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堪
总瓢把子
- 注册
- 2002-03-24
- 消息
- 1,753
- 荣誉分数
- 0
- 声望点数
- 0
佛说顿悟，乃是五十分之一秒的瞬间，将合未合的瞬间。佛说感悟，它离顿悟已远，犹在红尘中饱缠纠缠之苦，它离'悟'之道，已远。佛说执迷不悟，则已面临万丈深渊。"我能'悟'否？我'悟'了否？我已'悟'否？
世人称我为慧明和尚，我的弟子称我为方丈。方丈方丈，意为方圆百里发生的因因果果，都无一能逃过我的双眼。我这双看上去只能称为浑浊不堪的小眼睛里，已经目睹了五台山百年的沧桑。
从前，每年初冬的时候，都会有一个林小姐带着她的丫环来庙里烧香。林小姐烧完香，端坐于佛前，凝神不语。我在一旁默默诵经，"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良久之后，林小姐盈盈起身，对我点点头：师傅，能借用您一点时间吗？
"前不久，我的丫头给我做了一双鞋，名为执迷不悔鞋。穿上这双鞋，心就会变得很坚硬，就可以忽然变成一个很有勇气的人，坚持着，却做某些自己从前不敢去做的事情。你看，它多么漂亮。"林小姐说着，给我看她的鞋子，那是一双很好看的布鞋，乌黑的鞋面，百纳的底，上面还绣了两样物事，一只喜鹊，另一只上绣的是梅花。
"师傅，您说，执迷不悔，与执迷不悟，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这是双古怪的布鞋。对于太古怪，不太合常理的东西，从心理上，我很难接受。然而我理解林小姐的困扰。她心里有一个结，这结与爱情有关，等到结解开时，她也许就可以走近那五十分之一秒的瞬间。而如今，佛只能看着她站在了深渊旁。
"那双鞋很漂亮吗？"我的弟子法慧问。
"是。我没有见过那样漂亮，甚至带有种杀气的鞋。它有种不祥之气。在佛门净地里，显得很突兀。""要是有人把那双鞋拿过来，是不是就可以化解林施主面临的深渊？""她的深渊不仅仅是那双鞋，那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法慧是个很勤奋，很聪明的弟子。他一半的时候在寺里修读经书，另一半的时候在外云游化斋，募得大量的钱财修缮庙宇，也给佛换了金身。
"师傅，我拿到了那双执迷不悟鞋。"我的面前摆了一双鞋，乌黑的鞋面，百纳的底。上面绣着喜鹊和梅花。正是林小姐给我看过的她的鞋。
"你怎么拿到的？""林施主的丫头秀儿。我告诉她这是双不祥的鞋。她听了很替主人担忧，于是另替主人做了一双名为瞬间鞋，然后把那双执迷不悟鞋换了回来。"我叹了一口气："林施主总算明白过来。执迷不悟的痴情，往往会给自己带来灾难。"
我穿上了那双鞋。我已年迈，见过世间太多红尘恩怨。我固然也并不是个爱美的人，我平素穿的都是草鞋。然而，那天，我穿上了那双执迷不悔鞋，因为林小姐带着秀儿又进山来求签参拜。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可以谈谈这'悟'的事情。我看，她离悟不远了。
佛堂的卷帘门开了，进来的是秀儿。
"师傅，上次，我送给法慧师傅一双单鞋，现在天气又冷了，我做了一双棉鞋，能帮我转交给他一下吗？知客僧告诉我法慧师傅又云游去了，短时间内不能回来。"我抬头看她。女孩的脸上有一丝绯红，在提到法慧名字的时候。
我叹了一口气。
"哦，原来是你费的心。上次法慧送给我一双好鞋子，他说是一位香客送他的。他穿着尺码太小了，穿不上。而我正巧穿着合适。"秀儿的目光移到我的脚上。
"不可能，上次我送给小师傅的时候，他明明试了的，好好的啊。刚刚合脚啊。""这鞋很好，就是底有些不经穿，都有些磨损了。棉鞋正好。"我说着，除下脚上的单鞋，把棉鞋套上，刚好合适。我蹬了两蹬，显得很愉快的模样。
"这次又劳你费心了。"我转身离开佛堂，有些不忍心看见秀儿黯然的眼神。虽然自己早已无欲无求，对红尘儿女情爱一事看得已淡。然而，看着沉缅于其中的痴人们，仍然有些不忍。这也许正是我一直得不到超脱的缘由。心仍有那一丝的杂念，不肯放弃。
