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群侠

当时看电视的时候,倒最感动是杨过他妈妈,好温柔啊。
 
当时看电视的时候,倒最感动是杨过他妈妈,好温柔啊。

他笔下的男子女子都很有特色,很多让人喜爱的男子,也很多让人喜爱的女子呀
 
我把射雕英雄传贴完吧,然后好好喝着好酒,笑傲江湖一把
 
格格好,听说新版里,金庸把黄老邪和练九阴白骨爪的那个李莫愁的师生恋给挑明了,那你还喜欢黄老邪吗? ;);)

兔子,俺绝不看脱离原著胡编乱造滴破电视剧:(
 
第三十五回 铁枪庙中

--------------------------------------------------------------------------------

船靠岸边,走上二三十人来,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内。最后上岸的一高一矮,高
的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矮的却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看来完颜洪烈恃有欧阳锋、裘千仞
两人出马,这番比武有胜无败,居然亲自再下江南。黄蓉指着裘千仞道:“爹,女儿曾中了
这老儿一掌,险些送了性命。”黄药师在归云庄上见过裘千仞出丑,却不知是裘千丈冒充,
心想凭他这点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儿打伤,颇觉奇怪。这时欧阳锋已与完颜洪烈等人会在一
起,低声计议。过了半晌,欧阳锋走到洪七公身前,说道:“七兄,待会比武,你两不相
助,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无力,要助也无从助起。”只得答
道:“甚么待会不待会的,我是说八月十五。”欧阳锋道:“就是这样。药兄,全真派与江
南七怪寻你晦气,你是一代宗主,跟这些人动手失了身分,待兄弟给你打发,你只袖手旁观
如何?”黄药师眼看双方阵势: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诸子势必尽遭欧阳锋的毒手,全真派
不免就此覆灭;要是郭靖助守“天璇”,欧阳锋就不是北斗阵的对手;但如这傻小子仍是一
味与自己纠缠,形势又自不同,心想:“郭靖这小子乳臭未干,全真一派的存亡祸福却系于
他一念之间,王重阳地下有知,也只有苦笑了。”欧阳锋见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问话,
心想时机稍纵即逝,若是老顽童周伯通到来,倒是不易对付,长啸一声,叫道:“大家动手
啊,还等甚么?”洪七公怒道:“你是说人话还是放狗屁?”欧阳锋向天上一指,笑道:
“子时早过,现下已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抬起头来,只见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乌
云遮没,果然已是子末丑初。欧阳锋蛇杖点处,斗然间袭到了丘处机胸前。全真六子见大敌
当前,彭连虎又在旁虎视眈眈,心想今日只要稍有不慎,势必一败涂地,当下抖擞精神,全
力与欧阳锋周旋,只接战数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这时西毒有意要在众人之前逞威,施展
的全是凌厉杀手,尤其蛇杖上两条毒蛇或伸或缩,忽吞忽叶,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丘处机、
王处一等数次出剑攒刺,却哪里刺得着?
黄蓉见郭靖怒视父亲,只是碍着洪七公,迟迟不敢出手,灵机一动,说道:“整日价嚷
甚么报仇雪恨,哼,当真是杀父仇人到了,却又害怕。”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
心想:“先杀金狗,再找黄药师不迟。”拔出匕首,向完颜洪烈直奔过去。沙通天与彭连虎
同时抢上,挡在完颜洪烈面前。郭靖匕首反腕斜刺,彭连虎举起判官双笔封架,铮的一响,
只震得虎口发麻,郭靖却已抢过二人。沙通天“移形换位”之术没将他挡住,忙飞步追去。
灵智上人与梁子翁各挺兵刃在前拦截。
郭靖闪过梁子翁发出的两枚透骨钉,双手连剑带掌,使一招“羝羊触藩”,和身冲将过
去。梁子翁见来势凌厉,急忙卧地滚避。灵智上人身驱肥大,行动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闪
开,敌人便已抢到赵王爷面前,当即举起双钹强挡他这一招,却听得当当两声大响,双钹被
掌力震得飞向半空,郭靖的掌风却又迎面劈到。灵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诣深厚,兼之手上有
毒,当即挥掌拍出,斗觉胸口气窒,臂膀酸麻,手掌软软垂下,腕上关节已被震脱,毒掌功
夫竟是半点也没能使上。他头脑中一团混乱,呆立不动。郭靖此时若乘势补上一掌,立时便
要了这藏僧的性命,但他志在击杀完颜洪烈,更不向灵智上人多瞧一眼。两面大铜钹从空中
黄光闪闪的先后落将下来。当的一声,第一面铜钹正中灵智上人头顶,幸好是平平跌落,否
则钹边锋利如刀,势须将这藏僧的光头一分为二,跟着又是当的一声,这一次更是响亮,却
是第二面铜钹落下,双钹互击,响声嗡嗡不绝,从湖面上远远传送出去。完颜洪烈见郭靖足
不停步的连过四名高手,倏忽间抢到面前,不禁大骇,叫声:“啊也!”拔步飞奔。郭靖挺
剑赶去,只追出数步,眼前黄影闪动,双掌从斜刺里拍到。郭靖侧身避过,短剑刺出,身子
却被来掌带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见敌人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
上,顾不得再追杀仇人,当下右剑左掌,凝神接战。彭连虎见郭靖被裘千仞缠住,梁子翁与
沙通天双双守在完颜洪烈身前,险境已过,当下纵到柯镇恶身前,笑道:“柯大侠,怎么江
南七怪只来了一怪?”
柯镇恶的铁仗已被黄蓉甩入南湖,耳听得敌人出言奚落,挥手发出一枚铁菱,随即向后
跃开。月色朦胧下铁菱来势劲急,彭连虎吃过这剧毒暗器的大苦头,当真是惊弓之鸟,实不
敢挥判官笔去挡击,忙挺双笔在地下急撑,凭空跃起,只听嗤的一声,铁菱刚好从脚底擦
过。他见柯镇恶手中并无兵刃,一咬牙,提笔疾上。柯镇恶足有残疾,平时行走全靠铁仗撑
持,耳听得敌人如风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跃开两步,落地时左足一软,险些摔倒。彭连虎
大喜,左笔护身,防他突施救命绝招,右笔便往他背心猛砸下去。柯镇恶听声辨形,打滚避
开。彭连虎的镔铁判官笔打在地下石上,溅起数点火星,骂道:“贼瞎子,恁地奸滑!”左
笔跟着递出。
柯镇恶又是一滚,嗤的一声,还了一枚铁菱。灵智上人左手捧着右手手腕,正自以藏语
叽哩咕噜地骂人,陡见柯镇恶滚到身旁,便提脚直踹下去。柯镇恶听得风声,左手在地下一
撑,斜斜窜出。可是他避开了藏僧这一踹,再躲不开了双笔齐至,只觉后心一痛,暗叫不
好,只得闭目待死,却听一声娇叱:“去罢!”接着一声:“啊唷!”又是蓬的一声。原来
黄蓉使打狗棒法带住铁笔,顺势旁甩,摔了彭连虎一交。这棒法便是适才甩去柯镇恶铁仗那
一招,只是彭连虎紧紧抓住判官笔,说甚么也不肯脱手,便连人带笔一齐摔出。彭连虎又惊
又怒,爬起身来,见黄蓉使开竹棒护着柯镇恶,让他站起身来。柯镇恶骂道:“小妖女,谁
要你救我?”黄蓉叫道:“爹,你照顾这瞎眼浑人,别让人伤了。”说着奔去相助郭靖,双
战裘千仞。柯镇恶呆立当地,一时迷茫不知所措。
彭连虎见黄药师站得远远的,背向自己,似乎没听到女儿的言语,当下悄悄掩到柯镇恶
身后,判官笔斗然打出。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镇恶铁仗在手,也未必招架得
了,眼见得手,突听嗤的一声,一物破空飞至,撞在他判官笔上,炸得纷碎,却是小小一粒
石子。这一下只震得他虎口疼痛,判官笔摔在地下。彭连虎大吃一惊,不知此石从何而至,
怎地劲力大得这般出奇,但见黄药师双手互握,放在背后,头也不回的望着天边乌云。
柯镇恶在归云庄上听到过这弹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黄药师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炽,向
他身后猛扑过去,叫道:“七兄弟死剩一个,留着何用?”黄药师仍不回头,待他欺近背心
尚有三尺,左手向后轻轻挥出。柯镇恶但觉一股大力推至,不由自主的向后仰跌,坐倒在
地,只感气血翻涌,一时再也站不起来。此时天空愈黑,湖上迷迷蒙蒙的起了一阵浓雾,涌
上土洲,各人双脚都已没入雾中。
郭靖得黄蓉相助,已与裘千仞战成平手。那边全真派却已迫蹙异常,郝大通腿上给蛇仗
扫中,孙不二的道袍给撕去了半边。王处一暗暗心惊,知道再斗下去,过不多时己方必有人
非死即伤,乘着马钰与刘处玄前攻之际,从怀中取出一个流星点起,只听嘶的一声,一道光
芒划过长空。原来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门徒,是以教中第三代弟子人数众多,除尹志平
外,如李志常、张志敬、王志坦、祁志诚、张志仙、赵志敬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次嘉兴
烟雨楼比武,七子深恐彭连虎、沙通天等携带大批门徒喽罗企图倚多为胜,是以将门下弟子
也都携来嘉兴,要他们候在南湖之畔,若见流星升起,便赶来应援。这时王处一见局面不
利,便放出了流星。但大雾瀰漫,相隔数尺便即人形难辨,只怕众弟子未必能冲雾而至。再
斗一阵,白雾愈重,各人裹在湿气之中都感窒闷。天上黑云也是越积越厚,穿过云层透射下
来的月光渐渐微弱,终于全然消失。众人各自惊心,虽不罢斗,却是互相渐离渐远,出招之
际护身多而相攻少。
郭靖、黄蓉双斗裘千仞,突然一阵浓雾涌到,夹在三人之间。郭靖见裘、黄二人身形忽
隐,当即抽身去寻完颜洪烈。他睁大双目,要找完颜洪烈头顶金冠的闪光,但大雾密密层
层,看不出三尺之外,正东奔西突寻找间,忽听雾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谁找我打架
啊?”郭靖大喜,要待答话,丘处机已叫了起来:“周师叔,你老人家好啊?”就在此时,
乌云中露出一个空隙,各人突见敌人原来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伤到自己,不约而同的惊叫
后跃。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众人之间,高声说道:“人这么多啊,热闹得紧,妙极,妙
极!”右手在左臂弯里推了几下,搓下一团泥垢,说道:“给你吃毒药!”往身旁沙通天嘴
里塞去。沙通天急闪,饶是他移形换位之术了得,仍是没能闪开,被周伯通左手揪住,将泥
垢塞入了口中。他吃过老顽童的苦头,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势须挨一顿饱打,只得闷声不响
的含在口里,料知此丸无毒,倒也并不害怕。
王处一见周伯通突然到来,大喜过望,叫道:“师叔,原来你当真没给黄岛主害死。”
周伯通怒道:“谁说我死了?黄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来从没成功。哈,黄老邪,你倒再
试试看。”说着挥拳向黄药师肩头打去。
黄药师不敢怠慢,还了一招神剑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杂毛老道怪我杀了你,跟我
缠夹不清,说是要为你报仇。”周伯通怒道:“你杀得了我?别吹牛!我几时给你杀死过
了?你瞧清楚了,我是人还是鬼?”胡言乱语,越打越快。黄药师见他不可理喻,真正缠夹
不清的倒是此公,但出招却是精妙奇幻,只得全力接战。全真诸子满以为师叔一到,他与黄
药师就可联手对付欧阳锋,哪知这位师叔不会听话,霎时之间与黄药师斗了个难解难分。马
钰连叫:“师叔,别跟黄岛主动手!”欧阳锋接口道:“对,老顽童,你决不是黄老邪敌
手,快逃命要紧。快逃,快逃!”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罢手。黄蓉叫道:“老顽童,
你用《九阴真经》上的功夫与我爹爹过招,你师兄在九泉之下怎生说?”周伯通哈哈大笑,
得意之极,说道:“你瞧我使的是经上功夫么?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经文忘记了。嘿嘿,学
学容易,忘记可真麻烦!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老顽童自己想出来的,跟《九阴真经》
有屁相干?”黄药师在桃花岛上与他动手之时,觉得他拳脚劲力大得出奇,这时见他拳法虽
然精奇,劲力却已较前减弱,只堪堪与自己打了个平手,正自奇怪,听他这么说,不禁暗暗
纳闷,不知他使了甚么希奇古怪法儿,方能将一门上乘武功硬生生从自身驱除出去。欧阳锋
从雾中隐约见到周伯通与黄药师斗得紧急,暗自心喜,但又怕他打败黄药师后便与全真诸子
联手对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机,正好先破北斗阵,当下挥动蛇杖,着着进击,北斗阵顷刻间
险象环生。王处一与刘处玄大叫:“周师叔,先杀欧阳锋!”周伯通见众师侄情势危急,于
是左掌右拳,横劈直攻,待打到黄药师面前时,忽地哈哈一笑,拳变掌,掌成拳,横直互
易。黄药师万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时,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虽未受伤,却是热
辣辣的一阵疼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对方,倏地惊觉,左手拍的一声,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
记,骂道:“该死,该死,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黄药师微微一怔,手掌已递了出
去,这一招也是快速无伦,无声无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弯腰沉肩,叫声:“哎
唷!报应得好快。”浓雾瀰漫,越来越难见物。郭靖怕两位师父遭逢不测,伸手扶起柯镇
恶,挽着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声道:“两位师父且到烟雨楼上歇歇,等大雾散了再
说。”
只听黄蓉叫道:“老顽童,你听不听我的话?”周伯通道:“我打不赢你爹爹,你放
心。”黄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许杀了他。”周伯通道:“为甚么?”他口
中不停,拳脚上丝毫不缓。黄蓉叫道:“你不听我吩咐,我可要将你的臭史抖出来啦。”周
伯通道:“甚么臭史?胡说八道。”黄蓉拖长了声音道:“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
飞。”这两句话只把周伯通吓得魂飞魄散,忙道:“行,行,听你话就是。老毒物,你在哪
里?”只听马钰的声音从浓雾中透了出来:“周师叔,你占北极星位围他。”黄蓉又道:
“爹,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个大大奸贼,快杀了他。”黄药师道:“孩子,到我身边
来。”重雾之中,却不见裘千仞到了何处。但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
下来给你爷爷磕头,今日才饶你性命。”
郭靖将洪、柯二人送到楼边,回身又来寻找完颜洪烈,岂知适才只到烟雨楼边这一转
身,不但完颜洪烈影踪不见,连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听得周伯通叫道:“咦,
老毒物呢?逃到哪里去啦?”
此时湿雾浓极,实是罕见的异象,各人近在身畔,却不见旁人面目,只影影绰绰的见到
些模糊的人形,说话声音听来也是重浊异常,似是相互间隔了甚么东西。众人虽屡经大敌,
但这时斗然间都似变了瞎子,心中无不惴惴。黄蓉靠在父亲身旁,马钰低声发号施令,缩小
阵势。人人侧耳倾听敌人的动静。一时之间,四下里寂静无声。过了一会,丘处机忽然叫
道:“听!这是甚么?”只听得周围嗤嗤嘘嘘,异声自远而近。黄蓉惊叫:“老毒物放蛇,
真不要脸!”洪七公在楼头也已听到,高声叫道:“老毒物布蛇阵,大伙快到楼上来。”周
伯通的武功在众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极了蛇,发一声喊,抢先往烟雨楼狂奔。他怕
毒蛇咬自己脚跟,楼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轻功跃上楼去,坐在楼顶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
惊胆战。过不多时,蛇声愈来愈响。黄蓉拉着父亲的手奔上烟雨楼。全真诸子手牵着手,摸
索上楼。尹志平踏了个空,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跌得头上肿了一个瘤,忙爬起来重新抢
上。黄蓉没听到郭靖声音,心中挂念,叫道:“靖哥哥,你在哪里?”叫了几声,不听答
应,更是担心,说道:“爹,我去找他。”只听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后你也不用
叫我。我不会应你的!”原来他就在身边。
黄药师大怒,骂道:“浑小子,臭美么?”横臂就是一掌。郭靖低头避开,正要还手,
却听嗖嗖箭响,几枝长箭腾腾腾的钉在窗格之上。众人吃了一惊,只听得四下里喊声大作,
羽箭纷纷射来,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马,又听得楼外人声喧哗,高叫:“莫走了反贼!”王
处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结嘉兴府贪官,点了军马来对付咱们!”丘处机叫道:“冲下去杀
他个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众人听得箭声愈密,蛇声愈近,才知原
来完颜洪烈与欧阳锋暗中安排下了毒计,只是这场大雾却不在众人意料之中,是祸是福,倒
也难说。洪七公叫道:“挡得了箭,挡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伙儿快退。”只
听周伯通在楼顶破口大骂,双手接住了两枝长箭,不住拨打来箭。那烟雨楼三面临水。官军
乘了小舟围着烟雨楼放箭,只因雾大,一时却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们向西,从陆路走。”他是天下第一大帮会的首领,随口两下呼喝,
自有一股威势。混乱之中,众人都依言下楼,摸索而行,苦在睁目瞧不出半尺,哪里还辨东
西南北?当下只得拣箭少处而行,各人手拉着手,只怕迷路落单。丘处机、王处一手持长
剑,当先开路,双剑合璧,舞成一团剑花,抵挡箭雨。
郭靖右手拉着洪七公,左手伸出去与人相握,触手处温软油腻,握到的却是黄蓉的小
手。他心中一怔,急忙放下,只听黄蓉冷冷的道:“谁要你来睬我?”
猛听得丘处机叫道:“快回头,前面遍地毒蛇,闯不过去!”黄药师与马钰殿后,阻挡
追兵,听到丘处机叫声,急忙转头。黄药师折下两根竹枝,往外扫打。烟雾中只听得蛇声吱
吱,一股腥臭迎面扑来。黄蓉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黄药师叹道:“四下无路可
走,大家认了命罢!”掷下竹枝,把女儿横抱在手。以众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挡不住去
路,但西毒的蛇阵中毒蛇成千成万,只要给咬上一口,立时便送了性命。众人听到蛇声,无
不毛骨悚然。黄药师玉箫已折,洪七公金针难施,最难的还是在大雾迷蒙,目不见物,纵然
有路可逃,也是无从寻找。正危急间,忽听一个人冷冷的道:“小妖女,竹棒给我瞎子。”
却是柯镇恶的声音。黄蓉听他说到“瞎子”二字,即明其意,心中一喜,忙将打狗棒递了过
去。柯镇恶不动声色,接棒点地,说道:“大伙儿跟着瞎子逃命罢。烟雨楼边向来多烟多
雾,有啥希奇?否则又怎会叫作烟雨楼?
他是嘉兴本地人氏,于烟雨楼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皆烂熟于胸,他双目盲了,平时不
及常人,这时大雾瀰漫、乌云满天,对他却毫无障碍。他察辨蛇嘶箭声,已知西首有条小路
并无敌人,当下一跷一拐的领先冲出。岂知这小路近数年来种满青竹,其实已无路可通。柯
镇恶幼时熟识此路,数十年不来,却不知小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便竹丛挡道,无法通
行。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竹杆纷纷飞开,众人随后跟来。马钰大叫:“周师叔,快
来,你在哪里?”周伯通坐在楼顶,听得四周都是蛇声,哪敢答应?只怕毒蛇最爱咬的便是
老顽童身上之肉,若给群蛇听到自己声音,那还了得?众人行出十余丈,竹林已尽,前面现
出小路,耳听得蛇声渐远,但官军的呐喊声却愈来愈响,似是有人绕道从旁包抄。群雄怕的
只是蛇群,区区官军怎放在眼内。刘处玄道:“郝师弟,你我去冲杀一阵,杀几名狗官出
气。”郝大通应道:“好!”两人提剑欲上,突然箭如蝗至,两人忙舞剑挡架。再走一会,
已至大路,电光乱闪,霹雳连响,大雨倾盆而下,只一阵急雨,雾气转瞬间给冲得干干净
净,虽然仍是乌云满天,但人影已隐约可辨。众人都道:“好了,好了,大雾可散啦。”柯
镇恶道:“危难已过,各位请便。”将竹棒递给黄蓉,头也不回的径向东行。
郭靖叫道:“师父!”柯镇恶道:“你送洪老侠往安稳处所养伤,再到柯家村来寻
我。”郭靖应道:“是!”黄药师接住一枝射来的羽箭,走到柯镇恶面前,说道:“若非你
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愿对你明言……”柯镇恶不待他话完,迎面一口浓痰,正好吐在他鼻
梁正中,骂道:“今日之事,我死后无面目对六位兄弟!”黄药师大怒,举起手掌。郭靖见
状大惊,飞步来救,心想这一掌拍将下去,大师父哪里还有性命?他与柯、黄二人相距十余
步,眼见相救不及,微光中却见黄药师举起了的手缓缓放下,哈哈大笑,说道:“我黄药师
是何等样人,岂能跟你一般见识?”举袖抹去脸上痰沫,转身向黄蓉道:“蓉儿,咱们走
罢!”郭靖听了他这几句话,心下大疑,疑心甚么却是模糊难明,只隐隐觉得有甚么事情全
然不对,霎时之间,又如眼前出现了一团浓雾。猛听得喊声大作,一群官兵冲杀过来。全真
六子各挺长剑,杀入阵去。黄药师不屑与官兵动手,回身挽着洪七公手臂,说道:“七兄,
咱们老兄弟到前面喝几杯再说。”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极,妙极!”转瞬间两人没
入黑暗之中。郭靖欲去相扶柯镇恶,一小队官兵已冲到跟前。他不欲多伤人命,只伸双臂不
住将官兵推开。混乱中但听得丘处机等大呼酣斗,原来官兵队中杂着完颜洪烈带来的亲军,
还有裘千仞手下的铁掌帮众,强悍殊甚,一时杀之不退,郭靖只怕师父在乱军中遭害,大
叫:“大师父,大师父,你在哪里?”这时厮杀声、兵刃声乱成一片,始终不闻柯镇恶答
应。黄蓉从柯镇恶手中接过竹棒后,便一直在他身旁,见他唾吐父亲,争端又起,心想这事
闹到这个地步,一生美梦,总是碎成片片了。此后军马冲杀过来,她却倚树悄然独立,大队
兵马在她身旁奔驰来去,她恍似不闻不见,只是呆呆出神,忽听得“啊哟”一声呼叫,正是
柯镇恶口音。她循声望去,只见他倒在路边,一名军官举起长刀,向他后心砍落。柯镇恶滚
地避开,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将那军官打得昏了过去,刚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黄蓉奔
近看时,原来他腿上中了一箭,当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来。柯镇恶用力摔脱她手,可是他一
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后酸软无力,身子摇晃几下,向前扑出,又要跌倒。黄蓉伸右手抓住他
后领,冷笑道:“逞甚么英雄好汉?”左手轻挥,已使“兰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贞
穴”,这才放开他衣领,抓住他左臂。柯镇恶待要挣扎,但半身酸麻,动弹不得,只得任由
她扶住,口中不住喃喃咒骂。黄蓉扶着他走出十余步,躲在一株大树背后,只待喘息片刻再
行,官兵忽然见到二人,十余枝羽箭嗖嗖射来。黄蓉抢着挡在前面,舞竹棒护住头脸,羽箭
都射在她软猬甲上。柯镇恶听着箭声,知她舍命相救,心中一软,低声道:“你不用管我,
自己逃罢!”黄蓉哼了一声,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甚么法子?”二
人边说边行,避到了一座矮墙之后。羽箭虽已不再射来,但柯镇恶身子沉重,黄蓉只累得心
跳气喘,没奈何倚墙稍息。柯镇恶叹道:“罢罢罢,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你去罢,柯
瞎子今后算是死了。”黄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没死,干么算是死了?你不找我报仇,我却
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缩,已点中了他双腿弯里的两处“委中穴”。这一下柯镇恶全没防
备,登时委顿在地,暗暗自骂胡涂,不知这小妖女要用甚么恶毒法儿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
迸,只听得脚步细碎,她已转出矮墙。
这时厮杀之声渐远渐低,似乎全真诸子已将这一路官兵杀散,人声远去之中,隐隐又听
得郭靖在大叫“大师父”,只是呼声越来越远,想是找错了方向,待要出声招呼,自己伤后
中气不足,料来他也难以听见。又过片刻,四下一片寂静,远处公鸡此起彼和。柯镇恶心
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鸡啼了!明天嘉兴府四下里公鸡啼声仍是一般啼鸣,我却已死在
小妖女手下,再也听不到了。”
想到此处,忽听脚步声响,有三人走来,一人脚步轻巧,正是黄蓉,另外两人却是落脚
重浊,起步拖沓。只听黄蓉道:“就是这位大爷,快抬他起来。”说着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数
下,解开他被封的穴道。柯镇恶只觉身子被两个人抬起,横放在一张竹枝扎成的抬床之上,
随即抬了行走。
他大是诧异,便欲询问,忽想莫再给她抢白几句,自讨没趣,正迟疑间,只听刷的一
响,前面抬他的那人“啊哟”叫痛,定是吃黄蓉打了一棒,又听她骂道:“走快些,哼哼唧
唧的干么?你们这些当官军的就会欺侮老百姓,没一个好人!”接着刷的一响,后面的人也
吃了一棒,那人可不敢叫出声来了。柯镇恶心想:“原来她去捉了两名官军来抬我,也真亏
她想得出这个主意。”这时他腿上箭伤越来越疼,只怕黄蓉出言讥嘲,咬紧了牙关半声不
哼,但觉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了一条崎岖的小道。又走一阵,树枝树叶不住拂到身上脸
上,显是在树林之中穿行。两名官军跌跌撞撞,呼呼喘气,但听黄蓉挥竹棒不住鞭打,只赶
得两人拚了命支撑。约莫行出三十余里,柯镇恶算来已是巳末午初。此时大雨早竭,太阳将
湿衣晒得半干,耳听得蝉鸣犬吠,田间男女歌声遥遥相和,一片太平宁静,比之适才南湖恶
斗,宛似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行人来到一家农家休息。黄蓉向农家买了两个大南瓜,和米煮
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镇恶面前。柯镇恶道:“我不饿。”黄蓉道:“你腿疼,当我不知道
么?甚么饿不饿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阵,才给你治。”柯镇恶大怒,端起那碗热腾腾的南瓜
迎面泼去,只听她冷笑一声,一名官兵大声叫痛,想是她闪身避开,这碗南瓜都泼在官兵身
上。黄蓉骂道:“嚷嚷甚么?柯大爷赏南瓜给你吃,不识抬举吗?快吃干净了。”那官兵给
她打得怕了,肚中确也饥饿,当下忍着脸上烫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块块的吃了下去。这一
来,柯镇恶当真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只板凳边上,心下极是尴尬,要待
伸手去拔箭,却怕创口中鲜血狂喷,她当然见死不救,多半还会嘲讽几句。正自沉吟,听黄
蓉说道:“去倒一盆清水来,快快!”话刚说完,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个
耳括子。柯镇恶心道:“小妖女不说话则已,一开口,总是叫人吃点苦头。”黄蓉又道:
“拿这刀子去,给柯大爷箭伤旁的下衣割开。”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黄蓉道:“姓柯的,你
有种就别叫痛,叫得姑娘心烦,可给你来个撒手不理。”柯镇恶怒道:“谁要你理了?快给
我滚得远远的。”话未说完,突觉创口一阵剧痛,显是她拿住箭杆,反向肉里插入。柯镇恶
又惊又怒,顺手一拳,创口又是一下剧痛,手里却多了一枝长箭。原来黄蓉已将箭枝拔出,
塞在他的手中。
只听她说道:“再动一动,我打你老大个耳括子!”柯镇恶知她说得出做得到,眼前不
是小妖女的对手,给她一刀杀了,倒也干净爽脆,但若让她打上几个耳括子,临死之前却又
多蒙一番耻辱,当下铁青着脸不动,听得嗤嗤声响,她撕下几条布片,在他大腿的创口上下
用力缚住,止住流血,又觉创口一阵冰凉,知她在用清水洗涤。
柯镇恶惊疑不定,寻思:“她若心存恶念,何以反来救我?倘说是并无歹意,哼,哼,
桃花岛妖人父女难道还能安甚么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计。唉,这种人诡计百出,要猜她的心
思实是千难万难。”转念之间,黄蓉已在他伤处敷上金创药,包扎妥当;只觉创口清凉,疼
痛减了大半,可是腹中却饿得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黄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饿,原来当真
饿得厉害,现下可没甚么吃的啦,好罢,走啦!”拍拍两响,在两名官军头上各击一棒,押
着两人抬起柯镇恶继续赶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听得鸦声大噪,千百只乌鸦在空中飞鸣来去。柯镇恶听得
鸦声,已知到了铁枪庙附近。那铁枪庙祀奉的是五代时名将铁枪王彦章。庙旁有座高塔,塔
顶群鸦世代为巢,当地乡民传说铁枪庙的乌鸦是神兵神将,向来不敢侵犯,以致生养繁殖,
越来越多。
黄蓉问道:“喂,天黑啦,到哪里投宿去?”柯镇恶寻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
风声,引动官兵捉拿。”说道:“过去不远有座古庙。”黄蓉骂道:“乌鸦有甚么好看?没
见过么?快走!”这次不听棒声,两名官军却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还是足踢。不多时来到
铁枪庙前,柯镇恶听黄蓉踢开庙门,扑鼻闻到一阵鸦粪尘土之气,似乎庙中久无人居,只怕
她埋怨嫌脏,哪知她竟没加理会。耳听她命两名官军将地下打扫干净,又命两人到厨下去烧
热水;耳听她轻轻唱着小曲,甚么“鸳鸯双飞”,又是甚么“未老头白”的。过了一会,官
军烧来了热水。黄蓉先替柯镇恶换了金创药,这才自行洗脸洗脚。柯镇恶躺在地下,拿个蒲
团当作枕头,忽听她啐道:“你瞧我的脚干么?我的脚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对眼珠子!”
那官军吓得魂不附体,咚咚咚的直磕响头。黄蓉道:“你说,你干么眼睁睁的瞧着我洗
脚?”那官军不敢说谎,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见姑娘一双脚生得……生得好看……”
柯镇恶一惊,心想:“这贼厮鸟死到临头,还存色心!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还是剥他的
皮。”哪知黄蓉笑道:“凭你这副蠢相,也知道好看难看。”砰的一声,伸棒绊了他一个筋
斗,居然没再追究。两名官军躲向后院,再也没敢出来。柯镇恶一语不发,静以待变。只听
黄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说道:“王铁枪威震当世,到头来还是落得个为人所擒,身
首异处,又逞甚么英雄?说甚么好汉?嗯,这杆铁枪只怕还当真是铁铸的。”
柯镇恶幼时常与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张阿生等到这庙里来玩耍,几人虽是孩子,俱
都力大异常,轮流抬了那杆铁枪舞动玩耍,这时听黄蓉如此说,接口道:“自然是铁打的,
还能是假的么?”黄蓉“嗯”了一声,伸手抽起铁枪,说道:“倒有三十来斤。我弄丢了你
的铁杖,一时也铸不及赔你。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你没兵器防身,暂且就拿这杆枪当
铁杖使罢。”也不等柯镇恶答话,到天井中拿了一块大石,砰砰嘭嘭的将铁枪枪头打掉,递
在他手中。
柯镇恶自兄长死后,与六个结义弟妹形影不离,此时却已无一个亲人,与黄蓉相处虽只
一日,不知不觉之间已颇舍不得与她分离,听她说到“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
阵茫然,迷迷糊糊的接过铁枪,觉得比用惯了的铁杖是沉了些,却也将就用得,心想:“她
给我兵器,那当真是不存恶意了。”只听她又道:“这是我爹爹配制的田七鲨胆散,对你伤
口很有好处。你恨极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说着递了一包药过来。柯镇恶伸手接了,缓
缓放入怀中,想说甚么话,口中却说不出来,只盼她再说几句,却听她道:“好啦,睡
罢!”柯镇恶侧身而卧,将铁枪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哪里睡得着。但听塔顶群鸦噪声
渐竭,终于四下无声,却始终不听她睡倒,听声音她一直坐着,动也不动。又过半晌,听她
又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
红衣。”听她翻复低吟,似是咀嚼词中之意。柯镇恶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甚么,但听她语
音凄婉,似乎伤心欲绝,竟不觉呆了。
又过良久,听她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侧身卧倒,呼吸渐细,慢慢睡熟,柯镇恶手抚
身旁铁枪,儿时种种情状,突然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见到朱聪拿着一本破书,摇头晃脑
的诵读;韩宝驹与全金发骑在神像肩头,拉扯神像的胡子;南希仁与自己并力拉着铁枪一
端,张阿生拉着铁枪另一端,三人斗力;韩小莹那时还只四五岁,拖着两条小辩子,鼓掌嘻
笑。她小辫子上结着鲜红的头绳,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摇动。突然之间,眼前又是漆黑一
团。六个结义弟妹,还有亲兄长,自己的一双眼珠,都是先后毁在黄药师和他门人的手下。
胸中一丛仇恨之火,再也难以抑制。
他提着铁枪,悄没声的走到黄蓉身前,只听她轻轻呼吸,睡得正沉,寻思:“我这么一
枪下去,她就无知无觉的死了。嘿,若非如此,黄老邪武功盖世,我今生怎能报得深仇?他
女儿睡在这里,正是天赐良机,教他尝一尝丧女之痛。”转念又想:“这女子救我性命,我
岂能恩将仇报?咳,杀她之后,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
决,心道:“我柯镇恶一生正直,数十年来无一事愧对天地。此刻于人睡梦之中暗施偷袭,
自非光明磊落的行径,但我一死以报,也对得住她了。”举起铁枪,正要向黄蓉当头猛击下
去,忽听远处有人哈哈大笑,声音极是刺耳,静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黄蓉给笑声惊醒,
跃起身来,突见柯镇恶高举铁枪,站在身前,不觉吃了一惊,叫道:“欧阳锋!”
柯镇恶听她惊醒,这一枪再也打不下去,又听得有数人说着话渐渐行近,只是隔得远
了,言语却听不清楚。再过片刻,脚步声也隐隐听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这庙中前殿后
院他无一处不熟,当下低声道:“老毒物他们定是见到了鸦塔,向这边走来,咱们且躲一
躲。”黄蓉道:“是。”将睡过的一列蒲团踢散。柯镇恶牵着她手,走向后殿,伸手推门,
通向后殿的门却给闩上了。柯镇恶骂道:“这两个贼官军!”料想两名官军乘黑逃走,怕黄
蓉发觉,先行闩上了门。这时已不及举枪撞门,耳听得大门被人推开,知道大殿中无处可以
躲藏,低声道:“神像背后。”
两人刚在神像后坐定,便有十余人走入殿中,跟着嗤的一响,柯镇恶闻到一阵硫磺气
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听欧阳锋道:“赵王爷,今日烟雨楼之役虽然无功,但也已大
挫敌人的锐气。”完颜洪烈笑道:“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欧阳锋嘿嘿的笑了数声,说
道:“小王爷安排下妙计,调集嘉兴府官兵,万箭齐发,本可将这批家伙一网打尽,不料迟
不迟,早不早,刚好有这场大雾,却给群奸溜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道:“有欧阳先生与裘帮主两位出马,群奸今日虽然逃走,日后终能一
一歼灭。只恨晚辈来迟了一步,没能见到欧阳先生大展神威,实是可惜之极。”柯镇恶认得
是杨康的声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听梁子翁、彭连虎、沙通天等各出谀言,纷纷奉承欲阳
锋,说他如何独斗全真群道,杀得众道士狼狈不堪。裘千仞却并未同来。
柯镇恶听这许多高手群集于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适才他要与黄蓉同归于尽,不知
怎的,此时却又惟恐给敌人发现,伤了黄蓉与自己的性命。只听完颜洪烈的从人打开铺盖,
请完颜洪烈、欧阳锋、杨康三人安睡。
杨康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欧阳先生,令侄武功既高,人品又是潇洒俊雅,晚辈与他
投缘得很,只盼从此结成好友,不料他竟为全真教众杂毛所害。晚辈每一想起,总是难过之
极。全真教那群恶道,晚辈立誓要一个个亲手杀了,以慰欧阳世兄在天之灵。只可惜晚辈武
功低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欧阳锋默然良久,缓缓的道:“我侄儿不幸惨死,先前我
还道是郭靖这小子下的毒手,适才听你转述丘处机之言,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恶道所为。现今
我白驼山已无传人,我收了你做徒儿罢。”杨康高声叫道:“师父,徒儿磕头。”声音中充
满了喜悦之情,跟着咚咚咚咚几声,想是爬在地下向欧阳锋磕头。柯镇恶心想这人好好一个
忠良之后,岂知不但认贼作父,更拜恶人为师,陷溺愈来愈深,只怕是再难回头的了,心中
愈益愤怒。只听完颜洪烈道:“客地无敬师之礼,日后再当重谢。”欧阳锋喟然道:“珍珠
宝物,白驼山也有一些,欧阳锋只是瞧着这孩子聪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将来有个传人罢
了。”完颜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梁子翁等纷纷向三人道喜。正乱间,忽然一
人叫了起来:“傻姑饿了,饿死啦,怎不给我吃的?”柯镇恶听得傻姑叫喊,大是惊诧,心
想此人怎会与完颜洪烈、欧阳锋等人混在一起。只听杨康笑道:“对啦,快找些点心给大姑
娘吃,莫饿坏了她。”过了片刻,傻姑大声咀嚼,吃起东西来。她一边吃,一边道:“好兄
弟,你说带我回家去,叫我乖乖的听你话,怎么还不到家?”杨康道:“明儿就到啦,你吃
得饱饱的睡觉罢。”又过一会,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宝塔上悉悉索索的,是甚么声
音?”杨康道:“不是鸟儿,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杨康笑道:“傻姑娘,怕甚
么!”傻姑道:“我怕鬼。”杨康笑道:“这里这许多人,鬼怪哪里敢来?”傻姑道:“我
就是怕那个矮胖子的鬼。”杨康强笑道:“别胡说八道啦,甚么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
道:“哼,我知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坟里,婆婆的鬼会把矮胖子的鬼赶出来,不让他住在
坟里。他要来找你讨命。”杨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爷爷来领你回桃花岛去。”傻姑
不敢再说。忽听沙通天喝道:“喂,踏着我的脚啦。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别动!”想是傻姑
怕鬼,在人丛中乱挨乱挤。
柯镇恶听了这番说话,疑云大起:傻姑所说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韩宝驹了,他命丧桃
花岛上,明明是为黄药师所杀,他的鬼魂怎会来找杨康讨命?傻姑虽然痴呆,但这番话中必
有原因,苦于强敌当前,无法出去问个明白。忽又想到:“黄药师在烟雨楼前对我言道:
‘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岂能跟你一般见识?’他既不屑杀我,又怎能杀我五个弟妹?但若
不是黄药师,四弟又怎说亲眼见他害死二弟、七妹?”正自心中琢磨,忽觉黄蓉拉过自己左
手,伸手指在他掌心中写了一字:“求”,接着一字一字的写道:“……你一事”。柯镇恶
在她掌心中写道:“何事”。黄蓉写道:“告我父何人杀我”。柯镇恶一怔,不明她用意何
在,正想拉过她手掌来再写字询问,突觉身旁微风一动,黄蓉已跃了出去,只听她笑道:
“欧阳伯伯,您好啊。”众人万料不到神像后面竟躲得有人,只听得擦擦、铮铮一阵响处,
各人抽出兵刃,将她团团围住,纷纷呼喝:“是谁?”“有刺客!”“甚么人?”黄蓉笑
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欧阳伯伯大驾,你们大惊小怪的干甚么?”
欧阳锋道:“令尊怎知我会来此?”黄蓉道:“我爹爹医卜星相,无所不通,起个文王
先天神课,自然知晓。”欧阳锋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问,她也不会说真话,便笑笑不
语。沙通天等到庙外巡视了一遍,不见另有旁人,当下环卫在完颜洪烈身旁。黄蓉坐在一个
蒲团上,笑吟吟的道:“欧阳伯伯,你害得我爹爹好苦!”欧阳锋微笑不答,他知黄蓉虽然
年幼,却是机变百出,只要一个应对不善,给她抓住了岔子讥嘲一番,在众人之前可是难以
下台,当下只静待她说明来意,再定对策。只听她说道:“欧阳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镇小蓬
莱给全真教的众老道围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难以脱身。”欧阳锋微微一笑,说道:
“哪有此事?”黄蓉急道:“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明明是你杀了全
真教的谭处端,不知怎的,那些臭道士始终纠缠着我爹爹。再加上个老顽童周伯通从中胡
搅,我爹爹又不肯分辩是非,那怎么得了?”
欧阳锋暗暗心喜,说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几个杂毛,怎奈何得了他?”黄蓉
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个老顽童,我爹爹便抵挡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来对你说,他
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参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欧阳锋道:“甚么文字?”黄蓉道:“斯里
星,昂依纳得。斯热确虚,哈虎文*英。”这几句叽哩咕噜的话,柯镇恶与完颜洪烈等都听
得不明所以,欧阳锋却是大吃一惊,这是《九阴真经》上卷最后一篇中的古怪言语,难道黄
药师当真参详透了?他心中虽怦然而动,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淡然说道:“小丫头就爱骗
人,这些胡言乱语,谁又懂得了?”黄蓉道:“爹爹已把这篇古怪文字逐句译出,从头至
尾,明明白白。我亲眼所见,怎会骗你?”欧阳锋素服黄药师之能,心想这篇古怪文字要是
始终无人能解,那便罢了,若有一人解识得出,则普天下舍黄药师之外更无旁人,仍是淡淡
说道:“那可要恭贺你爹爹了。”黄蓉听他言中之意,仍是将信将疑,又道:“我看了之
后,现下还记得几句,不妨背给你听听。”当下念道:“或身搔动,或时身重如物镇压,或
时身轻欲飞,或时如缚,或时奇寒壮热,或时欢喜躁动,或时如有恶物相触,身毛惊竖,或
时大乐昏醉。凡此种种,须以下法导入神通。”
这几句经文只把欧阳锋听得心痒难搔。原来黄蓉所念的,正是一灯大师所译《九阴真
经》总纲中的一段。这诸般怪异境界,原是修习上乘内功之人常所经历,只是修士每当遭逢
此境,总是战战兢兢的镇慑心神,以防走火入魔,岂知竟有妙法将心魔导化而为神通,那真
是无上宝诀了。只因黄蓉所念确是真经经文,并非胡乱杜撰,欧阳锋内功精湛,入耳即知真
伪,至此更无疑念,问道:“下面怎样说?”黄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记得下面
又说甚么‘遍身毛孔皆悉虚疏,即以心眼见身内三十六物,犹如开仓见诸麻豆等,心大惊
喜,寂静安快。’”她所背经文,头一段是怪异境界,次一段是修习后的妙处,偏偏将中间
修习之法漏了。欧阳锋默然,心想凭你这等聪明,岂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说,但不知你来说
这番话是何用意。
黄蓉又道:“我爹爹命我来问欧阳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呢,还是得三千字?”欧阳锋
道:“请道其详。”黄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灭了全真数,那么这篇
九阴神功的五千字经文,我尽数背给你听。”欧阳锋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黄蓉道:
“爹爹请你去给他报仇,待杀了周伯通与全真六子后,我说三千字与你。”欧阳锋笑道:
“你爹爹跟我交情向来平平,怎地这般瞧得起老毒物?”黄蓉道:“我爹爹说道:第一,害
死你侄儿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门人,想来你该报仇……”杨康听了这话,不由得打个寒噤,
他是丘处机之徒,黄蓉这话明明说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问道:“好兄弟,你冷
么?”杨康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黄蓉接着道:“第二,他译出经文后就与全真道士动手,不及细细给我讲解,想这部奇
书旷世难逢,岂能随他湮没?当今只有你与他性情相投。承欧阳伯伯瞧得起,当日曾驾临桃
花岛求亲,你侄儿虽不幸为全真派门人所害,但我爹爹说,谅来你也还会顾念你侄儿,因此
要你修习神功之后再转而授我。”欧阳锋胸口一酸,心下琢磨:“这番话倒也可信,若无高
人指点,谅这小丫头纵把经文背得滚瓜烂熟,也是无用。”转念一想,说道:“我怎知你背
的是真是假?”黄蓉道:“郭靖这浑小子已将经文写与你了,我说了译文的关键决窍,你一
加核对,自知真假。”欧阳锋道:“话倒不错,让我养养神,明儿赶去救你爹爹。”黄蓉急
道:“救兵如救火,怎等得明日?”欧阳锋笑道:“那么我给你爹爹报仇,也是一样。”他
算计已定,经文在自己掌握之中,将来逼着黄蓉说出经文关键,自能参详得透全篇文义,此
时让黄药师与全真教斗个两败俱伤,岂不妙哉?
柯镇恶在神像背后,听两人说来说去,话题不离《九阴真经》,寻思黄蓉在他掌中写了
“告我父何人杀我”七字,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黄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么?”
欧阳锋笑道:“这个自然,你也歇歇罢!”
只听黄蓉拖动蒲团,坐在傻姑身旁,说道:“傻姑,爷爷带了你到桃花岛上,怎么你在
这里?”傻姑道:“我不爱跟着爷爷,我要回自己家去。”黄蓉道:“是这个姓杨的好兄弟
到岛上来,带你坐船,一起来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柯镇恶心念
一动:“杨康几时到过桃花岛上?”只听黄蓉问道:“爷爷哪里去啦?”傻姑惊道:“你别
说我逃走啊,爷爷要打我的。”黄蓉笑道:“我不说,不过我问你甚么话,你须得好好回
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爷爷说,他要来捉我回去,教我认字。”黄蓉笑道:“我一定
不说。你说爷爷要你认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爷爷在书房里教我认字,说我爹爹姓曲
曲儿,我也姓曲曲儿,他写了个曲曲儿的字,叫我记住。又说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儿甚么
风。我老是记不得,爷爷就生气了,骂我傻得厉害。我本来就叫傻姑嘛!”黄蓉笑道:“傻
姑自然是傻的。爷爷骂你,爷爷不好,傻姑好!”傻姑听了很是高兴。黄蓉道:“后来怎
样?”傻姑道:“我说我要回家,爷爷更加生气。忽然一个哑巴仆人进来东指西指、咿咿啊
啊的,爷爷说:‘我不见客,叫他们回去罢!’过了一会,那哑巴送了一张纸来,爷爷看了
一看,放在桌上,就叫我跟哑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难看,我向他干瞪眼,
他也向我干瞪眼。”
柯镇恶回想当日赴桃花岛求见之时,情景果真如此,初时黄药师拒见六人,待朱聪将事
先写就的书信送入,傻姑才出来接待,可是三弟现时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酸痛。只听黄蓉
又问:“爷爷见了他们么?”傻姑道:“爷爷叫我陪客人吃饭,他自己走了。我不爱瞧那矮
胖子,偷偷溜了出来,见爷爷坐在石头后面向海里张望,我也向海里张望,看见一艘船远远
开了过来,船里坐的都是道士。”柯镇恶心道:“当日我们得悉全真派大举赴桃花岛寻仇,
抢在头里向黄药师报讯,请他暂行避让,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说明原委。可是在岛上始终没
见全真诸子到来,怎么这傻姑又说有道士坐船而来?”
只听黄蓉又问:“爷爷就怎样?”傻姑道:“爷爷向我招手,叫我过去。我吓了一跳,
原来我溜了出来玩,他早就瞧见啦。我不敢过去,怕他打。他说我不打你,你过来。我就过
去。他说他要坐船出海钓鱼,叫我等那些道士上岸之后,领他们进去,和矮胖子他们六个人
一起吃饭。我说我也要去钓鱼。爷爷说不许我去钓,叫我领道士进屋去,他们认不得岛上的
路。”黄蓉道:“后来呢?”傻姑道:“后来爷爷就到大石头后面去开船,我知道的,那些
道士生得难看,爷爷不爱见他们。”黄蓉赞道:“是啊,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爷爷甚么时
候再回来?”傻姑道:“甚么回来?他没回来。”
柯镇恶身子一震,只听黄蓉问道:“你记得清楚么?后来怎么?”只听她问话的声音也
微微发颤,显是问到了重大的关节所在。傻姑道:“爷爷正要开船,忽然飞来了一对大鸟,
就是你那对鸟儿啊。爷爷向鸟儿招手呼哨,这对鸟儿就飞了下来,鸟脚上还缚着甚么东西,
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爷爷,给我,给我!’……”说到这里,当真大叫起来。杨康叱
道:“别吵啦,大家要睡觉。”黄蓉道:“傻姑,你说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轻轻的
说。”果真放低了声音说道:“爷爷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块布来,缚在大鸟足上,把大
鸟又放走了。”黄蓉嗯了一声,自言自语:“爹爹要避开全真诸子,怪不得无暇去取金娃
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谁射的?”问道:“谁射了鸟儿一箭?”傻姑道:“射箭?
没有啊。”说着呆呆出神。黄蓉道:“好,再说下去。”傻姑道:“爷爷见袍子撕坏了,就
脱了下来,叫我回去给他拿过一件。等我拿来,爷爷却不见啦,道士的船也不见啦,只有那
件撕坏的袍子抛在地下。”
她说到这里,黄蓉不再询问,似在静静思索,过了半晌,才道:“他们去了哪里呢?”
傻姑道:“我瞧见的。我大叫爷爷,听不到他答应,就跳到大树顶上去张望,我见爷爷的小
船在前面,道士的大船跟在后面,慢慢的就都开得不见了。我不爱去见那矮胖子,就在沙滩
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领这爷爷和好兄弟回去。”黄蓉问道:“这爷爷,不是教你认字
的那个爷爷罢?”傻姑嘻嘻笑了几声,说道:“这个爷爷好,不要我认字,还给我吃糕
儿。”黄蓉道:“欧阳伯伯,你糕儿还有么?再给她几块。”欧阳锋干笑道:“有啊!”柯
镇恶一颗心似乎要从腔子中跳跃而出:“原来欧阳锋那日也在桃花岛上。”猛听得傻姑“啊
哟”一声叫,接着拍拍两响,有人交手,又是跃起纵落之声,只听黄蓉叫道:“你想杀她灭
口吗?”欧阳锋笑道:“这事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你爹爹。我又何必杀这傻姑娘?你要
问,痛痛快快的问个清楚罢。”但听得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呻吟,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想是
被欧阳锋打中了甚么所在。黄蓉道:“我就是不问,也早已猜到,只是要傻姑亲口说出来罢
了。”欧阳锋笑道:“你这小丫头也真鬼机伶,但你怎能猜到,倒说给我听听。”
黄蓉道:“我初时见了岛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杀了江南五怪。后来想到一事,才知决
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让这些臭男子的尸身留在我妈妈墓中陪她?又怎能从墓中出来之
后不掩上墓门?”欧阳锋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哟,这当真是我们疏忽了。康儿,
是不是?”
柯镇恶只听得心胆欲裂,这时才悟到黄蓉原来早瞧出杀人凶手是欧阳锋、杨康二人,她
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这一出去凶多吉少,
是以要柯镇恶将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他又悲又悔,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说明
凶手是谁,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转念一想:“我飞天蝙蝠性儿何等暴躁,瞎了
眼珠,却将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纵然明说,我又岂肯相信?柯镇恶啊柯镇恶,你这杀
千刀的贼厮鸟,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举手猛打自己耳光,只听欧阳锋又道:“你怎么又想到我身上?”黄
蓉道:“想到你并不难,掌毙黄马、手折秤杆,当世有这功力的寥寥无几。不过初时我还当
是别人。南希仁临死时用手指在地下划了几个字,是‘杀我者乃十’,第五个字没写完就断
了气。我想你的姓名并非是‘十’字开头,只道是裘千仞的‘裘’字。”
欧阳锋呵呵大笑,说道:“南希仁这汉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见你。”黄蓉道:“我
见他临死时的情状,必是中了怪毒,心想裘千仞练毒掌功夫,是以猜到了他的身上。”欧阳
锋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却是在掌力不在掌毒。他掌上无毒,用毒物熬练手掌,不过是
练掌力的法门,将毒气逼将出来,掌力自然增强。那南希仁死时口中呼叫,说不出话,脸上
却露笑容,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那是中了甚么毒?”欧阳锋不答,又问:“他身
子扭曲,在地下打滚,力气却大得异乎寻常,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如此剧毒之
物,我想天下舍铁掌帮外,再也无人能有。”
黄蓉这话明着相激,欧阳锋虽心知其意,仍是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
物,难道是白叫的吗?”蛇仗在地下重重一顿,喝道:“就是这杖上的蛇儿咬了他,是咬中
了他的舌头,是以他身上无伤,说不出话。”柯镇恶听得热血直涌入脑,几欲晕倒。黄蓉听
得神像后微有响动,急忙咳嗽数声,掩盖了下去,缓缓说道:“当时江南五怪给你尽数击
毙,逃掉的柯镇恶又没眼珠,以致到底是谁杀人都辨不清楚。”
柯镇恶听了此言,心中一凛:“她这话是点醒于我,叫我不可轻举妄动,以免两人一齐
送命,死得不明不白。”却听欧阳锋干笑道:“这个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是故意放
他走的。”黄蓉道:“啊,是啦。你杀了五人,却教他误信是我爹爹杀的,让他出去宣扬此
事,好令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欧阳锋笑道:“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康儿想出来
的,是么?”杨康又含含糊糊的应了声。黄蓉道:“这当真是神机妙算,佩服佩服。”欧阳
锋道:“咱们可把话题岔开去啦。后来你怎么又想到是我?”黄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两
湖南路和我交手,虽说他也可赶在头里,先到桃花岛,但要快过小红马,终究难能。我再想
朱聪在信后写的那句话,他叫大家防备,后面那个字没写完,只写了三笔,一划、一直,再
是一划连钩,说是‘东’字的起笔固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尝不能?若非东邪,定是西毒
了。这一点我在桃花岛上早就想到,但当时尚有许多枝节想不明白。”欧阳锋叹道:“我只
道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原来仍是留下了这许多线索。那肮脏书生见机倒快,我就没瞧见他
动笔写字。”黄蓉道:“他号称妙手书生,动手做甚么事自然不会让你看破。我苦苦思索南
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十’字,到底他想写甚么字。只因我想这位小王爷武艺低微,决没本事
一举杀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终想不到是他。”杨康哼了一声。黄蓉道:“那天我孤身一人留
在桃花岛上,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终猜不透。我梦见了很多人,后来梦到穆
家姊姊,梦见她在北京比武招亲。我突然从梦中惊醒,跳了起来,才知凶手原来是这位小王
爷!”
杨康听了她这几句语音尖锐颤抖的话,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强笑道:“难道是穆念慈
托梦给你?”黄蓉道:“是啊,若不是这个梦,我怎会想到是你?你那只翡翠小鞋呢?”杨
康一怔,厉声道:“你怎么知道?又是穆念慈在梦中说的?”黄蓉冷笑道:“那何用说?你
们二人将朱聪打死后,把我妈妈墓里的珠宝放在他怀里,好教旁人见了,只道他盗宝被我爹
爹见到,因而丧生。这栽赃之计原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节,朱聪的外号叫作妙手书生。”
欧阳锋好奇心起,问道:“是妙手书生便又怎地?”黄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
宝,却不知从他身上取宝。”欧阳锋不解,问道:“甚么取宝?”黄蓉道:“朱聪武功虽不
及你,但他在临死之前施展妙手,在这位小王爷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们居然始终不
觉。若非此物,我万万料想不到小王爷竟曾光降过桃花岛。”
欧阳锋笑道:“此事有趣得紧,这妙手书生倒也厉害,性命虽已不在,却能留下话来。
他取的那物,想必是甚么翡翠小鞋了。”黄蓉道:“不错。妈妈墓中宝物,我自幼见熟,这
翡翠小鞋却从未见过。朱聪死后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缘故。这小鞋正面鞋底有个‘比’
字,反面有个‘招’字,我苦苦思索,总是猜想不透,那晚做梦,见到穆家姊姊在北京街头
卖艺,竖一面‘比武招亲’的锦旗,这一下教我豁然而悟,全盘想通了。”欧阳锋笑道:
“这鞋底的两个字,原来尚有此香艳典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兴,柯镇恶却愈听愈是
忿怒,只是黄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黄蓉料他不懂,当下明里说给欧阳锋听,实则向
他解释:“那日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亲,小王爷下场大显身手,我凑巧也赶上瞧这场热闹。
比到后来,小王爷抢下了穆姊姊脚上一对绣鞋。这场比武是他胜了,说到招亲,却是纠葛甚
多。”只因这场比武招亲,日后生出许多事来。当时梁子翁、沙通天等固在旁目睹,此后完
颜洪烈丧妻、杨康会见本生亲父等等情由,亦均从此而起。众人听到此处,心中各生感慨。
黄蓉道:“既然想到了此事,那就再也明白不过。小王爷与穆姊姊日后私订终身,定情之
物,最好自然是雕一双玉鞋了。这双玉鞋想来各执一只,这一只有‘比、招’二字,那一只
鞋上定是‘武、亲’二字。小王爷,我猜得不错罢?”杨康不答。黄蓉又道:“这个关节既
然解开,其他更无疑难。韩宝驹身中九阴白骨爪身亡,世上练这武功的原只黑风双煞,可是
这两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风双煞的师父亦必精擅,岂知我爹爹固然从未练过《九阴真
经》中的任何武功,而铜尸梅超风生前却还收过一位高足。至于南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小
‘十’字,自然是‘杨’字的起笔,想不到郭靖那浑小子定要说是个‘黄’字。”说到此
处,不禁黯然。
欧阳锋纵声长笑,说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烟雨楼前要和你爹爹拚命。”黄蓉叹
道:“你们的计策原本大妙,那浑小子悲怒之中更难明是非。我先前还道是你擒住了岛上哑
仆,逼着带路,到今日才知是傻姑领你们进内。想必小王爷答应带她回牛家村,傻姑喜欢之
极,便对你们惟命是从。嗯,定是你们两人埋伏在我妈妈墓内,命傻姑托言是我爹爹邀请,
骗江南六怪进墓。欧阳伯伯拦在墓门,那江南六怪如何能再逃脱毒手?这是个瓮中捉鳖之计
啊。”柯镇恶听她所说,宛若亲见,当日在墓室中斗逢强敌的情况,立时又在脑中出现,只
听黄蓉又道:“欧阳伯伯在海边捡了我爹爹的长袍,穿戴起来,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
上来就给伤了几人,余人危急之中哪里还辨得出敌人是谁?是以南希仁亲口对柯镇恶言道,
动手杀人的是我爹爹。朱聪与全金发是欧阳伯伯所杀,韩宝驹是小王爷所杀,韩小莹自刎而
死,柯南二人却逃出墓穴,在精舍之中又苦斗一场。你们故意放柯镇恶逃命,待得南希仁最
后得悉凶手姓杨之时,已然身中剧毒了。”欧阳锋叹道:“小丫头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机
缘凑合,也是六怪命该如此。我与康儿前赴桃花岛之时,倒不知六怪是在岛上。”黄蓉道:
“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头虽响,却也只凭得侠义二字,若说到功夫武艺,如何在你
欧阳伯伯眼里。你们两人这般大费周章,定是另有图谋。”欧阳锋笑道:“小丫头聪明机
伶,料来也瞒你不过。”
黄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错了,欧阳伯伯莫怪。我想你到岛上之初,本盼全真诸子
和我爹爹斗得两败俱伤,你来个卞庄刺虎,一举而灭了全真教和桃花岛。哪知到得迟了一
步,我爹爹和全真教道士都已离岛他往。小王爷盘问傻姑,得知六怪却在,嗯,于是你们两
位大显身手杀了五怪,装作是我爹爹所为,再将岛上哑仆尽数杀死,毁尸灭迹,从此更无对
证。日后事发,洪七公、段皇爷等岂能不与我爹爹为难?小王爷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岛后毁去
你们留下的种种痕迹,是以故意放柯镇恶逃生。这人眼睛瞎了,嘴里舌头却没烂掉。他真相
瞧不见,胡言乱语却是会说的。”
柯镇恶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又是悲愤,又是羞愧。只听欧阳锋叹道:“我真羡慕黄老邪
生了个好女儿。诸般经过,委实曲折甚多,你却一切猜得明明白白,有如亲眼目睹一般。小
女娃儿,你当真聪明得紧啊。”




