，想交给他。上次替他的布鞋只怕穿着已经冷了。”
大和尚接过鞋，往脚上套。秀儿看得又急又气，心想这和尚怎么这样无耻，伸手要去夺鞋。
“法慧上次给我布鞋正好快穿破了。和尚把新鞋套了进去，在地上蹬了两蹬，正正好。“女施主，以后不要再来找法慧了。”他一扭头走了。
秀儿拣起单鞋，窘气交加，心里又是恨意又是难受。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出了寺门，雪地上一步印下一个脚印，就这样走到了山崖边，不期然童天毅也在，正对着山崖呆呆出神，听见有声音，回过头来，看见她手中捏着双布鞋，脸腾地红了。
他讪讪着说：“我穿着不合脚，所以送给了师傅。”她不说话，只是生着闷气。
“是真的不合脚。”
“我不信，明明照着你的鞋做的。你不高兴见我就明着说好了。我从今以后便从你眼前消失就是。”她悲愤。
“是真的，不骗你，我真没法穿，不信我试给你看。”他取过她手中的鞋：“你看。”
秀儿定定地看着他露出来的脚后跟，忽然之间，神色大变，连退数步，大叫一声，转身狂奔下去，一个失足，向山涧下落去。
他伸出手去，已经离得远了。手悬在那里，正愣怔间，身后传来了师傅的声音：“也好，这一次阴差阳错，毕竟解了你多年备受纠缠之苦，我们也乐得逍遥了 。”说罢，牵着他的手去了。
秀儿死了以后，还常常来坐在墙角绣鞋。五色的丝线，细长的手指，她白白的手上有圆圆的涡。绣一只喜鹊，一朵梅花。原来她叫陈喜梅。
后来我随母亲到寺中去过，见过一个和尚，穿着秀儿做的鞋，圆圆的头，厚厚的底。那是个中年和尚，有两条短促的浓眉。他的身后立着个俊俏的青年和尚。我们请了佛给秀儿超度，那年轻的和尚眼神掠过一丝痛楚惘然之色，转瞬又平复了。
这年我已经十四岁，已懂得一些事。
永远是声音，永远是热闹的声音。
我问他：“当日你为何要弃她而去？”
他说：“都是我不好，是我负了她。就在这里，我看着她掉下去，好象她这个人是为着我才到这世上走一遭的。她这么样，我永远也忘不了她了。”他悲哀着，眼望着山崖下那无边的大洞。“我想时间久了，她一定会忘记我的。我想不到她是这样倔强的女子。”
我哼了一声，我心底无法原谅他。
他的声音继续在飘：“我喜欢她。本来我们是要结婚的。可是结婚前夕我遇到了一件事，使我不得不改变了结婚的想法。我想我这样的人，即使同她成了夫妻，也只能使她痛苦的。我一向来那么疼爱她，怎么舍得让她失望。”
他说完往寺里走去，我追着他：“那双布鞋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头也不回，寒风吹着他薄薄的衣衫。
“你冷不冷啊？”
突然间，他泪流满面。
此时，庙里声音涌动，从四面八方传来，佛已经在超度她的灵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