"你为什么要告诉秀儿，你穿了那双执迷不悟鞋？你可以选择不告诉她，这样，她就不会伤心了。她的伤心是可以避免的。""心伤了之后，就会有抗体，有了抗体之后，自然就不会再伤。太纯洁的东西，从未伤过心的人或者事，是注定不能够长久存在的。""方丈，这有些残酷。""阿弥陀佛，这本就是个残酷的世界。"
我站在院里，远远地，我看见秀儿和法慧面对面地站着。秀儿手里拿着那双执迷不悟鞋，她在和法慧说着什么。法慧有些着急，他摊着手，表现出无奈的模样，然后脱下那双云游僧穿的草鞋，将脚伸进那双鞋里。
突然，秀儿脸色大变。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法慧的脚，连连后退，法慧有些纳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秀儿已接连退了五步，突然大叫一声，发足狂奔，就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一切都变成了空白--她落进了万丈悬崖！
我朝法慧走去，他犹自伸出一双空空的手掌，对着秀儿消失的方向。看着我走出来，头也不抬。
"阿弥陀佛！"我念了一个诺，看着法慧。他神色灰暗而颓然，眉宇里流露出另一种我不曾注意到过的神情。
"你这个伪善的圣徒，你自己无情无义，无心无肺就罢了，却要扮出一副清高的，看破世事的模样。这下子，你终于把一个纯洁的，没有受过伤害的女孩子送进了万丈深渊。你满意了吗？"法慧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说。
我微微一惊，这语气好生熟悉！我仔细看着法慧，那张英俊的脸上，我看见了另一种神情。他原来的斜挑的，英气勃勃的眉毛，在瞬间多了几许柔媚的神情，变成了一双女人的丹凤眼，他薄薄的，微抿着的，显示出坚定性格与忍耐力的嘴唇，变成了女人的线条柔和的嘴唇。他的眉眼仍然是原来的眉眼，然而，每一个组成部分都少了几分神情，又多了几分神情。虽然身着僧袍，他看上去酷似另一个人--林小姐！
"阿弥陀佛。"我呆立在原处，最后一缕秋风吹起，银杏叶片片飘落。这是五台山最美的季节。整座寺院都被笼罩在金黄色的银杏叶里。而我面前站着一个女人，我不知他是男是女，他象是我一个名叫法慧的徒弟，又象是我一个名叫林倩的施主。我想我是老了，快去见佛祖了，或者是：佛祖嫌我心里总有些地方有些许尘垢，永远也抹拭不干净，他想继续考验我，用这种方式，对我的修行提出质疑。
"师傅，我们为何受苦？"
"因为尘缘。"
"尘缘因何而生？"
"心魔。"
"尘缘因何而灭？"
"心悟。"
"我们如何去悟？"
"把一滴水看穿，五十分之一秒的瞬间。"
"师傅，你为何托身于佛？"
"因为断了尘缘。"
"尘缘因何而生？"
"心魔。"
"尘缘因何而灭？"
"心悟。"
"你能悟吗？"
"我在看一滴水与一滴水之间的距离，五十分之一秒的瞬间。"
我站在五台山山腰上的一颗大榕树下，身旁是我一个名为法慧的弟子。我从寺院里一路走下来，他跟在我后面，一言不发，直到我停下。
"师傅，我想去山脚下找找秀儿的尸体。"他突然说。
我看着他，坚定的嘴唇，眉眼都很秀美，秀美得不象一个和尚。他身上的每一个轮廓，很一根纤维都是男性化的，而他对于佛的虔诚，也是我所熟知的。
"秀儿本有家属，他们自会料理一切，你去有何益？"
"秀儿坠崖因我而生，我心有愧。师傅我从此心灵将不得安宁，那块地方，现在已经住进一个魔鬼，它会时时刻刻地提醒我，刺痛我。我再不能得悟，我只能执迷不悟。原来秀儿那双鞋，竟是有深意的。"
"师傅，秀儿家乡传来的消息，她原是一家好人家的女儿，后来未婚夫出家，就失踪了。"林小姐站在我面前，轻描淡写地说。她裙袂飘飘，白衣如雪，看上去象是五台山冬天的白梅，明亮而妖娆。
"我就是在那时候在街上看见她讨饭，样子很可怜。我就把她带回家，成了我的丫头。我们亲如姐妹，比姐妹还亲，没有分开过。除了死，实在没有其他原因可以把我们分开的了。"
那一天对于我是过份的漫长。我一会儿和法慧说话，一会儿和林小姐说话，到后来我已经变得完全糊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究竟得了精神病，或者，是我才应该从悬崖上跳下去。法慧和林小姐都很悲哀，而我心里，在佛前清灯古佛度过了几十年的光阴之后，竟然第一次产生了恐惧！