--------------------------------------------------------------------------------

        
 
第三十六回 大军西征

--------------------------------------------------------------------------------

黄蓉幽幽的道:“欧阳伯伯赞得我可太好了。现下郭靖中你之计,和我爹爹势不两立。
等你明儿救了我爹爹,若是你侄儿尚在,唉,当日婚姻之约,难道不能旧事重提么?”欧阳
锋心中一凛:“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却听黄蓉说道:“傻姑,这个好兄弟待你好得很,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带
我回家去。我不爱在那个岛上玩。我要回家去。”黄蓉道:“你回家干甚么?你家里死过
人,有鬼。”傻姑“啊”的一声,惊道:“啊,我家里有鬼,有鬼!我不回去啦。”黄蓉
道:“那个人是谁杀的?”
傻姑道:“我见到的,是好兄弟……”只听叮当两响,两件暗器跌落在地。黄蓉笑道:
“小王爷,你让她说下去好了,又何必用暗器伤她?”杨康怒道:“这傻子胡说八道,甚么
鬼话都说得出来。”黄蓉道:“傻姑,你说好啦,这位爷爷爱听。”傻姑道:“不,好兄弟
不许我说,我就不说。”杨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觉,你再开口说一个字,我叫恶鬼来吃
了你。”傻姑很是害怕,连声答应:“噢,噢。”只听得衣服悉索之声,她已蒙头睡倒。
黄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说话解闷儿,我叫爷爷来领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
我不去。”黄蓉道:“那么你说,好兄弟在你家里杀人,他杀了个甚么人?”
众人听她忽问杨康杀人之事,都觉甚是奇怪。杨康却是心下怦怦乱跳,右手暗自运劲,
心想这傻姑倘若当真要吐露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为,纵然惹起欧阳锋疑心,也只得以九阴白
骨爪杀手将她毙于当场,又想:“我杀欧阳克时,只穆念慈、程瑶迦、陆冠英三人见得,难
道消息终于泄漏了出去?嗯,多半这傻姑当时也瞧见了,只是我没留意到她。”这时古庙中
寂静无声,只待傻姑开口。柯镇恶更是连大气也不敢透。过了半晌,傻姑始终不说,只听得
鼾声渐响,她竟是睡着了。杨康松了一口气,但觉手心中全是冷汗,寻思:“这傻姑留着终
是祸胎,必当想个甚么法儿除了她。”斜目瞧欧阳锋时,见他闭目而坐,月光照着他半边的
脸,显得神情漠然,似乎对适才的对答全未留意。众人都道黄蓉信口胡说,傻姑既已睡着,
此事当无下文,于是或卧或倚,渐入睡乡。正蒙胧间,忽听傻姑大喊一声,跃起身来,叫
道:“别扭我?好痛啊!”
黄蓉尖声叫道:“鬼,鬼,断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杀了那断腿的公子爷,他来找你
啦!”静夜之中,这几句话听来当真令人寒毛直竖。傻姑叫道:“不,不是我杀的,是好兄
弟杀……”一言未毕,呼、蓬、啊哟三声连响,原来杨康突然跃起,伸手往傻姑天灵盖上抓
落,却被黄蓉以打狗棒法甩了个筋斗。这一动手,殿上立时大乱,沙通天等将黄蓉团团围
住。
黄蓉只如不见,伸左手指着庙门,叫道:“断腿的公子爷,你来,傻姑在这儿!”傻姑
向庙门望去,黑沉沉的不见甚么,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黄蓉的袖子,急道:“别来找我讨
命,是好兄弟用铁枪头杀的,我躲在厨房门后瞧见的……断腿鬼,你,你别找我啊!”欧阳
锋万料不到爱子竟是杨康所杀,但想别人能说谎,傻姑所言必定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
大笑,横目向杨康道:“小王爷,我侄儿当真该死,杀得好啊,杀得好!”笑声森寒,话声
凄厉,各人耳中嗡嗡作响,似有无数细针同时在耳内钻刺一般,忍不住身子颤抖,牙齿相
击。只听得群鸦乱噪,呀呀哑哑,夹着满空羽翼振扑之声,却是塔顶千百头乌鸦被欧阳锋笑
声惊醒,都飞了起来。
杨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双目斜睨,欲寻逃路。完颜洪烈也是暗暗心惊,待鸦声稍低,
说道:“这女子疯疯癫癫,欧阳先生怎能信她的话?令侄是小王爷礼聘东来,小王父子倚重
得紧,岂能无缘无故的伤他?”
欧阳锋脚上微一用劲,人未站直,身子已斗然跃起,盘着双膝轻轻落在傻姑身畔,左手
抓住她的臂膀,喝道:“他干么要杀我侄儿?快说!”傻姑猛吃一惊,叫道:“不是我杀
的,别捉我,别捉我。”她用力挣扎,但欧阳锋手如钢钳,哪里挣扎得脱,又惊又怕,不由
得哭出声来,大叫:“妈呀!”欧阳锋连问数声,只把傻姑吓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瞪着一双
眼睛发呆。黄蓉柔声道:“傻姑别怕,这位爷爷要给糕子你吃。”这一语提醒了欧阳锋,想
到愈是强力威吓,傻姑愈是不敢说,于是从怀中掏出一个作干粮的冷馒头来,塞在她手里,
左手又松开了她手臂,笑道:“是啊!给你吃糕!”傻姑抓住了馒头,兀自惊惧,说道:
“爷爷,你抓得我好痛,你别抓我。”欧阳锋温言道:“傻姑乖,傻姑听话,爷爷不抓你
了。”黄蓉道:“那天断了腿的公子爷抱着一个姑娘,你说她长得标致么?”傻姑道:“标
致得很啊,她到哪里去啦?”黄蓉道:“你知她是谁?你不知道的,是不是?”傻姑甚是得
意,拍手笑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是好兄弟的老婆!”此言一出,欧阳锋更无半点
疑心,他素知自己的私生子生性风流,必是因调戏穆念慈起祸,只是欧阳克武功高强,虽然
双腿受伤,杨康也仍然远不是他敌手,不知如何加害,当下转头向杨康道:“我侄儿不知好
歹,冒犯了小王妃,真是罪该万死了。”杨康道:“不……不……不是我杀的。”欧阳锋厉
声喝问:“是谁杀的?”杨康只吓得手脚麻软,额头全是冷汗,平时的聪明机变突然消失,
竟说不出半句话来。黄蓉叹道:“欧阳伯伯,你不须怪小王爷狠心,也不须怪你侄儿风流,
只怪你自己本领太高。”欧阳锋奇道:“为甚么?”黄蓉道:“我也不知道为甚么。只是我
在牛家村时,曾听得一男一女在隔壁说话,心中好生不解。”欧阳锋听了这几句浑没来由的
话,如堕五里雾中,连问:“甚么话?”黄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说给你听,决不增减一
字,请你解给我听。我没见两人的面,不知那男的是谁,也不知女的是谁。只听得那男的说
道:‘我杀了欧阳克之事,若是传扬出去,那还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
既害怕,昨日就不该杀他。他叔父虽然厉害,咱们远走高飞,他也未必能找得着。’”
欧阳锋听黄蓉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接着道:“这女子说得不错啊,那男的又怎么说?”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只把杨康听得更是惊惧。这时月光从庙门中斜射进来,照在神像之
前,杨康避开月光,悄悄走到黄蓉背后,但听她道:“那男的说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
个计较。他叔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
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黄蓉虽未说出那说话之人的姓名,但语
言音调,将杨康的口吻学得维妙维肖。杨康自幼长于中部,母亲包惜弱却是临安府人氏,是
以语言兼混南北,黄蓉这么一学,无人不知那人便是杨康。
欧阳锋嘿嘿冷笑,一转头不见了杨康所在,忽听拍的一响,又是“啊哟”一声惊呼,只
见杨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鲜血淋漓,脸色惨白。原来杨康听黄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
不住,猛地跃起,伸手爪疾往她头顶抓下。黄蓉学着他腔调说话之时,料知他必来暗算,早
有提防,她武功远比杨康为高,听得风声,当即侧头避过,这一抓便落在她肩头。杨康这一
下“九阴白骨爪”用上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软猬甲的刺上,十指连心,痛得他险些立时
昏晕。
旁人在黑暗中没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黄蓉还是欧阳锋所为。众人忌惮欧
阳锋了得,个个不敢出声。完颜洪烈上前扶住,问道:“康儿,怎么啦?哪里受了伤?”随
手拔出腰刀,递在他的手里,料想欧阳锋决计不能善罢,只盼仗着人多势众,父子俩今晚能
逃得性命。杨康忍痛道:“没甚么。”刚接过腰刀,突然手一麻,呛啷一响,那刀跌在地
上,急忙弯腰去拾,说也奇怪,手臂僵直,已是不听使唤。这一惊非同小可,左手在右手背
上用力一捏,竟然丝毫没有知觉。他抬头望着黄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针伤我。”彭
连虎等虽然碍着欧阳锋,但想完颜洪烈是金国王爷,欧阳克的仇怨总能设法化解,眼见杨康
神色惶急,当下或抢上慰问,或奔至黄蓉眼前,连叫:“快取解药来救治小王爷。”却都尽
量离得欧阳锋远远地。
黄蓉淡淡的道:“我软猬甲上没毒,不必庸人自扰。这里自有杀他之人,我又何必伤
他?”
却听杨康忽然大叫:“我……我……我动不来啦!”但见他双膝弯曲,身子慢慢垂下,
口中发出似人似兽的荷荷之声。黄蓉好生奇怪,一回头见欧阳锋脸上也有惊讶之色,再瞧杨
康时,却见他忽然满面堆欢,裂嘴嘻笑,银白色的月光映照之下,更显得诡异无伦,心中突
然一动,说道:“原来是欧阳伯伯下的毒手。”欧阳锋奇道:“瞧他模样,确是中了我怪蛇
之毒,我原是要他尝尝这个滋味,小丫头给我代劳,妙极妙极。只是这怪蛇天下唯我独有,
小丫头又从何处得来?”黄蓉道:“我哪有怪蛇?这原是你下的毒,说不定你自己尚且不
知。”欧阳锋道:“这倒奇了。”黄蓉道:“欧阳伯伯,我记得你曾跟老顽童打过一次赌。
你将怪蛇的毒液给一条鲨鱼吃了,这鱼中毒死后,第二条鲨鱼吃它的肉,又会中毒,如此传
布,可说得上流毒无穷,是也不是?”欧阳锋笑道:“我的毒物若无特异之处,那‘西毒’
二字岂非浪得虚名?”黄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条鲨鱼。”这时杨康势如发疯,只在
地下打滚。梁子翁想要抱住他,却哪里抱持得住?欧阳锋皱眉思索,仍是不解,说道:“愿
闻其详。”黄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岛上与他相遇,给他打了一
拳。这拳打在我的左肩,软猬甲的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这软猬甲便是第二条鲨鱼。适才
小王爷出掌抓我,天网恢恢,正好抓在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毒血进了他的血中。嘿嘿,
他是第三条鲨鱼。”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心想欧阳锋的怪蛇原来如此厉害,又想杨康设毒计
害死江南五怪,到头来却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当真报应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阵寒意。
完颜洪烈走到欧阳锋面前,突然双膝跪地,叫道:“欧阳先生,你救小儿一命,小王永
感大德。”
欧阳锋哈哈大笑,说道:“你儿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儿的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连
虎等人脸上缓缓横扫过去,阴沉沉的道:“哪一位英雄不服,请站出来说话!”众人不由得
同时后退,哪敢开口?杨康忽从地上跃起,砰的一声,发拳将梁子翁打了一个筋斗。完颜洪
烈站起身来,叫道:“快扶小王爷去临安,咱们赶请名医给他治伤。”欧阳锋笑道:“老毒
物下的毒,天下有哪一个名医治得?又有哪一个名医不要性命,敢来坏我的事?”完颜洪烈
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将武师喝道:“还不快扶小王爷?”
杨康突然高高跃起,头顶险些撞着横梁,指着完颜洪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
死我妈,又想来害我!”完颜洪烈急退几步,脚下一个踉跄。
沙通天道:“小王爷,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双臂,哪知杨康右手反勾,擒住他的
手腕,左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抓了一把。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脱,呆了一呆,只觉手臂微微麻
痒,不禁心胆俱裂。黄蓉冷冷的道:“第四条鲨鱼。”彭连虎与沙通天素来交好,他又善使
毒药,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嗖的一声,已将沙通天半条臂膀砍了下来。
侯通海还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连虎,你敢伤我师哥?”和身扑上,要和他拚命。沙
通天忍住疼痛,叫道:“傻子,快站住!彭大哥是为我好!”
此时杨康神智更加胡涂,指东打西,乱踢乱咬。众人见了沙通天的情景,哪里还敢逗
留,发一声喊,一拥出庙。这一阵大乱,又将塔上群鸦惊起,月光下只见庙前空地上鸦影飞
舞,哑哑声中混杂着杨康的嘶叫。
完颜洪烈跨出庙门,回过头来,叫道:“康儿,康儿!”杨康眼中流泪,叫道:“父
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颜洪烈大喜,伸出手臂,两人抱在一起,说道:“孩子,你好些
了?”月光下猛见杨康面目突变,张开了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咬将过来,完颜洪烈大
骇,左手使劲推出。杨康力道全失,仰天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完颜洪烈不敢再看,急奔出
庙,飞身上马,众家将前后簇拥,刹时间逃得影踪不见。欧阳锋与黄蓉瞧着杨康在地下打
滚,各自转着念头,都不说话。过了一会,杨康全身一阵扭曲,就此不动。
欧阳锋冷冷的道:“闹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们瞧瞧你爹去。”黄蓉道:“这会儿爹
爹已回桃花岛了罢,有甚么好瞧的?”欧阳锋一怔,冷笑道:“原来小丫头这番言语全是骗
人。”黄蓉道:“起初那些话自然是骗你。我爹爹是何等样人,岂能给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困
住了?我若不说《九阴真经》甚么的,谅你也不容我盘问傻姑。”
此时柯镇恶对黄蓉又是佩服,又是怜惜,只盼她快些使个甚么妙计,脱身逃走,却听欧
阳锋道:“你的谎话中夹着三分真话,否则老毒物也不能轻易上当。好罢,你将你爹爹的译
文从头至尾说给我听,不许漏了半句。”黄蓉道:“要是我记不得呢?”欧阳锋道:“最好
你能记得。否则你这般美貌伶俐的一个小丫头给我怪蛇咬上几口,可就大煞风景了。”黄蓉
从神像后跃出之时,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这时亲见杨康临死的惨状,不禁心惊胆战,寻
思:“即使我将一灯大师所授的经文说与他知晓,他仍是不能放过我,怎生想个法儿得脱此
难?”一时彷徨无计,心想只有先跟他敷衍一阵再作打算,于是说道:“我见了原来的经
文,或能译解得出。你且一句句背来,让我试试。”
欧阳锋道:“这些叽哩咕噜的话,谁又背得了?你不用跟我胡混。”黄蓉听他背诵不
出,灵机一动,已有了计较,心道:“他既背不出,自然将经文当作性命。”当即说道:
“好罢,你取出来读。”欧阳锋一意要听她译解,当下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连接打开
三层,这才取出郭靖所默写的经文。黄蓉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写一气,这老毒物竟然当作
至宝。”欧阳锋晃亮火折,在神台上寻到半截残烛点着了,照着经文念道:“忽不尔,肯星
多得,斯根六补。”黄蓉道:“善用观相,运作十二种息。”欧阳锋大喜,又念:“吉尔文
花思,哈虎。”黄蓉道:“能愈诸患,渐入神通。”欧阳锋道:“取达别思吐,恩尼区。”
黄蓉沉吟片刻,摇头道:“错了,你读错啦!”欧阳锋道:“没错,确是这么写的。”黄蓉
道:“那却奇了,这句浑不可解。”左手支颐,假装苦苦思索。欧阳锋甚是焦急,凝视着
她,只盼她快些想通。过了片刻,黄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这傻小子写错了,给我瞧
瞧。”欧阳锋不虞有他,将经文递了过去。黄蓉伸右手接着,左手拿过烛台,似是细看经
文,蓦地里双足急登,向后跃开丈余,将那几张纸放在离烛火半尺之处,叫道:“欧阳伯
伯,这经文是假的,我烧去了罢。”
欧阳锋大骇,忙道:“喂,喂,你干甚么?快还我。”黄蓉笑道:“你要经文呢,还是
要我性命?”欧阳锋道:“要你性命作甚?快还我!”语音急迫,大异常时,作势扑上抢
夺。黄蓉将经文又移近烛火两寸,说道:“站住了!你一动我就烧,只要烧去一个字,就要
你终身懊悔。”欧阳锋心想不错,哼了一声,说道:“我斗不过你这鬼灵精,将经文放下,
你走你的罢!”黄蓉道:“你是当代宗师,可不能食言。”欧阳锋沉着脸道:“我说快将经
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黄蓉知他是大有身分之人,虽然生性歹毒,却不失信于人,当下将
经文与烛台都放在地下,笑道:“欧阳伯伯,对不住啦。”提着打狗棒转身便走。欧阳锋竟
不回头,斗然跃起,反手出掌,蓬的一声巨响,已将铁枪王彦章的神像打去了半边,喝道:
“柯瞎子,滚出来。”黄蓉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见柯镇恶已从神像身后跃出,舞枪杆护
住身前。黄蓉登时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领,柯大爷躲在神像背后,岂能瞒得了他?想来呼
吸之声早给他听见了。只是他没将柯大爷放在眼里,是以一直隐忍不发。”当即纵身上前,
竹棒微探,帮同守御,向欧阳锋道:“欧阳伯伯,我不走啦,你放他走。”柯镇恶道:
“不,蓉儿你走,你去找靖儿,叫他给我们六兄弟报仇。”黄蓉凄然道:“他若肯相信我的
话,早就信了。柯大爷,你若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终难得明。你对郭靖说,我并不怪他,
叫他别难过。”柯镇恶怎肯让她舍命相救自己,两人争持不已。欧阳锋焦躁起来,骂道:
“小丫头,我答应放你走,你又啰唣甚么?”黄蓉道:“我却不爱走啦。欧阳伯伯,你把这
惹厌的瞎子赶走,我好好陪你说话儿解闷。可别伤了他。”欧阳锋心想:“你不走最好,这
瞎子是死是活跟我有甚相干?”大踏步上前,伸手往柯镇恶胸口抓去。柯镇恶横过枪杆,挡
在胸前。欧阳锋振臂一格,柯镇恶双臂发麻,胸口震得隐隐作痛,呛啷一声,铁枪杆直飞起
来,戳破屋瓦,穿顶而出。柯镇恶急忙后跃,人在半空尚未落地,领口一紧,身子已被欧阳
锋提了起来。他久经大敌,虽处危境,心神不乱,左手微扬,两枚毒菱往敌人面门钉去。欧
阳锋料不到他竟有这门败中求胜的险招,相距既近,来势又急,实是难以闪避,当即身子后
仰,乘势一甩,将柯镇恶的身子从头顶挥了出去。柯镇恶从神像身后跃出时,面向庙门,被
欧阳锋这么一抛,不由自主的穿门而出。这一掷劲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抢在毒菱之前,两枚
毒菱飞过欧阳锋头顶,紧跟着要钉在柯镇恶自己身上。黄蓉叫声:“啊哟!”却见柯镇恶在
空中身子稍侧,伸右手将两枚毒菱轻轻巧巧的接了过去,他这听风辨形之术实已练至化境,
竟似比有目之人还更看得清楚。欧阳锋喝了声彩,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饶你去
罢。”柯镇恶落下地来,犹是迟疑。黄蓉笑道:“柯大爷,欧阳锋要拜我为师,学练《九阴
真经》。你还不走,也想拜我为师么?”柯镇恶知她虽然说得轻松自在,可是处境其实十分
险恶,站在庙前,只是不走。欧阳锋抬头望天,说道:“天已大明了,走罢!”拉着黄蓉的
手,走出庙门。黄蓉叫道:“柯大爷,记着我在你手掌里写的字。”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人
已在数丈之外。柯镇恶呆了良久,耳听得乌鸦一群群的扑入古庙,啄食尸身,于是跃上屋
顶,找到了铁枪的枪杆。拄枪在庙顶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这瞎子更到何处去安身?
忽听得群鸦悲鸣,扑落落的不住从半空跌落,原来群鸦食了杨康尸身之肉,相继中毒而死,
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纵下地来,绰枪北行。走到第三日上,忽听空中雕唳,心想双雕既然
在此,只怕靖儿亦在左近,当下在旷野中纵声大呼:“靖儿,靖儿!”过不多时,果听马蹄
声响,郭靖骑了小红马奔来。他与柯镇恶在混战中失散,此时见师父无恙,欣喜不已,不等
马停,便急跃下马,奔上来抱住,连叫:“大师父!”
柯镇恶左右开弓,打了他两记耳光。郭靖不敢闪避,愕然放开了手。柯镇恶左手继续扑
打郭靖,右手却连打自己耳光。这一来郭靖更是惊讶,叫道:“大师父,你怎么了?”柯镇
恶骂道:“你是小胡涂,我是老胡涂!”他连打了十几下,这才住手,两人面颊都已红肿。
柯镇恶破口将郭靖与自己痛骂半天,才将古庙中的经历一一说了出来。
郭靖又惊又喜,又痛又愧,心想:“原来真相如此,我当真是错怪蓉儿了。”柯镇恶喝
道:“你说咱俩该不该死?”郭靖连声称是,又道:“是弟子该死。大师父眼睛不便,可怪
不得你。”柯镇恶怒道:“他妈的,我也该死!我眼睛瞎了,难道心里也瞎了?”郭靖道:
“咱们得赶紧想法子搭救蓉儿。”柯镇恶道:“她爹呢?”郭靖道:“黄岛主护送洪恩师到
桃花岛养伤去了。大师父,你说欧阳锋把蓉儿带到了哪里?”柯镇恶默然不语,过了一阵方
道:“蓉儿给他捉了去,就算不死,也不知给他折磨成甚么样子。靖儿,你快去救她,我是
要自杀谢她的了。”郭靖惊叫:“不行!你千万别这么想。”只是他素知师父性情刚愎,不
听人言,说死就死,义无反顾,于是道:“大师父,你到桃花岛去报讯,待见到黄岛主,请
他急速来援,弟子实在不是欧阳锋的对手。”
柯镇恶一想不错,持枪便行。郭靖恋恋不舍,跟在后面。柯镇恶横枪打去,骂道:“还
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儿好好救回,我要了你的小命。”郭靖只得止步,眼望着师父的背影
在东边桑树丛中消失,实不知到哪里去找黄蓉,思索良久,策马携雕,寻路到铁枪庙来。只
见庙前庙后尽是死鸦,殿上只余一摊白骨残尸。郭靖虽恨杨康戕害师父,但想他既已身死,
怨仇一笔勾消,念着结义一场,捡起骸骨到庙后葬了,拜了几拜,祝道:“杨兄弟,你若念
我今日葬你之情,须当佑我找到蓉儿,以补你生前之过。”此后郭靖一路打听,找寻黄蓉的
踪迹。这一找就是半年,秋去冬来,冬尽春回,他策红马,携双雕,到处探访,问遍了丐
帮、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黄蓉的音讯竟是半点俱无。想到这半年中黄蓉不知已受了
多少苦楚,真是心如刀割,自是决心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他一赴燕京,二至汴
梁,连完颜洪烈竟也不知去向。丐帮群丐听得帮主有难,也是全帮出动寻访。这一日郭靖来
到归云庄,却见庄子已烧成一片白地,不知陆乘风、陆冠英父子已遭到了甚么劫难。一日行
至山东境内,但见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纷纷逃难,都说蒙古与金兵交战,金兵溃败,退
下来的残兵奸淫掳掠,无所不为。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是疮痍满目,心想兵凶战
危,最苦的还是百姓。
这天来到济水畔山谷中的一个村庄,正想借个地方饮马做饭,突然前面喧哗之声大作,
人喊马嘶,数十名金兵冲进村来。兵士放火烧村,将众百姓逼出屋来,见有年轻女子,一个
个用绳缚了,其余不问老幼,见人便砍。
郭靖见了大怒,纵马上前,夹手将带队军官手中大枪夺过,左手反掌挥出,正打在他太
阳穴上。这些时日中他朝晚练功不辍,内力大进,这掌打去,那军官登时双睛突出而死。众
金兵齐声呼喊,刀枪并举,冲杀上来。小红马见遇战阵,兴高采烈,如飞般迎将上去。郭靖
左手又夺过一柄大砍刀,右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术,大呼酣战。
众金兵见此人凶猛,败军之余哪里还有斗志,转过身来奔逃出村。突然迎面飘出一面大
旗,烟雾中一小队蒙古兵急冲而至。金兵给蒙古兵杀得吓破了胆,不敢迎战,仗着人多,回
头又斗郭靖,只盼夺路而逃。
郭靖恼恨金兵残害百姓,纵马抢先出村,一人单骑,神威凛凛的守在山谷隘口。十余名
金兵奋勇冲上,被他接连戳死数人。余众不敢上前,进又不得,退又不能,乱成一团。蒙古
兵见前面突然有人相助,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一阵冲杀,将十几名金兵尽数歼于村中。带兵
的百夫长正要询问郭靖来历,队中一名什长识得郭靖,大叫:“金刀驸马!”拜伏在地。百
夫长听得是大汗的驸马爷,哪敢怠慢,急忙下马行礼,命人快马报了上去。
郭靖急传号令,命蒙古兵急速扑灭村中各处火头。众百姓扶老携幼,纷纷来谢。正乱
间,村外蹄声急响,无数军马涌至。众百姓大惊,不由得面面相觑。只见一匹枣骝马如风驰
到,马上一个少年将军大叫:“郭靖安答在哪里?”
郭靖见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两人奔近,抱在一起。双雕识得拖雷,上前
挨挨擦擦,也是十分亲热。拖雷命一名千夫长率兵追击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帐篷,与郭
靖互道别来情事。拖雷说起北国军务,郭靖才知别来年余,成吉思汗马不停蹄的东征西伐,
拓地无数。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四王子、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四杰,
都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现下拖雷与木华黎统兵攻打金国,出东数场大战,将金兵打得溃不
成军。金国余兵集于潼关,闭关而守,不敢出山东迎战。郭靖在拖雷军中住了数日,快马传
来急讯,成吉思汗召集诸王众将,大会漠北。拖雷与木华黎不敢怠慢,将令旗交了副将,连
夜北上。郭靖想念母亲,当下与拖雷同行。不一日来到斡难河畔,极目远望,无边无际的大
草原之上,营帐一座连着一座,成千成万的战马奔跃嘶叫,成千成万的矛头耀日生辉。千万
座灰色的营帐之中,耸立着一座黄绸大帐,营帐顶子以黄金铸成,帐前高高悬着一枝九旄大
纛。郭靖策马立在沙冈之上,望着这赫赫兵威,心想金帐威震大漠,君临绝域,想像成吉思
汗在金帐中传出号令,快马一匹接着一匹,将号令送到万里外的王子和大将手中,于是号角
鸣响,草原上烽火瀰天,箭如蝗发,长刀闪动,烟尘中铁蹄奔践。他正想:“大汗要这许多
土地百姓,不知有甚么用?”忽见尘头起处,一队骑兵驰来相迎。拖雷、木华黎、郭靖三人
进金帐谒见大汗,但见诸王诸将都已群集在帐,排列两旁。成吉思汗见三人到来,心中甚
喜。拖雷与木华黎禀报了军情。郭靖上前跪下请罪,说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国完颜洪烈的
脑袋,但数次相见,都给他逃了,甘受大汗责罚。”成吉思汗笑道:“小鹰长大了,终有一
天会抓到狐狸,我罚你作甚?你来得正好,我时时记着你。”当下与诸将共议伐金大计。木
华黎进言:金国精兵坚守潼关,急切难下,上策莫如联宋夹击。成吉思汗道:“好,就是这
么办。”当下命人修下书信,遣使南下。大会至晚间始散。
郭靖辞出金帐,暮色苍茫中正要去母亲帐中,突然间身后伸过一双手掌,掩向他眼睛。
以他此时武功,哪能让人在身后偷袭,侧身正要将来人推开,鼻中已闻到一股香气,又见那
人是个女子,急忙缩手,叫道:“华筝妹子!”只见华筝公主似笑非笑的站在当地。
两人睽别经年,此番重逢,只见她身材更高了些,在劲风茂草之中长身玉立,更显得英
姿飒爽。郭靖又叫了一声:“妹子!”华筝喜极而涕,叫道:“你果然回来啦!”郭靖见她
真情流露,心中也甚感动。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过了良久,华筝道:“去看你
妈去。你活着回来,你猜是我欢喜多些呢,还是你妈欢喜多些?”郭靖道:“我妈定然欢喜
万分。”华筝嗔道:“难道我就不欢喜了?”蒙古人性子直率,心中想到甚么,口里就说了
出来。郭靖与南人相处年余,多历机巧,此时重回旧地,听到华筝这般说话口气,不禁深有
亲切之感。两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帐中。郭靖母子相见,自有一番悲喜。又过数日,成吉思
汗召见郭靖,说道:“你的所作所为,我都已听拖雷说了。你这孩子守信重义,我很欢喜。
再过数日,我给你和我女儿成亲罢!”郭靖大吃一惊,心想:“蓉儿此时存亡未卜,我如何
能背她与别人结亲?”但见成吉思汗仪容威严,满心虽想抗命,却是期期艾艾,半句话也说
不出来。成吉思汗素知他朴实,只道他欢喜得傻了,当下赏了他一千户奴隶,一百斤黄金,
五百头牛,二千头羊,命他自去筹办成亲。华筝是成吉思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王钟爱。
此时蒙古国势隆盛,成吉思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各族诸汗听得大汗嫁女,自是纷纷来
贺,珍贵礼物堆满了数十座营帐。华筝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却是满腹烦恼,一脸愁容。眼见
喜期已在不远,郭靖垂头丧气,不知如何是好。李萍见儿子神色有异,这天晚上在帐中问
起。郭靖当下将黄蓉的种种情由,从头细说了一遍。李萍听了,半晌做声不得。郭靖道:
“妈,孩儿为难之际,不知该怎么办才是?”李萍道:“大汗对我们恩深义重,岂能相负?
但那蓉儿,那蓉儿,唉,我虽未见过她,想来也是万般的惹人爱怜。”郭靖忽道:“妈,若
是我爹爹遇上此事,他该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问,呆了半晌,想起丈夫生平的性
情,当即昂然说道:“你爹爹一生甘愿自己受苦,决不肯有半点负人。”郭靖站起身来,凛
然道:“孩儿虽未见过爹爹,但该学爹爹为人。若是蓉儿平安,孩儿当守旧约,与华筝公主
成亲。倘若蓉儿有甚不测,孩儿是终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当真如此,我郭氏宗嗣岂非由你而绝?但这孩子性儿与他爹爹一般,最是
执拗不过,既经拿定了主意,旁人多说也是无用。”于是问道:“你如何去禀告大汗?”郭
靖道:“我跟大汗也是说这几句话。”李萍有心要成全儿子之义,说道:“好,此地也不能
再留,你去谢过大汗,咱娘儿俩即日南归。”郭靖点头称是。母子俩当晚收拾行李,除了随
身衣物和些少银两,其余大汗所赐,尽数封在帐中。
郭靖收拾已毕,道:“我去别过公主。”李萍踌躇道:“这话如何说得出口?你悄悄走
了就是,免她伤心。”郭靖道:“不,我要亲口对她说。”出了营帐,径往华筝所住的帐中
而来。华筝公主与母亲住在一个营帐之中,这几日喜气洋洋的正忙于筹办婚事,忽听郭靖在
帐外叫唤,脸上一红,叫了声:“妈!”她母亲笑道:“没多几天就成亲啦,连一日不见也
不成。好罢,你会会他去。”华筝微笑着出来,低声叫道:“郭靖哥哥。”郭靖道:“妹
子,我有话跟你说。”引着她向西走去。两人走了数里,离大营远了,这才在草地上坐下。
华筝挨着郭靖身子,低声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话要跟你说。”郭靖微微一惊,道:
“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否则真不知如何启齿。华筝道:“知道甚么?我
是要跟你说,我不是大汗的女儿。”郭靖奇道:“甚么?”
华筝抬头望着天边初升的眉月,缓缓道:“我跟你成亲之后,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
儿,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骂我,你尽管打骂。别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
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热血上涌,道:“妹子,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华
筝道:“甚么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谁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
连你的一半也没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蒙古南归的事,这当儿再也说
不出口。
华筝又道:“这几天我真是高兴啦。想到那时候我听说你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
好。多亏拖雷哥哥从我手里夺去了刀子,不然这会儿我怎么还能嫁给你呢?郭靖哥哥,我若
是不能做你妻子,我宁可不活着。”郭靖心想:“蓉儿不会跟我说这些话,不过两人对我都
是很好很好的。”想到黄蓉,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华筝奇道:“咦,你为甚么叹气?”郭靖
迟疑道:“没甚么。”华筝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欢你,三哥四哥却同你好。我在爹爹
面前,就老说大哥二哥不好,说三哥四哥好,你不用愁。”郭靖道:“为甚么?”华筝很是
得意,道:“我听妈妈说,爹爹年纪老了,这些时在想立汗太子,你猜会立谁?”郭靖道:
“自然是你大哥术赤了。他年纪最长,功劳又最大。”华筝摇头道:“我猜不会立大哥,多
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郭靖知道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精明能干,二子察合台勇悍善
战,两人互不相下,素来争竞极烈。三子窝阔台却好饮爱猎,性情宽厚,他知将来父王死
后,继承大汗位子的不是大哥就是二哥,而父王在四个儿子之中,最宠爱的却是幼弟拖雷,
这大汗之位决计落不到自己身上,因此一向与人无争,三个兄弟都跟他好。郭靖听了华筝这
话,难以相信,道:“难道凭你几句话,大汗就换立了汗太子?”华筝道:“我也不知道
啊,我只是瞎猜。不过就算大哥还是二哥将来做大汗,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若是难为你,我
跟他们动刀子拚命。”华筝自幼得成吉思汗宠爱,四个哥哥向来都让她三分。郭靖知她说得
出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华筝道:“是啊,哥哥们若是待咱们不好,咱俩
就一起回南去。”郭靖冲口说出:“我正要跟你说,我要回南去。”
华筝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妈妈舍不得我。”郭靖道:“是我一个人……”华筝道:
“嗯,我永远听你的话。你说回南,我总是跟你走。爹妈要是不许,咱们偷偷的走。”郭靖
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来,叫道:“是我和妈妈两个人回南边去。”此言一出,一个站着,
一个坐着,四目交视,突然都似泥塑木雕一般,华筝满脸迷惘,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郭靖
道:“妹子,我对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亲。”华筝急道:“我做错了甚么事吗?你怪我没
为你自杀,是不是?”郭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我不知道是谁错了,想来想去,
定然是我错了。”当下将黄蓉与他之间的根由一事不隐的说了。待说到黄蓉被欧阳锋擒去、
自己寻她大半年不见诸般经过,华筝听他说得动情,也不禁掉下泪来。郭靖道:“妹子,你
忘了我罢,我非去找她不可。”华筝道:“你找到她之后,还来瞧我不瞧?”郭靖道:“若
是她平安无恙,我定然北归。若是你不嫌弃我,仍然要我,我就跟你成亲,决无反悔。”华
筝缓缓的道:“你不用这么说,你知道我是永远想嫁给你的。你去找她罢,找十年,找二十
年,只要我活着,我总是在这草原上等你。”郭靖心情激动,说道:“是的,找十年,找二
十年,我总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十年,我总时时刻刻记得你在这草原上等我。”华筝
跃起身来,投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郭靖轻轻抱着她,眼圈儿也自红了。两人相偎相倚,
更不说话,均知事已如此,若再多言,徒惹伤心。
过了良久,只见四乘马自西急奔而来,掠过两人身旁,直向金帐驰去。一匹马驰到离金
帐数十丈时忽然扑地倒了,再也站不起来,显是奔得筋疲力尽,脱力倒毙。乘者从地下翻身
跃起,对地下死马一眼也没看,毫不停留的向金帐狂奔。只过得片刻,金帐中奔出十名号
手,分站东南西北四方,呜呜呜的吹了起来。郭靖知道这是成吉思汗召集诸将最紧急的号
令,任他是王子爱将,若是大汗屈了十个手指还不赶到,立时斩首,决不宽赦,当即叫道:
“大汗点将!”不及跟华筝多说,疾向金帐奔去,只听得四方八面马蹄急响。
郭靖奔到帐里,成吉思汗刚屈到第三个手指,待他屈到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将全已
到齐,只听他大声叫道:“那狗王摩诃末有这般快捷的王子么?有这么英勇的将军么?”诸
王众将齐声叫道:“他没有。”成吉思汗捶胸叫道:“你们瞧,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
者的卫兵,那狗王摩诃末把我忠心的仆人怎么了?”诸将顺着大汗的手指瞧去,只见几名蒙
古人个个面目青肿,胡子被烧得精光。胡子是蒙古武士的尊严,只要被人一碰都是莫大侮
辱,何况烧光?诸将见到,都大声怒叫起来。成吉思汗叫道:“花剌子模虽然国大兵多,咱
们难道便害怕了?咱们为了一心攻打金狗,才对他万分容让。术赤我儿,你跟大伙儿说,摩
诃末那狗王怎生对付咱们了。”术赤走上一步,大声道:“那年父王命孩儿征讨该死的蔑儿
乞惕人,得胜班师。那摩诃末狗王派了大军,也来攻打蔑儿乞惕人。两军相通,孩儿命使者
前去通好,说道父王愿与花剌子模交朋友。那红胡子狗王却道:‘成吉思汗虽命你们不打
我,真主却命我打你们。’一场恶战,咱们打了胜仗,但因敌人十倍于我,咱们半夜里悄悄
的退了兵。”
博尔忽说道:“虽然如此,大汗对这狗王仍是礼敬有加。咱们派去商队,但货物被狗王
抢了,商人被狗王杀了。这次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听了金狗王子完颜洪烈的唆使,把大汗
的忠勇使者杀了,将使者的卫兵杀了一半,另一半烧了胡子赶回来。”郭靖听到完颜洪烈的
名字,心中一凛,问道:“完颜洪烈在花剌子模么?”一个被烧了胡子的使者护卫道:“我
认得他,他就坐在狗王的旁边,不住跟狗王低声说话。”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联了花剌子
模,要两边夹击我们,咱们害怕了么?”众将齐声叫道:“咱们大汗天下无敌。你领我们去
打花剌子模,去攻破他们的城池,烧光他们的房屋,杀光他们的男人,掳走他们的女人牲
口!”成吉思汗叫道:“要捉住摩诃末,要捉住完颜洪烈。”众将齐声呐喊,帐幕中的烛火
被喊声震得摇晃不已。成吉思汗拔出佩刀,在面前虚砍一刀,奔出帐去,跃上马背。诸将蜂
涌出帐,上马跟在后面。成吉思汗纵马奔了数里,驰上一个山冈。诸将知他要独自沉思,都
留在冈下,绕着山冈围成圈子。成吉思汗见郭靖在旁不远,叫道:“孩子,你来。”郭靖驰
马上冈。成吉思汗望着草原上军营中繁星般的火堆,扬鞭道:“孩子,那日咱们给桑昆和札
木合围在山上,我跟你说过几句说,你还记得么?”郭靖道:“记得。大汗说,咱们蒙古人
有这么多好汉,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残杀,联在一起,咱们能叫全世界都做蒙古人的牧场。”
成吉思汗挥动马鞭,吧的一声,在空中击了一鞭,叫道:“不错,现今蒙古人联在一起了,
咱们捉那完颜洪烈去。”郭靖本已决定次日南归,忽然遇上此事,杀父之仇如何不报,又想
起自己母子受大汗厚遇,正好为他出力,以报恩德,当下叫道:“咱们这次定要捉住完颜洪
烈这狗贼。”成吉思汗道:“那花剌子模号称有精兵百万,我瞧六七十万总是有的。咱们却
只有二十万兵,还得留下几万打金狗。十五万人敌他七十万,你说能胜么?”郭靖于战阵攻
伐之事全然不懂,但年少气盛,向来不避艰难,听大汗如此相询,昂然说道:“能胜!”成
吉思汗叫道:“定然能胜。那天我说过要当你是亲生儿子一般相待,铁木真说过的话,从来
不会忘记。你随我西征,捉了摩诃末和完颜洪烈,再回来和我女儿成亲。”此言正合郭靖心
意,当即连声答应。成吉思汗纵马下冈,叫道:“点兵!”亲兵吹起号角,成吉思汗急驰而
回。沿途只见人影闪动,战马奔腾,却不闻半点人声。待他到得金帐之前,三个万人队早已
整整齐齐的列在草原上,明月映照一排排长刀,遍野闪耀银光。成吉思汗进入金帐,召来书
记,命他修写战书。那书记在一大张羊皮纸上写了长长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诵给大汗听:
“上天立朕为各族大汗,拓地万里,灭国无数,自古德业之隆,未有如朕者。朕雷霆一击,
汝能当乎?汝国祚存亡,决于今日,务须三思,若不输诚纳款,行见蒙古大军……”成吉思
汗越听越怒,飞起一脚,将那白胡子书记踢了个筋斗,骂道:“你跟谁写信?成吉思汗跟这
狗王用得着这么罗唆?”提起马鞭,夹头夹脑劈了他十几鞭,叫道:“你听着,我怎么念,
你就怎么写。”那书记战战兢兢的爬起来,换了一张羊皮纸,跪在地下,望着大汗的口唇。
成吉思汗从揭开着的帐门望出去,向着帐外三万精骑出了一会神,低沉着声音道:“这
么写,只要六个字。”顿了一顿,大声道:“你要战,便作战!”
那书记吃了一惊,心想这牒文太也不成体统,但头脸上吃了这许多鞭子,兀自热辣辣的
作痛,如何敢多说一句,当下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写了这六个字。成吉思汗道:“盖上金
印,即速送去。”木华黎上来盖了印,派一名千夫长领兵送去。诸将得悉大汗牒文中只写了
这六个字,都是意气奋扬,耳听得信使的蹄声在草原上逐渐远去,突然不约而同的叫道:
“你要战,便作战!”帐外三万兵士跟声呼叫:“嗬呼,嗬呼!”这是蒙古骑兵冲锋接战时
惯常的呐喊。战马听到主人呼喊,跟着嘶鸣起来。刹时间草原上声震天地,似乎正经历着一
场大战。成吉思汗遣退诸将士兵,独自坐在黄金椅上出神。这张椅子是攻破金国中都时抢来
的,椅背上铸着盘龙抢珠,两个把手上各雕有一只猛虎,原是金国皇帝的宝座。成吉思汗支
颐沉思,想到自己多苦多难的年轻日子,想到母亲、妻子、四个儿子和爱女,想到无数美丽
的妃子,想到百战百胜的军队,无边无际的帝国,以及即将面临的强敌。
他年纪虽老,耳朵却仍是极为灵敏,忽听得远处一匹战马悲鸣了几声,突无声息。他知
道是一匹老马患了不治之症,主人不忍它缠绵痛苦,一刀杀了。他突然想起:“我年纪也老
了,这次出征,能活着回来吗?要是我在战场上送命,四个儿子争做大汗,岂不吵得天翻地
覆?唉,难道我就不能始终不死么?”任你是战无不胜、无所畏惧的大英雄,待得精力渐
衰,想到这个“死”字,心中总也不禁有栗栗之感。他想:“听说南边有一班人叫做‘道
士’,能教人成仙,长生不老,到底是不是真的?”手掌击了两下,召来一名箭筒卫士,命
传郭靖入帐。须臾郭靖到来,成吉思汗问起此事。郭靖道:“长生成仙,孩儿不知真假,若
说练气吐纳,延年益寿,那确是有的。”成吉思汗大喜,说道:“你识得有这等人么?快去
找一个来见我。”郭靖道:“这等有道之士,随便征召,他是决计不来的。”成吉思汗道:
“不错,我派一个大官,去礼聘他北来。你说该去请谁?”郭靖心想:“天下玄门正宗,自
是全真派。全真六子中丘道长武功最高,又最喜事,或许请得他动。”当下说了长春子丘处
机的名字。成吉思汗大喜,当即召书记进来,将情由说了,命他草诏。那书记适才吃了他一
顿打,想了良久,写诏道:“朕有事,便即来。”学着大汗的体裁,诏书上也只有六字,自
以为这一次定然称旨。哪知成吉思汗一听大怒,挥鞭又打,骂道:“我跟狗王这生说,对有
道之士也是这生说么?要写长的,写得谦恭有礼。”那书记伏在地下,草诏道:“天厌中原
骄华大极之性,朕局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朴还淳,去奢从俭。每一衣一食,与牛竖马圉共
弊同飨。视民如赤子,养士如兄弟,谋素和,恩素畜。练万众以身人之先,临百阵无念我之
后,七载之中成大业,六合之内为一统。非朕之行有德,盖金之政无恒,是以受天之佑,获
承至尊。南连赵宋,北接回纥,东夏西夷,悉称臣佐。念我单于国千载百世之来,未之有
也。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犹惧有缺。且夫刳舟剡楫,将欲济江河也。聘贤选佐,将以安天下
也。朕践祚已来,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见其人。访闻丘师先生,体真履规,博物洽
闻,探颐穷理,道冲德著,怀古君子之肃风,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栖岩谷,藏身隐形。阐祖
宗之遗化,坐致有道之士,云集仙径,莫可称数。自干戈而后,伏知先生犹隐山东旧境,朕
心仰怀无已。”那书记写到这里,抬头问道:“够长了么?”成吉思汗笑道:“这么一大
橛,够啦。你再写我派汉人大官刘仲禄去迎接他,请他一定要来。”那书记又写道:“岂不
闻渭水同车,茅芦三顾之事?奈何山川悬阔,有失躬迎之礼。朕但避位侧身,斋戒沐浴,选
差近侍官刘仲禄,备轻骑素车,不远千里,谨邀先生暂屈仙步,不以沙漠悠远为念,或以忧
民当世之务,或以恤朕保身之术。朕亲侍仙座,钦惟先生将咳唾之余,但授一言,斯可矣。
今者,聊发朕之微意万一,明于诏章,诚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要善无不应,亦岂违众生之
愿哉?故兹诏示,惟宜知悉。”成吉思汗道:“好,就是这样。”赏了那书记五两黄金,又
命郭靖亲笔写了一信,务恳丘处机就道,即日派刘仲禄奉诏南行。
(按:成吉思汗征请丘处机之诏书,系根据史书所载原文。)
次日,成吉思汗大会诸将,计议西征,会中封郭靖为“那颜”,命他统率一个万人队。
“那颜”是蒙古最高的官衔,非亲贵大将,不能当此称号。
此时郭靖武功大进,但说到行军打仗,却是毫不通晓,只得向哲别、速不台等大将请
教。但他资质本就鲁钝,战阵之事又是变化多端,一时三刻之间哪能学会?眼见众大将点兵
备粮,选马拣械,人人忙碌。十五万大军西征,远涉苦寒不毛之地,这番筹划的功夫却也非
同小可。此等事务他全不通晓,只得吩咐手下十名千夫长分头办理。哲别与拖雷二人又时时
提示指点。过得月余,越想越是不妥,自知拙于用智使计,攻打敌军百万之师,降龙十八掌
与《九阴真经》可全然用不上,只要一个号令不善,立时败军覆师,不但损折成吉思汗威
名,而且枉自送了这一万人的性命。这一日正想去向大汗辞官,甘愿做个小兵,临敌之际只
单骑陷阵杀将便是,忽然亲兵报道,帐外有一千多名汉人求见。
郭靖大喜,心道:“丘道长来得好快。”急忙迎出帐去,只见草原上站着一群人,都是
化子装束,心中一怔。三个人抢上来躬身行礼,原来是丐帮的鲁有脚与简、梁两个长老。郭
靖急问:“你们得知了黄蓉姑娘的讯息么?”鲁有脚道:“小人等到处访寻,未得帮主音
讯,听说官人领军西征,特来相助。”郭靖大为奇怪,问道:“你们怎地得知?”鲁有脚
道:“大汗派人去征召丘处机丘道长,我帮自全真教处得获官人消息。”郭靖呆了半晌,望
着南边天上悠悠白云,心想:“丐帮帮众遍于天下,连他们也不知蓉儿下落,只怕是凶多吉
少。”言念及此,眼圈儿不禁红了,当下命亲兵安顿了帮众,自去禀报大汗。成吉思汗道:
“好,都编在你麾下就是。”郭靖说起辞官之事,成吉思汗怒道:“是谁生下来就会打仗
的?不会嘛,打得几仗也就会了。你从小跟着我长大,怕甚么带兵打仗?成吉思汗的女婿岂
有不会打仗的?”
郭靖不敢再说,回到帐中,只是烦恼。鲁有脚问知此事,劝慰了几句。到了傍晚,鲁有
脚进帐说道:“早知如此,小人从南边带部《孙子兵法》,或是《太公韬略》来,那就好
了。”这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边有一部《武穆遗书》,此是军阵要诀,怎地忘
了?当即从衣囊中取将出来,挑灯夜读,直读到次日午间,方始微有倦意。
这书中诸凡定谋、审事、攻伐、守御、练卒、使将、布阵、野战,以及动静安危之势,
用正出奇之道,无不详加阐述。当日郭靖在沅江舟中匆匆翻阅,全未留心,此刻当用之际,
只觉无一非至理名言。
书中有些处所看不明白,便将鲁有脚请来,向他请教。鲁有脚道:“小人一时不明,待
下去想想。”他只出帐片刻,立刻回来解释得清清楚楚。郭靖大喜,继续向他请教。但说也
奇怪,鲁有脚当面总是回答不出,只要出去思索一会,便即心思机敏,疑难立解。郭靖初时
也不在意,但一连数日,每次均是如此,不禁奇怪起来。
这日晚间,郭靖拿书上一字问他。鲁有脚只说记不起了,须得出去想想。郭靖心道:
“书上疑难,你慢侵的想也就罢了。一个字若是不识,岂难道想想就会识得的?”他虽身为
大将,究属年轻,童心犹盛,等鲁有脚一出帐,立即从帐后钻了出去,伏在草长之中,要瞧
他到底闹的是甚么玄虚。只见他匆匆走进一个小小营帐,不久便即回出。郭靖急忙回帐。鲁
有脚跟着进来,说道:“小人想着了。”接着说了那字的音义。郭靖笑道:“鲁长老,你既
另有师傅,何不请来见我?”鲁有脚一怔,说道:“没有啊。”郭靖握了他手掌,笑道:
“咱们出去瞧瞧。”说着拉了他出帐,向那小帐走去。小帐前有两名丐帮的帮众守着,见郭
靖走来,同时咳嗽了一声。郭靖听到咳声,忙撇下鲁有脚,急步往小帐奔去。一掀开帐幕,
只见后帐来回抖动,显是刚才有人出去。郭靖抢步上前,掀开后帐,但见一片长草,却无人
影,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郭靖回身向鲁有脚询问,他说这营帐是他的居所,并无旁人
在内。郭靖不得要领,再问他《武穆遗书》上的疑难,鲁有脚却直到第二日上方始回复。郭
靖心知这帐中人对己并无恶意,只是不愿相见,料来必是江湖上的一位高人,也就不便强人
所难,当下将这事搁在一边。
他晚上研读兵书,日间就依书上之法操练士卒。蒙古骑兵素习野战,对这列阵为战之法
深感不惯,但主帅有令,不敢违背,只得依法操练。又过月余,成吉思汗兵粮俱备,而郭靖
所统的万人队,也已将天复、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八个阵势演习纯
熟。这八阵原为诸葛亮依据古法而创,传到岳飞手里,又加多了若干变化。岳飞少年时只喜
野战,上司宗泽说道:“尔勇智才艺,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计。”因授以布阵
之法。岳飞说道:“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泽对他的话也颇为首
肯。但岳飞后来征伐既多,也知执泥旧法固然不可,但以阵法教将练卒,再施之于战场,亦
大有制胜克敌之功。这番经过也都记在《武穆遗书》之中。这日天高气爽,长空万里,一碧
如洗。蒙古十五个万人队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成吉思汗祭过天地,誓师出征,对诸王
诸将道:“石头无皮,人命有尽。我头发胡子都白了,这次出征,未必能活着回来。我的妃
子也于昨晚跟我提起,我想着不错,今日我要立一个儿子,在我死后高举我的大纛。”开国
诸将随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到这时身经百战,尽已白发苍苍,听到大汗忽要立后,都不禁
又惊又喜,一齐望着他的脸,静候他说出继承者的名字。
成吉思汗道:“术赤,你是我的长子,你说我该当立谁?”术赤心里一跳,他精明干
练,立功最多,又是长子,向来便以为父王死后自然由他继位,这时大汗忽然相问,却不知
如何回答才好。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性如烈火,与大哥向来不睦,听父王问他,叫了起
来:“要术赤说话,要派他作甚?我们能让这蔑儿乞惕的杂种管辖么?”原来成吉思汗初起
时兵力微弱,妻子曾被仇敌蔑儿乞惕人掳去,数年后待得夺回,已然生了术赤,只是成吉思
汗并不以此为嫌,对术赤自来视作亲子。术赤听兄弟如此辱骂,哪里忍耐得住,扑上前去,
抓住察合台胸口衣襟,叫道:“父王并不将我当作外人,你却如此辱我!你有甚么本事强过
我?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已。咱俩这就出去比个输赢。要是我射箭输给你,我将大姆指割掉。
要是我比武输给你,我就倒在地上永远不起来!”转头向成吉思汗道:“请父王降旨!”两
兄弟互扭衣襟,当场就要拚斗。众将纷纷上前劝解,博尔术拉住术赤的手,木华黎拉着察合
台的手。成吉思汗想起少年之时数为仇敌所窘,连妻子也不能保,以致引起今日纷争,不禁
默然。众将都责备察合台不该提起往事,伤了父母之心。成吉思汗道:“两人都放手。术赤
是我长子,我向来爱他重他,以后谁也不许再说。”察合台放开了术赤,说道:“术赤的本
事高强,谁都知道。但他不及三弟窝阔台仁慈,我推举窝阔台。”成吉思汗道:“术赤,你
怎么说?”术赤见此情形,心知汗位无望,他与三弟向来和好,又知他为人仁爱,日后不会
相害,于是道:“很好,我也推举窝阔台。”四王子拖雷更无异言。窝阔台推辞不就。成吉
思汗道:“你不用推让,打仗你不如你大哥二哥,但你待人亲厚,将来做了大汗,诸王诸将
不会自相纷争残杀。咱们蒙古人只要自己不打自己,天下无敌,还有甚么好担心的?”当日
成吉思汗大宴诸将,庆祝新立太子。
众将士直饮至深夜方散。郭靖回营时已微有酒意,正要解衣安寝,一名亲兵突然匆匆进
帐,报道:“驸马爷,不好啦,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带了兵厮杀去啦。”郭靖吃
了一惊,道:“快报大汗。”那亲兵道:“大汗醉了,叫不醒他。”郭靖知道术赤和察合台
各有亲信,麾下都是精兵猛将,若是相互厮杀起来,蒙古军力非大伤元气不可,但日间两人
在大汗之前尚且殴斗,此时又各醉了,自己去劝,如何拆解得开。一时徬徨无计,在帐中走
来走去,以手击额,自言自语:“若是蓉儿在此,必能教我一个计策。”只听得远处呐喊声
起,两军就要对杀,郭靖更是焦急,忽见鲁有脚奔进帐来,递上一张纸条,上写:“以蛇蟠
阵阻隔两军,用虎翼阵围擒不服者。”这些日子来,郭靖已将一部《武穆遗书》读得滚瓜烂
熟,斗然间见了这两行字,顿时醒悟,叫道:“怎地我如此愚拙,竟然计不及此,读了兵书
何用?”当即命军中传下令去。蒙古军令严整,众将士虽已多半饮醉,但一闻号令,立即被
甲上马,片刻之间,已整整齐齐的列成阵势。
郭靖令中军点鼓三通,号角声响,前阵发喊,向东北方冲去。驰出数里,哨探报道,大
王子和二王子的亲军两阵对圆,已在厮杀,只听嗬呼、嗬呼之声已然响起。郭靖心中焦急:
“只怕我来迟了一步,这场大祸终于阻止不了。”忙挥手发令,万人队的右后天轴三队冲上
前去,右后地轴三队列后为尾,右后天冲,右后地冲,西北风,东北风各队居右列阵,左军
相应各队居左,随着郭靖军中大纛,布成蛇蟠之阵,向前猛冲过去。术赤与察合台属下各有
二万余人,正手舞长刀接战,郭靖这蛇蟠阵突然自中间疾驰而至,军容严整。两军一怔之
下,微见散乱。只听得察合台扬声大呼:“是谁?是谁?是助我呢,还是来助术赤那杂
种?”郭靖不理,令旗挥动,各队旋转,蛇蟠阵登时化为虎翼阵,阵面向左,右前天冲四队
居为前首,其余各队从察合台军两侧包抄了上来,只左天前冲二队向着术赤军,守住阵脚。
察合台这时已看清楚是郭靖旗号,高声怒骂:“我早知贼南蛮不是好人。”下令向郭靖军冲
杀。但那虎翼阵变化精微,两翼威力极盛,乃当年韩信在垓下大破项羽时所创。兵法云:
“十则围之。”本来须有十倍兵力,方能包围敌军,但此阵极尽变幻,竟能以少围多。察合
台的部众见郭靖一小队一小队的纵横来去,不知有多少人马,心中各存疑惧。片刻之间,察
合台的二万余人已被割裂阻隔,左右不能相救。他们与术赤军相战之时,斗志原本极弱,一
来对手都是族人,大半交好相识,二来又怕大汗责骂,这时被郭靖军冲得乱成一团,更是无
心拚斗,只听得郭靖中军大声叫道:“咱们都是蒙古兄弟,不许自相残杀。快抛下刀枪弓
箭,免得大汗责打斩首。”众将士正合心意,纷纷下马,投弃武器。察合台领着千余亲信,
向郭靖中军猛冲,只听三声锣响,八队兵马从八方围到,零时地下尽都布了绊马索,千余人
一一跌下马来。那八队人四五人服侍一个,将察合台的亲信掀在地下,都用绳索反手缚了。
术赤见郭靖挥军击溃了察合台,不由得又惊又喜,正要上前叙话,突听号角声响,郭靖
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四下里围了上来。术赤久经阵战,但见了这等阵仗,也是惊疑不
已,急忙喝令拒战,却见郭靖的万人队分作十二小队,不向前冲,反向后却。术赤更是奇
怪,哪知道这十二队分为大黑子、破敌丑、左突寅、青蛇卯、摧凶辰、前冲巳、大赤午、先
锋未、右击申、白云酉、决胜戌、后卫亥,按着十二时辰,奇正互变,奔驰来去。十二队阵
法倒转,或右军左冲,或左军右击,一番冲击,术赤军立时散乱。不到一顿饭工夫,术赤也
是军溃被擒。术赤想起初遇郭靖时曾将他鞭得死去活来,察合台想起当时曾嗾使猛犬咬他,
都怕他乘机报复,惊吓之下,酒都醒了,又怕父王重责,心中均悔恨不已。
郭靖擒了两人,心想自己究是外人,做下了这件大事,也不知是祸是福,正要去和窝阔
台、拖雷协议,突听号角大鸣,火光中大汗的九旄大纛远远驰来。
成吉思汗酒醒后得报二子统兵拚杀,惊怒交迸之下,不及穿衣披甲,散着头发急来阻
止。驰到临近,只见两军将士一排排坐在地下,郭靖的骑军监视在侧,又见二子虽然骑在马
上,每人都被八名武士执刀围住,不禁大奇。郭靖上前拜伏在地,禀明原由。成吉思汗见一
场大祸竟被他消弭于无形,欣喜不已。他赶来之时,心想两子所统蒙古精兵自相残杀,必已
死伤惨重,两个儿子说不定都已尸横就地,岂知两子无恙,三军俱都完好,实是喜出望外。
当即大集诸将,把术赤与察合台狠狠责骂了一顿,重赏郭靖和他属下将士,对郭靖道:“你
还说不会带兵打仗?这一仗的功劳,可比打下金国的中都还大。敌人的城池今天打不下,明
天还可再打。我的儿子和精兵若是死了,怎么还活得转来?”郭靖将所得的金银牲口都分给
了士卒,一军之中,欢声雷动。诸将见郭靖立了大功,都到他营中贺喜。郭靖送了来客后,
取出鲁有脚交来的字条细看,见字迹扭曲,甚是拙劣,多半确是鲁有脚所写,但又起疑心:
“蛇蟠、虎翼两阵,我虽用以教练士卒,却未和鲁长老说起过阵势的名字,我向他请教兵书
上的疑难,也没和这几个阵势是有关的。他怎知有此两阵?难道是偷读了我的兵书?”当下
将鲁有脚请到帐中,说道:“鲁长老,这兵书你若爱看,我借给你就是。”鲁有脚笑道:
“穷叫化这一辈子是决计不会做将军的,带领些小叫化也不用讲兵法,兵书读了无用。”郭
靖指着字条道:“你怎知蛇蟠、虎翼之阵?”鲁有脚道:“官人曾与小人说过,怎地忘
了?”郭靖知他所言不实,越想越是奇怪,始终不明他隐着何事。次日成吉思汗升帐点将。
前军先锋由察合台、窝阔台统领;左军由术赤统领;右军由郭靖统领。前、左、右三军各是
三个万人队。成吉思汗带同拖雷,自将主军六个万人队随后应援。每名军士都携马数匹,交
替乘坐,以节马力,将官携马更多。十五个万人队,马匹将近百万。
号角齐鸣,鼓声雷动,先锋前军三万,士壮马腾,浩浩荡荡的向西进发。大军渐行渐
远,入花剌子模境后,一路势如破竹。摩诃末兵力虽众,却远不是蒙古军的敌手。郭靖攻城
杀敌,也立了不少功劳。




--------------------------------------------------------------------------------

        
 