"你应该对秀儿负责任。"林小姐突然又恶狠狠地说。她的脸色现在变化很快。有时会淡淡地讲一些秀儿和她从前的事情，有时话锋一转，她会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就是因为我，秀儿才从悬崖上掉了下去。
"她太不懂事了。她不知道你们男人太坏了。没有一个好人，包括和尚在内。我劝她不要喜欢男人，她偏不听。果然，她就把命都送进去了。""施主言语太偏激，亦平心静气一些，对自己亦有好处。""哼，我才不要听。如果不是因为秀儿的缘故，我才不会来五台上拜佛，也不会和你们这些臭和尚打交道。"
在我面前仿佛有两个人。法慧悲哀着，想象着尘世的种种苦难，感觉无能为力去摆脱这一切纠缠。林小姐情绪则非常不稳定，时喜时怒，有时目露凶光，我虽然已看破生死，然而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终于明白，林小姐是不喜欢男人的，她喜欢上了自己的小丫头：秀儿。而秀儿念念不忘从前的和尚未婚夫。于是林小姐就装扮成法慧来五台上出家，秀儿果然喜欢上了法慧。这让林小姐既悲伤又恐惧，害怕真的会失去秀儿。慢慢地，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她游离于男身与女身的两个角色之间，行为已经失去了控制。
她的脚上有一块紫红色的梅花形胎记，这胎记，独一无二。而秀儿在法慧的脚上看见了这块胎记，于是吓得失足跌进了悬崖。
这将是我一生中能遇见的最离奇的故事。这故事几乎让我崩溃，没有人碰到这样的故事会保持平静如水的心态去继续生活。崩溃是唯一可能的选择。
然而我没有崩溃。如前面所言，我已经老了，见过太多的潮起潮落，生命的动荡起伏，悟与不悟，甚至是执迷不悟，都不再能激荡起更多的浪花。我写了一封推荐信，将法慧推荐到少林寺去做知客僧。法慧很高兴离开五台上，这让'他'感到伤心的地方。而林小姐也从此绝迹于五台山，我不清楚他们后来究竟是两个人，或是一个人。阿弥陀佛，这都不是我的关心范围之内的事情。一个老和尚，除了念经诵佛，实在是不能产生更多的好奇心了。
世人称我为慧明和尚，我的弟子称我为方丈。方丈方丈，意为方圆百里发生的因因果果，都无一能逃过我的双眼。我这双看上去只能称为浑浊不堪的小眼睛里，已经目睹了五台山百年的沧桑。
从前，每年初冬的时候，都会有一个林小姐带着她的丫环来庙里烧香。林小姐烧完香，端坐于佛前，凝神不语。我在一旁默默诵经，"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良久之后，林小姐盈盈起身，对我点点头：师傅，能借用您一点时间吗？
"前不久，我的丫头给我做了一双鞋，名为执迷不悔鞋。穿上这双鞋，心就会变得很坚硬，就可以忽然变成一个很有勇气的人，坚持着，却做某些自己从前不敢去做的事情。你看，它多么漂亮。"林小姐说着，给我看她的鞋子，那是一双很好看的布鞋，乌黑的鞋面，百纳的底，上面还绣了两样物事，一只喜鹊，另一只上绣的是梅花。
"师傅，您说，执迷不悔，与执迷不悟，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这是双古怪的布鞋。对于太古怪，不太合常理的东西，从心理上，我很难接受。然而我理解林小姐的困扰。她心里有一个结，这结与爱情有关，等到结解开时，她也许就可以走近那五十分之一秒的瞬间。而如今，佛只能看着她站在了深渊旁。
"那双鞋很漂亮吗？"我的弟子法慧问。
"是。我没有见过那样漂亮，甚至带有种杀气的鞋。它有种不祥之气。在佛门净地里，显得很突兀。""要是有人把那双鞋拿过来，是不是就可以化解林施主面临的深渊？""她的深渊不仅仅是那双鞋，那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法慧是个很勤奋，很聪明的弟子。他一半的时候在寺里修读经书，另一半的时候在外云游化斋，募得大量的钱财修缮庙宇，也给佛换了金身。