第三十七回 从天而降

--------------------------------------------------------------------------------

这一日郭靖驻军那密河畔,晚间正在帐中研读兵书,忽听帐外喀的一声轻响,帐门掀
处,一人钻了进来。帐前卫兵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轻挥,一一点倒在地。那人抬头而笑,
烛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欧阳锋。郭靖离中土万里,不意在此异邦绝域之地竟与他相遇,
不禁惊喜交集,跃起身来,叫道:“黄姑娘在哪里?”欧阳锋道:“我正要问你,那小丫头
在哪里?快交出人来!”郭靖听了此言,喜不自胜:“如此说来,蓉儿尚在人世,而且已逃
脱他的魔手。”欧阳锋厉声又问:“小丫头在哪里?”郭靖道:“她在江南随你而去,后来
怎样?她……她很好吗?你没害死她,这可真要多谢你啦!我……我真要谢谢你。”说着忍
不住喜极而泣。欧阳锋知他不会说谎,但从诸般迹象看来,黄蓉必在郭靖营中,何以他全然
不知,一时思之不解,盘膝在地上铺着的毡上坐了。郭靖拭了眼泪,解开卫兵的穴道,命人
送上乳酒酪茶。欧阳锋喝了一碗马乳酒,说道:“傻小子,我不妨跟你明言。那丫头在嘉兴
府铁枪庙中确是给我拿往了,哪知过不了几天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说道:“她聪明
伶俐,若是想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生逃了的?”欧阳锋恨恨的道:“在太湖边归云庄
上……,呸,说他作甚,总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来自负,这等失手受挫之事岂肯亲口
说出,当下也不再追问,得知黄蓉无恙心中喜乐不胜,只是大叫:“好极!好极!”欧阳锋
道:“好甚么?她逃走之后,我紧追不舍,好几次差点就抓到了,总是给她狡猾兔脱。但我
追得紧急,这丫头却也没能逃赴桃花岛去。我们两个一追一逃,到了蒙古边界,忽然失了她
的踪迹。我想她定会到你军中,于是反过来使个守株待兔之计。”郭靖听说黄蓉到了蒙古,
更是惊喜交集,忙问:“你见到了她没有?”欧阳锋怒道:“若是见到了,我还不抓回去?
我日夜在你军中窥伺,始终不见这丫头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捣甚么鬼?”郭靖呆了半
晌,道:“你日夜在我军中窥伺?我怎地半点也不知道?”欧阳锋笑道:“我是你天前冲队
中的一名西域小卒。你是主帅,怎认得我?”蒙古军中本多俘获的敌军,欧阳锋是西域人,
混在军中,确是不易为人察觉。郭靖听他这么说,不禁骇然,心想:“他若要伤我,我这条
命早已不在了。”喃喃的道:“你怎说蓉儿在我军中?”欧阳锋道:“你擒大汗二子,攻城
破敌,若不是那丫头从中指点,凭你这傻小子就办得了?可是这丫头从不现身,那也当真奇
了。现下只得着落在你身上交出人来。”郭靖笑道:“倘若蓉儿现身,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可是你倒想想,我能不能将她交给你?”欧阳锋道:“你不肯交人,我自有对付之道。你虽
手绾兵符,统领大军,可是在我欧阳锋眼中,嘿嘿,这帐外帐内,就如无人之境,要来便
来,要去便去,谁又阻得了我?”郭靖点点头,默然不语。欧阳锋道:“傻小子,咱俩订个
约怎样?”郭靖道:“订甚么约?”欧阳锋道:“你说出她的藏身之处,我担保决不伤她一
毫一发。你若不说,我慢慢总也能找到,那时候啊,哼哼,可就没甚么美事啦。”郭靖素知
他神通广大,只要黄蓉不在桃花岛藏身,总有一日能给他找着擒去,这番话却也不是信口胡
吹,沉吟了片刻,说道:“好,我跟你订个约,但不是如你所说。”欧阳锋道:“你要如
何?”郭靖道:“欧阳先生,你现下功夫远胜于我,可是我年纪比你小,总有一天,你年老
力衰,会打我不过。”郭靖以前叫他“欧阳伯伯”,但他害死了五位恩师,仇深似海,那
“伯伯”两字是再也不会出口了。
欧阳锋从未想到“年老力衰”四字,给他一提,心中一凛:“这傻小子这几句话倒也不
傻。”说道:“那便怎样?”郭靖道:“你与我有杀师深仇,此仇不可不报,你便走到天
边,我也总有一日要找上你。”
欧阳锋仰头哈哈大笑,说道:“乘着我尚未年老力衰,今日先将你毙了!”语声甫毕,
双腿一分,人已蹲起,双掌排山倒海般劈将过来。此时郭靖早已将《九阴真经》上的《易筋
锻骨篇》练成,既得一灯大师译授了真经总纲,经上其他的功夫也已练了不少,内力的精纯
浑厚更是大非昔比,身子略侧,避开掌势,回了一招“见龙在田”。欧阳锋回掌接住,这降
龙十八掌的功夫他本知之已稔,又知郭靖得洪七公真传,掌力极强,但让之自己终究还差着
一截,不料这下硬接硬架,身子竟然微微晃动。高手对掌,只要真气稍逆,立时会受重伤,
他略有大意,险些输在郭靖手里,不由得吃了一惊:“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这小子就要赶
上我了。”当即左掌拍出。
郭靖又侧身避过,回了一掌。这一招欧阳锋却不再硬接,手腕回勾,将他掌力卸开。郭
靖不明他掌力运用的秘奥,只道他是消解自己去招,哪知欧阳锋寓攻于守,一勾之中竟是蓄
有回力,郭靖只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闪避不及,只得伸右掌抵住。要论到两人功力,郭靖
仍略逊一筹,此时形势,已与当日临安皇宫水帘洞中抵掌相似,虽然郭靖已能支持较久,但
时刻长了,终究非死即伤。欧阳锋依样葫芦,再度将他诱入彀中,心下正喜,突觉郭靖右掌
微缩,势似不支,当即掌上加劲,哪知他右掌轻滑,竟尔避开,欧阳锋猛喝一声,掌力疾冲
而去,心想:“今日是你死期到了。”
眼见指尖要扫到他胸前,郭靖左掌横过,在胸口一挡,右手食指伸出,猛向欧阳锋太阳
穴点去。这是他从一灯大师处见到的一阳指功夫,但一灯大师并未传授,他当日只见其形,
全不知其中变化诀窍,此时危急之下,以双手互搏之术使了出来。一阳指正是蛤蟆功的克
星,欧阳锋见到,如何不惊?立即跃后避开,怒喝:“段智兴这老儿也来跟我为难了?”其
实郭靖所使指法并非真是一阳指,如何能破蛤蟆功,但欧阳锋大惊之下,不及细辨,待得跃
开,才想起这一阳指后招无穷,怎么他一指戳过,就此缩手,想是并未学全,不等郭靖回
答,双掌一上一下,一放一收,斗然击出。这一下来得好快,郭靖念头未转,已然纵身跃
起,只听得喀喇一声巨响,帐中一张矮几已被西毒双掌劈成数块。
欧阳锋重占上风,次掌继发,忽觉身后风声飒然,有人偷袭,当下竟不转身,左腿向后
反踢。身后那人也是举腿踢来,双足相交,那人一交摔了出去,但腿骨居然并未折断,倒是
大出欧阳锋意料之外。他回过身来,只见帐们处站着三个年老乞丐,原来是丐帮的鲁、简、
梁三长老。鲁有脚纵身跃起,双臂与简、梁二人手臂相挽,这是丐帮中聚众御敌、以弱抗强
之术,当日君山大会选立帮主,丐帮就曾以这功夫结成人墙,将郭靖与黄蓉逼得束手无策。
欧阳锋从未和这三人交过手,但适才对了一脚,已试出鲁有脚内力不弱,其余二丐想来
也都相类,自己与郭靖单打独斗虽稳操胜券,但加上一群臭叫化,自己就讨不了好去,当下
哈哈一笑,说道:“傻小子,你功夫大进了啊!”曲起双腿,双膝坐在毡上,对鲁有脚等毫
不理会,说道:“你要和我订甚么约,且说来听听。”郭靖道:“你要黄姑娘给你解释《九
阴真经》,她肯与不肯,只能由她,你不能伤她毫发。”欧阳锋笑道:“她若肯说,我原本
舍不得加害,难道黄老邪是好惹的么?但她如坚不肯说,岂不许我小小用点儿强?”郭靖摇
头道:“不许。”欧阳锋道:“你要我答应此事,以甚么交换?”郭靖道:“从今而后,你
落在我手中之时,我饶你三次不死。”
欧阳锋站起身来,纵声长笑。笑声尖厉奇响,远远传送出去,草原上的马匹听了,都嘶
鸣起来,好一阵不绝。
郭靖双眼凝视着他,低声道:“这没甚么好笑。你自己知道,总有一日,你会落入我的
手中。”
欧阳锋虽然发笑,其实却也当真忌惮,暗想这小子得知《九阴真经》秘奥,武功进境神
速,委实轻视不得,口中笑声不绝,心下计议已定,笑道:“我欧阳锋竟要你这臭小子相
饶?好罢,咱们走着瞧。”郭靖伸出手掌,说道:“丈夫一言。”欧阳锋笑道:“快马一
鞭。”在他掌上轻拍了三下。这三击掌相约是宋人立誓的仪式,若是负了誓言,终身为人不
齿。三掌击过,欧阳锋正要再盘问黄蓉的踪迹,一瞥眼间,忽在营帐缝中见有一人在外飞掠
而过,身法快捷异常,心中一动,急忙揭帐而出,却已不见人影。他回过头来,说道:“十
日之内,再来相访,且瞧是你饶我,还是我饶你?”说罢哈哈大笑,倏忽之间,笑声已在十
数丈外。
鲁、简、梁三长老相顾骇然,均想:“此人武功之高,世所罕有,天怪能与洪帮主齐名
当世。”郭靖将欧阳锋来访的原由向三人说了。鲁有脚道:“他说黄帮主在咱们军中,全是
胡说八道。倘若黄帮主在此,咱们岂能不知?再说……”郭靖坐了下来,一手支颐,缓缓
道:“我却想他的话也很有些道理。我常常觉得,黄姑娘就在我的身边,我有甚么疑难不决
之事,她总是给我出个极妙的主意。只是不管我怎么想念,却始终见不着她。”说到这里眼
眶中已充满泪水。鲁有脚劝道:“官人也不须烦恼,眼下离别一时,日后终能团聚。”郭靖
道:“我得罪了黄姑娘,只怕她再也不肯见我。不知我该当如何,方能赎得此罪?”鲁、
简、梁三人相顾无语。郭靖又道:“纵使她不肯和我说话,只须让我见上一面,也好令我稍
解思念的苦楚。”简长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儿咱们须得计议个稳妥之策,防那
欧阳锋再来滋扰。”次日大军西行,晚开安营后,鲁有脚进帐道:“小人年前曾在江南得到
一画,想我这等粗野鄙夫,怎领会得画中之意?官人军中寂莫,正可慢慢鉴赏。”说着将一
卷画放在案上。郭靖打开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见纸上画着一个簪花少女,坐在布机上织
绢,面目宛然便是黄蓉,只是容颜瘦损,颦眉含眄,大见憔悴。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见画
边又提了两首小词。一词云:“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
鸾彩凤,分作两边衣。”另一词云:“九张机,双飞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
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这两首词自是模仿瑛姑“四张机”之作,但苦心密意,语语
双关,似又在“四张机”之上。郭靖虽然难以尽解,但“薄情自古多离别”等浅显句子却也
是懂的,回味半日,心想:“此画必是蓉儿手笔,鲁长老却从何处得来?”抬头欲问时,鲁
有脚早已出帐。郭靖忙命亲兵传他进来。鲁有脚一口咬定,说是在江南书肆中购得。郭靖就
算再鲁钝十倍,也已瞧出这中间定有玄虚,鲁有脚是个粗鲁豪爽的汉子,怎会去买甚么书
画?就算有人送他,他也必随手抛弃。他在江南书肆中购得的图画,画中的女子又怎会便是
黄蓉?只是鲁有脚不肯吐露真相,却也无可奈何。正沉吟间,简长老走进帐来,低声道:
“小人适才见到东北角上人影一晃,倏忽间不知去向,只怕欧阳锋那老贼今晚要来偷袭。”
郭靖道:“好,咱们四人在这里合力擒拿。”简长老道:“小人有条计策,官人瞧着是否使
得。”郭靖道:“想必是好的,请说罢。”简长老道:“这计策说来其实平常。咱们在这里
掘个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负沙包,守在帐外。那老贼不来便罢,若是再来与官人罗唣,
管教他有来无去。”郭靖大喜,心想欧阳锋素来自负,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此计虽旧,对
付他倒是绝妙。当下三长老督率士兵,在帐中掘了个深坑,坑上盖以毛毡,毡上放了张轻便
木椅。二十名健卒各负沙包,伏在帐外。沙漠中行军常须掘地取水,是以帐中掘坑,毫不引
人注目。
安排已毕,郭靖秉烛相候。哪知这一晚欧阳锋竟不到来,次日安营后,三长老又在帐中
掘下陷阱,这晚仍无动静。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听得军中刁斗之声此起彼息,心中也是思
潮起伏。猛听得帐外如一叶落地,欧阳锋纵声长笑,踏进帐来,便往椅中坐落。
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他连人带椅跌入坑中。这陷阱深达七八丈,径窄壁陡,欧阳锋功
夫虽高,落下后急切间哪能纵得上来?二十名亲兵从帐边蜂涌抢出,四十个大沙包迅即投入
陷阱,尽数压在欧阳锋身上。
鲁有脚哈哈大笑,叫道:“黄帮主料事如神……”简长老向他瞪了一眼,鲁有脚急忙住
口。郭靖忙问:“甚么黄帮主?”鲁有脚道:“小人说溜了嘴,我是说洪帮主。若是洪帮主
在此,定然欢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问,突然帐外亲兵发起喊来。郭靖与三长老急忙
抢出,只见众亲兵指着地下,喧哗叫嚷。郭靖排众看时,见地下一个沙堆渐渐高起,似有甚
么物事要从底下涌出,登时醒悟:“欧阳锋好功夫,竟要从地下钻将上来。”当即发令,数
十名骑兵翻身上马,往沙堆上踹去。众骑兵连人带马份量已然不轻,再加奔驰起落之势,欧
阳锋武功再强,也是禁受不起,只见沙堆缓缓低落,但接着别处又有沙堆涌起。众骑兵见何
处有沙堆耸上,立时纵马过去践踏,过不多时,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持不住,已然闭
气而死。郭靖命骑兵下马掘尸。此时已交子时,众亲兵高举火把,围成一圈,十余名兵士举
铲挖沙,挖到丈余深处,果见欧阳锋直挺挺站在沙中。此处离帐中陷坑已有数丈之遥,虽说
沙地甚是松软,但他竟能凭一双赤手,闭气在地下挖掘行走,有如鼹鼠一般,内功之强,确
是罕见罕闻。众士卒又惊又佩,将他抬了起来,横放地下。鲁有脚探他已无鼻息,但摸他胸
口却尚自温暖,便命人取铁链来捆缚,以防他醒转后难制。哪知欧阳锋在沙中爬行,头顶始
终被马队压住,无法钻上,当下假装闷死,待上来时再图逃走。这时他悄没声的呼吸了几
下,见鲁有脚站在身畔,大声命人取链,突然跃起,大喝一声,伸手扣住了鲁有脚右手脉
门。这一下变起仓卒,死尸复活,众人都是大吃一惊。郭靖却已左手按住欧阳锋背心“陶道
穴”,右手按住他腰间“脊中穴”。这两个穴道都是人身背后的大穴,他若非在沙下被压得
半死不活,筋疲力尽,焉能轻易让人按中?他一惊之下,欲待反手拒故,只觉穴道上微微一
麻,知道郭靖留劲不发,若是他掌力送出,自己脏腑登时震碎,何况此时手足酸软,就算并
非要穴被制,与郭靖平手相斗也是万万不敌,只得放开了鲁有脚手腕,挺立不动。
郭靖道:“欧阳先生,请问你见到了黄姑娘么?”欧阳锋道:“我见到她的侧影,这才
过来找她。”郭靖道:“你当真看清楚了?”欧阳锋恨恨的道:“若非鬼丫头在此,谅你也
想不出这装设陷阱的诡计。”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去罢,这次饶了你。”右掌轻送,将
他弹出丈余之外。他忌惮欧阳锋了得,如若贸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击。
欧阳锋回过身来,冷然道:“我和小辈单打独斗,向来不使兵刃。但你有鬼丫头暗中相
助,诡计多端,此例只好破了。十日之内,我携蛇杖再来。杖头毒蛇你亲眼见过,可须小心
了。”说罢飘然而去。郭靖望着他的背影倏忽间在黑暗中隐没,一阵北风过去,身上登感寒
意,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禁栗栗危惧,自己虽跟江南六怪学过多般兵刃,但俱非
上乘功夫,欲凭赤手对付毒杖,那是万万不能,但若使用兵器,又无一件擅长。一时徬徨无
计,抬头望天,黑暗中但见白雪大片大片的飘下。回到帐中不久,寒气更浓。亲兵生了炭
火,将战马都牵入营帐避寒。丐帮众人大都未携皮衣,突然气候酷寒,只得各运内力抵御。
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不及硝制,只是擦洗了羊血,就令帮众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结成了坚冰。花剌子模军乘寒来攻,郭靖早有防备,以龙飞阵大
胜了一仗,连夜践雪北追。古人有诗咏寒风西征之苦云:“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
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又云:“虏
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云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郭靖久在漠北,向
习寒冻,倒也不以为苦,但想黄蓉若是真在军中,她生长江南,如何经受得起?不由得愁思
倍增。翌晚宿营后他也不惊动将士,悄悄到各营察看,但查遍了每一座营帐,又哪里有黄蓉
的影子?
回到帅帐,却见鲁有脚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道:“这欧阳锋狡猾得紧,吃了
一次亏,第二次又怎再能上钩?”鲁有脚道:“他料想咱们必使别计,哪知咱们却给他来个
依样葫芦。这叫作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人不可测。”郭靖横了他一眼,心道:
“你说带领小叫化不用读兵法,这兵书上的话,却又记得好熟。”鲁有脚道:“但如再用沙
包堆压,此人必有解法。咱们这次给他来个同中求异。不用沙包,却用滚水浇淋。”郭靖见
数十名亲兵在帐外架起二十余只大铁锅,将冻成坚冰的一块块白雪用斧头敲碎,铲入锅中,
说道:“那岂不活活烫死了他?”鲁有脚道:“官人与他相约,若是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饶
他三次。但如一下子便烫死了,算不得落入官人手中,要饶也无从饶起,自不能说是背
约。”过不多时,深坑已然掘好,坑上一如旧状,铺上毛毡,摆了张木椅。帐外众亲兵也已
在锅底生起了柴火,烧冰化水,只是天时实是寒冷过甚,有几锅柴薪添得稍缓,锅面上转眼
又结起薄冰。鲁有脚不住价催促:“快烧,快烧!”突然间雪地里人影一闪,欧阳锋举杖挑
开帐门,叫道:“傻小子,这次再有陷阱,你爷爷也不怕了!”说着飞身而起,稳稳往木椅
上一坐。鲁、简、梁三长老料不到欧阳锋来得这般快法,此时锅中坚冰初熔,尚只是一锅锅
冰凉的雪水,莫说将人烫死,即是用来洗个澡也嫌太冷,眼见欧阳锋往椅上一坐,不禁连珠
价叫苦。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欧阳锋大骂声中,又是连人带椅的落入陷阱。此时连沙包也
未就手,以欧阳锋的功夫,跃出这小小陷阱真是易如反掌,三长老手足无措,只怕郭靖受
害,齐叫:“官人,快出帐来。”忽听背后一人低喝道:“倒水!”鲁有脚听了这声音,不
须细想,立即遵从,叫道:“倒水!”众亲兵抬起大锅,猛往陷阱中泼将下去。
欧阳锋正从阱底跃起,几锅水忽从头顶泻落,一惊之下,提着的一口气不由得松了,身
子立即下堕。他将蛇杖在阱底急撑,二次提气又上,这次有了防备,头顶灌下来的冷水虽
多,却已冲他不落。哪知天时酷寒,冷水甫离铁锅,立即结冰,欧阳锋跃到陷阱中途,头上
脚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坚冰。他上跃之劲极是猛烈,但坚冰硬逾钢铁,咚的一下,头上撞得甚
是疼痛,欲待落下后蓄势再冲,双脚却已牢牢嵌在冰里,动弹不得。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大
喝一声,运劲猛力挣扎,刚把双脚挣松,上半身又已被冰裹住。
众亲兵于水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练纯熟,四人抬锅倒水后退在一旁,其余四人立即上前
递补,此来彼去,犹如水车一般,迅速万分。只怕滚水溅泼开来烫伤了,各人手上脸上都裹
布相护。岂知雪水不及烧滚,冷水亦能团敌,片刻之间,二十余大锅雪水灌满了陷阱,结成
一条四五丈长、七尺圆径的大冰柱。这一下误打误撞,竟然一举成功,众人都是惊喜交集。
三长老督率亲兵,铲开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缚住,赶了二十匹马结队拉索,那冰柱拖将
上来。
四营将士得讯,均到主帅帐前观看奇景。众人一齐用力,竖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见欧
阳锋露齿怒目,挥臂抬足,却是困在冰柱中段,半点动弹不得。众将士欢声雷动。鲁有脚生
怕欧阳锋内功精湛,竟以内力熔冰攻出,命亲兵继续浇水泼上,将那冰柱加粗。郭靖道:
“我曾和他立约,要相饶三次不杀。打碎冰柱,放了他罢!”三长老都感可惜,但豪杰之士
无不重信守义,当下也无异言。
鲁有脚提起铁锤正要往冰柱上击去,简长老叫道:“且慢!”问郭靖道:“官人,以这
欧阳锋的功力,在这冰柱中支持得几时?”郭靖道:“一个时辰谅可挨到,过此以外,只怕
性命难保了。”简长老道:“好,咱们过一个时辰再放他。性命能饶,苦头却不可不吃。”
郭靖想起杀师之仇,点头称是。讯息传到,别营将士也纷纷前来观看。郭靖对三长老道:
“自古道:士可杀不可辱。此人虽然奸恶,究是武学宗师,岂能任人嬉笑折辱?”当下命士
卒用帐篷将冰柱遮住,派兵守御,任他亲贵大将亦不得启帐而观。
过了一个时辰,三长老打碎冰柱,放欧阳锋出来。欧阳锋盘膝坐在地下,运功良久,呕
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郭靖与三长老见他在冰中困了整整一个时辰,虽然神情委顿,但随
即来去自如,均各叹服。
这一个时辰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当时只道是欧阳锋在侧,以致提心吊胆,但破冰
释人之后,在帐中亦自难以宁静。他坐下用功,镇摄心神,约莫一盏茶时分,万念俱寂,心
地空明,突然之间,想到了适才烦躁不安的原因。原来当鲁有脚下令倒水之前,他清清楚楚
的听到一人低喝:“倒水!”这声音熟悉异常,竟有八九分是黄蓉的口音,只是当时正逢欧
阳锋落入陷阱,事势紧急,未及留心,但此后这“倒水”两个字的声音,似乎始终在耳边萦
绕不去,而心中却又捉摸不着。他跃起身来,脱口叫道:“蓉儿果然是在军中。我尽集将
士,不教漏了一个,难道还查她不着?”但随即转念:“她既不肯相见,我又何必苦苦相
逼?”展开图画,呆望画中少女,心中悲喜交集。静夜之中,忽听远处快马驰来,接着又听
得亲卫喝令之声,不久使者进帐,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原来蒙古大军分路进军,节节获
胜,再西进数百里,即是花剌子模的名城撒麻尔罕。成吉思汗哨探获悉,此城是花剌子模的
新都,结集重兵十余万守御,城精粮足,城防完固,城墙之坚厚更是号称天下无双,料得急
切难拔,是以传令四路军马会师齐攻。次晨郭靖挥军沿那密河南行。军行十日,已抵撒麻尔
罕城下。城中见郭靖兵少,全军开关出战,却被郭靖布下风扬、云垂两阵,半日之间,杀伤
了敌人五千余名。花剌子模军气为之夺,败回城中。第三日成吉思汗大军,以及术赤、察合
台两军先后到达。十余万人四下环攻,哪知撒麻尔罕城墙坚厚,守御严密,蒙古军连攻数
日,伤了不少将士,始终不下。
又过一日,察合台的长子莫图根急于立功,奋勇迫城,却被城上一箭射下,贯脑而死。
成吉思汗素来钟爱此孙,见他阵亡,悲怒无已。亲兵将王孙的尸体抬来,成吉思汗眼泪扑簌
而下,抱在怀中,将他头上的长箭用力拔出,只见那箭狼牙雕翎、箭杆包金,刻着“大金赵
王”四字。左右识得金国文字的人说了,成吉思汗怒叫:“啊,原来是完颜洪烈这奸贼!”
跃上马背,传令道:“大小将士听着:任谁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颜洪烈为王孙复仇,此城
子女玉帛,尽数赏他。”一百名亲兵站在马背之上,将大汗的命令齐声喊出。三军听到,尽
皆振奋踊跃,一时箭如飞蝗,杀声震天,或叠土抢登,或竖立云梯,或抛掷钩索攀援,或拥
推巨本冲门。但城中将士百计守御,攻到傍晚,蒙古军折了四千余人,撒麻尔罕城却仍是屹
立如山。成吉思汗自进军花剌子模以来,从无如此大败,当晚在帐中悲痛爱孙之亡,怒如雷
霆。郭靖回帐翻阅《武穆遗书》,要想学一个攻城之法,但那撒麻尔罕的城防与中国大异,
遗书所载的战法均无用处。郭靖请鲁有脚入帐商议,知他必去就教黄蓉,待他辞出后悄悄跟
随,岂知鲁有脚前后布满丐帮帮众,一见郭靖便都大声喝令敬礼。郭靖寻思:“这当然又是
蓉儿的计谋,唉,她总有避我之法,我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她料中。”过了一个多时辰,鲁
有脚回报道:“这大城急切难攻,小人也想不出妙计。且过几日,看敌军有无破绽,再作计
较。”郭靖点头不语。他初离蒙古南下之时,只是个浑浑噩噩,诚朴木讷的少年,但一年来
迭经忧患,数历艰险,见识增进了不少,这晚在帐中细细咀嚼画上两首词的词义,但觉缠绵
之情不能自已,心想:“蓉儿决非对我无情,定是在等我谢罪。只是我生来愚蠢,却不知如
何补过,方合她的心意。”想到此处,不禁烦恼不已。这晚睡在帐中,翻来覆去思念此事,
直到三更过后,才迷迷糊糊的睡去,梦中却与黄蓉相遇,当即问她该当如何谢罪,只见她在
自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郭靖大喜,便即醒转,却已记不起她说的是几句甚么话。他苦苦思
索,竟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要待再睡,得以与黄蓉重在梦中相会,却偏偏又睡不着了。焦
急懊闷之下,连敲自己脑袋,突然间灵机一动:“我记不起来,难道不能再问她?”大叫:
“快请鲁长老进帐。”鲁有脚只道有甚么紧急军务,披着羊裘赤足赶来。郭靖道:“鲁长
老,我明晚无论如何要与黄姑娘相见,不管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也好,还是去和别人商量也
好,限你明日午时之前,给我筹划一条妙策。”鲁有脚吃了一惊,说道:“黄帮主不在此
间,官人怎能与她相见?”郭靖道:“你神机妙算,定有智计。明日午时若不筹划妥善,军
法从事。”自觉这几句话太也蛮横,不禁暗暗好笑。
鲁有脚欲待抗辩,郭靖转头吩咐亲兵:“明日午时,派一百名刀斧手帐下伺候。”亲兵
大声应了。鲁有脚愁眉苦脸,转身出帐。次日一早大雪,城墙上坚冰结得滑溜如油,如何爬
得上去?成吉思汗收兵不攻,心想此时甫入寒冬,此后越来越冷,非至明春二三月不能转
暖,如舍此城而去,西进时在后路留下这十几万敌军精兵,随时会被截断归路,腹背受敌;
但若屯兵城下,只怕敌人援军云集,倘是寡不敌众,一战而溃,势不免覆军异域,匹马无
归。他负着双手在帐外来回踱步,徬徨无计,望着城墙边那座高耸入云的雪峰皱起了眉头出
神。眼见这雪峰生得十分怪异,平地斗然拔起,孤零零的耸立在草原之上,就如一株无枝无
叶的光干大树,是以当地土人称之为“秃木峰”。撤麻尔罕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墙借用了
一边山峰,营造之费既省,而且坚牢无比,可见当日建城的将作大匠极具才智。这山峰陡削
异常,全是坚石,草木不生,纵是猿猴也决不能攀援而上。撒麻尔罕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
汤。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结发起事,大小数百战,从未如今日之困,难道竟是天绝我
么?”眼见大雪纷纷而下,驼马营帐尽成白色,城中却是处处炊烟,不由得更增愁闷。郭靖
却另有一番心事,只怕这蛮干之策被黄蓉一举轻轻消解,再说鲁有脚若是当真不说,自己也
决不能将他斩首。时近正午,他沉着脸坐在帐中,两旁刀斧手各执大刀侍立,只听得军中号
角吹起,午时已届。鲁有脚走进帐来,说道:“小人已想得一个计策,但怕官人难以照计行
事。”郭靖大喜,说道:“快说,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甚么难行?”鲁有脚指着秃木峰的
峰顶道:“今晚子时三刻,黄帮主在峰顶相候。”郭靖一呆,道:“她怎上得去?你莫骗
我。”鲁有脚道:“我早说官人不肯依言,纵然想得妙计,也是枉然。”说罢打了一躬,转
身出帐。郭靖心想:“果然蓉儿随口一句话,就叫我束手无策。这秃峰山比铁掌山中指峰尚
高数倍,蒙古的悬崖更是不能与之相比。难道峰上当真有甚么神仙,能垂下绳子吊我上去
么?”当下闷闷不乐的遣去刀斧手,单骑到秃木峰下察看,但见那山峰上下便似一般粗细,
峰周结了一层厚冰,晶光滑溜,就如当日冻困欧阳锋的那根大冰柱一般,料想自有天地以
来,除了飞鸟之外,决无人兽上过峰顶。他仰头望峰,忽地拍的一声,头上皮帽跌落雪地,
刹那间心意已决:“我不能和蓉儿相见,生不如死。此峰虽险,我定当舍命而上,纵然失足
跌死了,也是为她的一番心意。”言念及此,心下登时舒畅。这晚他饱餐一顿,结束停当,
腰中插了匕首,背负长索,天未全黑,便即举步出帐。只见鲁、简、梁三长老站在帐外,说
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峰?”鲁有脚道:“正是,官人不是与黄
帮主有约,要在峰顶相会么?”郭靖大奇,心道:“难道蓉儿并非骗我?”又惊又喜,随着
三人走到秃木峰下。只见峰下数十名亲兵赶着数十头牛羊相候。鲁长老道:“宰罢!”一名
亲兵举起尖刀,将一头山羊的后腿割了下来,乘着血热,按在峰上,顷刻间鲜血成冰,将一
条羊腿牢牢的冻在峰壁,比用铁钉钉住还要坚固。
郭靖尚未明白此举用意,另一名亲兵又已砍下一条羊腿,粘上峰壁,比先前那条羊腿高
了约有四尺。郭靖大喜,才知三长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级,当斯酷寒,再无别法更妙于此。只
见鲁有脚纵身而起,稳稳站在第二条羊腿之上。简长老砍下一条羊腿,向上掷去,鲁有脚接
住了又再粘上。过不多时,这“羊梯”已高达十余丈,在地下宰羊传递上去,未及粘上峰
壁,已然冻结。郭靖与三长老垂下长索,将活羊吊将上去,随杀随粘。待“羊梯”建至山峰
半腰,罡风吹来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高手,身子虽微微摇晃,双脚在羊腿上
站得极稳,兀自生怕滑溜失足,四人将长索缚在腰间,互为牵援,直忙到半夜,这“羊梯”
才建到峰顶。三长老固然疲累之极,郭靖也已出了好几身大汗。鲁有脚喘了好几口气,笑
道:“官人,这可饶了小人么?”郭靖又是歉仄,又是感激,说道:“真不知该当如何报答
三位才好。”鲁有脚道:“这是帮主之令,再为难的事也当遵办。谁教我们有这么一位刁钻
古怪的帮主呢。”三长老哈哈大笑,面向山峰,缓缓爬下。郭靖望着三人一步步的平安隆到
峰腰,这才回身,只见那山峰顶上景色瑰丽无比,万年寒冰结成一片琉璃世界,或若琼花瑶
草,或似异兽怪鸟,或如山石嶙峋,或拟树枝桠槎。郭靖越看越奇,赞叹不已。料想不久黄
蓉便会从“羊梯”上峰,霎时之间不禁热血如沸,面颊通红,正自出神,忽听身后格格一声
轻笑。这一笑登时教他有如雷轰电震,立即转过身来,月光下只见一个少女似笑非笑的望着
他,却不是黄蓉是谁?郭靖虽明知能和她相见,但此番相逢,终究是乍惊乍喜,疑在梦中。
两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顶寒冰滑溜异常,两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两
响,同时滑倒。郭靖生怕黄蓉跌伤,人未落地,运劲向前急纵,抢着将她抱住。两人睽别经
年,相思欲狂,此时重会,搂住了哪里还能分开?过了好一阵子,黄蓉轻轻挣脱,坐在一块
高凸如石凳的冰上,说道:“若不是见你想得我苦,才不来会你呢。”郭靖傻傻的望着她,
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隔了良久,才叫了声:“蓉儿。”黄蓉应了他一声。郭靖喜悦万分,又
叫道:“蓉儿。”黄蓉笑道:“你还叫不够么?这些日子来,我虽不在你眼前,难道你每天
不是叫我几十遍么?”郭靖道:“你怎知道?”黄蓉微笑道:“你见不着我,我却常常见
你。”郭靖道:“你一直在我军中,干么不让我相见?”黄蓉嗔道:“亏你还有脸问呢?你
一知道我平安无恙,就会去和那华筝公主成亲。我宁可不让你知晓我的下落好。你道我是傻
子么?”郭靖听她提到华筝的名字,狂喜之情渐淡,惆怅之心暗生。黄蓉四下一望,道:
“那座水晶宫多美,咱们到里面坐下说话。”郭靖顺着她眼光瞧去,只见一大块坚冰中间空
了一个洞穴,于月光下暗影朦胧,掩映生姿,真似是一座整块大水晶雕成的宫殿。两人携手
走进冰洞,挨着身子坐下。黄蓉道:“想到你在桃花岛上这般待我,你说我该不该饶你?”
郭靖站起身来,说道:“蓉儿,我给你磕一百个响头赔罪。”他一本正经,当真就跪了下
来,重重的磕下头去。
黄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罢,若是我不饶你,你就是砍掉鲁有脚一百个
头,我也懒得爬这高峰呢!”郭靖喜道:“蓉儿,你真好。”黄蓉道:“有甚么好不好的?
先前只道你一心一意就想给师父报仇,心里没我这个人半点影子,我自然生气啦!后来见你
与欧阳锋立约,为了我肯饶他三次不死,这么说,你倒当真把我放在心上。”
郭靖摇头道:“你到这时候才知道我的心。”黄蓉又抿嘴一笑,道:“你瞧我穿的是甚
么?”郭靖的眼光一直望着她脸,听到这句话才看她身上,只见她穿着一袭黑色貂裘,正是
当日两人在张家口订交时自己所赠,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了她手。两人偎倚着坐了片刻,郭
靖道:“蓉儿,我听大师父说,你在铁枪庙里被欧阳锋逼着同行,后来怎生逃出了他手
掌?”黄蓉叹道:“就只可惜了陆师哥好好一座归云庄。老毒物那日逼我跟他讲解《九阴真
经》,我说讲解不难,但须得有个清净所在。老毒物说这个自然,咱们去僻静之地找所寺
院。我说寺院中和尚讨厌,我又不爱吃素。老毒物说那怎么办。我说太湖旁有座归云庄,风
景既美,酒菜又好,只不过庄主是我朋友,未免令他放心不下。”
郭靖道:“是啊,他定然不肯去。”黄蓉道:“不,他这人可有多自大,哪把旁人放在
眼内。我越是这么说,他越是要去。他说不管那庄上你有多少朋友,老毒物全对付得了。两
人到了归云庄上,陆师哥父子却全不在家,原来一齐到江北宝应程大小姐府上探访亲家去
啦。你知道那庄子是按着我爹爹五行八卦之术建造的。老毒物一踏进庄子,就知不妙,正想
拉了我退出,可是我东一钻西一拐,早就躲了个没影没踪。他找我不到,怒起上来,一把火
将归云庄烧成了白地。”郭靖“啊”的一声,道:“我去归云庄找过你的,只见到满地瓦
砾,哪料到竟是老毒物干的好事。”黄蓉道:“我料到他要烧庄,要大伙儿事先躲开啦。老
毒物虽抓我不到,可是他当真歹毒,守着去桃花岛的途径候我,几次险些儿给他撞到,后来
我索性北赴蒙古,他又随后跟着。傻哥哥,幸好你傻里傻气的,若是跟老毒物一般机灵,来
个前后合围,我可不知该躲到哪里去啦。”郭靖赧然呆笑。
黄蓉道:“但最后还是你聪明,知道逼鲁有脚想计策。”郭靖道:“蓉儿,是你教我的
啊。”黄蓉奇道:“我教你的?”郭靖道:“你在梦里教我的。”当下把梦中情境说了一
遍。黄蓉这次却不笑他,心中甚是感动,幽幽的道:“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这般
思我念我,我其实早该与你相见了。”郭靖道:“蓉儿,以后你永远别离开我,好不好?”
黄蓉望着团团围绕山峰的云海出了一会神,忽道:“靖哥哥,我冷。”郭靖忙将身上皮裘解
下,给她披在身上,道:“咱们下去罢。”黄蓉道:“好,明晚我们再来这里,我把《九阴
真经》的要义详详细细说给你所。”郭靖大感诧异,问道:“甚么?”黄蓉的右手本来与他
的左手握着,这时用力捏了一把,说道:“我爹爹译出了真经最后那一篇中叽哩咕噜的文
字,明晚我来说给你听。”郭靖心想:“这篇梵文明明是一灯大师译出来的,怎么说是她爹
爹?”心头疑惑,正要再问,黄蓉又在他手上捏了一把。他心知其间必有缘故,当下随口答
应,两人一齐下峰。回到帐中,黄蓉在他耳边低声道:“欧阳锋也到了秃木峰上,咱们说话
之时,他就躲在后面偷听。”郭靖大吃一惊,道:“啊,我竟没发觉。”黄蓉道:“他躲在
一块冰岩后面。老毒物老奸巨猾,这次却忘了冰山透明,藏不了人。我也是直到月光斜射,
才隔着冰山隐隐看到他稀淡的人影。”郭靖道:“原来你提《九阴真经》甚么,是说给他听
的。”黄蓉道:“嗯,我要骗他到山峰绝顶,咱们却撤了羊梯,教他在山峰顶上修仙练气,
做一辈子活神仙。”郭靖大喜,鼓掌叫好。
次日成吉思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余精锐。城头守军嘻笑辱骂。只气得成吉思汗暴跳如
雷,放眼又见满野都是冻毙的蒙古马匹尸体,更是心惊。
当晚郭靖、黄蓉与丐帮三老安排停当,只待欧阳锋上得峰去,就在下面毁梯。岂知欧阳
锋狡猾殊甚,却也防到了这着,远远守在一旁,不等靖蓉二人上峰,他竟不现身。黄蓉微一
沉吟,又生一计,令人备了几条长索,用石油浸得湿透。花剌子模国地底到处遍藏石油。千
余年前,当地居民掘井取水,却得了石油,遇火即焚,此后便用以煮饭烧物。蒙古军亦自花
剌子模百姓处夺得石油,作为燃料。靖蓉二人背负油索上峰,将索子藏在岩石之后,然后坐
在水晶宫中谈论。过不多时,欧阳锋的人影果在冰岩后面隐约显现。他轻功已练至炉火纯青
之境,上峰履冰,竟是悄无声息,料想二人定难知觉。黄蓉当即说了几节经文,两人假意研
讨。研讨是假,谈论的经文要旨却句句是真。欧阳锋听在耳里,但觉妙义无穷,不由得心花
怒放,心想我若逼那丫头,她纵然无奈说了,也必不肯说得这般详尽,在此窃听,那真是妙
不可言。黄蓉慢慢讲解,郭靖假意询问。欧阳锋心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也不明白,当真笨
得可以。”忽听峰下号角声响,甚是紧逼。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大汗点将,我得下
去。”其实这号角声却是他事先安排下的。黄蓉道:“那么咱们明儿再来。”郭靖道:“上
峰下峰,极是费事,在帐中说不好吗?”黄蓉道:“不,欧阳锋那老儿到处找我,此人狡狯
已极,没地方躲得了他。可是凭他再奸猾十倍,也决想不到咱俩会到这山峰绝顶上来。”欧
阳锋暗自得意:“嘿,莫说小小一个山峰,就是逃到天边,我也追得到你。”
郭靖道:“那么你在这里等着,半个时辰之内,我必可赶回。”黄蓉点头答应。郭靖径
自下峰。他把黄蓉一人留在峰上,心中究是惴惴不安,但想到欧阳锋一意要偷听真经,必不
致现身相害。过了一顿饭时分,黄蓉站起身来,自言自语:“怎么靖哥哥还不上来?这峰上
不知有鬼没有?想起杨康和欧阳克,当真心里害怕,我且下去一会,再跟靖哥哥一起上
来。”欧阳锋只怕被她发觉,缩在冰岩后面不敢丝毫动弹,眼见她也攀下山峰去了。郭靖与
三长老守在峰脚,一见黄蓉下来,立刻举火把点燃长索。原来郭靖下峰之时,将浸了石油的
长索绕在一只只冰冻的羊腿之上。长索一路向上焚烧,羊腿受热,附在峰壁上的血冰熔化,
每步梯级自下而上的逐一跌落。眼见一条火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映着冰雪,煞是好看。
黄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你说这次还饶不饶他?”郭靖道:“这是第三次,咱们不能
失信背约。”黄蓉笑道:“我有个法儿,既不背约,又能杀了他给你师父报仇。”郭靖大
喜,叫道:“蓉儿,你当真全身是计。怎么能这般妙法?”
黄蓉笑道:“那一点也不难。咱们让老毒物在峰上喝十天十夜西北风,叫他又冻又饿,
熬个筋疲力尽,然后搭羊梯救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饶他了,是不是?”郭靖道:“是啊。”
黄蓉道:“你既饶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客气。一等他下峰,踏上平地,咱俩同时动
手,再加上三位长老相助,咱们五人打一个半死不活的病夫,你说能不能杀他?”郭靖道:
“那当然能够。只是这般杀了他,未免胜之不武。”黄蓉道:“嘿,跟这般歹毒狠恶之人,
还讲甚么武不武呢?他害你五位师父之时,手下可曾容情了?”想到恩师的血海深仇,郭靖
不由目眦欲裂,又想欧阳锋本领高强,若是这次放过了他,以后未必再有复仇机会,当下咬
牙道:“好,就是这么办。”
两人回到帐中,这番当真研习起《九阴真经》上的武功来,谈论之下,均觉对方一年来
武功大有长进,均感欣慰。说到后来,郭靖道:“完颜洪烈那奸贼就在这城内,我们眼睁睁
的瞧着,却拿他无可如何。你倒想个攻城的妙法。”黄蓉沉吟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筹
划过十几条计策,却没一条当真管用。”郭靖道:“丐帮兄弟之中,总有十几个轻身功夫甚
是了得,再加上你我二人,咱们试试爬城如何?”黄蓉摇头道:“这城墙每一丈之内都有十
几把强弓守着,别说不易爬城,即令十几人个个都冲进了城去,里面十多万守军挡住了,也
必无法斩关破门。”两人长夜纵谈,这一晚竟没睡觉。次日清晨成吉思汗又下令攻城,一万
余名蒙古兵扳起弹石机,只见石弹如雨般落向城中。但守军藏身于碉堡之中,石弹摧破民房
甚众,守军伤亡却少。一连三日,蒙古军百计攻击,始终不逞。到第四日上,天空又飘下鹅
毛大雪。郭靖望着峰顶道:“只怕等不到十日,欧阳锋就冻得半死了。”黄蓉道:“他内功
精湛,可以熬上十天。”一语甫毕,突然两人同时惊叫,只见山峰上落下一物,正是欧阳锋
的身形。黄蓉拍手喜叫:“老毒物熬不住,自行寻死啦!”随即奇道:“咦,奇怪!怎么会
这样?”只见他并非笔直下堕,身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就似风筝一般。靖、蓉二人惊诧万
分,心想从这千丈高峰落下,不跌到粉身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势怎地如此缓慢,难道老
毒物当真还会妖法不成?片刻之间,欧阳锋又落下一程,二人这才看清,只见他全身赤裸,
头顶缚着两个大圆球一般之物。黄蓉心念一转,已明其理,连叫:“可惜!”
原来欧阳锋被困秃木峰顶,他武功虽高,终究无法从这笔立千丈的高峰上溜下来,熬了
几日冻饿,情急智生,忽然想到一法。他除下裤子,将两只裤脚都牢牢打了个结,又怕裤子
不牢,将衣衫都除下来缚在裤上,双手持定裤腰,咬紧牙关纵身一跃,从山峰上跳将下来。
这法子原本极为冒险,只是死中求生,除此更无他策,果然一条裤子中鼓满了气,将他下降
之势大为减弱。他不穿衣裤,双手几乎冻僵,当下仗着一身卓绝内功,强自运气周流全身,
与寒气冰雪相抗。黄蓉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倒想不出奈何他之法。此时城内城外两军尽已瞧
见,数十万人一齐仰起了头望着这空中飞人。许多小兵只道是神仙下凡,都跪在地下磕头膜
拜。郭靖看着欧阳锋落下的方向,必是堕入城中,待他离地尚有数十丈,抢过一张铁胎弓,
连珠箭发,往他身上射去,心想他身在半空,无可腾挪闪避,只是想到相饶三次之约,箭头
对准他大腿非致命之处。欧阳锋人在半空,却是眼观四方,见箭射到,当即弯腰弓身,双足
连挥,把郭靖射上来的箭枝一一踢开。三军喧哗声中,成吉思汗已听到郭靖的约略禀报,下
令放箭。登时万弩同张,箭似飞蝗,齐向欧阳锋射去。眼见他就是有千手万腿,也难以逐一
拨落。他全身赤裸,在空中又无可腾挪闪避,势必要将他射得刺猬相似。欧阳锋见情势危
急,突然松手,登时头下脚上的倒堕下来。数十万人齐声呼喊,当真惊天动地。
只见他在半空腰间一挺,扑向城头的一面大旗。此时西北风正厉,将那大旗自西至东张
得笔挺。欧阳锋左手前探,已抓住了旗角,就这么稍一借力,那大旗已中裂为二。欧阳锋一
个筋斗,双脚勾住旗杆,直滑下来,消失在城墙之后。两军见此奇事,无不骇然,一时谈论
纷纷,竟忘了厮杀。郭靖心想:“此次不算饶他,下次岂非尚要相饶一次?蓉儿定然极为不
快。”哪知一转头,却见黄蓉眼含笑意,忙问:“蓉儿,甚么事高兴?”黄蓉双掌一拍,笑
道:“我送一份大礼给你,你喜不喜欢?”郭靖道:“甚么礼啊?”黄蓉道:“撒麻尔罕
城。”郭靖愕然不解。黄蓉道:“老毒物教了我一个破城妙法,你去调兵遣将,今晚大功可
成。”当下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只把郭靖喜得连连鼓掌。
是日未正,郭靖传下密令,命部属割破帐篷,制成一顶顶圆伞,下系坚牢革索,限一个
半时辰缝成一万顶。将士尽皆起疑,心想帐篷割破,如此严寒,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一夜也是
难熬,但主帅有令,只得遵从。
郭靖又令调集军中供食用的牛羊,在雪峰下候命。令一个万人队在北门外布成天覆、地
载、风扬、云垂四阵,专等捕帅捉将;令一个万人队在北门两侧布成龙飞、虎翼、鸟翔、蛇
蟠四阵,勒逼敌军投向天地风云四阵之中;令第三个万人队轻装劲束,以候调用。当晚饱餐
战饭,两个万人队依令北开。待到戌末亥初,郭靖派亲兵禀报大汗,敌城眼下可破,请调重
兵冲城。成吉思汗得报,将信将疑,急令郭靖进帐回报。亲兵禀告:“金刀驸马此时已率部
出击,只待大汗接应。”
郭靖阵中吹动号角,千余军士宰牛杀羊,将肉块冻结在高峰之上。丐帮中高来高去的好
手甚多,互相传递牵援,架成了数十道“羊梯”。郭靖一声令下,当先抢上,一万名将士以
长索系腰,慢慢爬上峰顶。此刻严令早传,不得发出丝毫声息。黑夜中但见数十条夭矫巨龙
蜿蜒上峰。这山峰绝顶方圆不广,一万人拥得密密层层,后来者几无立足之地。郭靖令将士
在腰里系上革伞,各执兵刃,跃入城中,齐攻南门。他手掌一拍,首先跃下,数百名丐帮帮
众跟着涌身跃落。这般高峰下跃,自是极险,但蒙古将士素来勇悍,日间又曾见欧阳锋从峰
上降落,各人身上革伞比他鼓气入裤之法更是稳当得多,再见主帅身先士卒,当下个个奋
勇。一时之间,空中宛似万花齐放,一顶顶革伞张了开来,带着将士稳稳下堕。黄蓉坐在峰
顶冰岩之上,眼见大功告成,不由得心花怒放,寻思:“成吉思汗破城与否,原本与我无
关。但若靖哥哥能听我言语,倒可乘机了结一件大事。”
郭靖足一着地,立即扯下背后革伞,舞动大刀,猛向守军扫去。此时城中已有少数守军
惊觉,但斗然间见到成千成万敌军从天而降,骇惶之余,哪里还有斗志?最先着地的又是丐
帮帮众,个个武艺高强,接战片刻,早已攻近城门。接着蒙古军先后降落,虽有数百名军士
因伞破跌毙,但十成中倒有九成多平安着地,大半受风吹荡,落入城中各处,被花剌子模军
围住,或擒或杀,但落在城门左近的也有一二千人。郭靖令半数抵挡敌军,半数斩关开城。
成吉思汗见到郭靖所部飞降入城,惊喜交集,当即尽点三军,攻向城边,只见南门大
开,数百名蒙古军执矛守住。当下几个千人队蜂涌冲入,里应外合,奋勇攻杀。十余万守军
张惶失措,不知敌军从何而来。蒙古军一面厮杀,一面到处浇泼石油放火。城中大火冲天,
花剌子模兵更是乱成一团。未及天明,守军大溃。花剌子模国王摩诃末得报北门尚无敌军,
当即开城北奔。哪知郭靖的一个万人队早就候在两侧,箭矛齐施,大杀一阵。摩诃末无心恋
战,命完颜洪烈率兵殿后,自己在亲兵拥护下当先逃命。
郭靖一心要拿完颜洪烈,乱军中见他金盔闪动,率军急追。花剌子模军虽败,毕竟人数
众多,此时困兽之斗,个个情急拚命。郭靖兵少,阻拦不住,前面快马不住报来,说道敌军
即将突围。郭靖想起兵法有云:“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莫追。”当即下令
变阵,令旗展处,天地风云四阵让开通路,数万花剌子模军疾冲而过,又见令旗扬起,号炮
响动,四阵重又合围。此时敌军只剩殿后万余人,虽皆精锐,然败军之余,士无斗志,尽数
为郭靖部属所擒。郭靖检点俘虏,却不见完颜洪烈在内,此仗虽获全胜,仍是不免怏怏。待
到天明,城中残敌肃清。成吉思汗在摩诃末王宫大集诸将。郭靖正在整军,查点慰抚部下伤
亡,听得大汗的金角吹动,忙循声赶去,奔到王宫前面广场,见宫门旁站着一小队军士,黄
蓉与鲁有脚等三长老都在其内。黄蓉双手一拍,两名小军抬上一只大麻袋。她笑道:“喂,
你猜猜这里面是甚么?”郭靖笑道:“这城中千奇百怪的物事都有,怎猜得着?”黄蓉道:
“这是我送给你的,定要教你欢喜。”
郭靖忽地想起,莫非她在城中寻到甚么美貌女子,来开自己一个玩笑?当下摇头道:
“我不要。”黄蓉笑道:“你当真不要?见到了可别改口。”
她将麻袋一抖,袋中果然跌出一个人来,只见他头发散乱,满脸血污,披着一件花剌子
模兵所穿的皮袄。看他面目时,赫然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郭靖大喜,道:“妙极了,你
从哪里捉来?”黄蓉道:“我见败兵从北门出来,一队兵打着赵王旗号,一个金盔锦袍的将
军领军奔东。我想完颜洪烈这厮狡猾得紧,败军之后决不会公然打起赵王旗号,定是个金蝉
脱壳之计。旗号打东,他必定向西遁逃,当下与鲁长老等在西边埋伏,果然拿到这厮。”郭
靖向她深深打了一躬,说道:“蓉儿,你为我报了先父之仇,我真不知说甚么好。”黄蓉抿
嘴笑道:“那也是碰巧罢啦。你立下此功,大汗必有重赏,那才教好呢。”郭靖道:“我也
没甚么想要的。”黄蓉向旁走开,低声道:“你过来。”郭靖跟了过去。黄蓉道:“这世上
难道你当真没甚么想要的了?”郭靖一怔,道:“我只要一样,就是盼望永远不和你分
离。”黄蓉微笑道:“今日你立此大功,纵然有甚么事触犯大汗,我想他也决不会生气发
作。”郭靖“嗯”了一声,还未明白。黄蓉道:“此刻你若是求他封甚么官爵,他必答应。
但若求他不封你甚么官爵,他也难以拒绝。要紧的是须得要他先行亲口言明,不论你求甚
么,他都允可。”郭靖道:“是啊!”
黄蓉听他说了“是啊”两字,不再接口,只是搔头,恼道:“你这金刀驸马做得挺美,
是不是?”这句话才把郭靖说得恍然大悟,叫道:“嗯,我明白啦。你叫我去向大汗辞婚,
叫他答允在先,待我说出口后难以拒绝。”黄蓉愠道:“那可全凭你自己了,说不定你想做
驸马爷呢?”郭靖道:“蓉儿,华筝妹子待我一片真心,可是我对她始终情若兄妹。起初我
拘于信义,不便背弃婚约,若是大汗肯收回成命,那当真两全其美。”黄蓉心中甚喜,向他
微笑斜睨。郭靖欲待再说,忽听宫中二次金角响起,伸手在黄蓉手上一提,说道:“蓉儿,
你听我好音。”当下押着完颜洪烈进宫朝见大汗。
成吉思汗见郭靖进来,心中大喜,亲下宝座迎接,携着他手上殿,命左右搬来一张锦
凳,叫他坐在自己身旁。待听郭靖说起拿到完颜洪烈,成吉思汗更喜,见完颜洪烈俯伏在
地,提起右足踏在他的头上,笑道:“当时你到蒙古来耀武扬威,可曾想到也有今日?”完
颜洪烈自知不免一死,抬头说道:“当时我金国兵力强盛,恨不先灭了你小小蒙古,致成今
日之患。”成吉思汗大笑,命亲兵牵将出去,就在殿前斩首。郭靖想起父亲大仇终于得复,
心中又喜又悲。
成吉思汗道:“我曾说破城擒得完颜洪烈者,此城子女玉帛全数赏他,你领兵点收去
罢。”郭靖摇头道:“我母子受大汗恩庇,足够温饱,奴仆金帛,多了无用。”成吉思汗
道:“好,这正是英雄本色。那么你要甚么?但有所求,我无不允可。”郭靖离座打了一
躬,说道:“欲求大汗一事,请大汗勿怒。”成吉思汗笑道:“你说罢。”
郭靖正欲说出辞婚之事,忽听得远处传来成千成万人的哭叫呼喊之声,震天撼地,惊心
动魄。殿上诸将尽皆跃起,抽出长刀,只道城中投降了的花剌子模军民突然起事,都要奔出
去镇压。成吉思汗笑道:“没事,没事。这狗城不服天威,累得我损兵折将,又害死了我爱
孙,须得大大洗屠一番。大家都去瞧瞧。”当下离座步出,诸将跟随在后。众人出宫后上马
驰向西城。但听得哭叫之声愈来愈是惨厉。一出城门,只见数十万百姓奔逃哭叫,推拥滚
扑,蒙古兵将乘马来回奔驰,手舞长刀,向人群砍杀。原来蒙古人命令居民尽数出城,不得
留下一个。当地居民初时还道是蒙古人点阅户口,以防藏匿奸细,哪知蒙古军先搜去居民全
部兵器,再点出诸般巧手工匠,随即在人丛中拉出美貌的少妇少女,以绳索缚起。撒麻尔罕
居民此时才知大难临头,有的欲图抵抗,当场被长刀长矛格毙。蒙古军十几个千人队齐声呐
喊,向人丛冲去,举起长刀,不分男女老幼的乱砍。这一场屠杀当真是惨绝人寰,自白发苍
苍的老翁,以至未离母亲怀抱的婴儿,无一得以幸免。当成吉思汗率领诸将前来察看时,早
已有十余万人命丧当地,四下里血肉横飞,蒙古马的铁蹄踏着遍地尸首,来去屠戳。成吉思
汗哈哈大笑,叫道:“杀得好,杀得好,叫他们知道我的厉害。”郭靖看了片刻,再也忍耐
不住,驰到成吉思汗马前,叫道:“大汗,你饶了他们罢。”成吉思汗手一摆,喝道:“尽
数杀光,一个也不留。”郭靖不敢再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人丛中逃了出来,扑在一
个被战马撞倒的女子身上,大叫:“妈妈!”一名蒙古兵疾冲而过,长刀挥处,母子两人斩
为四段。那孩子的双手尚自牢牢抱着母亲。郭靖胸中热血沸腾,叫道:“大汗,你说过这城
中的子女玉帛都是我的,怎么你又下令屠城?”成吉思汗一怔,笑道“你自己不要的。”郭
靖道:“你说不论我求你甚么,你都允可,是么?”成吉思汗点头微笑。郭靖大声道:“大
汗言出如山,我求你饶了这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大为惊诧,万想不到他会恳求此事,但既已答应,岂能反悔?心中极为恼怒,
双目如要喷出火来,瞪着郭靖,手按刀柄,喝道:“小家伙,你当真求我此事?”诸王众将
见大汗发怒,都是吓得心惊胆战。成吉思汗左右一列排开,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勇将,刚猛
剽悍,视死如归,但大汗一怒,却是人人不寒自栗。
郭靖从未见成吉思汗如此凶猛的望着自己,也是极为害怕,身子不由得微微打战,说
道:“只求大汗饶了众百姓的性命。”成吉思汗低沉着嗓子道:“你不后悔?”郭靖想起黄
蓉教他辞婚,现下放过这个良机,终身要失去大汗的欢心,那也罢了,而自己与黄蓉的良缘
却也化为流水,但眼见这数十万百姓呼叫哀号的惨状,如何能见死不救?当即昂然道:“我
不后悔。”成吉思汗听他声音发抖,知道他心中害怕,但仍是鼓勇强求,也不禁佩服他的倔
强,拔出长刀,叫道:“收兵!”亲兵吹起号角,数万蒙古骑兵身上马上都是溅满鲜血,从
人丛中纵马而出,整整齐齐的排列成阵。
成吉思汗自任大汗以来,从无一人敢违逆他的旨意,这次被郭靖硬生生的将他屠城之令
扼住,心中甚是恼怒,大叫一声,将长刀重重掷在地下,驰马回城。诸将都向郭靖横目而
视,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谁倒霉,难免要大吃苦头。攻破撒麻尔罕城后本可大掠大杀
数日,这么一来,破城之乐是全盘落空了。郭靖知道诸将不满,也不理会,骑着小红马慢慢
向僻静之处走去。此时大战初过,城内城外成千成万座房屋兀自焚烧,遍地都是尸骇,雪满
平野,尽染赤血。他想:“战祸之惨,一至于斯。我为了报父亲之仇,领兵来杀了这许多
人。大汗为了要征服天下,杀人更多。可是千万将士百姓却又犯了甚么罪孽,落得这般肝脑
涂地,骨弃荒野?”他越想心中越是不安:“我破城为父报仇,却害死了这许多人,到底该
是不该?”他一人一骑,在荒野中走来走去,苦苦思索,直到天黑,才回到城中宿营之处。
来到营门,只见大汗的两名亲兵候在门外,上前行礼,禀道:“大汗宣召驸马爷,小人相候
已久,请驸马爷快去。”郭靖心想:“我日间逆了大汗旨意,他要将我斩首也未可知。事已
如此,只好相机行事。”当下招手命自己的一名亲兵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叫他急速报与
鲁有脚知道,自己径行入宫。他惴惴不安,但打定了主意:“不管大汗如何威逼震怒,我总
是不收回饶赦满城百姓的求恳。他是大汗,不能食言。”他满心以为成吉思汗必在大发脾
气,哪知走到殿门,却听得大汗爽朗的大笑之声一阵阵从殿中传出。郭靖不由得微感诧异,
加快脚步走进殿去,只见成吉思汗身旁坐着一人,脚边又坐着一个少女,倚在他的膝上。坐
着的童颜白发,原来是长春子丘处机,脚边的少女却是华筝公主。郭靖大喜,忙奔上相见。
成吉思汗从侍从手中抢过一枝长戟,掉过头来,戟杆往郭靖头上猛击下去。郭靖一惊,侧头
让开,这一杆打在他的左肩,崩的一声,戟杆断为两截。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小家
伙,就这么算了。若不是瞧在丘道长和女儿份上,今日要杀你的头。”
华筝跳起身来,叫道:“爹,我不在这儿,你定是尽欺侮我郭靖哥哥。”成吉思汗将断
戟往地下一掷,笑道:“谁说的?”华筝道:“我亲眼见啦,你还赖呢。因此我不放心,要
和丘道长一起来瞧瞧。”成吉思汗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郭靖,笑道:“大家坐着别吵,
听丘道长读诗。”
原来丘处机在烟雨楼斗剑后,眼见周伯通安好无恙,又知害死了谭处端的正凶是欧阳
锋,当下与马钰等向黄药师郑重谢罪。全真六子后来遇到柯镇恶,得悉备细,都是不胜浩
叹。丘处机想起收徒不慎,对杨康只授武功而不将他带出王府,少年人习于富贵,把持不
定,终于落此下场,更是自责甚深。这日得到成吉思汗与郭靖来信,心想蒙古人并吞中国之
势已成,难得成吉思汗前来相邀,正好乘机进言,若能启他一念之善,便可令普天下千千万
万百姓免于屠戮,实是无量功德,心中又挂念郭靖,当下带了十余名弟子冒寒西来。丘处机
见郭靖经历风雪,面目黝黑,身子却更为壮健,甚是欣喜。郭靖未到之时,他正与成吉思汗
谈论途中见闻,说有感于风物异俗,做了几首诗,当下捋须吟道:“十年兵灾万民愁,千万
中无一二留。去岁幸逢慈诏下,今春须合冒寒游。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穷急
漏诛残喘在,早教生民得消忧。”一名通晓汉语的文官名叫耶律楚材,将诗义译成蒙古语。
成吉思汗听了,点头不语。
丘处机向郭靖道:“当年我和你七位师父在烟雨楼头比武,你二师父从我怀中摸去了一
首未成律诗。此番西来,想念七位旧友,终于将这首诗读成了。”当下吟道:“‘自古中秋
月最明,凉风届候夜弥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耀水精。’这四句是你二师父见过
的,下面四句是我新作,他却见不到了:‘吴越楼台歌吹满,燕秦部曲酒肴盈。我之帝所临
河上,欲罢干戈致太平。’”郭靖想到江南七怪,不禁泪水盈眶。成吉思汗道:“道长西
来,想必已见我蒙古兵威,不知可有诗歌赞咏否?”丘处机道:“一路见到大汗攻城掠地之
威,心中有感,也做了两首诗。第一首云:‘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
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徒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
生精灵。’”耶律楚材心想大汗听了定然不喜,一时踌躇不译。丘处机不予理会,续念道:
“我第二首是:‘呜呼天地广开辟,化生众生千万亿。暴恶相侵不暂停,循环受苦知何极。
皇天后土皆有神,见死不救知何因?下士悲心却无福,徒劳日夜含酸辛?’”这两首诗虽不
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悯人之心,跃然而出。郭靖日间见到屠城的惨状,更是感慨万分。成吉
思汗道:“道长的诗必是好的,诗中说些甚么,快译给我听。”耶律楚材心想:“我曾向大
汗进言,劝他少杀无辜百姓,他哪里理睬。幸得这位道长深有慈悲心肠,作此好诗,只盼能
说动大汗。”当下照实译了。成吉思汗听了不快,向丘处机道:“听说中华有长生不老之
法,盼道长有以教我。”
丘处机道:“长生不老,世间所无,但道家练气,实能却病延年。”成吉思汗问道:
“请问练气之道,首要何在?”丘处机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成吉思汗问道:“何
者为善?”丘处机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成吉思汗默然。丘处机又道:“中
华有部圣书,叫作《道德经》,吾道家奉以为宝。‘天道无亲’、‘圣人无常心’云云,都
是经中之言。经中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而
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丘处机一路西行,见到战祸
之烈,心中恻然有感,乘着成吉思汗向他求教长生延年之术,当下反复开导,为民请命。成
吉思汗以年事日高,精力*衰,所关怀的只是长生不老之术,眼见丘处机到来,心下大喜,
只道纵不能修成不死之身,亦必可获知增寿延年之道,岂知他翻来覆去总是劝告自己少用
兵、少杀人,言谈极不投机,说到后来,对郭靖道:“你陪道长下去休息罢。”
------------------- 北极星书库||http://www.ebook007.com
注:
一、花剌子模为回教大国,国境在今苏联南部、阿富汗、伊朗一带。撒麻尔罕城在今苏
联乌孜别克共和国境内。据《元史》载,成吉思汗攻花剌子模旧都玉龙杰赤时,曾以石油浇
屋焚烧,城因之破。
二、据史籍载,丘处机与成吉思汗来往通信三次,始携弟子十八人经昆仑赴雪山相见。
弟子李志常撰有《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备记途中经历,此书今尚行世。