"师傅，我拿到了那双执迷不悟鞋。"我的面前摆了一双鞋，乌黑的鞋面，百纳的底。上面绣着喜鹊和梅花。正是林小姐给我看过的她的鞋。
"你怎么拿到的？""林施主的丫头秀儿。我告诉她这是双不祥的鞋。她听了很替主人担忧，于是另替主人做了一双名为瞬间鞋，然后把那双执迷不悟鞋换了回来。"我叹了一口气："林施主总算明白过来。执迷不悟的痴情，往往会给自己带来灾难。"
我穿上了那双鞋。我已年迈，见过世间太多红尘恩怨。我固然也并不是个爱美的人，我平素穿的都是草鞋。然而，那天，我穿上了那双执迷不悔鞋，因为林小姐带着秀儿又进山来求签参拜。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可以谈谈这'悟'的事情。我看，她离悟不远了。
佛堂的卷帘门开了，进来的是秀儿。
"师傅，上次，我送给法慧师傅一双单鞋，现在天气又冷了，我做了一双棉鞋，能帮我转交给他一下吗？知客僧告诉我法慧师傅又云游去了，短时间内不能回来。"我抬头看她。女孩的脸上有一丝绯红，在提到法慧名字的时候。
我叹了一口气。
"哦，原来是你费的心。上次法慧送给我一双好鞋子，他说是一位香客送他的。他穿着尺码太小了，穿不上。而我正巧穿着合适。"秀儿的目光移到我的脚上。
"不可能，上次我送给小师傅的时候，他明明试了的，好好的啊。刚刚合脚啊。""这鞋很好，就是底有些不经穿，都有些磨损了。棉鞋正好。"我说着，除下脚上的单鞋，把棉鞋套上，刚好合适。我蹬了两蹬，显得很愉快的模样。
"这次又劳你费心了。"我转身离开佛堂，有些不忍心看见秀儿黯然的眼神。虽然自己早已无欲无求，对红尘儿女情爱一事看得已淡。然而，看着沉缅于其中的痴人们，仍然有些不忍。这也许正是我一直得不到超脱的缘由。心仍有那一丝的杂念，不肯放弃。
"你为什么要告诉秀儿，你穿了那双执迷不悟鞋？你可以选择不告诉她，这样，她就不会伤心了。她的伤心是可以避免的。""心伤了之后，就会有抗体，有了抗体之后，自然就不会再伤。太纯洁的东西，从未伤过心的人或者事，是注定不能够长久存在的。""方丈，这有些残酷。""阿弥陀佛，这本就是个残酷的世界。"
我站在院里，远远地，我看见秀儿和法慧面对面地站着。秀儿手里拿着那双执迷不悟鞋，她在和法慧说着什么。法慧有些着急，他摊着手，表现出无奈的模样，然后脱下那双云游僧穿的草鞋，将脚伸进那双鞋里。
突然，秀儿脸色大变。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法慧的脚，连连后退，法慧有些纳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秀儿已接连退了五步，突然大叫一声，发足狂奔，就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一切都变成了空白--她落进了万丈悬崖！
我朝法慧走去，他犹自伸出一双空空的手掌，对着秀儿消失的方向。看着我走出来，头也不抬。
"阿弥陀佛！"我念了一个诺，看着法慧。他神色灰暗而颓然，眉宇里流露出另一种我不曾注意到过的神情。
"你这个伪善的圣徒，你自己无情无义，无心无肺就罢了，却要扮出一副清高的，看破世事的模样。这下子，你终于把一个纯洁的，没有受过伤害的女孩子送进了万丈深渊。你满意了吗？"法慧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说。
我微微一惊，这语气好生熟悉！我仔细看着法慧，那张英俊的脸上，我看见了另一种神情。他原来的斜挑的，英气勃勃的眉毛，在瞬间多了几许柔媚的神情，变成了一双女人的丹凤眼，他薄薄的，微抿着的，显示出坚定性格与忍耐力的嘴唇，变成了女人的线条柔和的嘴唇。他的眉眼仍然是原来的眉眼，然而，每一个组成部分都少了几分神情，又多了几分神情。虽然身着僧袍，他看上去酷似另一个人--林小姐！
"阿弥陀佛。"我呆立在原处，最后一缕秋风吹起，银杏叶片片飘落。这是五台山最美的季节。整座寺院都被笼罩在金黄色的银杏叶里。而我面前站着一个女人，我不知他是男是女，他象是我一个名叫法慧的徒弟，又象是我一个名叫林倩的施主。我想我是老了，快去见佛祖了，或者是：佛祖嫌我心里总有些地方有些许尘垢，永远也抹拭不干净，他想继续考验我，用这种方式，对我的修行提出质疑。