--------------------------------------------------------------------------------

        
 
正经人物都忘了,人物已经都搞混了



老顽童,洪七公,梅超风,令狐冲,还有葵花宝典.......
 
第三十八回 锦囊密令

--------------------------------------------------------------------------------

郭靖陪了丘处机与他门下十八名弟子李志常、尹志平、夏志诚、于志可,张志素、王志
明、宋德方等辞出。来到宫外,只见黄蓉与鲁、简、梁三长老以及千余名丐帮帮众,都骑了
马候在宫外。眼见郭靖出宫,黄蓉拍马迎上,笑问:“没事吗?”郭靖笑道:“运气不错,
刚碰着丘道长到来,大汗心情正好。”黄蓉向丘处机行礼见过,对郭靖道:“我怕大汗发怒
要杀你,领人在这里相救。大汗怎么说?答应了你辞婚么?”郭靖踌躇半晌,道:“我没辞
婚。”黄蓉一怔,道:“为甚么?”郭靖道:“蓉儿你千万别生气,因为……”刚说到这
里,华筝公主从宫中奔出,大声叫道:“郭靖哥哥。”
黄蓉见到是她,脸上登时变色,立即下马,闪在一旁。郭靖待要对她解释,华筝却拉住
了他手,说道:“你想不到我会来罢?你见到我高不高兴?”郭靖点点头,转头寻黄蓉时,
却已人影不见。华筝一心在郭靖身上,并未见到黄蓉,拉着他手,咭咭呱呱的诉说别来相思
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儿必道我见到华筝妹子,这才不肯向大汗辞婚。”华筝所说的
话,他竟一句也没有听进耳里。华筝说了一会,见他呆呆出神,嗔道:“你怎么啦?我大老
远的赶来瞧你,你理也不理人家?”郭靖道:“妹子,我挂念着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回
头再跟你说话。”嘱咐亲兵款待丘处机,径行奔回营房去找黄蓉。亲兵说道:“黄姑娘回来
拿了一幅画,出东门去了。”郭靖惊问:“什么画?”那亲兵道:“就是驸马爷常常瞧的那
幅。”郭靖更惊,心想:“她将这画拿去,显是跟我决绝了。我什么都不顾啦,随她南下便
是。”匆匆留了字条给丘处机,跨上小红马出城追去。那小红马脚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着
黄蓉,心中焦急,更是不住的催促,转眼之间,已奔出数十里,城郊人马杂沓,尸骸纵横,
一到数十里外,放眼但见一片茫茫白雪,雪地里却有一道马蹄印笔直向东。郭靖心中甚喜:
“小红马脚力之快,天下无双,再过片刻,必可追上蓉儿。我和她同去接了母亲,一齐南
归。华筝妹子纵然怪我,那也顾不得了。”又奔出十余里,只见马蹄印转而向北,蹄印之旁
突然多了一道行人的足印。这足印甚是奇特,双脚之间相距几有四尺,步子迈得如此之大,
而落地却轻,只陷入雪中数寸。郭靖吃了一惊:“这人轻身功夫好生厉害。”随即想到:
“左近除欧阳锋外,更无旁人有此功夫,难道他在追赶蓉儿?”想到此处,虽在寒风之下,
不由得全身出汗。那小红马甚通灵性,知道主人追踪蹄印,不待郭靖控缰指示,顺着蹄印一
路奔了下去。只见那足印始终是在蹄印之旁,但数里之后,这一对印痕在雪地中忽尔折西,
忽尔转南,弯来绕去,竟无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儿必是发现欧阳锋在后追赶,
故意绕道。但雪中蹄痕显然,极易追踪,老毒物自是紧追不舍。”又驰出十余里,蹄印与足
印突然与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叠交叉。郭靖下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后,望着雪地
中远远伸出去的两道印痕,斗然醒悟:“蓉儿使出她爹爹的奇门之术,故意东绕西转的迷惑
欧阳锋,教他兜了一阵,又回上老路。”他跃上马背,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欧阳锋多半再
也追不上黄蓉,忧的是蹄印杂乱,自己却也失了追寻他的线索,站在雪地中呆了一阵,心
想:“蓉儿绕来绕去,终究是要东归,我只是向东追去便了。”跃上马背,认明了方位,径
向东行。奔驰良久,果然足印再现,接着又见远处青天与雪地相交之处有个人影。郭靖纵马
赶去,远远望见那人正是欧阳锋。这时欧阳锋也已认出郭靖,叫道:“快来,黄姑娘陷进沙
里去啦。”郭靖大吃一惊,双腿一夹,小红马如箭般疾冲而前。待离欧阳锋数十丈处,只感
到马蹄忽沉,踏到的不再是坚实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红马也知不妙,急忙拔
足斜着奔出,再绕弯奔到临近,只见欧阳锋绕着一株小树急转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
“他在闹什么玄虚?”一勒缰绳,要待驻马相询,哪知小红马竟不停步,疾冲奔去,随又转
回。郭靖随即醒悟:“原来地下是沼泽软泥,一停足立即陷下。”转念一想,不由得大惊:
“莫非蓉儿闯到了这里?”向欧阳锋叫道:“黄姑娘呢?”欧阳锋足不停步的奔驰来去,叫
道:“我跟着她马蹄足印一路追来,到了这里,就没了踪迹。你瞧!”说着伸手向小树上一
指。郭靖纵马过去,只见树枝上套着一个黄澄澄的圈子。小红马从树旁擦身驰过,郭靖手一
伸,拿起圈子,正是黄蓉束发的金环。他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中跳了出来,圈转马头,向东
直奔,驰出里许,只见雪地里一物熠熠生光。他从马背上俯下身来,长臂拾起,却是黄蓉襟
头常佩的一朵金镶珠花。他更是焦急,大叫:“蓉儿,蓉儿,你在哪里?”极目远望,白茫
茫的一片无边无际,没见一个移动的黑点,又奔出数里,左首雪地里铺着一件黑貂裘,正是
当日在张家口自己所赠的。他令小红马绕着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儿!”声音从雪地上
远远传送出去,附近并无山峰,竟连回音也无一声。郭靖大急,几欲哭出声来。过了片刻,
欧阳锋也跟着来了,叫道:“我要上马歇歇,咱们一块寻黄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
你追赶,她怎会奔到这沼泽之中?”双腿一夹,小红马急窜而出。欧阳锋大怒,身子三起三
落,已跃到小红马身后,伸手来抓马尾。郭靖没料想他来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龙摆尾”,
右掌向后拍出,与欧阳锋手掌相交,两人都是出了全力。郭靖被欧阳锋掌力一推,身子竟离
鞍飞起,幸好红马向前直奔,他左掌伸出,按在马臀,借力又上了马背。
欧阳锋却向后倒退了两步,由于郭靖这一推之力,落脚重了,左脚竟深陷入泥,直没至
膝。欧阳锋大惊,知道在这流沙沼泽之地,左脚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左脚,必致将右脚
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是难以脱身。情急之下横身倒卧,着地滚转,
同时右脚用力向空踢出,一招“连环鸳鸯腿”,凭着右脚这一踢之势,左足跟着上踢,泥沙
飞溅,已从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听得郭靖大叫“蓉儿,蓉儿!”一人一骑,已在里许之外,遥见小红马
跑得甚是稳实,看来已走出沼泽,当下跟着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愈是松软,似乎起初尚
是沼泽边缘,现下已踏入了中心。他连着了郭靖三次道儿,最后一次在数十万人之前赤身露
体,狼狈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艺高强,他自己却认为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时与郭靖单身相
逢,好歹也要报了此仇,纵冒奇险,也是不肯放过这个良机,何况黄蓉生死未知,也决不能
就此罢休,当下施展轻功,提气直追。这番轻功施展开来,数里之内,当真是疾逾奔马。郭
靖听得背后踏雪之声,猛回头,只见欧阳锋离马尾已不过数丈,一惊之下,急忙催马。一人
一骑,顷刻间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蓉儿!”但眼见天色渐暗,黄蓉出现的
机缘愈来愈是渺茫,他呼喊声自粗嗄而嘶哑,自哽咽而变成哭叫。小红马早知危险,足底愈
软,起步愈快,到得后来竟是四蹄如飞,犹似凌空御风一般。汗血宝马这般风驰电掣般全速
而行,欧阳锋轻功再好,时刻一长,终于呼吸迫促,腿劲消减,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小红马
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点点的红色汗珠溅在雪地上,鲜艳之极,颗颗蹄印之旁,宛如开了朵
朵樱花。待驰到天色全黑,红马已奔出沼泽,早把欧阳锋抛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儿
的坐骑无此神骏,跑不到半里,就会陷在沼泽中动弹不得。我宁教性命不在,也要设法救
他。”他明知黄蓉此时失踪已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纵然救起,也已返魂无术,这么想也
只是自行宽慰而已。他下马让红马稍息片刻,抚着马背叫道:“马儿啊马儿,今日休嫌辛
苦,须得拚着命儿再走一遭。”他跃上马鞍,勒马回头。小红马害怕,不肯再踏入软泥,但
在郭靖不住催促之下,终于一声长嘶,泼剌剌放开四蹄,重回沼泽。它知前途尚远,大振神
威,越奔越快。正急行间,猛听得欧阳锋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驰马过去,白雪反射
微光下只见他大半个身子已陷入泥中,双手高举,在空中乱抓乱舞,眼见泥沙慢慢上升,已
然齐胸,一抵口鼻,不免窒息毙命。郭靖见他这副惨状,想起黄蓉临难之际亦必如此,胸中
热血上涌,几乎要跃下马来,自陷泥中。欧阳锋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齿道:“你害
死我恩师,又害死了黄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欧阳锋厉声道:“咱们曾击掌为誓,
你须饶我三次。这次是第三次,难道你不顾信义了?”郭靖垂泪道:“黄姑娘已不在人世,
咱们的盟约还有何用处?”欧阳锋破口大骂。郭靖不再理他,纵马走开。奔出数十丈,听得
他惨厉的呼声远远传来,心下终是不忍,叹了口气,回马过来,见泥沙已陷到他颈边。郭靖
道:“我救你便是。但马上骑了两人,马身吃重,势必陷入泥沼。”欧阳锋道:“你用绳子
拖我。”郭靖未携带绳索,转念间解下长衣,执住一端,纵马驰过他身旁。欧阳锋伸手拉住
长衣的另一端,郭靖双腿一夹,大喝一声。小红马奋力前冲,波的一声响,将欧阳锋从软沙
之中直拔出来,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若是向东,不久即可脱出沼泽,但郭靖悬念黄蓉,岂肯就此罢休?当下纵马西驰。欧阳
锋仰天卧在雪上,飞速滑行,乘机喘息运气。小红马**,奔腾骏发,天未大明,又已驰过沼
泽,只见雪地里蹄印点点,正是黄蓉来时的踪迹,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处?郭靖跃下马
来,望着蹄印呆呆出神。他心里伤痛,竟忘了大敌在后,站在雪地里左手牵着马缰,右手挽
了貂裘,极目远眺,心摇神驰,突觉背上微微一触,待得惊觉急欲回身,只觉欧阳锋的手掌
已按在自己背心“陶道穴”上。欧阳锋那日从沙坑中钻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住,此时即以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禁乐得哈哈大笑。郭靖哀伤之余,早将性命置之度外,淡然
道:“你要杀便杀,咱们可不曾立约要你饶我。”欧阳锋一怔,他本想将郭靖尽情折辱一
番,然后杀死,哪知他竟无求生之想,当即了然:“这傻小子和那丫头情义深重,我若杀
他,倒遂了他殉情的心愿。”转念又想:“那丫头既已陷死沙中,倒要着落在他身上译解经
文。”当下提着郭靖手膀,跃上马背,两人并骑,向着南边山谷中驰去。行到巳牌时分,见
大道旁有个村落。欧阳锋纵马进村,但见遍地都是尸骸,因天时寒冷,尸身尽皆完好,死时
惨状未变,自是被蒙古大军经过时所害的了。欧阳锋大叫数声,村中静悄悄地竟无一人,只
有几十头牛羊高鸣相和。欧阳锋大喜,押着郭靖走进一间石屋,说道:“你现下为我所擒,
我也不来杀你。只要打得过我,你就可出去。”说着去牵了一条羊来宰了,在厨下煮熟。郭
靖望着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愤恨。欧阳锋抛一只熟羊腿给他,说道:“等你吃饱了,咱
们就打。”郭靖怒道:“要打便打,有甚么饱不饱的?”飞身而起,劈面就是一掌。欧阳锋
举手挡开,回了一拳。顷刻之间,两人在石屋之间打得桌翻凳倒。拆了三十余招,郭靖究竟
功力不及,被欧阳锋抢上半步,右掌抹到了胁下。郭靖难以闪避,只得停手待毙,哪知欧阳
锋竟不发劲,笑道:“今日到此为止,你练几招真经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过。”郭靖
“呸”了一声,坐在一张翻转的凳上,拾起羊腿便咬,心道:“他有心要学真经功夫的诀
窍,盼我演将出来,便可从旁观摩,我偏不上当。他要杀我,就让他杀好了……嗯,他刚才
这一抹,我该当如何拆解?”遍思所学的诸般拳术掌法,并无一招可以破解,却想起真经上
载得有一门“飞絮劲”的巧劲,似可将他这一抹化于无形。
他心想:“我自行练功,他要学也学不去。”当下将一只羊腿吃得干干净净,盘膝坐在
地下,想着经中所述口诀,依法修习。他自练成《易筋锻骨篇》后,基础扎稳,又得一灯大
师传授,经中要旨早已了然于胸,如“飞絮劲”这等功夫只是末节,用不到两个时辰,已然
练就,斜眼看欧阳锋时,见他也坐着用功,当下叫道:“看招!”身未站直,已挥掌劈将过
去。欧阳锋回掌相迎,斗到分际,他依样葫芦又是伸掌抹到了郭靖胁下。突觉手掌一滑,斜
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倾,郭靖左掌已顺势向他颈中斩落。欧阳锋又惊又喜,索性
加力前冲,避过了这一招斩势,回身叫道:“好功夫,这是经中的么?叫甚么名字?”郭靖
道:“沙察以推,爱末琴儿。”欧阳锋一怔,随即想到这是经中的古怪文字,心想:“这傻
小子一股牛劲,只可巧计诈取,硬逼无用。”掌势一变,又和他斗在一起。两人缠斗不休,
郭靖一到输了,便即住手,另练新招。当晚郭靖坦然而卧,欧阳锋却是提心吊胆,既害怕半
夜偷袭,又恐他乘黑逃走。两人如此在石屋中一住月余,将村中的牛羊几乎吃了一半。这一
个多月之中,倒似欧阳锋硬逼郭靖练功。欧阳锋武学深邃,瞧着郭靖练功前后的差别,也悟
到了不少经中要旨,但以之与所得的经文参究印证,却又全然难以贯通。他越想越是不解,
便逼得郭靖越紧,这么一来,郭靖的功夫在这月余之中竟然突飞猛进。欧阳锋不由得暗暗发
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参透真经要义,打起来却要不是这傻小子的对手了。”郭靖初几日
满腔愤恨,打到后来,更激起了克敌制胜之念,决意和他拚斗到底,终究要凭真功夫杀了他
才罢,明知此事极难,却是毫不气馁,怒火稍抑,坚毅愈增。这一日他在村中死尸身畔拾到
一柄铁剑,便即苦练兵刃,使剑与欧阳锋的木杖过招。欧阳锋本使蛇杖,当日与洪七公舟中
搏斗,蛇杖沉入大海,后来另铸钢杖,缠上怪蛇,被困冰柱后又被鲁有脚收了毁去。现下所
用的只是一根寻常木棍,更无怪蛇助威,然而招术奇幻、变化无穷,累次将郭靖的铁剑震
飞,若是杖上有蛇,郭靖自是更难抵挡了。
耳听得成吉思汗的大军东归,人喧马嘶,数日不绝,两人激斗正酣,于此毫不理会。这
一晚大军过完,耳边一片清静。郭靖挺剑而立,心想:“今晚虽然不能胜你,但你的木杖却
无论如何震不掉我的剑了。”他急欲一试练成的新招,静候敌手先攻,忽听得屋外有人喝
道:“好奸贼,往哪里逃?”清清楚楚是老顽童周伯通的口音。
欧阳锋与郭靖相顾愕然,均想:“怎么他万里迢迢的也到西域来啦?”两人正欲说话,
只听得脚步声响,两个人一先一后的奔近石屋。村中房屋不少,可是仅这石屋中点着灯火。
欧阳锋左手挥处,一股劲气飞出,将灯灭了。就在此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一人奔了进
来,后面那人跟着追进,自是周伯通了。听这两人的脚步声都是轻捷异常,前面这人的武功
竟似不在周伯通之下。欧阳锋大是惊疑:“此人居然能逃得过老顽童之手,当世之间,有此
本领的屈指可数。若是黄药师或洪七公,老毒物可大大不妙。”当即筹思脱身之计。只听得
前面那人纵身跃起,坐在梁上。周伯通笑道:“你跟我捉迷藏,老顽童最是开心不过,可别
再让你溜出去了。”黑暗中只听他掩上大门,搬起门边的大石撑在门后,叫道:“喂,臭
贼,你在哪里?”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摸索。郭靖正想出声指点他敌人是在梁上,周伯通
突然高跃,哈哈大笑,猛往梁上那人抓去。原来他早听到那人上梁,故意在屋角里东西摸
索,教敌人不加提防,然后突施袭击。梁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个筋
斗翻下,蹲在北首。周伯通嘴里胡说八道,心中对他却也甚是忌惮,留神倾听那人所在,不
敢贸然逼近。静夜之中,他依稀听到有三个人呼吸之声,心想这屋中灯火戛然而灭,果然有
人,只是干么不作声,想是吓得怕了,于是叫道:“主人别慌,我是来拿一个小贼,捉着了
马上出去。”他想常人喘气粗重,内功精湛之人呼吸缓而长,轻而沉,稍加留心,极易分
辨。哪知侧耳听去,东西北三面三人个个呼吸低缓。周伯通一惊非小,叫道:“好贼子,原
来在这里伏下了帮手。”郭靖本待开言招呼,转念一想:“欧阳锋窥伺在旁,周大哥所追的
也是个劲敌,我且不表露身分,俟机助他的为是。”周伯通一步一步走近门边,低声道:
“看来老顽童捉人不到,反要让人捉了去。”心下计议已定,只要局势不妙,立时夺门而
出。就在此时,远处喊声大作,蹄声轰轰隆隆,有如秋潮夜至,千军万马,杀奔前来。
周伯通叫道:“你们帮手越来越多,老顽童可要失陪了。”说着伸手去搬门后的大石,
似要出门逃走,突然双手举起大石,往他所追之人的站身处掷去。这块大石份量着实不轻,
欧阳锋每晚搬来撑在门后,郭靖若是移石开门,他在睡梦中必可醒觉。欧阳锋耳听得风声猛
劲,心想老顽童掷石之际,右侧必然防御不到,我先将他毙了,眼前少了祸患,日后华山二
次论剑更去了一个劲敌。心念甫动,身子已然蹲下,双手齐推,运“蛤蟆功”直击过去。他
蹲在西端,这一推自西而东,势道凌厉之极。郭靖与他连斗数十日,于他一举一动都已了然
于胸,虽在黑夜之中,一听得这股劲风,已知他忽向周伯通施袭,当即跨步上前,一招“亢
龙有悔”急拍而出。站在北首那人听到大石掷来,也是弯腿站定马步,双掌外翻,要以掌力
将大石反推出去伤敌。
四人分站四方,劲力发出虽有先后,力道却几乎不分上下。那大石被四股力道从东南西
北一逼,飞到屋子中心落下,砰的一声大响,将一张桌子压得粉碎。
这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周伯通觉得有趣,不禁纵声大笑。但他的笑声到后来竟连自己也
听不见了,原来成千成万的军马已奔进村子。但听得战马嘶叫声、兵器撞击声、士兵呼喊声
乱成一团。郭靖听了军士的口音,知是花剌子模军队败入村中,意图负隅固守。但布阵未
定,蒙古军已随后赶到,只听马蹄击地声、大旗展风声、呐喊冲杀声、羽箭破空声自远而
近。跟着短兵相接,肉搏厮杀,四下里不知有多少军马在大呼酣斗。突然有人推门,冲了进
来。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去,捧起大石,又挡在门后。欧阳锋一击不中,心想反正已被
他发现踪迹,叫道:“老顽童,你知我是谁?”周伯通隐约听到人声,但分辨不出说话,左
手护身,右手伸出去便抓。欧阳锋右手勾住他手腕,左手反掌拍出。周伯通接了一招,惊
叫:“老毒物,你在这里?”身形微晃,抢向左首,身子已侧了过来,就在那时,北首那人
乘隙而上,发掌向他背后猛击。周伯通右手向欧阳锋攻去,左拳回挡身后来掌,心想自在桃
花岛上练得左右互搏之术,迄今未有机缘分斗两位高手,虽然今日情势急迫,却也是个试招
良机,拳头正与敌掌相接,突然郭靖从东扑至,右手架开了周伯通的拳头,左手代接了这一
掌。
三人同声惊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那人叫的是“郭靖”,郭靖叫的却是“裘千
仞”!
周伯通那日在烟雨楼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眼见无路可走,于是横卧楼顶,将屋面的瓦
爿一片片盖在身上,遮得密密层层,官兵的羽箭固然射他不着,欧阳锋的青蛇也没游上屋顶
来咬他。待得日出雾散,蛇阵已收,众人也都走得不知去向。他百无聊赖,四下闲逛,过了
数月,丐帮的一名弟子送了一封信来,却是黄蓉写的。信中说道:他曾亲口答应,不论她有
何所求,必当遵命,现下要他去杀了铁掌帮帮主裘千仞;此人与段皇爷的刘贵妃有深仇大
怨,杀了他后,刘贵妃就不会再来找他,否则的话,刘贵妃就是寻到天涯海角,也非嫁给他
不可。信中还书明铁掌峰的所在。
周伯通心想“不论何事,必当遵命”这句话,确是对黄蓉说过的。裘千仞那老儿与金国
勾结,原本不是好人,杀了他也是应该。至于自己和刘贵妃这番孽缘,更是一生耿耿于怀,
自觉亏负她实多,她既与裘千仞有仇,自当代她出力,而她能不来跟自己罗唆,更是上上大
吉,当下便找到铁掌峰上。裘千仞与他一动手,初时尚打成平手,待他使出左右互搏之术,
登时不敌,只得退避。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认输,胜负已决,本应了结,哪知周伯通竟然穷
追不舍。裘千仞数次问他为了何事,周伯通却又瞠目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知“刘贵
妃”三字,那是杀他头也不肯出口的。两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越走越远。周伯通的武功
虽比裘千仞略胜一筹,但要伤他性命,却也大非易易。裘千仞千方百计难以摆脱,万般无奈
之余,心想:“我若逃到绝西苦寒之地,难道你仍穷追不舍?”周伯通心想:“倒要瞧你逃
到哪里才走回头路子。”可是一到了塞外大漠,平野莽莽,追踪极易,裘千仞更是无所遁
形。好在周伯通很顾信义,裘千仞只要躺下睡觉,坐下吃饭,或是大便小解,他决不上前侵
犯,自己也就跟着照做。可是不论裘千仞如何行奸使诈,老顽童始终阴魂不散,纠缠不休。
周伯通一路与裘千仞斗智斗力,越来越是兴味盎然,几次已制住了他,竟已不舍得下手杀
却。这一日也真凑巧,两人竟误打误撞的闯到了石屋之中。
此时周郭两人已知其余三人是谁,但三人的呼声为门外厮杀激斗之声淹没,欧阳锋与裘
千仞却还认不出对方。欧阳锋尚知此人是周伯通的对头,裘千仞却认定屋中两人自是一路。
周、裘、欧三人武功卓绝,而郭靖与欧阳锋斗了这数十日后,刻苦磨练,**然已可与三人并
驾齐驱。这四大高手密闭在这漆黑一团、两丈见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见物,耳不闻听,言语
不通,四人都似突然变成又聋又哑又瞎。郭靖心想:“我挡住欧阳锋,让周大哥先结果了裘
千仞。那时咱两人合力,杀欧阳锋不难。”心中算计已定,双掌虚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
却与一个人的手掌一碰。郭靖在桃花岛上与周伯通拆解有素,双手一交,已知是他,当即纵
上前去,待要拉他手臂示意,哪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左臂疾缩,右手斗然出拳,一下击在郭
靖肩头,这一拳并没使上内劲,但郭靖绝无提防,倒给他打得隐隐作痛。周伯通道:“好兄
弟,你要试试大哥的功夫来着?小心了!”左手跟着一掌。郭靖虽未听到他的话声,却已有
备,当下挥臂格开。这时欧阳锋与裘千仞也已拆了数招,均已从武功中认出对方。他两人倒
无仇怨,但想到日后华山论剑,势须拚个你死我活,此时相逢,若能伤了对手,自是大妙,
是以手上竟也毫不放松。斗了片刻,只觉面上背后疾风掠来掠去,一愕之下,立时悟到周伯
通在与郭靖过招。两人心中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颠三倒四,人所难测,有此良机,如何不
喜?当下不约而同的攻了上去。周伯通与郭靖拆了十余招,觉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又惊又
喜,连问:“兄弟,你从哪里学来的功夫?”但门外厮杀正酣,郭靖怎能听见?周伯通怒
道:“好,你不肯说,却卖甚么关子?”只觉劲风扑面,欧、裘两人同时攻到,当即足下一
点,跃到了梁上,叫道:“让你一人斗斗他们两个。”欧阳锋与裘千仞从他袍袖拂风之势
中,察觉周伯通上梁暂息,心想正好合力毙了这傻小子,当下一左一右,分进合击。郭靖先
前被周伯通缠住了,连变四五般拳法始终无法抽身,好容易待他退开,两个强敌却又攻上,
不禁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术分挡二人。斗得片刻,欧阳锋与裘千仞都不禁
暗暗称奇。均知以郭靖功力,单是欧、裘一人都能胜他,哪知两人联手,他竟左掌挡欧、右
拳击裘,两人一时之间竟然奈何他不得。周伯通在梁上坐了一阵,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靖
受伤,当下悄悄从墙壁溜下,双手乱抓,一下子恰好抓到欧阳锋后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
蟆功向郭靖猛攻,突觉背后有人,急忙回掌抵挡。郭靖乘机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跃入屋角,
不住喘气,若是周伯通来迟了一步,欧阳锋适才这一推定是挡架不住了。四人在黑暗中倏分
倏合,一时周伯通与裘千仞斗,一时郭靖与裘千仞斗,一时欧阳锋与裘千仞斗,一时周伯通
与欧阳锋斗,一时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数招。四人这一场混战,就中周伯通最是兴高采烈,
觉得生平大小各场战斗,好玩莫逾于此。斗到分际,他忽然缠住郭靖不放,说道:“我两只
手算是两个敌人,欧、裘两个臭贼自然也是两个敌人。你以一敌四,试试成不成?这新鲜玩
意儿你可从来没玩过罢?”郭靖听不到他说话,忽觉三人同时向自己猛攻,只得拚命闪躲。
周伯通不住鼓励:“别怕,别怕。危险时我会帮你。”但在这漆黑一团之中,只要着了任谁
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之忧,周伯通纵然事后相救,哪里还来得及?再拆数十招,郭靖累得
筋疲力尽,但觉欧、裘两人的拳招越来越沉,只得边架边退,要待跃到梁上暂避,却始终给
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无法脱身,惊怒交集之下,再也忍耐不住,破口骂道:“周大哥你这傻
老头,尽缠住我干甚么?”但苦于屋外杀声震天,说出来的话别人一句也听不见。郭靖又退
几步,忽在地下的大石上一绊,险些跌倒。他弯着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铁掌已拍了过来。
郭靖百忙之中不及变招,顺手抱起大石挡在胸前。裘千仞一掌击在石上,郭靖双臂运劲,往
外推出,接了他这一掌。只觉左侧风响,欧阳锋掌力又到,郭靖力透双臂,大喝一声,将大
石往头顶掷了上去,跟着侧身避过来掌。大石穿破屋顶飞出,砖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
微光登时从屋顶射了进来。周伯通怒道:“瞧得见了,还有甚么好玩?”郭靖疲累已极,双
足力登,从屋顶的破洞中穿了出去。欧阳锋急忙飞身追出。周伯通大叫:“别走,别走,陪
我玩儿。”长臂抓他左足。欧阳锋一惊,急忙右足回踢,破解了他这一抓,但身子不能在空
中停留,又复落下。裘千仞不待他着地,飞足往他胸间踢去。欧阳锋胸口微缩,伸指点他足
踝。三人连环邀击,又恶斗起来。只是此时人影已隐约可辨,门外杀声也渐渐消减,远不如
适才胡斗时的惊险。周伯通大为扫兴,一口恶气都出在两人身上,拳法陡变,向两敌连下杀
手。郭靖逃出石屋,眼里只见人马来去奔驰,耳中但听金铁铿锵撞击,不时夹着一声双方士
卒中刀中箭时的惨呼号叫。他冲过人丛,飞奔出村,在一处小树林里躺下休息。恶斗了这半
夜,这一躺下来,只觉全身筋骨酸痛欲裂,回想石屋中的情景更是栗栗危惧,虽然记挂周伯
通的安危,但想以他武功,至不济时也可脱身逃走,躺了一阵,便即沉沉睡去。睡到第二日
清晨,忽觉脸上冰凉,有物蠕蠕而动。他不及睁开眼睛,立即跃起,只听一声欢嘶,原来适
才是小红马在舐他的脸。郭靖大喜,抱住红马,一人一马劫后重逢,亲热了一阵。他被欧阳
锋囚在石屋之时,这马自行在草地觅食,昨晚大军激战,它仗着捷足机敏,居然逃过了祸
殃,此刻又把主人找到。郭靖牵了红马走回村子,只见遍地折弓断箭,人马尸骸枕藉,偶尔
有几个受伤未死的士兵发出几声惨呼。他久经战阵,见惯死伤,但这时想起自己身世,不禁
感慨良多。悄悄回到石屋,在屋外侧耳听去,寂无人声,再从门缝向内张望,屋中早已无
人。推门入内前后察看,周伯通、欧阳锋、裘千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呆立半晌,上马东
行。小红马奔跑迅速,不久就追上了成吉思汗的大军。此时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数十万
雄师如土崩瓦裂。花剌子模国王摩诃末素来傲慢暴虐,众叛亲离之余,带了一群残兵败将,
狼狈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将速不台与哲别统带两个万人队穷追,自己率领大军班师。速不台
与哲别直追到今日莫斯科以西、第聂伯河畔基辅城附近,大破俄罗斯和钦察联军数十万人,
将投降的基辅大公及十一个俄罗斯王公尽数以车辕压死。这一战史称“迦勒迦河之役”,俄
罗斯大片草原自此长期呻吟于蒙古军铁蹄之下。摩诃末日暮途穷,后来病死于里海中的一个
荒岛之上。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尔罕城忽然不见了郭靖,甚是忧急,担心他孤身落单,死于乱军之
中,见他归来,不禁大喜。华筝公主自是更加欢喜。丘处机随大军东归,一路上力劝大汗爱
民少杀。成吉思汗虽然和他话不投机,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过拂其意,因是战乱之
中,百姓凭丘处机一言而全活的不计其数。花剌子模与蒙古相距数万里,成吉思汗大军东
还,历时甚久,回到斡难河畔后大宴祝捷,休养士卒。丘处机与鲁有脚等丐帮帮众分别辞别
南归。又过数月,眼见金风肃杀,士饱马腾,成吉思汗又兴南征之念,这一日大集诸将,计
议伐金。郭靖自黄蓉死后,忽忽神伤,长自一个儿骑着小红马,携了双雕,在蒙古草原上信
步漫游,痴痴呆呆,每常接连数日不说一句话。华筝公主温言劝慰,他就似没有听见。众人
得悉情由,知他心中悲苦,无人敢提婚姻之事。成吉思汗忙于筹划伐金,自也无暇理会。这
日在大汗金帐之中计议南征,诸将各献策略,郭靖却始终不发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诸将,独自在山冈上沉思了半天,次日传下将令,遣兵三路伐金。其时他
长子术赤、次子察合台均在西方统辖新征服的诸国,是以伐金的中路军由三子窝阔台统率,
左军由四子拖雷统率,右军由郭靖统率。成吉思汗宣召三军统帅进帐,命亲卫暂避,对窝阔
台、拖雷、郭靖三人道:“金国精兵都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诸将所献
方策虽各有见地,但正面强攻,不免旷日持久。现下我蒙古和大宋联盟,最妙之策,莫如借
道宋境,自唐州、邓州进兵,直捣金国都城大梁。”
窝阔台、拖雷、郭靖三人听到此处,同时跳了起来,互相拥抱,大叫:“妙计!”成吉
思汗向郭靖微笑道:“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问你,攻下大梁之后怎样?”郭靖沉思良
久,摇头道:“不攻大梁。”窝阔台与拖雷明明听父王说直捣大梁,怎地郭靖却又说不攻,
心下疑惑,一齐怔怔的望着他。成吉思汗仍是脸露微笑,问道:“不攻大梁便怎样?”郭靖
道:“既不是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几句话把窝阔台与拖雷听得更
加胡涂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八个字说得很好,你跟两位兄长
说说明白。”
郭靖道:“我猜测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歼敌城下。大梁乃金国皇帝所居之地,
可是驻兵不多,一见我师迫近,金国自当从潼关急调精兵回师相救。中华的兵法上说:‘卷
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
至。’百里疾趋,士卒尚且只能赶到十分之一。及潼关到大梁,千里赴援,精兵锐卒,十停
中到不了一停,加之人马疲敝,虽至而弗能战。我军以逸待劳,必可大破金兵。金国精锐尽
此一役而溃,大梁不攻自下。若是强攻大梁,急切难拔,反易腹背受敌。”
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说得好,说得好!”取出一辐图来,摊在案上,三人看
后,无不大为惊异。原来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图,图上画着敌我两军的行军路线,如何拊
敌之背,攻敌腹心,如何诱敌自潼关劳师远来,如何乘敌之疲,聚歼城下,竟与郭靖所说的
全无二致。窝阔台与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都是又惊又佩。郭靖心下钦服,寻思:
“我从《武穆遗书》学得用兵的法子,也不算希奇。大汗不识字不读书,却是天生的英
明。”成吉思汗道:“这番南征,破金可必。这里有三个锦囊,各人收执一个,待攻破大梁
之后,你们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銮殿上聚会,共同开拆,依计行事。”说着从怀里取出锦
囊,每人交付一个。郭靖接过一看,见囊口用火漆密封,漆上盖了大汗的印章。成吉思汗又
道:“未入大梁,不得擅自拆开。启囊之前,三人相互检验囊口有无破损。”三人一齐拜
道:“大汗之命,岂敢有违?”成吉思汗问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极为迟钝,何以用兵却又
如此机敏?”郭靖当下将熟读《武穆遗书》之事说了。成吉思汗问起岳飞的故事,郭靖将岳
飞如何在朱仙镇大破金兵、金兵如何称他为“岳爷爷”、如何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等
语一一述说。成吉思汗不语,背着手在帐中走来走去,叹道:“恨不早生百年,与这位英雄
交一交手。今日世间,能有谁是我敌手?”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意。
郭靖从金帐辞出,想起连日军务倥偬,未与母亲相见,明日誓师南征,以报大宋历朝世
仇,今日这一日该当陪伴母亲了,当下走向母亲营帐。却见帐中衣物俱已搬走,只剩下一名
老军看守,一问之下,原来他母亲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迁往另一座营帐。郭靖问明所在,
走向彼处,见那座营帐比平时所居的大了数倍,揭帐进内,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帐内金碧
辉煌,花团锦簇,尽是蒙古军从各处掠夺来的珍贵宝物。华筝公主陪着李萍,正在闲谈郭靖
幼年时的趣事。她见郭靖进来,微笑着站起迎接。郭靖道:“妈,这许多东西哪里来的?”
李萍道:“大汗说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赏你的。其实咱们清寒惯了,哪用得着这许多物
事?”郭靖点点头,见帐内又多了八名服侍母亲的婢女,都是大军掳来的女奴。
三个人说了一会闲话,华筝告辞出去。她想郭靖明日又有远行,今日跟她必当有许多话
说,哪知她在帐外候了半日,郭靖竟不出来。李萍道:“靖儿,公主定是在外边等你,你也
出去和她说一会话儿。”郭靖答应了一声,却坐着不动。李萍叹道:“咱们在北国一住二十
年,虽然多承大汗眷顾,我却是想家得紧。但愿你此去灭了金国,母子俩早日回归故乡。咱
俩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旧居住下,你也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这北边再也休来了。只是公
主之事,却不知该当如何,这中间实有许多难处。”郭靖道:“孩儿当日早跟公主言明,蓉
儿既死,孩儿是终生不娶的了。”李萍叹道:“公主或能见谅,但我推念大汗之意,却是甚
为耽心。”郭靖道:“大汗怎样?”李萍道:“这几日大汗忽然对咱娘儿优遇无比,金银珠
宝,赏赐无数。虽说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性情,颇有所知,看来此中
另有别情。”郭靖道:“妈,你瞧是甚么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辈,有甚高见?只是
细细想来,大汗是要逼咱们做甚么事。”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亲。”李萍
道:“成亲是件美事,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愿,也不须相逼。我看啊,你统率大军南征,
大汗是怕你忽起异心叛他。”郭靖摇头道:“我无意富贵,大汗深知。我叛他作甚?”李萍
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说我怀念故乡,欲与你一同南归,你去禀告大
汗,瞧他有何话说。”郭靖喜道:“妈,你怎么不早说?咱们共归故乡,那是何等美事,大
汗定然允准。”他掀帐出来,不见华筝,想是她等得不耐烦,已怏怏离去。郭靖去了半晌,
垂头丧气的回来。李萍道:“大汗不准,是不是?”郭靖道:“这个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
留你在这儿干甚么?”李萍默然。郭靖道:“大汗说,待破金之后,让我再奉母回乡,那时
衣锦荣归,岂非光彩得多?我说母亲思乡情切,但盼早日南归。大汗忽有怒色,只是摇头不
准。”李萍沉吟道:“大汗今日还跟你说了些甚么?”郭靖将大汗在帐中指点方略、传交锦
囊等情说了。李萍道:“唉,若是你二师父和蓉儿在世,定能猜测得出。只恨我是个蠢笨的
乡下女子,只越想越是不安,却又不知为了何事。”郭靖将锦囊拿在手里玩弄,道:“大汗
授这锦囊给我之时,脸上神色颇为异样,只怕与此有关也未可知。”李萍接过锦囊,细细检
视,随即遣开侍婢,说道:“拆开来瞧瞧。”郭靖惊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
死罪。”李萍笑道:“临安府织锦之术,天下驰名。你妈妈是临安人,自幼学得此法。又何
须弄损火漆,只消挑破锦囊,回头织补归原,决无丝毫破绽。”郭靖大喜。李萍取过细针,
轻轻挑开锦锻上的丝络,从缝中取出一张纸来,母子俩摊开一看,面面相觑,不由得都是身
上凉了半截。原来纸上写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命窝阔台、拖雷、郭靖三军破金之后,立
即移师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攻破临安,灭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统于蒙古。密令中又
说,郭靖若能建此大功,必当裂土封王,不吝重赏,但若怀有异心,窝阔台与拖雷已奉有令
旨,立即将其斩首,其母亦必凌迟处死。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妈,若不是你破囊见此密
令,我母子性命不保。想我是大宋之人,岂能卖国求荣?”李萍道:“为今之计,该当如
何?”郭靖道:“妈,你老人家只好辛苦些,咱俩连夜逃回南边去。”李萍道:“正是,你
快去收拾,可别泄露了形迹。”郭靖点头,回到自己帐中,取了随身衣物,除小红马外,又
挑选八匹骏马。若是大汗点兵追赶,便可和母亲轮换乘坐,以节马力,易于脱逃。他于大汗
所赐金珠一介不取,连同那柄虎头金刀都留在帐中,除下元帅服色,换上了寻常皮裘。他自
幼生长大漠,今日一去,水不再回,心中不禁难过,对着居住日久的旧帐篷怔怔的出了会
神,眼见天色已黑,又回母亲帐来。掀开帐门,心中突的一跳,只见地下横着两个包裹,母
亲却已不在。郭靖叫了两声:“妈!”不闻应声,心中微感不妙,待要出帐去找。突然帐门
开处,光火耀眼,大将赤老温站在帐门外叫道:“大汗宣召金刀驸马!”他身后军士无数,
均是手执长矛。郭靖见此情势,心中大急,若凭武功强冲,料那赤老温拦阻不住,但寻思:
“母亲既已被大汗擒去,我岂能一人逃生?”当下跟着赤老温走向金帐。只见帐外排列着大
汗的两千名箭筒卫士,手执长矛大戟,队伍远远伸展出去。赤老温道:“大汗有令将你绑
缚。这可要得罪了,驸马爷莫怪。”郭靖点点头,反手就缚,走进帐中。
帐内燃着数十枝牛油巨烛,照耀有如白昼。成吉思汗虎起了脸,猛力在案上一拍,叫
道:“我待你不薄,自小将你养大,又将爱女许你为妻。小贼,你胆敢叛我?”郭靖见那只
拆开了的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已是有死无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岂能听你
号令,攻打自己邦国?”成吉思汗听他出言顶撞,更是恼怒,喝道:“推出去斩了。”郭靖
双手被粗索牢牢绑着,八名刀斧手举刀守在身旁,无法反抗,大叫:“你与大宋联盟攻金,
中途背弃盟约,言而无信,算甚么英雄?”成吉思汗大怒,飞脚踢翻金案,喝道:“待我破
了金国,与赵宋之盟约已然完成。那时南下攻宋,岂是背约?快快斩了!”诸将虽多与郭靖
交好,但见大汗狂怒,都不敢求情。郭靖更不打话,大踏步出帐。
忽见拖雷骑马从草原上急奔而来,大叫:“刀下留人!”他上身赤裸,下身套着一条皮
裤,想是睡梦中得到讯息,赶来求情。他直闯进帐,叫道:“父王,郭靖安答立有大功,曾
救你救我性命,虽犯死罪,不可处斩。”成吉思汗想起郭靖之功,叫道:“带回来。”刀斧
手将郭靖押回。
成吉思汗沉吟半晌,道:“你心念赵宋,有何好处?你曾跟我说过岳飞之事,他如此尽
忠报国,到头来仍被处死。你为我平了赵宋,我今日当着众人之前,答应封你为宋王,让你
统御南朝江山。”郭靖道:“我非敢背叛大汗。但若要我卖国求荣,虽受千刀万箭,亦不能
奉命。”成吉思汗道:“带他母亲来。”两名亲兵押著李萍从帐后出来。
郭靖见了母亲,叫道:“妈!”走上两步,刀斧手举刀拦住。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
子二人得知,不知如何泄漏。”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俱享尊荣,否则先将
你母亲一刀两段,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亲,先做不孝之人。”郭靖听了他这几句话,只
吓得心胆俱裂,垂头沉思,不知如何是好。拖雷劝道:“安答,你自小生长蒙古,就与蒙古
人一般无异。赵宋贪官勾结金人,害死你的父亲,逼得你母亲无家可归。若非父王收留,你
焉有今日?你我兄弟情深义重,我不能累你做个不孝之人,盼你回心转意,遵奉大汗令
旨。”郭靖望着母亲,就欲出口答应,但想起母亲平日的教诲,又想起西域各国为蒙古征服
后百姓家破人亡的惨状,实是左右为难。成吉思汗一双老虎般的眼睛凝望着他,等他说话。
金帐中数百人默无声息,目光全都集于郭靖身上。郭靖道:“我……”走上一步,却又说不
下去了。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这孩子一时想不明白,待我劝劝他如何?”成吉思汗大喜,连
说:“好,你快劝他。”李萍走上前去,拉着郭靖臂膀,走到金帐的角落,两人一齐坐下。
李萍将儿子搂在怀里,轻轻说道:“二十年前,我在临安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这孩子。一
天大雪,丘处机丘道长与你爹结识,赠了两把匕首,一把给你爹,一把给你杨叔父。”一面
说,一面从郭靖怀中取出那柄匕首,指着柄上“郭靖”两字,说道:“丘道长给你取名郭
靖,给杨叔父的孩子取名杨康,你可知是什么意思?”郭靖道:“丘道长是叫我们不可忘了
靖康之耻。”李萍道:“是啊。杨家那孩子认贼作父,落得个身败名裂,那也不用多说了,
只可惜杨叔父一世豪杰,身后子孙却玷污了他的英名。”叹了口气,又道:“想我当年忍辱
蒙垢,在北国苦寒之地将你养大,所为何来?难道为的是要养大一个卖国奸贼,好叫你父在
黄泉之下痛心疾首么?”郭靖叫了声:“妈!”眼泪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李萍说的是汉语,成吉思汗与拖雷、诸将都不知她语中之意,但见郭靖流泪,只道李萍
贪生怕死,已将儿子说动,均各暗喜。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转眼即过,生死又有甚么大
不了?只要一生行事无愧于心,也就不枉了在这人世走一遭。若是别人负了我们,也不必念
他过恶。你记着我的话罢!”她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脸上神色极是温柔,说道:“孩子,
你好好照顾自己罢!”说着举起匕首割断他手上绳索,随即转过剑尖,刺入自己胸膛。郭靖
双手脱缚,急来抢夺,但那匕首锋锐异常,早已直没至柄。成吉思汗吃了一惊,叫道:“快
拿!”那八名刀斧手不敢伤害驸马,抛下手中兵刃,纵身扑上。
郭靖伤痛已极,抱起母亲,一个扫堂腿,两名刀斧手飞跌出去。他左肘后挺,撞正在一
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响,肋骨断折。诸将大呼,猱身齐上。郭靖急扑后帐,左手扯住帐幕
用力拉扯,将半座金帐拉倒,罩在诸将头上。混乱之中,他抱起母亲直奔而出。但听得号角
急吹,将士纷纷上马追来。郭靖哭叫数声:“妈!”不听母亲答应,探她鼻息,早已断气。
他抱着母亲尸身在黑暗中向前急闯,但听四下里人喊马嘶,火把如繁星般亮了起来。他慌不
择路的奔了一阵,眼见东南西北都是蒙古的将士,他纵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敌十多
万蒙古的精兵?若是骑在小红马背上,凭着宝马脚力或能远遁,现下抱了母亲的尸身步行,
那是万难脱险了。
他一言不发,迈步疾奔,心想只要能奔到悬崖之下,施展轻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将虽
多,却无人能爬得上来,当可暂且避得一避,再寻脱身之计。正奔之间,忽听前面喊声大
振,一彪军马冲到,火光中看得明白,当先一员大将红脸白须,正是开国四杰之一的赤老
温。郭靖侧身避开赤老温砍来的一刀,不转身奔逃,反而直冲入阵。蒙古兵齐声大呼。郭靖
左手前伸,拉住一名什长右腿,同时右足一点,人已纵起。他翻身骑上马背,放稳母亲尸
身,随手将那什长摔在马下,抢过他手中长矛。上马、放母、摔敌、抢矛,四件事一气呵
成,此时如虎添翼,双腿一挟,摇动长矛,从阵后直冲了出去。赤老温大声发令,挥军自后
追来。敌阵虽已冲出,但纵马所向,却与悬崖所在恰恰相反,越奔相距越远。该当纵马南
逃,还是先上悬崖?心下计议未定,大将博尔忽又已领军杀到。此时成吉思汗暴跳如雷,传
下将令,务须将郭靖活捉。大队人马一层一层的围上,更有数千军马远远向南奔驰,先行布
好阵势,防他逃逸。郭靖冲出博尔忽所领的千人队,衣上马上,全是斑斑血迹。若不是大汗
下令必须活捉,蒙古兵将不敢放箭,厮杀时又均容让三分,否则郭靖纵然神勇,又怎能突出
重围?他手上只觉母亲身子已然冰凉,强行忍泪,纵马南行。后面追兵渐远,但天色也已明
亮。身处蒙古腹地,离中土万里,匹马单枪,如何能摆脱追兵,逃归故乡?
行不多时,前面尘土飞扬,一彪军马冲来,郭靖忙勒马向东。但那坐骑冲杀了半夜,已
然支持不住,忽地前腿跪倒,再也无力站起。是对情势危急已极,但他仍是不肯舍却母亲尸
身,当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敌。眼见军马奔近,烟尘中嗖嗖声响,一箭飞来,正
中长矛。这一箭劲道极猛,郭靖只觉手中长矛一震,矛头竟被射断。接着又是一箭射向前
胸。郭靖抛开长矛,伸手接住,却见那箭箭头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起头来,只见一名
将军勒住部属,单骑过来,正是当年教他箭法的神箭将军哲别。郭靖叫道:“师父,你来拿
我回去么?”哲别道:“正是。”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难脱重围,与其为别人所擒,不如
将这场功劳送给师父。”便道:“好,让我先葬了母亲。”四下一望,见左首有个土冈,抱
着母亲走上冈去,用断矛掘了个坑,把母亲尸身放入,眼见匕首深陷胸口,他不忍拔出,跪
下拜了几拜,捧沙土掩上,想起母亲一生劳苦,抚育自己成人,不意竟葬身于此,伤痛过
甚,却哭不出来。哲别跃下马来,跪在李萍墓前拜了四拜,将身上箭壶、铁弓、长枪,尽数
交给郭靖,又牵过自己坐骑,把马缰塞在他手里,说道:“你去罢,咱们只怕再也不能相见
了。”郭靖愕然,叫道:“师父!”哲别道:“当年你舍命救我,难道我不是男子汉大丈
夫,就不会舍命救你?”郭靖道:“师父,你干犯大汗军令,为祸不小。”哲别道:“想我
东征西讨,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大汗最多打我军棍,不至砍头。你快快去罢。”郭靖犹自迟
疑。哲别道:“我只怕部属不听号令,这番带来的都是你的西征旧部。你且过去问问,他们
肯不肯贪图富贵拿你?”郭靖牵着马走近,众军一齐下马,拜伏在地,叫道:“小人恭送将
军南归。”郭靖举目望去,果然尽是曾随他出生入死、冲锋陷阵的旧部将士,心下感动,说
道:“我得罪大汗,当受严刑。你们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受重罚。”众军道:“将
军待我等恩义如山,不敢有负。”郭靖叹了口气,举手向众军道别,持枪上马。
正要纵马而行,忽然前面尘头起处,又有一路军马过来。哲别、郭靖与众军尽皆变色。
哲别心道:“我拚受重责,放走郭靖,但若与本军厮杀,那可是公然反叛了。”叫道:“郭
靖快走!”只听前军中发喊:“莫伤了驸马爷。”众人一怔,只见来军奔近,打着四王子的
旗号。
烟尘中拖雷快马驰来,倏忽即至,原来骑的是郭靖的小红马。他策马驰近,翻身下马,
说道:“安答,你没受伤么?”郭靖道:“没有。哲别师父正要擒我去见大汗。”他故意替
哲别掩饰,以免成吉思汗知晓内情。
拖雷向哲别横了一眼,说道:“安答,你骑了这小红马快去罢。”又将一个包袱放在鞍
上,道:“这里是黄金千两,你我兄弟后会有期。”豪杰之士,当此时此情,也不须多言。
郭靖翻身上了小红马马背,说道:“你叫华筝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勿以我为念。”拖
雷长叹一声,说道:“华筝妹子是永远不肯另嫁别人的。我瞧她定会南下找你,那时我自当
派人护送。”郭靖忙道:“不,不用来找我。且别说天下之大,难以找着,即令相逢,也只
有徒增烦恼。”拖雷默然,两人相顾无语。隔了半晌,拖雷道:“走罢,我送你一程。”
两人并骑南驰,直行出了三十余里。郭靖道:“安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请回
罢!”拖雷道:“我再送你一程。”又行十余里,两人下马互拜,洒泪而别。
拖雷眼望着郭靖的背影渐行渐小,在大漠中缩成一个黑点,终于消失,怅望南天,悄立
良久,这才郁郁而回。