"师傅，我们为何受苦？"
"因为尘缘。"
"尘缘因何而生？"
"心魔。"
"尘缘因何而灭？"
"心悟。"
"我们如何去悟？"
"把一滴水看穿，五十分之一秒的瞬间。"
"师傅，你为何托身于佛？"
"因为断了尘缘。"
"尘缘因何而生？"
"心魔。"
"尘缘因何而灭？"
"心悟。"
"你能悟吗？"
"我在看一滴水与一滴水之间的距离，五十分之一秒的瞬间。"
我站在五台山山腰上的一颗大榕树下，身旁是我一个名为法慧的弟子。我从寺院里一路走下来，他跟在我后面，一言不发，直到我停下。
"师傅，我想去山脚下找找秀儿的尸体。"他突然说。
我看着他，坚定的嘴唇，眉眼都很秀美，秀美得不象一个和尚。他身上的每一个轮廓，很一根纤维都是男性化的，而他对于佛的虔诚，也是我所熟知的。
"秀儿本有家属，他们自会料理一切，你去有何益？"
"秀儿坠崖因我而生，我心有愧。师傅我从此心灵将不得安宁，那块地方，现在已经住进一个魔鬼，它会时时刻刻地提醒我，刺痛我。我再不能得悟，我只能执迷不悟。原来秀儿那双鞋，竟是有深意的。"
"师傅，秀儿家乡传来的消息，她原是一家好人家的女儿，后来未婚夫出家，就失踪了。"林小姐站在我面前，轻描淡写地说。她裙袂飘飘，白衣如雪，看上去象是五台山冬天的白梅，明亮而妖娆。
"我就是在那时候在街上看见她讨饭，样子很可怜。我就把她带回家，成了我的丫头。我们亲如姐妹，比姐妹还亲，没有分开过。除了死，实在没有其他原因可以把我们分开的了。"
那一天对于我是过份的漫长。我一会儿和法慧说话，一会儿和林小姐说话，到后来我已经变得完全糊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究竟得了精神病，或者，是我才应该从悬崖上跳下去。法慧和林小姐都很悲哀，而我心里，在佛前清灯古佛度过了几十年的光阴之后，竟然第一次产生了恐惧！
"你应该对秀儿负责任。"林小姐突然又恶狠狠地说。她的脸色现在变化很快。有时会淡淡地讲一些秀儿和她从前的事情，有时话锋一转，她会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就是因为我，秀儿才从悬崖上掉了下去。
"她太不懂事了。她不知道你们男人太坏了。没有一个好人，包括和尚在内。我劝她不要喜欢男人，她偏不听。果然，她就把命都送进去了。""施主言语太偏激，亦平心静气一些，对自己亦有好处。""哼，我才不要听。如果不是因为秀儿的缘故，我才不会来五台上拜佛，也不会和你们这些臭和尚打交道。"
在我面前仿佛有两个人。法慧悲哀着，想象着尘世的种种苦难，感觉无能为力去摆脱这一切纠缠。林小姐情绪则非常不稳定，时喜时怒，有时目露凶光，我虽然已看破生死，然而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终于明白，林小姐是不喜欢男人的，她喜欢上了自己的小丫头：秀儿。而秀儿念念不忘从前的和尚未婚夫。于是林小姐就装扮成法慧来五台上出家，秀儿果然喜欢上了法慧。这让林小姐既悲伤又恐惧，害怕真的会失去秀儿。慢慢地，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她游离于男身与女身的两个角色之间，行为已经失去了控制。
她的脚上有一块紫红色的梅花形胎记，这胎记，独一无二。而秀儿在法慧的脚上看见了这块胎记，于是吓得失足跌进了悬崖。
这将是我一生中能遇见的最离奇的故事。这故事几乎让我崩溃，没有人碰到这样的故事会保持平静如水的心态去继续生活。崩溃是唯一可能的选择。
然而我没有崩溃。如前面所言，我已经老了，见过太多的潮起潮落，生命的动荡起伏，悟与不悟，甚至是执迷不悟，都不再能激荡起更多的浪花。我写了一封推荐信，将法慧推荐到少林寺去做知客僧。法慧很高兴离开五台上，这让'他'感到伤心的地方。而林小姐也从此绝迹于五台山，我不清楚他们后来究竟是两个人，或是一个人。阿弥陀佛，这都不是我的关心范围之内的事情。一个老和尚，除了念经诵佛，实在是不能产生更多的好奇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