--------------------------------------------------------------------------------

        
 
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恶

--------------------------------------------------------------------------------

郭靖纵马急驰数日,已离险地。缓缓南归,天时日暖,青草日长,沿途兵革之余,城破
户残,尸骨满路,所见所闻,尽是怵目惊心之事。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暂歇,见壁上题着几行
字道:“唐人诗云:‘水自潺潺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尽见
花。’我中原锦绣河山,竟成胡虏鏖战之场。生民涂炭,犹甚于此诗所云矣。”郭靖瞧着这
几行字怔怔出神,悲从中来,不禁泪下。
他茫茫漫游,不知该赴何处,只一年之间,母亲、黄蓉、恩师,世上最亲厚之人,一个
个的弃世而逝。欧阳锋害死恩师与黄蓉,原该去找他报仇,但一想到“报仇”二字,花剌子
模屠城的惨状立即涌上心头,自忖父仇虽复,却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
来这报仇之事,未必就是对了。诸般事端,在心头纷至沓来:“我一生苦练武艺,练到现
在,又怎样呢?连母亲和蓉儿都不能保,练了武艺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让
谁快乐了?母亲、蓉儿因我而死,华筝妹子因我而终生苦恼,给我害苦了的人可着实不少。
“完颜洪烈、魔诃末他们自然是坏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杀了完颜洪烈,该说是好人了,却
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养我母子二十年,到头来却又逼死我的母亲。“我和杨康义结兄
弟,然而两人始终怀有异心。穆念慈姊姊是好人,为甚么对杨康却又死心塌地的相爱?拖雷
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领军南攻,我是否要在战场上与他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
不,不,每个人都有母亲,都是母亲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的抚育长大,我怎能杀了别人的儿
子,叫他母亲伤心痛哭?他不忍心杀我,我也不忍心杀他。然而,难道就任由他来杀我大宋
百姓?
“学武是为了打人杀人,看来我过去二十年全都错了,我勤勤恳恳的苦学苦练,到头来
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点武艺不会反而更好。如不学武,那么做甚么呢?我这个人活在
世上,到底是为甚么?以后数十年中,该当怎样?活着好呢,还是早些死了?若是活着,此
刻已是烦恼不尽,此后自必烦恼更多。要是早早死了,当初妈妈又何必生我?又何必这么费
心尽力的把我养大?”翻来覆去的想着,越想越是胡涂。接连数日,他白天吃不下饭,晚上
睡不着觉,在旷野中踯躅来去,尽是思索这些事情。又想:“母亲与众位恩师一向教我为人
该当重义守信,因此我虽爱极蓉儿,但始终不背大汗婚约,结果不但连累母亲与蓉儿枉死,
大汗、拖雷、华筝他们,心中又哪里快乐了?江南七侠七位恩师与洪恩师都是侠义之士,竟
没一人能获善果。欧阳锋与裘千仞多行不义,却又逍遥自在。世间到底有没有天道天理?老
天爷到底生不生眼睛?”这日来到山东济南府的一个小镇,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头,自饮
闷酒,刚吃了三杯,忽然一条汉子奔进门来,指着他破口大骂:“贼鞑子,害得我家破人
亡,今日跟你拚了。”说着挥拳扑面打来。郭靖吃了一惊,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
一带,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是丝毫不会武功。郭靖见无意之中将他摔得头破血流,甚是歉
仄,忙伸手扶起,说道:“大哥,你认错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骂:“贼鞑子!”门外
又有十余条汉子拥进店来,扑上来拳打足踢。郭靖这几日来常觉武功祸人,打定主意不再跟
人动手,兼之这些人既非相识,又不会武,只是一味蛮打,当下东闪西避,全不还招。但外
面人众越来越多,挤在小酒店里,他身上终于还是吃了不少拳脚。他正欲运劲推开众人,闯
出店去,忽听得门外有人高声叫道:“靖儿,你在这里干甚么?”郭靖抬头见那人身披道
袍,长须飘飘,正是长春子丘处机,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长,这些人不知为何打我。”
丘处机双臂向旁推挤,分开众人,拉着郭靖出去。众人随后喝打,但丘、郭二人迈步疾行,
郭靖呼哨招呼红马,片刻之间,两人一马已奔到旷野,将众人抛得影踪不见。郭靖将一众市
人无故聚殴之事说了。丘处机笑道:“你穿着蒙古人装束,他们只道你是蒙古鞑子。”接着
说起,蒙古兵与金兵在山东一带鏖战,当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时出力相助蒙古,哪知蒙
古将士与金人一般残虐,以暴易暴,烧杀掳掠,也是害得众百姓苦不堪言。蒙古军大队经
过,众百姓不敢怎样,但官兵只要落了单,往往被百姓打死。丘处机又问:“你怎由得他们
踢打?你瞧,闹得身上这许多瘀肿。”郭靖长叹一声,将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亲等诸般
情事一一说了。丘处机惊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计,咱们赶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
备。”郭靖摇头道:“那有甚么好处?结果只有打得双方将士尸如山积,众百姓家破人
亡。”丘处机道:“若是宋朝亡了给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无穷了。”郭靖道:“丘道长,
我有许多事情想不通,要请你指点迷津。”丘处机牵着他手,走到一株槐树下坐了,道:
“你说罢!”郭靖当下将这几日来所想的是非难明、武学害人种种疑端说了,最后叹道:
“弟子立志终生不再与人争斗。恨不得将所学武功尽数忘却,只是积习难返,适才一个不
慎,又将人摔得头破血流。”丘处机摇头道:“靖儿,你这就想得不对了。数十年前,武林
秘笈《九阴真经》出世,江湖上豪杰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而招致杀身之祸,后来华山论剑,我
师重阳真人独魁群雄,夺得真经。他老人家本拟将之毁去,但后来说道:‘水能载舟,亦能
覆舟,是福是祸,端在人之为用。’终于将这部经书保全了下来。天下的文才武略、坚兵利
器,无一不能造福于人,亦无一不能为祸于世。你只要一心为善,武功愈强愈好,何必将之
忘却?”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长之言虽然不错,但想当今之世,江湖好汉都称东邪、西
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强。弟子仔细想来,武功要练到这四位前辈一般,固是千难万
难,但即令如此,于人于己,又有甚么好处?”
丘处机呆了一呆,说道:“黄药师行为乖僻,虽然出自愤世嫉俗,心中实有难言之痛,
但自行其是,从来不为旁人着想,我所不取。欧阳锋作恶多端,那是不必说了。段皇爷慈和
宽厚,若是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隐居,亦算不得
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帮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我对他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华山
二次论剑之期转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胜过洪帮主,可是天下豪杰之士,必奉洪帮主为
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人。”郭靖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心中一凛,道:“我恩师的伤势全愈
了么?他老人家是否要赴华山之约?”丘处机道:“我从西域归来后亦未见过洪帮主,但不
论他是否出手,华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为此而路过此地,你就随我同去瞧瞧如何?”郭靖
这几日心灰意懒,对这等争霸决胜之事甚感厌烦,摇头道:“弟子不去,请道长勿怪。”丘
处机道:“你要到哪里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哪里算哪里罢啦!”丘处机见
他神情颓丧,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心中很是担忧,虽然百般开导,郭靖总是摇头不
语。丘处机寻思:“他素来听洪帮主的言语,他若去到华山,师徒相见,或能使他重行振
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劝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靖儿,你想全盘忘却已经学会
了的武功,倒有一个法儿。”郭靖道:“当真?”丘处机道:“世上有一个人,他无意中学
会了《九阴真经》中的上乘武功,但后来想起此事违背誓约,负人嘱托,终于强行将这些功
夫忘却。你要学他榜样,非去请教他不可。”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对,周伯通周大
哥。”随即想起周伯通是丘处机的师叔,自己脱口而叫他大哥,岂非比丘处机还僭长一辈,
不禁甚是尴尬。
丘处机微微一笑,说道:“周师叔向来也不跟我们分尊卑大小,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
呼,我毫不在乎。”郭靖道:“他在哪里?”丘处机道:“华山之会,周师叔定是要去
的。”郭靖道:“好,那我随道长上华山去。”
两人行到前面市镇,郭靖取出银两,替丘处机买了一匹坐骑。两骑并辔西去,不一日来
到华山脚下。那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经,说华山如同“春秋”,主威
严肃杀,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险无比。两人来到华山南口的山荪亭,只见亭旁生着十二株
大龙藤,夭矫多节,枝干中空,就如飞龙相似。郭靖见了这古藤枝干腾空之势,猛然想起了
“飞龙在天”那一招来,只觉依据《九阴真经》的总纲,大可从这十二株大龙藤的姿态之
中,创出十二路古拙雄伟的拳招出来。正自出神,忽然惊觉:“我只盼忘去已学的武功,如
何又去另想新招、钻研伤人杀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实是不可救药。”
忽听丘处机道:“华山是我道家灵地,这十二株大龙藤,相传是希夷先生陈抟老祖所
植。”郭靖道:“陈抟老祖?那就是一睡经年不醒的仙长么?”丘处机道:“陈抟老祖生于
唐末,中历梁唐晋汉周五代,每闻换朝改姓,总是愀然不乐,闭门高卧。世间传他一睡经
年,其实只是他忧心天下纷扰,百姓受苦,不愿出门而已。及闻宋太祖登基,却哈哈大笑,
喜欢得从驴子背上掉了下来,说道天下从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爱民,天下百姓确是得了他
不少好处。”
郭靖道:“陈抟老祖若是生于今日,少不免又要穷年累月的闭门睡觉了。”丘处机长叹
一声,说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见天下事已不可为。然
我辈男儿,明知其不可亦当为之。希夷先生虽是高人,但为忧世而袖手高卧,却大非仁人侠
士的行径。”郭靖默然。两人将坐骑留在山脚,缓步上山,经桃花坪,过希夷匣,登莎梦
坪,山道愈行愈险,上西玄门时已须援铁索而登,两人都是一身上乘轻功,自是顷刻即上。
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尽,山石如削,北壁下大石当路。丘处机道:“此石叫作回心石,再
上去山道奇险,游客至此,就该回头了。”远远望见一个小小石亭。丘处机道:“这便是赌
棋亭了。相传宋太祖与希夷先生曾奕棋于此,将华山作为赌注,宋太祖输了,从此华山上的
土地就不须缴纳钱粮。”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剌子模国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们,都似
是以天下为赌注,大家下棋。”丘处机点头道:“正是。靖儿,你近来潜思默念,颇有所
见,已不是以前那般浑浑噩噩的一个傻小子了。”又道:“这些帝王元帅们以天下为赌注,
输了的不但输去了江山,输去了自己性命,可还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过千尺峡、百尺峡,行人须侧身而过。郭靖心想:“若是有敌人在此忽施突击,那可
难以抵挡。”
心念方动,忽听前面有人喝道:“丘处机,烟雨楼前饶你性命,又上华山作甚?”丘处
机忙抢上数步,占住峰侧凹洞,这才抬头,从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侯通海等四人
并排挡在山道尽头。
丘处机上山之时,已想到此行必将遇到欧阳锋、裘千仞等大敌,但周伯通、洪七公、郭
靖等既然都至,也尽可敌得住,却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胆上山。他站身之处虽略宽阔,
地势仍是极险,只要被敌人一挤,非堕入万丈深谷不可,事当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声拔
出长剑,一招“白虹经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四敌中以侯通海最弱,又已断了一臂,
这一剑正是攻敌之弱。侯通海见剑招凌厉,只得侧身略避,单手举三股叉招架。彭连虎的判
官笔与灵智上人的铜钹左右侧击,硬生生要将丘处机挤入谷底。
丘处机长剑与侯通海的三股叉一粘,劲透剑端,一借力,身子腾空而起,已从侯通海头
顶跃过。彭连虎与灵智上人的兵刃击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溅。沙通天在王铁枪庙中失去一
臂,此刻臂伤已然全愈,眼见师弟误事,立施“移形换位”之术,要想挡在丘处机之前。只
见丘处机剑光闪闪,疾刺数招。沙通天身子一晃没挡住,已被他急步抢前。沙、彭两人高声
呼喝,随后追去。丘处机回剑挡架数招,灵智上人挥钹而上。三般兵刃,绵绵急攻。眼见丘
处机情势危急,郭靖本当上前救援,但总觉与人动武是件极大坏事,见双方斗得猛烈,甚觉
烦恶,当下转过头不看,攀藤附葛,竟从别处下山。他信步而行,内心两个念头不住交战:
“该当前去相助丘道长?还是当真从此不与人动武?”他越想越是胡涂,寻思:“丘道长若
被彭连虎等害死,岂非全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将彭连虎等击下山谷,又到底该是不
该?”他越行越远,终于不闻兵刃相接之声,独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过了良久,忽听身
旁松树后簌的一响,一人从树后探出身来。郭靖转过身来,见那人白发红脸,原来是参仙老
怪梁子翁,当下也不理会,仍是苦苦思索。梁子翁却大吃一惊,知道郭靖武功大进,自己早
已不是敌手,立即缩回,藏身树后。躲了一会,见他并不追来,又见他失魂落魄,愁眉苦
脸,不断喃喃自语,似乎中邪着魔一般,心想:“今日这小子怎地这般怪模怪样,且试他一
试。”他不敢走近,拾起一块石子向郭靖背后投去。郭靖听到风声,侧身避过,仍是不理。
梁子翁胆子大了些,从树后出来,走近几步,轻声叫道:“郭靖,你在这里干甚么?”郭靖
道:“我在想,我用武功伤人,该是不该?”梁子翁一怔,随即大喜,心想:“这小子当真
傻得厉害。”又走近几步,道:“伤人是大大恶事,自然不该。”郭靖道:“你也这么想?
我真盼能把学过的功夫尽数忘了。”梁子翁见他眼望天边出神,缓步走到他背后,柔声道:
“我也正在尽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说道:“好啊,你说该
当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双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后颈“天柱”
和背心“神堂”两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无法动弹。梁子翁狞笑道:
“我吸干你身上鲜血,你就全然不会武功了。”一张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
心想自己辛苦养育的一条蝮蛇被这小子吸去了宝血,以致他武功日强,自己却全无长进,不
饮他的鲜血,难以补偿。虽然事隔已久,蝮蛇宝血的功效未必尚在,却也不必理会了。
这一下变生不测,郭靖只感颈中剧痛,眼前金星乱冒,急忙运劲挣扎,可是两大要穴被
敌人狠狠拿住,全身竟使不出半点劲力。但见梁子翁双目满布红丝,脸色狠恶之极,咬住自
己头颈,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断,哪里还有性命?情急之下,再无余暇思索与人动武
是否应当,立即使出《易筋锻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气从丹田中冲上,猛向“天柱”“神
堂”两穴撞去。梁子翁双手抓得极紧,哪知对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内外铄,但觉两手虎
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来。郭靖低头耸肩,腰胁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子突从郭靖
背上甩了过去,惨呼声中,直堕入万丈深谷之中,这惨呼声山谷鸣响,四下回音愈传愈多,
愈传愈乱,郭靖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直过好半晌,他惊魂方定,抚着颈中创口,才想起无
意中又以武功杀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杀他,他必杀我。我杀他若是不该,他杀我难道就
该了么?”探头往谷底望去,山谷深不见底,参仙老怪已不知葬身何处。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颈中创伤,忽听铎、铎、铎,数声断续,一个怪物从山后
转了出来。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人。只是这人头下脚上的倒立而行,双手各
持一块圆石,以手代足,那铎、铎、铎之声就是他手中圆石与山道撞击而发出。郭靖诧异万
分,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惊奇更甚,这怪人竟是西毒欧阳锋。
他适才受到袭击,见欧阳锋这般装神弄鬼,心想定有诡计,当下退后两步,严神提防。
只见欧阳锋双臂先弯后挺,跃到一块石上,以头顶地,双臂紧贴身子两侧,笔直倒立,竟似
僵尸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欧阳先生,你在干甚么?”欧阳锋不答,似乎浑没听到
他的问话。郭靖又退后数步,离得远远的,左掌扬起护身,防他忽出怪招,这才细看动静。
过了一盏茶时分,欧阳锋只是倒立不动。郭靖欲知原委,苦于他全身上下颠倒,不易查看他
的脸色,当下双足分开,低头从自己胯下倒望下去,只见欧阳锋满头大汗,脸上神色痛苦异
常,似是在修习一项怪异内功,突然之间,他双臂平张,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个大陀螺转
将起来,越转越快,但听呼呼声响,衫袖生风。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练功,这门武功倒
转身子来练,可古怪得紧。”但想修习这等上乘内功最易受外邪所侵,盖因其时精力内聚,
对外来侵害无丝毫抗御之力,是以修习时若不是有武功高强的师友在旁照料,便须躲于僻静
所在,以免不测。但欧阳锋独自在此修习,似乎无人防护,实是大出于意料之外。眼下是华
山二次论剑之期,高手云集,人人对他极为相忌,即令善自防护,尚不免招人暗算,怎敢如
是大胆,在这处所独自练功?当此之时,别说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个寻常壮汉上前一拳一
脚,他也非遭重伤不可。眼见欧阳锋如肉在俎,静候宰割,郭靖心想此时再不报仇,更待何
时?只是他适才杀了梁子翁,心下正大有自咎之意,走上两步后便即站定,竟然下不了杀
手。
欧阳锋转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渐渐缓了下来,终于不动,僵直倒立片刻,然后双手抓起
圆石撑地,又是铎、铎、铎的从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向何处,这倒立而转又
是甚么奇妙功夫,当下悄悄跟随在后。
欧阳锋以手行走,竟然不慢于双脚,上山登峰,愈行愈高。郭靖跟着他一路上山,来到
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只见他走到一个山洞之前,停下不动。
郭靖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忽听欧阳锋厉声喝道:“哈虎文*英,星尔吉近,斯古耳。你
解得不对,我练不妥当。”郭靖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阴真经》总纲中的梵语,
但与经中所载却又有不同,一转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经,受洪恩师之教故意默
错,这三句定是自己随意所写的了,却不知他是在与谁说话?
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自洞中传出:“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又怎会解错?”
郭靖一听这声音,险些儿惊呼出声,却不是他日夜感怀悼念的黄蓉是谁?难道她并未丧
生大漠?难道此刻是在梦中,是在幻境?难道自己神魂颠倒,竟把声音听错了?欧阳锋道:
“我依你所说而练,绝无错失,何以任脉与阳维脉竟尔不能倒转?”那女子道:“火候不
足,强求亦是枉然。”这声音明明白白是黄蓉,更无丝毫可疑,郭靖惊喜交集,身子摇晃,
几欲晕去,激奋之下,竟将颈中创口迸破,鲜血从包扎下的布片不绝渗出,却全然不觉。
只听欧阳锋怒道:“明日正午,便是论剑之期,我怎等得及慢慢修习?快将全部经文尽
数译与我听,不得推三阻四。”郭靖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险修习内功,实因论剑之期迫在
眉睫,无可延缓。
只听黄蓉笑道:“你与我靖哥哥有约,他饶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须得任我乐意
之时方才教你。”郭靖听她口中说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畅甜美,莫可名状,恨不得
纵起身来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欧阳锋冷然道:“事机紧迫,纵然有约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从权。”说着双手一挺,
一个筋斗,身子已然站立,抛下手中圆石,大踏步跨进洞去。黄蓉叫道:“不要脸,我偏不
教你!”欧阳锋连声怪笑,低声道:“我瞧你教是不教。”只听得黄蓉惊呼一声:“啊
哟”,接着嗤的一声响,似是衣衫破裂,当此之时,郭靖哪里还想到该不该与人动武,大
叫:“蓉儿,我在这里!”左掌护身,抢进山洞。欧阳锋左手抓住了黄蓉的竹棒,右手正要
伸出去拿她左臂,黄蓉使一招“棒挑癞犬”,前伸斜掠,忽地将竹棒从他掌中夺出。欧阳锋
喝一声彩,待要接着抢攻,猛听得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学大宗师,素不失信于人,此时
为势所逼,才不得不对黄蓉用强,忽然听得郭靖到来,不由得面红过耳,料想他定会质问自
己为何弃信背约,当下袍袖一拂,遮住脸面,从郭靖身旁疾闪而过,出洞急窜,顷刻间人影
不见。郭靖奔过去握住黄蓉双手,叫道:“蓉儿,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动,不由得全身发
颤。
黄蓉两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谁?拉我干么?”郭靖一怔,道:“我……我是郭靖
啊。你……你没有死,我……我……”黄蓉道:“我不识得你!”径自出洞。郭靖赶上去连
连作揖,求道:“蓉儿,蓉儿,你听我说!”黄蓉哼了一声,道:“蓉儿的名字,是你叫得
的么?你是我甚么人?”郭靖张大了口,一时答不出话来。黄蓉向他看了一眼,见他身形枯
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随即想起他累次背弃自己,恨恨碎了一口,迈步向
前。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听我说一句话。”黄蓉道:“说罢!”郭靖道:“我
在流沙中见到你的金环貂裘,只道你……”黄蓉道:“你要我听一句话,我已经听到啦!”
衣袖往里一夺,转身便行。郭靖又窘又急,见她决绝异常,生怕从此再也见不着她,但实不
知该当说些甚么话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见她衣袂飘飘,一路上山,只得闷声不响的跟随在
后。
黄蓉乍与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荡之极,回想自己在流沙中抛弃金环貂裘,引开欧阳锋
的追踪,从西域东归,万念俱灰,独个儿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岛去和父亲相聚,在山东却
又生了场大病。病中无人照料,更是凄苦,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负义,真恨父母不该将自
己生在世上,以致受尽这许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鲁南却又给欧阳锋追到,被逼随来华
山,译解经文。回首前尘,尽是恨事,却听得郭靖的脚步一声声紧跟在后。她走得快,郭靖
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阵,忽地回身,大声道:“你跟着我干么?”郭
靖道:“我永远要跟着你,一辈子也不离开的了。”
黄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驸马爷,跟着我这穷丫头干么?”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
母亲,我怎能再做他驸马?”黄蓉大怒,一张俏脸儿胀得通红,道:“好啊,我道你当真还
记着我一点儿,原来是给大汗撵了出来,当不成驸马,才又来找我这穷丫头。难道我是低三
下四之人,任你这么欺侮的么?”说到这里不禁气极而泣。郭靖见她流泪,更是手足无措,
欲待说几句辩白之言、慰藉之辞,却不知如何启齿,呆了半晌,才道:“蓉儿,我在这里,
你要打要杀,全凭你就是。”
黄蓉凄然道:“我干么要打你杀你?算咱们白结识了一场,求求你,别跟着我啦。”郭
靖见她始终不肯相谅,脸色苍白,叫道:“你要怎么,才信我对你的心意?”黄蓉道:“今
日你跟我好了,明儿甚么华筝妹子、华筝姊姊一来,又将我抛在脑后。除非你眼下死了,我
才信你的话。”
郭靖胸中热血上涌,一点头,转过身子,大踏步就往崖边走去。这正是华山极险处之
一,叫做“舍身崖”,这一跃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黄蓉知他性子戆直,只怕说干就干,急忙
纵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使劲,登足从他肩头跃过,站在崖边,又气又急,流泪
道:“好,我知道你一点也不体惜我。我随口说一句气话,你也不肯轻易放过。跟你说,你
不用这般恼我,干脆永不见我面就是。”
她身子发颤,脸色雪白,凭虚凌空的站在崖边,就似一枝白茶花在风中微微晃动。郭靖
当时管不住自己,凭着一股蛮劲,真要涌身往崖下跳落,这会儿却又怕她失足滑下,忙道:
“你站进来些。”黄蓉听他关怀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谁要你假情假意的说这些
话?我在山东生病,没一个人理会,那时你就不来瞧我?我给欧阳锋那老贼撞到了,使尽心
机也逃不脱他掌握,你又不来救我?我妈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顾自死了。我爹不要我,他也
没来找我。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这世上没一个人要我,没一个人疼我!”说着连连顿足,
放声大哭,这些日子来的孤苦伤心,至此方得尽情一泄。
郭靖心中万般怜爱,但觉她说得句句不错,越听越是恼恨自己。一阵风来,黄蓉只觉身
上一寒,缩了一缩。郭靖解下外衣,正要给她披上,忽听崖边大喝道:“谁这么大胆,竟敢
欺侮咱们黄姑娘?”只见一人白须长发,从崖边转了上来,却是老顽童周伯通。郭靖只是凝
望着黄蓉,是谁来了,全不理会。黄蓉心中正没好气,喝道:“老顽童,我叫你去杀裘千
仞,人头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没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责,要想个法儿哄她欢喜,说
道:“黄姑娘,谁惹你恼啦?老顽童替你出气。”黄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谁?”周
伯通一意要讨好黄蓉,更不打话,反手一记,顺手一记,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了郭靖两个耳
光。郭靖正当神不守舍之际,毫没防备,老顽童出手又重,只感眼前一黑,双颊立时红肿。
周伯通道:“黄姑娘,够了么?若是不够,我给你再打。”黄蓉见郭靖两边面颊上都肿起了
五个红红的指印,满腔怒意登时化为爱怜,爱怜之情又转为对周伯通大感恼怒,嗔道:“我
自生他的气,又关你甚么事?谁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杀裘千仞,干么你不听我吩
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头,缩不回来,寻思:“原来老顽童拍马屁拍在马脚上。”正自狼狈,
忽听身后崖边兵刃声响,隐隐夹着呼叱之声,心想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当即叫道:“多半
是裘千仞那老儿来了,我这就去杀他。”语音甫毕,已一溜烟的奔到了崖后。若是裘千仞当
真赶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哪敢前去招惹?那日他与裘千仞、欧阳锋、郭靖三人在西域
石屋中盲目瞎战,郭靖与欧阳锋先后脱身,裘千仞终于也俟机冲了出去。周伯通仍是紧追不
舍。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尽,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帮的帮主,竟然遭此羞辱,只
盼寻个痛快法儿自戕而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惨遭荼毒,一眼瞥见沙石里盘着几条毒蛇。他
知道这类蛇剧毒无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立时全身麻木,死得最无痛苦,当即抓起一条,伸
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贼,你好!”正要将蛇口放向自己手腕,哪知周伯通生
平怕极了蛇,大叫一声,转身便逃。裘千仞一怔,过了半晌,方始会意他原来怕蛇。这一
来,局面立时逆转,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条蛇,大喊大叫,随后赶来。周伯通吓得心胆俱
裂,发足狂奔。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还在他之上,若非对他心有忌惮,不
敢过份逼近,早已追上。两人一逃一追,闹到天黑,周伯通才得乘机脱身。裘千仞这番追赶
其实也是以进为退,心中只有暗暗好笑,却不敢当真追逐。第二日周伯通抢到一匹骏马,加
鞭东归,只怕给裘千仞追上了。
黄蓉见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会,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言语。郭靖叫了声“蓉
儿!”黄蓉轻轻“嗯”了一声。郭靖欲待说几句谢罪告饶的话,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话说
错了,却又惹得她生气。两人迎风而立,黄蓉忽然打了个喷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当即给
她披在身上。黄蓉低下了头,只不理会。猛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极,妙极!”
黄蓉伸出手来,握住了郭靖的手,低声道:“靖哥哥,咱们瞧瞧去。”郭靖喜极而涕,说不
出话来。黄蓉伸衣袖给他抹去泪水,笑道:“脸上又是眼泪,又是手指印,人家还道我把你
打哭了呢。”这么盈盈一笑,两人方始言归于好,经此变故,情意却又转而深了一层。两人
手拉着手转过山崖,只见周伯通抱腹翘足,大是得意。丘处机按剑侍立在旁。沙通天、彭连
虎、灵智上人、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扑击,或缩身退避,神态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木雕般
动也不动,原来均被周伯通点中了穴道。周伯通道:“那时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药给你
们服下,你们这几个臭贼倒也鬼机灵,瞧出无毒,竟然不听你爷爷的话,哼哼,今日怎么样
了?”他虽将这四人制住,但一时却也想不出处置之法,见靖、蓉二人过来,说道:“黄姑
娘,这四个臭贼我送给你罢!”黄蓉道:“我要来有甚么用?哼,你不想杀人,又不想放
人,捉住了臭贼却没法使唤,你叫我三声好姊姊,我就教你一个乖。”周伯通大喜,连叫三
声:“好姊姊!”每叫一声,又加上一个揖。黄蓉抿嘴一笑,指着彭连虎道:“你搜他身
上。”周伯通依言搜检,从彭连虎身上搜出一枚上生毒针的指环,两瓶解药。黄蓉道:“他
曾用这针刺你师侄马钰,你在他身上刺几下罢。”
彭连虎等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只吓得魂不附体,苦于穴道被点,动弹不得,但觉身上连
连剧痛,各自已被周伯通刺了几下。黄蓉道:“解药在你手里,你叫他们干甚么,瞧他们敢
不敢违抗?”周伯通大喜,侧头一想,从身上又推下许多污垢,将解药倒在里面,搓成一颗
颗小丸,交给丘处机道:“你押这四个臭贼,到终南山重阳宫去幽禁二十年。他们路上若是
乖乖的,就给一丸我的灵丹妙药,否则让他们毒发罢,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处
机躬身答应。黄蓉笑道:“老顽童,你这几句话倒说得入情入理,一年不见,你大有长进了
啊!”周伯通甚是得意,将彭连虎等人穴道解了,说道:“你们到重阳宫去,给我安安稳稳
的住上二十年,若是诚心改过,日后还可做个好人。倘若仍不学好,哼哼,我全真教的道爷
们个个是杀人不眨眼、抽筋不皱眉的老手,将你这四个臭贼做成人肉丸子,大家分来吃了,
瞧你们还作得成甚么怪?”彭连虎等哪敢多说,诺诺连声。丘处机忍住了笑,向周伯通行礼
作别,仗剑押着四人下山。
黄蓉笑道:“老顽童,你几时学会教训别人了?前面的话倒还有理,到后来可越说越不
成话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见左侧高峰上白光闪动,显是兵刃为日光所映,叫道:“咦,那是
甚么?”靖、蓉二人抬起头来,闪光却已不见。周伯通只怕黄蓉追问他裘千仞之事,说道:
“我去瞧瞧。”健步如飞,抢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满腹言语要说,当下找了一个山洞,互诉别来之情。这一说直说到日落
西山,意犹未尽。郭靖背囊中带着干粮,取出来分与黄蓉。
她边吃边笑,说道:“欧阳锋那老贼逼我教他《九阴真经》,你那篇经文本就写得颠三
倒四,我给他再胡乱一解,他信以为真,已苦练了几个月。我说这上乘功夫要颠倒来练,他
果真头下脚上的练功,强自运气叫周身经脉逆行。这厮本领也当真不小,已把阴维、阳维、
阴*、阳*四脉练得顺逆自如。若是他全身经脉都逆行起来,不知会怎生模样?”说着格格而
笑。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见他颠倒行路,这功夫可不易练。”黄蓉道:“你到华山来,
想是要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了?”郭靖道:“蓉儿,你怎么又来取笑?我是要向周
大哥请教一个法子,怎生将已会的武功尽数忘却。”当下将这些日来自己所思各节一一说
了。
黄蓉侧过头想了一阵,道:“唉,忘了也好。咱俩武功越练越强,心中却越来越不快
活,反不如小时候甚么也不会,倒是没牵没挂,无忧无虑。”她哪想到一个人年纪大了,总
有许多烦恼,有许多愁苦,与武功高低,殊不相干。她又道:“听欧阳锋说,明日是论剑之
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争这第一,那么咱们怎生想个法儿,助我爹爹独冠群雄。”
郭靖道:“蓉儿,非是我不听你言语,但我想洪恩师为人,实是胜过了你爹爹。”黄蓉本来
与他偎倚在一起,听他说自己爹爹不好,一怒将他推开。郭靖一呆,黄蓉忽然笑道:“嗯,
洪恩师待咱俩原也不错。这样罢,咱俩谁也帮,好不好?”郭靖道:“你爹爹与洪恩师都是
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们暗中设法相助,反不喜欢。”黄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
就是奸恶小人了?”说着扳起了脸。郭靖道:“糟糕,我这蠢才,就净是说错话,又惹你生
气。”不由得满脸惶恐之色。
黄蓉噗哧一笑,道:“往后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气呢。”郭靖不解,搔头呆望着她。黄蓉
道:“若是你当真不再抛了我,咱俩以后在一起的日子才长呢。我真想不出你会有多少傻话
要说。”郭靖大喜,握住她的双手,连说:“我怎么会抛了你?我怎么会?”黄蓉道:“人
家公主不要你,你自然只好要我这穷丫头啦。”郭靖给黄蓉这一语引动了心事,想起母亲惨
死大漠,黯然不语。此时新月初上,银光似水,照在两人身上。黄蓉见他脸色有异,知道自
己也说错了话,忙岔开话题道:“靖哥哥,过去的事谁也别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喜欢
得紧呢。我让你亲亲我的脸,好不?”
郭靖脸上一红,竟不敢去亲她。黄蓉嫣然一笑,自觉不好意思,又转换话题,说道:
“你说明日论剑,谁能得胜?”郭靖道:“那真难说得紧,不知一灯大师来不来?”黄蓉
道:“大师出家遁世,与人无争,决不会来抢这个虚名儿。”郭靖点头道:“我也这么想。
你爹爹、洪恩师、周大哥、裘千仞、欧阳锋五人,个个有独擅技艺。但不知洪恩师是否已全
然康复?是否武功如昔?”说着蹙然有忧。黄蓉道:“按理说,原是老顽童武功最强,但若
他不使《九阴真经》上的功夫,却又不及另外四人了。”两人谈谈说说,黄蓉渐感疲倦,倚
在郭靖怀中睡着了。郭靖正也有朦胧之意,忽听脚步声响,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的从崖后急奔
而出。那二人衣襟带风,奔跑得极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前一人是老顽童周伯通,后面追
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吓取胜,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时裘千仞被周大哥
逼得亡命而逃,怎么现下反其道而行之?轻推黄蓉,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瞧!”黄蓉抬起
头来,月光下只见周伯通东奔西窜,始终不敢站定身子,听他叫道:“姓裘的老贼,我在这
儿伏下捉蛇的帮手,你还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儿?”周伯通大叫:
“郭兄弟,黄姑娘,快来助我。”郭靖待要跃出,黄蓉倚在他的怀里,轻声道:“别动!”
周伯通转了几个圈子,不见靖、蓉二人出来,叫道:“臭小子,鬼丫头,再不出来,我
可要骂你们十八代祖宗啦。”黄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来,你有本事就骂。”周伯
通见裘千仞双手各握一条昂头吐舌的毒蛇,吓得脚都软了,央求道:“黄姑娘,快来,快
来,我骂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裘千仞见靖、蓉二人候在一边,心中暗暗吃惊,寻思
须得乘早溜走,否则这三人合力,自己决讨不了好去,一到明日正午,那是单打独斗的争雄
赌胜,就不怕他们了,当下双足一点,猛窜而前,举起毒蛇往周伯通脸上挨去。周伯通挥袖
急挡,向旁闪避,突然间头顶一声轻响,只觉颈中一下冰凉,一个活东西从衣领中钻到了背
后,在衣服内乱蹦乱跳,又滑又腻。这一下他吓得魂不附体,大叫:“死啦,死啦!”又不
敢伸手到衣内去将毒蛇掏出来,只是狂奔翻跃,忽觉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这番
再也没命了,全身发麻,委顿在地。靖、蓉两人大惊,一齐飞步来救。裘千仞见周伯通突然
狼狈不堪,大感诧异,正要寻路下山,猛见树丛中走出一个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贼,今
日你再也逃不走啦。”这人背向月光,面目无法看清,裘千仞心中一凛,喝道:“你是
谁?”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缩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阴曹地府,忽觉一人扶起了他,说道:
“周老爷子,别怕,那不是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觉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乱跳,
不禁尖声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那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这时靖、
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却是一灯大师座下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一的渔人,只见他伸
手探入周伯通颈后衣领,抓了一条金娃娃出来。原来他在华山山溪中见到一对金娃娃,捉住
了放在怀中,却给一条溜了出来,爬上了树,无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领。那金娃娃
其实不会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着毒蛇,认定这冰凉滑腻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若是
那渔人再迟来一步,只怕他要吓得晕过去了。周伯通睁开眼来,见到那渔人,此时惊魂未
定,只觉眼前之人曾经见过,却想不起是谁,一回头,猛见裘千仞不住倒退,一个黑影正向
他慢慢逼近。周伯通微一定神,只惊得魂飞魄散,看清楚这黑影正是大理国皇宫中的刘贵妃
瑛姑。裘千仞本以为当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过自己,若以毒蛇将他惊走,次日比武,
大有独魁群雄之望,不料在这论剑前夕瑛姑斗然出现。那日青龙滩上,他曾见她发疯蛮打,
心想若被这疯婆抓住,大敌环伺在旁,定然性命不保,只听她嘶哑着嗓子叫道:“还我儿子
的命来!”裘千仞心中一凛,暗想当年自己乔装改扮,夜入皇宫伤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爷
耗费功力,哪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只是不知怎的被她窥破了真相?当下强笑道:“疯婆
子,你尽缠着我干么?”瑛姑叫道:“还我儿子的命来!”裘千仞道:“甚么儿子不儿子?
你儿子丧命,跟我有甚相干?”瑛姑道:“哼,那晚上我没瞧见你面貌,可记得你的笑声。
你再笑一下!笑啊,笑啊!”裘千仞见她双手伸出,随时能扑上来抱住自己,当下又退了两
步,突然身子微侧,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飞而出,直击瑛姑小腹。这是他铁掌功的十
三绝招之一,叫作“阴阳归一”,最是猛恶无比。瑛姑知道厉害,正要用泥鳅功化开,哪知
敌招来得奇快,自己脚步尚未移动,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瑛姑心中一痛,自知报仇无
望,拚着受他这一掌,纵上去要抱着他身子滚下山谷去同归于尽,忽然间一股拳风从耳畔擦
过,竟是刮面如刀。裘千仞这一掌未及打实,急忙缩回手臂,架开了从旁袭来的一拳,怒
道:“老顽童,你又来啦。”却是周伯通见瑛姑势危,施展《九阴真经》中的上乘功夫,解
开了他这铁掌绝招。周伯通不敢直视瑛姑,背向着他,说道:“瑛姑,你不是这老儿的对
手,快快走罢。我去也!”正欲飞奔下山,瑛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给你儿子报仇?”
周伯通一楞,道:“甚么,我的儿子?”瑛姑道:“正是,杀你儿子的,就是这裘千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与瑛姑欢好数日,竟已生下一子,心中迷迷糊糊,一时难解,回过头来,
却见瑛姑身旁多了数人,除郭靖、黄蓉外,一灯大师与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后。此时裘千
仞离崖边已不及三尺,眼见身前个个都是劲敌,形势之险,实是生平未遇,当下双掌一拍,
昂然道:“我上华山,为的是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哼哼,你们竟想合力伤我,好先去了
一个劲敌,这等奸恶行径,亏你们干得出来。”周伯通心想这厮的话倒也有几分在理,说
道:“好,那么待明日论剑之后,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却厉声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
到明日?”黄蓉也道:“老顽童,跟信义之人讲信义,跟奸诈之人就讲奸诈。现下是明摆了
几个打他一个,瞧他又怎奈何得咱们?”裘千仞脸色惨白,眼见凶多吉少,忽然间情急智
生,叫道:“你们凭甚么杀我?”那书生道:“你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裘千仞仰天
打个哈哈,说道:“若论动武,你们恃众欺寡,我独个儿不是对手。可是说到是非善恶,嘿
嘿,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的,就请上来动手。在下引颈就
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子。”一灯大师长叹一声,首先退后,盘膝低头而坐。各人给
裘千仞这句话挤兑住了,分别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过失。渔、樵、耕、读四人当年在大
理国为大臣时都曾杀过人,虽说是秉公行事,但终不免有所差错。周伯通与瑛姑对望一眼,
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内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时战阵中杀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黄蓉想起
近年来累得父亲担忧,大是不孝,至于欺骗作弄别人之事,更是屈指难数。裘千仞几句话将
众人说得哑口无言,心想良机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眼见他侧身避让,裘千仞足上使
劲,正要窜出,突然山石后飞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这一棒来得突兀之极,裘千仞左掌飞
起,正待翻腕带住棒端,哪知这棒连戳三下,竟在霎时之间分点他胸口三处大穴。裘千仞大
惊,但见竹棒来势如风,挡无可挡,闪无可闪,只得又退回崖边。山石后一条黑影身随棒
至,站在当地。郭靖黄蓉齐叫:“师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裘千仞骂道:“臭叫
化,你也来多事。论剑之期还没到啊。”洪七公道:“我是来锄奸,谁跟你论剑?”裘千仞
道:“好,大英雄大侠士,我是奸徒,你是从来没作过坏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
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
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裘千
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这番话大义凛然,裘千仞听了不禁气为之夺。洪七公又道:
“裘千仞,你铁掌帮上代帮主上官剑南何等英雄,一生尽忠报国,死而后已。你师父又何尝
不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你接你师父当了帮主,却去与金人勾结,通敌卖国,死了有何面
目去见上官帮主和你师父?你上得华山来,妄想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莫说你武功未必
能独魁群雄,纵然是当世无敌,天下英雄能服你这卖国奸徒么?”这番话只把裘千仞听得如
痴如呆,数十年来往事,一一涌向心头,想起师父素日的教诲,后来自己接任铁掌帮帮主,
师父在病榻上传授帮规遗训,谆谆告诫该当如何爱国为民,哪知自己年岁渐长,武功渐强,
越来越与本帮当日忠义报国、杀敌御侮的宗旨相违。陷溺渐深,帮众流品日滥,忠义之辈洁
身引去,奸恶之徒螽聚群集,竟把大好一个铁掌帮变成了藏垢纳污、为非作歹的盗窟邪薮。
一抬头,只见明月在天,低下头来,见洪七公一对眸子凛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间天良发
现,但觉一生行事,无一而非伤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叹道:“洪帮主,你教训得
是。”转过身来,涌身便往崖下跃去。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羞愧之余,忽施突击,此人
武功非同小可,这一出手必是极厉害的绝招,万料不到他竟会忽图自尽。正自错愕,忽然身
旁灰影一闪,一灯大师身子已移到了崖边,他本来盘膝而坐,这时仍然盘膝坐着,左臂伸
出,揽住裘千仞双脚,硬生生将他拉了回来。说道:“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你既已痛悔前非,重新为人尚自不迟。”裘千仞放声大哭,向一灯跪倒,心中有千言万语,
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瑛姑见他背向自己,正是复仇良机,从怀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
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怒,厉声道:“你干甚么?”周伯
通自她出现,一直胆战心惊,被她这么迎面一喝,叫声:“啊哟!”转身急向山下奔去。瑛
姑道:“你到哪里去?”随后赶来。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瑛姑微微一怔,
不如理会,仍是发足急追。周伯通大惊,又叫:“啊哟,不好啦。我裤子上全是屎,臭死
啦,你别来。”瑛姑寻了他二十年,心想这次再给他走脱,此后再无相见之期,不理他拉屎
是真是假,只是追赶。周伯通听得脚步声近,吓得魂飞天外,本来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将
瑛姑吓得不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机溜走,哪知惶急之下,大叫一声,当真是屎尿齐流。郭靖
与黄蓉见这对冤家越奔越远,终于先后转过了山崖,均感好笑,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在
裘千仞耳边低声说话,裘千仞不住点头。一灯说了良久,站起身来,道:“走罢!”靖、蓉
二人急忙上前拜见,又与渔、樵、耕、读四人点首为礼。一灯伸手抚了抚两人头顶,脸现笑
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无恙,英风胜昔,又收得两位贤徒,当真可
喜可贺。”洪七公躬身道:“大师安好。”一灯微笑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双手合
十行了一礼,转身便走。洪七公叫道:“明日论剑啊,大师怎么就走了?”一灯转过身来,
笑道:“想老衲乃方外闲人,怎敢再与天下英雄比肩争先?老衲今日来此,为的是要化解这
一场纠缠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圆满。七兄,当世豪杰舍你更有其谁?你又何必自谦?”
说着又合十行礼,携着裘千仞的手,径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齐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
着师父而去。那书生经过黄蓉身边,见她晕生双颊、喜透眉间,笑吟道:“隰有苌楚,猗滩
其枝!”黄蓉听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鸡栖于埘,日之夕矣。”那书生哈哈大笑,一揖而
别。郭靖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蓉儿,这又是甚么梵语么?”黄蓉笑道:“不,这是诗经
上的话。”郭靖听说他们是对答诗文,也就不再追问。黄蓉笑吟吟的瞧着他,心想:“这位
状元公倒也聪明,猜到了我的心事。他引的那两句诗经,下面有‘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
家,乐子之无室’三句,本是少女爱慕一个未婚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十分合
适,说他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还没成家娶妻,我很是欢喜。”想到此处,突然轻轻叫声:
“啊哟!”郭靖忙问:“怎么?”黄蓉微笑道:“我引这两句诗经,下面接着是‘羊牛下
来,羊牛下括’,说是时候不早,羊与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栏去啦,本是骂状元公为牲畜。
但这可将一灯大师也一并骂进去啦!”郭靖也不去理会她这些不打紧的机锋嘲谑,心中只是
想着适才洪七公斥骂裘千仞的一番言语,这些日来苦恼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团,由此片言而
解,豁然有悟:“师父说他生平杀过二百三十一人,但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只要
不杀错一个好人,那就是问心无愧。瞧师父指斥裘千仞之时,何等神威凛凛。这裘千仞的武
功未必就在师父之下,只因邪不胜正,气势先就沮了。只要我将一身武功用于仗义为善,又
何须将功夫抛弃忘却?”这番道理其实极是平易浅白,丘处机也曾跟他说过,只是他对丘处
机并不如何信服,而他随成吉思汗西征,眼见屠戮之惨,战阵之酷,生民之苦,母亲又惨死
刀下,心中对刀兵征战大是憎恶,方有这番苦思默想。但经此一反一复,他为善之心却是更
坚一层了。靖、蓉二人上前拜见师父,互道别来之情。原来洪七公随黄药师同赴桃花岛养
伤,以《九阴真经》总纲中所载上乘内功自通经脉,经半年而内伤痊愈,又半年而神功尽
复。黄药师因挂念女儿,待他伤势一愈,即行北上寻女。洪七公反而离岛较迟,他日前曾与
鲁有脚相遇,因而于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三人谈了一阵,郭靖道:“师父,你休息
一会罢,天将破晓,待会论剑比武,用劲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纪越老,好胜之心却
是越强,想到即将与东邪西毒过招,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说来大是好笑。蓉儿,你爹爹近年
来武功大进,你倒猜猜,待会比武,你爹爹和你师父两人,到底是谁强谁弱?”黄蓉道:
“您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来难分上下,可是现下你会了九阴神功,我爹爹怎么还是你的
对手?待会见到爹爹,我就跟他说干脆别比了,早些儿回桃花岛是正经。”洪七公听她语气
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沉吟,已明白了她心意,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用跟我绕弯儿说话,
九阴神功是你们俩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会老着脸皮使将出来。待会和黄老邪比
武,我只用原来的武功就是。”黄蓉正要他说这句话,笑道:“师父,若是你输在我爹爹手
里,我烧一百样菜肴给你吃,教你赢了固然喜欢,输了却也开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馋涎,
哼了一声,道:“你这女孩儿心地不好,又是激将,又是行贿,刁钻古怪,一心就盼自己爹
爹得胜。”黄蓉一笑,尚未答话,洪七公忽然站起身来,指着黄蓉身后叫道:“老毒物,你
到得好早啊!”
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过头来,只见欧阳锋高高的身躯站在当地。
他悄没声的忽尔掩至,两人竟没知觉,都是大为惊异。




--------------------------------------------------------------------------------

        
 
第四十回 华山论剑

--------------------------------------------------------------------------------

欧阳锋冷冷的道:“早到早比,迟到迟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决胜呢,还是性
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赌胜负,亦决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欧阳锋道:“好!”他
左手本来放在背后,突然甩将出来,手里握着蛇杖,将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
这儿呢,还是换个宽敞的所在?”洪七公尚未回答,黄蓉接口道:“华山比武不好,还是到
船里去比。”洪七公一怔,问道:“甚么?”黄蓉道:“好让欧阳先生再来一次恩将仇报、
背后袭击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当,学一次乖,你别指望老叫化再能饶
你。”欧阳锋听黄蓉出口讥嘲,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双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缓缓运起蛤
蟆功的劲力。
黄蓉将打狗棒交给洪七公,说道:“师父,打狗棒加九阴神功,跟这老奸贼动手,不必
讲甚么仁义道德。”洪七公心想:“单凭我原来武功,要胜他原极不易,待会尚要与黄老邪
比武,若与老毒物打得筋疲力尽,就不能敌黄老邪了。”当下点了点头,接过打狗棒,左一
招“打草惊蛇”,右一招“拨草寻蛇”,分攻两侧。欧阳锋与他对敌数次,从未见他使过打
狗棒法,当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势紧迫,洪七公却也一直未用。欧阳锋曾见黄蓉使
这棒法时招数精奇,早就不敢小视了,这时见洪七公两招打出,棒夹风声,果然非同小可。
当下蛇杖抖处,挡左避右,直攻敌人中宫。他的蛇杖已失落两次,现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
新制,杖上人头雕得更是诡奇可怖,只是两条怪蛇虽然毒性无异,但驯养未久,临敌之时却
不如最初那两条这般熟习灵动。洪七公当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险些送
命,直养了将近两年方始康复。那是他一生从所未有之大败,亦是从所未遇之奇险,此仇岂
可不报?当下运棒成风,奋力进攻。两人第一次华山论剑,争的是荣名与《九阴真经》;第
二次在桃花岛过招,是为了郭靖与欧阳克争婚;那均是只决胜负,不关生死。第三次海上相
斗,生死只隔一线,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让;现下第四次恶战,才是各出全力,再无半点留
情。两人均知对方年齿虽增,武功却只有较前更是狠辣,只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对方一招
半式,难免命丧当地。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两百余招,忽然月亮隐没,天色转黑。这是黎明
之前的昏黯不明,转瞬随即破晓。两人生怕黑暗中着了对方毒手,只是严守门户,不敢抢
攻。郭靖与黄蓉不禁担心,踏上数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里瞧着
二人恶斗,心中思潮起伏:“这二人都是当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个行侠仗义,一个恃强
为恶,可见武功本身并无善恶,端在人之为用。行善则武功愈强愈善,肆恶则愈强愈恶。”
到后来天色阴暗,两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闻兵刃破空和窜扑呼喝之声,不禁心中怦怦乱
跳,暗想:“师父因运功疗伤,耽误了两年进修。高手功劲原本差不得分毫,这一进一退,
莫要由此而输在欧阳锋的手里。若是如此,当初实不该三次相饶。”他又想起丘处机曾解说
“信义”两字,该分大信大义与小信小义之别,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义而亏大节,那就算
不得是信义了。想到此处,热血上涌,心道:“虽然师父与他言明单打独斗,但若他害了师
父,从此横行天下,却不知有多少好人要伤在他的手里。我从前不明‘信义’二字的真意,
以致做了不少胡涂事出来。”当下心意已决,双掌一错,就要上前相助。
忽听黄蓉叫道:“欧阳锋,我靖哥哥和你击掌相约,饶你三次不死,哪知你仍是恃强欺
我。你言而无信,尚不及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怎有脸来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欧阳锋
一生恶行干了不计其数,可是说出话来始终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无反悔,生平也一直以
此自负,若非事势迫切,他决不致违约强逼黄蓉,此时与洪七公斗得正紧,忽听她提起此
事,不禁耳根子发烧,心神大乱,出杖稍偏,险些被打狗棒戳中。黄蓉又叫道:“你号称西
毒,行事奸诈原也不在话下,可是要一个后生小辈饶你三次不死,已经丢尽了脸面,居然还
对后辈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汉笑歪了嘴巴。欧阳锋啊欧阳锋,有一件事,普天下当真无人及
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脸天下第一!”欧阳锋大怒,但随即想到这是黄蓉的诡计,有意
要引得自己气恼惭愧,只要内力运转微有不纯,立时便败在洪七公手下,于是便给她来个听
而不闻。哪知黄蓉越骂越是刁钻古怪,武林中许多出名的坏事与他本来全无干系,却都栽在
他的名下。给她这么东拉西扯的一阵胡说,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个歹人,世间千千万万桩恶
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为。倘若单是说他大做阴毒坏事,欧阳锋本来也不在乎,可是黄蓉数说
他做的尽是江湖上诸般不流的下三滥勾当,说见他向灵智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亲
叔叔”,硬要拜彭连虎为“干爹”,为的是乞求一张毒药的秘方,种种肉麻无耻,匪夷所
思;曾听得他一再向完颜洪烈自荐,要做他的亲兵队长,得以每晚在赵王府中守夜。至于郭
靖在西域如何饶他三次不死,如何从流沙中将他拉出来,更是加上了十倍油盐酱醋,说得他
不堪已极。初时欧阳锋尚能忍耐,到后来听得她有些话实在太过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驳几
句。不料黄蓉正是要惹他与自己斗口,越加的跟他歪缠胡闹。这么一来,欧阳锋拳脚兵刃是
在与洪七公恶斗,与黄蓉却另有一场口舌之争,说到费心劳神,与黄蓉的斗口似犹在与洪七
公角力之上。又过半晌,欧阳锋心智渐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使《九阴真经》的功夫,
定然难以取胜。”他虽未能依照黄蓉所说将全身经脉逆转,但修习了半年,凭着武学渊深,
内功浑厚,竟尔已有小成,当下蛇杖挥动,忽变怪招。洪七公吃了一惊,凝神接战。黄蓉叫
道:“源思英儿,巴巴西洛着,雪陆文兵。”欧阳锋一怔:“这几句话是甚么意思?”他哪
知黄蓉全是在信口胡说,卷起舌头,将一些全无意义的声音乱喊乱叫。只是她叫嚷的语气却
变化多端,有时似是愤怒喝骂,有时似是诚恳劝诫,忽尔惊叹,忽尔欢呼,突然之间,她用
追问的语气连叫数声,显是极迫切的质问。欧阳锋虽欲不理,却不由自主的道:“你问甚
么?”黄蓉以假梵语答了几句。欧阳锋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所写的“经文”中去追寻,一
时之间,脑中各种各样杂乱无章的声音、形貌、招数、秘诀,纷至沓来,但觉天旋地转,竟
不知身在何处。洪七公见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绽,叫声:“着!”一棒打在他的天灵盖上。
这一棒是何等的劲力,欧阳锋脑中本已乱成一团,经此重击,更是七荤八素,不知所云,大
叫一声,倒拖了蛇杖转身便走。郭靖叫道:“往哪里跑?”纵身赶上,欧阳锋忽然跃起,在
半空连翻三个筋斗,转瞬间连滚带爬的转入崖后,不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相顾
愕然,骇极而笑。洪七公叹道:“蓉儿,今日打败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劳大。只不过咱师徒
联手,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黄蓉笑道:“师父,这功夫不是你教的罢?”洪七公笑
道:“你这功夫是天生的。有你爹爹这么鬼精灵的老头,才有你这么鬼精灵的女儿。”忽听
山后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后说短长,老叫化,你羞也不羞?”黄蓉大叫:“爹爹!”
跃起奔去。此时朝暾初上,阳光闪耀下一人青袍素布,缓步而来,正是桃花岛主东邪黄药
师。黄蓉扑上前去,父女俩搂在一起。黄药师见女儿脸上稚气大消,已长成一个亭亭少女,
与亡妻更为相似,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洪七公道:“黄老邪,我曾在桃花岛上言道:
你闺女聪明伶俐,鬼计多端,只有别人上她的当,她决不能吃别人的亏,叫你不必担心。你
说,老叫化的话错了没有?”药师微微一笑,拉着女儿的手,走近身去,说道:“恭喜你打
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败,了却你我一件大心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叫化
啦。我见了你女儿,肚里的蛔虫就乱钻乱跳,馋涎水直流。咱们爽爽快快的马上动手,是你
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只等吃蓉儿烧的好菜。”黄蓉笑道:“不,你若败了,我
才烧菜给你吃。”洪七公道:“呸,不怕丑,你想挟制我,是不是?”黄药师道:“老叫
化,你受伤之后耽误了两年用功,只怕现下已不是我的对手。蓉儿,不论谁胜谁败,你都烧
菜相请师父。”洪七公道:“是啊!这才是大宗师说的话,堂堂桃花岛岛主,哪能像小丫头
这般小气。咱们也别等正午不正午,来罢!”说着竹棒一摆,就要上前动手。黄药师摇头
道:“你适才跟老毒物打了这么久,虽然说不上筋疲力尽,却也是大累了一场,黄某岂能捡
这个便宜?咱们还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养力罢。”洪七公虽知他说得有理,但不耐烦再
等,坚要立时比武。黄药师坐在石上,不去睬他。黄蓉见两人争执难决,说道:“爹爹,师
父,我倒有个法儿在此。你俩既可立时比武,爹爹又不占便宜。”洪七公与黄药师齐道:
“好啊,甚么法儿?”黄蓉道:“你们两位是多年好友,不论谁胜谁败,总是伤了和气。可
是今日华山论剑,却又势须分出胜败,是不是?”洪、黄二人本就想到此事,这时听她言
语,似乎倒有一个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时动手,又可不让黄药师占便宜,而且还能使
两家不伤和气,齐问:“你有甚么好主意?”黄蓉道:“是这样:爹爹先跟靖哥哥过招,瞧
在第几招上打败了他,然后师父再与靖哥哥过招。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取胜,而师父用了一
百招,那就是爹爹胜了。倘若师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师父胜了。”洪七公笑道:“妙
极,妙极!”黄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两人都是精力充沛,待与师父再比,两人都是
打过了一场,岂不是公平得紧么?”黄药师点点头道:“这法儿不错。靖儿,来罢,你用不
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黄蓉又道:“且慢,还有一事须得言明。若是你
们两位前辈在三百招之内都不能将靖哥哥打败,那便如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黄老
邪,我初时尚羡你生得个好女儿,这般尽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哪知女生外向,却是颠扑
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啊!”黄药师生性怪僻,可是怜爱幼
女之心却是极强,暗道:“我成全了她这番心愿就是。”当下说道:“蓉儿的话也说得是。
咱两个老头若不能在三百招内击败靖儿,还有甚么颜面自居天下第一?”转念又想:“我原
可故意相让,容他挡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却不肯让,必能在三百招内败他。那么我倒并非让
靖儿,却是让老叫化了。”一时沉吟未决。
洪七公在郭靖背后一推,道:“快动手罢,还等甚么?”郭靖一个踉跄,冲向黄药师面
前。黄药师心道:“好,我先试试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掌翻起,向他肩头斜劈下去,
叫道:“第一招!”当黄药师举棋不定之际,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意:“我决不能占
那天下第一的名号,可是该当让岛主得胜,还是让师父得胜?”正在迟疑,黄药师已挥掌劈
到。他右臂举起架开,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心道:“我好胡涂,竟想甚么让不让的?我纵
出全力,也决挡不了三百招。”眼见黄药师第二招又到,当下凝神接战,此时心意已决,任
凭二人各用真功夫将自己击败,谁快谁慢,由其自决,自己绝无丝毫偏袒。数招一过,黄药
师大是惊异:“这傻小子的武功怎么竟练到了这个地步?我若是稍有容让,莫说被他挡到三
百招之外,只怕还得输在他手里。”高手比武,实是让不得半分。黄药师初时出手只用了七
分劲,哪知被郭靖全力奋击,竟然压在下风。他心中一急,忙展开落英神剑掌法,身形飘
忽,力争先着。可是郭靖的功夫实已大非昔比,黄药师连变十余种拳法,始终难以反先,待
拆到一百余招,他倏施诡招,郭靖料不到他竟会使诈,险些被他左脚踢中,只得退开两步,
这才扳成平衡之局。黄药师舒了一口气,暗叫:“惭愧!”欲待乘机占到上风,不料郭靖守
得坚稳之极,尽管他攻势有如惊风骇浪,始终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拳脚上竟没半点破
绽。耳听得女儿口中已数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黄药师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刚
猛,若是他在一百招内败了靖儿,我这张脸往哪里搁去?”招势一变,掌影飘飘,出手快捷
无伦。这一来,郭靖登处下风,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压向身来,眼前金星乱
冒,堪堪抵挡不住。黄药师出手加快,攻势大盛,黄蓉口中,却也跟着数得快了。郭靖唇干
舌燥,手足酸软,越来越是难挡,只是凭着一股坚毅之气硬挺下来,正危急间,忽听黄蓉大
叫一声:“三百!”黄药师脸色一变,向后跃开。此时郭靖已被逼得头晕眼花,身不由主的
向左急转,接连打了十多个旋子,眼见再转数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了“千斤坠”
功夫,要待将身子定住。可是黄药师内力的后劲极大,人虽退开,拳招余势未衰,郭靖竟然
定不住身子,只得弯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拨动,借着“降龙十八掌”的猛劲,滴溜溜的
向右打了十多个旋子,脑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黄药师道:“黄岛主,你再出数招,我
非摔倒不可。”黄药师见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余年之功练成的“奇门五转”,
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称号是你的啦。”双手一拱,转身
欲走。洪七公道:“慢来,慢来,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铁箫借给靖儿罢。”黄药师的玉箫已
然折断,腰带里插着一根铁萧,当下拔出来递给郭靖。洪七公对郭靖道:“你用兵刃,我空
手跟你过招。”郭靖一愕,道:“这个……”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脚有甚么比
头?上罢!”左手五指如钩,一把抓住他手腕,将铁箫夺了过来。郭靖没懂他的用意,脱手
放箫,竟未抵御。洪七公骂道:“傻小子,咱们是在比武哪!”左手将铁萧还给了他,右手
却又去夺。郭靖这才回箫避开。黄蓉数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无兵刃相差其实不多,洪七公将降龙十八掌使将开来,掌风扫到一丈
开外,郭靖虽有铁箫,又哪能近身还击?他本来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崖之中被欧阳
锋逼着过招,剑法已大有进益。自来武功必是攻守兼习,郭靖的兵刃功夫练的却是八成守
御,二成攻敌。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数不能算是极上乘武功,他习得《九阴真经》后
再此进修,却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时他但求自保,不暇伤敌,以长剑抵挡欧阳锋的木杖,
钻研出不少防身消势之法,此刻以箫作剑,用以抵挡洪七公凌厉无伦的掌风,便也大见功
效。洪七公见他门户守得极是紧密,心下甚喜,暗道:“这孩子极有长进,也不枉了我教导
一场,但我若在二百招之内败他,黄老邪脸上须不好看。过得二百招后,我再使用重手便
是。”当下依着降龙十八掌的招式,自一变以至九变顺序演将下去,疾风呼呼,掌影已将郭
靖全身裹住。
此时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极,原是不易抵挡,但洪七公要在二
百招后再行取胜,却是想错了一着。须知郭靖正当年富力壮,练了《易筋锻骨篇》后内力更
是浑厚,洪七公年岁却不轻了,背上中了欧阳锋的蛇咬掌击,究亦大见摧伤,降龙十八掌招
招须用真力,到九变时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势道虽仍刚猛狠辣,后劲却已渐见衰减。待拆到
两百招外,郭靖铁箫上的剑招倒还罢了,左手配合的招势却渐见强劲。洪七公暗想不妙,若
与他以力相拚,说不定会输在他手里,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敌,当下双掌外豁,门户大
开,郭靖一怔,心想:“这招掌法师父却从未教过。”若与敌人对敌,自可直进中宫,攻敌
前胸,但眼前对手是自己恩师,岂能用此杀手?微一迟疑间,洪七公笑道:“你上当啦。”
左足倏起,将他手中铁箫踢飞,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头。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伤他身
子,只使了八成力,准以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胜了。岂知郭靖这几年来久历风霜,身子
练得极为粗壮,受了这一掌只晃得几晃,肩头虽是一阵剧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见他居然硬
挺顶住,不禁大吃一惊,道:“你吐纳三下,调匀呼吸,莫要受了内伤。”郭靖依言吐纳,
胸气立舒,说道:“弟子输了。”洪七公道:“不,适才你让我在先,若是就此认输,黄老
邪如何能服?接招!”说着又是发掌劈去。郭靖手中没了兵刃,见来招势道锋锐,当下以周
伯通所授的空明拳化开。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术,是周伯通从《道德经》中化出来的,
《道德经》中有言道:“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坚强处下,柔弱处上。”又云:“天下莫柔
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
行。”那降龙十八掌却是武学中至刚至坚的拳术。语有云:“柔能克刚”,但也须视“柔”
的功力是否胜“刚”而定,以洪七公的修为,纵然周伯通以至柔之术对敌,却也未必能胜。
但郭靖习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是空明拳,左手出的却是降龙拳,刚柔相济,阴阳
为辅,洪七公的拳招虽然刚猛莫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黄蓉在旁数着拳招,眼见三百招将完,郭靖全无败象,心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数着。洪
七公耳听得她数到二百九十九招,不禁好胜心起,突然一掌“亢龙有悔”,排山倒海般直击
过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时懊悔,只怕郭靖抵挡不住,受了重伤,大叫:“小心啦!”郭靖
听到叫声,掌风已迎面扑到,但觉来势猛烈之极,知道无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
划个圆圈,呼的一声,也是一招“亢龙有悔”拍出。只听砰的一响,双掌相交,两人都是全
身大震。黄药师与黄蓉齐声惊呼,走近观看。只见两人双掌相抵,胶着不动。郭靖有心相
让,但知师父掌力厉害,若是此刻退缩,被他顺势推将过来,自己必受重伤,决意先运劲抵
挡一阵,待他掌劲稍杀,再行避让认输。洪七公见郭靖居然挡得住自己毕生精力之所聚的这
一掌,不由得又惊又喜,怜才之意大盛,好胜之心顿灭,决意让他胜此一招,以成其名,当
下留劲不发,缓缓收力。便在这双方不胜不败、你退我让之际,忽听山崖后一人大叫三声,
三个筋斗翻将出来,正是西毒欧阳锋。洪七公与郭靖同时收掌,向后跃开。只见欧阳锋全身
衣服破烂,满脸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阴真经》上的神功已然练成,我的武功天下第
一!”举起蛇杖,向四人横扫过来。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抢上去将他蛇杖架开,数招一过,四人无不骇然。欧阳锋的招术本
就奇特,此时更如怪异无伦,忽尔伸手在自己脸上猛抓一把,忽尔反足在自己臀上狠踢一
脚,每一杖打将出来,中途方向必变,实不知他打将何处。洪七公惊奇万分,只得使开打狗
棒法紧守门户,那敢贸然进招?
斗到深涧,欧阳锋忽然反手拍拍拍连打自己三个耳光,大喊一声,双手据地,爬将过
来。洪七公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心想:“我这棒法打狗最为擅长,你忽作狗形,岂非自投
罗网?”竹棒伸处,向他腰间挑去。哪知欲阳锋忽地翻身一滚,将竹棒半截压在身下,随即
顺势滚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脱手。欧阳锋骤然间飞身跃起,双足连环猛踢。洪七公大
惊,向后急退。这时黄蓉早已拾起地下铁箫,还给父亲。黄药师挺萧斜刺而出。欧阳锋叫
道:“段皇爷,我不怕你的一阳指!”说着纵身扑上。黄药师见了他的举止,已知他神智错
乱,只是心中虽疯,出手却比未疯时更是厉害。饶是他智慧过人,却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怎知欧阳锋苦读郭靖默写的假经,本已给缠得头昏脑胀,黄蓉更处处引他走入歧路,盲练瞎
闯,兼之急欲取胜,贪图速成,用功更为莽撞,只是他武功本强,虽然走了错道,错有错
着,出手恢诞,竟教洪、黄两大宗师差愕难解。数十招一过,黄药师又败下阵来。郭靖抢上
迎敌。欧阳锋忽然哭道:“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抛去蛇杖,张开双臂,扑上来便抱。
郭靖知他将自己认作了侄儿欧阳克,听他叫声凄惨,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骇怕,发掌要将他
推开。欧阳锋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将他牢牢抱住。郭靖忙运劲挣扎,可是欧阳
锋力大无穷,抱得他丝毫动弹不得。洪七公与黄药师父女大惊,一齐抢上救援。洪七公伸指
疾点欧阳锋背心“凤尾穴”,要迫他松手。不料他此时全身经脉倒转,穴道全已变位,洪七
公挺指戳将下去,他茫然未觉,全不理会。黄蓉回身检起一块石头,向他头顶砸落。欧阳锋
右手握拳,自下挥击上来。黄蓉拿捏不住,石头脱手飞落山谷。郭靖乘欧阳锋松了右手,用
力猛挣,向后跃开,定了定神,只见欧阳锋与黄药师斗得甚是猛烈。黄药师插箫于腰,空手
而搏。此时欧阳锋所使的招数更是希奇古怪,诡异绝伦,身子时而倒竖,时而直立,甚而有
时一手撑地,身子横挺,只以一手与敌人对掌。黄药师全神贯注的发招迎敌,倒还不觉得怎
样,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却看得心摇神驰。黄蓉眼见父亲连遇险招,叫道:“师父,对
付这疯子不必依武林规矩,咱们齐上!”洪七公道:“若在平时,咱们原可合力擒他。只是
今日华山论剑,天下英雄都知须得单打独斗,咱们以众敌寡,须惹江湖上好汉耻笑。”但觉
欧阳锋疯势更是厉害,口吐白沫,举头猛撞。黄药师抵挡不住,只是倒退。
突然之间,欧阳锋俯身疾攻,上盘全然不守。黄药师大喜,心想:“这疯子毕竟胡涂
了。”运起“弹指神通”功夫,急弹他鼻侧的“迎香穴”。这一指去势快极,哪知刚触到他
脸皮,欧阳锋微微侧头,一口咬住他的食指。黄药师大惊,急出左手拍他“太阳穴”,逼他
松口。欧阳锋右手亦出,将他招术化开,牙齿却咬得更加紧了。
郭靖与黄蓉从两侧齐上,欧阳锋才松齿放脱黄药师的手指,十指往黄蓉脸上抓去。日光
直射之下,但见他面容狞恶,满脸是血,黄蓉心下害怕,惊呼逃开。郭靖忙发掌救援。欧阳
锋回手抵敌,黄蓉方得脱身。
只十余合,郭靖肩上腿上接连中招。洪七公道:“靖儿退下,再让我试试。”空手抢
上。两人这一番激斗,比适才更是猛恶。洪七公当欧阳锋与黄药师、郭靖对掌之时,在旁留
神观看,见他出招虽然怪异无比,其中实也有理路可寻,主要是将蛤蟆功逆转运用,上者下
之,左者右之,虽然并非尽皆如此,却也是十中不离七八,心中有了个大概,对战之时虽仍
处于下风,却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能还得一招。黄蓉取出手帕,给父亲包扎指上创口。黄
药师更瞧出许多路子来,接连叫道:“七兄,踢他环跳。”“上击巨阙!”“反掌倒劈天
柱。”黄药师旁观者清,洪七公依言施为,片刻间便将战局拉平。只是两人心中都暗自惭
愧:“这是合东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见即可取胜,欧阳锋忽然张嘴,
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脸上吐去。
洪七公忙侧身避开,欧阳锋竟然料敌机先,发掌击向他趋避的方位,同时又是一口浓痰
吐将过来。洪七公处境窘迫,欲待不避,可是那口痰势挟劲风,若是打中眼珠,就算不致受
伤,定也十分疼痛,而敌人必乘机猛攻,那就难以抵挡,百忙中伸右手将痰抄在掌中,左手
还了一招。战不数合,欧阳锋又是一口唾沫急吐,他竟将痰涎唾沫也当作了攻敌利器,夹在
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缭乱,心意烦躁。洪七公见他显然轻辱于己,不由得怒气勃发,同
时右手握着一口浓痰,滑腻腻的极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斗到分际,他突然张开右
掌,叫声:“着!”疾往欧阳锋脸上抹去。这一招明里是用痰去抹他的脸,暗中却另藏厉害
杀着。欧阳锋神智虽乱,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时更为灵敏,眼见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侧脸微
避。洪七公手掌翻转,直戳过去,欧阳锋斗然张口急咬。这正是他适才用以击败黄药师的绝
招,看来似乎滑稽,但因他张口快捷,教人难以躲闪,以黄药师如此登峰造极的武功竟也着
了道儿。黄药师、黄蓉、郭靖看得分明,但见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边,相距不及一寸,
而他蓦地张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闪,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齐声叫道:“小心!”
岂知他们三人与欧阳锋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号称九指神丐,当年为了馋嘴贪吃,误了时
刻,来不及去救一个江湖好汉的性命,大恨之下,将自己食指发狠砍下。欧阳锋这一咬又快
又准,倘若换了旁人,食指定会被他咬住,偏生洪七公没有食指,只听喀的一响,他两排牙
齿自相撞击,却是咬了个空。洪七公没有食指,欧阳锋原本熟知,但他这时势如疯虎般乱打
乱扑,哪里还想得到这些细微末节?高手比武,若是双方武功都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往往
对战竟日,仍是难分上下,唯一取胜之机端在对方偶犯小错,此刻欧阳锋一口咬空,洪七公
哪能放过?立即一招“笑口哑哑”,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仓穴”上。
旁观三人见洪七公得手,正待张口叫好,不料一个“好”字还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个
筋斗倒翻出去。欧阳锋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有如醉酒,但终于站稳身子,仰天大笑。原来
他经脉倒转,洪七公这一指虽戳中他“足阳明胃经”的大穴,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
常,却乘机一掌击在洪七公的肩头。幸得他中指在先,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凌厉,洪七公
顺着来势倒翻筋斗,将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还回了一招“见龙在田”,也将欧阳锋打得
倒退几步。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伤,但半身酸麻,一时之间已无法再上。他是大宗
师身分,若不认输那就迹近无赖,同时心中确也佩服对方武功了得,抱拳说道:“欧阳兄,
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欧阳锋仰天长笑,双臂在半空乱舞,向黄药师道:
“段皇爷,你服不服我?”黄药师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竟教一个疯子
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岂不教天下好汉耻笑?”但若上前再斗,自忖却又难以取胜,只得
点了点头。欧阳锋向郭靖道:“孩儿,你爹爹武艺盖世,天下无敌,你喜不喜欢?”欧阳克
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实是父子,此时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当作欧阳
克,竟将藏在心中数十年的隐事说了出来。郭靖心想这里各人都不是他对手,他天下第一的
名号当之无愧,说道:“咱们都打不过你!”欧阳锋嘻嘻傻笑,问黄蓉道:“好媳妇儿,你
喜不喜欢?”黄蓉见父亲、师父、郭靖三人相继败阵,早在苦思对付这疯汉之法,但左思右
想,实无妙策,这时听他相问,又见他手舞足蹈,神情怪异,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后的影子
也是乱晃乱摇,灵机忽动,说道:“谁说你是天下第一?有一个人你就打不过。”欧阳锋大
怒,捶胸叫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说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
他不过。”欧阳锋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道:“他名叫欧阳锋。”欧
阳锋搔搔头皮,迟疑道:“欧阳锋?”黄蓉道:“不错,你武功虽好,却打不过欧阳锋。”
欧阳锋心中愈是胡涂,只觉“欧阳锋”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亲近之人,可是自己是
谁呢?脱口问道:“我是谁?”黄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怎来问我?”
欧阳锋心中一寒,侧头苦苦思索,但脑中混乱一团,愈要追寻自己是谁,愈是想不明白。须
知智力超异之人,有时独自瞑思,常会想到:“我是谁?我在生前是甚么?死后又是甚
么?”等等疑问。古来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欧阳锋才智卓绝,这些疑问有时亦曾在脑海之
中一闪而过,此时连斗三大高手而获胜,而全身经脉忽顺忽逆,心中忽喜忽怒,蓦地里听黄
蓉这般说,不禁四顾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怎么了?”黄蓉道:“欧
阳锋要找你比武,要抢你的《九阴真经》。”欧阳锋道:“他在哪里?”黄蓉指着他身后的
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后。”欧阳锋急忙回头,见到了自己的影子,怔了一怔,道:
“这……这……他……他……”黄蓉道:“他要打你了!”欧阳锋蹲低身子,发掌向影子劈
去。影子同时发出一掌。欧阳锋大急,左掌右掌,连环邀击,那影子也是双手抖动不已。欧
阳锋见对方来势厉害,转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后。他发觉敌人忽然不见,大
叫:“往哪里逃?”向左抢上数步。左边是光秃秃的山壁,日光将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
个直立的敌人。欧阳锋右掌猛挥,击在石上,只疼得他骨节欲碎,大叫:“好厉害!”随即
左脚飞出。但见山壁上的影子也是举脚踢来,双足相撞,欧阳锋奇痛难当,不敢再斗,转身
便逃。此时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见了敌人,窜出丈余,回头一望,只见影子紧随在后,吓
得大叫:“让你天下第一,我认输便是。”那影子动也不动。欧阳锋转身再奔,微一回头,
仍见影子紧紧跟随。他驱之不去,斗之不胜,只吓得心胆欲裂,边叫边号,直往山下逃去。
过了半刻,隐隐听到他的叫声自山坡上传来,仍是:“别追我,别追我!”
黄药师与洪七公眼见这位一代武学大师竟落得如此下场,不禁相顾叹息。此时欧阳锋的
叫声时断时续,已在数里之外,但山谷间回音不绝,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虽阳光明亮,
心中却都微微感到一阵寒意。洪七公叹道:“此人命不久矣。”郭靖忽然自言自语:“我?
我是谁?”黄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着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
哥,快别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罢。”郭靖凛然惊悟,道:“正是。师父,黄岛主,咱们
下出去罢。”
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还叫他黄岛主?我劈面给你几个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
只见黄蓉脸现红晕,似笑非笑,登时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黄药师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儿,一手挽着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学之道无穷
无尽,今日见识到老毒物的武功,实令人又惊又愧。自重阳真人逝世,从此更无武功天下第
一之人了。”洪七公道:“蓉儿的烹调功夫天下第一,这个我却敢说。”黄蓉抿嘴笑道:
“不用赞啦,咱们快下山去,我给你烧几样好菜就是。”洪七公、黄药师、郭靖、黄蓉四人
下得华山,黄蓉妙选珍肴,精心烹饪,让洪七公吃了个酣畅淋漓。当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
黄药师父女住一房,郭靖与洪七公住一房。次晨郭靖醒来,对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
上抹着三个油腻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鸡腿还是猪蹄写的。郭靖忙去告知黄药师
父女。黄药师叹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龙见首不见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几眼,
道:“靖儿,你母亡故,世上最亲之人就是你大师父柯镇恶了,你随我回桃花岛去,请你大
师父主婚,完了你与蓉儿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黄蓉
抿嘴微笑,想出口骂他“傻子”,但向父亲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说。三人一路上游山玩水,
迤逦向东南而行,不一日来到两浙南路境内,眼见桃花岛已在不远,忽然空中雕鸣声急,两
头白雕自北急飞而至。郭靖大喜,纵声呼啸,双雕扑了下来,停在他的肩头。他离蒙古时走
得仓皇,未及携带双雕,此时相见,欣喜无已,伸手不住抚摸雕背,忽见雄雕足上缚着一个
皮革卷成的小筒,忙解下打开,但见革上用刀尖刻着几行蒙古文字道:“我师南攻,将袭襄
阳,知君精忠为国,冒死以闻。我累君母惨亡,愧无面目再见,西赴绝域以依长兄,终身不
履故土矣。愿君善自珍重,福寿无极。”
那革上并未写上下款,但郭靖一见,即知是华筝公主的手笔,当下将革上文字译给黄药
师父女听了,问道:“岳父,您说该当如何?”黄药师道:“此地离临安虽近,但若报知朝
廷,当国者未必便信,迁延不决,必误大事。你小红马脚力快,即日赶赴襄阳。那守将若肯
听话,你就助他守城,否则一掌毙了,径自率领百姓士卒,共御蒙古大军。我与蓉儿在桃花
岛候你好音。”郭靖连声称是,黄蓉脸上却有不豫之色。当真是知女莫若父,黄药师笑道:
“好,蓉儿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归,朝廷纵有封赏,理也莫理。”黄蓉大喜,笑道:
“这个自然。”两小拜别了父亲,共骑一马,纵辔西行。郭靖只怕迟了一日,蒙古大军先破
了城池。那时屠戮之惨可就难以想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这日晚间投宿,已近两浙南路与
江西南路交界之处。郭靖怀里藏着华筝刻着字的那块皮革,想到儿时与华筝、拖雷同在大漠
游戏,种种情状宛在目前,心头甚有黯然之意。黄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灯下缝补衣衫。
郭靖忽道:“蓉儿,她说累我母亲惨亡,愧无面目见我,那是甚么意思?”黄蓉道:
“她爹爹逼死你母亲,她自然心中过意不去。”郭靖“嗯”了一声,低头追思母亲逝世前后
的情景,突然跃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来如此!”黄蓉给他吓了
一跳,针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鲜血,笑问:“怎么啦?大惊小怪的,知道了甚么?”郭靖
道:“我与母亲偷拆大汗的密令,决意南归,当时帐中并无一人,大汗却立即知晓,将我母
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义。这消息如何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来,原来是她。”黄蓉
摇头道:“华筝公主对你诚心相爱,她决不会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
要留我。她在帐外听到我母子说话,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会留住我不放,哪知却生出
这等大祸来。”说着连连叹息。黄蓉道:“既是她无心之过,你就该到西域去寻她啊!”郭
靖道:“我与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现下依长兄而居,在西域尊贵无比,我去相寻干么?”黄
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这一日两人一骑来到江西南路的上饶,山道上长草拂及马腹,甚是
荒凉,眼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间,两头白雕突在天空高声怒鸣,疾冲而下,瞬
息间隐没在林后。靖、蓉二人心知有异,急忙催马赶去。绕过林子,只见双雕盘旋飞舞,正
与一人斗得甚急,看那人时,原来是丐帮的彭长老。但见他舞动钢刀,护住全身,刀法迅
狠,双雕虽勇,却也难以取胜。斗了一阵,那雌雕突然奋不顾身的扑落,抓起彭长老的头
巾,在他头上猛啄了一口。彭长老钢刀挥起,削下它不少羽毛。黄蓉见彭长老头上半边光秃
秃的缺了大块头皮,不生头发,登时醒悟:“当日这雕儿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来是这坏叫
化所射。后来双雕在青龙滩旁与人恶斗,抓下一块头皮,那就是这恶丐的了。”大声叫道:
“姓彭的,你瞧我们是谁。”彭长老抬头见到二人,只吓得魂飞天外,转身便逃。雄雕疾扑
而下,向他头顶啄去。彭长老舞刀护住头顶,雌雕从旁急冲而至,长嘴伸处,已啄瞎了他的
左眼。彭长老大叫一声,抛下钢刀,冲入了身旁的荆棘丛中,那荆棘生得极密,彭长老性命
要紧,哪里顾得全身刺痛,连滚带爬的钻进了荆棘深处。这一来双雕倒也无法再去伤他,只
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荆棘丛中盘旋不去。郭靖招呼双雕,叫道:“他已坏了一眼,就饶了他
罢。”忽听身后长草丛中传出几声婴儿呼叫。郭靖叫声:“啊!”跃下红马,拨开长草,只
见一个婴儿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双女子的脚,忙再拨开青草,只见一个青衣女子晕倒在
地,却是穆念慈。黄蓉惊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了婴儿。那婴儿
目光炯炯的凝望着他,也不怕生,黄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数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来,睁眼见到二人,疑在梦中,颤声道:“你……你是郭大哥……黄家妹
子……”郭靖道:“穆世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没受伤吗?”穆念慈挣扎着要起身,但未
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见她双手双足都被绳索缚住。黄蓉忙过来给她割断绳索。穆念慈忙不
迭的从郭靖手中接过婴儿,定神半晌,才含羞带愧的述说经过。
原来穆念慈在铁掌峰上失身于杨康,竟然怀孕,只盼回到临安故居,但行到上饶,已然
支持不住,在树林中一家无人破屋中住了下来,不久生了一子。她不愿见人,索性便在林中
捕猎采果为生,幸喜那孩子聪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凄苦。
这一天她带了孩子在林中捡拾柴枝,恰巧彭长老经过,见她姿色,上前意图非礼。穆念
慈武功虽也不弱,但彭长老是丐帮四大长老之一,在丐帮中可与鲁有脚等相颉颃,仅次于洪
七公一人而已,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对手,不久即被他打倒绑缚,惊怒交集之下,晕了过去。
若不是靖、蓉二人适于此时到来,而双雕目光锐利,在空中发现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
势必又受辱于恶徒了。
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黄蓉说起杨康已在嘉兴铁枪庙中逝世,眼见穆念慈泪
如雨下,大有旧情难忘之意,便不敢详述真情,只说杨康是中了欧阳锋之毒,心道:“我这
也不是说谎,他难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吗?”郭靖见那孩儿面目英俊,想起与杨康
结义之情,深为叹息。穆念慈垂泪道:“郭大哥,请你给这孩儿取个名字。”郭靖想了一
会,道:“我与他父亲义结金兰,只可惜没好下场,我未尽朋友之义,实为生平恨事。但盼
这孩子长大后有过必改。力行仁义。我给他取个名字叫作杨过,字改之,你说好不好?”穆
念慈谢道:“但愿如郭大哥所说。”
次晨,郭靖、黄蓉赠了穆念慈不少银两,作为母子俩渡日之资。郭靖劝她回临安去。穆
念慈只是摇头不语,过了一会,轻声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兴铁枪庙,瞧瞧他爹爹的
坟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别。
两人西行到了两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阳,眼见民情安定,商市繁盛,全无
征战之象,知道蒙古大军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阳是南宋北边重镇,置有安抚使府,配备精
兵守御。郭靖心想军情紧急,不及投店,径与黄蓉去谒见安抚使吕文德。那安抚使手绾兵
符,威风赫赫,郭靖在蒙古虽贵为元帅,在南宋却只是个布衣平民,如何见得着他?黄蓉知
道无钱不行,送了门房一两黄金。那门房虽然神色立变,满脸堆欢,可是一排安抚使见客的
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后,那时接见的都是达官贵人,也未必能见郭靖。郭靖焦躁起来,
喝道:“军情紧急,如何等得?”黄蓉忙向他使个眼色,将他拉在一旁,悄声道:“晚上闯
进去相见。”
两人寻了下处,候到二更过后,施展轻身功夫径入安抚使府。那安抚使吕文德正拥了姬
妄,高坐饮酒为乐,其心其意的在安抚自己和姬妾。郭黄二人跳将下去,郭靖长揖说道:
“小人有紧急军务禀告。”吕文德大惊,高叫:“有刺客!”推开姬妄,就往桌底钻去。郭
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说道:“安抚使休惊,小人并无相害之意。”将他推回原座。吕
文德吓得面无人色,只是发抖。只见堂下拥进数十名军士,各举刀枪,前来相救。黄蓉拔出
匕首,指在吕文德胸前。众军士齐声发喊,不敢上前。黄蓉道:“你叫他们别嚷,咱们有话
说。”吕文德手足乱颤,传下令去,众军士这才止声。郭靖见他统兵方面,身寄御敌卫土的
重任,却是如此脓包,心中暗暗叹息,当下将蒙古大军行将偷袭襄阳的讯息说了,请他立即
调兵遣将,布置守御工具。吕文德心里全然不信,口头却连声答应。黄蓉见他只是发抖,问
道:“你听见没有?”吕文德道:“听……听见了。”黄蓉道:“听见甚么?”吕文德道:
“有……有金兵前来偷袭,须得防备,须得防备。”黄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
吕文德吓了一跳,道:“蒙古兵?那不会的,那不会的。蒙古与咱们丞相连盟攻金,决无他
意。”黄蓉嗔道:“我说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吕文德连连点头,道:“姑娘说是蒙古兵,
就是蒙古兵。”郭靖道:“满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系大人之手。襄阳是南朝屏障,大人务
须在意。”吕文德道:“不错,不错,老兄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老兄快请罢。”靖、蓉二人
叹了口气,越墙而出,但听身后众人大叫:“捉刺客啊!捉刺客啊!”乱成一片。两人候了
两日,见城中毫无动静。郭靖道:“这安抚使可恶!不如依岳父之言,先去杀了他,再定良
策。”黄蓉道:“敌军数日之内必至。这狗官杀了自不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乱,军无统
帅,难以御敌。”郭靖皱眉道:“果真如此,这可怎生是好?”黄蓉沉吟道:“左传上载得
有个故事,叫做‘弦高犒师’,咱们或可学上一学。”郭靖喜道:“蓉儿,读书真是妙用不
尽。那是甚么故事,你快说给我听。咱们能学么?”黄蓉道:“学是能学,就是须借你身子
一用。”郭靖一怔,道:“甚么?”黄蓉不答,却格的一声笑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方道:“好,我说那故事给你听。春秋时候,郑国有一个商人,叫做弦
高,他在外经商,路上遇到秦国大军,竟是来偷袭郑国的。那时郑国全没防备,只怕秦兵一
到,就得亡国。弦高虽是商人,却很爱国,当下心生一计,一面派人星夜去禀告郑伯,自己
牵了十二头牛去见秦军的将军,说是奉郑伯之命前来犒劳秦师。秦军的将军以为郑国早就有
备,不敢再去偷袭,当即领兵回国。”郭靖喜道:“此计大妙。怎么说要借我身子一用?”
黄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头牛?你生肖属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来,叫道:“好啊,
你绕弯儿骂我。”伸手指去呵她痒,黄蓉忙笑着逃开。两人说笑一阵,黄蓉道:“咱们今晚
到安抚使府去盗他一笔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装,穿了官家服饰,迎上去犒劳蒙古大军。且看
是否能骗得他们退兵。”郭靖鼓掌称是。当晚二人依计而行,那安抚使搜刮得金珠山积,二
人盗了大包金珠和一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觉。黄蓉改穿官装,宛然是个俊俏的贵官,当
下携了金珠,跨小红马北去。
到第二日午间,郭靖在北门外引领遥望,但见小红马绝尘而至,忙迎了上去。黄蓉勒住
马头,脸现惊恐之色,颤声道:“蒙古大军只怕有十余万之众,咱们怎抵挡得住?”郭靖吃
了一惊,道:“有这么多?”
黄蓉道:“看来成吉思汗是倾国出击,想一举灭宋。我将金珠送给了先锋大将,他料不
到咱们已知讯息,说是借道伐金,并非攻宋。我以言语点破,他惊疑不定,当即驻兵不进,
想来是回报大元帅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们回师退兵,那自然最好不过,就只怕……就只怕……”黄蓉秀眉紧
蹙,道:“瞧蒙古大军这等声势,定是不肯轻易便退。”郭靖道:“你再想个妙策。”黄蓉
摇头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哥,若说单打独斗,天下胜得过你的只二三人而
已,就说敌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俩心上。可是现下敌军是千人、万人、十万人,那有
什么法子?”郭靖叹道:“咱们大宋军民比蒙古人多上数十倍,若能万众一心,又何惧蒙古
兵精?恨只恨官家胆小昏庸、虐民误国。”黄蓉道:“蒙古兵不来便罢,若是来了,咱们杀
得一个是一个,当真危急之际,咱们还有小红马可赖。天下事原也忧不得这许多。”郭靖正
色道:“蓉儿,这话就不是了。咱们既学了武穆遗书中的兵法,又岂能不受岳武穆‘尽忠报
国’四字之教?咱俩虽人微力薄,却也要尽心竭力,为国御侮。纵然捐躯沙场,也不枉了父
母师长教养一场。”黄蓉叹道:“我原知难免有此一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
就是!”两人计议已定,心中反而舒畅,当下回到下处,对酌谈论,想到敌军压境,面临生
离死别,比往日更增一层亲密。直饮到二更时分,忽听城外号哭之声大作,远远传来,极是
惨厉。黄蓉叫道:“来啦!”两人一跃而起,奔到城头,只见城外难民大至,扶老携幼,人
流滚滚不尽。
哪知守城官令军士紧闭城门,不放难民入城。过不多时,吕文德加派士卒,弯弓搭箭对
住难民,喝令退去。城下难民大叫:“蒙古兵杀来啦!”守城官只是不开城门。众难民在城
下号叫呼喊,哭声震天。靖、蓉二人站在城头,极目远望,但见远处一条火龙蜿蜒而来,显
是蒙古军的先锋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军攻城惯例,总是迫使敌人俘虏先
登,眼见数万难民集于城下,蒙古先锋一至,襄阳城内城外军民,势非自相残杀不可。此时
情势紧急,已无迟疑余裕,郭靖站在城头,振臂大呼:“襄阳城若是给蒙古兵打破,无人能
活,是好汉子快跟我杀敌去!”那北门守城官是吕安抚的亲信,听得郭靖呼叫,怒喝:“奸
民扰乱人心,快拿下了!”郭靖从城头跃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将他身子举
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骑。官兵中原多忠义之士,眼见难民在城下哀哭,俱怀不忿,此时见
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惊喜交集,并不上前救护长官。郭靖喝道:“快传令开城!”那守
城官性命要紧,只得依言传令。北门大开,难民如潮水般涌入。
郭靖将守城官交与黄蓉看押,便欲提枪纵马出城。黄蓉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将甲
胄脱下交与郭靖穿戴,在郭靖耳边轻声道:“假传圣旨,领军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
的穴道,将他掷在城门之后。郭靖心想此计大妙,当下朗声大叫:“奉圣旨:襄阳安抚使吕
文德昏庸无能,着即革职,众军随我出城御敌。”他内功深湛,这几句话以丹田之气叫将出
来,虽然城内城外叫闹喧哗,但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刹时间竟尔寂静半晌。慌乱之际,众军
哪里分辨得出真伪?兼之军中上下对吕文德向怀离心,知他懦弱怕死,当此强敌压境、惊惶
失措之际忽听得昏官革职,有人领军抗敌,四下里齐声欢呼。郭靖领了六七千人马出得城
来,眼见军容不整,队伍散乱,如何能与蒙古精兵对敌?想起《武穆遗书》中有云:“事急
用奇,兵危使诈”,当下传下将令,命三千余军士赴东边山后埋伏,听号炮一响,齐声呐
喊,招扬旌旗,却不出来厮杀;又命三千余军士赴西山后埋伏,听号炮二响,也是叫喊扬
旗,虚张声势。
两队军士的统领见郭靖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各自接令领军而去。待得难民全数进城,
天已大明。耳听得金鼓齐鸣,铁骑奔践,眼前尘头大起,蒙古军先锋已迫近城垣。黄蓉从军
士队中取过一枪一马,随在郭靖身后。郭靖朗声发令:“四门大开!城中军民尽数躲入屋
中,胆敢现身者,立即斩首!”其实他不下此令,城中军民也早躲得影踪全无,勇敢请缨的
都已在东西两边山后埋伏,如吕文德这般胆怯的,不是钻在桌底大念“救苦救难高皇经”,
就是藏在被窝中瑟瑟发抖。蒙古军铁骑数百如风般驰至,但见襄阳城门大开,一男一女两个
少年骑马绰枪,站在护城河的吊桥之前。统带先锋的千夫长看得奇怪,不敢擅进,飞马报知
后队的万夫长。那万夫长久历战阵,得报后甚是奇怪,心想世上哪有此事,忙纵马来到城
前,遥遥望见郭靖,先自吃了一惊。他西征之时,数见郭靖迭出奇谋,攻城克敌,战无不
胜,飞天进军攻破撤麻尔罕城之役,尤令他钦佩得五体投地,蒙古军中至今津津乐道,此时
见郭靖挡在城前,城中却是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哪敢进攻?当下在马上
抱拳行礼,叫道:“金刀驸马在上,个人有礼了。”
郭靖还了一礼,却不说话,那万夫长勒兵退后,飞报统帅。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纛招展
下一队铁甲军铿锵而至,拥卫着一位少年将军来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拖雷飞马突出卫
队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么?”郭靖纵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来是你
么?”他二人往常相见,必是互相欢喜拥抱,此刻两马驰到相距五丈开外,却不约而同的一
齐勒马。郭靖道:“安答,你领兵来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奉父皇之命,身
不由主,请你见谅。”郭靖放眼远望,但见旌旗如云,刀光胜雪,不知有多少人马,心想:
“这铁骑冲杀过来,我郭靖今日是要毕命于此了。”当下朗声说道:“好,那你来取我的性
命罢!”拖雷心里微惊,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实非他的敌手,何况我与他恩若骨肉,
岂能伤了结义之情?”一时踌躇难决。
黄蓉回过头来,右手一挥,城内军士点起号炮,轰的一声猛响,只听得东边山后军士呐
喊,旌旗招动。拖雷脸上变色,但听号炮连响,西山后又有敌军叫喊,心道:“不好,我军
中伏。”他随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岂但身经百战而已,甚么大阵大仗没见过,这数千军士
的小小埋伏哪里在他眼内?只是郭靖在西征时大显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时见情势有异,
心下先自怯了,当即传下将令,后队作前队,退兵三十里安营。郭靖见蒙古兵退去,与黄蓉
相顾而笑。黄蓉道:“靖哥哥,恭贺你空城计见功。”郭靖笑容登敛,忧形于色,摇头道:
“拖雷为人坚忍勇决,今日虽然退兵,明日必定再来,那便如何抵敌?”黄蓉沉吟半晌,
道:“计策倒有一个,就怕你顾念结义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凛,说道:“你要我去刺
杀他?”黄蓉道:“他是大汗最宠爱的幼子,尊贵无比,非同别个统军大将。四皇子一死,
看来敌军必退。”郭靖低头无语,回进城去。
此时城中见敌军已退,又自乱成一团。吕文德听说郭靖片言之间就令蒙古大军退去,欢
天喜地的亲来两人所住的下处拜访,要邀两人去衙中饮酒庆贺。郭靖与他商量守城之策。吕
文德一听他说蒙古大军明天还要再来,登时吓得身子酥了半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叫:
“备轿回府,备轿回府。”他是打定主意连夜弃城南逃了。
郭靖郁闷不已,酒饭难以入口,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耳听得城中到处是大哭小叫之声,
心想明日此时,襄阳城中只怕更无一个活着的大宋臣民,蒙古军屠城血洗之惨,他亲眼看见
过不少,当日撒麻尔罕城杀戮情状不绝涌向脑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儿,古
人大义灭亲,我今日岂能再顾朋友之义!”黄蓉叹道:“这件事本来难得很。”郭靖心意已
决,当下换过夜行衣装,与黄蓉共骑小红马向北驰去,待至蒙古大军附近,将红马放在山
中,步行去寻觅拖雷的营帐。两人捉到两名守夜巡逻的军士,点了穴道,剥下衣甲来换了。
郭靖的蒙古话是自幼说惯了的,军中规程又是无一不知,当下毫不费力的混到了大帐边上。
此时天色全黑,两人伏在大帐背后,从营帐缝中向里偷瞧。只见拖雷在帐中走来走去,神色
不宁,口中只是叫着:“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发现自己踪迹,
险些脱口答应。黄蓉早有提防,一见他张口,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骂自己蠢才,又
是好笑,又是难过。黄蓉在他耳边道:“动手罢,大丈夫当机立断,迟疑无益。”就在此
时,只听得远处马蹄声急,一骑快马奔到帐前。郭靖知有紧急军情来报,俯在黄蓉耳边道:
“且听过军情,再杀他不迟。”但见一名黄衣使者翻身下马,直入帐中,向拖雷磕头,禀
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说甚么?”那使者跪在毡上,唱了起来。原来蒙古人开化未久,虽然已
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识字,更不会写,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传,只是生怕遗漏误传,
常将旨意编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烂熟,复诵无误,这才出发。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与郭
靖一齐心惊,拖雷更流下泪来。原来成吉思汗于灭了西夏后得病,近来病势日重,自知不
起,召拖雷急速班师回去相见。旨意最后说:日来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务
须邀他北上与大汗诀别;他所犯重罪,尽皆赦免。郭靖听到此处,伸匕首划开篷帐,钻身进
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惊,见是郭靖,不胜之喜,两人这才相
抱。那使者认得郭靖,上前磕头,道:“金刀驸马,大汗有旨,务必请你赴金帐相见。”
郭靖听得“金刀驸马”四字,心头一凛,生怕黄蓉多心,忙从帐篷裂缝中跃了出去,拉
住黄蓉的手,道:“蓉儿,我和你同去同归。”黄蓉沉吟不答。郭靖道:“你信不信我?”
黄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么驸马驸牛,我也大义灭亲,一刀把你宰了。”当晚拖
雷下令退军,次晨大军启行。郭靖与黄蓉找回红马双雕,随军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见到父
亲,令副帅统兵回师,自与靖、蓉二人快马奔驰,未及一月,已来到西夏成吉思汗的金帐。
拖雷遥遥望见金帐前的九旄大纛耸立无恙,知道父亲安好,欢呼大叫,催马驰至帐前。
郭靖勒住马头,想起成吉思汗抚养之恩、知遇之隆、杀母之仇、屠戮之惨,一时爱恨交
迸,低头不语。忽听得号角吹起,两排箭筒卫士在金帐前列成两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
着拖雷的右肩,从帐中大踏步而出。他脚步虽然豪迈如昔,只是落地微颤,身子随着抖动。
郭靖抢上前去,拜伏在地。成吉思汗热泪盈眶,颤声道:“起来,起来!我天天在想着你
们。”郭靖站起身来,只见大汗满脸都是皱纹,两颊深陷,看来在世之日已然无多,不禁仇
恨之心稍减。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叹了一口长气,遥望
大漠远处,呆呆出神。郭靖与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声。过了良久,成吉思汗
叹道:“当初我与札木合安答结义起事,哪知到头来我却非杀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
他死在我的手里。再过几天那又怎样呢?我还不是与他一般的同归黄土?谁成谁败,到头来
又有甚么差别?”拍拍二人的肩头,说道:“你们须得始终和好,千万别自相残杀。札木合
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当想起结义之情,却常常终夜难以合眼。”拖雷与郭靖想起在襄阳城
下险些拚个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惭愧。成吉思汗站了这一阵,但觉全身乏力,正要回帐,忽
见一小队人马飞驰而至。当先一人白袍金带,穿的是金国服色。成吉思汗见到是敌人,精神
为之一振。
那人在远处下马,急步过来,遥遥拜伏在地,不敢走近。亲卫报道:“金国使者求见大
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国不肯归降,派人来见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说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该万死,特献上祖传明珠千颗,以
求大汗息怒赦罪。这千颗明珠是下邦镇国之宝,恳请大汗赐纳。”使者禀罢,从背上解下包
袱,取出一只玉盘,再从锦囊中倒出无数明珠,跪在地下,双手托起玉盘,成吉思汗斜眼微
睨,只见玉盘中成千颗明珠,都有小指头般大小,绕着一颗大母珠滴溜溜的滚动。这些珠儿
单就一颗已是希世之珍,何况千颗?更何况除了一颗母珠特大之外,其余的珠儿都是差不多
大小。但见珍珠光彩柔和晶莹,相辉交映,玉盘上竟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虹晕。若在平日,
成吉思汗自是喜欢,但这时他眉头皱了几下,向亲卫道:“收下了。”亲卫接过玉盘。那使
者见大汗收纳礼物,欢喜无限,说道:“大汗许和,下邦自国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
汗怒道:“谁说许和,回头就发兵讨伐金狗。左右,拿下了!”亲卫一拥而上,将那使者擒
住。成吉思汗叹道:“纵有明珠千颗,亦难让我多活一日!”从亲卫手里接过玉盘,猛力一
掷,连盘带珠远远摔了出去,玉盘撞在石上,登时碎裂。众人尽皆愕然。
那些珍珠后来蒙古将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无数遗在长草之间,直到数百年后,草原上
的牧人尚偶有拾到。成吉思汗意兴索然,回入金帐。黄昏时分,他命郭靖单独陪同,在草原
上闲逛。两人纵马而行,驰出十余里,猛听得头顶雕唳数声,抬起头来,只见那对白雕在半
空中盘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铁胎画弓,扣上长箭,对着雌雕射去。郭靖惊叫:“大汗,别
射!”成吉思汗虽然衰迈,出手仍是极快,听到郭靖叫声,长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过人,箭无虚发,这一箭上去,爱雕必致毙命,岂
知那雌雕侧过身子,左翼一扫,竟将长箭扑落。雄雕大怒,一声长唳,向成吉思汗头顶扑击
下来。郭靖喝道:“畜生,作死么?”扬鞭向雄雕打去。雄雕见主人出手,回翼凌空,急鸣
数声,与雌雕双双飞远。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将弓箭抛在地下,说道:“数十年来,今日第
一次射雕不中,想来确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劝慰,却不知说甚么好。成吉思汗突然双腿
一夹,纵马向北急驰。郭靖怕他有失,催马赶上,小红马行走如风,一瞬眼间已追在前头。
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忽道:“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自国土中心达于诸方极边
之地,东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说古今英雄,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说道:
“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
多少孤儿寡妇之泪。”成吉思汗双眉竖起,举起马鞭就要往郭靖头顶劈将下去,但见他凛然
不惧的望着自己,马鞭扬在半空却不落下,喝道:“你说甚么?”郭靖心想:“自今而后,
与大汗未必有再见之日,纵然惹他恼怒,心中言语终须说个明白。”当下昂然说道:“大
汗,你养我教我,逼死我母,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说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
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
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到头来又有何
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又道:“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
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难道我一生就没做过甚么好事?”郭靖
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积尸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难说得
很了。”他生性戆直,心中想到甚么就说甚么。成吉思汗一生自负,此际被他这么一顿数
说,竟然难以辩驳,回首前尘,勒马回顾,不禁茫然若失,过了半晌,哇的一声,一大口鲜
血喷在地下。
郭靖吓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话说重了,忙伸手扶住,说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
语多有冒犯,请你恕罪。”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张脸全成蜡黄,叹道:“我左右之人,没
一个如你这般大胆,敢跟我说几句真心话。”随即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我一生
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依你说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话!”在马臀上猛抽一鞭,急驰
而回。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英雄……”想是心
中一直琢磨着郭靖的那番言语。郭靖与黄蓉向大汗遗体行过礼后,辞别拖雷,即日南归。两
人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
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
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 北极星书库||http://www.ebook007.com
(全书完。郭靖、黄蓉等事迹在《神雕侠侣》中续有叙述。)




--------------------------------------------------------------------------------

        
 
贴完!

大家都最喜欢哪本金庸的书啊,最喜欢哪个人物啊,最被哪个故事打动啊
 
后退
顶部